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满级医修重回真假千金文   作者: 天泠   简介:   顾燕飞重生了。   上辈子,她死后才发现自己是一本真假千金文里的真千金,身为侯府嫡女,却遭人恶意调包,长于卑贱,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炮灰。   原女主假千金是气运之女,鸠占鹊巢,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是顾家人的眼珠子、心头肉,踩着她顾燕飞的血肉尊荣一生。   那一世,顾燕飞活得不明不白,死得不明不白。   死后,她转世到了修真界,成为一名医修,不想,修行了两百年后,却被一道天雷劈回了上辈子。   回到了真假千金身世大白的时候。   真千金归来,侯府上下皆笑她胸无点墨、草包一个,不配与人美心善、惊世脱俗的假千金相提并论。   却不知如今的顾燕飞已是满级重生! 第01章   隆隆——   轰隆隆——   连绵不断的巨响回响在顾燕飞耳边。   她的耳膜嗡嗡作响,身下的地面都在剧烈地震动着。   四肢百骸传来钻心的剧痛,仿佛有一辆辆马车从她身上碾过去似的。   顾燕飞吃力地睁开了眼,血水如纱般蒙在她左眼上,视野模糊不清。   灰蒙蒙的灰尘弥漫在空气中。   周围凌乱不堪,这狭窄破败的马车车厢摇摇欲坠。   “二姑娘……”   一个低低的呻吟声传入顾燕飞耳中,虚弱无力。   这个女音是那么熟悉,而又陌生。   顾燕飞瞳孔收缩,连带身子也微微一震。   她慢慢地转头看去,右侧伏着一个十三四岁着翠绿襦裙的少女,发髻凌乱,一只胳膊护卫性地环在顾燕飞的腰部。   翠衣少女面部朝下,看不清脸,但光从对方的身形,顾燕飞就确定了。   是卷碧,她曾经的大丫鬟卷碧。   身体上的疼痛感提醒她眼前的这一切不是幻觉,也不是梦。   她竟然回来了,从曜灵界又回到了这个大景朝,回到了上辈子。   上辈子的她只活了短短十数年,直到她死后,才知道自己不过是《盛世凰途》这本小说中的一个炮灰女配。   她短暂的人生就是一则笑话。   明明她才是定远侯府的嫡女,本该是父母亲人的掌上明珠,可是她一出生,就被人暗中调包,长于贫贱。   直到她十四岁那年,侯府才查明了真假千金调包的真相,派管事嬷嬷去淮北把她接了回去。   当年的她满怀对血脉亲人的憧憬,千里迢迢地远赴京城,又何尝知道侯府根本没有她的立足之地。   那个代替她在侯府长大的假千金顾云嫆在顾家人的娇宠中长大,她才是顾家人的心肝肉,也是这本小说的女主。   作为女主,顾云嫆不仅是气运之女,而且足智多谋、自尊自爱,才名满京城,引得一众少年英才为她倾心,男主康王更是对她情有独钟,两人几经波折后,终于有情人终成眷属。   相比之下,顾燕飞在乡野长大,木讷无知,除了是顾家血脉外,一无所有,她的存在仿佛仅仅是为了衬托女主的超凡脱俗。   许久许久以前的前尘往事在顾燕飞脑海中飞快地闪过……   上辈子的她是个短命鬼,被人设计,被人陷害,被人践踏……是顾云嫆登上巅峰的踏脚石。   最后,她落了个万箭穿心而死的下场。   死后,她的灵魂在世间飘飘荡荡,眼睁睁地看着顾家败落,看着顾云嫆助康王在皇权斗争中获胜,康王登基为帝,顾云嫆被册立为后,凤临天下。   顾燕飞只是一抹幽魂,只能旁观,什么也做不了……   再后来,她终于转世了,带着这一世的记忆转世到了曜灵界。   曜灵界与第一世的这个世界全然不同,是一个充满灵气的修真界,也有依靠灵气修炼的修真者,顾燕飞成为了一名修真者,一名医修。   弹指就是两百年,好不容易她修到了金丹大圆满,在冲击元婴时,心魔发作,被第九道天雷劈回了第一世。   她从未想过,她居然还能再回来,回到了十四岁的“这一天”!   她依然记得“这一天”的事,她怎么可能忘呢!!   这个时候的她已离开了淮北,尚未抵京,管事嬷嬷半道把她留在了丹阳城,口口声声说让她先学好规矩。   她在丹阳城待了足足三个月,这段时日,伺候她的丫鬟就是卷碧。   她清楚地记得,这一天的下午,她乘坐的马车因为遇上了山石滑坡从数百丈高的悬崖上坠落,车马俱毁,一车人中唯有她一人侥幸活了下来。   当年的她以为这只是一场可悲的意外,却不知这一切是英国公世子方明风为了取她的命而精心策划的一个局。   只因为他喜欢的人是假千金顾云嫆,可碍于家族利益,不得不与她顾燕飞定亲。   他无法反抗家人,也只能拿软柿子捏了。   “软柿子”顾燕飞抿了抿唇,忍着身上的不适坐起了身,心口一阵剧烈的血气翻涌,似在翻江倒海。   在她转世到曜灵界后,她也一直无法释怀,渐渐地,这一世未完成的心愿与遗憾都成了她的心魔。   哪怕后来很多往事在漫长的岁月中变得模糊,变得无关紧要,“心魔”也依旧存在于她心中。   大概因为此,她未能突破元婴……   大概也因为此,天道才会把她又带回了这一世。   既来之,则安之。   顾燕飞赶紧调息,很快就平静了下来,眼波幽深。   “卷碧!”她一边喊道,一边飞快地把卷碧娇小的身体转了过来,让她平躺在羊毛地毯上。   映入她眼帘的是卷碧带着几分憨态的圆脸,面色苍白如纸,丰润的嘴唇隐隐泛着灰败的紫色,几缕沾了血与尘土的青丝凌乱地散在她脸上。   她的呼吸极其微弱,鼻翼间的翕动微不可见,口唇间溢出一口口殷红的鲜血,沿着她的下巴、脖颈流淌了下来,仿佛下一刻就会断气似的。   顾燕飞将三根手指稳稳地搭在了卷碧的手腕上,凝神感受着指下传来虚弱缓慢的脉动。   卷碧不仅受了外伤,体内还有多处骨折,而且脾脏出血,几乎是一只脚迈入了鬼门关,哪怕华佗再世也束手无策。   上辈子,卷碧死了。   她救不了卷碧,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对方咽下最后一口气,泣不成声。   眼泪救不了任何人。   顾燕飞抿了抿唇,飞快地从旁边的一本书册里撕下了一条,又咬破手指,逼出精血,在纸条上龙飞凤舞地画下一连串宛如蚯蚓般的古怪符文,一气呵成。   然后,她就将这道符文轻轻地拍在卷碧的百会穴上,不疾不徐地吐出四个字:   “卷碧,醒来。”   在这狭窄的空间中,她的声音空灵神圣,宛如天籁。   话音落下的同时,那张以鲜血写就的符纸一角倏然燃起一道明亮的橘黄色火焰,眨眼间就燃烧殆尽。   “……”卷碧闭合的眼皮颤了颤,眼睫微动,口中逸出低低的呻吟。 第02章   顾燕飞喉头一甜,呕出一口血,她的额头早就布满了点点汗珠,顺着鬓角流淌而下。   她用袖口擦去嘴角的鲜血,自言自语地嘀咕道:“没有灵气……真是束手束脚。”   每个世界都有自己的法则,要是在曜灵界,救一个凡人,对她来说不费吹灰之力,但是这个世界的灵气太微弱了,她被天道法则束缚住了手脚,很多手段都无法施展。   在这个世界,活死人是逆天之法,她必须为此付出一定的代价。   卷碧慢慢地睁开了眼,眼神恍惚没有焦点,直到与顾燕飞对视的那一刻,眼眸陡然瞠大,虚弱地唤道:“姑……娘……”   卷碧试图抬起右手,却被顾燕飞一把抓住。   “我在。”顾燕飞不着痕迹地又探了一下卷碧的脉搏,释然道,“你会没事的。”   顾燕飞勾唇笑了,那染了血的樱唇如牡丹花般红艳。   从卷碧此刻的角度,看不到顾燕飞红肿流血的左额头,只看到她完好的右半边脸。   发如墨染,唇似朱描,肤光胜雪。   正值芳华的少女宛如芙蕖出渌波,瑰姿艳逸,灼灼其华,美丽得让人恨不得把这世上最华丽的辞藻都堆砌到她身上。   这一笑,可谓倾国倾城。   卷碧看呆了,傻乎乎地憨笑起来,心里隐约觉得这位性格安静内敛的二姑娘似乎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一阵微凉的风倏然刮来,吹得那残破的窗帘飞舞,也吹散了原本沾在卷碧鬓角的符灰,眨眼间灰飞烟灭,唯有一股若有似无的烧焦味弥漫在空气中。   卷碧鼻尖微动,正要说什么,就听顾燕飞又道:“卷碧,我们得赶紧离开这里。”   顾燕飞牢牢地握住卷碧冰凉的手,眼眸坚定如磐石。   上辈子,其他人都死了,她侥幸存活,却也因为剧烈的撞击而昏迷了过去,对于这辆马车最后的记忆就是鲜血与尸体。   她发了高烧,整个人迷迷糊糊的,苏醒时,她已经在丹阳城了。   这一天发生的事成了她此生挥之不去的噩梦。   幸而——   现在的她,不再是上辈子的那个她了。   “姑娘说得是,这里太危险了,我们得赶紧走!”卷碧二话不说地连连点头。   她以最快的速度收拾了一个包袱,心里多少有些忐忑不安:今天她与姑娘去了西郊的大兴寺上香,没想到回程路上意外遭遇了山石滑坡。这一带太偏僻了,方圆几里根本没看到什么人……   “吱呀……”   顾燕飞推开了车厢上摇摇欲坠的门扇,走下了马车。   马车外,尘土飞扬,形成一片浓浓的灰雾,随处可见大大小小的山石,悬崖高处还有一些零星的碎石时不时地滚落,满目疮痍。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血腥味,萦绕不去,令人闻之欲呕。   拉车的马死了,车夫和粗使婆子也死了,他们的尸体就横在马车旁,地面被一滩滩的血迹染红,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   看着这惨烈的一幕,顾燕飞眸色渐深,如同那无底深潭,俯下身,亲手替死不瞑目的车夫与婆子合上了眼,默念了一遍往生咒。   几条活生生的生命因为方明风的一己之私就这么葬送了!   而这还只是一个开始而已……   原本隔着两世变得有些模糊的一些记忆又渐渐地浮现在脑海中,顾燕飞眸光渐冷,夕阳下,她眼角微红,仿佛染上了血色。   优雅美丽的少女与周围的惨烈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顾燕飞刚念完往生咒,收拾好包袱的卷碧也下了马车。   看着惨死的车夫与婆子,卷碧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第一次感受到人命的脆弱。   “姑娘……”卷碧有些不安地往顾燕飞靠了靠,小脸煞白。   顾燕飞悄悄地在袖中掐指算了一卦,然后抬手指向了太阳落山的方向:“我们往那边走。”   根据卦象显示,机缘在西方。   卷碧赶紧给顾燕飞披上了一件斗篷,搀着她往西边走去,因为地上满是碎石,道路崎岖不平,主仆俩走得很慢。   山风阵阵,迎面而来的凉风将顾燕飞的斗篷吹得鼓鼓,猎猎作响。   太阳西斜,金红色的阳光倾洒在山野间。   走了一盏茶后,她们总算绕出了那个遍地落石的山谷,卷碧再回头,已经看不到后方的马车了。   顾燕飞停下脚步,不动声色地摸了下腹部,感觉腹中隐隐作痛,还有种说不上来的难受,心道:莫非自己受了什么内伤?   她要不要就近找些草药……   念头方起,就听前方不远处传来一个少年高亢的公鸭嗓:   “我真的没看错,有什么东西从山上摔下来了,应该是一辆马车。”   “小拾,也许是山石滑落吧。”紧接着,另一个沉稳的男音响起,“要是马车从这么高的地方摔下来,恐怕是凶多吉少。”   一阵马蹄声随着两人的说话声朝这边靠近,夹杂着车轱辘声与马铃声。   很快,一辆朴素的青篷马车进入顾燕飞和卷碧的视野中,慢慢地朝这边驶了过来,马脖子上的马铃叮当作响。   赶车的是一个二十出头、相貌平平的灰衣青年,身边坐了一个十三四岁、皮肤黝黑的少年。   他俩也看到了顾燕飞主仆,马车停在了两丈外。   “你们两个姑娘家怎么会在这里?”被称为小拾的少年声音粗噶,好奇地打量着顾燕飞。   “我的马车意外遇上山石滑坡,从那边崖上掉了下来,就我和丫鬟侥幸捡回两条命,其他人都……”说着,顾燕飞朝她来的方向指了指,幽幽叹了口气。   “姑娘真是福大命大。”小拾感慨地说道,给了身边的青年一个得意的眼神,仿佛在说,他就说有一辆马车从山上掉下来了吧。   “咕噜噜……”   一个怪异的声响骤然响起,这声响在这静悄悄的崖底分外响亮。   其他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朝顾燕飞看了过去。   顾燕飞:“……”   这声音?莫非……她的表情错愕,又带着一种古怪的新奇。   下一刻,青篷马车中传来一个陌生的男音,清冷悦耳:   “我这里有些吃食,若是姑娘不介意,吃一些垫垫肚子吧。”   年轻的男音不疾不徐,宛如一把古琴的琴弦被琴师拨响,又似山涧清泉淙淙淌来。   他说话的同时,小拾打开了马车的门扇,一片树叶恰好被山风吹进车厢里,慢悠悠地打着转儿,落在一只绣着银色云纹的短靴上。   马车里,端坐着一个未及弱冠的少年公子。   目似朗星,鼻若悬胆,唇红齿白,乌发如墨。   那精致的五官与棱角分明的线条组成了一张俊美绝伦的面孔,漂亮、优雅、且贵气非凡,令人神为之夺。   他外罩一件镶白色狐狸毛的霜白大氅,瘦削的身形略显单薄,仿佛风一吹就会倒似的。 第03章   白衣公子微微一笑,抬手掸去了落在他肩头的树叶。   这么简简单单的一个动作,由他做来,似乎弹琴般优美,如青竹上的皑皑白雪般清雅秀逸,有种可远观而不可亵渎的气质。   “姑娘,这是我们少东家。”小拾热情地说个不停,“我们少东家人善,我刚刚看到有马车摔下来,他就说过来看看能不能帮上忙……”   “……”顾燕飞恍若未闻地呆立原地,神情怔怔。   她在曜灵界待了两百年,十八岁引气入体,自此辟谷,再也不需要食用五谷杂粮,这么多年来,她早就忘了饥饿的感觉。   方才她感到腹中不适,还以为是受了什么内伤,不想竟然是饿了?   这就是“饥饿”吗?   “咕噜噜……”   仿佛在回答她心中的疑问似的,她的腹部再次发出一阵肠胃的蠕动声。   马车里的白衣公子弯起了嘴角,黑眸中浮现一丝丝笑意。   他的眼尾微微上翘,右眼下一粒殷红的泪痣,让这双瑞凤眼越发勾人。   “姑娘可是家住丹阳城?”白衣公子优雅地对着顾燕飞揖了揖手,“我们正好要去丹阳城,可以顺路捎姑娘一程。”   顾燕飞饶有兴致地问道:“公子如何知道?”   白衣公子抬手指向了她腰侧佩戴的香囊:“这是丹阳城的一品香记每年秋天才出的香囊。”   一品香记是丹阳城最有名的一家香铺,除了卖各种熏香,也卖香囊、香炉等。   顾燕飞身上这个绣桂花的香囊,每年只有九十月有售。   “公子好眼力。”顾燕飞笑着拱手谢过,“劳烦公子把我们送去丹阳城华安街的顾宅。”   “举手之劳。”白衣公子抚了下衣袖,淡笑道,“顾姑娘无须挂怀。”   这一笑,云蒸霞蔚,平添几分艳色。   小拾立刻就摆好了马凳,卷碧犹豫地抿了下唇,悄悄地拉了拉顾燕飞的袖子。   无妨。顾燕飞神情坦荡地向卷碧笑了笑,踩上马凳。   换作是上辈子的自己,为了做一个合格的顾家女儿,会谨言慎行,谨小慎微,只为得到顾家人的认可,但现在的她,在曜灵界走过这一遭后,见识过更广阔、更玄妙的世界,早已脱胎换骨。   男女大防什么的,对她来说,压根无须在意。   这辆马车从外看很普通,但车厢内布置得十分考究,座椅上铺有狐皮褥子,中间固定着一张雕缠枝纹红木小桌子,地板上铺有柔软的波斯地毯,另有茶炉、茶壶、茶杯、棋盘等等,一应俱全。   顾燕飞和卷碧坐定后,马车缓缓驶动,车厢有节奏地摇晃起来。   “这糕点还热着,姑娘试试味道。”白衣公子动作轻巧地从旁边的食盒中取出一小碟桂花小米糕,往对面的顾燕飞轻轻一推,以手势示意她自便。   他的右手跟他的人一样漂亮,手指骨节分明,白皙修长,根根如玉,指甲饱满晶莹而整齐。   一袭无瑕白衣的少年公子丰神雅淡,衣冠楚楚,容貌俊美得超然于俗世,相比之下,顾燕飞则云鬓凌乱,裙摆泥泞,狼狈不堪。   若是有的姑娘家,怕是要自惭形秽,可是顾燕飞在对方的注视下连一丝扭捏也没有,从容地伸指拈起一块桂花小米糕。   一股香甜的气味钻入她的鼻端,食物诱人的香味让她不由自主地分泌起口涎,愈发感觉饥肠辘辘。   顾燕飞慢慢地咬了下去,小米糕入口绵软香甜,米香浓郁,无论是甜度,还是口感都恰到好处。   她细细地品味着口中的滋味,仿佛在吃什么稀罕的美味佳肴似的。   白衣公子拿起旁边的茶壶,沏了两杯花茶。   顾燕飞又咬了一口小米糕,从对方抬起的手肘看向了他腰侧的佩剑,目光在佩剑上转了转。   这是一把短剑,剑鞘古朴,剑柄以和田青玉雕成。   接过对方递来的茶杯,顾燕飞啜了一口,顺口问:“还未请教公子贵姓?”   “敝人姓楚。”   话音刚落,白衣公子面露不适之色,偏头以帕子捂嘴,轻轻地咳嗽了起来。   “咳咳……”   马车外的小拾听到了咳嗽声,急忙挑起车厢正前方的窗帘,担心地问道:“少东家……”   他才说了两个字,就戛然而止,震惊地看着那位顾姑娘正拉着自家公子的左手,目瞪口呆的样子与卷碧一般无二。   咳嗽声渐渐低了下去。   顾燕飞泰然自若地在楚公子左拇指下方的穴位上按压了两下,触手的肌肤如同一块上好的羊脂玉细腻,又带些微的凉意。   只不过短短几息时间,楚公子就停止了咳嗽,气息也明显变得平稳。   “没事了。”顾燕飞笑眯眯地收了手。   她既然出手,效果自是立竿见影,保管一个月内不会再犯。   “没想到姑娘还通岐黄之术。”楚公子清了清嗓子,脸上的笑容让人如沐春风,“左右路上无事,姑娘可要与我手谈一局?”   反正下棋也不耽误她吃东西,顾燕飞爽快地点头应下。   不一会儿,车厢里就响起了清脆的落子声。   顾燕飞执黑子,楚公子执白子,这两人下起棋来皆是十分果决,一子接着一子地落下,几乎没有思考的时间。   黑白棋子在棋盘上进行着一场没有血腥味的厮杀,各自扩张着自己的地盘……   马车在酉初抵达了丹阳城。   “少东家,丹阳城到了!”小拾拔高音量喊道,活力四射。   官道上各种嘈杂的声音交杂在一起,交谈声、吆喝声、马蹄声、风声……十分喧闹。   卷碧急切地挑开窗帘,往外望去,就见熟悉的城门出现在正前方,城门上方赫然写着“丹阳城”三个大字,因为风雨侵蚀,略显斑驳。   此时正值黄昏,百姓们都赶着在天黑前进城,城门口蜿蜒地排起两行长长的队伍,足足有百来丈,队伍慢吞吞地前进着。   城门口守着七八个衙差,正颐指气使地对着进城的百姓指手画脚,一一盘查,搜马车、搜身、检查货物,周遭的气氛紧绷而压抑。   等了足足一炷香功夫,他们的马车终于来到了城门口。   马车外,一个粗犷无礼的男音不耐烦地喝道:“马车里的什么人,赶紧下车!”   “官爷,马车里的是我们少东家……”   车夫客客气气地答道,话没说完,一个衙差粗鲁地打开了车厢的门扇,傍晚的凉风随之吹了进来。   车厢内毫无遮挡物,胖衙差一眼就看到了车厢里的顾燕飞主仆和楚公子,目光轻飘飘地掠过两个姑娘家,定在了楚公子的身上,上下打量着他。   公鸭嗓少年来不及阻拦,有些挫败地说道:“官爷,我们可是良民,你们……”   “小拾!”楚公子语调平和地打断了小拾,小拾只得闭上嘴,嘴唇抿得紧紧的,明显不太服气。   “官爷,失礼了。”紧接着,楚公子彬彬有礼地对着衙差拱了拱手,“我这几天偶感风寒,吹不得风……咳咳。”   说着,他微侧过脸,拳头抵在唇畔,剧烈地咳嗽起来,苍白的脸颊上晕出一片如胭脂般的绯红,一副虚弱的病态。   顾燕飞兴味地挑了下柳眉,目光落在他脸上。   装得还挺像那么回事的…… 第04章   胖衙差明显对病秧子没什么好感,嫌恶地连退两步,生怕被传染了风寒。   “快走……”他抬手示意他们离开,可话音刚落,就听右后方传来一阵骚动,夹着凌乱的马蹄声。   “放肆,区区几个衙差就敢拦我们公子!!”一个尖锐的男音不耐烦地呵斥道。   在场的衙差们以及周围的百姓大都听到了,不由寻声望去。   不远处,几个衙差拦下了一帮正要出城的男子,为首的是一个十六七岁、相貌俊朗的蓝衣公子,鲜衣怒马,卓尔不凡。   蓝衣公子的身后跟着四五个随从,他们胯下的几匹高头大马一边嘶鸣,一边踱着马蹄,鼻孔里喷着粗气。   刚刚说话的方脸青年对着衙差继续叫嚣道:“你可知道我们公子是何人?我们可是英国公府……”   “蒋河!”蓝衣公子不悦地轻斥了一声,抿紧了薄唇。   方脸青年立刻噤声不语,这才想起他们这趟出门不宜招摇。   他们这边的动静太大,吸引了太多人的目光,马车里的卷碧也是其中之一。   卷碧看着那蓝衣公子,先是一怔,随即又目露紧张之色,压低声音对顾燕飞道:“姑娘,那位是英国公府的方世子。”   顾、方两家是世交,方世子时常来侯府走动,卷碧在京城时曾远远地见对方好几次。   顾燕飞当然也看到了他,目光沉静而幽深,藏在衣袖中的右手无意识地握了一握。   那张在两百年的岁月中早已模糊的面孔在这一刻又变得清晰起来。   英国公世子,方明风。   顾燕飞早知道他们会重逢,以为她会像上辈子一样在京城见到他,而不是在此处。   原来,为了要她的命,他竟然亲自跑了一趟丹阳城!   上辈子,发现她没死在丹阳城后,方明风并没有就此罢休,他就像是一条潜伏在阴暗角落里的毒蛇,随时都会伺机而动。   一瞬间,心魔如野火般在顾燕飞的心头疯狂地蔓延,眼底透出刺骨的寒意。   她的右手在袖中死死地握紧,指甲掐进了柔嫩的掌心,曾经刻骨铭心的一些记忆纷至沓来,在脑海中如走马灯般乱闪。   “顾姑娘,你认得这位方世子?”楚公子转了转手里的白瓷茶杯,脸上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   “世子?!”马车外的小拾大惊小怪地拔高了嗓门。   他这么一喊,旁边的班头和胖衙差也听到了,不由变了脸色,诚惶诚恐地看向方明风。   原来这位贵公子不仅仅是英国公府的人,而且还是堂堂世子爷!   衙差们无声地后退,再后退,避得远远地。   方明风一行人也注意到马车这边的骚动,齐刷刷地望了过来。   当他们看清马车里的顾燕飞时,全都变了脸色,眸中掀起一片惊涛骇浪,震惊、骇然、怀疑、轻蔑等等的情绪,皆而有之。   那仿佛见了鬼的眼眸里就差写着:顾二姑娘竟然还活着!   随即,他们就注意到马车里还有一位陌生的白衣公子。   少年丰神俊朗,少女清丽绝伦,两人单看相貌,皆是人中龙凤,此刻隔着一张棋盘,面向而坐,仿佛是多年的故交似的,气氛融洽。   随从们都皱起了眉头,心觉这位在乡野长大的顾二姑娘真是不知廉耻,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居然与男子同处一辆马车?!   这顾二姑娘根本就配不上他们的世子爷!   方明风冷着一张脸,从马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马车里的顾燕飞,眸色沉了沉。   在最初的震惊后,惊转为怒,一股心火在他胸口灼灼地燃烧着。   方明风策马往前踱去,身形笔挺如竹,俊脸上含着礼貌的笑容,矜贵、骄傲而又疏离。   “有礼了。”方明风攥着缰绳,优雅地对着顾燕飞拱手为礼,“这位姑娘莫非认识方某……”   他是公府世子,养尊处优,天生就带着一股子天之骄子的高高在上。   “方明风!”   平静淡漠的女音打断了方明风,顾燕飞的心绪已然冷静了下来。   “……”方明风一脸错愕地看着她,眼眸愈发暗沉。   还从未有人敢这般打断他说话。   顾燕飞根本不在乎方明风到底是何反应,眼眸清亮,接着道:“你这样的人,我是看不上的。”   “你我的婚约就此作罢。”   最后一句话惊世骇俗,偏偏顾燕飞说这句话的口吻是那么平静,仿佛只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正值豆蔻年华的少女美丽不可方物,如皎皎云间月,气质高华。   四周陷入死一样的寂静中。   楚公子眸底闪过一抹流光,无名指轻轻地在杯身上摩挲了两下。   旁边的班头惊得下巴都要快掉下来了,目光在顾燕飞、楚公子与方明风三人之间来回地扫了扫。   衙差们都是人精,饶有兴致地交换着眼神。   “……”方明风哑然无声,薄唇紧紧地抿成了一条直线,一时间,面色青了紫,紫了红,红了黑,色彩精彩变化着。   他当然看不上眼前这个粗俗无礼、性情乖张的野丫头,与他的嫆儿相比,可谓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可是,她凭什么看不上他,又有什么资格开口对他说三论四!   方明风自小就是天之骄子,这辈子还不曾受过这样的羞辱!   他的脸色沉了下去,感觉脸上火辣辣的。   “楚公子,我们进城吧。”   顾燕飞再也不看方明风,投在楚公子脸上的目光带了几分看破不说破的深意,像是能把人里里外外地整个人看透似的。   “那是当然。”楚公子的声音温和似水,唇角依旧维持着一个温柔的弧度,吩咐赶车人,“四海,我们走。”   赶车的四海应声,挥了下马鞭,衙差们赶紧让开了一条道。   周围的衙差以及路人都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着方明风,目含同情唏嘘之色。   这堂堂公府世子又怎么样,还不是被人当众退婚了!   小拾眼明手快地关上了马车的门扇,把周围那些看热闹的目光隔绝在外。   马车朝城内前进,只留下方明风一行人僵在原地。 第05章   马车里的顾燕飞半垂下眸子,动作优雅地饮着茶,天生弯起的唇角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   曾经,方明风也是一个困扰她多年的心结。   她不明白他为什么喜欢顾云嫆,为什么偏偏是顾云嫆。   他既然不喜她,为何不干脆退亲,偏要对她下杀手,后来更是毁了她的闺誉,让顾家在羞愧之下,主动退亲,而他们方家则高高在上地占据了道德制高点。   她不曾做错什么,错的人是他方明风,就是要退婚也该由她来退。   一旁的卷碧眼神复杂地看着顾燕飞,本来她还怕方世子对自家姑娘与楚公子产生什么误会,没想到姑娘根本看不上方世子。   姑娘这么聪明,慧眼如炬,这方世子怕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没错,一定是这样的!   马车徐徐穿过城门,外面的马鞭声噼啪作响。   顾燕飞执杯的手蓦地一顿,茶杯里的茶水泛起一圈圈涟漪。   她若无其事地放下了杯子,心口似有一块岩石压得她透不过气来。   这种感觉很熟悉……   顾燕飞信手撩开窗帘一角,抬眼望向马车外。   夕阳落下了一半,将西方的天空染成胭脂般的红色。   另一边,东南方的天空却是异常昏暗,层层叠叠的黑云压在城池上方,似是风雨欲来,散发出一种不祥的气息。   顾燕飞藏在袖中的另一只手飞快地掐算了起来……   可拇指才擦过两根手指,心口的压抑感就变得更强烈了,喉头一阵腥甜。   血没溢出口唇就被她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她不动声色地收了手,瞳孔隐在半垂的睫羽下,唯有她自己知道她的心脏在一阵阵地抽痛着。   对于这种感觉,她已经十分熟悉,她又一次被这个小世界的法则压制了。   刚才这一卦,她只能勉强算到,丹阳城将会有大难,城中百姓十不存三!   穿过城门后,马车开始逐渐加速。   顾燕飞心不在焉地放下了窗帘,再看向楚公子时,微微一怔。   对方俊朗的眉目间萦绕着一缕阴沉的黑气,挥之不去。   顾燕飞的双瞳如黑潭般幽深不可测,目光在楚公子的眉心转了一圈。   初见时,她就发现他的印堂间隐约有青黑之气,不想进城后,这缕黑气竟变得更加浓郁了。   在面相上,这意味着乌云盖顶。   “楚公子,多谢你捎我一程。”顾燕飞自袖袋中摸出一个红色锦囊,往桌上一放,“这道平安符就赠与公子。”   从那没有完全收紧的锦囊口,可以看到里面塞了一张折叠起来的米黄色纸条。   “……”楚公子将右拳抵在唇畔,低笑了一声,眉目轻舒。   “华安街到了!”   外面又传来小拾粗噶明快的声音,马车平稳地停在一处府邸外。   卷碧率先走下马车,原本苍白黯淡的面孔一下子亮了起来,彻底安心了。   小拾表情古怪地朝顾燕飞望去,觉得这个漂亮姑娘真是奇奇怪怪的。她竟然送平安符给他们公子,难道她觉得是因为这道平安符她才能在坠崖中幸免于难?   顾燕飞正要下马车,就见楚公子忽然解下了腰侧的那把短剑,递给她。   “这把剑回赠姑娘。”他定定地直视着顾燕飞,笑盈盈的目光中透着一丝兴味。   顾燕飞怔了怔,知道对方是误会了,但还是落落大方地收下了。   这把剑还挺趁手的。顾燕飞满意地把剑拔出两寸,又收回剑鞘中,好心地劝了对方一句:“丹阳城最近不太平,公子若无事,还是早些离开得好。”   “就此别过。”   顾燕飞握着剑鞘,笑吟吟地对着楚公子拱手道别。   楚公子挑了下形状优美的长眉,眸光幽幽闪了一下,颔首道:“我记下了。”   顾燕飞微微笑着,心知肚明对方不会听劝,他来丹阳城应当另有目的,不达目的,不会离开。   她赠他这道平安符只当是还一段因果。   想着,顾燕飞下意识地以指腹摩挲着手里的剑鞘。   当她第一眼看到楚公子的这把配剑时,就想起来了。   她曾经见过这把剑。   上辈子,她被人从崖底救走后,大部分时间都在昏迷中,只在马车里迷迷糊糊地醒过一次,隐约看到了她的救命恩人。   当时,她没看到对方的脸,只模糊地看到了他的佩剑。   她可以肯定,就是这把剑。   也就是说,上辈子应该也是这位楚公子救了她,把她平安地送回了丹阳城。   顾燕飞心中暗叹,扶着卷碧的手下了马车,口中的血腥味还没散去,喉头灼痛。   马车里又只剩下了楚公子一人,还有那局没下完的棋局,密密麻麻的黑白棋子在棋盘上两分天下,势均力敌。   “顾姑娘,有缘再见。”   小拾挥手与顾燕飞道别,他们的青篷马车沿着宽阔的街道飞驰而去,很快就消失在沉沉的暮色中。   马蹄声远去,空旷的街道上一片寂静,附近已经没什么路人。   顾燕飞静立原地,抬眼看向昏暗的天空。   空中的阴云更浓厚了,沉甸甸的,仿佛要坠下来似的。   “笃笃笃……”   卷碧抬手敲响了宅邸的角门,对着门内的门房喊道:“老李头!”   不一会儿,“吱呀”一声,角门打开了,只露出一道寸长的门缝,门房老李头蜡黄的老脸出现在门后。   门顿住了,老李头浑浊的眼眸中透着一股子幸灾乐祸,目光扫过卷碧与她身后的顾燕飞,意味不明地说道:“呦,二姑娘回来啊!”   “张婆子,你赶紧去告诉许嬷嬷。”老李头又转头喊了婆子去传话。   见门只开了一道缝,卷碧蹙眉催促道:“老李头,你快开门啊!”   老李头死死地抵住了门扇,皮笑肉不笑地叹了口气,答非所问:“许嬷嬷说了,姑娘家早出晚归的,不像样,说二姑娘要是没在太阳落山前回府,就不许进门。”   卷碧闻言,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她与姑娘住在这里三个月,平日里也没少被这些惯会逢高踩低的下人们怠慢,却没想到他们今天竟然过分到不让她们进门!   卷碧气得心火高涨,圆脸涨得通红,可形势比人强,要是老李头坚持不肯开门,那么她们也无可奈何。   她耐着性子解释道:“老李头,我们从大兴寺回城的路上出了点意外,马车坠崖……”   “卷碧,退后。”   随着顾燕飞平静柔软的女音响起,卷碧乖乖地退了两步。   “刷!”   顾燕飞动作利落地拔出了鞘中的短剑,那窄窄的剑身在夕阳下闪着森冷的寒光,嗡嗡作响。   顾燕飞毫不犹豫地一剑劈了出去。   她的动作轻轻巧巧,像是花架子,然而,那剑刃却是轻而易举地劈开了门板,好像是切豆腐似的将那厚厚的门板一分为二。   半边被劈开的门扇向后倾斜,“砰”的一声摔在了地上,只余下另外半边门扇还挂在门轴上。 第06章   看着那把寒光闪闪的短剑,老李头吓得连退好几步,脚下一软,一屁股摔倒在地。   顾燕飞面不改色地将短剑插回剑鞘中,动作干脆利落,心道:果然是好剑!   卷碧呆立原地,傻眼了。   “卷碧,走吧。”顾燕飞微微一笑,巧笑倩兮。   她拎着裙裾跨过高高的门槛,身姿始终优雅笔挺。   卷碧慢了一拍,才跟上。   主仆俩才刚进门,就听前方一个古板严厉的女音咄咄逼人地斥道:   “二姑娘,瞧瞧你这样子,哪里还像侯府贵女!”   不远处,一个穿着铁锈色暗纹褙子的嬷嬷带着三四个婆子气势汹汹地朝这边走来。   为首的是一个五十岁出头的嬷嬷,眼尾下垂,眼角几道深深的沟壑,眉宇间透着一丝倨傲之色。   卷碧讷讷地喊了一声:“许嬷嬷。”   三个月前,正是这位许嬷嬷奉侯府太夫人之命前往淮北,把顾燕飞接到了此处。   许嬷嬷径直走到了顾燕飞跟前,也没有行礼的意思,挑剔的目光将她从头到脚扫视了一遍,扫过她微乱的鬓发和裙摆上的泥泞时,拧起了眉头,心里觉得这位二姑娘真真不成体统,就连他们侯府的一二等丫鬟都不如。   若非为了侯府与方家的那桩婚事……   许嬷嬷收敛了心神,厉声道:“二姑娘,太夫人让你在这里暂住是为了好好学规矩的,你就是这么学规矩的吗?!”   “你也是快及笄的年纪了,一个闺阁中的姑娘家本该在家中多读读《女戒》《女训》,做做女红才是,你瞧瞧你现在的样子,衣冠不整,早出晚归,方才还……哎!”   “这要是传出去了,只会让人笑话顾家教女无方。”   “你真是辜负了太夫人的一片苦心,亏得太夫人还特意来信问你的规矩学得如何,想着早些接你回京呢。”   许嬷嬷难掩轻蔑地摇了摇头,这高高在上的架势与口吻,仿佛她是主、顾燕飞是仆一样。   “许嬷嬷,您误会了。”卷碧急急地把马车意外落崖的事说了,说到身亡的车夫与粗使婆子时,眼眶微红。   许嬷嬷的眉头越皱越紧,神态变得愈发冷硬,又斥了顾燕飞一句:“二姑娘,要不是你非要出门,又何至于此!”   这句话等于是把车夫与粗使婆子的死归咎到了顾燕飞的身上。   顾燕飞挑了下眉,目光停留在许嬷嬷的脸上。   上辈子,她从昏迷中苏醒已是次日一早,她发着高烧,身体虚弱,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唯有深深的恐惧。   当时许嬷嬷也是这么斥责她的,口口声声说是她害死了卷碧、车夫他们。   她信了,就如许嬷嬷所愿,她把过错全都归责到自己身上……之后的很多年,她都在内疚与自责中度过,愈发自卑,总是瞻前顾后。   但现在的她不会再这么蠢了。   她知道真正错的人是谁,知道真正该为之付出代价的人是谁,她不会因为别人的错误去谴责自己。   “许嬷嬷,你怎么能……”   卷碧急急地想帮顾燕飞争辩,却被顾燕飞出声阻止:“卷碧,够了。”   顾燕飞与许嬷嬷四目对视,眸色如渊。   许嬷嬷自认占了上风,得意地勾了下唇,眉宇间染上了几分嘲讽。   她难道还制不了一个乡下来的的丫头片子吗?!   许嬷嬷随意地掸了下袖子,转而对卷碧道:“卷碧,太夫人让你在姑娘身边伺候着,是为了好好规劝姑娘。你倒好,怂恿着姑娘不着家!”   “我就罚你掌嘴三十下。”   许嬷嬷慢悠悠地扯出一个冷笑,打算杀鸡儆猴。   “卷碧,走。”顾燕飞淡淡道,根本不想与许嬷嬷废话,抬脚就走。   实在不像话!!许嬷嬷登时面黑如锅底,喝道:“不许走!”   “不知嬷嬷觉得你的身板和门比起来怎么样?”顾燕飞一边往前走,一边朝地上的半边门扇扫了一眼,同时粲然一笑,示威之意溢于言表。   周围静了一静,老李头与婆子们都是目瞪口呆。   “……”许嬷嬷感觉像是被人当众甩了一巴掌似的,心口的怒火蹭蹭蹭地往上涨。   她在侯府几十年,就是府里的公子姑娘们也会给她几分脸面,却被这么个上不了台面的乡下丫头如此羞辱。   “二姑娘!”许嬷嬷声音冰冷,眼神就像刀子似的刺了过去,“你要是再胡闹,就别想回侯府!”   许嬷嬷毫不掩饰话语中的威胁之意,笃定对方会服软。   不想——   顾燕飞根本没有一丝一毫的动容,满不在乎地耸耸肩:“那就不回了。”   晚风吹起她颊畔的几缕青丝,发尾轻抚着少女清丽的脸庞,给人一种疏离淡漠的感觉。   卷碧唯命是从,立刻跟上。   许嬷嬷的三白眼中惊疑不定。   过去这三个月来,她一步步引导,一步步打压,循序渐进,明明已经彻底拿捏住了这个木讷怯懦的乡下丫头,怎么这丫头才出了一趟门,短短一天就跟变了一个人似的!   从许嬷嬷的身旁擦肩而过时,顾燕飞轻飘飘地丢下了一句:   “霉运缠身,你要有血光之灾了。”   “你敢咒我?!”许嬷嬷下意识地拔高了音量,眉毛倒竖。   顾燕飞也没什么好说的了,甩甩衣袖走了。   “站住!”许嬷嬷绷着脸,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拔腿就要追。   可是,她忘了脚边横着那道残破的门扇,右脚被绊了一下,那臃肿的身体顿时失去了平衡,尖叫着往前倒去。   这一切实在是发生得太快了,周围的其他人根本就来不及去扶,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许嬷嬷摔了个五体投地。   她的下巴重重地磕在了门板上,磕得满嘴是血,惨叫着吐出了一颗门牙。头上的发簪歪斜,那花白稀疏的头发散了一半,形若疯妇,狼狈不堪。   一个婆子目瞪口呆地拉了拉身旁的另一个婆子,简直快跪了。   刚刚二姑娘说许嬷嬷有血光之灾,居然这么快就应验了!   这这这……未免也太神了吧!   “许嬷嬷,您没事吧?”   周围安静了片刻后,骚动了起来。   有人赶紧去扶摔在地上的许嬷嬷,有人急匆匆地跑去请大夫,有人吆喝着让门房把门修好……   对此,顾燕飞满不在乎。   回屋后,她独自一人待在房间里。   这间闺房简单素雅,靠墙是一张不大不小的填漆床,上面悬着天青色的帐子。   东侧靠墙是梳妆台和黑漆描金多宝格,靠东窗的位置摆着一张大大的暗红色书案,正对着窗外的小池塘。   顾燕飞就坐在窗边的书案前,半垂下眼帘,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聚精会神地试图感受着周遭的天地灵气。 第07章   顾燕飞彻底地阖上了眼眸,感官放大了好几倍。   习习晚风清冷如水,庭院里的花木在风中婆娑起舞。   她能清晰地听到风拂过枝头的声音,落花声,水流声,鸟儿的振翅声……还有几不可闻的虫鸣声。   少顷,她终于睁开了眼睛,确信了一点——   这个小世界灵气稀薄,几近于无,哪怕是天纵奇才的天灵根,穷极一生也无法引气入体。   不能修炼,她就只能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   室外的凉风自窗口吹进,镇纸下的一叠白纸被风拂起一角,“哗哗”作响。   顾燕飞抽过一张纸,平铺在案上,然后不紧不慢地磨起墨来,墨条在砚台上一圈又一圈地打转,墨香渐浓……   案头的烛火将顾燕飞的一双乌瞳映得异常明亮,宛如那盛满浩瀚星辰的夜空。   子曰:“不患无位,患所以立。不患莫己知,求为可知也。”   经历了两世,顾燕飞更能深刻地体会这句话的深意,人生在世,想要立足,就必须有一技傍身。   顾燕飞执起一支狼毫笔,笔尖沾了些墨,在纸上写下了“道医”两个字。   这两个字写得如行云流水,遒劲有力,收笔干净利落,给人一种落纸云烟、挥洒自如的感觉。   顾燕飞静静地凝视着这两个字。   道医之“道”不是道教的道。   道医以道利生,以医济世,不仅擅用本草汤液、方剂针灸治病,也包含运用导引、调息、内丹、辟谷等养生之道,此外,还有道、德、符、占、签、咒、斋、祭祀、祈祷种种手段,讲究形神兼治,自成体系。   在曜灵界时,她是一名医修,五岁拜入师门。   师尊教导她,万事万物殊途而同归,“道”在物中,物在“道”中。   这个小世界自然也会有它的“道”。   顾燕飞勾唇笑了,笑容似那月下怒放的牡丹花般明艳。   “姑娘。”   门外响起卷碧的声音。   顾燕飞应声后,卷碧推门进屋,一手拎着食盒,清秀的圆脸上难掩忧虑之色。   “姑娘,厨房的婆子告诉奴婢,许嬷嬷要回京了。”卷碧一边将食盒放下,一边禀道,“许嬷嬷说姑娘您没规矩,回京也是给侯府丢人,她就不带您回去了。”   卷碧紧紧地皱起了眉头,很是发愁。   以许嬷嬷锱铢必较的性子,她回京后肯定会找太夫人告状,而太夫人的喜恶将会决定二姑娘能不能回京……   顾燕飞连眼角眉梢都没动一下,毫不动容地吐出三个字:“随她去。”   “可是……”卷碧还想说什么,却被顾燕飞打断了。   “让人去西椒山收敛一下尸体。”说着,顾燕飞起身走向梳妆台,从梳妆盒里取了一对赤金嵌珍珠的耳环,“这耳环你拿去窦氏当铺当了,雇人去办。”   卷碧接过了耳环,心中一暖,之后又泛起一股浓浓的酸涩感。   许嬷嬷有心给姑娘一个下马威,宅子里的人肯定都不会听姑娘的,她们也只能去外面雇人敛尸了。   想着死状惨烈的车夫老王与张婆子,卷碧觉得肩头沉甸甸的。   “姑娘,您放心,奴婢这就去办。”卷碧领了命,风风火火地走了,一时间也就忘了许嬷嬷说她要走的事。   卷碧出门的事当下就传到了许嬷嬷耳中。   一个五十出头、满脸褐斑的婆子赔笑看着许嬷嬷,讨好地说道:“我故意透了口风给卷碧,把卷碧吓得差点没摔了食盒。方才她去了二姑娘那里后,就急匆匆地出门了。”   “我瞅着应该是二姑娘知道错了,让卷碧出门买些好东西孝敬嬷嬷您呢!”   许嬷嬷端起茶盅,气定神闲地勾了下唇角,叹道:“二姑娘从小在外头长大,性情古怪……我们这些当人奴婢的,也只能多担待点了。”   许嬷嬷刚磕掉了一颗门牙,现在张嘴时,口唇间多了一个黑窟窿,说话难免有些漏风。   婆子连连称是,又说了一番谄媚的恭维话。   旁边,两个小丫鬟正在收拾行囊,时不时地过来请示许嬷嬷。   “冯婆子,你去盯着二姑娘那边。”   许嬷嬷随口打发了冯婆子,眼底闪过一抹狠意:二姑娘让她在下人们跟前丢了大脸,这事她绝对不会善罢甘休的。   然而——   一炷香过去了,一个时辰过去了,两个时辰过去了……当烛火燃尽,月降日升,许嬷嬷却始终没等来顾燕飞。   “许嬷嬷,行囊都收拾好了,老李头那边来问,何时启程……”   早膳后,小丫鬟硬着头皮来请示许嬷嬷,不敢直视对方阴沉如墨的脸庞。   一夜没睡好,许嬷嬷脸上的气定神闲早就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难堪与恼怒。   她重重地把茶盅放在一旁的茶几上,撞击的重响令得小丫鬟心肝一颤,头垂得更低了。   “……”许嬷嬷心烦意燥地揉了揉太阳穴。   现在,她也只有两条路好走,要么就是自己打脸不走了,要么就是丢下二姑娘即刻启程回京。   她当然巴不得选第二条路,可问题是,她要是不带二姑娘独自回京的话,不好交差。   犹记得六月她从京城出发前,太夫人曾特意叮嘱过,让她好好教二姑娘规矩,这干系到顾、方两家的脸面。   太夫人对侯府与英国公府的这门婚事十分看重,等着二姑娘回去履行婚约。   这差事不容有失……说得难听点,她办不好,侯府还有很多人等着接手呢!   想着,许嬷嬷觉得缺牙的位置一阵阵的抽疼,这种疼痛仿佛直渗透到了骨髓里。   “许嬷嬷,不好了!”冯婆子大惊小怪地喊着,急匆匆地跑进了屋,圆圆的下巴与臃肿的身体跑得一颤一颤的。   许嬷嬷心里嫌弃冯婆子粗鄙,但还是问道:“怎么了?”   冯婆子答道:“今儿一早,采买的钱婆子经过窦氏当铺时,被那里的伙计拉住了,伙计说,昨天傍晚有人去当铺当一对耳环,耳环上有我们侯府的印记。”   “现在,外头都在传,说我们定远侯府是不是没落没钱了……要被削爵了。”   最后五个字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低,细若蚊吟。 第08章   窦氏当铺?!许嬷嬷差点没从椅子上跳起来,脸色又难看了三分。   “你赶紧去当铺把耳环给赎回来。”   吩咐了冯婆子一句后,许嬷嬷带着四五个婆子气势汹汹地去找顾燕飞。   太阳高悬,院子里一地落叶,不时地被秋风卷起,一如昨日般寂寥萧瑟。   出门的卷碧还未归来,院子里外根本就没别人,许嬷嬷横冲直撞地闯入顾燕飞的闺房中,火冒三丈。   顾燕飞悠然坐在窗边,右胳膊慵懒地倚在窗框上。   “二姑娘,你是疯了吗?竟然让卷碧去当铺当东西!”许嬷嬷一见顾燕飞,就是一阵劈头盖脸的质问。   她表面上气势惊人,其实心里是怕的。   窦氏当铺是大景朝最有名的当铺之一,分店开到大江南北,在京城也有分店。万一二姑娘变卖首饰的消息传到京城去,那么丢脸的就是整个定远侯府!   事情要是发展到这个地步,以太夫人的性子,肯定会迁怒到她身上,那么,她的下场显而易见。   想到这里,许嬷嬷的胸口一阵憋闷,紧紧地攥住手里的帕子。   相比外强中干的许嬷嬷,顾燕飞是那么平静,神清气闲,信手从匣子里抓起一把鱼食,往窗外的池塘一撒。   鱼食纷纷扬扬地落下,池塘里的一尾尾金鱼闻香而来,荡起一圈圈涟漪,阳光下,清澈的池水波光粼粼。   看在许嬷嬷眼里,这无异于火上浇油。   她怒道:“二姑娘,你别不知道好歹,我是为你好。”   “我们定远侯府是百年勋贵,侯府规矩森严,公子姑娘们个个都是知书达理、谨言慎行。”   说话间,许嬷嬷眼神轻蔑地扫过书案一角的那叠纸。   纸上抄的是《女训》,一笔一划生硬呆板,这手小楷只能勉强称得上端正。   像这种大字不识的乡下丫头根本就上不了台面。   “你这个样子,怎么回侯府!”许嬷嬷加重了音量,居高临下的看着顾燕飞。   顾燕飞又从匣子里抓了把鱼食撒向池塘,终于给了许嬷嬷一个眼神,漫不经心地说道:“我不是说了吗,我不回去了。”   窗外的阳光给她周身镀上了一层淡金色的光晕,有种如梦似幻的光彩。   许嬷嬷:“……”   许嬷嬷像是被什么噎住似的,脸色发青,原本想好的说辞都说不下去了。   确实,昨晚二姑娘是曾当众说过她不回侯府了,但是许嬷嬷并没有把她的话当真,觉得只是受惊的小姑娘在赌气罢了。   她没想到的是,一晚上过去了,二姑娘竟然还在犯倔。   许嬷嬷的额角一阵青筋乱跳,直觉地想发火,又按捺了下去。   既然硬的不行,那就只能来软的了。   许嬷嬷深吸了一口气,抬手做了一个手势。   她身后的婆子们识趣地退了出去,屋子里只剩下顾燕飞与许嬷嬷两人。   周围一下子清静了不少,偶有几尾金鱼从池塘中一跃而起,又落回水中,“扑通、扑通”的落水声此起彼伏。   许嬷嬷露出一个貌似亲和的笑容,笑意不及眼底,耐着性子道:“二姑娘,你自小在外头长大,很多事你都不知道。本来,这件事应该由太夫人跟姑娘说的,今天我就僭越了,与姑娘说道说道。”   “二姑娘,你祖父与英国公府的老国公爷是故交,早在姑娘刚出生时,他们两位就约好了,要把姑娘许给老国公爷的长孙,两家亲上加亲。”   许嬷嬷一边说,一边观察着顾燕飞的神色变化,顾燕飞拿过一方素白的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拭着白皙的指头。   见顾燕飞在听,许嬷嬷自得地挑了下唇角,心里暗道:这野丫头能嫁进像英国公府这样的人家,等于是飞上枝头变凤凰了。   一个姑娘家这辈子所求也不过一门好亲事,只要她有所求,自然会受制于自己。   许嬷嬷脸上的笑容更深,接着道:“二姑娘,英国公世子方明风今年十七岁,那可是京中顶顶有名的少年英才,不仅是出身高贵,而且文武全才,连当今圣上也是亲口夸赞过的。”   “等将来姑娘去了京城,亲眼见了方世子,一定……”   “已经见过了。”顾燕飞忽然出声打断了许嬷嬷。   许嬷嬷:“……”   许嬷嬷愕然,第一反应是这怎么可能呢!   顾燕飞一挑柳眉,平静地点评道:“不过尔尔,难为良配。”   八个字概括了她对方明风的评价。   许嬷嬷一双老眼猛然瞠大,没好气地斥道:“二姑娘,你别信口开河了!这话要是传到英国公府那里……”   这一次不用顾燕飞开口,另一个明朗的女音就抢着说道:   “姑娘说的都是真的!”   卷碧疾步匆匆地回来了,跑得满头是汗,脸上难掩疲态。   昨天傍晚,她先去窦氏当铺当了首饰后,就立刻雇人出城去为车夫老王与张婆子收尸,一直忙到现在才回府。   卷碧大步走到顾燕飞身旁,昂首挺胸地一站,跟着就把昨天她们是怎么在城门口偶遇方明风的事大致说了一遍。   许嬷嬷听卷碧说得头头是道,觉得以卷碧的榆木脑袋也编不出这样的故事,心中混乱如麻。   她的嘴巴张张合合,想说二姑娘是不是撞坏脑子了,像这么好的亲事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京中有多少闺秀求也求不来,可是,二姑娘居然大言不惭地说她看不上方世子!   疯了,这乡下丫头肯定是疯了!   许嬷嬷的胸膛急速起伏了好几下,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语气僵硬地又道:“所以,二姑娘是打定主意不回京了?”   “想要我回去,也可以,”顾燕飞抬手接住了一片飞进屋的红枫,漫不经心地说道,“让太夫人亲自来此接我。”   “二姑娘,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许嬷嬷的声音从牙缝中艰难地挤了出来。   二姑娘竟敢对着太夫人端架子,也不怕闪了腰!   太夫人怎么可能纡尊降贵地来丹阳城接她!!   “嬷嬷且记着,不是我要回去,是侯府求着我回去。”顾燕飞轻轻地甩了甩手,下了逐客令,“嬷嬷还要赶路,我就不留嬷嬷了。”   顾燕飞勾唇一笑,笑容浅浅淡淡,眼神清冷如冰。   她当然会回京,会去直面上一世所有造成她心魔的因。   唯有这样,她才能破除心魔,浴火重生。 第09章   “……”许嬷嬷狠狠地一拂袖,这鬼地方真是一刻也待不下去。   她才转身,就听背后顾燕飞慢条斯理地说道:“对了,嬷嬷记得留下月钱再走。”   许嬷嬷的身体顿住,又转了回去,对上顾燕飞的眼眸,阴阳怪气地说道:“二姑娘不是不肯回侯府吗?我还以为你要和侯府撇清关系呢!”   乡下丫头就是乡下丫头,简直钻到钱眼里了,心里还不是惦记着侯府的银子!   顾燕飞从腕上摘下了一个雕燕纹金镶玉镯子,塞给卷碧,吩咐道:“拿去当了。”   许嬷嬷当然认识这个镯子,二姑娘所有的首饰都是太夫人那边准备的,每一件都刻有定远侯府的印记。   那对当掉的耳环还没赎回来呢,要是这个镯子再拿出去当,岂不是落实了侯府没落的传闻?!   许嬷嬷不甘心地咬着后槽牙:“我这就让人去取月钱。”   “卷碧,你陪着许嬷嬷走一趟,把我这三个月的月钱都取了。”顾燕飞笑眯眯地叮嘱卷碧。   许嬷嬷脸色铁青,脖颈间浮现一根根青筋。   她本以为拿出一个月的月钱就够了,没想到这个乡下丫头这么贪,一开口就索要三个月。   这些银子本来都该是她的!   许嬷嬷心在滴血,感觉像是被剜掉了一块心头肉似的,心烦意乱地走了。   她必须尽快回京禀告太夫人,不然,顾、方两家的这桩亲事要真出了什么差错,她就完了!!   半个时辰后,许嬷嬷的马车就离开了丹阳城,一路快马加鞭,日夜兼程。   一回到京城的定远侯府,她也顾不上洗漱,第一件事就是冲去慈和堂,委屈地哭诉了一番:   “太夫人,奴婢这段时日虽不敢说殚精竭虑,那也是尽心尽力地教导二姑娘,可二姑娘却误会了奴婢,以为奴婢故意在为难她!”   “……”   “二姑娘自小在外头长大,过惯了从前的日子,总爱往外跑,不着家。那天马车出了事故,奴婢也就劝了几句,二姑娘就对奴婢动了手……”   “奴婢这颗门牙就是这么磕掉的。”   许嬷嬷绘声绘色地把顾燕飞描述成了一个粗鄙无知又没教养的野丫头。   东次间的一角摆放着一盏掐丝珐琅香炉,静静地吐着袅袅的香烟。   一个五十来岁的雍容老妇坐在一张紫檀木万字纹罗汉床上,身着一件酱紫色十样锦妆花褙子,手里捻动着一串佛珠,视线扫过许嬷嬷上排门牙上的黑窟窿,神情看不出喜怒。   旁边一个满头银丝的老嬷嬷柔声劝了一句:“太夫人息怒,二姑娘还小。”   “还小?这都快及笄了。”顾太夫人低低地叹了口气,“造孽啊。”   “……”老嬷嬷一时哑然无声。   这件事是侯府的一桩丑闻。   定远侯府世代从武,先侯爷顾策是顾太夫人的长子。   宣仁六年,顾策携妻谢氏镇守扬州泗水郡,不想南越突袭,怀胎七月的谢氏被顾策安排离开泗水郡。   南越不知从哪里得了消息,派人追拿谢氏,试图以谢氏来要挟顾策投降。   谢氏在路上受惊早产,诞下一名女婴后身亡,乳娘素娘抱着女婴一路逃亡,历经数月才逃回京城。   谁也没想到素娘竟然偷偷把自己的亲生女儿充作顾家嫡女,以假换真,这一瞒就是足足十四年。   直到半年前素娘的赌鬼丈夫找上门来,暗中勒索素娘,却被顾太夫人发现,这才揭开了真假千金的真相。   “太夫人,”许嬷嬷一边装模作样地以帕子抹了下眼角,一边用眼角的余光瞥着上首的顾太夫人,不安地嗫嚅道,“还有一件事,是关于方世子的……”   “明风?”顾太夫人停下了捻动佛珠的动作,眉心微蹙。   “正是英国公世子。”许嬷嬷咽了咽口水,这才适时地放出了重锤,“二姑娘在丹阳城偶遇了方世子,她……她竟私自跑去跟方世子说,两家婚事作罢!”   “二姑娘还说,她不回京了,除非……除非您亲自去丹阳城接她。”   许嬷嬷避重就轻地把错处全都推给了顾燕飞,头垂了下去,将手里的帕子攥得紧紧。   “啪!”   顾太夫人重重地一掌拍在茶几上,紧抿着嘴唇,浑身上下笼罩在一片浓浓的阴云中。   对于这个未曾谋面的二孙女,顾太夫人说不上喜欢或者厌恶。   对她来说,顾云嫆才是她亲手带大的孙女,让她引以为傲的孙女。   顾云嫆样样都好,从容貌、性情到才学,无一不是顶尖,在京城中人人称颂,还得了康王的青眼。   康王是当今太后的亲子,在今上登基后,得封亲王爵位。要是顾云嫆能成为康王妃,对他们定远侯府自然是锦上添花。   但是,顾家和方家早有婚约,老侯爷在世时把长房长女许给了英国公世子方明风。   一旦退亲,顾家免不了被人说是背信弃义,攀附权贵。   顾太夫人思来想去,才决定把“真正的”长房长女找回来。   这么一来,不仅能履行顾、方两家的婚事,还不会连累顾家与顾云嫆的名声。   顾太夫人已经反复琢磨了利弊,也做好了心理准备,这个二孙女从小长于乡野,不精心调教个半年一年的,怕是没法见人,却没想到她竟粗鄙到了这个地步!   粗鄙愚蠢也就罢了,问题是这丫头还没自知之明,胆敢跑去对方明风大放厥词,简直就把顾家的脸面丢尽了!   顾太夫人掀了掀眼皮,慢慢道:“我让你好好照看二姑娘,你就是这么办事的?!”   她的声音冷得好像要掉出冰渣子来。   许嬷嬷在心里把顾燕飞诅咒了千百遍,赶紧跪了下去,认错道:“奴婢惭愧,实在是拿二姑娘没办法。”   话落之后,东次间里一片压抑的寂静,空气凝滞。   旁边服侍的丫鬟们全都噤若寒蝉地低下了头。   就在这时,门帘外传来小丫鬟清脆的声音打破了沉寂:“二……三姑娘!”   室内的空气陡然一松。   下一瞬,门帘被人从外面打起,一个美貌动人、纤细苗条的少女端着茶款款地从外面的堂屋走了进来。   柔美的线条勾勒出一张轮廓鲜明的鹅蛋脸,肤色白皙如玉,柳眉粉唇,眸似灿星,微笑时,两侧脸颊露出一对可爱的酒窝,气质伶俐可亲,让人一看就心生好感。   少女梳着双平髻,头戴一对嵌红宝石金丝蝴蝶珠花,身穿一袭嫣红色绣折枝海棠花的襦裙,行走时,身姿袅娜纤巧,步履轻盈而不失优雅。   她的到来仿佛一缕温暖的春风吹入原本寒风般凛冽的屋中。 第010章   “祖母。”少女笑容满面地走向顾太夫人,声音如黄莺初啼,宛转悦耳。   “嫆姐儿,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顾太夫人的面色由阴转晴,喜笑颜开地看着顾云嫆,周身的气息也变得柔和起来。   顾云嫆几个月大时就被素娘送到了京城,顾太夫人亲自为她取名,亲自教养她,看着她从一个粉雕玉琢、牙牙学语的小婴儿长成了一个明眸皓齿、亭亭玉立的豆蔻少女。   她们十几年的祖孙之情切切实实,她疼爱顾云嫆,顾云嫆对她也最是孝顺。   相比之下,那丫头不过是一个陌生人,与侯府没有一点情份可言。她那般闹腾不休,恐怕是对侯府心怀怨艾吧!   顾太夫人的眼底掠过一抹阴鸷之色。   顾云嫆走到顾太夫人身旁坐下,亲昵地挽上她的胳膊,撒娇道:“我想祖母了。”   顾太夫人像是被喂了一口蜜似的,心里无比的妥帖,慈爱地问道:“靖王府的花宴好玩吗?”   说到靖王府时,顾太夫人笑得眼角挤出几道皱纹。   自打老大过世后,定远侯府在朝中的地位就有些尴尬,青黄不接,先帝对顾家多少有些冷着,京中的宗室勋贵一向势力,这些年来很少给顾家下帖子。   半个月前,当顾云嫆说靖王府的长清郡主邀请她参加赏菊宴时,顾太夫人喜出望外,长清郡主的赏菊宴已经连续举办三年了,有资格赴宴的公子姑娘无一不是出身显贵权臣家族。   “好玩。我那盆‘凤凰振羽’被点为今天花宴的榜眼。”顾云嫆笑吟吟地点点头,笑靥如花,伸手让顾太夫人看她腕上的翡翠镯子,“这镯子是王妃给的彩头,祖母,我厉不厉害?”   “厉害厉害,我们嫆姐儿就是慧眼识珠。祖母赏你一块翡翠玉佩。”顾太夫人伸手点了点顾云嫆的鼻头,笑得合不拢嘴。   对于顾云嫆这盆“凤凰振羽”的来历,顾太夫人也是知道的,这盆菊花是顾云嫆上月在郊外偶遇一个遭难的花农意外捡的漏。   顾云嫆自小就心善,运道也好。   她六岁时,在兵荒马乱的扬州救下了当时还是七皇子的康王,也因此保住了顾家的爵位;   她九岁时,在踏青时挖到一株两百年老参,把急病的顾太夫人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她十三岁时,恰逢西南番邦上贡稀世珍宝九曲珠,使臣当朝以“九曲珠穿线”为题挑衅朝廷,文武百官皆是束手无策,先帝不得已张榜,最后是顾云嫆揭榜,一手“蚁穿九曲珠”技惊四座。   此类事件数不胜数。   顾太夫人曾带顾云嫆去白龙寺找主持大师批过命,主持大师说她的命格贵不可言。   “我又不是找祖母讨赏的。”顾云嫆螓首一歪,笑容甜美,“等下次我养的菊赢了康王殿下,祖母您再赏我就是。”   “康王殿下也去了?”顾太夫人眉眼一动,脸上的笑容更深。   “是啊,是王爷送我回来的。”顾云嫆颔首,眼波流动,明丽动人,“祖母,最近王爷偶得了几罐上品龙井,听说祖母喜欢喝茶,让我捎一罐给祖母。”   顾云嫆的大丫鬟眼明手快地奉上一个掐丝珐琅三君子茶罐。   “王爷有心了。”顾太夫人愉悦地叹道,心念飞转:康王对顾云嫆一片真心,这一点毋庸置疑,问题是太后。   想要过太后这一关,顾云嫆就得尽快与方明风撇清关系。   “许嬷嬷,你回来了啊。”顾云嫆看向了跪在地上的许嬷嬷,仿佛这才注意到了她的存在,既惊讶又关切地说道,“那二姐姐是不是也回来了?”   许嬷嬷这才抬起头来,恭敬地答道:“回三姑娘,二姑娘人还在丹阳城。”   迎上顾云嫆不解的眼神,许嬷嬷接着解释:“三姑娘,您是不知道啊,二姑娘实在是太不像话了……”   许嬷嬷喋喋不休地把顾燕飞的种种不是又数落了一遍。   顾太夫人的面色又沉了三分,任谁都看得出她对此十分不快。   “祖母,二姐姐自小就过得不容易,从淮北千里迢迢地来到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难免忐忑不安。”顾云嫆好声好气地宽慰着顾太夫人,亲昵地靠在她肩头,“祖母您对我们这些晚辈一向慈爱,别跟二姐姐计较了。”   “这样吧。祖母,不如我去丹阳城接二姐姐回来吧?”   顾云嫆贴心地提议道,无论是语气,还是那甜美乖觉的笑容,都让人说不出的舒心。   顾太夫人被顾云嫆三言两语哄得脸色稍稍缓和,慈祥地拍了拍她的手背,但还是摇头否决了:“不成。过两天,你不是要随长清郡主去皇觉寺上香吗?”   顾太夫人衡量着利害,心里很快有了决定。   她叹了口气,沉声道:“罢了,想来二丫头是满肚子委屈,子孙都是债,还是我这把老骨头亲自走一趟就是了。”   “祖母……”顾云嫆还想说什么,顾太夫人抬手打断了她。   “嫆姐儿,祖母知道你孝顺。”顾太夫人摸摸她的头,“好了,就按我说的来,你乖乖留在京城,我让你大姐姐陪我一起去。”   “……”许嬷嬷目瞪口呆,掐了大腿一把,疼痛告诉她这不是梦:太夫人竟同意了二姑娘的无礼要求!   顾太夫人出行自然不会马虎,慈和堂的下人们急急忙忙地收拾起行装,忙了整整一夜。   次日一早,定远侯府的马车就从京城驶出,沿着官道一路往南。   一路走,一路歇,足足花了四天,才到丹阳城。   “笃笃,笃笃笃……”   “老李头快开门,太夫人来了!”   一个粗使婆子重重地敲响了大门,青铜门环叩得大门振动不已。   老李头一边应和,一边跑来开门,同时派了个小丫鬟去内院通禀顾燕飞。   马车里的顾太夫人闭目眼神,手里的佛珠慢慢地捻动着。   车厢里静谧无声,而马车外的街道颇为热闹,除了街边摆摊吆喝的小贩以外,还不时有路人走过。   “衙差又过来巡逻了,我们换条路走吧。”不远处,一个粗犷老成的男音嚷道,语气中充满了怨气。   紧接着,另一个年轻点的男音接口道:“这两天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衙差四处巡逻,连城门口都层层盘查,我在城门口堵了快一个时辰,才进来。”   两人的嗓音尤为响亮,马车里的顾太夫人听得清清楚楚。   她挥手招来了许嬷嬷,吩咐道:“去打听一下城里发生了什么。”   许嬷嬷连忙应诺。 第011章   马车进了顾宅后,朱红大门就重重地合上了。   整个顾宅随着顾太夫人的到来骚动了起来,宅子里的下人们多年守在丹阳城,从未见过这位侯府的老封君,多少有些诚惶诚恐。   在众人的簇拥下,顾太夫人到了正厅坐下,丫鬟赶紧给她上茶、上点心。   顾太夫人慢慢地饮着茶,等一盅茶喝了一半时,厅外就出现了一道纤细的身影朝这边走来。   顾燕飞穿了一袭家常的天青色襦裙,纤细的腰肢不盈一握,一头青丝随意地挽了个纂儿,浑身上下除了挽发的丝带没有一点首饰。   清丽动人的少女款款走来时,举手投足之间,带着一种闲庭信步的悠然,飒爽不失优雅。   顾太夫人暗暗点头,心想:许嬷嬷调教了三个月,还算是有些成果,虽然这丫头内在是个草包,但总算举止仪态没想象中那般不堪。   “顾二姑娘”是要嫁进英国公府的,若是她的举止太过粗鄙,英国公府怕也不乐意要这么个儿媳,那么两家结亲就变成结仇了。   不过,这丫头的性子太野了,必须得好好敲打才行。   顾燕飞提着裙裾跨入正厅中。   时隔两百年,再次见到她这位亲祖母,顾燕飞的心情十分平静。   曾经,她对这位亲祖母有过期待,一次次的失望后,让她终于明白了一个残酷的事实,在顾太夫人的心里,她是永远也比不上顾云嫆的。   正是顾太夫人亲自推波助澜,让她成了顾云嫆脚下的垫脚石,助顾云嫆一步步地扶摇直上。   最后,顾云嫆母仪天下,而她顾燕飞在花季芳龄就香消玉殒,死状惨烈。   当年的痛似乎还刻在她的骨髓里,顾燕飞深深地望着顾太夫人,平静无波的眼底掠过一抹嘲讽的光芒。   瞧,为了她的宝贝孙女的前程,哪怕再不情愿,她还是来了丹阳城,放下身段来接自己这个她不想要的孙女。   顾燕飞停在了几步外,不等她开口,就听对方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命令道:“你赶紧收拾一下,我们马上就动身回京。”   顾太夫人的神情冷淡疏离,带着一种高高在上的态度。   顾燕飞全不在意对方的冷漠,悠然而立。   她当然会回京,但不是在现在。   现在还不能走。   顾燕飞淡淡地开口道:“太夫人这一路跋涉,想来劳累了,回京也不急在这一天,不如明日再说。”   她没有唤祖母,而是唤作“太夫人”。   顾太夫人不露声色地轻挑了下眉头,觉得这丫头倒是识趣,在还没认祖归宗前,没有舔着脸攀附过来。   顾太夫人迟疑了,斜眼看了看一侧的壶漏。   现在已经快申时了,时间不早不晚,就算他们在一炷香内启程,紧赶慢赶,恐怕天黑前也不一定能够赶到驿站。   再者,赶了几天路,顾太夫人也确实累了。   下首的蓝衣少女看得出顾太夫人的疲惫与犹豫,柔声劝了一句:“祖母,二妹妹说得是,不如我们还是歇息一晚再走吧。左右我们也不赶时间。”   少女穿了一件浅蓝色梅兰竹刻丝褙子,下面是一条竹青色镶边马面裙,一头浓密乌黑的青丝挽了一个垂鬟分髾髻,长眉杏目,琼鼻粉唇,清丽温婉。   顾燕飞对着她露出一个善意的笑容,眼眸弯了弯。   她的大堂姐顾云真本就该如眼前这般,明眸善睐,瑰姿艳逸,而非记忆中,那削瘦苍白的模样。   顾太夫人有心冷着顾燕飞,因此就顺着顾云真递来的台阶下来了:“真姐儿,明天还要赶路,今晚你早些歇息。”   言下之意就是同意在这里多住一晚。   一个圆盘脸的老嬷嬷连忙道:“太夫人,奴婢已经让人收拾好房间了,不如您先去房里歇一下吧。”   顾太夫人疲惫地揉了揉眉心,让老嬷嬷带路。   空荡荡的厅堂里只剩下了顾燕飞一人,她就像是被遗忘似的。   窗外一声细细的猫叫钻入她耳中。   “喵呜……”   那声猫叫若隐若现,顾燕飞寻声朝窗外望去,庭院里没有一丝风,树木纹丝不动。   “我好像听到了猫叫……”顾燕飞挑了挑眉。   “猫?”卷碧伸长脖子也往窗外望去。   话音刚落,一团毛绒绒、软乎乎的团子“嗖”地从窗口飞跃而入,稳稳地落在了窗槛上。   这是一只不超过两个月的三花小奶猫。   鼻尖粉红,浑身毛绒绒的,黑、橘、白的三色长毛恰到好处地糅合在一起,小小的圆脸上嵌着一对浑圆的绿眼,就像是一对极品绿宝石,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顾燕飞与奶猫四目相对,那对碧绿的瞳孔流光四溢,清透灵动,给顾燕飞一种莫名熟悉的感觉。   “喵呜!”   毛团子愉快地叫了一声,叫声软软糯糯,碧眸中写满了惊喜,仿佛在说,找到了!   它双腿猛地一蹬,朝顾燕飞的方向飞扑了过来,颇有种乳燕归巢的气势。   小家伙的动作很快,但顾燕飞真要躲的话,轻而易举。   她没动,不知为何,她觉得那双碧绿通透的猫眼有些眼熟,它朝她扑来的样子也同样带给了她一丝熟悉的感觉。   “小猫咪!”   在卷碧的惊呼声中,三花小奶猫热情地扑进顾燕飞的怀中,顾燕飞一手托住它柔软的腹部,一手去摸它的下巴,却被它嗷呜一口咬破了食指的指尖。   殷红的鲜血溢出指尖,形成一粒米粒大小的血珠。   小奶猫急切地用粗糙的小舌头舔掉了那滴血珠,那条蓬松的毛尾巴在身后欢快地甩动着。   顾燕飞眯了眯大眼,感觉到似有一根无形的心弦将她与怀中这只小奶猫连接在了一起。   她把小奶猫托得更高了,让它碧绿的眼珠子对着自己的眼眸,挑了挑眉问:“晴光?你怎么也来了?”   “你……怎么变成猫了?” 第012章   “喵喵,喵喵喵……”   小奶猫一边叫,一边撒娇地用毛绒绒的脸颊往顾燕飞的下巴上蹭,唇边的几根白胡子随着它的动作颤颤巍巍地晃了晃,要多可爱,有多可爱。   《山海经》曰:“历石之山有兽焉,其状如狸而白首虎爪,名曰梁渠。”   眼前这只毛团子在曜灵界时是灵兽梁渠,而且还是她的契约灵兽,与她相伴百余年,晴光这个名字也是她给取的。   在她记忆中,晴光一直是威风凛凛、所向披靡的样子。   而现在……   顾燕飞拎住小奶猫的后颈,就见它四只爪子在空中手足无措地晃了晃,爪底那软嫩的肉垫像朵朵梅花似的,模样可怜兮兮的。   “算了,猫也不错。”顾燕飞低声自语道,勾唇笑了,淡淡的笑意直蔓延到眉梢眼底,眼神中多了一抹柔软。   真好,晴光也来了,她不再是孤身一人了。   顾燕飞把小奶猫放在臂弯里,轻轻地摸了摸,摸得小猫舒服极了,嘴里“喵喵”地叫个不停,声音甜腻。   它欢乐的叫声响彻厅堂,颇有绕梁三日的气势。   猫叫声传到了厅外,顾太夫人也听到了,不由驻足,沉声质问道:“为什么会有猫?”   “太夫人,许是哪里来的野猫。”圆盘脸的老嬷嬷毕恭毕敬地答道。   “快,赶紧把那只猫打死扔出去!!”顾太夫人沉着脸,厉声下令。   她一声吩咐,老嬷嬷就带着几个婆子调头往正厅走去,昂首阔步,身上释放出一种狠厉的气息。   “祖母,”顾云真微微蹙眉,试图劝道,“不过是一只小猫而已……”   “闭嘴!”顾太夫人冷冷地打断了顾云真,眉目冷淡。   顾云真攥紧了帕子,见那几个婆子已经跨入厅堂中,赶紧快步追了过去。   她身后传来顾太夫人不悦的声音:“真姐儿!”   顾云真没停下,三步并作两步地返回了正厅。   “二妹妹……”顾云真才说了三个字,就哑然无声,惊讶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老嬷嬷以及那几个婆子全都痴痴地注视着顾燕飞怀里的小奶猫,你一言、我一语地说道:   “乖乖,没吓到你吧?”   “你饿了吗?我去给你拿些小鱼干好不好?”   “我记得厨房有羊奶,我去取一些过来。”   “……”   婆子们争先恐后地对着小奶猫献媚。   顾云真看呆了。   好不容易,她才捡回声音,问道:“二妹妹,这是你的猫吗?”   “喵呜~~”顾燕飞怀里的三花小奶猫慵懒地叫道。   那双碧绿澄澈的猫眼,仿佛阳光下波光粼粼的海面,又似是夜空中最璀璨的星辰,神秘魅惑,摄人心魄。   与它对视的那一瞬,顾云真感觉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击中似的,麻麻的,酥酥的,甜甜的。   “喵!”小奶猫挣扎了两下,从顾燕飞的手上跳了下去,飞快地往厅外跑去。   顾燕飞失笑,招呼着顾云真一起跟了上去。   那三色毛团子身姿敏捷地从高高的门槛上纵身飞过,就这么撞入厅外的顾太夫人眼中,它头顶一对毛绒绒的尖耳一颤一颤的。   这,这……这难道是……猫?!   顾太夫人脸色大变,仿佛见了什么脏东西似的,赶忙退后两步,抬手指向了毛团子,声音尖利地喊道:“打死!快把它打死……”   她那歇斯底里的样子早就没了之前的雍容端庄。   小奶猫视若无睹地继续往前跑,飞身上了一张石桌,然后它漫不经心地舔了舔右前爪,朝顾太夫人瞥了一眼。   碧眼如丝,盈盈似水。   这软乎乎的毛团子此刻散发出一种高高在上的傲慢,似在俯瞰众生,优雅,高傲而又慵懒。   好漂亮的猫!   原本横眉竖目的顾太夫人表情肉眼可见地柔化了下来,变得慈眉善目。   她的目光彻底凝固在了小奶猫身上,瞬间忘了言语,也忘了呼吸,觉得身心都被折服了。   “是我不好。”顾太夫人眼睛发直,几乎要跪了,心里油然升起一股内疚感,汹涌得要将她吞没。   这奶猫这么小,这么可爱,她怎么能残忍地夺去它的性命呢!   她真是罪人,罪该万死!!   “……”顾云真目光温和地看着这一幕,笑容柔雅而欣慰。   她理所当然地想着:就是啊,它这么可爱,怎么会有人不喜欢它呢?!   “大姐姐,太夫人为什么讨厌猫?”顾燕飞随口问道。   顾云真凑到顾燕飞耳边悄声说:“祖母生肖属鼠,很多年前找人算过命,那位道长说,猫会克她。”   说话的同时,她丝毫没有觉得眼前的这一幕有哪里不太对劲。   顾太夫人躬下身,视线与石桌上的奶猫齐平,殷勤地问道:“没吓到你吧?”   傲娇猫敷衍地挥了挥爪子,像是在说,别烦它。   它转头面对顾燕飞时,又是另一副脸孔,讨好地叫了好几声:“喵喵喵!”   “好了,知道你饿了。”顾燕飞抬手拍了拍小家伙,一手捞起它放在自己的肩头。   看来晴光这家伙从曜灵界到了这个小世界后,就算变成了猫,它的种族天赋“魅惑”也没丢,而且还更如鱼得水了。   在奶猫催促的喵喵声中,顾燕飞离开了,与许嬷嬷正好交错而过。   许嬷嬷看也没看顾燕飞,直冲到顾太夫人跟前,郑重地禀道:“太夫人,奴婢打听清楚了,大皇子殿下到了丹阳城,知府大人这才下令全城戒严!”   顾太夫人瞬间清醒过来,她的手微微一颤,紫檀木佛珠串从手中滑落,掉落在地。   前方不远处的顾燕飞也听到了这番话,不由顿足,眸光微闪。   上辈子的今天,她已经在京城了。   刚到侯府的那几个月,她几乎是被软禁了起来,不仅没出过门,而且耳目闭塞,从未听人说起大皇子到过丹阳城。   顾燕飞只是略作停留,就若无其事地继续往前走去。 第013章   顾太夫人有些魂不守舍地接过丫鬟捡起的佛珠串,喃喃自语:“这么快?”   八年前,先帝还在世时,大景朝与南方越国签署了停战协议。为表诚意,先帝把当时才十岁的皇长孙楚翊送去越国为质,这一去就是整整八年。   去年底,先帝驾崩,今上于年初正式登基,便与越国协商招楚翊回国。   这是关乎国本的大事,在京城中传得沸沸扬扬,不少人都忧心忡忡地说,越国恐怕不会放大皇子安然归国。   原本顾太夫人也是这么认为的,甚至是暗暗期望着。   可现实就像是一桶冷水般当头浇了下来,大皇子竟然顺利回了国!   许嬷嬷自是不知道顾太夫人的心思,谄媚地附和了一句:“真是老天爷保佑,皇上都盼了八年,总算是等到这一天了。”   “……”顾太夫人的脸色瞬间沉了三分,眼神阴郁地斜了许嬷嬷一眼。   许嬷嬷感觉头皮发麻,忙又禀道:“太夫人,大皇子殿下好像是得了重病,随行的亲卫自行请了大夫给殿下看病,没想到不仅没把殿下治好,病症反而更重了。亲卫不得已才惊动了知府,今天知府大人刚把殿下请去丹阳府署了。”   重病?!顾太夫人眼睛一亮,心跳更是怦怦加快。   要是大皇子真的重病不治,那就太好了。   今上一向体弱多病,寿元难长。若是大皇子再有个万一,日后……按照礼法,群臣就得请太后、宗令与阁老们在宗亲中择选合适的新君。   当今太后是先帝的继后。   康王是她唯一的亲子,占了嫡子的名份,又素有贤名,可想而知,他必会是继承皇位的第一人选。   顾太夫人仿佛看到了康王登基的盛况,眼底闪过一抹炙热的光芒。   她的嫆姐儿一定会嫁给康王,将来妻凭夫贵,成为堂堂大景朝的皇后,母仪天下。   届时,他们定远侯府作为皇后的母家必然可以重回曾经的辉煌……不,是更上一层楼!!   顾太夫人微转身,抬眼朝丹阳府署的方向望去。   高空之上,万里无云。   最近的天气很热,空气沉闷,没有一丝风,从树木到人都是无精打采,懒洋洋的。   也唯有城中央的丹阳府署是例外,整个知府衙门因为贵客的莅临而严阵以待。   厅堂里点起了一盏八角宫灯,烛火莹莹。   “咳咳……”   坐于上首的俊美公子将拳头抵在唇畔,半垂着脸,连续咳嗽着。   他一袭雪白衣袍,一尘不染,如墨乌发松松地半束半散。   那暖融融的烛光温柔地倾泻在他身上,为他镀上一层金粉,肌肤上隐约闪着淡金色的光泽,衬得面容苍白如纸,眼尾的泪痣似血般鲜红,有一种病弱又优雅的美感。   “殿下,您还好吧?”旁边一个身穿四品绣云雁绯袍的中年男子躬身站着,小心翼翼地问道。   楚翊用一方白帕擦了擦嘴,苍白的脸颊上泛着些许病态的潮红,清瘦的胸膛略显急促地起伏着。   “尚可,劳何大人挂心了。”他微微一笑,声音有些沙哑,神态温文儒雅。   这位大皇子的性格倒是如传闻中那般温和,礼贤下士。何知府心想,嘴上又道:“下官这就让人去瞧瞧大夫……”   话还没说完,一个中等身材的小厮快步走了进来,对着何知府禀道:“老爷,程大夫来了。”   半盏茶后,一个五十来岁、着青色直裰的大夫步履匆匆地随着小厮进厅,国字脸,下巴留着山羊胡,头戴黑色头巾,额角、脖颈布满了细密的汗珠。   程大夫早就得了叮嘱,知道今日的病人是贵人,诚惶诚恐地给两人行了礼。   何知府神情威仪地吩咐道:“程大夫,你仔细给殿下诊脉。”   程大夫连连应和,接着,又请楚翊伸出左腕来,毕恭毕敬地给对方诊了脉,凝神垂眸。   指下的脉动细软而沉,柔弱而滑,犹如棉在水力不济,这是气血不足的虚证,甚至有寿元不长之兆。   厅堂里,寂静无声。   少顷,程大夫终于收了手,用袖口擦了擦汗,这才委婉地说道:“殿下是气血不足,腠理不固,乃至风邪入侵,请容小人给殿下开些温养的方子。”   楚翊微侧过脸,用帕子捂着嘴,又轻咳了几声。   小拾轻轻地抚着他的背,迁怒地对着程大夫嚷道:“你们这些大夫说来说去都是什么气虚血亏的,我们殿下的病到底何时才能好转?”   “……”程大夫满头大汗,支支吾吾地说道,“那要先服几剂才知道……”   小拾还想说什么,却见楚翊抬手示意他噤声。   楚翊温和地笑了笑:“程大夫,我这下属性子急……”   “无妨无妨。”程大夫哪里敢跟大皇子身边的人计较。   很快,就有小厮准备好了笔墨,一旁的何知府用高高在上的口吻叮嘱了一句:“程大夫,若是需要什么名贵的药材,你尽管说。”   程大夫唯唯诺诺地应和了好几声,很快就写好了方子,又嘱咐了一番煎药的注意事项,让楚翊好好休养。从头到尾,他都不敢直视楚翊。   楚翊似是觉得下属失礼了,就对着另一个亲卫吩咐道:“四海,你送程大夫出去。”   相貌平平的灰衣青年抱拳领命,亲自把程大夫送了出去。   黄昏的夕阳金灿灿的,晃得人睁不开眼,黏稠的空气似是凝住。   穿过一道月洞门后,四海突然停下了脚步,伸出一臂拦下了程大夫,问道:“大皇子会痊愈吗?”   周围除了他们两人外,没有一个人。   程大夫有些局促地看着四海,咽了咽口水,道:“小人的医术有限……不过,太医应该有办法。”   四海一眨不眨地盯着程大夫,静默了三息后,声音冰冷地又道:“让他自然而然地衰弱下去,然后病逝,你应该有办法吧?”   夕阳的光线透过层层叠叠的树叶过滤,在四海的脸投下了斑驳的光影,让他原本平凡的面目显得异常诡异。   程大夫:“!!!”   哪怕他力图镇定,眼睛还是不可自制地微微瞠大,瞳孔闪烁不定,身子绷紧。 第014章   程大夫干巴巴地说道:“这位大人,小人是大夫,只救人,不害人。”   “这件事对你们也有好处。”四海冷笑地勾了下唇角,笑容意味深长,“这是我们王爷让我传达给贵国的。”   程大夫紧紧地抿着嘴唇,心里惊疑不定:众所周知,大皇子楚翊并没有封王,此人口中的王爷莫非是……   康王?!   难道这是大景的康王安插在楚翊身边的人?   程大夫越想越觉得这个可能性极大。   更令他震惊的是,康王居然知道他们越国在丹阳城的据点。   程大夫的双手在宽大的袖中紧紧地握成了拳头,眸色暗沉。   他不是景国的人,而是越国人,已经潜伏在这丹阳城十几年了。   如今,圣人有意和景国的康王结盟,一旦盟约成立,他们越国就会全力助康王继位,而康王允诺事成后,他会援兵越国,助越国拿下西南羌国。   这次的合作事关两国,不容有差,程大夫不得不谨慎再谨慎,心里对于四海的这番话将信将疑。空口无凭,谁能证明这人是康王的下属呢?   似乎看出了程大夫的疑虑,四海又道:“大皇子本就体弱多病,这一路北上跋涉千里,舟车劳顿,病上加病也是难免。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等他回了京,可就再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耽误了‘大事’,你担待得起吗?!”   四海一句句地给对方施压。   程大夫双拳握得更紧,眼神犹豫不定。   片刻后,他咬牙应了:“我明天就送来。”   四海伸手做请状,没有继续送客,留在原地目送程大夫离开。   周围静得仿佛一座坟墓,远远地就能听到后方厅堂里楚翊连连咳嗽着:   “咳咳……”   “咳咳咳……”   程大夫大步流星地往外走去,一离开丹阳府署后,就径直返回了程氏医馆,提早关门。   程大夫仔细地拴好门栓,又透过门缝看了看外面,这才放下心地往里面走,一路穿过前堂、庭院,一直来到后头的一间的雅室。   一道竹帘垂下,挡住了帘后的人,透过竹帘的间隙,隐约可以看到竹帘的另一侧坐着一个蓝衣男子。   “六爷。”程大夫恭恭敬敬地躬下身,以叉手礼行了礼。   他不敢抬头看帘子后的男子,有条不紊地把刚才发生在丹阳府署的事说了一遍,最后道:“六爷,碧月草无色无味,会让服食者的身体越来越虚弱,然后,慢慢死亡。”   “六爷,可要把碧月草加到楚翊的药包里?”   碧月草是他们越国特有的秘药,是一种慢性毒。服下碧月草的人无论是外表还是脉象,都不会呈现中毒的症状,旁人只会以为他是久病不愈,渐渐被掏空了身子。   被称为六爷的蓝衣男子漫不经心地拨着茶盖,一下一下,发出清脆的瓷器碰撞声。   屋子里的空气干燥沉闷,让人感觉仿佛下一刻就会窒息。   程大夫一动不动地维持着行礼的姿势,少顷,才听六爷徐徐问道:“楚翊的脉象有没有什么特别的?”   程大夫仔细回忆了一番:“今天属下给楚翊又探过脉,脉象如棉在水中,阳气衰微精血虚,是弱脉。”   “楚翊一向体弱……”六爷似在自语,表情晦暗阴沉。   楚翊以质子的身份在越国待了八年,除了不能随意离开国都外,他可以在城内自由行动,也时常与越国的皇亲勋贵们往来,素以“君子如玉,温润而泽”闻名。   年初,明德帝登基,与圣人商议释放楚翊归国。   康王打算在楚翊进入景国境内后就无声无息地弄死他,这件事并非什么秘密,圣人的态度是他们且坐看景国人内讧就是。   然而,康王暗杀楚翊的计划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失败了,竟让楚翊平安地抵达了丹阳城。   六爷紧紧地皱起了眉头,又抛出一个问题:“这脉象可否作假?”   程大夫想了想,断言道:“以属下行医几十年的经验看,楚翊有娘胎里带来的不足之症,这脉象难以作假。”   六爷半垂下眼,讥诮地扯了下嘴角,心道:康王是急了吧,生怕楚翊返京,不惜请他们帮忙对楚翊下暗手。   圣人既然有意与康王结盟,这件事对他们越国也没有什么坏处……   六爷在心里斟酌了一番利弊,猛地睁眼,迸发出野心勃勃的凶光,吐出一个字:“给。”   “属下这就去准备。”程大夫俯首领命,眸露异彩。   夕阳渐渐落下,可是天气丝毫没有转凉的迹象,闷热得要命。   城内死气沉沉,既无风声,也无虫鸣。   顾燕飞抬眼看向窗外的夕阳,落日的余晖映得半边天空一片血红。   胸口传来一股窒闷的感觉,顾燕飞半眯眼眸,漆黑的瞳孔似是闪着血光,低声自语道:“时间不多了。”   “喵喵~”   蹲在案头的小奶猫软糯地叫着,带着撒娇的可爱尾音,听得人心肝一颤。   不足两个月的奶猫正是贪玩的年纪,伸出一只毛球般的爪子去扒拉瓷碗里的朱砂,可是下一瞬,它后脖颈的肉被几根纤纤玉指掐住了,紧接着,身子被提了起来。   原本闹腾不休的奶猫就像被点穴了似的,顺从地微微蜷起身体,就这么一动不动地被顾燕飞丢到了旁边的猫窝里。   晴光无趣地蹲在猫窝里舔舔爪子,洗洗脸。   顾燕飞执起一支狼毫笔蘸满鲜红朱砂,悬肘运笔。   灵力灌注到笔尖,狼毫笔尖在淡黄色的符纸上一点点地勾勒出一条蜿蜒如蚯蚓的曲线。   只是画得越来越慢,越来越慢……   这些天来,她一直在画符,只是这个小世界的灵气实在太微弱了,每一张符都失败了,唯有重生那天她用精血绘成的两张符成功了。   她总不能次次都用精血画符吧,那会早夭的!   顾燕飞专注地盯着蘸满朱砂的笔尖,眼睛酸涩难当,却依旧一眨不眨。   执笔的手轻如鸿毛,重于泰山。   在反复的失败中,她渐渐地掌握了如何心神合一地沟通天地这抹几近于无的灵气,如何将灵气化为灵力并与笔尖的朱砂连成一线……   最开始,她连一张符的三分之一都绘制不了,而现在她只差最后一点点了。 第015章   当画到最后一笔时,笔尖不可控制地一颤,符篆的末端多了一点指头大小的血红污点。   顾燕飞收了笔,把狼毫笔往旁边的笔架一放,胡乱地把符纸揉成一团,看也不看地朝一旁的白瓷废纸篓里扔去……   奶猫眼睛一亮,飞跃而起,一口咬住那纸团,完美地截球成功!   它轻盈地落地后,小爪子在地板上拨动着纸团,追逐,拦截,推拨……玩得不亦乐乎。   至于顾燕飞在闭眼打坐了一段时间后,再次执笔蘸了蘸朱砂,绘制起下一张符。   可惜,笔尖又一次在最后一笔时画歪,顾燕飞第一百零一次地失败了。   奶猫飞奔而来,在她裙边乖巧蹲好。   等顾燕飞抛出下一个纸团,再次飞跃而起……   地上的纸团一个接着一个地增多,满足的奶猫觉得自己像是拥有了一个鱼塘似的,玩疯了。   玩到半夜时,它就累了,疲倦地连连打起了哈欠,睡眼朦胧。   顾燕飞根本没管它,持续画着符。   这一夜依然没有风,闷得好似一个蒸笼。   漫长的一夜渐渐过去,天空泛起了鱼肚白,旭日冉冉升起。   清晨金灿灿的阳光透过窗户洒进了屋子里,庭院里葳蕤的花木映得满室青翠。   案头的梅花瓶里插了几枝翠菊,一股淡雅的菊香弥漫在空气中。   房间里静谧无声。   彻夜未眠的顾燕飞伏案而书,身姿笔直纤细,如青竹般挺拔,似绿柳般优雅,沉静,却坚韧。   窗外,池塘里的金鱼跃出水面,又“扑通”地落入水中,与此同时,她的笔尖终于顺利地画完了最后一笔。   粉润的樱唇间长舒一口气。   成功了!   这是她近几日完成的第一张符,以朱砂绘就的第一张符。   顾燕飞满意地欣赏着自己画的符,眯眼弯了弯唇。   那笑容犹如四月的暖阳,一点点地自唇角晕染至眼角眉梢,宛若那一簇簇娇艳的紫藤花舒然绽放。   旁边的小奶猫早就进入沉沉的酣睡中,睡得四仰八叉,一只毛绒绒的小爪子盖在眼睛上。   顾燕飞心情大好,手执那支蘸着朱砂狼毫笔悄悄地凑过去,在小家伙的眉心画了一朵小小的红梅。   睡梦中的奶猫感受到了异样,睁开碧绿的猫眼,懒懒地打了个哈欠。   “姑娘,”卷碧恰在此时进了内室,福了一礼,禀道,“大姑娘来了。”   顾燕飞一把抱起猫,朝外面的堂屋走去。   她虽然彻夜未眠,但曾经断断续续地打坐了一两个时辰,此刻面色红润,精神饱满。   “二妹妹,”一袭丁香色襦裙的顾云真款款地走向顾燕飞,含笑道,“我来找你一起用早膳,一会儿赶路时有所不便,这午膳也只能将就着,早膳得好好吃。”   顾云真身后的丫鬟手里提着一个红漆描金食盒。   顾云真声音温柔,听得顾燕飞心头一暖,欣然应下:“好。”   她知道,顾云真是个很好的姐姐,她是顾家三房的独女,三年前丧父,与寡母相依为命。   上辈子,顾燕飞刚到侯府时,人生地不熟,惶惶不安,顾云真就很照顾她,时不时地提点她。   姐妹俩在桌边坐下,顾云真又从袖中掏出了一个大红色的小围兜,对着顾燕飞怀里的小奶猫道:“你的玉面狸真是可爱,这个小肚兜是我昨晚缝给它的。”   玉面狸是三花猫的雅称。   “喵呜!”小奶猫从顾燕飞怀里跳到了桌上,躬身伸了个懒腰,浑身长毛一颤一颤。   顾燕飞笑眯眯地说道:“大姐姐,你给它戴上吧。”   “可以吗?”顾云真有些受宠若惊,小心翼翼给奶猫戴上了绣着鲤鱼的小围兜,轻手轻脚,生怕吓到了它。   小奶猫一动不动地由着顾云真伺候。   “它真乖!”顾云真目光灼灼地盯着毛团子,心都要化了。   戴上了围兜的小奶猫又跳回了顾燕飞怀中,殷勤地去蹭她的衣裳,圆圆的猫眼眯成了两弯月牙。   这一幕看得顾云真眼里的艳羡浓得快要溢出来了,她温温柔柔地问道:“小家伙吃过东西没?”   晴光撒娇地又用头顶蹭了蹭顾燕飞,奶声奶气地“喵”了一声,像是在说,没。   顾云真忍不住伸手去摸了摸小奶猫的背脊,声音更软更柔:“还有半个时辰才启程,晴光也得吃些东西,它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呢。”   顾燕飞但笑不语。   她知道,她们今天是走不成的。   说话间,丫鬟们打开食盒,把里面的吃食一道道地取了出来,两碗小葱香菇瘦肉粥,一笼蟹黄小笼包以及几碟什锦酱菜,热气腾腾,显然是刚从厨房取来的。   姐妹俩愉快地享用起早膳,小奶猫也没饿着肚子,或者说,伺候它的人多了去,一人嘘寒问暖地给它往碗里添温羊奶,一人给它喂白煮鸡肉,一人拿着梳子给它梳毛。   但凡有人类的地方,它简直如鱼得水。   围着它转的丫鬟们全都掏心掏肺,快把它当猫皇帝来伺候了。   连奉顾太夫人之命来传话的婆子都忍不住把目光往小奶猫身上瞟,眼神游移地禀着话:“大姑娘,二姑娘,太夫人说,暂时不能走了,让两位姑娘先歇着。”   “怎么了?”顾云真的大丫鬟问了一句。   婆子如实答道:“奴婢也不知道具体是出了什么事,北城门一大早是开了的,可刚才官府突然下令关城门,说是不许任何人出入。太夫人已经让许嬷嬷拿着侯府的令牌去丹阳府署了,请知府大人行个方便。”   顾燕飞垂眸喝着茶,唇角在茶杯后翘了翘。   不仅是今天,明天、后天也还是走不成的。   顾云真蹙了蹙眉,让大丫鬟打发了婆子,温言细语地安抚起顾燕飞来:“二妹妹,没事的,就算今天走不了,也就是在丹阳城多留几日罢了。”   “这几天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都十月了,天气还这么闷热,又没有风,坐马车里就跟蒸笼似的,晚几天再走也好。”   顾燕飞唇边浮现一丝微笑。   她的大姐姐就是这样,心地柔软,遇人、遇事总往好处想,但是人心险恶,有的时候所谓亲人的心会比陌生人更狠、更绝。 第016章   顾燕飞漱了漱口,又用帕子擦了擦嘴角,才笑道:“大姐姐,你难得来丹阳城,我们要不要出去走走?”   顾云真有些犹豫地抿唇,就听顾燕飞又道:“我在这里住了三个月,还没怎么出过门呢,听说丹阳城内有不少美食,盐水鸭、鹅油酥、桂花糖山芋……香酥小鱼干都好吃极了。”   奶猫闻言两眼发亮,“喵喵”地帮着打边鼓,期待地看着顾云真。   面对这一人一猫,顾云真完全无法说出一个“不”字,含笑应了:“我让人跟祖母说一声,我们去城里走走吧。”   顾云真遣了小丫鬟去顾太夫人那里报备,自己与顾燕飞一起坐马车出了门。   临出门时,顾燕飞起了一卦,吩咐车夫道:“往西走。”   卦象显示,丹阳城这一劫的转机在西方。   顾云真以为顾燕飞是小孩子心性,想在城里散散心,自是由着她。   于是,马车在顾燕飞指挥下,左拐右弯,驰过几条街后,来到了城西的崇贤街。   今日的街道上的气氛与平常不太一样,街上空旷了不少,不见那些吆喝的小贩与行走的货郎,所经之处都比平常要冷清。   一路上,不少路人交头接耳地聚在一起说话,大多在讨论知府下令关城门的事。   “大姐姐,我们就去前面的清风楼坐坐吧。”   在顾燕飞的提议下,姐妹俩与一只猫进了位于崇贤街中央地带的清风楼。   这个时间段,酒楼内的客人不多,大堂的那些桌椅不过坐了十之一二。   姐妹俩挑了一间二楼临街的雅座,又点了一桌清风楼的拿手好菜,做成了一单大生意的小二乐呵呵地下了楼。   雅座里,茶香袅袅。   姐妹俩喝茶,卷碧在一旁伺候奶猫喝水。   浅啜了两口热茶后,顾云真放下了青花瓷茶盅,温声道:“二妹妹,待会儿我们走时,给祖母也捎一份吧,让她老人家尝尝鲜。”   虽然才认识顾燕飞,但是顾云真对这位堂妹的印象不错,觉得她不似许嬷嬷说得那般粗鄙,气度、言行皆是有度,风神玉雪,让她想起了仙逝的大伯父。   顾燕飞轻轻地“嗯”了一声,大概也猜到了顾云真接下来要说什么。   顾云真有心跟顾燕飞与说说侯府的人与事,也免得她将来去京城后两眼一抹黑。   她想了想,从顾太夫人开始说起:“二妹妹,祖母喜欢吃鱼虾,她信佛,初一十五都会斋戒茹素。”   “下个月就是祖母生辰了,三妹妹提议我们姐妹几个各抄一份佛经给祖母。”   “三妹妹……”说到顾云嫆,顾云真欲言又止地停顿了一下。   顾燕飞知道她在顾忌什么,直接把话挑明:“你说的是素娘的女儿吧。”   顾云真点点头,接着道:“三妹妹自小在祖母膝下养大,祖母最疼爱的就是她,平日里也听得进她的劝。这次也是三妹妹劝祖母来接二妹妹的。”   顾燕飞眨了眨点漆般的大眼睛,这才恍然大悟。   原来是顾云嫆在背后推动啊,也难怪顾太夫人来得这么快,比自己预期得要早了好几天。   顾云真还想说什么,窗外的街道上响起一阵隆隆的脚步声,还有人叫嚷着:“官差来了!”   酒楼外的动静吸引了姐妹俩的注意力,两人皆是寻声望去。   街道上,一队高大威武的衙差来势汹汹地跑了过来,训练有素地把对面的一家医馆包围了起来,其中几个衙差从正门冲进了医馆。   带队的是一个身穿绣云雁绯袍的中年男子,骑着一匹棕马等在医馆外,气势凛然。   “四品官服?”顾云真眉头一动,惊讶地说道,“这位莫非是知府大人?”   “还真是何知府!”   回答顾云真的人是刚进门的小二,只见他双臂足足拿了六碟菜肴,仿佛表演杂耍似的。   小二一边伸长脖子往窗外看,一边动作娴熟地给她们上菜,蒸鲥鱼、凤尾虾、盐水鸭、鹅油酥、桂花糖山芋、清汤炖鸡孚……满满地摆了一桌,色香味俱全。   医馆前的动静也吸引了街上往来行走的百姓,不少人都好奇地驻足,七嘴八舌地议论纷纷:   “官差怎么来了?”   “这程氏医馆是犯了什么事吗?”   “先是封城,现在又封医馆的,肯定是事出有因!”   “我记得程大夫昨天被请去给大皇子看过病吧,难道是出了什么差错……”   “……”   崇贤街上,越来越多的路人停下看热闹,人声鼎沸。   众人的目光全都投向了程氏医馆。   顾燕飞用筷子夹了一个凤尾虾吃,若有所思地看着外头。   奶猫闻香而来,“喵喵”地看着顾燕飞,那双绿幽幽的猫眼摄人心魄,可惜顾燕飞不为所动,直接把它拍飞,吩咐小二给猫上一份水煮虾仁。   不一会儿,对面的医馆方向传来了男子高昂的喊叫声,几乎掀翻屋顶:   “冤枉啊!小人冤枉啊!”   在那凄厉的喊冤声中,程大夫被四五个人高马大的衙差从医馆内押了出来,他的头巾掉了,发髻有些凌乱,形容狼狈。   “何大人明鉴,草民是冤枉的,草民给大皇子殿下开的药绝对没有问题……”   程大夫仰头对着马背上的何知府叫屈,心里沉甸甸的,感觉此事怕没法善了。   方才衙差进去捉拿他时,口口声声说是因为他用错了药,导致大皇子在用药后,身体急转直下,病情垂危。   可是程大夫确信,楚翊病危的事与他无关。   他熟知碧月草的药性,患者在第一次服下碧月草后,只会觉得身子大好,神清气爽,却不知这只是回光反照而已。   接下来,碧月草的毒性会一点点地侵蚀患者的五脏六腑,促使患者慢慢地衰弱,慢慢地死去,让人既无法判断死因,也无法察觉下毒的时间。   他今天一大早才把药包交给了楚翊的亲卫,也就是说,碧月草的毒性起码要半个月后才会起效。   而且,从楚翊昨天的脉象来看,他只是体弱多病,不足以致命……难道是其他人也给楚翊下了药,还故意嫁祸给自己?! 第017章   “大胆!你在药中下毒谋害大皇子,还敢喊冤!”何知府从马背上俯视着下方的程大夫,正气凛然地斥道。   “……”程大夫鬓发凌乱,眼神略显阴鸷,心中更乱。   “何大人!”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踏来,班头带着两个衙差从后堂快步走来,“属下刚刚在程大夫的床榻下发现了这个……”   其中一名衙差双手捧着一个暗红色的木匣子,恭敬地奉给何知府。   匣盖被打开了,可以看到匣子里放着一叠信件以及一个寿山石印章,信封上赫然以一种古怪的文字写着几个字。   “这是越国文字……”何知府喃喃道,面色骤然变了,再看向程大夫时,眼神中透出浓浓的警惕,额头一阵阵的抽痛。   今天的麻烦真是一件接着一件。   一早,大皇子在服了程大夫开的药后,病况忽然急转直下,气若游丝,眼看着就快不行了,把何知府差点吓出心疾来。   大皇子要是死在丹阳城,无论是病故,或是意外,何知府都没法跟皇帝交代,还会被盛怒的皇帝夺职。   何知府自然不会坐以待毙,思来想去,决定找一个替死鬼,这才兴师动众地带人来封程氏医馆。   没想到——   “程大夫是越国暗探!”   后方也不知道是谁高声喊了出来,声音尖锐响亮。   在医馆外围观的百姓全都听到了,仿佛一滴水落入滚烫的热油中,瞬间炸了锅。   这些声音也清晰地传入了清风楼二楼的雅座,卷碧愤愤不平地说道:“原来是越人啊!”   “这些南越人真是可恶,先是拘着大皇子不让归朝,现在竟然还下毒谋害大皇子殿下!”   顾燕飞推开又想偷食的奶猫,用筷子夹了一块半月形的鹅油酥送入口中,编贝玉齿轻轻咬下,香甜的味道溢满了口腔,油而不腻,酥而不散。   记忆中,大皇子楚翊出现在人前应该是来年三月,据闻,他面部有严重烧伤,脸上常年戴着一个覆住左脸的半月形银面具,性情阴鸷深沉。   他是今上唯一的皇子,今上自然想立其为太子,却遭到群臣的百般阻拦,说残缺之人不宜为一国之君。   朝堂上隔三差五就要为立太子的事争执不休,君臣对立。   “何大人,草民不是南越人!”程大夫激动地直喊冤,脸色难看至极,“这不是草民的东西,是有人陷害草民!”   程大夫说得是实话,匣子里的这些东西根本就不是他的。   他也没这么蠢,会留着这种明显带有越国文字的信件。   这是谁放在他屋里的呢?!   四海!程大夫的脑海中立刻浮现出四海那张平平无奇的面庞。   一瞬间,程大夫就像是被一道雷击中似的,想明白了来龙去脉。   他的心凉如冰,震惊、愤怒、猜忌等等的情绪仿佛交织成了一张大网,将他网罗其中。   “罪证确凿,你还要狡辩!”何知府当然不会信程大夫的话,冷冷地下令道,“赶紧把人给本官带回去!”   衙差们粗声领命,动作粗鲁地钳住程大夫的双臂,把人给押上了囚车。   推搡间,程大夫的发髻散了开来,他双手用力地抓着囚车的木栏杆,歇斯底里地喊道:“冤枉,何大人,草民是被人陷害的!”   何知府不再理会程大夫,转头问班头道:“里面还有人吗?”   “回大人,属下仔细搜查过了,除了两个伙计外,没其他人了。”班头抱拳答道。   程大夫心头狂跳:果然,这是为了六爷而来的!   幸好,六爷已经安全地从密道离开了。   六爷足智多谋,必能化险为夷,破解这个难关!   “走!”何知府冷着脸率先策马离开。   衙差们押着囚车赶在后面,一行人马浩浩荡荡地沿着崇贤街往前驶去,只留下三四个衙差继续搜查程氏医馆。   上半身扒在窗户上的卷碧收回了目光,心中犹有几分唏嘘与忧心,转头道:“也不知道大皇子殿下怎么样了……”   “大皇子殿下吉人自有天相,必会安然无事的。”顾燕飞望着那远去的队伍随口道,顾云真深以为然地直点头。   顾燕飞神情笃定,哪怕她不起卦也能回答这个问题。   上辈子,在她辞世前,大皇子楚翊都还活得好好的。   顾燕飞正要收回目光,突地一怔,直直地看着天边。   东边的天际飘着一片赤红的血气,如云似雾,翻滚着,流淌着,变幻出各种诡异的形状,渐渐地,血气变得浓郁了起来……   顾燕飞喃喃自语:“是……祝融之灾?”   她的声音低若蚊吟,唯有耳尖的奶猫听得一清二楚,一双毛绒绒的猫耳抖了抖。   三花奶猫兴致勃勃地蹿到了窗槛上,双目圆睁地望着同样的方向,口中发出兴奋的叫声:“咩呜~”颇有种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态。   “二妹妹,你说什么?”顾云真没听清。   顾燕飞依旧盯着那片浓郁的血气,藏在袖中的右手快速地掐算了一番,道:“要起风了……”   一丝若有似无的风划开沉闷的空气自窗口飘过,窗外的树枝微微摇晃着,簌簌作响。   风吹起又消失,空气依然干燥沉闷,仿佛方才的那丝风只是幻觉。   下方的街道上,不少人还意犹未尽地没有离开,义愤填膺地谴责着南越人;一部分人随着官差的离开四散而去;也少数好事者干脆跟着囚车去了丹阳府署,想看看这件事的后续发展。   待街上的人群散去一半,一道着青色直裰的高大身形从程氏医馆旁的小巷子里走了出来,头上戴着一个大大的斗笠,帽檐挡住了他大半面庞。   六爷警惕地看了看周围,压了压斗笠的帽檐,身形绷紧。   他能确定,他们被算计了。   是楚翊与康王联手算计了他们。   六爷匆匆地往另一个方向走去,与一个中等身材的灰衣男子交错而过时,给对方使了一个手势。   灰衣男子立刻意会,追着何知府一行人往丹阳府署的方向赶去。   可惜,他晚了一步,只远远地看到程大夫的囚车被押进了府衙,随后,府衙的大门就毫不留情地关上了,挡住了所有探究的目光。 第018章   半天后,官府就贴出了告示,声明程大夫乃是越国的探子,其心险恶,在药中给大皇子下毒,导致大皇子性命垂危,还表示城内还潜伏着其他的越国探子,请百姓配合官府揪出这些别国探子为大皇子报仇。   消息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传遍了全城。   景、越两国是世仇,百姓们得知后皆是群起激昂,城内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凝重起来。   何知府正式下令封城,即日起严禁任何人出入丹阳城。   街头巷尾时不时可见巡逻、搜查的衙差们。   城内的家家户户都被衙差搜查了一遍,连顾家的宅子也不例外,哪怕出示了定远侯府的腰牌,哪怕顾太夫人也在宅子里,可衙差们还是不留情面地把顾宅搜查了一遍。当然也没有允许他们出城。   接下来的几天,城内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肃杀之气,风声鹤唳。   “踏踏踏……”   街道上,一队手执火把的衙差押着两辆囚车气势汹汹地呼啸而过,百姓们对着囚车指指点点,唏嘘不已。   一双阴鸷的眼眸透过窗纸上戳出的孔洞看着外面的街道,眼神恍如无底深渊。   待衙差们走远,他也收回了目光,闭上眼,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整个人仿佛冻结。   忽然,起风了。   云随风动,厚厚的黑云将黄昏的天空点缀得阴沉晦暗。   天色渐暗,夜空漆黑如墨,不见一点星辰。   “六爷,”一个皮肤黝黑的中年男子出现在屋子里,恭敬地对着椅子上的蓝衣男子行叉手礼,“黄掌柜他们暂时也被关入府衙地牢了,他们没有招出爷您的下落。”   “让人继续盯着。”六爷睁开了眼,眼眸冰寒,声音沉哑,神情间难掩疲惫之色。   这几天,他的日子并不好过。   大前日,他借着暗道从程氏医馆逃了出来,之后就去了另一个据点,但是官差在城内展开大搜查,他也只能躲躲藏藏地换了好几处据点。   不过短短三天,他们越国在丹阳城内的大部分据点都陆续地被官府查封,连带潜伏在据点的探子也被拿下大半。   可以说,十年的心血几乎毁于一旦。   六爷又闭了闭眼,心口一阵阵绞痛,终于体会了何为心如刀割!   丹阳城距离京城不过四百里,扼守海路和南北大运河,有河海运输之便,堪称京师的门户,丹阳城对于他们来说,太重要了。   “是。”中年男子恭敬地应声,停顿了一下,慎重地又道,“六爷,我们这边可用的人手还有十二人,属下仔细调查过了,他们都没有问题。”   他可以肯定,向官府泄密的不是他们越人。   “……”六爷半眯起眼眸,透出几分冷峻。   丹阳城的官差们已经搜查了整整三天,捣毁他们越人那么多布置,却至今还没有收手的意思,可见他们是有目的地在针对什么。   答案昭然若揭,他们肯定是冲着他来的。   这一次,他千里迢迢地自越国北上,是奉圣人之命与景国的康王商谈结盟的细节。   唯有康王知道他来了丹阳城。   康王这是想拿他当作投名状,献给楚翊,或者说献给明德帝!   康王真是好深的心计,表面上,他与明德帝水火不容,但实际并非如此,这对兄弟只是故意在做戏,目的就是为了引他们越国上钩?!   把他们越国当猴耍呢。   他上当了!!   六爷心里恨恨,一拳重重地捶打在窗框上,捶得自己的手都痛得发麻。   这一次,他好不容易才从夏侯卿的手里抢了这个差事,还在圣人跟前立下了军令状。   若是他没办好这差事,夏侯卿肯定会落井下石,而且,连西南兵权也会落夏侯卿之手,让对方如虎添翼。   他决不能容许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   六爷的眸底掀起了一片惊涛骇浪,其中有怒火、有不甘,更有蓬勃的野心,翻腾不息。   少顷,他按捺住激烈的情绪,语气平静地问道:“火油呢?”   “火油已经准备好了。”中年男子将上半身伏低了一点,表情肃然地答道。   六爷活动了一下手关节,指节咯哒作响,沉声吩咐道:“让他们按计划行事。”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中,透着孤注一掷的绝然。   中年男子郑重领命,然后就退了下去。   此时已是深夜,家家户户的烛火熄灭,百姓酣然入梦,街道上一片空旷、寂静,只有偶有几声鸟鸣回荡在夜风中。   十几个黑衣人从一间漆器铺子的后门潜出,一路避开街上巡逻的衙差与打更人,穿梭于一条条无人的小巷,宛如幽灵鬼魅般矫健敏捷。   半个时辰后,以六爷为首的一行人就来到了丹阳府署后门外的小巷子中,周围黑黢黢的一片,静得吓人。   也不用六爷在吩咐什么,一众黑衣人就自发地打开了那些随身携带的罐子,迅速地沿着府衙的围墙绕行,将罐子里的液体一一泼洒在墙角、树木,以及爬满藤蔓的墙头。   “哗啦,哗啦——”   随着阵阵泼洒声,一股略显刺鼻的气味在夜风中弥漫开来。   夜色渐浓,狂风大作,吹得树木吱嘎作响,宛若群魔乱舞。   手执火折子的六爷慢慢地走到了一棵苍劲葳蕤的老树下,一段虬曲的树枝斜斜地越过墙头探入府衙内。   火折子上的火焰随风摇曳,闪烁不定的火光给六爷俊朗粗犷的面庞平添几分阴鸷。   他倒要看看若是楚翊死在了丹阳城,康王和明德帝还能不能继续兄友弟恭!   六爷蓦地松手,火折子就垂直地掉落下去……   “轰!”   当火焰触碰到火油的那一瞬,急速地向四周蔓延开来,没一会儿,周围就变成一片炽热的火海,贪婪而又疯狂地吞噬着一切能吞噬的东西。   火焰狂舞,沿着树木、藤蔓与围墙攀爬、蔓延,灰烟袅袅升腾而起。   “梆!梆!梆!”   远处传来三更天的打更声,夜深了,百姓都在酣睡中,对府衙走水的事一无所知,刚刚从角门走出府衙的楚翊三人却是一眼看到了火光。   “公子,走水了!”小拾抬头望向丹阳府署后方的方向,低呼道。   身披白色斗篷的楚翊就在他身侧,下巴微抬,也望着同一个方向。   不过是弹指的功夫,火势愈来愈烈,赤红的火光映红了上方的夜空。   四海皱了皱眉,迟疑地说道:“殿下,看位置应该是丹阳府署后门那边走水了……会不会是越人?”   “还能有谁。”楚翊淡淡道,眸光幽深。 第019章   “与虎谋皮,焉有其利。”   楚翊轻叹道,下意识地去摸腰侧那把配剑,却摸了空,这才想起那把父皇赐的配剑已经被他送人了。   众所周知,先帝在世时,就疼爱康王这个嫡幼子,不但屡次提出要改立太子,还给他最好的封地食邑和西北兵权,以致康王坐大。   如今他的父皇虽然顺利登基,但根基尤不稳,深受文武大臣的掣肘。   若是让康王和越国人结盟,无异于与虎谋皮,越国人野心勃勃,若是给了他们可乘之机,只会动摇国本。   楚翊深知康王与越国人之间彼此并不信任,他就利用这一点布下这个局,让越国人对康王生疑,彻底断了他们结盟的可能性。   楚翊仰起下巴,目光一瞬也不瞬地望着大火燃起的方向,瞳孔中隐约有血色暗动。   他半束半散的乌发被风吹起,几缕发丝凌乱地覆在颊畔,白衣飘飘,仿佛随时就要乘风归去。   “照我说,应该是狗咬狗才对!”   小拾鼓掌哈哈大笑,目露崇敬地看着楚翊。   丹阳城堪称京师门户,康王好不容易才把何知府安插到这个位置,是绝对不会轻易放弃这个地方的。   一切就如公子所料,何知府见公子病危,立刻火急火燎地去找替死鬼。   公子这一招挑拨离间真是绝了!   何知府就是康王的一条狗,就让他与那些越人互咬好了,最好他们两败俱伤!   滚滚浓烟随风弥漫,火势汹汹,势不可挡。   “公子,我们还是尽快离开这里吧,”四海恭敬地又道,平凡的脸上平静无波。   在他的心目中,楚翊的安危是最重要的。   如今丹阳城局势已定,他们也是时候回京了。   小拾也是连声附和。   楚翊闭眼感受着夜风吹在脸上的感觉,然后睁眼道:“今夜的风太大了……”   古语有云:火趁风威,风助火势。   若是风不止,这场大火恐怕失控,祸及周围百姓。   “四海,去通知消火铺救火。”楚翊一边吩咐,一边转过了身。   四海瞳孔微缩,但他从不违背楚翊的命令,立刻抱拳道:“是,公子。”   四海身手敏捷地跃上一匹黑马,策马往东而去。   夜风疾猛,一阵比一阵强烈,仿佛有野兽隐藏在黑暗中咆哮似的。   在东风的助力下,火势更旺了,火焰蹿得比围墙还高,张牙舞爪,宛如一头疯狂的火麒麟,想要吞噬它所能吞噬的一切。   周围的树木、灌木也燃烧了起来,大火急速地往隔壁的府邸扩散……   “走水了!走水了!”   小拾扯着嗓子,敲锣打鼓地喊了起来,“铛铛”的敲锣声在寂静的夜晚显得尤其刺耳。   府衙内的人以及这条街上的百姓终于从睡梦中惊醒,也纷纷高喊,整条街都骚动了起来。   “走水了!”   “火烧过来了,大家快逃啊!”   “这么大的火是扑不灭了……”   “这一条街的房子怕都要烧起来……”   附近的百姓一边喊叫,一边争相告走。   片刻后,就陆陆续续地有人从府衙周边的宅子里逃了出来,有的推车,有的背着包袱,有的哭闹不休……   混乱中,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娃赤脚跑了过来,步履踉跄,慌乱地喊着爹娘。   小小的人儿一边跑,一边无措地左顾右盼,很显然是跟家人走散了。   “哎呦!”   小女娃一不小心被脚下的一颗石子绊倒,摔在了地上。   她小小的脸庞被烟熏黑了一大片,泪水吧嗒吧嗒地从通红的眼眶中落出,嚎啕大哭起来:“爹,娘,囡囡疼……”   “小姑娘,我带你去找爹娘好不好?”一个温柔悦耳的男音忽然自头顶上方传来。   小女娃揉了揉眼睛,抬起头来,映入她眼帘的是一张俊美如画的面庞。   少年公子白衣如雪,气质高雅,不似凡人。   “大哥哥……”小女娃微微张大嘴,乖乖地把手交给了他。   “滋滋……”   他们的正上方,一段烧焦的树枝蓦地折断,仿佛一个巨大的火炬般从半空中坠落了下来,无数火花噼里啪啦地绽放。   提着锣回来的小拾远远地看到了这惊心动魄的一幕,尖声高喊:“公子!”   他离得太远,根本反应不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燃烧的树枝朝楚翊靠近,再靠近……   楚翊当然能避开,可这个不足三尺高的小女娃却避不过,他抬手一挡,护在女娃娃的头顶上方,几点零星火花落在了他雪白的袖子上……   忽然,一股诡异的妖风骤起,刮起那段熊熊燃烧的树枝,仿佛一只无形的大手硬生生地把它推得往前挪了一尺。   “砰!”   燃烧的树枝落在了楚翊身前的地面上,几缕灼灼的火苗紧贴着他的鞋尖。   火星四溅,在楚翊的雪白斗篷上烧出几个小洞。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小拾距离楚翊也不过七八步的距离,自然也看到了这诡异的一幕,一双眼睛瞪得浑圆浑圆的,呆若木鸡,不敢置信方才所见。   周围陷入一片诡异的死寂,似乎时间停止了流逝。   “神仙哥哥,你是神仙哥哥!”小女娃鼓掌笑了。   楚翊恍然未闻,只觉得袖中传来一阵灼热感,怔了怔。   他想到了什么,从袖中掏出了一个红色锦囊,触手滚烫,修长的手指轻轻一挑锦囊口的抽绳,又抖了抖。   如棉絮般轻薄的灰烬从锦囊中飘散了下来,下一瞬,就随风消散……   伴着“咔嚓”一声,巷尾那边又有一段烧焦的树枝坠落下来。   “公子,”小拾三步并作两步地冲到了楚翊身边,一双眼睛瞪得浑圆,顺便一脚把那段还在燃烧的树枝踢开了,结结巴巴地说道,“那……那平安符……”   若非是亲眼所见,他根本不会信,也不敢信。这也太不可思议了!   楚翊若有所思地看着手里的红色锦囊。   周围一片混乱,烟火涨天。   街上的其他人要么逃命,要么忙着救火,都没注意这里发生的事。   百姓们纷纷地跑来救火,水一桶接着一桶、一盆接着一盆地往火海里泼去。   可惜,杯水车薪。   火势根本就没有一点减弱的迹象,火逐风飞,摧枯拉朽。 第020章   不少人悲怆无力地跪在地上。   这是他们的家,凝聚着他们几代人的心血,可是人的力量在天灾人祸前,是那么弱小,无异于蚍蜉撼树。   这么严重的大火,除非现在就下一场暴雨以雷霆之势将火浇熄,否则光靠人力,根本就不可能将火扑灭。   有人开始磕头,有人捶胸捣足,有人不忍直视,也有人祈求菩萨庇佑,祈祷奇迹的发生……   然而,夜空中一片平静,没有雷,也没有闪电,更没有雨水。   呼啸的狂风与灼灼的烈火似乎早嘲讽他们的不自量力。   绝望与压抑重重地压在众人的心头,他们犹如置身冰窖之中,从身到心俱是一片透骨冰寒,无力再与这场大火抗争。   狰狞的烈火肆无忌惮地扩张它的领地,漫天的热浪滚滚地扑面而来,危机之下,人的紧张感、恐慌感被无限地放大。   忽然间,熊熊燃烧的火海停住了……   似有一道无形的墙壁垂直地从天上劈了下来,将这条街一分为二,一边是火海,另一边幸存的人间。   “火,火是不是没再烧过去了?”一个丰腴的中年妇人颤声道,一手指着火海的方向,另一手扯了扯自家男人。   东风还在强势地刮着,巨大的火焰已经把整个丹阳府署吞噬,火势凶猛,却没有再继续向外扩散……   “没错没错。”男人连连点头,有些哽咽地双手合十,满脸激动地说道,“这是菩萨显灵啊!”   “我们的房子保住了?”中年妇人亢奋得连嗓子都在发抖。   一部分百姓三三两两地抱在一起,因为劫后余生而彼此拥抱。   不远处的一条巷子里,一道纤瘦的紫色身影从黑暗中缓缓地走出来,肩头蹲着一只毛绒绒的小奶猫。   少女水晶般的黑眸在火光的映衬下,亮得出奇。   “呼——”   顾燕飞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用唯有她自己能听到的声音低语道:“好险。”   她的右手放在胸前,纤细的食指与中指并起,如棉絮般的灰烬从两根手指间飘了下来。   她肩头的三花小奶猫嘴里叼着一张符,甩着蓬松的毛尾巴卷了一下她纤细的脖颈,接着两条后腿一蹬,身轻如燕地跳上了最近的一棵梧桐树。   树冠“簌簌”地抖动起来,落下几片残叶。   小奶猫身子小小,身手十分敏捷,在树冠上跳跃着,从一段树枝另一段树枝,节节往上……   它灵活十足地在火中穿梭着,最后飞跃到了丹阳府署外围的高墙上,将嘴里叼的那张符贴了上去。   一瞬间,府衙周围的地面上以及墙头的火星、灰尘等等皆是剧烈地一颤。   那道无形的墙壁似乎缩小了一圈,把那片熊熊火海牢牢地压制在了它的包围圈内。   墙头的那道符在弹指间就燃成了灰烬,与周遭的焦炭、尘土混在了一起。   完成任务的奶猫原路返回,轻轻巧巧地几个飞跃,就稳稳当当地落回了顾燕飞的左肩。   “喵呜,喵呜!”   奶猫昂着下巴,炫耀地连叫了好几声,尾巴简直要翘上天了。   顾燕飞敷衍地摸了**猫的背,依旧望着前方的火海,目光慢慢凝结成一点。   这个小世界灵气太少太少,她也只能用量来弥补,用了她最近画的所有符篆,又布了一个符阵,才算把火势控制住了。   只差一点连她自己都要搭上去了……   顾燕飞扯了下嘴角,脸色苍白,胸口传来一阵窒闷感,唇间突地吐出一口鲜血,滴落在地。   樱唇被鲜血染红,像是染了口脂似的,艳丽得近乎诡异。   她从腰间摸出一方帕子,慢慢地擦拭着嘴角。   吐了血后,她明显感觉自己的身体变得轻松了不少,体内经脉通畅,就像是洗髓伐骨似的。   顾燕飞眨了眨眼,心如明镜:这是这个小世界回馈给她的功德。   就算这里没有什么灵气,但是功德对于每一个小世界的生灵,都是公平的。   这是不变的法则。   小奶猫愉快地“喵”了一声,一双猫眼陶醉地眯了起来,它身上的皮毛肉眼可见地变得更柔软,更光滑,仿佛焕然新生一般。   它满足地蹭了蹭顾燕飞的脖颈,心情大好:嗯,跟着老大果然有“肉”吃!   顾燕飞抬眼望着前方火海中的丹阳府署,弯唇笑了。   早在回丹阳城的那一天,她进城时就发现城池的上方黑云缭绕,是不祥之兆,当下她算了一卦,算出了丹阳城即将会有大灾。   而她将会是这场灾难唯一的转机,所以,她选择了留下。   顾燕飞抬起右手,再次掐指算了起来,纤纤玉指灵活舞动,这一次,她没再受到阻碍。   少顷,她就愉快地收了手。   原本丹阳城会因为这场火毁掉大半,死伤无数,十不存三,现在灾难已经解除了!   师尊说过,他们天问宗修的是功德。   她损失了点精血,换回了大功德,值了!   顾燕飞潇洒地一甩袖,转身欲离开。   转身时,目光扫过对面丹阳府署旁的小巷子,巷子口悠然站着一个身披白色斗篷的公子,正是楚翊。   楚翊后方不远处,小拾抱着小女娃大步流星地往另一个方向走,嘴里哄着道:“你家在哪?哥哥带你去找爹娘好不好……”   小拾没看到顾燕飞,楚翊却是看到了她,含笑与她遥遥对视。   两人目光相接,这一瞬,时间似乎停止了。   旁边的丹阳府署彻底被火海所吞噬,如同一个巨大的篝火堆,灼灼的火光映给楚翊周身裹上了一层红色的光晕,衬得他眉目如画。   一双灿若星子的眼睛沉静深幽,深深地注视着她。   他和她对视了一会儿,喉结上下动了一下,似乎是觉得热,随手理了理斗篷的系绳,点点火光轻柔地洒在他的脖颈上,隐约可见领口露出一段漂亮的锁骨,弧度优美,隐隐闪着微光。   他微微地笑着,顾燕飞也是嫣然一笑。   接着,她一言不发地转过了身,没有道别,就这么离开了,无一丝留恋。   楚翊静静地注视着顾燕飞注视着她离开,她的背影渐渐消失在浓浓的夜色中。   直到看不到她的身影,楚翊才收回了视线,再次从袖中掏出了那个红色的锦囊。   锦囊中,只余下几块指甲大小的灰烬。 第021章   楚翊那长翘浓密的眼睫微动,睫尖上几点淡金色的火光轻颤,一闪一闪的,乌眸里潋滟着一丝丝兴味。   “消火铺来了!”   一阵震耳的欢呼声响彻了整条街,消火铺的官兵终于姗姗来迟地赶到了,与衙差们一起协力救火。   对于这些,顾燕飞并不关心。   办完了事,她就直接返回了华安街的顾宅。   卷碧就在后门等着她,见她回来松了一口气,忙迎她进了宅子。   如今这宅子全然在顾燕飞的掌控中,下人根本不敢置喙,因此,无论她离开还是归来,都没有惊动其他人。   顾宅内一片宁静,府内众人对丹阳府署走水的事一无所知。   这一夜,对于有的人来说,很漫长也很煎熬,对于有的人来说,却是弹指即逝,也不过睡一觉的事。   次日一早,各种传言轰炸式地传到了顾宅:   比如南越人公然下毒谋害大皇子,还在丹阳府署纵火;   比如大皇子吉人自有天相,安然无恙;   比如丹阳府署被烧了大半,火势总算没蔓延到附近其它的宅子;   比如纵火的那帮南越人由一个南越大官指使,官府已将他们拿下了大半,可惜不确定那南越大官是否被抓获。   这些消息可谓骇人听闻,顾家上下听得目瞪口呆。   接下来的好几天,城里的百姓都在热火朝天地讨论着这件事,每每看到那被烧毁大半的丹阳府署,皆是心有余悸,不敢想象,若是这场火蔓延到全城,他们怕是难逃一劫。   越人真是卑劣无耻!   十月十五日,今上派了数百锦衣卫和禁军前来丹阳城,护送大皇子回京,声势浩大。   直到十月十六日,顾太夫人才得了消息,城门终于又开了。   顾太夫人被迫在丹阳城多困了六天,早就不想再留了,立刻就下令当日启程,生怕迟则生变。   于是乎,顾宅的下人们全都行动了起来,安排马车、收拾箱笼、打点人情。   巳时过半,顾家的四辆马车从丹阳城的北城门鱼贯驶出,浩浩荡荡地踏上了回京之路。   顾燕飞与顾云真一起坐了第二辆马车,小奶猫自然也与她们作伴,两人一猫言笑晏晏,其乐融融。   这一路,顾云真跟顾燕飞又说了不少侯府的事,说起侯府的府邸格局,说起侯府如今住着五房人,说起侯府几名重要的管事与嬷嬷,也提到了顾氏族里的一些姻亲……零零碎碎,细致周到。   这一些顾燕飞自然都知道,但还是耐心地听着,她知道顾云真是一片好意,许多遥远的记忆因为顾云真的叙述渐渐清晰起来。   顾太夫人心里藏着事,迫不及待地想回京,于是一改来时的悠闲,下令车夫快马加鞭,一路紧赶慢赶,最后一行人比去程早一天抵达了京城。   顾太夫人五十出头了,年纪不小,这一路舟车劳顿,让她疲惫不堪。   即便如此,她回侯府的第一件事,不是去休息,而是把顾燕飞与顾云真带到了慈和堂。   “祖母,您可回来了!”   一袭绯红衣裙的少女步履轻盈地出来恭迎顾太夫人。   少女明眸皓齿,满面笑容皎若旭日升朝霞,双眸流转灼若芙渠出鸿波。   顾燕飞一眼就认出了顾云嫆,那熟悉的容颜在刹那间跨过了两百年的岁月……   有那么一瞬,顾燕飞觉得曜灵界的那两百年似乎仅仅是她的一场梦,一似庄周梦蝶。   顾燕飞努力压下心魔,让自己清醒过来。   整个慈和堂随着太夫人的归来热闹了起来。   丫鬟们忙前忙后,又是上茶,又是上瓜果点心,还特意点上了顾太夫人最喜欢的熏香,熏香中透着一点点药草的清芬。   “祖母,您这趟去丹阳城有没有累着?”顾云嫆亲昵地挽住顾太夫人的胳膊,笑吟吟地哄着她,“我看您都瘦了,今晚我下厨给您添菜……”   她灿然一笑,唇畔露出一对小小的酒窝,伶俐可亲。   对于顾太夫人而言,顾云嫆就是她的贴心小棉袄,听着这一番关切的言语,顾太夫人面色稍缓,喜笑颜开道:“那祖母就等着尝你的手艺了。”   论起来,她的嫆姐儿应该只比那野丫头大了一两个月,却不知贴心懂事多少倍。   哎,当年老侯爷作主与方明风定亲的是长房长女,现在也只能委屈顾云嫆当妹妹了。   待众人坐定后,顾云嫆展目张望半圈,先对着顾云真点头致意:“大姐姐,这次辛苦你陪祖母走一趟了。”   跟着,她又看向了坐在顾云真身旁的顾燕飞,唇角一弯:“这是二姐姐吧,我是云嫆。”   她这个人仿佛天生就是长袖善舞,与每个人都亲亲热热的。   顾燕飞一声不吭,一手漫不经心地轻抚着小奶猫油光水滑的背脊,小奶猫在她臂弯里睡得香甜,圆滚滚的猫头整个埋了进去,一动不动。   不知礼数!顾太夫人斜眼瞟向顾燕飞,目光之中透着几分不快。   这丫头心比天高,命比纸薄,这段时日来一直耍小性子,恐怕就是为了跟她的嫆姐儿争风头。   见气氛微僵,慈和堂的李嬷嬷呵呵笑了笑,圆脸上的双眼笑成了缝儿,对着顾云嫆打了个圆场:“三姑娘,以后就多一个姐姐疼您了。”   “这敢情好!”顾云嫆唇畔的笑靥更深,一派阳光灿烂。   顾太夫人端起茶盅喝了一口茶,这才不咸不淡地对顾燕飞道:“二丫头,你既然到了京城,就要守侯府的规矩。”   “往后没事就别出门,好好在家里做些女红。”   “过几天英国公府那边会来下小定,一会儿,我让人把方世子的尺寸给你,你去做一套衣裳和鞋袜。”   顾太夫人用的是命令的口吻,表面沉稳,其实心急如焚。   大皇子既已抵京,京城的局势必会发生变化,一部分朝臣为了所谓的正统,恐怕会站到大皇子那边,那么,康王的地位就没那么稳固了。   太后一定会为康王争取所有能争取的力量,联姻就是其中最有效的一种方式。   而如今的定远侯府还不够格入太后的眼。   这点自知之明,顾太夫人还是有的。   对侯府而言,现在最紧要的就是趁着康王对顾云嫆正情深,赶紧把两人的婚事定下,所以她得先解决了顾、方两家的亲事才行。 第022章   顾太夫人轻抚了下手中的佛珠串,抬手对着李嬷嬷做了个手势。   李嬷嬷笑容满面地朝顾燕飞走近,打算领她下去安顿,就听顾燕飞云淡风轻地吐出几个字:   “这婚事,我不要。”   她的声音不轻不重,语气很平淡,可听在其他人耳中,犹如晴天霹雳,一道道震惊的目光投向了她。   “胡闹!”顾太夫人勃然大怒,掷地有声地斥道,“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由不得你一个姑娘家做主。”   她对顾燕飞的感观本来就不好,觉得这丫头样样不如顾云嫆,尤其是这回跑了一趟丹阳城后,对她就更不喜了。   在丹阳城的那几天,她只见过顾燕飞两次,到的那天和走的那天,免了她中间几天的请安,就是刻意冷着她。   她瞧着顾燕飞这些天都还算安分,再没闹出什么事来,还以为她学乖了,没想到这丫头就是个刺头,真真不知好赖。   气氛陡然凝固。   “祖母息怒,保重身子。”顾云嫆娇柔的声音仿佛春风拂过柳梢。   她贴心地抚着顾太夫人的背为她顺气,一下又一下。   待顾太夫人气息稍缓后,顾云嫆再次看向了顾燕飞,眸光清澈,委婉地劝道:“二姐姐乍到家中,心有不安也是难免,可是百善孝为先,祖母年纪大了,有头痛症。大夫说了祖母不能动怒,让我们事事多顺着祖母。”   顾云嫆一片好意地规劝顾燕飞。   在这侯府,顾太夫人就是天,顾燕飞是晚辈,她的命运就捏在顾太夫人的掌心,太犟可不好。   再说,顾、方两家的这桩亲事本来就是属于顾飞燕的,现在也只是“物归原主”,各归各位。   顾燕飞在心里咀嚼着顾云嫆的这番说辞,恍惚间,遥远的回忆纷至沓来。   上辈子,她从未学会说不,太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   她听从家里的安排应下了这门亲事,可是又换来了什么呢?   英国公府说她不知检点,曾在丹阳城走失了一夜,他们以此为由撕毁婚约并大肆宣扬,让她后来在京城寸步艰难。   当时顾太夫人这亲祖母没有维护她一句,还把她送去庵堂住了一年。   后来,大哥战死沙场,却被康王冠以“好大喜功”、“逞匹夫之勇”的罪名,顾太夫人为了与大哥撇清关系,不仅没有去帮大哥收尸,还把大哥从族中除名。   她的父兄驰骋沙场,为大景朝立下无数汗马功劳,最后也不过落得一个尸骨无存、背负骂名的下场。   再后来……   一桩桩、一件件,全都刻骨铭心,这些往事成了纠缠她两百年的心魔,深深地刻进了她的灵魂中。   顾燕飞一时间有些恍惚,好一会儿没说话。   然而,她的沉默不语看在顾太夫人眼里,那就是服软了。   胳膊拗不过大腿,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顾太夫人眸底掠过一道利芒,吩咐道:“李嬷嬷,你去好好教教二姑娘规矩礼数。”   “是,太夫人。”李嬷嬷连忙屈膝领命。   顾太夫人抚了抚衣袖,肃杀寒冬般的视线再次投向顾燕飞,又道:“你这几日好好准备,等英国公府来下小定时,别乱说话。”   顿了顿,顾太夫人语含警告地补了一句:“可别再像上次那样……”   每每想到顾燕飞竟对着方明风大放厥词地说什么婚事作罢,顾太夫人就感觉太阳穴一阵阵的抽痛。   她才话说到一半,顾燕飞霍地站了起来,眸光清冷、疏离而又幽深。   “太夫人,我父母双亡,顾家对我既无养育之恩,也无帮扶之情,凭什么做我的主?!”顾燕飞淡淡地反问道。   顾太夫人好似被卡住脖子的大白鹅似的,噤了声,脸色肉眼可见地沉了下去,气成了酱紫色。   屋子里一片窒息的寂静,落针可闻。   顾太夫人勃然大怒,一掌重重地拍在茶几上,脸色都青了。   “来人,拿家法!”   不一会儿,一个膀大腰圆的婆子就恭敬地捧来了家法,那是一把一寸半宽的竹戒尺,又厚又沉。   “打,给我好好教训这不孝子孙!”   顾太夫人冷声下令道,婆子面无表情地捧着竹戒尺朝顾燕飞步步逼近,   睡得正香甜的奶猫被太夫人那尖利的声音吵醒,睁开了惺忪的碧眸,视线在顾太夫人与婆子身上扫过,不开心地吼道:   “喵嗷!”   奶猫的叫声即便是威吓咆哮,依旧绵软可爱。   顾太夫人与那婆子身子一麻,被吓出了一身冷汗,衣裳内湿哒哒的,婆子觉得手中的戒尺重如泰山。   顾太夫人嘴巴张张合合,喉头艰涩,那声“打”已在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她抬手指向了顾燕飞,那只手在发抖,眼中满是惊恐和不解。   这时,门帘被人刷地撩起,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形大步流星地跨了进来,风尘仆仆。   “住手!”   来人一眼看到了婆子手里的戒尺,冷声喝道,清朗的声音锐利如剑锋。   那是一个十七八岁、俊眉朗目的少年,身穿一袭修身的蓝色锦袍,劲瘦的腰间束着一条绣火焰纹的玄色腰带,衬得他身形愈发颀长清隽,如青竹似松树。   “……”顾燕飞怔怔地看着蓝衣少年,眼眶微微一酸,目光不愿移开。   这一世,她重回这个牢笼般的定远侯府,既是为了化解她的心魔,也是为了能够见到——   她的大哥。   还没睡饱的奶猫一边看看它的主人,一边打了个哈欠,见没它什么事了,就继续闭眼睡觉,蜷成一个三色毛团子。   下一瞬,顾太夫人打了个激灵,终于回过神来,心底发寒:顾燕飞捡的这只猫邪门得很。   她的手指紧紧地捏住了佛珠串,定了定神,不太自然地问道:“渊哥儿,你怎么回来了?”   来人正是顾家长房的嫡长子顾渊。   顾太夫人完全没想到顾渊会突然回府。   顾渊自打一年前进了西山大营后,就常年待在大营中,一般只有休沐的日子可以回侯府。   半年前,当真假千金调包的真相揭开后,顾太夫人就嘱咐各房先瞒着顾渊,美名其曰,怕找不到他妹妹让他失望,不如等人接回侯府后,再与顾渊细说。   这一瞒就瞒到了现在。 第023章   顾太夫人眼神游移,拿不准顾渊是否已经知情。   顾渊恍若未闻地又往前走了几步,灼灼的目光始终注视着顾燕飞,双脚像是灌了铅似的,越走越慢。   母亲谢氏过世时,顾渊才三岁,他依稀还记得母亲的容颜,随着年岁的增长,记忆越来越模糊,此刻当他看到他的妹妹时,眼前这张清丽精致的面孔就与梦中母亲的面容重叠在了一起。   他的妹妹长得很像母亲!   他曾经总爱贴在母亲高高隆起的肚皮上,感受妹妹的胎动。   那时候他们一家人很快乐。   顾渊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她,眼眶湿润。   一股自心底升起的悸动在无声地告诉他,她才是与他血脉相连的亲人。   他定了定神,才道:“我是你的哥哥,顾渊。”   “放心吧,一切有我呢。”   少年的声音缓慢喑哑,话语中所蕴含的温暖、坚定与真挚满满地溢了出来。   “大哥。”顾燕飞轻轻地唤了一声,露出了她今日第一个笑容。   顾渊鼻尖发酸,在极短的时间内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转而对上首的顾太夫人说道:“祖母,妹妹才刚回来,累了,要是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带她先走了。”   也不等顾太夫人回答,顾渊拉起顾燕飞的一只手就走,完全无视了其他人。   “渊哥儿!”顾太夫人在后面喊道,试图叫住顾渊。   顾渊只当没听到,更没有停留。   “大哥。”顾云嫆在他们背后唤了一声,声音有些低落。   顾渊依旧没有回头,只是脚下的步履停顿了一下,双手紧握成拳。   他没有告诉任何人,这几日他独自跑了一趟淮北。   月初,顾渊因差事悄悄回了一趟京城,却在无意中得知太夫人离京去丹阳城接“二姑娘”了。   这位“顾二姑娘”并不是顾云嫆,说是顾家长房的沧海遗珠,是太夫人派人刚从淮北找回来的。   顾渊觉得事情有些古怪,办完了差事后,便一咬牙和上峰告了假,他先是去了丹阳城,岂料丹阳城紧闭城门,只得又快马加鞭地赶去了淮北。   这一查,他才知道原来他的亲妹妹不是顾云嫆!   他的亲妹妹不但被心思歹毒的素娘调了包,还在淮北被那家人磋磨、虐待,过了十四年水深火热的日子。   顾渊日夜兼程,中途换了好几匹马,才终于赶回京城,没想到一回府就看到顾太夫人竟然下令对才刚认回来的妹妹动家法!   顾渊闭了闭眼,手脚发寒,决然地拉着顾燕飞一起穿过了门帘。   那道门帘被打起又落下,在半空中“簌簌”地摇晃作响。   满室寂静,空气略显压抑。   走出慈和堂,顾渊才放开顾燕飞,他低头看向比他矮了一个头的小姑娘,心头有千言万语要说,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心口被浓浓的愧疚所占据。   十四年前,母亲在战乱时诞下妹妹,之后难产身亡。   他曾对着母亲的牌位发誓要照顾好妹妹。   后来,顾云嫆被素娘千里迢迢地送来了京城,顾太夫人怜她年幼失恃,将她养在了慈和堂。   顾渊要读书习武,平日里除了晨昏定省外,和顾云嫆见面的机会不多,但这么多年来,顾渊对顾云嫆这个妹妹,还是很上心的,凡事都想着她,凡事都以她为优先。   没想到他竟然连妹妹都弄错了。   他真正的妹妹在外头足足吃了十四年的苦!   想到自己在淮北的见闻,顾渊的眸色晦暗如夜。   “妹妹,”顾渊想告诉妹妹以后他会保护她的,话到嘴边,眼角的余光瞟见了她臂弯中的小奶猫,于是话锋硬生生一转,“……这是你养的猫?”   “它叫晴光。”顾燕飞随意地摸了**猫的头顶。   奶猫听到了自己的名字,下意识地想睁眼,却被一只素手强势地挡住了眼。   她的这个小动作看在顾渊的眼里,就变成了对猫的怜惜。   斟酌了一番后,顾渊正色道:“妹妹,祖母不喜猫,侯府但凡有猫,都会被祖母令人打杀了。”   “我现在在西山大营当差,那附近有个小庄子是娘的陪嫁,不如你搬去那里住怎么样?”   顾渊之所以这么提议不仅仅是为了这只猫,更因为他知道,妹妹要是留在侯府中,日子怕是不好过。   祖母显然对妹妹没什么祖孙的情分,一言不合就是家法伺候。府中的那些下人惯会踩低捧高,十有八九会给妹妹下脸子,妹妹没必要留在这里受委屈。   “……”顾燕飞怔怔地看着顾渊,神情有些恍惚。   上辈子,大哥也这么跟她提议过,可当时的她太过自卑,又不懂事,以为大哥与太夫人、许嬷嬷她们一样全都看不起她。   “大哥,我不走。”顾燕飞微弯眼眸,黑白分明的瞳孔仿佛盛着一汪水,笑靥灿若春华,“你放心吧。”   上辈子,她没有去庄子。   这一世,她也不会去的,她会留下来。   她怀里的奶猫“喵喵”叫了好几声,意思是,谁敢打杀它,它可是灵兽,所有人类都要膜拜在它膝下的。   顾渊的眼睫扇动了两下,有几分犹豫,但终究没有勉强她。   想了想,他就换了另一个提议:“那妹妹你就住玉衡苑吧。那是从前娘亲在世时住的院子,这些年一直空着,稍微收拾一下就能住。”   玉衡苑在侯府内院的北侧,虽说空了十四年,但不意味着它荒废了,院子里有仆妇负责洒扫、整理,维持着它从前的样子。   顾渊生怕妹妹再拒绝,紧张得手心都有些汗湿了。   直到她一声“好”,顾渊喜上眉梢地咧嘴笑了,迫不及待地说道:“我带你去!”   “以后你要是缺什么,尽管差人跟我说。”   “我要是不在,就告诉我的小厮梧桐。”   “等过些日子,我就想法子调回京城来!”   顾渊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有些啰嗦,更有些笨拙。   顾燕飞静静地听着,笑容恬淡。   她的大哥拼了命地想要弥补她,不惜一切地想要对她好,就和那个时候一样…… 第024章   兄妹俩绕到了慈和堂的后院,再往东转弯,穿过一个东西的穿堂,一路往东,就来到了一处幽静的院落。   相比慈和堂的热闹,玉衡苑宁静安详,入目之处皆是一片苍郁葳蕤的绿荫,随风而动。   习习秋风拂过兄妹俩的衣摆、发梢。   “大少爷。”一个五十出头、身形干瘦的婆子拘谨地给顾渊行礼。   留在这院子里的仆妇都是些粗使婆子、粗使丫鬟,平日里也没机会服侍侯府的主子们,因此举止言行都有些呆板拘束。   那婆子躬着身,小心翼翼地打量起顾燕飞。   自打太夫人携大姑娘往丹阳城走了这一遭后,府内流言霏霏,都说府里会多一位新的二姑娘,难道就是这一位?!   “二姑娘以后就住在这里。”顾渊一边说,一边轻飘飘地扫视着这个荒芜冷清的院子。   长房在京中的旧仆,如今大多在顾云嫆的身边伺候,把这些人调回来给妹妹也不太合适,得挑一些更加忠心又可靠的人。   顾渊在心里琢磨着可以从哪里调些人过来,嘴上则敲打道:“二姑娘说什么便是什么,不可有任何阳奉阴违。不然,哪怕长房如今不似从前,要收拾你们几个,本公子还是办得到的。”   他漫不经心地斜睨了婆子一眼,目光锐利似刀锋,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那婆子唯唯应诺,立刻唤来了院子里的其他人,一同给两位主子见礼。   兄妹俩的到来让这死气沉沉的玉衡苑一下子喧闹起来,下人们手忙脚乱地开始收拾、打扫。   “妹妹,我带你四处看看。”   当顾渊面对顾燕飞时,表情又变得柔和起来,他不疾不徐地领着顾燕飞往里面走,配合着她的步伐。   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物都留有关于父母的回忆。   “爹爹和娘亲成亲后,就住在这里,这是爹爹亲手给娘搭的秋千。”   “这片小竹林是娘在我出生那年栽下的,还有那些菊花也是她种的……娘她很喜欢养花,爹就特意隔了这片苑中园出来。”   “这座假山用的太湖石是大舅父派人不远千里送来的。”   “……”   顾渊说的这些都是顾燕飞不知道的,她听得津津有味。   上辈子,顾燕飞万事都听顾太夫人的,在对方的安排下住进了慈和堂西北侧的采薇院,从不曾踏足过这玉衡苑。   顾渊一路走,一路说,中间也说了不少关于长房的事,包括他们的父亲先定远侯顾策于八年前战死沙场,先帝以顾渊年纪太小为由,着顾策的胞弟顾简继承爵位,也就是如今的定远侯。   约莫一炷香功夫后,在院中绕了一圈的兄妹俩来到了正房。   屋子里窗明几净,一尘不染,只是空荡荡的,除了一些橱柜、桌椅、床榻等必要家具外,其它什么都没有。   “妹妹,以后你住在这里,想怎么布置就怎么布置,千万别委屈了自己……”顾渊正说着,被一阵软糯的猫叫打断。   睡醒的奶猫从顾燕飞的怀中一跃而起,从窗口飞蹿到了窗外的一棵大树,先伸个懒腰,然后愉快地在树枝上磨起爪子来,“擦擦”作响。   顾燕飞随意地抚了抚被猫弄皱的衣袖,笑靥浅浅。   顾渊也跟着笑了,眼神温柔似水。   妹妹都这么大了,眼看着就快及笄的人,他也不知道能为她做什么……   他绞尽脑汁想了半天,突然一拍额头,从腰间的荷包里摸出了几张面额一百两的银票,一股脑儿地全都塞给了顾燕飞。   “你有什么想买的,尽管买,千万别委屈了你自己。要是不够用,再跟我说。”   这里也不过区区四百两,不算多,但顾燕飞知道,这是大哥全部的身家了。   有道是,父母在不分家。太夫人还在世,所以侯府一直没有分家。   长房没有私产,连母亲谢氏的嫁妆也是太夫人在管着,顾渊的俸禄是要上交公中的,平日里他自己也就靠侯府的月钱过活,最多偶尔有点外快什么的,才攒了这些银子下来。   “谢谢大哥。”顾燕飞接过了银票,粲然一笑。   正值芳龄的少女容色姣好,不必脂粉和首饰妆点,只需浅浅一笑,就如百花绽放,娇艳不可方物。   顾渊的心里泛起一股说不上来的滋味。   妹妹已经不是一个懵懂天真的孩子了,错过的已经错过了,他能做的就是宠她,尽可能地对她好,让她能时刻像现在这般率性地笑着。   说话间,卷碧给兄妹俩端上了热茶。   顾渊尝了一口茶水,轻轻地皱起了眉头,于是招来婆子吩咐道:“你去我那里找梧桐弄几罐上好的……算了,还是我自己回去一趟。”   他心中不由暗叹:妹妹缺的又何止是一罐茶叶!   这么一想,顾渊也顾不上喝茶了,叮嘱道:“妹妹,你才刚到,一路舟车疲乏,先好好休息一下,这些天事情还多着呢。”说完,他就匆匆离开。   顾燕飞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口,方才去了稍间的美人榻小憩。   夕阳渐渐西斜,等顾燕飞一觉醒来,又是精神奕奕,被卷碧拉着去参观她的新闺房。   闺房已经收拾得七七八八,屋内屈指可数的家具被重新摆放过了,简洁又整齐。   就像在丹阳城时那样,窗边摆上了一张大大的书案,只不过,书案上什么也没有,显得空荡荡的。   窗外没有池塘,卷碧就往案头放一个脸盆大小的青花瓷大缸,缸中也是空无一物。   卷碧笑眯眯地说道:“姑娘,现在没有鱼,奴婢过两天出府去买两条金鱼。”   “喵!”   奶猫闻声而来,愉快地跳入青花瓷大缸中,对于卷碧的这个建议深表赞同,意思是,鱼汤好!   顾燕飞在屋里转了一圈,才刚坐下,婆子就喜笑颜开地来报说,慈和堂的李嬷嬷就来求见。   李嬷嬷是太夫人身边最得力的亲信,平日里一向笑脸对人,在这府中不仅颇具威信,人缘也不错。   “二姑娘。”李嬷嬷笑容满面地屈膝福了福,一脸坦然地打量着这间还在收拾的屋子,嘴角抿了抿。   若非大少爷坚持,太夫人本来是想让二姑娘住在采薇院的,去丹阳城之前,就吩咐她收拾院子。   现在采薇院都收拾好了,小归小,总比这玉衡苑要什么没什么好。   大少爷是男子,终究不够细心。   念头一闪而过,李嬷嬷也没打算提醒顾燕飞可以问侯夫人从库房要些摆设,只笑眯眯地传话道:“太夫人让您明日巳时到祠堂。” 第025章   这一天的玉衡苑很是热闹,李嬷嬷前脚刚走,后脚顾渊那边又遣了人来,来的不仅是人,还有一些七零八碎的东西,顾渊几乎是想到什么就让人一股脑儿的送来了。   茶叶、熏香、文房四宝、棋盘、毛毡、藤球、琉璃珠、羊奶、玉佩、玉扳指……光是收拾这些琐碎的小东西,就让顾燕飞心情愉悦。   卷碧一样样地清点着:   “这是上好的毛尖,奴婢可得亲自收起来。”   “这玉佩、棋盘是给姑娘的。”   “这几样应该是给晴光的。”   “……”   “喵!”对此,奶猫深感满意,一爪拍在藤球上。   那个小巧的藤球在奶猫的追逐中滚来又滚去,清脆的铃铛声不绝于耳。   顾燕飞是在铃铛声中睡着的,又是在铃铛声中被吵醒的。   她慢悠悠地用过早膳,才由李嬷嬷领着去了位于侯府西侧的顾氏祠堂。   通往祠堂的白石甬路干干净净,两边皆栽着苍松翠柏,庄重幽静,前方抱厦的入口处悬着一块匾额,龙飞凤舞地写着“顾氏宗祠”这四个大字。   今天的天气很好,碧空如洗,金灿灿的阳光倾洒而下,五间正房静静地矗立在蓝天白云下,飞檐翘角。   顾燕飞到的时候,抱厦里已是一片衣香鬓影,侯府各房的女眷都在,笑声连连,气氛融洽。   “二姑娘,这边走。”李嬷嬷笑吟吟地走在前面给顾燕飞领路,既亲切,又不过分热络。   抱厦内的众人约莫也注意到了顾燕飞的到来,十数道灼灼的目光潮水般涌向顾燕飞,其中有打量,有好奇,有轻慢,也有漫不经意。   顾太夫人也同样望着顾燕飞,目光如炬,耳边又响起顾渊昨天对她说的那番话:   “祖母,妹妹既然找回来了,是不是应该尽早开祠堂?我看择日不如撞日,不如就选明天吧。”   顾太夫人眯了眯眼,嘴唇紧紧地抿成了一条直线。   为了顾、方两家的婚事,她本就打算一回京就开祠堂改族谱,但是由她来提,和由顾渊开口是不一样的,后者让她觉得受了胁迫。   顾太夫人心里不太痛快,明明从前二孙女没回来前,顾渊对她一向很孝顺的。   顾燕飞目光淡淡地扫过前方众人,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与记忆中的名字一个个对上了号。   她的步伐停在了抱厦外,阳光在她的周身镀上一层淡淡的金色光晕。   晨晖跌落进她眸底,映得她瞳孔熠熠生辉,那白皙如玉肌肤闪着珍珠般的光泽。   面容清丽,气度高华,骨子里透出一股皎如日星的气质。   几位顾家姑娘躲在夫人们的后方悄悄地交头接耳,偶尔有“长房”、“二姐姐”、“像大哥”之类的词间断地飘了过来。   “二姐姐。”率先开口的是顾云嫆。   她嫣然一笑,两颊浮现一对浅浅的酒窝,温柔大方,观之可亲。   “好俊的小姑娘!”一个三十出头、鹅蛋脸的中年美妇语气亲热地对着顾燕飞赞道,白皙的面庞上露出温和的笑容,“这就是二侄女吧,长得真像大嫂……我是你二婶。”   这美妇就是定远侯夫人王氏。   顾燕飞就对着顾太夫人和王氏福了福:“太夫人,二夫人。”   这称呼让众人的表情都有些微妙,暗暗地交换着眼神,不知道这丫头是木讷呢,还是太懂规矩。   顾太夫人面沉如水,直接把心头对顾渊的不快迁怒到了顾燕飞的身上,语气如冰地说道:“下次来早些。”   说着,她的目光扫过顾燕飞肩头的几缕黄白毛发,眉头皱了起来,又道:“你赶紧把你那只猫处理掉,那猫古里古怪的,定是妖孽!”   她一想到府里有只猫,就浑身上下不舒坦。   顾燕飞笑而不语,自顾自地坐了下来。   “……”顾太夫人心头邪火直冒,眼底暗流汹涌。   在一片僵硬的气氛中,一个灰衣婆子步履匆匆地来禀说,侯爷、族长他们到了,于是包括顾太夫人在内的一众女眷都朝正前方望去。   前方的五间大门大敞着,从门外鱼贯地走进一群年龄不一、形貌各异的男子。   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年届花甲、发须花白的玄衣老者,步伐矫健,精神抖擞。   “今天真是劳烦伯父了。”与老者并行的是一个年约三旬的蓝袍男子,身材高大,五官俊朗,只可惜身形略显臃肿,正是现任定远侯顾简。   对待顾氏的族长,顾简言语间甚是恭敬。   “应当的,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族长捋着胡须道,笑容豪爽。   侯府四房和五房的两位老爷紧随其后,也在与那些族老们说着话,气氛和乐。   顾渊一言不发地跟在后头,他才十七岁,那俊美的面容犹带几分稚气,但身量高挑,在众人中显得鹤立鸡群,举手投足间透出一股骄矜之气。   女眷们簇拥着顾太夫人上前几步,礼貌得体地彼此见了礼。   片刻后,众人纷纷地在祠堂的前厅坐下,顾简与族长并排坐在上首,顾太夫人位于下首,其他人也一一落座。   在这样的大场合,大部分人根本就没有说话的资格,大都默不作声,有的玩帕子,有的魂飞天外,有的偷偷打着哈欠,也有的悄悄地打量着顾燕飞。   寒暄了一番后,顾太夫人才说起了正事,抬手指向了坐在她身侧的顾燕飞。   “族长,这丫头是嫆姐儿的双胎胞姐姐。当年她们的母亲谢氏难产,生下她们两个后,就撒手人去。”   “你们也知道,那会儿边境一带兵荒马乱的,乳娘一人照顾她们姐妹俩,力所不逮,不慎把这丫头丢失,只抱着嫆姐儿来了京城……”   顾太夫人早就编好了说辞,也不管众人是何反应,侃侃而谈。   族长与族老们面面相觑,无声地交换着眼神。   这双胞胎的故事实在有些离谱了,显然是编的,却是无人提出质疑。   顾太夫人早早就和族长他们通过气了,昨日又让亲信去暗示了一番,说穿了,今天族长他们过来也只是走走过场而已。   真相到底是什么不重要,关键是,这件事对于他们整个顾氏一族有利。 第026章   待顾太夫人说完后,族长轻咳了一声,客套地说道:“弟媳,今天能找回这孩子,想来阿策与他媳妇在天有灵,也会欣慰的。”   “是啊,昨晚我还梦到了阿策。”顾太夫人叹息地微微颔首,装模作样地用帕子擦了下眼角根本不存在的泪花,“那就劳烦族长做主开祠堂修族谱吧。”   说着,顾太夫人在顾云嫆的搀扶下起了身,眼角的余光却发现顾渊兄妹俩全都坐着没动。   “渊哥儿!”顾太夫人低唤了一声。   面对她催促的目光,顾渊长目眯起,笑了,只是笑容不达眼底:“祖母,我怎么不知道娘还生了一对双胞胎呢?”   这冷冷的一句话让周围的气氛一僵,满室寂然。   族长等人的表情都有些尴尬,顾家几房人则是目瞪口呆,原本昏昏欲睡的几个小辈精神一振,齐刷刷地望着顾渊。   “……”顾太夫人下意识地捏紧了佛珠串,不敢置信地看着顾渊,目光沉沉。   她确实没有跟顾渊说这件事,她在侯府当家做主惯了,也不觉得这种小事还需要跟个小辈商量。   顾云嫆自然也听到了顾渊的这番话,瞳孔微缩,轻声唤道:“大哥……”   她面上流露出几分难堪之色,就像在大庭广众下被人揭了伤疤,让她无地自处,更让她受伤的是顾渊的决绝。   她自小在侯府长大,这么多年来,他们兄妹的感情一向很好,兄友妹恭,她不明白为什么顾渊容不下她。   顾渊没有去看顾云嫆,他依旧坐在圈椅上,腰杆挺得笔直,就像是一柄未出鞘的剑。   顾太夫人捕捉到顾云嫆那细微的情绪变化,有些心疼。   她不快地瞪了顾渊一眼,斥道:“渊哥儿,嫆姐儿是你妹妹,叫了你十四的‘大哥’,你的荷包、绢帕、鞋袜都是她绣的;也是多亏了她,你才能这么快在军营站稳脚跟……这些你都忘了吗?”   “你还有没有心!!”   顾太夫人不敢相信自己的长孙居然这般冷心冷肺。他们十几年的兄妹之情竟然抵不上一个半路认回来的野丫头!!   顾渊眸如深井,只陈述事实道:“我娘只生了一个妹妹。”   “我只有一个嫡亲妹妹。”   宛如剑锋出鞘三分,锐气四射。   顾渊绝不会同意这个荒谬的主意!   十四年了,他的妹妹已经吃了这么多年的苦,顾云嫆却代替妹妹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享受着阖府人的宠爱。   一个水深火热,一个金尊玉贵。   一个深陷泥潭,一个身在荣华。   设身处地地想,如果他是妹妹的话,他无法释怀。   要是他纵容祖母以假充真,那是对妹妹最大的不公。   他相信双亲如果在世,也不会希望让妹妹再受一点委屈。   顾太夫人的脸色又沉了三分,看顾渊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就火大,目光像刀子似的捅在他脸上。   坐在上首的顾简眼底闪过一抹不虞,暗道顾渊实在是不知轻重。   侯夫人王氏看看太夫人,又看看顾简,出声打圆场道:“渊哥儿,你祖母对你们几个孙辈皆是一片慈爱之心,你也要体谅她。”   那谁又来体谅他的妹妹?!顾渊转头看向了他身侧的顾燕飞,一只温暖粗糙的大掌轻轻覆上她的手背,似在说,有他在。   顾燕飞抿唇一笑,眼底轻轻地荡起涟漪。   前世今生,她的大哥总是义无反顾地守在她身边,为她挥剑披荆斩棘,为她挡下那些刀光剑影。   眼看着局面僵持不下,族长轻咳了两声,用商量的口吻开口道:“弟妹,侯爷,这件事要不要再商量一下?”   族长是一片好心,但顾太夫人的神情更难看了。   对她来说,顾渊的行为简直就是在打她的脸。   她顿觉胸口发闷,脸色难看至极。   “胡闹!”顾简怒气冲冲地对着顾渊斥道,眉宇间浮现一道道深深的沟壑,“大景朝以孝治天下,顾渊,你把你祖母气成这样,一旦传扬出去,你的仕途还要不要?我们顾家的脸面还要不要?!”   顾简深深地觉得这个侄子实在是太不懂事了。   真真有其父必有其子。   八年前,大哥顾策所为激怒了先帝,以致顾家这些年处境尴尬,从高贵跌落到式微,京中各家对顾家避之唯恐不及。这八年来,侯府何其艰难,好不容易有了如今这个机会,他断不会让顾渊胡来。   “此事事关侯府,由不得你胡闹。”   “还没到你当家做主的时候呢!”   顾简语气强硬地说道,言下之意是,他这个侯爷才是侯府的当家人。   “那何时到我当家做主?”顾渊一双长目微挑,眸中泛起冷光,注视着前方的顾简。   不等顾简回答,顾渊接着道:“我看还是分家好了,把我们兄妹俩分出去。”   “这样,我应该可以做长房的主了吧?”   顾渊的最后一句话极尽讽刺之意。   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满室沉寂,众人已经出离震惊了。   “渊哥儿,你也太口无遮拦了,分家是随便能挂在嘴上的吗?”顾简更怒,脖颈间暴起一根根青筋。   他这个侄子何止是不懂事,简直就是性情乖僻,胡搅蛮缠!   面对雷霆震怒的顾简,顾渊的表情平静而又冷漠,闲适地靠在椅背上,一副油盐不进的态度。   “你……你……”顾太夫人气得不轻,手指颤抖地看着顾渊,难以相信他居然能说出这样忤逆不孝的话来。   顾云嫆给旁边的丫鬟使了一个眼色,丫鬟立刻端来了热茶,顾云嫆接过茶盅,又亲自送到顾太夫人手中,让她喝口茶顺顺气。   “祖母,这事还是算了吧。”顾云嫆声音轻柔地宽慰道。   她相信康王对她的感情是纯粹的,不会因为她是不是顾家女而动摇。   倘若康王真的动摇了,那么,这段感情不要也罢!   顾云嫆漆黑的眼眸中三分骄傲,三分坦然,还有三分压抑的隐忍。 第027章   “嫆姐儿!”顾太夫人心疼地看着顾云嫆,微微哽咽,暗叹这个亲手养大的孙女实在是贴心。   相比之下,顾渊就像是养不熟的白眼狼。   自八年前,长子顾策战死后,顾渊就变了一个人,跟她这个祖母也像隔了一层似的。   顾太夫人偶尔也会怀疑,顾渊是否一直对二房袭爵不满,才会对整个侯府都心怀芥蒂。   想当初,她也亲自跟顾渊解释过,由顾简袭爵是先帝的意思。   顾太夫人浑浊的眼眸中波涛汹涌,思绪纷呈。   “渊哥儿,你这么大人了,还不如嫆姐儿懂事,识大体。”顾简一说起顾云嫆,就是赞不绝口,目光转向顾燕飞时,便流露出毫不掩饰的嫌恶,抬手指着她道,“你啊……你就是个祸害,出生克母,才回来就把侯府搅得翻天覆地,家无宁日。”   随着他的声声厉斥,顾家其他人看向顾燕飞的眼神都有些复杂,有的深以为然,有的轻蔑,有的冷淡疏离,也有的唏嘘怜悯。   侯府如今由顾简和顾太夫人当家做主,她一个晚辈今天被两个长辈嫌弃,以后怕是没好日子了,不像顾渊是男子,还有机会在外建功立业。   顾渊瞳孔翕张,眸中迸射出冰冷、嗜血的寒光,抬臂就去摸剑。   “这样啊。”顾燕飞闲适的叹息声在厅堂里悠悠响起,不着痕迹地按住了顾渊的右臂,淡淡道,“顾云嫆样样都好,那不如就让她给侯爷当女儿吧,也免得我命硬克了她。”   她依稀记得上辈子应该也是在这几日开的祠堂,当时她太过软弱,由着顾太夫人摆布,而大哥身在军营,等到一切尘埃落定后,他才知道她的存在。   大哥并不赞同把顾云嫆留在爹娘的名下,为此还与顾太夫人与顾简争了许久,可直到大哥战死时,还是没能让他们同意再开祠堂。   顾云嫆有望成为未来的“康王妃”,甚至是国母,这诱惑太大了,他们是不会放弃的。   大哥再这么争下去,也不会有结果。   顾燕飞可不想为了这么件小事没完没了地浪费时间,有这闲工夫,她还不如给她的猫梳梳毛呢。   只要他们兄妹与顾云嫆划清界线就行了。   长房是长房,侯府是侯府。   心魔是心魔……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怔住了,她的这个提议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在最初的愤怒后,顾简渐渐冷静了下来,眉宇间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他仔细琢磨了半天,才不过片刻,就想明白了。   这个主意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好的地方。   与英国公府定亲的顾氏女是长房长女,顾云嫆一旦过继到二房,就是名正言顺的二房嫡女,自然也就与这门亲事扯不上关系了,康王也不会落个“夺人妻室”的名声。   等将来,康王若是能更进一步,那么自己说不定就是国丈了!   想到这里,顾简不由热血沸腾,心如擂鼓。   “大哥,”顾云嫆朝顾渊走近了一步,叹了一口气,正色问道,“你也是这样想的吗?”   顾云嫆半垂着小脸亭亭而立,云鬓如雾,朱唇榴齿,姿态优雅如兰,清丽绝伦。   顾渊沉默地点头。   长房嫡女只能有一个人。   他不会让妹妹身世含糊,不明不白。   顾云嫆纤长浓密的眼睫颤了颤,微微扬起线条柔和的下巴,隐约浮现出一种动人心魄的哀愁与隐忍,轻声道:“那我答应。”   她的目光转向了顾燕飞,接着道:“若是能弥补二姐姐,能让二姐姐和大哥不要对我心怀芥蒂,我愿意。”   说完,顾云嫆侧过身,屈膝对着顾太夫人与顾简福身一礼,郑重道:“请祖母、二叔应允。”   她的举止动作是那么优雅,自有一股遗世独立的风骨。   顾太夫人的手指摩挲着手中的紫檀木佛珠串,闭了闭眼,过了许久才道:“老二,就这么办。嫆姐儿过继到你们夫妇的膝下。”   这句话意味着这件事尘埃落定。   顾燕飞但笑不语,心神有一半飘去了她的猫那里。   族长与族老们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释然地松了一口气。   族长把拳头放在唇畔,再次清了清嗓子,朗声道:“那就开祠堂请族谱吧。”   对着祖宗牌位焚香行礼后,族长亲自将顾氏族谱请了出来,将之铺开平摊在大大的书案上。   微微泛黄的谱牒上记录着顾家十几代人的名字,密密麻麻,顾家在前朝不过是乡野出身的平民,是顾渊的曾祖父顾尧追随太祖皇帝起义,成了开国的名将,得封定远侯。   他们顾氏一族也由此崛起,脱离了庶民的阶层。   只是看着这份谱牒,在场的族长等顾家人心中就有一股骄傲的感觉油然而生。   一个晚辈给族长伺候笔墨,族长一边执笔沾了沾墨,一边问顾太夫人道:“渊哥儿他妹妹的名字是……”   顾太夫人:“……”   顾太夫人表情一僵,这才意识到她完全忘了这件事。   她自然不会说出口,心念飞转,临时想了一个名字,若无其事地说道:“就叫云……”   后面的那个字还没出口,就被顾燕飞打断了:   “顾燕飞。”   她的声音不卑不亢,清脆婉转,如春风拂来。   迎上顾太夫人不悦的眼神,顾燕飞从容自若地与她对视。   她知道,太夫人会为她取名为“顾云婳”。   上辈子,她的养父母从来没给她取过名字,自小他们就“赔钱货”、“死丫头”地叫唤她,她被接回侯府后,就是太夫人给了她“顾云婳”这个名字。   但是,她不喜欢。   “顾云婳”代表的是上辈子那个懦弱失败的她,那个她早就死了。   “……”顾太夫人眼中阴云密布,神色阴沉。   她现在看到这丫头就烦,觉得跟她那只猫一样充满了邪性,说不定还真是个祸害!   顾太夫人的脸色更冷,淡淡道:“行,你爱叫什么叫什么。”   族长与族老们面面相觑,族长好意地提醒了顾燕飞一句:“丫头,‘云’是顾家女儿这一辈的排行,你大姐姐叫云真,三妹妹叫云嫆……”倘若这丫头的名字与其他姊妹不同,难免会引来外人的无端揣测。   顾燕飞对着族长笑了笑,再次强调道:“堂伯祖父,我的名字是顾燕飞。”   这是她在曜灵界时师尊为她取的名字,陪伴了她整整两百年。   代表着她的新生! 第028章   “燕飞,燕燕于飞,这名字真好听。”顾渊笑着抚掌道,话中之意显然是支持顾燕飞。   族长本来还想顾渊劝劝顾燕飞,但见他这么说,也就不再劝了,聚精会神地把“顾燕飞”三字添到了长房名下,又写上她的生辰。   接着,狼毫笔尖又在砚台沾了沾墨,族长又把顾云嫆的名字,改记到了二房顾简和王氏的名下,作为二人的嫡长女,在侯府行三。   “渊哥儿,你是大哥,就是今天嫆姐儿过继到二房,也还是你的妹妹,你要好好照顾家中的弟妹,做他们的表率!”   “燕飞,你虽然过去坎坷了些,但是个有后福的。”   “……”   “我们都是顾氏族人,要谨记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们都当以家族荣耀和前程为先……”   族长零零碎碎地叮嘱了一番,然后众人又去了后头的祭祀大堂。   祠堂中香烟袅袅,供桌祭台上摆着层层叠叠、密密麻麻的牌位,像梯田一样一阶阶地往上放,气势恢弘,庄严非凡。   族长恭恭敬敬地将谱牃供奉到祠堂中,又率领顾家众人磕头上香。   修族谱、闭祠堂,一系列繁琐复杂的程序后,已经是一个半时辰后了。   太阳高照,温暖如夏。   众人从祠堂出来时,大都有几分如释重负,感觉一大早就像是看了一场高潮迭起的大戏似的。   此刻,其他几房的夫人姑娘们看顾燕飞的目光已经全然不同于最初,什么木讷,什么太懂规矩,那都是她们想多了。   顾云嫆静立在檐下,欲言又止地看着前方的顾燕飞与顾渊,手里攥着一方帕子。   她的目光定定地落在顾渊轮廓分明的侧颜上,微微启唇,似乎想跟他说什么,最终还是忍住了,神情有点落寂。   “嫆姐儿,”顾太夫人慈爱地握住顾云嫆的一只手,与她闲话家常道,“昨天长清郡主不是给你下了帖子吗?你可回帖了?”   “尚未。”顾云嫆摇摇头,“长清郡主是邀我过几天去王府打马球。”   “你想去就去吧。”顾太夫人笑道:“素闻靖王妃喜普洱,我这里有百年普洱,晚些我让人给你送去。”   顾太夫人有心想要弥补她今天受的委屈。   “谢谢祖母。”顾云嫆乖巧地笑了,笑容璀璨。   走在前面的顾燕飞也听到了这番话,眸色渐深,心道:靖王府……那个毁了顾云真一生的靖王府,原来是“这个时候”了啊。   顾渊轻轻地拍了拍她纤瘦的左肩,为掌下的骨感而心疼,嘴上谆谆叮嘱道:“妹妹,我要回军营了,你有什么事,就让梧桐来找我。”   顾渊心里还是不太放心,今天在祠堂发生的这一切,再次验证了他的想法。祖母也许是顾云嫆的好祖母,却不能算是妹妹的亲人。   他得想办法尽快调回京城才行,不然,若有什么万一,妹妹在这个侯府里,怕是要孤立无援了。   顾燕飞回过神,应道:“大哥你去吧。”   她知道顾渊有雄心壮志,他想要建功立业,梦想着有朝一日可以洗去父亲身上的污名,她不会阻拦他。   远处传来一两声悠长的鸟鸣,七八只雀鸟扑棱着翅膀从树梢擦过,振翅飞远。   众人也像鸟儿一样四散而去,各归各处。   “啾啾啾……”   “喵喵喵……”   晴光对于它的新家还算满意,比在丹阳城的宅子大了,有更多的鸟玩,有更大的园子可以奔跑,有更多的树可以磨爪子,有更多的奴仆供它奴役、使唤,而且花园里还有无限量的鱼汤喝……   这才没几天,晴光就肉眼可见地圆胖了一圈,阳光下的皮毛油光水滑。   “啪!”   顾燕飞随手打了个响指,蹲在窗槛上晒太阳的奶猫转头朝她看去,一边张嘴打了个哈欠。   晴光轻盈地跳到书案上,慢吞吞地朝她走了过去,歪着脑袋看着她:“喵——”   顾燕飞将一张符纸往猫围兜上的小口袋里一塞,吩咐道:“干活去。”   晴光翘起圆滚滚的屁股,拉长身子,伸了个懒腰,既优雅,又像在撒娇。   顾燕飞轻轻地在它尾巴根部拍了一下,催促它:“去吧。”   “喵喵!”奶猫满足地叫了两声,甩了甩蓬松的猫尾巴,轻快地从敞开的窗口一跃而出。   天色已近黄昏,绚烂的晚霞如同燃烧的火焰堆砌在天际,给茂密葳蕤的树冠笼上了一层色彩鲜艳的轻纱。   晴光走的一向不是寻常路,避开人群,灵活地穿梭于树枝、屋檐与墙头之间,偶尔惊起树木间的一片鸟雀。   它跑得又快,又轻盈,在府中抄近路,没一会儿就来到了慈和堂的后院中。   慈和堂庭院一角,种着一小片柳树,那下垂的柳枝上悬着片片金黄的柳叶,风一吹,那金色的柳枝就在半空中来回地摇摆起来。   这一幕一下子吸引了它的注意力,碧绿的眼眸闪闪发亮,好像看到了什么稀世珍宝似的。   “咪呜!”晴光纵身而出,一爪拍在了一条柳枝上,转身又去追另一条荡起的柳枝,小小的毛球飞来又窜去。   黄昏的风与阳光透过菱花窗洒进屋子里,猫叫声也随风传了进去。   正倚在美人榻上的顾太夫人闭着眼,不悦地说道:“白露,怎么又有猫叫声?”   大丫鬟白露正在给顾太夫人捶腿,低眉顺眼地说道:“太夫人,许是外头的野猫偷跑进来了。”   顾太夫人睁开了眼,淡淡地吩咐道:“让许嬷嬷赶紧去处理了。”   “是,太夫人。”白露恭声领命,面上无动于衷,或者说,她已经见怪不怪了。   侯府上下皆知太夫人不喜猫,这些年太夫人让许嬷嬷打死过不少误进府的野猫了。   白露轻手轻脚地起了身,从碧纱橱里退了出去,小心翼翼地阖上了碧纱橱的隔扇门。   顾太夫人闭上眼后,就觉得一股浓浓的睡意袭来,全然不知美人榻下多了一只小小的奶猫。 第029章   晴光努力地掏出围兜里的那张符篆随意地往美人榻上一拍,接着漫不经心地舔了舔爪子。   角落里放着一个青釉荷叶纹三足香炉,炉口袅袅地升起缕缕青烟,在空气中慢慢地散开。   那夹着些许菊香的熏香味萦绕在顾太夫人鼻尖。   顾太夫人觉得脑袋昏昏沉沉地,半梦半醒。   “喵呜!”   一声妖异的猫叫声在顾太夫人耳边响起,仿佛贴着她的耳朵似的,吓得她打了个激灵,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   “来人!”顾太夫人厉声喝道,然而出口的却是“喵”的一声。   顾太夫人怔住了,隐约意识到不对,入睡前她明明是在自己的屋里,现在却在一个园子里,周围是偌大的花木,高大得出奇。   她拔高音量又喊了一次“来人”,再一次听到了尖锐的猫叫声。   顾太夫人紧紧地皱起了眉头,想要站起身,这才注意到自己的手脚全都变成毛绒绒的黑爪子。   “喵嗷!”顾太夫人慌了,简直肝胆俱裂,吼叫声声嘶力竭,浑身冰凉。   她终于意识到了这猫叫声是由她自己发出的,她竟然变成了一只猫!   “嘎!”   天空中一只漆黑的乌鸦从上方朝她俯冲了过来,顾太夫人直觉地抬臂去拍,却被那尖锐的鸟喙啄中。   顾太夫人惨叫了一声,乌鸦拍着翅膀,狠狠地又朝她啄了过来,“嘎嘎”叫着。   惶恐之下,她疯狂地奔跑起来,周围的一切都是那么陌生,建筑、房屋、树木、花丛……此时此刻都成了庞然大物,透着一种乌云盖顶的压迫感。   后方,半空中的那只乌鸦不死心地追在她身后,如影随形,背上、头顶时不时传来啄痛感。   她慌不择路地穿过几丛菊花,只见前方出现了一片宽阔平坦的马场,场地中一个个神采飞扬的少年少女骑在一匹匹高头大马上,马蹄飞扬。   一颗碗口大小的马球穿梭于那些奔腾的马匹与晃动的鞠杖之间,飞来又飞去。   在此刻的顾太夫人眼里,那些马匹就像是《山海经》里描绘的那些奇异怪兽,凶狠且妖异,只要马蹄子跺下了,就足以要了她的性命。   顾太夫人连忙停了下来,惶恐不安地瞪大了眼。   下一瞬,就听“咚”的一声,一根鞠杖狠狠地挥在了马球上,马球如流星般朝她飞了过来,快得肉眼几乎捕捉不到。   顾太夫人慌忙想躲,可根本反应不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快如闪电的马球重重地砸了她的额心……   一阵痛彻骨髓的剧痛自头部袭来,仿佛天崩地裂,无边无垠的黑暗汹涌地朝她袭来……   顾太夫人两眼一闭,身子不受控制地朝后倒了下去,隐约还听到几个嘈杂的声音钻入耳中:   “哎呀,哪里来的黑猫!”   “真是晦气!快把这死猫丢出去!”   “……”   顾太夫人昏昏沉沉,全身都使不上劲,感觉自己的后颈被人粗鲁地提了起来……黑暗如那深不见底的沼泽将她淹没,寒意、痛意蔓延至四肢百骸。   她用尽全力睁开了眼,发现自己被扔在了臭气熏天的垃圾堆里,嘴一张,令人闻之欲呕的泔水就淌进唇齿之间。   苍蝇、蚊虫“嗡嗡”乱飞,环绕在她四周。   “汪汪……”   两只骨瘦如柴的野狗闻香而来,饥饿嗜血的眼睛盯住了她,口水“滴答、滴答”地从它们的长嘴中流淌下来,尖锐的犬牙闪着令人心惊的寒光。   一头黄犬“嗷呜”一口咬上了她脆弱纤细的脖颈……   ……   “喵呜!”   又是一声凄厉的猫叫响起,躺在美人榻上的顾太夫人猛然张开了眼,浑浊的眼眸中惊魂未定,胸膛更是激烈地起伏着。   她急切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又反复地看着自己的手掌,确定自己是人,不是猫,这才稍稍缓过气来。   庄周梦蝶,现在是梦,还是刚刚是梦。   她魂不守舍地从美人榻上坐了起来,额头传来一阵阵抽痛感,头痛欲裂,呼吸粗重。   美人榻下贴的符纸已经烧成了灰,她这一动,灰烬就轻飘飘地落在了地上   外面的人似乎听到了屋里的动静,打帘走了进来。   “太夫人!”许嬷嬷对着太夫人福了福,讨好地禀道,“奴婢带人仔细在周围找了一圈,外头没看到有野猫。”   顾太夫人还在想她刚才做的那个梦,心神不宁,那粗噶的乌鸦叫犹回荡在耳边,心底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许嬷嬷亲自给顾太夫人奉了茶,躬身时,注意到自己鞋子上沾了几根猫毛,不禁皱眉,唉声叹气道:“太夫人,依奴婢看,一定是二姑娘养的那只猫偷跑进慈和堂了。”   “这二姑娘也真是的,明知道猫克太夫人您,还非要养。”   “……”   许嬷嬷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心里对顾燕飞又厌又恨。   她为着顾燕飞不远千里地去了趟淮北这种穷乡僻壤,又在丹阳城里耽误了三个月,足足离开了京城四个月,却是半点好处也没捞着,连她原本的好差事都被别人占了。   这半个多月来,许嬷嬷心里一直憋着这口气,想着非要找机会教训一下顾燕飞,现在机会终于来了。   许嬷嬷嘴角勾了勾,眼底略过一抹浓浓的恶意。   听到“猫”时,顾太夫人眼皮剧烈地一颤,瞳孔翕张。   许嬷嬷注意到了顾太夫人的表情变化,只以为她猜对方向了,谄媚地表忠心道:“太夫人,这件事就交给奴婢,奴婢亲自带人跑一趟玉衡苑,一定把那只猫了结了,丢出去喂狗!!”   顾太夫人的眼前不由浮现她躺在垃圾堆里的那一幕,黑洞洞的长嘴大张,森然的獠牙对准了她的脖颈……   恐慌的情绪自心底油然而生,蔓延全身。   “喵!”   窗外蓦然间又响起嘹亮的猫叫声,惊得顾太夫人一下子从美人榻上跳了起来,仿佛她又变成了梦境中任人鱼肉的猫。   她猛地推开了许嬷嬷,与此同时,她手里的茶盅也脱手摔在了地上,青花瓷茶盅摔得粉身碎骨,碎瓷片与茶水四溅开来,一地狼藉。 第030章   “哎哟!”许嬷嬷被推了个猝不及防,一屁股摔倒在地,地上流淌的茶水迅速地浸湿了她的裙子,碎瓷片硌得她屁股生疼。   许嬷嬷一头雾水地对上顾太夫人惊魂未定的眼眸。   “够了!”顾太夫人心乱如麻,不安、恐慌、忐忑、忌惮等等的情绪混杂在一起,迁怒地斥道,“你也是上有老、下有小的人,怎么就不知道为家中老幼积点德!动不动就喊打喊杀的,戾气也太重了!”   “你身上背了这么多杀孽,不如剃度了去庵堂给府里祈福吧!”   “太夫人恕罪……”许嬷嬷傻眼了,不知道自己到底哪里说错了。   她脚下一软,跪倒在地,膝头被地上的猫毛与灰烬弄脏,可她已经顾不上了。   许嬷嬷连连给顾太夫人磕头,光滑如鉴的地面磕得她额头很快肿了一大块,但是顾太夫人心如铁石,毫不动容,拔高音量喊道:“来人。”   李嬷嬷与大丫鬟白露闻声而来,就听她斩钉截铁地吩咐道:“许嬷嬷以奴犯主,当杖责二十以儆效尤。”   “等她领了罚,就把人送去梅庵自省!”   李嬷嬷与白露闻言皆是一惊,许嬷嬷吓得神魂俱散,继续磕着头:“太夫人,奴婢知错了。”   她的脸色惨白如纸,身子更是像筛糠一样抖个不停,惶恐不安。   这侯府上下向来是逢高踩低,她从前受太夫人重用时,连着家人也沾光,她的长子与次子都在侯府当差,三个超过十岁的孙子跟着公子们当小厮。   现在她被太夫人厌了,她的子孙恐怕也会被人踩上一脚,再无出头之日。   顾太夫人板着脸,毫不动容。   对于太夫人的性子,慈和堂上下再了解不过,李嬷嬷叫来了两个膀大腰圆的婆子,客客气气地对许嬷嬷说道:“许姐姐,得罪了。”   那两个婆子心惊不已,谁也没想到一向受太夫人信任的许嬷嬷突然之间就被厌弃了,她们赶紧一左一右地把许嬷嬷从地上拖了起来,粗鲁地把人往外拖。   “太夫人,唔……”   许嬷嬷还在不死心地喊着,被人用帕子塞住嘴,只余下些许咿唔声。   很快,慈和堂里就安静了下来,只有前方的门帘在半空中簌簌地摇晃着。   又有两个洒扫的小丫鬟走了进来,以最快的速度清理着地上的碎瓷片与茶水。   “派人去白马寺说一声,我明早去白马寺上香……”顾太夫人吩咐道,心跳还是有些快,如擂鼓般回响在耳边。   不想,白露脸上露出几分欲言又止,小心翼翼地请示道:“太夫人,大姑娘与三姑娘明早要去靖王府打马球,三姑娘刚派人来传话,说是想借用您的马车……”   侯府自然有的是马车,只不过太夫人与侯夫人的马车是最好的,既华丽又宽敞,去王府做客也体面,顾云嫆是太夫人养大的,她当然是找太夫人借马车。   打马球?!顾太夫人瞳孔翕张,下意识地抬手捂向额心,梦中被马球打到的位置又疼了起来,像是被人狠狠地敲了一棍子似的。   她越想越觉得这一切实在透着邪性。   她想让顾云嫆别去靖王府,可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   这几天她耳闻了一些消息,说是连太后明日也会莅临靖王府!   大皇子刚回京,久居深宫的太后选择在这个时候出宫,说不定是想借机去看看京中的贵女好给康王定下一门好亲事。   现在是关键时刻,无论如何也不能大意,顾云嫆必须要去。   顾太夫人想去拿茶几上的佛珠串,却发现自己的手在微微地颤抖着,紊乱的心绪怎么也静不下来,心脏像是缺了一个口似的。   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是慌多,还是怕多。   她的嫆姐儿曾经批过命,禄贵印绶俱全,命主大贵,还能福及家人。   嫆姐儿是明珠,可明珠也怕蒙尘……不行,她得找人替嫆姐儿挡挡煞,以防万一。   这个念头放起,顾太夫人脑海中就浮现了一个名字:   顾燕飞。   无论是顾、方两家的亲事,还是真假千金,都是顾燕飞给嫆姐儿挡了灾。   想着,顾太夫人眼睛一亮,心绪总算稍稍平复了一些。   是的!顾燕飞天生就是来为她的嫆姐儿挡灾的!   窗外树梢上的奶猫用爪子挠了挠耳朵,一跃而下。   回去时,它又换了一条路走,一路走一路玩,尾巴愉悦地翘得老高,简直快翘上天了。   “喵喵……”   “喵喵喵……”   话痨猫进窗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对着顾燕飞表功,长毛尾巴反复地来回甩动着。   它亢奋地“喵”了一通,顾燕飞却是一脸漠然,吐出了三个字:“听不懂!”   晴光:“……”   它侧身一倒,直挺挺地倒在了书案一角的榧木棋盘上。   顾燕飞忍俊不禁地笑了,伸手摸了摸它柔滑的猫毛。   在曜灵界,晴光虽没有修成人形,但身为主人的她可以和结契认主的灵兽以神识交流,彼此沟通一些简单的话。   但现在晴光变成了一只奶猫,没有灵力,也没有神识。   顾燕飞听不懂猫语,也不在意,左右她明白晴光完成了任务就行,笑眯眯地说道:“今晚奖励你香酥小鱼干。”   奶猫不太满意,探出一只爪子拨动着旁边棋盒里的黑子,发出“嚓嚓”的声响。   “姑娘,三姑娘那边的夏莲求见,”卷碧打帘走了进来,禀道,“说是替三姑娘传话。”   卷碧皱了皱鼻头,毫不掩饰她对夏莲的不喜。   成了!顾燕飞做了个手势,卷碧就心领神会,不一会儿,她就领着一个穿青蓝褙子、面容清秀的丫鬟又进来了。   夏莲如影随形地跟在卷碧身后,目光不着痕迹地打量着这间屋子,轻轻地撇撇嘴。   “二姑娘,我们姑娘让奴婢来传话,想请姑娘明日一起去靖王府打马球。”夏莲屈膝行了个礼,目光最后落在了棋盘上的奶猫身上。   这棋盘是上好的榧木棋盘,棋子是极品的云子,白子洁白似玉,黑子乌黑透碧,棋盘和棋子全都保养得很好。   夏莲一眼就认了出来,这副棋盘与棋子是大少爷的,听说是从前老侯爷传给了先侯爷,后来先侯爷又赠与了大少爷,连自家姑娘想要都没给,没想到现在倒是送给了这位二姑娘。   大少爷果然是偏爱二姑娘!   想着,夏莲心里就为顾云嫆感到委屈,更多的是愤愤不平:   自家姑娘再好不过了,对大少爷这个长兄更是没话说。十几年的兄妹情深却抵不过所谓的血脉,大少爷的心太狠了! 第031章   “骨碌碌……”   一枚圆滚滚的黑子被猫爪子从棋盒中扒拉了出来,在平滑的桌面上滚动着。   顾燕飞伸出一根食指,指头摁住了那枚黑子,语气平淡地说了四个字:“我知道了。”   她的神情再平静不过,仿佛这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又似乎这件事早就在她意料之中。   上一世从靖王府回来时,顾云真毁了半边容颜,形同鬼魅。   可顾云嫆却因为对康王救命之恩,得了太后的欢心,太后亲自下懿旨赐婚,封她为康王妃,回府时风光无限。   谁也没有在意顾云真的伤,在顾云嫆的荣华面前,顾云真的伤痛微不足道。   上一世,她没有去。   这一世,她想去看看。   活泼好动的奶猫不安分地去拍她的手。   见顾燕飞沾了自家姑娘的光却毫无感恩之意,夏莲心里更不舒坦了,忍不住又道:“二姑娘,您不会打马球也不要紧的。长清郡主邀请的都是京中显贵人家的姑娘,我家姑娘想着二姑娘初来乍到,去靖王府走走也可以认识几个朋友。”   她的语气有些阴阳怪气的。   顾燕飞终于施舍了一个眼神给夏莲,与此同时,奶猫也转头朝夏莲看来:“喵?”   碧绿的猫眼又清又亮,灵气逼人。   当猫眼对上人眼时,夏莲仿佛被闪电击中似的,直接就跪了下去,脸上露出惊艳痴迷的表情,真恨不得永远留下来。   顾燕飞捂上晴光的那双“魅眼”,挥挥手,让卷碧把还没回过神的夏莲带了下去。   “喵喵喵……”被捂住眼的奶猫颇为不满,拍开顾燕飞的手,据理力争地“喵”了一通。   这一次,顾燕飞看明白它的身体语言了,毫不留情地拒绝了它的要求:“不行,你不能去。”   “喵喵喵喵……”   晴光一眨不眨地看着顾燕飞,浑圆的猫眼中浮现一层淡淡的水光,漂亮得让人心悸。   可惜,顾燕飞郎心如铁,不为所动,随手抓起一个藤球丢了出去。   藤球滚了出去,球中心的铃铛叮咚作响,奶猫感觉身心仿佛受到了召唤似的,欢快地追了过去。   “叮铃铃……”   晴光只是一时被转移了注意力,其实还没死心,于是等次日一早见到顾云真时,它罕见地蹭了上去。   “喵呜~”晴光撒娇地围着顾云真与顾燕飞的裙裾打转,哪怕顾云真没看它的眼睛,也被它软糯的声音叫得心软不已。   顾燕飞依旧毫不动容,含笑对顾云真道:“大姐,别理它。”   顾云真的目光依依不舍地自猫背上移开,温温柔柔地说道:“本来三妹妹是想借祖母的大马车的,但祖母一早去白马寺上香了。侯府其他的马车小一些,人多了就拥挤,所以我想着二妹妹你今天不如跟我坐一辆车吧。”   顾云真一片好意,顾燕飞自然毫无异议。   于是,姐妹俩一起去了仪门,奶猫非要相送,这一送,就把它自己送进了马车里,悄悄地躲在顾云真的裙子里。   去往靖王府的这一路上,顾云真都拘谨极了,几乎是正襟危坐,生怕被同车的顾燕飞瞧出不对劲。   顾燕飞自然知道车里多了一只猫,这个季节是猫的脱毛季,空气里漂浮的一缕缕猫毛让她想无视也难。   她心里暗暗发笑,面上只当不知。   靖王府就在京城西城的升平街,与定远侯府约莫五六条街的距离,大概也就是一炷香多一点的车程。   车夫的时间掐得很准,侯府的两辆马车于辰初准时抵达了靖王府。   靖王府南起月牙胡同,北至老槐树胡同,占地辽阔,至少有两个定远侯府那么大。   今日长清郡主宴客,王府所在的街道也比平时热闹了不少,一辆辆马车、一匹匹马匹陆续地停在王府外,其中也不乏各种规制的朱轮车,可见受邀的客人中不乏宗室亲眷。   王府的仆妇们井然有序地迎接客人的到来,车马一一从东角门入府,停在了外仪门与大门之间的夹道上。   顾燕飞姐妹三人从她们的马车下来后,一个王府的侍女恭敬得体地给她们见了礼,又给她们领路。   侍女领着她们熟门熟路地穿梭在这座规模宏伟、重门叠户的府邸之中。   顾云真有些心不在焉,偶尔回头望向马车的方向,一颗心牵挂在奶猫身上。   刚刚她下车前有叮嘱晴光乖乖待在马车里,晴光也应了,应该不会乱跑吧?   等顾云真回过神来时,她们已经来到位于王府西路的花园,再穿过一座湖上的小桥来到了花园另一边的马场。   湖畔建了两座水阁,以曲折的水上长廊彼此连接,水阁周围垂有朦胧的轻纱,随风起舞,有种如梦似幻的效果。   此刻,靠近马场的濯心水阁中,人头攒动,一片珠光宝气,语笑喧阗声此起彼伏。   少年少女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说话、喝茶,宛如春日繁花盛放般令人眼前一亮。   大景朝的民风开化,女子的地位比起前朝高了不少,男女之防不算严苛,京城的这些显赫人家时不时会举办这样的盛会。   “三位姑娘,这边走。”   侍女领着顾燕飞三人进入濯心水阁,朝着坐于上首的黄衣少女走去。   十五六岁的少女身着一袭修身干练的杏黄色绣彩蝶骑装,外罩以金丝线绣云纹的轻纱袍,裙摆下露出一双蝴蝶落花鞋。   “郡主。”顾云嫆屈膝对着黄衣少女福了福,唇畔漾出浅浅的笑花,介绍她身旁的顾云真与顾燕飞,“这是我的大姐云真,二姐燕飞。”   “免礼。”长清郡主的目光在二人脸上扫过。   这姑娘倒是容颜出众。长清心道,多看了顾燕飞两眼,目光随即又投向了顾云嫆,语调亲昵地笑道:“云嫆,你可来了,我们今天可决不能输给我三哥!”   顾云嫆笑吟吟地应了。   说话间,水阁门口又进来两男一女,在一名侍女的引领下朝这边走来,走在最前面的蓝衣少女对着顾云嫆露出灿烂熟稔的笑容。   顾云嫆被长清郡主留了说话,而顾燕飞与顾云真两人则被侍女领向了水阁西侧,与那两男一女交错而过。   “啪嗒。”   青衣公子手里的折扇脱手而出,领路的侍女赶忙停步,将地上的折扇捡了起来,恭敬地递给对方:“李公子。”   李公子接过折扇在掌心轻轻敲了一下,目光追随着某道纤细婀娜的身影,对着同行的表弟炫耀道:“看到没,我们京城还是有美人的!” 第032章   顾燕飞和顾云真被靖王府的侍女领到了一张靠窗的桌子前,桌上摆了几碟瓜果点心,还有一个插有几枝绿菊的梅瓶。   风一吹,一股淡淡的、清雅的菊香缭绕在水阁中。   姐妹俩坐下后,顾燕飞打发了那名侍女,亲自斟了两杯茶,一杯给自己,另一杯给顾云真。   顾云真喝了口茶,抬眼望着长清郡主的方向,刚刚抵达水阁的两男一女正与长清寒暄行礼,那蓝衣少女亲热地挽着顾云嫆的胳膊有说有笑。   “那是李大将军府的大姑娘和四公子,另一位年纪小的公子瞧着有些眼生,应该不是李家公子。”顾云真低声告诉顾燕飞,“李大姑娘与三妹妹是闺中密友。”   顾云真一向贴心,与顾燕飞介绍起在场的一些贵女与公子,那位从花瓶中取了一枝粉菊把玩的姑娘是常安伯府的三姑娘,那位数着粉衣姑娘是豫王府的九姑娘,还有门外那位刚到的锦衣公子是靖王府的三公子楚钧浩……   水阁里一片欢声笑语,有人闲话家常,有人举杯共饮,有人玩起射覆……场面十分热闹。   陪长清郡主说了一会儿话后,顾云嫆就随另一名侍女朝顾燕飞她们走了过来,手里多了一根一指宽的红色抹额。   王府的侍女们正在分发抹额,今日的马球赛以楚钧浩和长清郡主这对兄妹为首,分为两队,以红、蓝两色的抹额作为队伍的标识。   一会儿要上场的众人皆是神采飞扬,摩拳擦掌地想要一展身手。   “二姐姐,就快开场了,你要不要上去试试?”顾云嫆停在桌前,笑容明快地看着顾燕飞,眼神清澈。   昨日顾太夫人让她也带上顾燕飞,顾云嫆二话不说就同意了。   顾燕飞既然回了顾家,就意味着她早晚要进入贵女们的这个圈子的,更重要的是,今天方明风也会来。   想到方明风,顾云嫆的眼睫颤了颤。   顾、方两家是世交。   顾家的长房嫡女与方明风指腹为婚。   可是,顾燕飞对方明风似乎有些误会,十分抗拒这门亲事,自己得给他们制造个机会见上一见。   等到这两人顺利成了婚,自己也就不欠顾燕飞了,她们之间至此两清。   顾燕飞半垂眼帘,优雅地喝着茶水,笑而不语。   顾云真见状,以为她不会打马球,就笑着打圆场道:“二妹妹,你陪我一块儿坐坐,咱们看他们打。”   顾云嫆也是这么想的,就没强人所难,心中暗道:等一会儿方明风来了,她再把人带过来就是了。   她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又道:“郡主今天设了赌局,还设了彩头,不下场的人可以下注。”   “我一定会赢的。”顾云嫆一双眼睛熠熠生辉,透着胸有成竹的自信。   顾云真“噗嗤”笑了,正要说话,不远处传来了长清郡主轻快的呼唤声:“云嫆,就差你了。”   才刚坐下的顾云嫆说了声“失陪”,就匆匆又走开了,又随着长清等人出了水阁。   顾燕飞与顾云真依旧留在窗边的桌子旁,喝喝茶,吃吃点心,赏赏湖景。   水阁的东侧是湖,西侧是一片广阔平坦的马球场,长宽各三百步,球场的边缘插着一面面彩旗作为地界,还搭建了几个竹棚作为看台。   一人一马站在最中间的那个竹棚下。   身着一袭天蓝色翻领胡服的方明风牵着一匹浑身雪白的白马悠然而立,他皮肤白净,五官俊逸,目光在对上顾云嫆的眼眸时,变得如春水般温柔。   “云嫆,”他彬彬有礼地揖了揖手,举手投足间尽显公府世子的矜贵,关切地问候道,“我听舍妹说你前几天身子不适,可好些了?”   方明风上下打量着顾云嫆,腰间缠的丝绦衬得她纤腰柔软易折,半个月不见,她清瘦了不少……   “偶尔风寒,喝了两天姜汤就好了,不妨事的。”顾云嫆落落大方地笑了笑。   “……”方明风抿紧了薄唇,欲言又止。她为何消瘦,为何抱恙,都显而易见。   闲话了两句话后,顾云嫆抬手指向了几丈外的濯心水阁,话锋一转:“我二姐也来了,就坐在那里。”   秋风自湖面上拂来,拂起那水阁外的层层轻纱,透过那飞舞的薄纱,隐约可见窗边坐着两个少女,一人背对着他,另一人露出精致绝美的侧颜。   顾云嫆俏皮地对着方明风眨了下眼,压低音量悄声道:“我的二姐可是个难得的美人。”   她笑靥明媚,语气中透着几分熟人才有的调侃。   “……”方明风面色一僵,遥遥地望着顾燕飞的侧颜,想起在丹阳城的城门口遇到对方时的一幕幕。   这段时间,那一天发生的事一直如影随形地纠缠着他,如血蛭般。   方明风不禁有些烦躁,眼神阴鸷了三分,脑海中浮现一个念头:   要是她死在丹阳城就好了!   要是顾燕飞死在丹阳城,京城里就没有人知道她的存在,顾云嫆依然会是那个与他定了亲的顾家二姑娘……   这全是顾燕飞的错!为什么她还活着!   方明风幽深的眼眸中慢慢浮起了一丝隐秘的哀伤与怨恨。   坐在桌对面的长清隐约听到顾云嫆的话,随口问道:“云嫆,这是你远房堂姐吗?”   她知道顾家姑娘这一辈从“云”,顾燕飞根本不沾边,估计是旁支了吧。   顾云嫆眼睫一颤,脸上的笑容略有些勉强。   她与顾燕飞之间的关系太复杂,不是三言两语说得清楚的,而且……   “这是我堂姐。”顾云嫆含糊地说了一句,又道,“我二姐她与世子有……”   顾云嫆想说顾燕飞和方明风有婚约,迫不及待地想把这件事公诸于众。   然而,才说了几个字,就被旁边的方明风急不可耐地打断了:   “就快下场了,我们先商量一下一会儿怎么打。”   “郡主,你三哥擅防守,应该会负责这个位置;王三公子与王四公子默契好,肯定是双前锋;安乐县主既能防守,也能进攻,马球打得不错,可惜她这匹马是新马,桀骜不驯……”   顾云嫆心知他是在故意转移话题,暗暗叹气。   这时,她感觉身后一道灼热的目光看着自己,转过了身,不远处一道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身体顿时一僵。 第033章   日光下,一个高大挺拔的青年大步流星地朝这边走来,他的皮肤是小麦色的,五官端正英朗,一袭紫色绣仙鹤云纹直裰包裹住他修长强健的身躯,夹了银丝的仙鹤刺绣在晨曦的照耀下闪闪发亮。   他只是这么信步走着,全身上下就散发着一种身为皇族的贵气,令人不敢轻慢。   顾云嫆半垂下眸子,移开了目光,那晶莹的小脸上有些晦暗,似是蒙上了一层阴影。   这些天,太后要给康王选妃的事在京中传得沸沸扬扬,也难免传到了顾云嫆耳中。   她相信康王对她的感情,却无法肯定他的意志是否会被太后所左右。   顾云嫆微咬下唇,编贝玉齿陷进娇嫩的唇瓣间,几乎用尽全身力气才没有失态。   众人纷纷见礼,然而,康王视若无睹,径直朝顾云嫆的方向走去,似乎他眼中只剩下了她一人。   他的眼神逐渐锐利,几簇火焰在眸中跳动着,越燃越旺。   康王一进马球场,就看到了顾云嫆与她身边的方明风言笑晏晏,还不时交换了一个会心的眼神与笑容。   哪怕他方才听不到他们到底在说什么,但至少他肯定他们俩聊得很投机,至少他肯定方明风还在恋慕着顾云嫆。   方明风下巴扬起,毫不退缩地与对方对视。   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激烈地碰撞在一起,隐有火花闪现,互不相让。   “七皇叔,你要来怎么不提前说一声,我也好让三哥去迎你。”长清笑盈盈地走了过来,打破了僵局。   康王收回目光,看向了长清,淡淡道:“临时起意就来了。”   长清亲自领了康王到了中央的竹棚里坐下。   顾云嫆没有回头,招呼了一声道:“快开始了,我们先进场再说。”   方明风仿佛得到了莫大的鼓励,也跟着上了马,护卫在顾云嫆的身侧,其他人也纷纷跟上,陆续进了马球场。   “铛!”   随着一声响亮的锣鼓声响起,马球场上的小厮奋力地把一个白色鞠球往上一丢。   铜锣旁的茶几上放着一个小巧的三足青瓷鼎,一根手指粗细的香在锣响的同时被点燃,一缕青烟袅袅向上。   急促的马蹄声在球场中此起彼伏地回荡着,疾如雨,迅似电,他们额头上绑的细长抹额随风飞舞着,一个个手持鞠杖,犹如众星拱月般追逐着场上那唯一的鞠球。   没一会儿,方明风就以破竹之势把鞠球打入了球门中,红队拔得头筹,引来一阵热烈的欢呼声,掌声雷动。   蓝队也不遑多让,很快就进了他们的第一球。   场边的其他人欢呼着,鼓劲着,场上场下的气氛都越来越热烈。   等那柱香燃尽,上半场比赛就在又一记敲锣声中结束了,接下来有约莫两盏茶的中场休息。   红、蓝两队的比分暂停在五比三,红队以两球的优势领先。   竹棚中、水阁内皆是一片叫好声。   见顾云嫆出了马球场,顾云真急切地起了身,心头凝重,脑子里反复想着顾云嫆与方明风言笑晏晏的样子。   刚刚的比赛,她看得心不在焉,一心想着等上半场结束后就找三妹妹说说。   顾云真微微垂下眉尾,下一瞬,感觉袖口一紧,于是下意识地垂眸,撞进一双清澈通透的黑眸。   “大姐姐,这里坐着闷了,我们去花园玩吧。”顾燕飞一脸期待地看着顾云真,小鹿般的眼神令人无法拒绝。   顾云真有些迟疑,但顾燕飞已经拉着她的手往水阁外走去,一边走,一边说:“听说靖王府的花园是请前工部侍郎黄常鹤大人专门设计的,亭台楼阁、花木池塘环环相套,独具匠心。”   “确实。”顾云真点点头,她不擅长拒绝人,于是微笑着应下了,“难得来王府,我们四下走走。”   顾燕飞粲然一笑,挽着顾云真的胳膊出了濯心水阁。   顾云真朝马球场的方向又看了一眼,已经不见了顾云嫆,只有她的坐骑在竹棚边悠然甩着长长的马尾。   她心中暗叹,收回了目光,姐妹俩不紧不慢地朝湖对面的花园走去。   水阁与马球场这边人来人往,马如游龙,热闹非凡,相比之下,花园这边清幽雅致,仿佛从繁华市集步入山间丛林似的,颇有几分曲径通幽的味道。   金秋时节,花园里弥漫着沁人心脾的花香,四季桂、木芙蓉、菊花等等开满枝头,争妍斗芳,看得人目不暇接。   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枝叶过滤,凌乱地洒下斑驳的光影。   “这园子果然别致!”顾云真深吸一口空气的芬芳,叹道,“也难怪京城有一句俗语:礼王府的房,靖王府的园,豫王府的墙。”   顾云真借着话头说起了礼王府的房是何等的多,以及豫王府的墙又是何等的高。   一路上,时不时地看到其他人也在园中赏玩,有人在喂鱼,有人在亭子里斗蛐蛐,有人在散步赏花……好不惬意!   说话间,姐妹俩路过一座格局精巧的三层小楼,尖顶翘角,片片琉璃瓦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匾额上写着“月光楼”三个大字。   顾燕飞漫不经意地环视四周,目光落在不远处的一座八角凉亭上,微微停顿了一下。   “大姐姐,我们上去歇一会儿,吹吹风,赏赏景。”   在顾燕飞的提议下,两人进了月光楼,沿着狭窄的楼梯来到了二楼。   小楼中空无一人,四面的窗户大敞,幽幽的秋风染得空气温润不失凉爽,清香盈然,干净敞亮。   顾云真感觉整个人一下子神清气爽,随意地择了靠窗的座位坐下。   从窗口居高临下地扫视着外面,下方的园子一览无遗,从马球场到小湖再到花园的格局尽数收入眼内,一目了然。   “这里的视野真好,很适合作画……”顾云真一边用帕子擦了擦鬓角的汗,一边笑道。   突地,她的目光一顿,瞳孔翕张,看到小楼西北侧的八角凉亭里伫立着两道熟悉的身影,一人纤细婀娜,一人颀长劲瘦。   正是顾云嫆与方明风。   顾燕飞低低地“咦”了一声,饶有兴致地挑了挑柳眉。   上一世的她,是笼中之鸟,被困在侯府,对外面的事情一知半解。   在顾云嫆的赐婚懿旨到侯府后,她才断断续续地从旁人的话语中知道了一些靖王府发生的事,说是靖王府的月季亭年久失修,白蚁作祟,蛀空了亭柱,那日亭子突然倒塌,顾云嫆奋不顾身地救了康王……   这个故事的主角本该是顾云嫆与康王,怎么如今康王没来,反倒是方明风来了?   奇也,怪哉。 第034章   飞檐翘角的月季亭仿佛一把巨伞挡在顾云嫆与方明风的上方。   上方置身小楼二楼的顾云真与顾燕飞恰好就在这两人视野的死角,而姐妹俩占着居高临下之便,把亭中二人看得一清二楚。   顾云嫆与方明风相距不过两尺,周围空无一人,只有环绕在亭子四周的月季花海,姹紫嫣红,鸟语花香,宛如一幅名家手下的画作。   “云嫆。”方明风情不自禁地朝顾云嫆走近一步,握住了她纤细的手腕,语调缠绵。   两人的面庞相距不足两尺,方明风专注地看着顾云嫆。   从她弯弯的柳眉,到长翘的睫毛,到唇畔的酒窝,再到柔美的嘴唇,他看得几乎痴了,目光深深,仿佛一片要将人溺死的海洋,柔情款款。   “别把我推给别人。”方明风正色道。   他的声音清晰地随风传了过来。   这个“别人”指的是谁,显而易见。顾云真皱了皱眉头,下意识地捏紧了帕子,转头去看身旁的顾燕飞。   顾燕飞慵懒地倚靠在窗框上,右手成拳托着一侧脸颊,俯视着下方两人。   虽然和上一世她听到的那些传言不太一样,但似乎更有意思。   顾燕飞唇角泛起一抹浅笑。   顾云嫆也听懂了方明风的言下之意,微微睁大眼。   她想退,但背后是凉亭的圆柱,退无可退。   平日里方明风一向优雅自持,此刻,他如冠玉般的面庞流露出罕见的失态,似要将心头的郁郁一口气宣泄出来。   他苦笑了一声,接着道:“这些年来,我对你的心意如何,你难道真的不明白吗?”   从小他就待她与旁人不同,他教她骑马、打马球;他奏琴,她弹瑟;他们一起作画……   他与她是青梅竹马,过去这十几年,他们之间有许许多多的回忆。   他了解她,她也了解他,他们之间亲密无间。   为什么会出来一个顾燕飞?!   要不是顾燕飞出现,他们两人应该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明风!”顾云嫆感觉左腕上传来他掌心炙热的温度,眸中漾起复杂的情绪,悠悠道,“你知道的,你对我来说,如兄如友,就像亲人一样……”   “我不是你的兄长!”方明风激动地打断了她,只觉心痛如绞,喉头传来一股苦涩的味道。   他不信她心里没有他。   他的云嫆太善良了,为了成全顾燕飞,才会放弃他!   “……”顾云嫆无奈地轻轻叹气。   她与他从小一起长大,对她来说,方明风更像是兄长。   她从小就知道他们有婚约,但是,每每想到她要和一个熟稔如兄长的人成亲,同床共枕,她就觉得别扭。   她曾经也为此忧虑过,所幸,还有顾燕飞……   从小她就觉得自己的运气极好。   顾云嫆凝视着方明风的眼眸,叹息般说道:“明风,你是个好人。”   说话的同时,她温柔不失坚定地甩开了他的手,徐徐地又道:“和你订亲的人本就不是我,现在才是回归正轨。”   方明风眼眶发红,俊美的眉宇间露出几分狂狷,又似有几分受伤。   “嫆嫆,”他突然改口唤起年幼时他对她的昵称,沙哑着声音道,“对我来说,你是独一无二的!”   他这句话那么真挚,恨不得剖心自证,可是顾燕飞差点没笑出来。   看着方明风脸上难掩痴情、痛苦与焦灼的神色,顾燕飞勾了勾唇角,心道:他对顾云嫆果然是真爱啊!   爱到不惜去铲除所有他认为的“阻碍”,也包括她!   想到他两世造下的杀孽,顾燕飞的眼神陡然变冷。   周围的空气里飘荡着月季的花香,风一吹,几片花瓣飘进了亭子里,落在两人的衣衫上。   “明风……”顾云嫆怔怔地看着方明风,心里酸酸的,软软的,也不知道是感动多,还是无奈多,亦或者,还掺杂着更复杂的情绪。   她当然知道,方明风很好,有情有义,洁身自好,是京城勋贵子弟中数一数二的好儿郎。   对于顾燕飞来说,这个婚约也足以弥补过去这十四年了。   顾云嫆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她不能心软。   不是她的,她不要。   秋风习习,轻轻地拂起她的裙摆,翻飞如蝶,衬得她的身段愈发窈窕纤细。   月光楼中的顾云真微咬着下唇,捏着帕子的素手收得更紧,额角隐隐作痛。   先前见顾云嫆与方明风在马球场有说有笑,顾云真就感觉不妥,他们两人是青梅竹马,素来交好,但是既然祖母已经决定让顾燕飞嫁进英国公府,那么顾云嫆应当有所避嫌才是。   顾云真本来就想找顾云嫆提点几句的,没想到……   想着,顾云真再次看向了顾燕飞,脑子里乱哄哄的一片,樱唇微张:“二妹妹,三妹妹与方世子自小一起长大……”   连顾云真也不知道自己在解释什么,方明风明知与他有婚约的人是顾燕飞,却还是对顾云嫆表明了心意,于情于理都不应该。   “大姐姐,你觉得方明风是否良配?”顾燕飞平静地打断了顾云真,抬手指向了下方亭子里的方明风。   她漆黑的眼瞳仿佛波澜不兴的水面,幽深不可测。   “……”顾云真抿唇,迟疑了。   十四年前的真假千金错位让顾燕飞受了十四年的苦,被夺走了属于她的一切,如今她与顾云嫆身世大白,自该各归其位。   顾燕飞既然回了顾家,自然也该得回本该属于她的亲事。   这是纠错,也是弥补。   可是,倘若这门婚事带给顾燕飞的只有痛苦,那这还算是“弥补”吗?   迎上顾云真挣扎的眼眸,顾燕飞定定地直视着她,徐徐道:“明明是珍珠,为何要充作鱼目。”   她的声音中难掩讥诮之意。   “……”顾云真哑然无声。   这一刻,答案清晰地浮现在顾云真的心中——   方明风他不是,他绝不是顾燕飞的良配!   想通的一瞬间,顾云真只觉如释重负,心头一片敞亮。   周围安静了片刻,顾云真深深地凝视着顾燕飞,问道:“二妹妹,你真的想清楚了?”   现实是残酷的,顾燕飞没有错,但是她的身世尴尬,若是错过了方明风,以后想得一门好亲事,怕是会有些难。 第035章   “啾啾啾……”   窗外恰在这时飞过两只麻雀,它们翅膀挨着翅膀,亲昵愉快地嬉戏着,一会儿转圈,一会儿翻跟斗。   略显凝重的气氛霎时被打破,对上顾燕飞坦然的目光,顾云真莞尔一笑。   一切尽在不言中。   是她着相了。   “我明白了!”想了想后,顾云真握着顾燕飞的手,郑重地说道,“二妹妹,我会帮着劝劝祖母的。”   顾燕飞不由失笑。   她与顾云真说这些,既不是为了发泄情绪,也无所求,只是顺应心意罢了。   “大姐姐,你真好!”   顾燕飞伸出两根手指捏住顾云真的帕子一角,轻轻地晃了晃帕子,然后依偎在了她纤瘦的肩头,唇角无法抑制地翘起,璀璨的笑容如同雨后初霁的天空般,清澈、澄明。   她的大姐姐真是可爱!   顾云真见妹妹倚在自己身上,心头一片柔软,轻轻地在小姑娘柔软的发丝上抚摸了一下,心道:她是长姐,自然要成为妹妹们的倚靠。   “啾啾!”一只麻雀从窗口展翅飞过,利落地朝下方的亭子俯冲下去,另一只麻雀紧追不舍。   亭子里静立了许久的两人终于动了。   方明风突然往前迈出一步,情难自禁地抬臂将顾云嫆揽入怀中,浑厚低哑的声音似从胸膛深处发出:“嫆嫆,要是没有顾燕飞,我们是不是就能在一起了?!”   这一刻,方明风心底的杀心再起,眼眸中泛着微微的血红色。   没错,是顾燕飞。   是顾燕飞非要横插一脚地阻挡在他与她之间。   他的嫆嫆最是善良、最是美好,只能退让!   方明风的动作是那么温柔,那么怜惜,仿佛一个用力就会伤到她似的。   顾云嫆低呼了一声,完全没想到一向谨守礼节的方明风会突然做出如此唐突之举,猝不及防地被抱了个满怀。   她下意识地试图推开他:“放开我!”   他是不会放手的!方明风心头的渴望汹涌地溢了出来。   “嫆儿!”   一声冷厉的男音骤然响起,吓得半空中那两只麻雀差点魂飞魄散,一阵乱飞,几片褐色的羽毛飘飘荡荡地落了下来。   不知何时,天空中的太阳被密密实实的云层遮挡,天色略显阴沉,阵阵秋风中夹着零落的树叶、落花。   顾燕飞饶有兴致地循声望去,不出意外地捕捉到了亭子旁的花廊中多了一道修长健硕的紫色身影。   康王那英朗的面庞上怒意汹涌,他像一阵狂风似的冲进了亭子中,朝顾云嫆与方明风逼近。   咦,康王终于来了啊!也就是说,自己没有找错地方。顾燕飞似笑非笑地弯了弯唇,纤纤玉指在腰侧的葫芦形荷包上漫不经意地摩挲了几下。   只是,这多出来的方明风又是怎么回事?   “方明风,放开嫆儿!”康王见方明风轻薄顾云嫆,怒火高涨,拎起拳头朝他揍了过去,带起一阵拳风。   方明风飞快地一个侧身,避开了康王这一拳。   康王见机一把抓住顾云嫆的手腕,将她扯到了自己身边。   他是练武之人,力道极大,顾云嫆感觉左腕被抓得生疼,吃痛地皱起了眉头,下意识地反抗。   只听“嘶”的一声,她的袖口被扯破,撕出一道长长的裂缝,隐约可见一片白皙细腻的上臂。   “殿下,你快放开她。”方明风面色一凛,急忙上前几步,毫无畏惧地直面康王怒气冲冲的眼眸,抓住了对方的手腕。   三人以一种诡异的姿势僵持在那里。   “放肆!”康王眼中的怒意更盛,整个人如同一把出鞘的长剑,寒气四溢。   他今天来靖王府就是因为听说顾云嫆会来,想亲自跟她解释选妃的事是太后的意思,非他所愿,他是不会任由太后摆布的,却没想到一来王府就看见方明风对着顾云嫆大献殷勤,让他心里很不是滋味。   康王也知道顾云嫆与方明风是青梅竹马,看得出襄王有意,神女无心。   康王不喜方明风围着顾云嫆转,不止一次地暗示过方明风的那点心思,但顾云嫆坚持说,她与方明风亲如兄妹。   她说,她的心里只有自己一人。   康王心中一时甜蜜,又很快被愤怒取代,恨不得把方明风千刀万剐。   方明风这家伙贼心不死,竟然想趁虚而入,还对他的嫆儿无礼!   康王生怕方明风挑拨离间,急切地对着顾云嫆说道:“嫆儿,你相信我,我的王妃只有你。”   “我的心里也只有你!”   短短两句话铿锵有力地直抒胸臆,炽热如火。   顾云嫆眼圈微红地看着康王,心口油然生出一股难言的酸涩感,有些感动,有些叹息……也倍感甜蜜。   她当然相信他,也相信她所恋慕的人,但她也知道太后的心意恐怕没那么容易动摇。   康王的地位看似尊贵,其实如烈火烹油,现在大皇子楚翊归国,也让康王的处境更加艰难,太后定是想借着选妃给康王拉拢人心。   在这个皇权至上的时代,婚姻很多时候也不过是获得权力的工具。   “方明风,”顾云嫆的目光仿佛让康王得了鼓励,他目光轻蔑地看着方明风,冷冷道,“你有什么资格让本王‘放开她’?!别忘了,你是有婚约的。你配不上嫆儿!”   “婚约”两个字仿佛一把重锤重重地击在方明风的心头,他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恼羞成怒地对着康王一掌拍去,另一只手去抓顾云嫆。   康王不屑地冷哼了一声,拔出了腰侧的长剑,寒光闪闪的剑身刷地朝方明风劈下。   见状,顾云嫆也变了脸色,低呼道:“殿下不要!”   顾云嫆试图拉架,但康王的剑还是狠狠地劈了下去,剑锋如一道银色的闪电划破空气,方明风自然也不会坐以待毙,再次闪避。   “铮!”   削铁如泥的剑刃劈在了亭子的一根圆柱上,留下一条深深的剑痕,触目惊心。   顾云嫆瞳孔猛缩,花容失色,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方明风受伤,一把抓下康王腰侧的剑鞘丢给了方明风。   此举更激怒了康王,手中的长剑如雷霆般再次挥出……   方明风立刻用剑鞘挡住了康王的剑,火花四射。   两个男人谁也不肯退让,亭子里一片刀光剑影,几根圆柱上全都剑痕累累。   亭子上的几片瓦片从上方掉了下来,摔落在地,碎裂成无数碎片。 第036章   “簌簌……”   栖息在亭顶的麻雀们惊起,振翅一阵乱飞,几片褐色的羽毛飘飘荡荡地在半空中打着转儿。   看着下方那个伤痕累累、摇摇欲坠的凉亭,顾燕飞目光渐冷,心头恍如被一道闪电击中似的,一瞬间想明白了上辈子的一些事。   什么凉亭失修,什么白蚁作祟,分明就是康王与方明风为了顾云嫆争风吃醋,才会导致凉亭倒塌。   那么,上辈子所谓“救命之恩”的真相又是什么呢?   顾燕飞从荷包里摸出了一张符,夹在指间,宽大的袖口掩住了符篆。   上辈子,太后与康王母子能成功用谎言遮掩真相,那是因为知道真相的人不多。   可是,如果事情闹大了呢?   顾云真霍地起身,温婉的面庞上难掩焦急之色,抛下一句:“二妹妹,你在这里等我,我去看看。”   说着,她已经急匆匆地朝楼梯口走去。   顾燕飞眼眸沉静,嘴唇微动,无声地默念着口诀。   然后,她右臂一甩,将手里的那道符扔了出去,袖子随着她的动作翻飞如蝶。   那道符轻飘飘地飘了出去,像是长了翅膀似的飞向月季亭的亭顶。   “大姐姐,那边走水了!”顾燕飞指着窗外的凉亭喊道。   顾云真倏然停步,又转头走了回来。   那道符篆轻轻落在亭顶,与琉璃瓦碰触的那一瞬,它自燃了起来,被火焰眨眼吞噬,化为灰烬。   紧接着,一朵蘑菇云般的白色烟雾在半空中骤然炸开,袅袅散开……   当顾云真凑到窗口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烟雾仿佛几层轻纱叠加在一起,让亭子里的三人变得朦朦胧胧,模糊不清。   “走水了!亭子那边走水了!”   园子里的其他人立刻发现亭子上方的那一大片烟雾,都以为是着火了,慌乱地喊了起来。   这一喊,越来越多的人也注意到亭子这边的动静,火急火燎地朝这边跑来,所经之处又惊起一片鸟雀。   众人如百鸟朝凤似的朝这边涌了过来,花园中骚乱不已,有人叫喊,有人去打水,有人去找人帮忙,也有人跑来看热闹……   周围的骚动也惊动了亭子里的三人。   见这么多人朝这边跑来,康王与方明风齐齐变了脸色,同时看向了顾云嫆被撕裂的袖口,两人都想到一块儿去了。   顾云嫆现在这副衣衫不整的样子,实在不宜见人,而且,他们两人也在这里……   若是这一幕被旁人看到,难免会引起一些无端的揣测,坏了顾云嫆的名声。   “放手!”方明风冷厉的目光射向了康王,康王哪里肯放,他的回应是一剑直接刺了过去。   见状,顾云嫆樱唇紧抿,眸底时明时暗,微沉着嗓音道:“我自己走!”   她重重地一甩袖,甩开了两人,康王与方明风全都下意识地去抓她。   顾云嫆一边往前走,一边挥开两人拉扯自己的手,推搡之间,她踩到了一片碎琉璃瓦,脚下一滑,身体一个踉跄,失去了平衡,整个人头重脚轻地朝亭子后方的月季花圃摔了下去……   月季花娇艳无比,被誉为“花中皇后”,却是浑身带刺,茎上全都是密密麻麻的尖刺。   “嫆儿!”   “嫆嫆!”   康王与方明风皆是大惊失色,惊慌地喊道,几乎同时出手。   顾云嫆向后仰倒地摔了出去,碧蓝的天空映入她眼帘,几缕发丝因为失重飘起……   下一刻,她感觉腰背一紧,一只结实有力的臂膀托住了她,眼角映入一片温柔的蓝色,紧接着,另一只带着薄茧的大掌紧紧地攥住了她的手腕,将她往上拉起……   她低呼了一声,而那道蓝色的修长身影却是与她擦身而过,摔向了月季花圃,看着她的俊朗面庞上露出痛苦之色……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等顾云嫆回过神,双足已经稳稳地踩回到地面,一眼对上了康王担忧关切的眼眸:“嫆儿,你没事吧?”   康王一手紧握着顾云嫆的左腕,另一手的宝剑已经被他丢在了地上。   顾云嫆惊魂犹未定,就听西北方爆发出一阵惊慌的尖叫:“方世子!”   “方世子摔进花圃了!”   “来人啊……”   被烟雾吸引过来的众人恰好看到了方明风摔下花圃的一幕,也看到了亭子里的康王与顾云嫆。   康王一手扶着顾云嫆的胳膊,面容上写满担忧,而顾云嫆似乎受了惊吓,脸色发白,强自镇定。   有几人眼尖地发现顾云嫆的左袖口被撕出了一道口子,不由交换起眼神,心头疑云丛生,揣测纷纷。   “明风!”顾云嫆焦急地去看花圃里的方明风。   周围的其他人也围了过去,熙熙攘攘,一片混乱。   方明风低低地呻吟了一声,斜卧在那片如火如荼的月季花圃中。   刚刚这一下摔得不重,只是这片栽满月季的花圃就如同一个插满尖刀的陷阱,在他落地的那一瞬,数以万计的尖刺像针一样狠狠地扎在了他身上,手,脸,脖颈……不仅是裸露在外的肌肤,甚至于一部分尖刺还刺穿了他单薄的衣裳。   方明风撑起手肘试图起身,薄唇紧抿,隐忍着身上的疼痛,只听周围响起此起彼伏的倒抽气声。   他的半边侧脸血淋淋的,不仅有一个个密密麻麻如针眼大小的血窟窿,还有一根布满钩刺的茎叶缠在他的脸上与发丝间,殷红的鲜血顺着他的面庞滑下,触目惊心……   几个胆小的姑娘吓得花容失色,面庞发白,不忍直视地移开了目光。   顾云嫆怔怔地看着方明风,痛惜、感动、忧心等等的情绪皆而有之。   “快,快去叫大夫!”   不知道是喊了一声,有人急急地跑走了,也有人稀稀落落地闻声而来。   月光楼里的顾燕飞远远地望着这混乱的一幕,眸光闪烁。   亭子顶部的烟雾渐渐被风吹散,方明风血淋淋的面庞映入她眼内,与前世顾云真鬼魅般的容颜重叠在了一起,同样的触目惊心。   原来如此。   顾燕飞终于想明白了上辈子顾云真毁容的前因后果。 第037章   上辈子,本是局外人的顾云真十有八九是因为顾云嫆被无辜卷入了两个男人之间的争风吃醋,混乱中,月季亭倒塌了,顾云真摔入月季花圃中,半边脸被无数尖刺划伤,疤痕累累。   而顾云嫆不仅安然无恙,还得了懿旨赐婚。   顾燕飞无声地叹了口气,心道:顾云嫆果然是气运之女!   上辈子,她活得糊里糊涂,愤愤于命运对她的不公,不明白为何人人都偏爱顾云嫆。   在曜灵界中修行了两百年,顾燕飞渐渐领悟到了一些关于各个小世界的法则,比如每个小世界都有“气运之子”。   顾云嫆就是这个小世界的天道最偏爱之人,集气运之大成。   说得好听点,顾云嫆是好命好运的锦鲤,万事皆可化险为夷,得贵人相助;   说得难听点,就是当她遇到危险时,总会有人替她挡灾。   顾燕飞转头看向顾云真,握住了她的手,顾云真以为顾燕飞是不安,安慰地反握住她。   上辈子是顾云真给顾云嫆挡了灾。   而这一世,给顾云嫆挡灾的人变成了方明风。   顾燕飞瞳孔翕张,这一瞬,醍醐灌顶,周身处于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似乎冥冥中有一个声音在告诉她,她的猜测没有错。   顾燕飞的唇边露出了一抹飞扬明亮的笑容,空闲的左手不动声色地收好了她的荷包。   小楼外,越来越多的人闻声而来,把花圃一带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人声嘈杂。   顾燕飞晃了晃与顾云真交握的手,笑道:“大姐姐,我们回去吧。”既然目的达成,她也不打算再留。   顾云真点点头,心头复杂得难以言说,眼睁睁地看着衣衫不整的顾云嫆被康王强势地拉走了。   从康王三人扭打在一起到现在,一切发生得太快了,快得她还没反应过来,已经到了无法挽回的这一步。   顾云真一言不发地与顾燕飞一起下了楼,出了月光楼后,向左转弯。   姐妹俩携手离开了,完全没注意到小楼的三楼中一道兴致勃勃的目光追随着她们的身影。   “公子,刚才亭子上莫名‘起火’会不会和顾姑娘有关系?”   小拾操着粗噶的公鸭嗓兴奋地说道。   他的一对眼珠子滴溜溜转着,一会儿看顾燕飞,一会儿转而去瞧方明风,一会儿又伸长脖子往空荡荡的月季亭张望着,亭顶的符灰早就被风吹散了,不留一点痕迹。   旁边的美人榻上倚着一个俊美的白衣公子,额角一缕青丝轻抚着他眼尾的红痣,姿态慵懒闲适。   “你说呢?”他随意把玩着指间小巧精致的茶碗,修长漂亮的手指比白瓷还要白皙,宽大的袖口中露出一截手腕,宛如无瑕美玉雕琢而成,线条优美,玲珑剔透。   小拾摸了摸鼻子,回想着“起火”的每个细节:方才他正替主子泡茶,却发现窗外升起了一阵烟雾,这才探出头去看……   “公子,那阵烟很蹊跷,来得快,散得也快。我仔细看了,只有烟,没有火。”   “而且,我既没闻到火油味,也没闻到烧焦味。”   “十有八九……不,肯定跟顾姑娘有关!”   一想到丹阳城发生的种种,小拾十分笃定地说道,神采飞扬。   楚翊似笑非笑地抿了一下薄唇,放下了茶碗,宽大的袖口随之滑落,愈发衬得他身形单薄削瘦。   小拾的直觉告诉他自家主子似乎知道什么,把脸凑过去好奇地问道:“公子,您是不是看到什么了?”   “一张符。”楚翊一边说,一边右手在袖中摸了摸,指腹轻轻地摩挲着袖袋里那个空无一物的红色锦囊。   “公子,您怎么不叫我呢!”小拾瞪大眼,觉得主子太不够意思了,让他错过了最关键的一幕。   小拾聒噪亢奋的声音钻入耳尖,楚翊的目光穿过三楼的窗口精准地投向了那道刚跨上石桥的倩影。   小楼外,秋风阵阵,风吹散了空中的云层,也吹皱了下方翠湖的水面,还吹落了枝头的点点花瓣,形成一片零落的花雨,如诗如画。   顾燕飞停在了濯心水阁的大门口,随手掸去了肩头的一片花瓣。   她似是略有所感,转过了头,随意地往后扫视了半圈,水阁附近的人不多,只有十几人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其中几张面孔有些眼熟。   “二妹妹?”见顾燕飞驻足,顾云真疑惑地朝她看去。   顾燕飞嫣然一笑:“没事,我就是有些饿了。”   不远处的一个竹棚中,一个少年激动地指着水阁门口的顾燕飞,另一手拍了拍身旁比他高出一截的青衣公子,声音微颤:“回来了……表哥,快看,美人回来了!”   那青衣公子眼眸发直地看着顾燕飞,这一瞬,周围来来往往的其他人似乎都成了背景,眼中只能看见她一人。   正值芳华的少女明眸皓齿,眼神清淡,周身沐浴在金灿灿的阳光中,轮廓鲜明,一袭素雅的雪青衣衫让她穿出了空灵出尘的风华,仿佛置身仙境的神女,清冷绝美,周身不带一丝烟火气。   这是这么看着她,就让人眼前一亮,只觉一树梨花雪,满堂清月光。   目送姐妹俩进了水阁,青衣公子方才如梦初醒地回过神来,眸露异彩。   今早刚来王府时,他就对那位与顾大姑娘同行的绝世佳人惊为天人,只是当时没能和美人搭上话。   方才他和表弟在附近找了半圈也没找到人,还以为人走了呢。   幸好,美人还在!   青衣公子精神一振,抚了抚衣袖和袍裾,然后对着表弟使了个手势,催促道:“走吧!”   表兄弟俩分别端起一个红、蓝托盘,并肩走进了濯心水阁。   此刻的水阁中很是冷清,只有七八人而已。   他们目标明确地走向了坐在窗边的顾燕飞与顾云真。   一袭天青色胡服的李逐浪潇洒地打开了手里的折扇,对着姐妹俩微微一笑,自来熟地问道,“今日的比赛郡主设了赌局,大家都下了注,两位姑娘可要玩一把?”   说着,他的视线自然而然地移向了桌子另一侧的顾燕飞,不由呼吸一窒,心如擂鼓,即使掩饰也藏不住脸上的惊艳之色。 第038章   小少年捧着手中堆满各种金银锞子、玉佩扳指、珍珠项圈等等的红色托盘上前了半步,笑嘻嘻地对顾燕飞道:“姐姐就下一注吧,我们也就是玩玩。”   李逐浪殷勤地又道:“大伙儿都是凑个热闹而已,押大押小都随意……”   他只差没说,输了算我的,话其实都到了嘴边,但又怕自己孟浪。   顾云真认得李逐浪,落落大方地笑道:“好,我也下一注……”   她左顾右盼地看了看那琳琅满目的红、蓝托盘,凑过去问顾燕飞:“二妹妹,你说哪队会赢?”   顾燕飞微微一笑,笃定地说道:“平局。”   顾云真与李逐浪等人皆是一怔。   小少年忍不住提醒道:“平局的几率不足一成……”   平局罕见,押平局等于是给庄家送钱。   “可以可以。”李逐浪迫不及待地打断了表弟,抚掌道,“押平局赔率大,赢了的话,赌注可以翻几番。”输了也没事,美人高兴就好!   小少年对自家表哥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心道:表哥为了讨美人欢心,真是毫无原则。   顾燕飞被挑起了几分兴致,想下注,但一摸空空的荷包,才想起了自己没带银子。   “骨碌碌。”   一个小巧的金元宝被人从窗外抛了进来,在桌上打了个滚儿,俏生生地定在了顾燕飞跟前。   紧接着,窗外探出一张黝黑清秀的脸庞,咧嘴一笑,笑容灿烂得不得了。   “顾姑娘,我们公子替您押!”小拾愉快地对着顾燕飞挤眉弄眼,手里端着一个暗红描金桂托盘。   “……”李逐浪也想代顾燕飞押注的,但晚了一步,脸瞬间僵住了,心道:哪位公子?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莫非是情敌?!   “小拾。”对上小拾乌黑明亮的眼眸,顾燕飞心中一动,想起方才在水阁外感受到那道视线,心下了然。   原来是他啊,倒是巧了。   “公子让我给姑娘问好。”小拾的笑容愈发灿烂,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同时从托盘上取下一杯酒,端到顾燕飞跟前。   这是一杯桂花酒,浅黄色的酒液清透如琥珀,其中飘着一朵朵小巧玲珑的金桂花,散发出一股清雅的香味,相比新鲜桂花那种浓郁的花香,这淡淡的酒香恰到好处。   顾燕飞执起这杯桂花酒,嗅了嗅,挑眉道:“琼芳斋的?”   “姑娘真是识货人。”小拾噗嗤笑了,以目光引导顾燕飞看向湖对面的月光楼。   顾燕飞微抬下巴,遥遥地看到了三楼的纱幔被一只修长的手挑起,露出一道熟悉的白色身影,因为距离挺远,青年俊美的面庞不甚清晰,只看到他手里也捏着一个同样的白瓷酒杯。   白衣公子信手举杯,隔空遥敬,接着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   这一杯是为丹阳城所敬。   两人无声地对视了一眼,顾燕飞笑靥轻绽,清极艳极。   她也对着湖对岸的楚翊遥遥举杯,仰首一饮而尽,动作优雅不失率性。   李逐浪因为美人的笑容呆了呆,随即才伸长脖子往窗外张望,想看看情敌到底是谁,心下懊恼不已:他怎么就晚了一步呢!   可惜,他什么也没看到,覆在窗户上的那层朦胧轻纱挡住了他的目光。   水阁外,传来一阵喧阗的笑语声,又有一些人也结伴从花园那边回来了。   见人声渐近,小拾对着顾燕飞拱了拱手就走了,也没给李逐浪试探套话的机会,与此同时,七八人鱼贯地跨入水阁中,脸上大都挂着古怪的笑容,兴味盎然地窃窃私语着:   “方世子怎么会摔下花圃呢?”   “你想知道,怎么不去问康王殿下!”   “定远侯府的顾二姑娘不是也在,问她不是一样吗?!”   “话说,他们三个怎么会恰好在那里?”   “……”   众人的猜测声时不时地飘了过来,此起彼伏,一盏茶后都没有停歇,甚至还有愈演愈烈的势头,从水阁一直蔓延到马球场那边。   然而,当换了一身新骑装的顾云嫆回来时,这些人又像哑巴似的噤了声,因为康王就陪在她身边。   马球赛并没有因为这段小插曲而中断,受伤的方明风没再出现,下半场由康王顶替他上场。   下半场比赛只是延迟了一盏茶,就在一记干脆的锣声中开始了。   肆意的马蹄声伴着众人的欢呼声再次响起,那白色的球鞠被人高高打向了天空……   康王初下场,精力充沛,意气风发,他又有意在心上人跟前一展身手,下半场开始没多久就进了一球,可顾云嫆的状态明显不如之前,失误了几次。   顾云嫆很快调整了心态,奋力追赶。   两队你追我赶,谁也不肯相让,当下半场比赛进行到一半时,马球场的入口一阵骚动。   水阁中有人轻轻地“咦”了一声,顾燕飞不由侧目。   就看见花园方向,十几个人簇拥着两位气质不凡的贵妇浩浩荡荡地朝这边走来,一个年长些,四十来岁;另一个年轻些,三十四五岁。   所有人都以那年长的美妇为尊,众星拱月地簇拥在她身侧,甘愿成为陪衬的绿叶。   那中年美妇身着一件酱紫色缠枝菊花对襟褙子,里头是霜白小竖领中衣,下头一条深色刺绣马面裙,头上简单地绾了个圆髻,插一根白玉如意纹扁方。   她的皮肤白腻,五官雍容,唇角带着端庄浅淡的微笑,娴静优雅,又隐约透出一股子站在云端之上的矜贵气质。   这么一大队的人出现在这里,想让人无视也难。   有人立刻就认出了这中年美妇的身份,微微瞪大了眼。   就算是不认识她的人,也认得陪在她身侧的靖王妃,只见靖王妃细声细语地与中年美妇说着话,眉眼含笑,又不失恭敬。   这世上能让靖王妃如此恭敬的妇人也就屈指可数的那么几个……   “是太后娘娘?”顾云真低呼道。   的确,也唯有当今的太后能有这样的排面了。 第039章   顾燕飞随手撩了下吹拂在颊畔的一缕头发,露出她清晰秀美的下颔线以及一段粉藕般的脖颈,下巴微抬时,神情间透着几分漫不经心。   水阁内的众人都有些坐不住了。   不少人其实早就听闻太后今日会来,但那也只是传闻,没想到太后真的来了。   看太后今日的装扮,很显然是微服出游。   她与靖王妃低调地进来,就意味着她不想打断马球比赛,所以在场众人暂时也就没起身行礼,只当做不知。   但他们的目光全都情不自禁地往太后那边飘,心道:传言太后来王府是想为康王选妃,看来十有八九了。   当今太后姓袁,是先帝的继后,出身扬州袁家。   自前朝起,袁氏就是赫赫有名的世家大族,在扬州可谓显赫至极。   袁氏延绵三百余年,族中出过不少仕宦显达,家族不仅在朝堂上占有一席之地,在民间也颇具声望。   袁太后比先帝小了十五岁,一入宫就很得先帝的宠爱,又生下了先帝的幼子康王。先帝晚年间,曾一度有过废太子的打算,可见其对康王的偏宠。   袁太后在众人灼灼的目光中在一把紫檀木雕花太师椅上坐了下来,一举一动优雅端庄得像是尺子量过似的。   马球场上,一道道年轻的身影策马风驰电掣般飞驰着,横冲直撞,双方追着唯一的球鞠互不相让。   靖王妃就坐在太后身侧,轻声细语道:   “太后娘娘,那骑着红马的红衣姑娘是龙虎大将军府的洪大姑娘。”   “那粉衣姑娘是冀州总兵何大人的次女。”   “……”   靖王妃随意介绍了几名在场的贵女,无一不是出身名门贵胄。   袁太后端起一个掐丝珐琅梅兰竹粉彩茶盅,慢条斯理地用茶盖撇去茶末子,似在聆听,又似在思忖。   “啪!”   场中的康王眼明手快地抢到了球鞠,然后大力挥出一杖,将那球鞠击向了顾云嫆,顾云嫆默契地回身一击,将球准确地击入球门。   两队的比分再次拉平。   众人欢呼着,鼓掌着,而袁太后唇角的微笑有些僵硬。   见状,一个穿铁锈色褙子的老嬷嬷俯下身附耳对她说道:“这是定远侯府的顾二姑娘,顾云嫆。”   袁太后拨动茶盖的动作停了一下,随手把茶盅放下,面无表情地来回扫视着康王与顾云嫆。   这是她第一次见顾云嫆,对这姑娘说不上喜恶,偏偏康王喜欢。   袁太后眉头轻蹙,耳边响起了两个月前儿子对她说的话:“母后,儿子想娶永定侯府的二姑娘为正妃,您就成全儿子吧。”   袁太后当下就令人查了顾云嫆,方知顾云嫆竟然早与英国公世子指腹为婚。   她心里不太乐意,可知子莫若母,她的儿子是个犟脾气,从小就是如此,他想要的就算是头破血流也一定要得到。   她不想母子间生了嫌隙,勉强没有反对,想着先拖上一阵子再做打算。   但是——   她万万没想到的是大皇子楚翊居然活着回来了。   楚翊才刚刚回朝,尚未站稳脚跟,无论是勋贵朝臣还是皇室宗亲们,都在观望这位为质多年的皇子。皇帝有后,对他们母子而言,十分不利。   康王需要助力,可定远侯府自顾策死后就没落了,如今在朝堂上更是没什么实权……   “啊!”   突然,竹棚中此起彼伏地响起一阵低呼声,把袁太后的注意力唤了回来。   马球场中,那白色的球鞠急速射向白马上的顾云嫆,疾如流星,愈来愈近……   顾云嫆微微变了脸色,下一瞬,一道紫色的身影闪电般冲到了她身边,以他的背为盾牌挡下了这一球。   “咚!”   球鞠被猛地弹飞了出去,划破碧蓝的天空。   袁太后:“!!!”   伤在儿身,痛在娘心,袁太后感觉这一球仿佛打在了自己身上一样,差点就失态地站了起来。   她想让人喊暂停,却看到康王不顾伤处第一时间地去问候顾云嫆。   “……”袁太后一时忘了言语,修剪得圆润整齐的指尖掐进了掌心。   他真是着了魔了!   袁太后的眼眸中暗潮汹涌,方才的那一幕反复地回荡在她眼前,接下来的比赛看得心不在焉。   “铛!”   一阵刺耳的锣声把她从思绪中唤醒,她凝神一看,发现下半场比赛结束了。   红、蓝两队的比分停在了十比十,打了个平局。   这个结果让在场的观众们有些意外,也有些意犹未尽。   场中众人大都不在意输赢,平局这个结果再好不过了,一个个春风满面,说说笑笑地下了场,一改比赛时的针锋相对。   出了马球场后,顾云嫆利落地翻身下马,康王紧随其后,也跃下了马,目光紧紧地盯着顾云嫆。   半场马球消耗了顾云嫆不少体力,她还未缓过来,呼吸略显急促,白皙细腻的面庞上染着淡淡的红晕,娇媚动人。   “嫆儿。”康王低声喊道,想拉她的手带她去见太后,可是顾云嫆身子一侧,敏捷地偏开了手,半垂的眼睫颤了颤。   康王细长的鹰眼眯了眯,动作更快,这一次强势地握住了顾云嫆的手腕,拉着她昂首阔步地往袁太后那边走去。   这一幕自然也被周围的其他人收入眼内,众人不由屏息,全都看着这一幕,表情各异。   周围的声音瞬间仿佛被吸走似的,寂静无声。   袁太后看着这对璧人朝自己走来,距离一点点地拉近。   她白皙如少女的手骤然捏紧了太师椅的扶手,心里隐约猜到了儿子要说什么,眉头皱得更紧了。   在众人炯炯有神的目光中,康王泰然自若地牵着顾云嫆的手走到了袁太后的正前方,神情间颇有三分睥睨天下的狂傲,又有三分视若珍宝的郑重。   “母后,”他对着袁太后作揖行礼,掷地有声地说道,“儿臣想娶顾云嫆为王妃,望母后成全!”   顾云嫆就站在他身侧,眼眸微微睁大,仰首看着他如雕塑般线条分明的侧脸。   他一向冷傲狂狷,唯独对她温柔体贴,一片真挚。   这样的他,尤其让她感动。 第040章   袁太后的唇角抿出冷硬的线条,上方的竹棚在她雍容的面庞上投下一层淡淡的阴影。   “不要说胡话。”袁太后强压着心头汹涌的情绪,轻描淡写地强自笑道,“顾姑娘已经定了亲了!”   袁太后定定地凝视着康王,右手把扶手抓得更紧了。   她今天来靖王府一来是为了给儿子挑正妃,二来也想看看顾云嫆,打算退一步让这丫头当个侧妃,也算全了儿子的念想。   可现在,袁太后改变了主意,心底对顾云嫆生出不喜。   她的儿子有雄才伟略,将来是要问鼎天下的人,身为一个王者,不能为一个女人着迷。   妲己祸乱商汤,周幽王为博美人一笑而烽火戏诸侯……身为君主贪恋美色乃是祸国之相!   “母后,您搞错了,那是顾二姑娘的亲事。”康王直视着袁太后锐利的眼眸,正色道。   “……”袁太后怔了怔,第一反应是,顾云嫆不就是顾二姑娘吗?   周围的其他人也大多一头雾水。   康王招来了他的贴身内侍,指着濯心水阁的方向吩咐道:“顾二姑娘就在水阁里,你去把她叫来。”   水阁里的顾燕飞与顾云真也听得一清二楚,顾云真皱起了眉头,脑海中又想起了方才在月季亭的那场混乱,画面定格在方明风血淋淋的面庞上。   不一会儿,那青衣内侍就快步进了水阁,客客气气地对着顾燕飞拱了拱手:“顾二姑娘,太后娘娘和康王殿下请姑娘过去说话。”   顾燕飞放下茶盅,悠然起了身,按住了想跟她一起去的顾云真,笑道:“大姐姐,我去去就回。”   水阁中的其他人齐刷刷地朝她看来,神情各异。   “顾二姑娘,请。”青衣内侍伸手做请状。   李逐浪失魂落魄地望着顾燕飞婀娜的背影,沮丧地垂下了肩膀,脑子里反复回响着一个念头:美人居然有婚约了?!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美人有婚约在身,那自己岂不是还没逑就已经彻底输了!?   李逐浪呆呆地僵立原地,欲哭无泪,小少年安抚地拍拍表哥的肩膀。   秋风浮动,从水阁到马球场的这一路都安静到极致,那枝叶的“簌簌”摇曳声便明晰起来,湖边的水汽被风带来一丝凉意。   顾燕飞在众人的目光中走到了顾云嫆的另一侧,福身对着袁太后行了一礼,动作标准而又透着那么一丝丝随性。   康王根本没心思注意顾燕飞,或者说,他根本就没用正眼看她,冷冷地说道:“告诉太后,你和英国公世子是不是指腹为婚?”   “不是。”顾燕飞笑吟吟地吐出两个字。   她清丽的小脸上,笑靥轻绽,犹如云散日出,半开半待的海棠花苞缀满枝头。   随着顾燕飞这两个字落下,周围的众人渐渐骚动了起来,窸窸窣窣地交头接耳。   今天有不少人都注意到了顾燕飞这张生面孔,尤其她这张脸实在是生得国色天香,赏心悦目得很,无论男女,都忍不住要多看两眼。   不过,他们大都不知道她的身份,只闻她姓顾,就以为她是顾家族里的姑娘。   现在看来,这位陌生的顾姑娘似乎“来历不凡”啊!   康王皱了皱剑眉,斜眼睨了顾燕飞一眼,小姑娘乖乖巧巧地站在那里,笑靥浅浅,让人看不出她是故意与他作对,还是她根本不知道这桩婚约……   按下思绪,康王背手而立,浑身释放出一种冷厉的气息,神态高傲而又强硬地又道:“十四年前,你祖父在世时与英国公府的老国公爷定下了一门亲事,让顾策的嫡长女与方明风指腹为婚……”   “康王殿下说得不错,”顾燕飞巧妙地接上了对方的话,从容地清浅一笑,“与英国公府有婚约的是定远侯府长房的嫡长女。”   绾发的丝带随风飘逸,流泻的裙摆翩飞,皎皎如冷月,少女周身似是环绕着一种飘飘欲仙的气息,与寒气逼人的康王形成鲜明对比。   “两家的聘书上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说着,顾燕飞将目光转向了顾云嫆,接着道,“众所周知,先定远侯的嫡长女是顾云嫆。”   顾燕飞偏头笑问与她相隔只有半尺的顾云嫆:“是也不是?”   顾云嫆瞳孔微缩,眉尾跳了跳。   康王同样脸色不佳,眯眼盯着顾燕飞,这才算拿正眼去看顾燕飞。   面对这对有情人,顾燕飞脸上笑意渐深,只是不及眼底。   上辈子,顾燕飞回到定远侯府后,与顾云嫆作为双胞胎记在父亲顾策与母亲谢氏的名下,但顾家对外从不明确介绍她的身份,但凡说起她来,也总是含含糊糊。   那个时候的她,从小被人打骂着长大,后来又在许嬷嬷的一次次贬低、打压、羞辱中,越来越懦弱,整日困在侯府中,不敢与人往来,也没机会为自己争辩。   以致京城各府几乎都不知道她才是真正的侯门嫡女,只当她是远房孤女,当她是过继来的。   明明她才是真正的顾氏血脉,却反而成了不可说的存在,被人当成假充珍珠的鱼目。   直到她死,她的身份都含糊不清……   这也是她的心魔,曾经令年少时的她为此抑郁难平。   这辈子又是这样,旧事重演,即便顾云嫆被过继到了二房,顾家也丝毫没有为自己正名的意思。   上辈子没有,现在没有,以后也肯定不会有。   顾燕飞微微侧首,看着近在咫尺的顾云嫆,又问了一遍:“是也不是?”   颊畔几缕青丝随着她的动作滑落下来,小巧的珍珠耳坠在她耳垂下方轻轻晃动,眸中似有艳光淌过,明艳夺人。   “……”顾云嫆的脸上褪了三分血色,樱唇轻抿。   顾燕飞寥寥数语就把自己逼到了一种进退两难的境地。   现在她不管怎么回答,都不对。   她要是答是,那么就等于是当众承认了顾燕飞长房独女的身份。   她要是答不是,那么,与英国公府有婚约的人就是她顾云嫆。 第041章   “……”康王的脸色肉眼可见地阴沉下来,哪里还看不出顾燕飞是存心下顾云嫆的脸面。   他黑浓的瞳孔中急速地酝酿起一场风暴,如刀锋般的目光在顾燕飞的脸上一寸一寸刮过。   他也知道这桩真假千金的乌龙事,顾云嫆并没有瞒着他,第一时间就告诉了他。   康王并不在意顾云嫆到底是不是顾家人,对他来说,她是他认识的那个顾云嫆,就足够了。   顾燕飞回了顾家,又得了英国公府的亲事,已经是得了便宜,也是顾云嫆够大度,不然,照康王的意思,早早结果了这个隐患就是。   他没想到这个顾燕飞得了便宜还卖乖!   “当着太后的面,你还敢胡言!”康王朝顾燕飞逼近一步,眼神凌烈骇人,试图用气势压倒眼前这纤细荏弱的少女。   众人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   康王暴怒,相反,袁太后的嘴角却是几不可见地翘了翘,淡淡地出声喝止了康王:“楚佑,退下!”   袁太后是聪明人,也从顾燕飞方才的这番话中听出事有蹊跷。   她上下打量着顾燕飞,惊讶地发现这个还未及笄的小姑娘面对雷霆震怒的康王楚佑竟然十分镇定,纤细窈窕的身形依旧站得笔直,如竹似柳。   这细一打量,袁太后就觉得顾燕飞有些眼熟,她的容貌长得有几分像先定远侯夫人谢氏。   谢氏在世时,就是京中闻名遐迩的美人,清艳脱俗。   “你说,到底怎么回事?”袁太后的目光又看向了顾云嫆,在她脸上转了转,露出了些许狐疑。   袁太后的声音不轻不重,却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顾云嫆盈盈而立,从最初的慌乱、窘迫,无措,到现在已经平静了下来。   扪心自问,自从顾燕飞回京后,自己就没有对不起她的地方,不争不抢……   大哥还了。   长房嫡女的身份还了。   婚事也还了。   她已经一退再退了,她付出的这些足以弥补对方过去这十四年的错位人生。   顾云嫆闭了闭眼,徐徐地、吐字清晰地说道:“回太后娘娘,臣女的二姐姐顾燕飞才是先定远侯的嫡长女。”   她力图镇定,一派坦然地直视袁太后,唯有那微微发白的指尖透出了她真实的心思。   众人听得一头雾水。   这两年来顾云嫆在京中的风头很盛,她文能琴棋书画,武能骑马射剑,六艺俱佳,为人机敏乖觉,八面玲珑,与谁都处得好。   众人皆知她是已故定远侯顾策的嫡女,还有一位嫡兄顾渊。先定远侯子嗣单薄,自顾策夫妇相继过世后,也就留下这一子一女了。   而顾燕飞对他们来说,就陌生得很了。   他们是今天才第一次看到这个人,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今早顾燕飞随顾云嫆、顾云真一起来王府后,包括长清在内的好几位姑娘都私下问过顾云嫆,顾燕飞是谁。   当时,她们只是闲聊,大都是左耳朵进、右耳出,没太在意,现在再回想,就感觉顾云嫆说得很含糊,只说了顾燕飞是她堂姐,其它什么也没说。   若顾燕飞才是顾策的独女,那顾云嫆呢?   直性子的李大姑娘忍不住问道:“嫆姐姐,这位姑娘是你的亲姐姐吗?那你为什么要说她是你堂姐呢?”   顾云嫆:“……”   她的脸上显出几分窘迫,腋窝、关节、后背更是一片汗湿。   就像是一层遮羞布被当众撕开了。   从开祠堂的那天起,她与顾燕飞的身世在侯府就算有了定论,她总以为顾太夫人会寻机对外给出一个说法。   这件事由顾太夫人来做,肯定更正式,也更容易被外人接受,可以避免很多无端的揣测。   而现在,她毫无准备……此时的局面就等于是把她直接放在火上烤了。   这一刻,顾云嫆几乎是连顾太夫人都有几分怨上了。   楚佑看着顾云嫆这副样子,怜惜与心疼之情溢满胸膛。   他强忍着对顾燕飞的杀心,朗声道:“既然顾策之女是顾燕飞,那与英国公府的婚约理所当然就是她的。”   “母后,现在已经说清楚了,嫆儿云英未嫁,请母后给我和嫆儿赐婚。”   楚佑紧紧握着顾云嫆的手,灼热的掌心熨帖着她冰凉的肌肤,用眼神示意她不必说话,一切有他在。   作为男人,他当然要护着他的女人!   楚佑越是护着顾云嫆,袁太后的心里就越是不舒坦,淡淡地追问道:“顾燕飞是顾策之女,那顾云嫆又是谁?”   顾燕飞笑而不语。   “嫆儿她……”   楚佑又想代顾云嫆作答,但这一次被顾云嫆出声打断了:“回太后娘娘,臣女是现定远侯顾简之女,因为长房嫡女自幼遗失,臣女就被过继到长房,如今臣女的二姐被寻回,所以长辈做主,令我们姐妹俩各归各位……”   “臣女现在家中行三。”   顾云嫆是临时编的这番说辞,说话的同时,背后的汗液更密集了,湿湿凉凉的一片。   顾燕飞由着顾云嫆编,依然但笑不语,那恬静的表情让她更显清丽脱俗,一双乌眸顾盼生辉,璀璨夺目。   围观众人骚动不已。   说句实话,这对堂姐妹到底谁是谁的女儿本来是顾家的家事,若非是今日太后与康王母子在场,他们听了也就当一阵耳边风,不会太在意,可此情此景下,众人免不得多思多想。   他们来回扫视着这对堂姐妹,回想着她们各自的说辞,总觉得不太对劲,不由疑窦丛生。   要是真相真如顾云嫆所说,顾云嫆根本就没必要隐瞒,尤其今天他们唤她顾二姑娘,顾云嫆也没有纠正。   越是这般讳莫如深,就越是让人觉得这是欲盖弥彰,其中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闻或隐情。   楚佑根本不在意其他人怎么想,只想让太后快点赐婚,接着道:“她们姐妹既已各位各位,那么婚约自然是顾燕飞的。”   话音刚落,就听一个清脆果断的女音响起:   “别人的东西,臣女不要。”   “别人的婚约,配不上臣女。”   顾燕飞微微扬起弧度优美的下巴,唇角噙着一抹自信笃定的浅笑。   方才还有几分娇弱如花的纤纤少女,现在已经像换了一个人似的,英气勃勃。   少女正值最璀璨的年华,仿佛那夜空中最明亮的星子,面上一片傲气如风。 第042章   顾燕飞这两句话可谓语出惊人,周围霎时一片哗然。   英国公府先祖跟随太祖起义,立功无数,得封国公,世袭罔替。   自太祖皇帝起,英国公府一直圣眷不衰,相比之下,定远侯府如今是日暮西下,这门婚事本就是顾家高攀。   更何况,英国世子方明风是京城赫赫有名的青年才俊,从出身、才华、相貌到性情是无一处不好,是京城中无数闺秀心中的乘龙快婿,可现在竟然被一个父母双亡的侯府孤女给嫌弃了!   众人的表情登时变得很微妙。   顾燕飞注视着太师椅上的袁太后,不紧不慢地接着道:“太后娘娘,顾云嫆与英国公世子方明风两小无猜,青梅竹马,惺惺相惜……”   “不是。”顾云嫆哪里能坐视顾燕飞胡说八道,义正言辞地纠正道,“这婚约是祖父在世时给二姐姐你定下的,理当物归原主。”   “嫆嫆,对我来说,你是独一无二的……”顾燕飞笑眯眯地对顾云嫆说着,眼角眉梢没有分毫变化。   顾云嫆双眸睁大,耳边仿佛又响起了在月季亭时,方明风如痴如醉的低哑嗓音。   周围静了一静,其他人的表情更古怪了。   谁又能想到有一天堂堂英国公世子会成为被人推来推去的烫手山芋。   顾燕飞不打算与顾云嫆打口水仗,又转而对袁太后道:“太后娘娘,刚刚在王府的月季亭有一出好戏,不知娘娘可曾听闻了?”   顾燕飞眉眼绽放,笑得好似闲话家常。   她一句话令得众人的神情都变了好几变,面面相觑地低语起月季亭的二三事。   本朝的太祖皇帝是一个相当传奇的人物。   前朝苛捐杂税,民不聊生,太祖皇帝本是前朝六扇门的小捕快,突然有一天,其居所有黑龙降世,龙吟震天。   太祖皇帝由此揭竿起义,无数义士前来归附,不到三年,就推翻了烜赫一时的前朝,于五十年前,以大江为界,在江北的疆土上建立了大景国。   太祖皇帝登基后,鼓励生育,废弃了寡妇守节和贞法牌坊,强制要求女子摈弃裹小脚的风俗,甚至还鼓励婚姻自由。   只不过,本朝也就五十年,前朝的遗风多少还在,就算平日里口口声声地讲究君子好逑,但月季亭的事,多少还是有点出格。   尤其,不少人还亲眼看到,顾云嫆当时衣衫不整。   后头一个白面无须的中年内侍步履无声地上前了几步,俯身对着袁太后一阵耳语,简单说了月季亭的事。   袁太后脸色不变,瞳孔却是抑制不住地微微缩了一下。太后从前便瞧不上顾云嫆的家世,如今更是瞧不上她的人。   令太后担心的是,她若强行反对,拆散两人,只怕会影响了母子之间的感情。   而现在顾燕飞的这番话让她看到了一线机会。   她不便出手,但是别人可以……方明风显然是现阶段最合适的人选了。   若是顾云嫆嫁给方明风的话,那么儿子总不能夺臣妻吧。   怦怦怦!   想到这里,袁太后不由心跳加快,不得不承认,她对这个主意动心了。   当她再看向顾燕飞时,眸光冷了下来,细长的远山眉轻轻地蹙了蹙。   她不是蠢人,自然也知道顾燕飞是故意在自己面前提这件事的。   这既是胁迫,也是利用!   这顾燕飞果然是真的瞧不上方明风,想要利用自己来摆脱这桩婚约。   虽说这丫头委实有几分胆色,但是袁太后最不喜欢受人摆步,可以说,顾燕飞完全触犯了她的忌讳。   顾燕飞与袁太后四目对视,眼神清澈明净,笑容笃定。   漫天金辉透过半绿半黄的树枝温柔地投在她身上,形成一片斑驳的光影,衬得她白皙的肌肤几乎可以掐出水来,气度高华,岳峙渊渟,似乎一切都在她的掌握之中。   顾燕飞清楚地知道,无论顾云嫆是否定远侯府的嫡女,以她的家世,她都不足以成为康王正妃。   上辈子,月季亭的事发后,因为无外人窥见,康王才能颠倒黑白地对外宣称顾云嫆救了他的性命,而袁太后为了掩盖真相,无奈下懿旨赐婚,堵了悠悠众口。   事实上,太后就真的满意顾云嫆吗?!   未必吧。   所以,这一世,顾燕飞亲手把“选择”送到了袁太后跟前。   周围陷入了片刻的沉寂,空气渐渐凝滞。   须臾,袁太后优雅地抚了抚袖口,不轻不重地打破了沉默:“顾家三姑娘快及笄了吧,既然已经定了亲了,还是应当早早成亲,也好为夫家绵延子嗣。”   “母后!”   仿佛有一道闪电当空劈下,楚佑的脸色霎时变了,脑子里哄哄乱成一片。   顾云嫆难以置信地看着袁太后,双眸瞠大,几乎用尽全身的力气才不至于颤抖。   “多谢太后娘娘成全。”顾燕飞优雅得体地对着袁太后福了福。   有了太后的金口玉言,与方明风定亲的人,从此就是顾云嫆。   板上钉钉。   至于今后顾云嫆是会嫁方明风,还是康王,就与自己无关了。   顾云嫆是气运之女,受这个小世界的天道庇护,犹如有宝剑盔甲加持,顾燕飞从来就没打算和顾云嫆硬碰硬。   袁太后能成为太后,在这个小世界里也是拥有凤命之人。   自己与其逞匹夫之勇,不如借力打力。   袁太后无视儿子阴沉的面色,继续对顾云嫆道:“顾三姑娘,等你与方世子成亲时,哀家给你添妆。”   女子成亲能得太后添妆这本是一种莫大的荣耀,可是现在这种情况下,这反倒成了一种讽刺。   在场不少人都对着顾云嫆投以同情的目光,也有一部分贵女的眼底燃起了希望的火苗,她们本以为康王妃的位置怕是要属于顾云嫆了,不想,这才短短一盏茶功夫,事情就峰回路转。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顾云嫆吐字清晰地徐徐道,脊背挺得笔直。   她的脸上没什么血色,一阵风拂来,吹乱了她鬓角的发丝,愈发显得脆弱纤细,又透着一股子坚韧。   “轰隆。”   一片晴朗的天空中登时响起了一阵闷雷声。 第043章   顾燕飞仰首望着碧空,羊脂白玉般皎洁秀丽的面庞无惊无怒,心道:不愧是天道宠儿。   顾云嫆怕是以为天道对其不公,才会口口声声地对着太后说什么“天地不仁”。   可是,顾云嫆错了。   天地对万物皆是一视同仁。   就算是小世界的气运之子,天道的偏宠都不会是无度的。   楚佑心如刀割,把这笔账都算到了顾燕飞身上,恨不得让她血溅当场。   他一把拉住了顾云嫆的手,紧紧握住,朗声对袁太后表明自己的心意:“母后,儿臣非嫆儿不娶!”   “您不要听信谗言,受人挑拨!”   他拉着顾云嫆就要走,眼神坚定如磐石。   “……”顾云嫆一声不吭地甩开了楚佑的手,樱唇紧抿,口中一片苦涩蔓延。   曾经,她以为出身、地位都不重要,只要康王是真心待她,她也同样对他回报以真心就够了。   直到这一刻,她才感受到在这个时代皇权与孝道的至高无上。   就算是楚佑身为堂堂亲王,面对太后,也无法抗争!   太后的一句话就可以左右她的婚姻……甚至是她的命运。   天道不公!   顾云嫆恭敬得体地向袁太后福了一礼,然后在众人唏嘘的目光中头也不回地走了。   “嫆儿!”   楚佑知她恼了,赶紧追了上去。   满堂寂然,气氛僵硬,众人面面相看,全都闭上了嘴,生怕被太后迁怒。   “……”袁太后气极,右手一把捏紧了袖口。   她是世家女,极重礼数,涵养也好,哪怕心头怒极,面上也没有失态,只是身形略显僵硬。   “太后,”这时,李逐浪凑到了袁太后跟前,笑眯眯地主动开口活跃气氛,“刚刚的赌局您下注了没?”   李逐浪的外祖母是袁太后的堂姐,他又自小嘴甜,颇得太后的疼爱。   袁太后在极短的时间内调整了情绪,淡淡道:“逐浪,你们开了赌局?”   见袁太后并没有迁怒到李逐浪身上,其他人都是松了一口气,气氛稍稍缓和了一些。   李逐浪嬉皮笑脸地点头应是:“臣难得当一回庄家。”   “我们打了个平局,等于大伙儿都输了,倒是你这庄家独赢。”长清郡主似笑非笑道。   “郡主错了!”李逐浪摇了摇食指,“有人押了平局的。”   说话间,华服小少年把一匣子满满当当的赌注端了过来,笑眯眯地送到了顾燕飞跟前。   哪怕他没点名,众人也猜到了,那个下注押了平局的人是顾燕飞。   周围静了一静,接着,再次哗然。   一时间,顾燕飞再次成为众人视线的焦点。   长清眨了眨眼,错愕地问道:“顾二姑娘押了平局?”   “是啊是啊。”小少年连连点头,至今还觉得没什么真实感。   平局的几率不足一成,可是美人居然就给押中了,这运气未免也太好了吧!   要不是他表哥没本事说服长清郡主他们打假球,他几乎要怀疑这是表哥有心给美人送钱。   李逐浪把那匣子赌注递向顾燕飞,灼灼目光在她精致漂亮的小脸上流连不去,心跳怦怦加快。   太好了,原来美人没有婚约啊,那他还有机会!   他不怕竞争对手,就怕罗敷有夫!   李逐浪两眼放光,没话找话地问道:“顾二姑娘,你是怎么猜到的?”   旁边的几个公子哥不以为然地摇着折扇,觉得李逐浪这家伙自诩口才绝佳,遇上美人连话都不会说了。这有什么好多问的,如此绝色佳人,自是做什么都是对的!   顾燕飞摇了摇手指,随口笑道:“我是算出来的。”   李逐浪并没有当一回事,乐呵呵地抚掌,顺着她的话头惊叹道:“原来姑娘会算命啊!”   他很主动地把左手掌往顾燕飞那边送,掌心朝上,又道:“姑娘替我看看吧。”   顾燕飞随意地扫了他一眼,眉尾微挑,提点了一句:“李公子,今日可要小心鸟。”   “表哥,你前天不是弄翻了一个乌鸦窝吗?我听说乌鸦最记仇了。”小少年幸灾乐祸地哈哈大笑,只当顾燕飞在开玩笑。   李逐浪也没当真,努力跟顾燕飞搭话:“是乌鸦吗?”   一帮与李逐浪交好的公子哥也凑趣地围了过来,你一言我一语地说道:   “李兄,我看你这几天干脆就别出门了,乌鸦跟猴子一样最擅长拉帮结伙了。”   “乌鸦还喜欢啄毛,要是你被它啄秃了,那多丑啊。”   “……”   众人都知道李逐浪是好性子的人,嘻嘻哈哈地调侃起他来。   气氛随着他们的说笑声又变得热络起来。   袁太后眉目冷淡,又坐了半盏茶功夫,就借口“乏了”起了身。   靖王妃和长清郡主也紧跟着起身,簇拥着袁太后离开。   众人站在原地齐齐地行礼,恭送太后。   之后,周围陷入一阵尴尬的沉寂,只听得麻雀擦过枝头的声响。   出了方才那个插曲,大伙儿都有些心不在焉,一道道目光时不时地往顾燕飞那边瞟,毕竟另外三个主角都已经走了。   气氛再也回不到之前的热闹。   尤其是不少贵女本来就是冲着太后来的,现在感觉像是被浇了一桶冷水似的,意兴阑珊。   反正马球赛也结束了,贵女们陆陆续续地提出告退,没一会儿,人就走了一半。   顾燕飞随顾云真一起与长清郡主告辞,姐妹俩来到内仪门处时,其他府的马车走得七七八八了。   侯府的两辆马车孤零零地停在那里。   顾云真本来以为顾云嫆已经走了,可是既然顾云嫆的马车在这里,就意味着她人还没走。   顾云真捏紧了帕子,有些担忧地蹙了蹙眉头,问侯府随行的粗使婆子道:“见过三姑娘没?”   粗使婆子摇了摇头。   顾云真左右看了看,还是没见顾云嫆,柔声道:“二妹妹,你先上马车,我在这里再等等。”   她又招来了王府的侍女,询问起顾云嫆的下落。   顾燕飞带着卷碧一起出了内仪门,来到第二辆马车前。   车帘被掀起了一半,顾燕飞扶着卷碧的手上了马车,她的脸一探进车厢,就对上一大一小两道身影。   马车里除了三花猫晴光外,还坐着一道高挑修长的身影,一头瀑布般的黑发半束半披,白衣如雪,芝兰玉树。   人坐在左边,猫蹲在右边。   一人一猫隔着三尺面面相向,大眼瞪小眼,俱是默然无声。 第044章   金灿灿的阳光透过那道被挑起的车帘洒进车厢里,里面的人与猫全都感觉到了光亮,于是整齐划一地朝顾燕飞看了过来。   黑眸如墨,绿眼似碧。   两双眼睛的眼尾皆是微微上挑,勾勒出魅惑的弧度。   晴光愣了一下后,突然反应了过来,这才想起自己是偷偷跟着来的。   慌不择路的猫后腿一蹬,毛绒绒的身子登时高高弹起,闷头就往楚翊宽大的袖口钻,可长毛尾巴还露在袖外,一甩一甩的。   顾燕飞忍俊不禁地勾唇,对于这只掩耳盗铃的蠢猫无语了。   只是一个短暂的停顿,她就若无其事地继续往车厢里钻,在楚翊的对面坐下了。   车帘落下,挡住阳光,车厢内又暗了下来。   楚翊捏住奶猫的后脖颈,将它从自己的袖中拎了出来,猫下意识地伸出尖爪想要扒住……   “嘶!”尖锐如弯钩的爪子在那绣着竹叶暗纹的雪白袖口上勾起了两条丝线,簇新的衣裳一下子就有了瑕疵,楚翊面不改色。   饶是奋力反抗,猫还是轻而易举地被人拎到了半空中,四只爪子张牙舞爪地晃来晃去。   晴光:“!!!”   晴光一双碧眼瞪得浑圆,难以置信地看着楚翊,似在恐吓他,大胆刁民!   楚翊偏首看着小猫,笑问:“你的猫?”   “它叫晴光。”顾燕飞唇角的弧度弯如新月,没有接手猫的打算。   “呜呜!”晴光感觉受到了无形的暴击,用一种近乎惊骇的眼神一会儿看看顾燕飞,一会儿又看看楚翊,长尾像鸡毛掸子一样炸开。   顾燕飞兴味盎然地看着楚翊。   对于楚翊忽然出现在这里,她并不惊讶,让她惊叹的是,当他对上晴光的碧眼时,神态如常,竟然没有半点失态。   有趣!   虽然晴光从灵兽变成了猫,加之这个小世界没有灵气,它的种族天赋只留下了不足一成,但这一点“魅惑”天赋也足够它在这凡人世界里混得风生水起,当个受尽追捧的“猫皇帝”了。   也唯有心志极其坚定之人,才能完全不受它的影响。   从晴光震惊得无以复加的眼神,顾燕飞也看得出来,楚翊是它遇上的第一人。   顾燕飞有心逗猫,眼睁睁地看着楚翊手中的猫炸成了一个“刺猬”。   “小晴光。”楚翊的声音清冷柔和,悦耳如玉石相击,尾音微微上扬。   他一手托着毛团子柔软的腹部,一手在它油光水滑的背脊上轻轻地摸着,一下接着一下,三两下就把奶猫摸得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响,陶醉地眯起猫眼。   晴光蹭了蹭他的掌心,顺带把几缕猫毛也蹭到了他洁白无瑕的衣袍上,顾燕飞“噗嗤”地轻笑出声。   “嗯?”楚翊挑了下右眉,俊美的面庞微侧时,下巴与脖颈的线条愈发明晰,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些许清贵的气质。   顾燕飞收敛了笑容,亲自给他斟了杯茶,递给他,淡声问候道:“楚公子,咳嗽好了没?”   简简单单的一句寒暄被她问出了意味深长的意味。   楚翊接过茶杯的手一顿,茶水在杯中荡起层层涟漪。   晴光觉得顾燕飞的东西全都是它的,理所当然地朝着杯口凑了过来,粉红的小舌头一卷一卷地舔着水,舔得哗哗作响。   这一次,两人同时笑出了声,目光全都落在猫身上。   “好了。”楚翊勾唇一笑,笑容柔化了他清贵如冷月的气质,令人顿生珠玉在侧之感。   聪慧如他,自然听明白了顾燕飞的话中之意。   她知道了他的身份,是今天猜到的……亦或是早在丹阳城时,她就已经看透了一切?   今天他果然来对了。   楚翊深深地看着顾燕飞,含笑道:“我叫楚翊,翊运的翊。”   所谓翊运,护卫国运也。   这个名字是父皇亲自给他取的,也是父皇对他的寄望。   楚翊的双眸深邃似浩瀚星空,正色道:“那日多谢顾姑娘‘送’我进城。”   “恰巧同路而已。”顾燕飞微微笑着,连眼角眉梢都没动一下,神情间不见丝毫讶色。   早在丹阳城时,她就猜到了楚翊是当朝的大皇子。   楚翊救自己,并非一时好心多管闲事,而是借着她混进丹阳城。   上辈子也是如此,她是他的掩护。   其实,无论楚翊的目的为何,前世今生,就结果而言,他都帮了她。   他们是互利的。   “我叫顾燕飞。”顾燕飞笑吟吟地对着他拱了拱手,算是作为对他的回应。   之前他们只能算是萍水相逢的路人,今天才算是真的认识了。   楚翊放下了手里的茶杯,也优雅地回以拱手。   奶猫不满地“喵”了一声,楚翊安抚地伸指挠了挠猫下巴,一人一猫处得十分融洽。   顾燕飞拿起茶壶又给自己也倒了一杯水,眸光微闪。   上辈子,楚翊直到来年才现身人前,从脸上到身上都有严重烧伤,常年戴着一个半月面具示人。   顾燕飞在楚翊清朗的眉目间转了转,初遇时,他印堂发黑,而现在紫气东来。   就算不掐算,顾燕飞也可以确信他的生死大劫已过。   顾燕飞放下茶壶,似笑非笑道:“楚公子,装病不好,就是装得再像,也避不开脉象。”   这个小世界不比曜灵界,凡人想要伪装脉象,手段有限,而能改变脉象的药物又大多伤身。   楚翊完全不见被人揭穿的窘迫,闲话家常般问道:“那要是‘需要’生病呢?”   顾燕飞说得直接,于是楚翊问得也直接,双方皆是坦诚,半点没有掩饰的意思。   晴光趴在楚翊的大腿上,猫眼滴溜溜转着,来回看看楚翊与顾燕飞。   “笃笃。”   车厢外响起了一阵轻叩声,伴着小拾熟悉的公鸭嗓:“公子。”   就是小拾没说明,楚翊也明白他的意思,有人往这边过来了。   楚翊微微一笑,从袖中掏出一块牌子,往两人之间的小桌子上一放,牌子上赫然刻着“琼芳斋”三个字。   楚翊道:“小拾说,你喜欢琼芳斋的桂花酒,琼芳斋不仅桂花酒好,还有独家秘方酿制的屠苏酒,从不对外贩售,你若是想喝,可以去找掌柜的。”   顾燕飞定定地看着他,笑容又深了三分,灵气逼人。   两人目光相交,颇有种不必言说的默契。   顾燕飞笑吟吟地应了。   然后,她打开了今天刚赢的那匣子珠宝,大方地说道:“这是我下注赢的,本金是你的,一半归你。”   匣子一开,里面金光灿灿的金银珠宝把车厢映得亮堂了一些。 第045章   “咪呜!”晴光一下子被吸引了注意力,猫眼瞬间睁得浑圆,纵身飞起,一爪子拍在匣子上,从中抓出了一颗圆滚滚的金珠子,一连串动作快得迅雷不及掩耳。   它这一爪子下去,还顺带拍倒了那个木匣子,顷刻间,匣子里的珠宝哗啦啦地倒出了大半。   顾燕飞:“……”   楚翊把拳头放在唇畔,低低地笑。   晴光全然没注意到它制造的意外,专心致志地追着金珠玩了起来。   灵活的小爪子把金珠拍得滚来又滚去。   顾燕飞默默地瞪着这只蠢猫。   楚翊将匣子盖了回去,收下了奶猫“分给”他的那一份。   楚翊拿着匣子下了马车,匣子被他随手塞给了小拾。   “该去会会靖王了。”   楚翊轻飘飘地丢下这一句,信步往东南方走去,迎面而来的是瑟瑟的秋风。   白衣公子的背影瘦削苍劲,宛如雪中翠竹,丰神雅淡。   小拾捧着匣子步履轻快地跟在楚翊身后,皱了皱鼻子。   靖王是今上与康王的堂兄弟,从先帝在世时起,就一向亲近康王,而楚翊离京八年,朝中上下包括靖王对他并不熟悉,大都有静观其变的意思。   今日楚翊其实并未受邀,而是自行前来王府,本意是为了试探一下靖王的态度,却遭到了冷遇,靖王让人把他们带去月光楼后,就借故再未出现。   方才楚翊离开月光楼时,小拾还以为他们是要回宫去,没想到主子是特意来见顾燕飞的。   是了,主子行事一向有他的道理,可不是那等随波逐流、任人摆布之人,靖王真是打错算盘了!   小拾咧嘴一笑,快步跟上楚翊,主仆俩一前一后地穿过一道月洞门。   月洞门后郁郁葱葱,清香盈然,丝毫不见一点秋日的萧瑟,爽朗的笑语声随风而来。   “喂喂喂,我可跟你们先说好了,谁也不许跟我争啊!”前方不远处,李逐浪意气风发地扯着嗓子道。   李逐浪等六七个公子哥嬉笑着朝这边走了过来。   “那可不成!”另一个声音粗犷的公子笑呵呵地反对,“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凭什么要我们让你啊。”   “就是就是!”   “大家公平竞争就是!”   “……”   几个公子哥七嘴八舌地说着话,热闹极了。   忽然,三四只麻雀翅膀挨着翅膀飞过,一边叫,一边振翅,还顺便甩下一坨鸟屎。   那坨鸟屎恰好掉在了李逐浪的发冠上,李逐浪下意识地抹了一把,等他看到手指上臭烘烘的鸟屎时,脸都黑了。   他身边的五六个公子哥全都看到了这一幕。   一瞬间,时间就像是停止似的,众人呆立原地,声音戛然消失。   “噗嗤!”小少年第一个笑了出来,指着李逐浪笑得前仆后仰,“原来顾二姑娘是让表哥你小心‘鸟屎’啊。”   “准!顾二姑娘算得实在是准。”另一个公子笑着以扇柄敲着掌心。   “李兄,鸟屎掉头顶,这可是走霉运的迹象啊,你要不要去庙里拜拜,去去晦气?”   “……”   几个公子哥笑嘻嘻地调侃着李逐浪。   楚翊也听到了,自然知道他们说的顾二姑娘是谁,漫不经意地扫视着他们,瑞凤眼里闪着若有似无的笑意。   楚翊一身白衣如雪,风姿卓绝,气度高雅,举手投足间有种超然的清冷风姿,与那伙锦衣华服、嬉皮笑脸的公子哥形成鲜明的对比。   双方擦肩而过时,李逐浪不由朝楚翊看了一眼,恰对上一双漆黑明澈的瑞凤眼。   明明对方也没做什么,却让李逐浪感受到一股柔和无形的压迫感。   他是……李逐浪瞪着楚翊,好似被冻结似的僵住了。   楚翊对着李逐浪微微颔首,没有停步,继续往前走去,小拾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   其他几个公子哥见李逐浪落在了后方,回头叫他。   李逐浪呆呆地把脸转向了他们,恍然如梦地说道:“是、是大皇子!”大皇子怎么来了?!   大皇子楚翊离京时才满十岁,时隔八年才刚回京,又尚未临朝听政,因此大多数人还不知道他长什么样。   “刚刚那人是大皇子?”   “不是说大皇子身子抱恙,最近在静养吗?”   其他人或惊讶或好奇地瞪大眼,赶紧伸长脖子去看,可是楚翊的身影早就消失在拐角。   几丈外,又有两只麻雀一前一后地展翅划过天空,叽叽喳喳地飞出王府,在府外的一辆平顶马车上擦过。   马车里静悄悄的,显得外面的车轱辘声与马蹄声尤为清晰。   顾云真终究没等到顾云嫆,只得留了另一辆马车在王府,她与顾燕飞先行回侯府。   顾云真心事重重,一方帕子被她又揉又绞。   玩了一会儿的晴光又累了,在顾燕飞身边蜷成了一个圆滚滚、软乎乎的毛团子。   一炷香后,她们的马车就抵达了定远侯府。   顾云真率先下了马车,第一句话就急忙问门房的婆子道:“三姑娘回来没?”   “不曾。”婆子摇摇头。   “……”顾云真的眉头紧紧地皱在一起,心里更担忧了。   姐妹俩在仪门处道别,顾云真去了慈和堂,顾燕飞则抱着猫回了玉衡苑。   然而,顾燕飞才刚换了一身藕荷色罗衫,水还没喝上一口,慈和堂的大丫鬟白露就来了,说是太夫人请她过去。   于是,她就去了。   迎接她的是一个迎面飞来的瓷杯,当头朝她投掷了过来。   “孽障!”顾太夫人黑着脸怒斥道,平日里的雍容气度不复存在。   那瓷杯飞得极快,但顾燕飞只是微微一侧身,就轻轻巧巧地躲过了。   杯子与她擦肩而过,狠狠地砸在后方的墙壁上,粉身碎骨,可见顾太夫人的力度不轻。   见顾燕飞竟然敢躲,顾太夫人怒上加怒,浑浊的眼里是滔天怒意,又抓起了茶盖想要丢出……   顾云真疾步挡在了顾燕飞身前,忙劝道:“祖母息怒。”   顾燕飞的脸色微微一变,眼尖地注意到顾云真额角有一道细细的血痕藏在整齐浓密的刘海下,若隐若现。   再看顾太夫人的罗汉床前一地的茶渍与碎瓷片,顾燕飞立刻就明白了怎么回事。   在她来之前,顾太夫人怕是已经砸过一个杯子了,飞溅而起的碎瓷片划破了顾云真的额角。   她这个祖母啊,还真是两辈子如一日地喜欢砸东西! 第046章   “你……”顾太夫人两边松驰的颊肉一阵颤抖,抬手指向了顾燕飞,寒气森森地质问道,“你今天在靖王府胡言乱语地说了些什么?!”   “祖母,这事与二妹妹无关。”顾云真急急地将她护在了身后,为顾燕飞辩解道。   “闭嘴!”顾太夫人咬牙切齿地喝道,心头的怒火烧得更旺。   旁边的夏莲一脸的愤愤不平,心里替自家姑娘觉得委屈,二姑娘也不知道是使了什么手段,不仅是大少爷,连大姑娘都偏帮她。   扫了怒气冲冲的顾太夫人与夏莲一眼,顾燕飞似笑非笑地抿唇,心里算是清楚到底是谁在顾太夫人跟前添油加醋了。   “祖母应该问,今天发生了什么。”顾燕飞平静地纠正顾太夫人。   不等顾太夫人问,顾燕飞就自问自答道:“月季亭中,康王冲冠—怒为红颜,与方明风拔剑相向。”   “方明风奋不顾身,英雄救美,太后为了成全他的一片真心,说会给三妹妹添妆,祖母高不高兴?”   “太后添妆可是我们顾家的荣耀。”   顾燕飞笑靥如花地看着顾太夫人。   顾太夫人气得眼角一抽一抽,胸膛更是剧烈地起伏不已。   顾燕飞则显得云淡风轻,含笑自若地又道:“还是说,祖母觉得太后做得不妥?”   “啪!”   顾太夫人一掌结结实实地拍在茶几上,怒目而视,眼睛都气红了,身子如筛糠般发抖。   夏莲也气得满脸通红,很想斥顾燕飞颠倒黑白,却也知道这里没她一个丫鬟说话的地方。   顾燕飞懒得再跟顾太夫人废话,敷衍地提出告辞:“想必祖母正忙,我就先走了。”   “大姐姐,我们走。”说着,顾燕飞一把拉起顾云真的手腕,转身就欲离开。   “太夫人……”就在这时,帘子外的堂屋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身形干瘦的灰衣婆子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对着面黑如锅底的顾太夫人禀道,“康王殿下带三姑娘回来了。”   婆子喘了口大气,又补充道:“康王殿下说,他是提亲来了。”   顾太夫人嘴巴微张,想问是真的吗,话到嘴边,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她的情绪在极短的时间内峰回路转地变了好几变,此刻终于是由怒转喜。   夏莲震惊地瞪大眼,也是喜笑颜开,下巴微昂地给了顾燕飞一个示威的眼神。   顾燕飞:“……”   果然!顾燕飞心中暗叹,倒也不是太意外。   早在那记闷雷炸响天空时,顾燕飞就料到了会是这么一个结局。   顾云嫆是这个小世界的气运之女,天道偏爱她,为她择了一条锦绣无双的荣华路,而康王便是天道赐予顾云嫆的“真命天子”。   这两人可谓天造地设的一对,彼此成就,互为贵人,上辈子他们携手披荆斩棘,最终登上了至高之位。   这就是天命!   即便他们在过程中会遇到一些风风雨雨,大体上也会往天命之所归发展。   但天命并非不可违!   唯有断其天命,才能破除自己的心魔。   顾燕飞眸中闪过一抹光亮,神情平静无波。   顾太夫人连忙起了身,整理一下仪容,问道:“康王殿下现在何处?”   “迎到大厅了。”婆子连忙道。   走到门帘前的顾燕飞脚步停顿了一瞬,就拉着顾云真的手继续往外走。   有些事还是与上辈子一样,顾云嫆与康王会在同一天定下亲事。   可也有些地方不同了。   上辈子,袁太后的赐婚懿旨不仅震动了整个侯府,也惊动了半个京城,九辆金碧辉煌的马车载着天使来到侯府,送来了大量的赏赐。   这排场比十里红妆还要恢弘,为人称道。   而这一世,侯府只迎来了一个康王而已。   思绪间,姐妹俩跨出了慈和堂的堂屋,见庭院里一个三十出头、脂粉未施的素衣妇人正焦急地望着这边,正是三夫人严氏。   “真姐儿!”严氏见女儿安然无恙,松了一口气。   “娘,您怎么来了?”顾云真快步上前,挽住了严氏的胳膊。面对母亲,她身上一下子多了几分小女儿的娇态。   严氏听说了顾太夫人大怒,生怕女儿被迁怒,才匆匆地赶了过来。   她挤出一个笑,本想问女儿今天在靖王府玩得可好,却在这时注意到女儿额角的那道血痕,脸色大变。   “真姐儿,你的脸……”严氏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拨开顾云真额头的刘海,心疼地看着那道半寸长的血痕,血迹已经干涸。   “我没事。”顾云真柔声宽慰母亲。   “真姐儿,你就快成亲了,脸上要是留了疤,可怎么办!”严氏微微拔高了音量,心里多少是怨的。   侯府里人人都喜欢顾云嫆,人人都说她好,但是严氏却对顾云嫆这个侄女有一种很微妙的感观。每次顾云嫆要是有什么事,受委屈的总是自己的女儿!   严氏越说越生气,越想越是愤愤,忍不住就翻起旧账来。   说起,顾云嫆年幼时一次捡漏了一件价值连城的古董,当时对方想耍赖,累得与她同行的顾云真被推倒摔了一跤。   又说起,顾云嫆九岁时挖到一株两百年的老参,顾太夫人因此得救,可顾云真却因为没看好妹妹被罚跪祠堂。   此类鸡毛蒜皮的小事数不胜数。   严氏实在是有些气不过,她这番话一方面是发泄,另一方面也是故意说给顾太夫人听的,就盼着有人把话传进去呢!   顾云真的父亲顾三爷顾籍英年早逝,三房无男丁。   这些年三房不争不抢,严氏都是因为顾着顾云真。   她想着顾云真是独女,将来出嫁后,还需要仰仗侯府的堂兄弟姐妹,所以尽量退让着,但这也并不意味着她们母女是包子。   顾云真要嫁的也是堂堂武将门第,未来的夫婿年轻有为。   顾云真轻轻地抚着严氏的背,安抚她的情绪:“娘,只是点皮外伤,不会留疤的。我们回去吧,你给我上药好不好?”   严氏也觉得眼下最重要的是给女儿处理伤口,点头应了。   顾云真对着顾燕飞笑了笑,算是告别,哄着严氏离开了慈和堂。   顾燕飞静静地望着她们母女俩离开的背影,抿紧了樱唇,眸色变得异常深邃。   顾云真在三年前就与慕容将军府的二公子慕容雍定亲,慕容家已经下了小定,就差正式请期。   上辈子,顾云真毁容后,慕容雍并没有因此毁婚,依礼把顾云真娶进了门。   当年的顾燕飞耳目闭塞,对京中诸事并不了解,但也多少听闻了大姐夫慕容雍是个豪爽大方、急公好义之人。 第047章   顾燕飞没在慈和堂多留,带着卷碧又返回玉衡苑。   秋菊与树影在风中摇曳,平添几分静谧、几分清冷的氛围。   一路上,偶尔可以看到来来往往的下人走路有风,不时听到“康王”、“提亲”、“三姑娘”等等的词随风飘了过来。   待走到玉衡苑的门口,憋了好久的卷碧忍不住多问了几句:“姑娘,今天太后娘娘不是说三姑娘会嫁到英国公府吗?怎么康王殿下来提亲了?”   “奴婢以前可从来没听过有皇子、王爷亲自去哪门哪户提亲的。”   这戏文里,不也都是皇帝、皇后或者太后给这些皇亲选妃赐婚的吗?   “你若是好奇的话,自己去打听一下就是了。”顾燕飞笑道,她的话尾被一个不满的猫叫声压过。   “喵——”   晴光拖着长音飞奔了出来,飞扑进顾燕飞怀中,喵喵地抱怨起来,一会儿怪她把它一猫丢下,一会儿又翻旧账地抱怨起之前顾燕飞把它送到楚翊手里的事。   顾燕飞听不懂,抱着猫往里走,卷碧则乐呵呵地又跑出去了,步履轻快。   卷碧是侯府的家生子,家中几代人从父母到兄弟姊妹等亲眷都在府里当差,枝繁叶茂,虽然都没担任什么管事管家的,但胜在处处有人。   没一会儿,卷碧就从表嫂的侄媳妇那里打听到了一些关于康王的消息。   卷碧的亲戚在慈和堂当粗使,她进不了正屋,不过悄悄找慈和堂的二等丫鬟打听了一番。   据说康王的确是来侯府正式求亲的,不过顾太夫人还没答应,只说婚姻之事,不能康王自己决定,若是袁太后另有打算,反而不美。   康王最后被劝走了。   这婚事虽然没定下,但还是在侯府掀起了一片风浪,令下人们全都觉得与有荣焉,阖府都弥漫着一种喜气洋洋的气氛。   可是,慈和堂里的顾太夫人与顾简母子心情却有些沉重,连带屋里屋外的气氛也变得压抑起来。   “母亲,”侯夫人王氏就坐在顾简的身旁,清清嗓子,打破了沉寂,“您为什么不应下康王?”   话音刚落,碧纱橱的帘子被一只手悄悄地撩开了一些,露出半张脸。   那是一个三十五六岁的管事嬷嬷,穿着一件酱色暗纹褙子,下头搭配一条檀色马面裙,身段略显丰腴,那张秀丽的鹅蛋脸上写满焦急之色。   她一瞬不瞬地盯着顾太夫人,咬了咬下唇。   十四年前,她铤而走险把两个女婴交换,就是希望她的女儿能有更好的未来。   曾经,她以为女儿嫁入英国公府,将来成为国公夫人,会是她这一辈子最大的念想,却没想到她的女儿竟然有幸得康王青眼,有机会成为堂堂亲王妃!   要是她的女儿能得此如意郎君,她这一生,也值了。   当初,女儿的身世败露后,她差点以为自己活不成,幸好……   素娘那漆黑的眼眸宛如深不见的的古井般,屏住呼吸站在帘子后,不敢发出任何声音,生怕被其他人发现她在偷听。   上首的顾太夫人慢慢地喝了两口茶,沉默了片刻,似在沉思,又似在斟酌言辞。   屋子里安静到极致,一侧壶漏的滴水声显得分外明晰。   碧纱橱里的素娘站得脚都有些麻木了,当她几乎以为顾太夫人会沉默到底时,就听太夫人沉着缓慢的声音钻入耳中:   “越是来之不易,越是弥足珍贵。”   “现在太后反对,康王只能退而求其次亲自来求亲,要是顾家轻易答应的话,反而让康王觉得这婚事来得轻而易举。”   坐在下首的顾简与王氏面面相看,若有所思。   顾简略一思量,就明白了顾太夫人话中的深意。   他是男人,自然懂男人,男人多少都有那么点劣根性,越是得不到的女人,才越珍贵。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是顾简心里不免有些担心:太后一向固执,万一她就是不肯应允,那么康王还能坚持下去吗?   顾简心烦意乱地揉了揉隆起的眉心,又道:“母亲,听说大皇子殿下今天也去了靖王府。”   照顾简看,最稳妥的做法还是快点定下亲事,也免得弄巧成拙。   顾太夫人闻言,握着佛珠串的手一颤,珠串差点没脱手,原本的气定神闲不复存在。   顾简接着道:“大皇子还单独去见了靖王,两人在书房里待了一个时辰才出来,之后,大皇子就直接回宫了。”   顾太夫人自然明白儿子说这番话的用意,心情也烦躁了起来,冰冷的神情中带着些阴鸷。   就像她之前推测的那样,大皇子会是一个最大的变数,他的归来必将在朝堂掀起一片腥风血雨。   在那至高无上的权力面前,很多事、很多人都会变得微不足道。   谁也无法担保康王能否为了顾云嫆抵挡住皇位的诱惑?!   顾太夫人嘴唇抿直,感觉心口似是压着一块沉甸甸的巨石,让她透不过气来。   屋内一阵安静,落针可闻。   碧纱橱里竖耳倾听的素娘可想不到顾太夫人那么多,见他们又不说话了,心急如焚。   她差点撞到帘子上弄出动静,又硬生生忍住了,眼眸阴晴不定,不知道顾太夫人心里到底作何打算。   顾太夫人慢慢地捻动着佛珠串,忽地话锋一转:“真姐儿的婚事准备得怎么样了?慕容雍最近似乎在青州立了功?”   如今侯府是王氏当家,顾云真的婚事也主要由王氏操持,平日里王氏唠叨琐事时,顾简虽然也听过一耳朵,但大都没上心,就给王氏递了一个眼神。   于是,王氏笑吟吟地答道:“母亲放心,儿媳一定把真姐儿的婚事操持得妥妥当当,现在就等慕容家请期。”   “侯爷,慕容公子快回京了吧?”   这婚期肯定是要等慕容雍从青州回来才能正式定下。   说到慕容雍时,顾简精神一振,侃侃而谈道:“今早就回来了!这慕容雍确实少年英才,这次随大军去青州剿匪,亲手拿下了匪首,立下大功。这次十有八九能升迁。”   “神机营现在正好有个骁骑尉的空缺,我看这个位置十拿九稳了。”   慕容雍年纪轻轻,这次立下大功,等于在皇帝跟前露了一次脸,只要能进神机营,将来前途无量。   如今康王最缺的就是军中的支持。 第048章   顾太夫人听着眉头微微舒展。   她也知道慕容家恐怕还不足以入太后的眼,但也总算是一个拿得出手的姻亲,至少会让太后觉得这门亲事对康王并非毫无益处。   顾太夫人定了定神,指腹摩挲着光滑如蜡的佛珠,道:“馨雯,待会儿,你去安慰一下嫆姐儿,让她别多想。”   “她年纪小,没经过什么事,我担心她忧思在心。”   说着,顾太夫人的眸子里浮现些许阴霾,越来越浓。   顾燕飞那丫头实在是没良心,不知感恩,不知所谓!   这一刻,顾太夫人后悔了,她真不应该心软把这丫头接回来,才会委屈了她的嫆姐儿。   王氏立刻应下:“儿媳待会儿就去采苓院看嫆姐儿。”   “这孩子素来心胸宽广、福大命贵,母亲别太担心了。”   王氏这番话可谓说到了太夫人的心坎里,顾太夫人微微颔首,心里深以为然。   顾简夫妇俩劝太夫人好好休息后,就告退了。   顾简又匆匆出了门,而王氏从慈和堂出来后,就径直去了顾云嫆的采苓院,又吩咐下人给慕容府那边递了帖子,忙得脚不沾地。   顾云真的亲事是三年前就定下的,今年慕容家已经来侯府请过两次期,按规矩,直到第三次请期,女方才会郑重应下。   如今慕容雍携军功而归,两家现在商议婚期也颇有几分锦上添花的喜庆。   双方皆有诚意,于是不过短短十天,顾云真的婚期就正式定下了。   顾家已经好些年没办喜事了,顾云真是长女,也是这一辈的儿女中第一个谈婚论嫁的,一时间,侯府上下全是喜气洋洋的。   作为堂姐妹,顾燕飞得了消息后,就特意跑了一趟嘉卉院为顾云真添妆。   “谢谢二妹妹。”顾云真笑着接过了顾燕飞递上的匣子,顾盼间透着一丝少女特有的娇羞。   她穿了一件嫣红色绣海棠花襦裙,肌肤仿佛明珠生晕般细腻剔透,一双秋水剪瞳温婉动人。额头的那道伤口已经结了痂,掩在浓密的流海下。   看着神采焕发的顾云真,顾燕飞的眼神也柔和了三分。   这一世,顾云真的婚期比上辈子早了好几个月。   也是,上辈子顾云真的脸受了重创,伤口愈合也需要时间,自然不会这么急。   这十来天连下了几场雨,窗口吹进来的风犹带些许湿气。   “大姐姐,看看我给你备的礼。”顾燕飞将茶几上的木匣子打开,露出其中之物。   她才刚回府,手头的首饰是府里给的份例,都是些普普通通的东西,不适合给顾云真添妆。   她的添妆礼全是她亲手准备的。   顾燕飞指着匣中之物道,“这是我亲手制的熏香,可以定神养气。”   顾云真将那小巧精致的荷包捏在手里,小脸上潋滟着桃花般的红晕,羞涩地说道:“我会好好保管的。”   自从靖王府那日她们坦诚相待地交谈过一次后,顾云真深觉彼此之间像是共享了一个秘密似的,对待顾燕飞又比从前亲昵了不少。   “就算我出嫁,我也还是你姐姐,你可以常去慕容家看我。”   她脸上的红晕又深了几分,眉宇间带了一点对未来的憧憬。   顾燕飞怔怔地看着顾云真,恍然间,又联想起了上辈子,顾云真出嫁后一个月曾回过一次娘家,那会儿的顾云真满面都是脂粉也掩盖不住的疤痕,人消瘦了一大圈,憔悴不堪,与现在娇美如花的样子判若两人。   “对了。”顾云真想到了什么,献宝似的拿出了一件大红色镶嵌一圈白色貂毛的小衣裳,“你看这个,好不好看?”   顾燕飞:“……”   这小衣裳显然是给晴光的。   顾云真拿着那小衣裳左看右瞧,越看越满意,美滋滋地说道:“京城的冬天冷,穿上这个,晴光就不会冷了。”   “我还做了配套的围兜、项圈……”   说话间,一阵挑帘声倏然响起,顾云真的大丫鬟笑容满面地走过来禀道:“姑娘,三姑娘来了。”   顾云真笑着让大丫鬟把人领来。   不一会儿,着一袭丁香色交领长袄搭配白色挑线长裙的顾云嫆就缓步朝姐妹俩走来,白净的鹅蛋脸上脂粉不施,笑靥浅浅,一如往常地让人如沐春风。   顾云嫆一眼就注意到两人之间的木匣子,含笑道:“倒是巧了,我和二姐姐一样,也是来给大姐姐添妆的。”   说话间,顾云嫆客客气气地对着顾燕飞微微颔首,算是致意,那谈笑自若的样子似乎已经对靖王府的事彻底释怀了。   顾燕飞也在看顾云嫆,眸色微沉。   一层浓郁的金色萦绕在顾云嫆的周身,仿佛快要滴出水来。   旁边的顾云真身上那丝丝缕缕的白光像是根根细线一样,被那金光缠绕了进去。   顾云嫆周身的金气生机勃勃,而顾云真身上的白光却变得有点暗淡。   这一幕非凡胎肉眼可见,也唯有顾燕飞看到。   顾燕飞微微眯了眯眼。   她知道,这白光是顾云真的气运,普通人的气运都是这样,或弱或盛,但不会有太大的区别,天道对大多数人都是公平的。   顾燕飞不由想到十天前她从慈和堂里出来时,三太太严氏说的那番话,说顾云真自小就常被顾云嫆连累……   她若有所思地抬起右手,想要拨开那金色的“气”,却感觉手掌传来一阵灼烫感。   她将那白光从金气的缠绕中剥离了出来,又默默地收回了手。   顾云真笑吟吟地与顾云嫆说着话,两人言笑晏晏,全都没有感受到任何异样。   顾燕飞微一挑眉,看着顾云嫆身上那沸腾喧嚣的金光渐渐平静了下来。   成了。   又特意多坐了一会儿,顾燕飞这才起身告辞:“大姐姐,我还要出门,就先走了,得空我再来找你。”   顾云真也没留她,吩咐大丫鬟送顾燕飞出去。   “二姐姐慢走。”顾云嫆落落大方地笑道,只以为顾燕飞是有意避开自己,也没在意。   “大姐姐,”她亲昵地挽着顾云真在罗汉床上坐下,“你看看这支发钗喜不喜欢,是我亲手画的样子,专门叫人打的……”   后面的话顾燕飞就没听到了。   走出屋后,顾燕飞低头看向右手掌心,娇嫩的掌心被烫红了一片。   这是被顾云嫆的气运伤到了。 第049章   顾燕飞回首望了一眼,就继续往外走。   她是真的有事,从嘉卉院离开后,就吩咐车夫载她去琼芳斋。   琼芳斋位于城南最热闹、最繁华的振华街,街道两边店铺林立,有酒楼,有布庄,有胭脂铺子,有食记……几乎每家店铺都是京中赫赫有名的老店。   街道上,行人车马川流不息地来来去去,熙熙攘攘,一片喧哗嘈杂。   琼芳斋就在街尾,是一栋两层酒楼,现在酒楼里的酒客不多,一楼大堂只坐了两三桌。   掌柜的一看到顾燕飞出示的令牌,就很热情地亲自招呼她上了二楼,一路走到了走廊尽头的雅座屠苏。   “姑娘请。”掌柜先在雅座的房门上叩动了两下,接着就殷勤地给顾燕飞推开了门。   雅座内,扑面而来就是一阵淡淡的酒香,靠窗坐着一个身形清瘦的白衣公子,丰神玉雪,仿佛天山的雪莲纯白无瑕。   顾燕飞进去后,掌柜就把房门又“吱”地关上了。   雅座内只剩下顾燕飞与楚翊两人,街道外的喧嚣声衬得这里尤其静谧。   “请。”楚翊优雅地抬臂请顾燕飞坐下,精致的眉眼仿佛一笔一画精心勾勒而成。   顾燕飞在他对面坐下,目光下意识地往他的左袖口瞟了一眼,想起先前晴光在他袖口磨爪子的事。   他簇新的雪白袖口以银色丝线绣着精致的云纹,没有一点猫爪子勾丝的瑕疵,显然不是之前那身衣裳了。   她“噗嗤”地笑出了声,然后掩饰地瞥了瞥旁边的榧木棋盘,棋盘上,星罗棋布的黑白棋子不相上下,两分天下。   顾燕飞本来只是随便瞟一眼而已,这一看,不由一愣。   眼前这个棋局实在眼熟,分明就是她与他在丹阳城时未完的那局棋。   上一次最后落子的是白子。   顾燕飞挑了下眉梢,从棋盒中拈起一枚黑子,干脆地落下一子。   楚翊轻轻一笑,亲自给她斟了一杯酒:“试试这屠苏酒。”   空气中的酒香更浓了,夹杂着一丝药香。   顾燕飞拈起白瓷酒杯抿了一口酒水,品味着口腔中甘醇清甜又带着浓浓药味的酒香,满足地眯了眯眼,就见对面的楚翊随手掀起了那道垂在窗户上的竹帘,无声地以眼神示意她往外看。   外面的街道喧嚣热闹,一辆豪华的黑漆齐头平顶马车停在街对面的另一家酒楼前,两个形貌气质各异的年轻男子从酒楼中并肩走了出来,一个二十七八岁,另一个年方弱冠。   弱冠青年身着一袭紫色暗八仙刻丝锦袍,英气勃发,高傲矜贵,正是康王楚佑。   顾燕飞从康王二人一直扫视到酒楼门口的那辆黑漆马车,发现车顶上刻有一个描金的兰花印记。   顾燕飞想了想,认出了这个兰花印记,挑眉问道:“袁家人?”   这个兰花印记是扬州袁家的家徽,袁家是当今太后的娘家。   顾燕飞其实对于那些世家门阀了解不多,只堪堪知道王、谢、袁、萧这四大家族为高门世家之首。   “是。”楚翊执起白瓷酒杯,修长的手指随意地转着酒杯,意味深长地叹道,“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   他这句话说的是九品中正制。   在大景朝建立以前,翰、津、卫等几朝推行的就是以“九品中正制”为主的举荐制,官员为了利禄,彼此抱团,渐渐形成了一些累世公卿的家族。   这些门阀世家在当地占据大量土地,且世居高位,地位在数百年间一升再升,甚至还私下养兵,等于是统治了所在的州郡,甚至连朝堂政权也几乎被这些世族所操控。   大景朝建立后,太祖皇帝也有意削弱这些高门世家,在朝中试着推行科举制,表明朝廷唯才是举的决心,可惜,当时国家初建,根基未稳,南方越国又蠢蠢欲动,太祖皇帝一时腾不出手,只能暂且先搁置。   楚翊透过窗口俯视着下方,目光落在康王身边的男子身上,那是一个中等身形、相貌儒雅的锦袍男子。   “这是袁家的下任家主袁哲,康王的表兄。”楚翊介绍道。   袁太后是袁家现任家主的亲妹妹,也就是袁哲的嫡亲姑母。   当年,太祖皇帝为先帝挑选元后时,没有择世家女,而是选了寒门出身的柳氏,就是有心打压世族。   但是在柳氏仙逝后,先帝还是续娶了世家女袁氏为继后。   这无疑是先帝向高门世家示好的一个信号。   “现在朝中有四分之一的朝臣都是由世家推举来的,也包括了袁家的嫡枝。”楚翊似笑非笑地勾了下唇角,眼神又清又冷。   这些累世公卿的高门大族为了自己的利益在朝堂上连成一气,甚至连堂堂天子也要受到他们的制约。   他这次回京后,父皇有意让他上朝,却被这些世族朝臣联名反对……   楚翊点到为止,没有多说,手里的那枚白子轻巧地落到了棋盘上,落子声清脆利落。   机敏如顾燕飞从这寥寥数语中就明白了楚翊现在的处境,“水深火热”这四个字也不足以形容。   不过……   想起丹阳城的种种,顾燕飞微微一笑,显然楚翊也不什么善茬。   顾燕飞饶有兴致地盯着楚翊的脸看。   窗外的金辉轻轻柔柔地染在他的眉宇间,他的五官比平时更加柔和,也更加漂亮,殷红的泪痣愈发衬得他的肤色莹莹如玉,宛如一尊精雕玉琢的玉像。   楚翊:“……”   楚翊也静静地回视着她,那是一双清澈得近乎直勾勾的剪水双瞳,如一泓清泉,仿佛能倒映出世间一切,又仿佛连他的灵魂都被对方看透了。   在这种目光下,楚翊表情不变,连眼角眉梢都没动一下。   雅座内静悄悄的。   顾燕飞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突然兴味地笑了,无声地低语道:果然。   楚翊微挑了一下右眉,疑惑地看着她。   顾燕飞没说话,执起一枚黑子落下,落子时一贯的杀伐果决。   果然,他也不太受天道待见。   就像自己一样! 第050章   顾燕飞不由想到了她自己。   在曜灵界的那一世,她无父无母,五岁那年被师尊捡了回去。   师尊曾为她算过命格,说她命犯七杀,生来就不受天道待见,为天道所弃。   常人只需一年,她就要耗费十年,一百倍的努力方能弥补命格上的缺陷,与那些气运之子、天道宠儿更是没法类比。   所以,哪怕她是天灵根,修炼得也不顺利。   哪怕拼尽全力,也用了足足近两百年才有了冲击元婴的契机,却又一次被上辈子的心魔所累,陨落在天劫中,回到了这个小世界。   一切重新开始……   想着,顾燕飞的脸上露出既愉悦而又有几分同情、唏嘘的表情。   说来,他们还真是同病相怜!   想归想,顾燕飞下棋时,却一点也不留情面,一粒粒黑子咄咄逼人地杀了一片白子。   “……”楚翊被她那种似怜悯似玩味的表情看得一头雾水,灵活地将手指间的那枚白子从食指转到尾指,又转回到食指与中指之间。   他将指间的白子轻轻落下。   棋局因为这手棋又发生了变化,原来断开的黑子绵延成一片,黑、白棋子势均力敌。   顾燕飞看着眼前平分秋色的棋局,抿唇一笑,那平静的眸子如潭水深幽,莫测高深。   她从袖中取出一个白底蓝花的小瓷瓶,放在桌上。   “公子若‘需要’生病,只要服上一颗,接下来的一个月内,脉象便会呈现出气血不足的弱脉,有如先天有不足的病人。”   顾燕飞把那个小瓷瓶推到了楚翊跟前,顿了顿后,还不忘补了一句:“我的药不伤身。”算他有眼光!   楚翊轻轻地笑,似乎读出了她的心思,一语双关地说道:“那是自然。”   他黑玉般的眼珠里浮现一点点亮光,上翘的眼尾弯出一个小小的弧度。   先前的三次偶遇让楚翊知道顾燕飞手段非凡,所以那天在靖王府时,他才会特意去马车找她聊了几句。   跟聪明人合作就是令人愉快。   两人的眼底皆是盈满笑意,交换着心照不宣的微笑。   楚翊信手拿起桌上那个小瓷瓶,把瓶中的药丸倒入口中,喉头上下滚动了一下,那颗药丸就咽入腹中。   顾燕飞:“……”   顾燕飞看着他的一举一动,莞尔一笑,心道:这人还真是什么都敢吃啊!   楚翊的这种信任让她颇为高兴,她一高兴根本就掩不住,笑容璀璨,黑瞳中溢满了愉悦的笑意,明明是冬日,却令人感觉仿佛置身三月的春光里。   她觉得,他们俩是一样的,一样不受天道待见……也一样不打算坐以待毙。   天道不会无止尽地偏宠一个人,就算是天选之子也一样。   天道也不会无止尽地厌弃一个人。   他们并非毫无希望。   顾燕飞笑吟吟地又拈起一枚黑子。   随着这一子落下,似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尘埃落定,两人之间萦绕着某种无言的默契。   寒风吹来,那道半掀半垂的竹帘发出细微的簌簌声,窗外三四片半黄的梧桐叶在半空中打着转儿往下飘去。   小厮打扮的内侍附耳在楚佑耳边说了一句,原本打算上马车的楚佑立刻顿住了动作,猛地一抬头,就看到了窗口的楚翊。   一叔一侄的目光静静地对视着,谁也没移开目光。   后方的袁哲见楚佑迟迟没上马车,轻唤了一声:“殿下?”   楚佑纹丝不动,依旧仰首遥望着二楼窗口的楚翊,淡淡道:“是楚翊。”   在这偌大的京城,能够这般直言不讳地直呼大皇子的名讳的,也就那么屈指可数的几人。   袁哲心下一惊,也抬起头来,顺着楚佑的视线看了过去,对上竹帘旁一张俊美如画的陌生面庞。   冬日的暖阳柔柔地泼洒在二楼窗口的竹帘上,可以看到另一面竹帘后还有一道影影绰绰的窈窕身影就坐在楚翊的对面。   袁哲看不清那女子的面庞,只从竹帘缝隙间透出的婀娜身姿以及她柔美的侧脸,能看出这是一个美人。   袁哲打量了片刻,转头问楚佑道:“殿下,大皇子既已回京,可曾上朝理政?”   “不曾。”楚佑摇了摇头,锐利的鹰眸在阳光下闪过刀锋般尖锐的亮光,语声渐冷,“皇上倒是有这个意思。”   袁哲面色一正,压低声音道:“这件事万不可退让。”   “皇上这是在试探呢,要是让皇上如意,那么下一步,就是立太子了!”   “哼,大皇子十岁就去了南越,那些越人岂会好好教养他给南越竖敌!大皇子怕是早已被养废。您看,他这才一回来,就与美人同游,实在是不像话!”   袁哲不屑地轻嗤了一声:“听说,大皇子有从胎里带出来的弱症……无才无德,又体弱,难当大任啊!”   他这最后一句话带着几分指点江山的味道。   楚佑收回了目光,思量着眯了眯细长的眼眸。   他与楚翊年纪相仿,但楚翊自幼与其父住在东宫,他们也就是逢年过节见上几面罢了,其它并无往来……再后来,楚翊去了南越为质,一去就是八年。   自楚翊上月回京,他也才见了这个侄子三次而已,一次是楚翊回宫那日,第二次是在母后的寿康宫,第三次则是今日。   他看不透这个侄子。   袁哲思忖了片刻后,谨慎地又道:“大皇子固然不才,可他终究是皇上唯一的子嗣,殿下还是太掉以轻心了,让他活着回到了京城。”   要是楚翊死在回京路上,他们现在可以省不少事。   “……”楚佑沉默了,薄唇紧抿成一条直线,眸色阴沉。   见他神色不对,袁哲就问道:“殿下有何高见?”   楚佑斟酌着字句缓缓道:“楚翊这个人要么藏得极深,要么就是运气极好。”   每每想起丹阳城的事,楚佑便是百思不得其解,似是置身一片茫茫迷雾之中。   从楚翊进入大景朝的疆土内,楚佑就已经让人追杀他,却屡屡被楚翊躲过。他算准楚翊要回京必回经过丹阳城,又派人在丹阳城里守株待兔。丹阳城是他的地盘,何知府是他的人,只要楚翊来到丹阳城,那就插翅难飞。   可是,他的计划却出了变数。   南越人在丹阳城内兴风作浪,还火烧丹阳府署,惊动了整个丹阳城。 第051章   当消息传到京城时,楚佑大吃一惊。   他明明和南越人达成了协议,南越皇帝也在信中表示会派人来丹阳城与他详谈,在这个关键时刻,南越人竟突然翻脸了,不但纵火,甚至还暗杀了何知府,等于生生把丹阳城从他手中割走了。   事情发生时,楚翊也在丹阳城。   要说巧太过巧,但要说楚翊做了什么,又似乎没有什么线索足以验证这一点。   楚翊自回京后,也没做什么出格的事,一直是一副病歪歪的样子,鲜少见外人,也就是几天前去过一趟靖王府。   袁哲也是若有所思,沉声道:“总之,大皇子活着就是威胁。”   楚佑沉默地微微颔首。   “殿下,要不要去看看大皇子这红颜知己是何人?”袁哲再次看向了楚翊身边那道影影绰绰的倩影,心道:大皇子已经十八岁了,若非在南越为质多年,早已成婚。   如同太后一直操心康王的亲事一样,皇帝也在考虑大皇子的婚事……   楚佑本来想说不必,他根本就没把一个区区女子放在眼里,可话到嘴边时,心中一动,觉得方才透过竹帘缝隙看到的侧影似乎有点眼熟。   他也再次仰首,锐利的视线投向了窗口那道朦胧的柔美侧脸。   那湘妃竹帘后的少女忽然将身体前倾,抬手把那道被挑起一半的竹帘又放下了。   这个动作让她的侧脸从竹帘后露了出来,清晰地映入了下方楚佑的眼中。   是她!楚佑的双眼猛然瞠大,难掩震惊之色。   “殿下,您认得这位姑娘?”袁哲从楚佑的表情中看出了异样。   楚佑:“……”   这是……   她为什么会和楚翊在一起?!   在靖王府发生的那些事,楚佑还记忆犹新。   本来,他可以让母后给他和嫆儿赐婚的,却被顾燕飞生生破坏了。   楚佑下意识地捏紧了拳头,关节咯咯作响,不由心生不宁。   顾燕飞一个乡野村妇,初来乍到,这两个天差地别的人到底是怎么搅合在一起的?!   这种摸不着底的感觉让楚佑十分厌恶,像是有什么事超出了他的掌控。   楚佑的眼眸阴晴不定,那落下的竹帘犹如一道门在他与袁哲眼前关闭了。   竹帘挡住窗外直刺而来的阳光,雅座内的顾燕飞觉得舒服多了,调了个闲适的坐姿。   掌柜小心翼翼地把七八个酒壶以及一干小碟子放到桌上,笑容可掬地连连躬身道:“这是姑娘点的酒,两位慢用。”   掌柜说完,就又利索地退出了雅座。   雅座内,各种酒香四溢,糅合成一种令人醺然欲醉的气味。   顾燕飞看着自己刚叫的这满桌酒水,眉眼微弯地撸了撸袖子,接着动作娴熟地把黄酒、蜂蜜水、玫瑰糖浆等调和在一起,将酒壶轻轻摇晃后,最后又往酒液中撒一些细碎的玫瑰花瓣,这一系列的动作如行云流水,优雅流畅。   她从酒壶中倒了两杯酒,一杯给自己,另一杯则递给了楚翊,笑眯眯地说道:“试试,算是替我家晴光赔罪,我那天回去就把它指甲给剪了。”   她指指楚翊的袖口,意指晴光上次挠坏他袖口的事。   “……”楚翊几乎可以想象那只三花猫被剪指甲时惊骇到怀疑猫生的表情,轻笑出声。   他的笑声很悦耳,如同夏日过涧的溪流,轻轻地摩擦着人的耳膜,让人耳尖发痒。   楚翊抬手接过了酒杯,薄唇抿着杯口浅啜了一口,细细地品味着,愉悦的笑意染暖了他原本清冷的眉眼。   他喝得很慢,仿佛在品茗,相反,顾燕飞却粗率得很,潇洒地一口饮尽。   顾燕飞在一炷香后离开了琼芳斋,脸上带着三分淡淡的醺意,神清气爽。   难得出来一趟,她没有立刻就回侯府,沿着振华街闲逛起来。   上一世,她虽然在京城住了几年,但几乎没有出过侯府。   她手头有刚从马球赛赢的银子,一路逛,一路买,除了买了些点心、香囊、绢花外,还买了些朱砂、符纸、银针和药材才慢吞吞地踏上了归途。   等她回到定远侯府时,已近黄昏。   落日西沉,夕阳的余晖燃烧着天际的流云,染出一片姹紫嫣红的晚霞。   晚风呼啸作响,街道两边的梧桐叶在过去几天的连绵细雨中落尽,唯余荒芜的枝桠张牙舞爪地伸向天空。   从角门进了侯府后,顾燕飞就看到外仪门处停了一辆双马翠盖珠缨八宝车。   顾燕飞不由顿足,视线在前方那辆华丽的马车上停顿了片刻。   这是英国公夫人的马车,上一世她就见过。   顾燕飞没说话,旁边的门房婆子注意到她的目光,笑容满面地说道:“二姑娘,英国公夫人半个时辰前来了。”   那婆子两眼放光,神情中透着一种奇异的亢奋。   顾燕飞迎着清冷的晚风往前走去,细碎的残叶残花扑面而至。   对于英国公夫人,顾燕飞并不陌生。   上辈子,她回到京城后,曾经和侯夫人王氏一起去过英国公府拜访,还记得英国公夫人对她百般的挑剔,对方那种轻蔑的眼神就像是针一样扎在她身上。   当时,英国公夫人几乎没正儿八经跟顾燕飞说过什么话,话都是跟王氏说的,话里话外地冷嘲热讽了一番:   一会儿说顾燕飞是个乡野丫头,言谈举止上不了台面;   一会儿说不知道顾燕飞过去这十四年经历了些什么;   一会儿又说顾燕飞琴棋书画样样不通,大字不识,将来怎么管家,怎么御下;   ……   对方的那番话说得顾燕飞无地自容,真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   往事再一次清晰地浮现在她脑海中,如走马灯般闪过。   “二姑娘!”外仪门的另一边,传来一个略显激动的女声,也把顾燕飞从思绪中唤了回来。   后方的婆子一拍大腿道:“清霜姑娘等您好一会儿了。”   说话间,一个相貌秀美的青衣丫鬟从外仪门内朝顾燕飞走了过来,屈膝福了福道:“二姑娘,太夫人请姑娘过去一趟。”   顾燕飞停下了脚步,目光再次看向了几丈外那辆华贵无比的马车,漫天晚霞给马车蒙上了一层瑰丽的色彩。   英国公府在朝堂上炙手可热,如今的地位远超青黄不接的定远侯府,明明临时换人是侯府理亏在先,明明他们根本就看不上她,上一世,为什么还捏着鼻子应下婚事!   直到过了半年后,方家那边才随便找了个借口,以她在丹阳城曾与男子同车为由退了亲。   这些事顾燕飞至今也没想明白过。 第052章   见顾燕飞不说话,丫鬟清霜有些紧张,生怕她不肯去,又唤了一声:“二姑娘?”   “带路吧。”顾燕飞轻轻地抚了下衣袖,淡淡道。   她就去会会英国公夫人吧,也看看方家到底所图为何。   清霜松了一口气,连忙伸手做请状:“二姑娘,请随奴婢来。”   顾燕飞信步跟上,两人穿过外仪门,又走过一片以青石砖铺就的庭院,便来到了侯府外院的大厅。   厅堂的五扇大门大开,里面点起了数盏灯笼,莹莹灯光照亮了整个厅堂。   顾太夫人以主人的身份坐在上首,一男一女两个客人坐在左侧的两把紫檀木圈椅上。   下首的女客约莫三十五六岁,穿着一件姜黄色金松鹤纹刻丝褙子,身形略显丰腴,白皙的面庞上眉飞目细,雍容高贵,唇角噙着一抹疏离的浅笑,眼神淡漠。   正是英国公夫人。   坐在她旁边的是一个十七岁左右的蓝衣青年,身姿挺拔,半边侧脸俊逸不凡。   顾燕飞没想到方明风也在,眉尾挑了挑。   守在廊下的小丫鬟恭敬地行礼道:“二姑娘。”   三个字让厅堂里的三人意识到顾燕飞来了,不约而同地朝她看来,神情各异。   方明风这一转头,另外半边脸庞也露了出来。   左半边脸上那些被花刺扎伤的伤口已经愈合脱痂,但是新生的肌肤与周围的肤色不太一样,呈现肉红色,密密麻麻的,有些骇人。   就是再英俊的面庞,在这种情况下也称不上好看。   一见到顾燕飞,方明风就不由想起在靖王府发生的事,那按捺了好几天的杀心又冒出了头:要是没有顾燕飞的话,他与顾云嫆早就已经在一起了!!   他黑沉沉的眼眸中露出浓烈的阴戾与杀意,如闪电般朝顾燕飞劈来。   顾燕飞脚下的步履没停,气定神闲地拎着裙裾跨过了厅堂高高的门槛。   一进屋,她就感觉到厅堂里的气氛有些不对,顾太夫人与英国公夫人全都神情冷淡,旁边服侍的几个小丫鬟则低垂着脑袋,一副噤若寒蝉的样子。   英国公夫人轻蔑地扫了顾燕飞一眼后,就垂下头喝起茶来,显然没把顾燕飞放在眼里,一如上辈子。   顾燕飞无视这诡异的气氛,从容不迫地走到了顾太夫人跟前,随意地福了福:“太夫人。”   上首的顾太夫人冷着脸没说话,顾燕飞也不在意,见了礼后,就自行坐下了。   自从顾燕飞回侯府后,顾太夫人从来没让她来晨昏定省过,故意冷着她,这是顾太夫人的一种态度,让侯府上下知道她对顾燕飞的不喜。   然而,这段日子顾燕飞一直岿然不动。   顾太夫人不让她请安,顾燕飞就理所当然地不去。   就像现在,顾燕飞也全然不在意顾太夫人的冷淡与无视,优雅地端坐着,在这种僵持的气氛中悠然自得,无一丝一毫的不自在。   无论是顾太夫人的漠视,英国公夫人的轻蔑,还是方明风的怨恨,仿佛都与她无关。   装模作样地喝了两口茶后,英国公夫人放下手里的麻姑献寿粉彩茶盅,率先打破沉寂:“太夫人是不是真要悔婚?”   英国公夫人的语气还算克制,却也难掩其中咄咄逼人的味道。   “……”顾太夫人抿直了嘴唇。   她自然不想悔婚了,悔婚就意味着顾家彻底得罪了方家,不仅两家几十年的交情不复存在,而且还会成为仇人,但是,她更不愿意把顾云嫆嫁给方明风。   方明风固然出色,那也无法与康王相提并论,更何况得罪康王显然比得罪方家还要严重。   本来顾太夫人是可以拿顾燕飞来搪塞方家的,但是,有了袁太后的金口玉言在前,就算顾太夫人硬要用顾燕飞来顶替,也不成了。   思绪间,顾太夫人眼角的余光又瞟向另一侧的顾燕飞,额头突突地抽痛着。   顾燕飞这丫头根本就是丧门星!   先是一出生,就克死了生母,十四年后,她一回侯府,就克顾家,克得顾家诸事不顺,还险些害了嫆姐儿的大好前程。   顾太夫人眸色幽深,猛地收紧了握着佛珠串的那只手,这些天一直盘旋不去的念头在这一刻归结出了一个结论——   倘若当年这两个丫头没有被偷偷交换,说不定侯府过去十四年早就被顾燕飞克得家不成家了。   顾太夫人压着心头的烦躁,放下身段,对着英国公夫人叹息道:“哎,是我家孙女没有福气……”她想贬低顾燕飞几句,可看了顾燕飞一眼后,就觉得提她的名字都晦气,咬了咬舌尖,任那咸腥味蔓延口腔,“这桩婚事还是就此做罢。”   最后这句话说得无比艰难,顾太夫人的心在滴血。   通常来说,除非是想故意恶心对方,议亲的双方就算是有一方中途退亲,为了女方的名声,男方都不会闹得很大,大都是静悄悄地把婚退了,尽量不引起别家的注意力,如此,对双方都好。   现在顾太夫人的态度已经摆明了,就是同意男方把一切的过错推到女方的身上,是女方无福,也算是给男方出气。   “……”英国公夫人的表情如阴云密布,一双细腻的红酥手在袖中攥紧,双眸中闪动着混杂着愤恨、羞恼以及犹豫不定的情绪。   这简直就是方家的奇耻大辱!英国公夫人恨不得拂袖走人,还是按捺住了。   顾燕飞当然也听得出顾太夫人的意思,更捕捉到了英国公夫人眼底的义愤与犹豫,心底升起一丝若有所思。   顾云嫆现在“身世不明”,以英国公府的地位,英国公夫人不至于舍不得这个儿媳,至于自己,从上一世的经验来看,英国公夫人压根儿瞧不起自己。   所以,事情都到了这个份上,按理说,英国公夫人顺理成章地退婚就是。   那么,她到底是在犹豫什么呢?!   上辈子的自己还真是眼瞎心也瞎,对这些不合理的地方视若无睹,把自己封闭在了一个小小的世界中…… 第053章   顾燕飞的唇角抿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忽然起了身,于是乎,另外三人的目光再次集中到了她身上。   顾燕飞淡淡道:“原来国公夫人造访是为世子和我三妹妹退亲啊,那我就不便留在这里了。”   随着她起身的动作,裙裾如流水般流泻而下,素衣翩然。   “……”顾太夫人蹙了蹙眉头,脸色一变。   顾燕飞偏头一笑,无辜地反问道:“听说三妹妹早和世子立过聘书的,难道不是吗?”   “祖母既然允了康王殿下的提亲,退亲也是应该的。”   顾燕飞一本正经地吐出惊人之语,对于方明风而言,这句话犹如晴空劈下一道闪电。   方明风面色大变,失态地站起身来,身子撞到了椅子上,发出咯噔的声响。   提亲?!   “你说什么?!”方明风厉声质问道,全不见平日里的矜贵与高傲,就像是被人戳中了痛处似的。   顾太夫人的面色又沉了三分,喝斥道:“顾燕飞!”这丫头又在胡说八道什么!   顾燕飞点到为止,只是道:“我先告辞了。”   她转身的那一刻,方明风再也按耐不住了,好似一头发怒的雄狮般冲上前,挡在顾燕飞的前方。   “你把话说清楚!”   方明风比顾燕飞高了大半个头,居高临下地瞪着她,燃着怒火的俊脸变得扭曲。   他闪电般出手,想去抓顾燕飞的手腕,却被顾燕飞轻轻巧巧的一个闪身躲过了。   方明风抓了个空,对他来说,这无异于火上浇油,一时间,新仇旧恨一起涌来,烧得他理智全无。   他解下腰侧作为装饰的马鞭,直接朝顾燕飞抽了过去……   鞭子甩出一个鞭花,如毒蛇吐信般破空而来,发出清脆的噼啪声。   英国公夫人视若无睹,神情淡淡地端起了茶盅,也有心给顾家一个下马威。   让她的儿子娶这么个野丫头,本就是委屈了儿子,这丫头竟然还如此不识抬举!   周围的丫鬟们皆是面色大变,倒抽了一口冷气,花容失色地看着那黑色的鞭影飞速地抽向顾燕飞娇嫩的肌肤,有几人已经不忍再看。   然而,更令她们震惊的一幕发生了。   顾燕飞的身体只侧身挪了一步,就恰好避开了那条鞭子,身姿与步伐轻盈敏捷而又曼妙,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她轻轻巧巧地夺过了方明风手里的马鞭,然后扬手一鞭。   “啪!”   鞭子甩在皮肉上的声音清晰地炸响在空气中,声响明明不大,可其他人却都觉得连鼓膜都被震了一下。   方明风斑斑点点的左半边脸上又多了一道血红的鞭痕,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可谓触目惊心。   周围陷入一片异常诡异的寂静中,众人全都目瞪口呆。   英国公夫人失态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完全没想到这么个瘦弱的乡野丫头居然这么泼辣。   她的身子气得微微颤抖,神色间不仅有震惊、厌恶、愤怒的情绪,更有对儿子的心疼。她膝下就一子一女,都是她的宝贝疙瘩。   方明风:“……”   方明风恶狠狠地瞪着顾燕飞,如一头狩猎的饿狼般瞄准了猎物,脸上那火辣辣的疼痛感告诉他,方才的那一切不是梦。   鲜血顺着他的面颊淌了下去,“滴答、滴答”地滴在光滑如镜的地面上。   看着狼狈不堪的方明风,顾燕飞吐字清晰地又道:“方明风,论身份,你争不过康王。”   “论样貌嘛……”   她似笑非笑的目光在方明风那新旧伤交错的面庞上扫过,笑眯眯地以叹息结尾,等于又往他心窝里戳了两刀。   方明风:“……”   “你打算拿什么去跟康王争呢?”顾燕飞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   方明风牙关咬得格格作响,双目喷火,似在说,这一切都是她的错。   “顾燕飞,你疯了吗?!”英国公夫人简直快气疯了,恨不得让人把顾燕飞拖下去杖责三十。区区一个没落侯府的姑娘竟然敢对着她的儿子挥鞭!   对此,顾燕飞的回应是,反手又是一鞭子抽出,准确地抽在了方明风的脸庞上。   “啪!”   方明风的发髻被抽散,头发凌乱地散了半边脸,与脸上的鲜血糊在一起,几缕发丝飘飘荡荡地掉在了地上。   英国公夫人心口又是一抽,脸色发白,对着下人们厉声吩咐道:“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把人拿下!”   方家的两个婆子忐忑地应声,想上前夺顾燕飞手中的鞭子。   可惜,她们根本就靠近不了顾燕飞,又是一鞭子呼啸地卷起,吓得两个婆子后退了两步,接着就听又是“啪”的一声响起。   顾燕飞的第三鞭狠狠地抽在了方明风的左小腿上。   方明风吃痛地闷哼一声,踉跄地跌坐在地。   他仰首看着几步外的顾燕飞,恰好对上少女漆黑清亮的瞳孔。   灯光柔柔地勾画着少女精致的眉眼,秀长的眼睫下,眸中隐约有锐芒闪动,整个人如同一把出鞘的剑,锋芒毕露。   侯府的下人都傻眼了,完全没想到这么多人竟然拿他们二姑娘莫可奈何。   顾燕飞又看向了英国公夫人,眼神清冽,淡淡地问道:“国公夫人,您可要亲自动手?”   说着,顾燕飞气定神闲地甩了个漂亮的鞭花,动作利落,透着几分炫耀,几分威吓。   “……”英国公夫人一时语结,一口气堵在嗓子眼,身子一动也不敢动。   她毫不怀疑如果她敢上前,顾燕飞的下一鞭还会抽在儿子的身上!   “那我可走了。”顾燕飞微微一笑,耸耸肩,潇洒地转身走了。   跨出厅堂的门槛后,她就把手里的马鞭随手一丢,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方明风心中恨意滔天,如那雨夜的暴风与海浪恨不得将一切撕裂粉碎。   就在顾燕飞的第一鞭抽在他脸上的那一刻起,方明风清楚地领悟到了一个事实:顾燕飞不是在惺惺作态,她确实不想嫁给自己。   不如仅此,她还在利用自己……为了报复顾云嫆,她可以不择手段,不顾两家颜面,只想发泄她过去十四年压抑的愤懑。   这个女人不仅粗鄙,而且心机深沉,为达目的,她行事甚至是带了几分令人无法预料的疯狂,一次次地把他踩到地上。   他告诉自己,他不能中了这个蛇蝎美人的毒计,不能让对方得偿所愿。   可是,心里清楚归清楚,只要一想到顾云嫆会嫁给康王,方明风的心就像是被火烤似的,分外煎熬。 第054章   顾燕飞走后,气氛更加的尴尬。   “滴答,滴答。”   方明风脸上的血还在不断地往下滑,在这寂静的屋子里分外响亮。   忽然,他沉默地抬腿也往外走。   天色暗了几分,晚霞下,他的挺直的背影倔强、孤独,两三片残叶飞卷袍裾。   顾太夫人和方大夫人面面相觑。   方大夫人想叫住儿子,最后还是没出声,脸色更加难看。   又是一阵沉默后,方大夫人冷漠的目光迎上顾太夫人尴尬的眼眸,不冷不热地说道:“太夫人,这桩婚事是当年你我两家的老太爷在世时定下的,可不是顾家想毁就能毁的。”   话落的同时,方大夫人直接起了身,重重地一拂袖,转身就走。   目送方大夫人渐行渐远,顾太夫人的眸底暗潮汹涌,胸膛更是剧烈起伏着,心口似正进行着一场异常艰难的交战。   她深切地意识到了一点,英国公府是绝对不会善罢甘休的。   夕阳西沉,天色变得愈发晦暗,晚风夹着些许残叶与尘土飞进了厅堂里,给这里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阴霾。   当晚,顾太夫人就病了,管事嬷嬷心急火燎地出府请了大夫过府,阖府震动,府中上下全都知道太夫人病了。   消息也传到了玉衡苑,卷碧赶忙禀告了顾燕飞,接着讷讷问道:“姑娘,侯夫人已经去慈和堂了,大姑娘、三姑娘她们也都去了,您要不要过去瞧瞧?”   顾燕飞正盘腿坐在美人榻上在打坐,闻言,睁开了眼,淡淡道:“不去。”   “我要是去了,说不定太夫人的病就更重了!”说这句话时,她语气中带着几分戏谑。   蜷成一团的奶猫抬起毛绒绒的小脑袋,抖了抖两边的白胡须,“喵”了一声,似乎在附和顾燕飞。   顾燕飞说不去,也就真没去。   她每天待在屋子里打打坐,画画符,或者逗逗猫,日子十分平静,全然不管玉衡苑外的事。   不过自有卷碧留意,每天都来向她汇报侯府的二三事:   比如顾太夫人似乎病得越来越重,庄老大夫又来了两回;   比如李嬷嬷亲自去外院的库房把一支百年老参取了出来;   比如侯夫人王氏和顾云嫆母女日日为太夫人侍疾;   比如——   “姑娘,刚刚无量观的上清真人被请来给太夫人看病了。”卷碧提着食盒风风火火地跑进了屋,双眼亮晶晶的。   当年太祖皇帝起义,不仅有黑龙降世示警,还幸得一众奇人异士相助,其中翘楚就是天罡真人。   传说,天罡真人天生奇才,诸子百家无一不窥,见太祖第一面,就言其“可为天下主”。   天罡真人医术高明,一次太祖皇帝在战场上重伤,命悬一线,是天罡真人把太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太祖登基后,就尊天罡真人为国师,成就了一段流芳后世的佳话。   时人生病,要么请大夫医婆,要么求神拜佛,要么就请精通道医的道士上门。   卷碧放下了食盒,一脸敬佩地接着道:“奴婢听说上清真人的医术比起太医院的那些太医更神……”   “姑娘,看来太夫人这次病得不轻啊,不过有上清真人出手,肯定能妙手回春。”说话间,卷碧也有几分雀跃,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停,“听说上清真人仙风道骨,是个活神仙呢。可惜了,奴婢从前去无量观,一次也没能见到人。”   顾燕飞放下手里的《周易》,笑道:“放心,会有机会的。”   话音刚落,就听门帘外响起一道平和恭敬的女音:“姑娘,慈和堂那边的李嬷嬷来了。”   顾燕飞轻轻一笑,对着卷碧使了一个手势,卷碧就明白了,亲自出去把李嬷嬷迎了进来。   李嬷嬷是顾太夫人的亲信,但为人和气,从不摆架子,面对顾燕飞时也是客气不失礼数:“二姑娘,太夫人请您过去一趟。”   卷碧缓缓地眨了眨眼,脑子回旋着一个念头:   姑娘说得没错,她真的能见到上清真人了!   卷碧悄悄地捏了自己一把,不敢置信……等她来到了慈和堂,还觉得这一切像在做梦,再一次捏了大腿一下,疼得她眼角渗出了眼泪。   前方手持一柄雪白拂尘的道人年约四十几许,身量中等,松形鹤骨,满头黑发不见一根银丝,下巴留着山羊须,身着一袭黄色的大袖对襟戒衣,气度不凡。   他周围环绕着袅袅檀香,愈发衬得他仙风道气。   顾太夫人闭着眼病歪歪地躺在拔步床上,额头戴着一条两指宽的玄色绣福禄寿纹抹额。   顾燕飞的目光在顾太夫人苍白的脸上转了转,心道:皮肤微微蜡黄,眉心黯淡无光,嘴唇发紫,确实病得不轻啊。   内室中,已经围了不少人,男女老少挤了一屋子,人头攒动。   定远侯顾简、侯夫人王氏、三太太严氏以及四房、五房的老爷太太们都到齐了,此外,顾云真、顾云嫆等一众孙辈们也大都在。   当顾燕飞与卷碧主仆抵达时,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朝她看来,眼神有些微妙。   顾太夫人病了三天了,侯府各房的人都来探望过太夫人,不说人人都给她侍疾过,那也好歹有端茶倒水地表过孝心,也唯有顾燕飞没出现过。   尤其,顾太夫人病的时机也巧,那天顾燕飞刚在大厅和方家人闹了一通,当晚太夫人就病了,十有八九是被顾燕飞气的……   这么一想,不少顾家人看向顾燕飞的目光就带了一些不满的意味。   上辈子,顾燕飞是惧怕这种目光的。   当年的她自卑软弱,总想事事做到最好,想得到府里其他人的承认,但是就算她拼尽全力地付出,也依旧像个局外人,在这个侯府中格格不入,似乎她做什么都是错的,所以从前的她惧怕这种目光,感觉自己一次次地被人否定。   而现在,旁人的这些评价再也影响不到她分毫了。   侯夫人王氏看到顾燕飞的第一句话就阴阳怪气的:“燕飞,你可总算来了,你祖母病成这样可把我们都忧心坏了!” 第055章   顾燕飞泰然自若地走了过去。   比之满屋子珠光宝气的女眷,她一身素衣简单素净,可顾盼间光彩照人,气质高华,仿佛传说中的天山雪莲,令人不敢生亵渎之心。   她随意挑了一把空椅子坐下,微微抬头朝立在床边的王氏看去。   那双似笑非笑的星眸如同一泓清水,通透明澈。   王氏:“……”   明明是自己在从上往下地俯视着顾燕飞,可王氏莫名地倍感压力,心里别扭极了,感觉自己是下级在向上级禀报一样。   “……”王氏本来还有一肚子话要说的,想说顾燕飞不孝,想说她冷情,忽然就说不下去了,就像原本酝酿好的情绪被人当头泼了一桶冷水似的。   王氏清了清嗓子,勉强往下说:“你祖母病了几天都不见好,今天我们特意请了上清真人过来,为你祖母看病。”   顾燕飞浅浅微笑,身姿笔挺地坐着,在这么多道视线中,也不见一丝一毫的不自在,泰然自若。   见她不接话,王氏的表情有些僵硬,只能干巴巴地继续往下说:“上清真人说,你祖母病重,不仅需要用汤药,还要家中众人为她诚心祈福。你大哥不在府中,长房就只有你了。”   俗话说,十道九医。   道医已有数千年的历史,药王孙思邈、医圣张仲景、神医扁鹊等等人尽皆知的医学家皆是道士。   道医分为形治、养生和神治三部分,其中的神治部分就有道、德、符、占、签、咒、斋、祭祀、祈祷等手段。   一个高明的道医在信众的眼里就跟活神仙一样,其中的佼佼者就是传说中的天罡真人。   眼前这位上清真人这些年在京中大放异彩,不仅道法高深,且医术精妙,京城百姓都说他是天罡真人的转世。   王氏捏着一方霜白的帕子抹了抹眼角的泪花,看向了不远处的上清真人,道:“真人,人都到齐了。”   “无上太乙救苦天尊。”上清真人甩了下手里的银白拂尘,神态超然,又带着几分悲悯世人的味道。   上清真人轻拂广袖,施施然走到临窗的大案前,案上早摆好了香炉、符纸、墨、茶杯等。   屋子里的婆子们往地上摆好了一个个蒲团,其他人全都跪了下去,左手包右手,行拱手礼,虔诚恭敬。   顾云嫆跪在了王氏的身后,看了一眼身边空荡荡的位置,就见顾燕飞还坐在原处,气定神闲。   顾云嫆微微蹙了蹙眉,心道:顾燕飞把祖母气成这样,到如今还没有半点反省之意吗?   她正想说话,就见前方的上清真人动了,那柄银白拂尘又轻轻地甩了甩,他的双眸垂下,先掐指算了算,接着嘴唇微动地念念有词了一番。   明明没有风,但是他宽大的衣袖却似乎被什么东西吹了起来,仿佛要飞升而去。   顾简、王氏等其他人全都屏息地看着他。   其他人看不到,但是顾燕飞却是清晰地看到了,看到一点点微弱的气流涌向顾太夫人的眉心,萦绕在她印堂的位置……   顾燕飞饶有兴味地挑了下眉。   有趣。   这个小世界的灵气如此微弱,此人居然还能调动,有些本事。   片刻后,上清真人猛地睁眼,一双睿智的长目中精光大放,仿佛能参透世间万物般。   他抬手执笔,沾了沾墨,在符纸上画下一条条蜿蜒繁复的符文,一鼓作气,如笔走游龙。   等画好符,上清真人将那张符纸夹在手指间,又是一阵念念有词,那张符纸的一角无火自燃,出现一道橘黄的火苗,自动燃烧起来……   顾简等其他人满怀敬畏地看着这一幕,丝毫不敢出声打扰。   顾燕飞身子微微前倾,右手的手肘撑在扶手上,手指托着小巧精致的下巴,眸中的兴致更浓了:这怯病符画得还不错。   那张燃烧的符纸很快就烧成了符灰,灰烬全数落入旁边的一个白瓷茶杯中,飘出一股若有似无的草木香。   “将这杯符水给贵府大夫人喝下吧。”上清真人淡淡道,他的身姿笔挺如松,声音不紧不慢,周身透着一种莫测高深的气质。   “多谢真人赐予。”王氏忙应下,亲自去捧那杯符水,面对上清真人的态度可谓伏首帖耳。   王氏令人把顾太夫人从床上扶坐起来,昏迷不醒的顾太夫人嘴唇紧闭,王氏只能一边掰开她的嘴,一边把符水凑到她唇边喂她喝符水。   顾云嫆看着那杯符水,欲言又止,无声地叹了口气,只是默默地握住了顾太夫人的一只手。   符水一点点地从顾太夫人嘴里灌了下去,还有婆子不时给她抚胸,但依旧免不了从嘴角溢出一些混着符灰的茶水……   足足花了半盏茶功夫,才勉强喂了大半杯符水。   忽然,顾云嫆握着顾太夫人的手,惊喜道:“祖母的手好像动了!”她惊疑不定地朝王氏手里那杯还未喝完的符水看去。   王氏仔细一看,发现顾太夫人的眼睫动了动,眼皮下的眼珠微颤,低低地呻吟着,声音虚弱无力。   “母亲,母亲……”王氏把茶杯递给了丫鬟,激动地喊道。   其他人也都朝拔步床围了过去。   顾燕飞依旧没动,目光再次落在顾太夫人的眉心,原本萦绕在印堂的黑气已经消散了。   她心道:作为凡人,这上清道人确实有几分手段。   若是这小世界的灵力再充足些,他说不定会有机缘引气入体,踏上大道。   思绪间,顾燕飞再次看向了站在窗边的上清真人,只见他原本精光灿灿的眼眸中此刻难掩疲态。   风一吹,身上的道袍浮动,如云似雾。   在众人的声声呼唤中,顾太夫人终于慢慢地睁开眼,浑浊的眼睛犹有几分迷糊,仿佛不知自己置身何地。   顾简喜出望外地说道:“母亲,您总算是醒了!” 第056章   “阿简,我……”顾太夫人声音沙哑,神情虚弱,说起来话来也是有气无力。   “母亲,您先别说话,好好休息。”顾简柔声安抚顾太夫人。   屋里的其他人见顾太夫人苏醒,如释重负地面面相看,只要顾太夫人能醒,想来没大碍了。   大景朝以孝道治天下,要是顾太夫人有个万一,她膝下无论嫡子庶子,都要守孝三年,耽误的是他们的前程。不仅如此,连孙辈的婚事也要受影响。   周围的空气一松,于是他们看向上清真人的眼神也愈发崇敬。   上清真人又道:“侯爷,侯夫人,太夫人已经渡过难关,接下来还要好生休养,等贫道回去再为她炼上一炉丹药,服下药后,太夫人也就无恙了。”   “此间事了,贫道就先告辞了。”   他甩着拂尘又施了一礼,清臞的脸庞上无喜无悲。   顾简郑重地对着上清真人作揖行礼:“四弟,你亲自送送道长。”   顾四爷连连应诺。   “告辞。”上清真人转身离开,宽大的袖口随之飞起,恍若天上神仙。   门帘被人挑起,上清真人走了,余下袅袅檀香依旧萦绕在空气中。   众人望着那道簌簌抖动的门帘,脸上犹有几分惊叹,不知谁叹了一句:“上清真人果然乃神人也。”   “等我康复了,定要亲自去一趟无量观向真人道谢。”床上的顾太夫人满怀感激的说道。   她的气色比刚刚苏醒时又好了一些,眸底也变得清明起来。   顾燕飞看得出来,顾太夫人先前应该是情志不遂导致肝失疏泄,郁结于心,兴许是先前吃得方子不对症,才会越病越重。   如今,她的症状倒是缓解了不少。   “母亲,届时我和嫆姐儿陪您一起去。”王氏忙道。   说话间,王氏眼角的余光瞟过角落里一直坐在椅子上没挪过窝的顾燕飞,眼神冷了下来。   王氏轻咳了一声,端着架子说道:“燕飞,你祖母病成这样,这几日,都是你的姐妹们轮流侍疾的,今日也该你尽尽孝心了。”   顾燕飞从椅子上起了身,轻轻地抚了抚衣袖,淡笑道:“侯夫人,太夫人看着我,说不定会病得更重,为了太夫人好,我想还是算了吧。”   说着,她莞尔一笑,十分美丽之中,带着三分优雅,三分仙气,犹如名家笔下的一江春水,清逸脱俗。   既然真人已经看过了,她也该回去睡午觉了。   “……”王氏气得脸都青了,勉强维持着外表的雍容。   顾云嫆又蹙了蹙弯月眉,樱唇抿紧,看着顾燕飞毫不眷恋的背影。顾燕飞当真没有半点悔意,她已经被仇恨与怨怼蒙蔽了眼睛。   “母亲,”顾云嫆捏了捏帕子,对王氏自请道,“还是我留下来照顾祖母吧。”   她的语气温柔得恰到好处,让人如沐春风,也算给了王氏一个台阶下,王氏面色捎缓,连说“还是我们嫆姐儿孝顺”云云的话。   顾云嫆温婉地笑着,只见顾燕飞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门帘后。   顾燕飞悠然徐行,穿过两道帘子,又跨过一道门槛,迈出了慈和堂的堂屋。   眼角的余光看到不远处的一棵梧桐树后鬼鬼祟祟地躲着一道着青色褙子的丰腴身影,妇人从树干后探出半张秀丽的面庞,朝她这边看来。   鹅蛋脸,水湾眉,驼峰鼻,微微下唇的唇角……这熟悉的五官组成了一张铭刻在顾燕飞心中的脸庞。   是她!顾燕飞眯了眯眼,一下子就认出了对方。   是素娘!   上辈子,在她被接回京城前,仅仅只见过素娘两次而已,彼时她以为素娘是她的母亲,对这个女人充满了孺慕之情。   直到她的身世揭开,她才知道为何那一家人自小就不喜她,对她不是打就是骂,才知道为何素娘把她扔在淮北十四年不闻不问。   是素娘的贪念造就了前世那个“顾云婳”一生的悲剧,让她那短短十数年的人生黑暗而惨烈,最后怀着满心的遗憾死得不明白。   “顾云婳”的人生本不该如此的,她本该在父兄的呵护中长大……   一瞬间,顾燕飞的心中似有什么看不见的怪物张牙舞爪地爬了出来,眼底滑过激烈的阴影。   她知道她的心魔又发作了,一如在曜灵界中的很多次一样。   每一次,她的修行有所突破时,上一世的种种都会化为心魔,疯狂地撕咬着她,一次又一次地影响她的修为。   顾燕飞的嗓子里泛起一阵浓浓的血腥气,藏在袖中的手指控制不住地细微颤抖着。   与顾燕飞对视的那一瞬,素娘的眼睛慌乱地游移了一下,但随即就镇定了下来,色厉内荏地抬了抬下巴。   今时不同往日,顾策与谢氏都不在了,顾燕飞不过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女,才刚回到侯府,尚未站稳脚跟,根本不能把自己怎么样!!   顾燕飞幽黑的眼眸如同波澜不生的深潭,内中所蕴深不可测。   上辈子也是如此。   素娘在真相揭开后也留在了侯府,一开始还会避着她,后来袁太后给顾云嫆与康王下旨赐了婚,那之后,素娘的腰杆子就直起来了,面对她时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恩人模样。   她心里恨极,去求顾太夫人能处置了素娘。   结果,顾太夫人反而训斥了她一番:“婳姐儿,你想要素娘死吗?”   “素娘固然有错,可当年扬州兵荒马乱,是她从刀山血海里才拼出了一条生路,把你带出扬州……”   “你啊,未免戾气太重,不懂宽仁。”   顾太夫人的一字字、一句句就像一把把刀子似的戳在了她心口,上辈子的她不敢反抗顾太夫人。   想着,顾燕飞眸底的狂暴疯狂滋长、涌动……几乎占据她整个眼眸,又很快平静了下来,宛如夜晚那漆黑广袤的海面,看似平静无波,其下暗潮汹涌。   她不疾不徐地前行。   在经过素娘身侧时,她眼角隐隐闪现一抹血光,不过没有驻足。   明明是寒冬,但素娘的额角还是沁出了一些冷汗,忙用帕子擦了擦汗,心底隐隐还藏着一丝不安。 第057章   见顾燕飞毫不驻足地径直往院外去了,素娘那颗悬在嗓子眼的心总算落了下去。   她的唇角得意地勾起,自我宽慰道:顾燕飞这丫头果然拿自己没办法!   然而,那颗才刚归位的心还是猛烈地跳动不已。   怦怦怦!   她攥紧帕子,目光急切地往后方的堂屋望去,堂屋里乱哄哄的,一道道熟悉的人影陆陆续续地从东次间方向走了出来。   当看到顾云嫆那纤细婀娜的身形时,素娘灼灼的目光黏在了她身上,流连不去。   顾云嫆招来了慈和堂的一个婆子,低声吩咐她去后院瞧瞧顾太夫人的药茶熬好了没有。   说话间,顾云嫆也看到了屋外的素娘,两人视线相撞,时间似乎静止了一瞬。   顾云嫆微微一怔,只见素娘朝这边迈出了半步,又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赶紧又把身子缩回了梧桐树后,双眼偷偷地看着自己这边,眸底写满了期盼以及一种想靠近又不敢的怯懦。   这是一双属于母亲的眼睛。   顾云嫆攥了攥手里的帕子,眸光闪了闪,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又转头吩咐大丫鬟道:“夏莲,我今晚要留在这里给祖母侍疾,让人准备盐水桂花鸭。”   “是,姑娘。”夏莲立刻意会,袅袅走出了堂屋,朗声对着廊下的一个青衣小丫鬟转达顾云嫆的意思,声音正好能够让躲在梧桐树后的素娘听到。   盐水桂花鸭是顾云嫆最喜欢的吃食之一,也是素娘的拿手好菜。   素娘听到了这番话,心下一喜,脸上有了笑意。   她很想走过去和顾云嫆说些什么,但终究还是按捺住了,目光始终一眨不眨地看着顾云嫆。   她的表情变化全数收入顾云嫆眼中,就这么亲眼看着原本蔫蔫的素娘像是吃了什么灵丹妙药似的一下子精神了起来。   顾云嫆在心里幽幽叹息:素娘所做一切都是为了她。   等婆子取来了热气腾腾的药茶,顾云嫆就又返回了内室,夏莲走在她身后端着药茶。   众人走后,内室中空荡荡、静悄悄的,角落里的檀香已经燃尽,只余那挥之不去的药味弥漫在空气中。   顾太夫人孤零零地坐在拔步床上,脸色憔悴,隐约泛黄,满身老态遮挡不住,颇有种人走茶凉的孤寂与萧瑟。   “祖母,您觉得怎么样?”顾云嫆坐在床沿,关切地问候道。   听她的温言软语,顾太夫人觉得分外妥帖,不知第几次地在心里发出感慨:怎么偏偏嫆姐儿就不是她的亲孙女呢!   想着方才顾燕飞连给她侍疾都不肯,就会说风凉话,顾太夫人方才压下的怒火就开始节节攀升。   顾燕飞这丫头定是上辈子来讨债的,心里根本没有自己这个祖母,也没有顾家!   顾太夫人的眼神阴晴不定,原本就虚弱的面色又难看了几分,抬手揉了揉太阳穴。   当她面向顾云嫆时,表情就变得慈爱起来,轻轻地拍了拍顾云嫆的手,道:“好孩子,祖母不妨事,就是头有些疼。”   顾云嫆语气更柔和、也更体贴了:“祖母,我让康王殿下请个太医过来给您瞧瞧,好不好?”她的眉尖略略蹙起,心里总觉得喝符水什么的有点不靠谱。   “不必麻烦康王殿下!祖母是真的好了。”顾太夫人心下愈发受用,笑道,“上清真人果然名不虚传,医道双绝,难怪人人都说他是个活神仙!”   说起上清真人,顾太夫人精神一振,眼底神采焕发。   顾云嫆也就不再劝,幽幽叹道:“祖母,您这回可是吓坏我了……”说到后来,她微微哽咽,眼角也红了。   顾太夫人伸手揽过顾云嫆,让她的头靠在自己肩头:“好孩子,祖母还没看你风风光光嫁出去呢,怎么舍得走呢!”   说到顾云嫆的婚事,顾太夫人皱了皱眉,耳边再次响起方大夫人的威胁,神色一凛。   她轻抚着顾云嫆的肩膀,又道:“有祖母在,祖母不会让顾燕飞害了你的。”   嫆姐儿是她亲手养大的,从小到大,这丫头都没有受过半点委屈,自顾燕飞回来后,这才短短几天,就让嫆姐儿被人往地上踩了又踩。   顾燕飞真是个灾星!   顾云嫆靠在顾太夫人的肩头,心口一暖,荡起阵阵涟漪:其实血缘并不代表一切,不是吗?祖母对她的好是真切的……   定了定神后,顾云嫆直起了身子,接过夏莲递来的那盅药茶,轻轻地吹了吹,这才递给顾太夫人:“祖母,喝点滋补的药茶吧。”   大病初愈之人精力不足,顾太夫人才说了这么几句话,呼吸就有些急促。她接过顾云嫆递来的茶碗,正要低头去喝,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太夫人!”   门帘被人从外面打起,李嬷嬷急匆匆地走了进来,面露忧色。   “太夫人,侯爷刚派人过来传话,说……”李嬷嬷咽了咽口水,声音僵硬地禀道,“英国公府今早上了折子,弹劾康王殿下欲夺臣妻。”   顾太夫人手一抖,手里的白底蓝花大药碗就脱手摔了下来。   “啪嗒!”   茶碗砸了个粉碎,褐色的药茶在地上流淌开来,几滴滚烫的茶液飞溅到了顾云嫆霜白色的裙裾上,触目惊心。   顾太夫人嘴唇紧抿,脸色难看至极,心脏猛然收缩,传来一阵刀割般的绞痛,接着胸口又是一阵发闷。   “咳咳咳……”顾太夫人觉得喉头发痒,剧烈地咳嗽起来,身子随之颤动,眼神阴鸷。   英国公府竟然真得这么做了!   他们怎么敢!   英国公府上书弹劾康王夺人臣妻,这个消息如同平地一声旱雷响,震惊朝野。   此后数天,英国公每天都往宫里递折子,直至三天后,皇帝终于宣了康王楚佑进宫。   东暖阁内,角落里放着一个白玉雕龙钮三足香炉,袅袅地飘出一缕青烟。金色的阳光透过一扇扇透明的琉璃窗扉直射进来,屋内烧着炕,温暖如春。   “皇兄,”楚佑自然不会俯首认罪,振振有词地据理力争道,“臣弟与顾家三姑娘男未婚、女未嫁,彼此两情相悦,又怎么能叫夺人臣妻!”   “皇祖父曾言,婚姻之事不能只讲父母之命,更要两相情愿!” 第058章   大景朝,人人皆知太祖皇帝英明神武,世人难及,唯一让人诟病的就是他的风流,不仅后宫有佳丽三千,而且在民间微服私访时有过不少风流韵事。   也因此,在坊间流传着众多关于太祖皇帝的风流故事,还被改编成了各种话本子、戏剧。   不过,太祖皇帝风流不下流,与那些女子皆是你情我愿,从不干那等强取豪夺之事。   无论是露水姻缘,还是将她们纳入后宫,他都会好生对待那些与他有过情缘的女子,后宫中和睦相处,其乐融融,那些嫔妃全都亲如姐妹。   太祖皇帝更在《景律》中加了不少条例来保障女子在婚姻中的权力。   楚佑目光坚定地直视着坐在炕上的皇帝,一派磊落风范。   皇帝刚过不惑之年,身着一件明黄色四团龙袍,腰系白玉带,皮肤白皙,五官俊朗,神色温煦,气度高贵,只是形容清臞,眼白微微发黄,从袖中露出的手指清瘦,骨节突出。   皇帝面露沉思之色,端起茶几上的双龙戏珠粉彩珐琅茶盅轻啜了一口,动作舒缓而优雅。   皇帝与楚佑这对同父异母的兄弟无论长相与气质,皆大不相同。   见皇帝没立刻反对,楚佑心里的把握更大了,铿锵有力地正色道:“‘若两情相悦,自要朝朝暮暮’。皇兄总不会忘了皇祖父的‘谆谆教诲’吧?!”   “皇兄可是答应过皇祖父的。”他话中威胁之意溢于言表。   “……”皇帝好一会儿没出声。   太祖皇帝确实说过这样的话,当时今上才六岁,太祖皇帝看了一出名为《牡丹扇》的戏,讲的是一对彼此有情的男女因为两家世仇不能在一起,哀唱“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最后这对有情人双双赴死。   太祖皇帝酒酣兴发时,把他叫了过去,感慨地叹了一句“若两情相悦,自要朝朝暮暮”,还说等他以后当了皇帝,可不能这般迂腐,一意孤行地棒打鸳鸯。   今上那时年纪还小,也不懂什么情情情爱的,可太祖皇帝拉着他非要他答应,他也只好应了。   少顷,皇帝放下茶盅,眼眸温和,正欲启唇,他右手边一个清越的男音先一步开口道:“七皇叔。”   皇帝接到儿子递来的眼神,噤声不语,装模作样地去给旁边黄铜鸟架上的一只五彩鹦鹉喂食。   楚佑转头看向了旁边的楚翊,面无表情,只是眸光变得阴冷。   楚翊依旧白衣如雪,气质云淡风轻,与这金碧辉煌的宫殿显得格格不入,就像是一幅精心描摹、姹紫嫣红的百花图中平添了一笔月白风清般的淡墨。   “不知太后是什么意思?”楚翊含笑问道。   “什么意思?!”那只色彩鲜艳的五彩鹦鹉一边在鸟架上扑楞着翅膀,一边学嘴,鹦鹉夸张高亢的声音在此情此景下极具讽刺意味。   “……”楚佑维持外表的镇定,眼底的阴霾又深了一层。   他薄唇紧抿,眸中掠过一抹异色。   太后怎么也不肯同意他与嫆儿的婚事。   靖王府的事后,他去找过太后,左说右说,费尽了唇舌,可一向疼爱他的太后怎么都不同意,甚至在知道他去定远侯府提亲后,大发雷霆,一度生出要赐死嫆儿的念头。   楚佑千求万求,又在寿安宫大吵一通,软硬兼施,然而,袁太后也只勉强答应让嫆儿为侧妃。   知她如楚佑,知道他的嫆儿是肯定不会答应为侧妃的。   他的嫆儿不同于凡俗女子,素来性情坚韧,外柔内刚,怎么可能低头为侧!   而且,他也不允许有人站在嫆儿的头上作威作福,更不忍看着嫆儿对着正妃伏低做小!   这次英国公府上书弹劾他,打了楚佑一个措手不及,让他既生气方明风还对嫆儿有企图,但又觉得这是一个机会。   他想让皇帝挡在他面前,让皇帝出面把他与顾云嫆的婚事做实,也同时可以借力打力地给英国公府一个下马威。   皇帝向来尊重太祖皇帝,楚佑本来有八九成把握的,偏偏……   楚佑眯眼看着与他相距不过七八尺的楚翊,浑身释放出一股子危险的气息。   楚翊面不改色,笑得温润如玉,接着道:“太后曾言,会替七皇叔找一门好亲事,还让父皇在皇祖父跟前许下诺言,不许插手七皇叔的亲事。”   “父皇一向孝顺,又怎么能违背先帝的遗愿!”   “七皇叔还是别辜负了太后的一片苦心。”   楚翊的语速不紧不慢,恰到好处,这番话由他道来,全然没有咄咄逼人之感。   楚佑深深地凝视着楚翊,眼里掀起一片惊涛骇浪。   他有点摸不清楚翊是否故意为之,就像他摸不清丹阳城的事有没有楚翊的手笔一样。   东暖阁内,一时寂静,唯有那只聒噪的的鹦鹉一会儿喊着“亲事”,一会儿又嚷着“遗愿”。   皇帝只作壁上观,一言不发地以手指逗着那只鹦鹉,眼眸含笑看着楚翊,仿佛怎么也看不够似的。   见皇帝没有入套,楚佑的心一点点地沉了下去,心头烦躁,鹰眸锐利如刀。   对于他这位皇长兄,楚佑一直瞧不上。   先帝的元后柳氏出身寒门,不过一个身为卑微的平民女子,根本就不配母仪天下。而楚祈不过是仗着他乃元后所出的嫡长子,才有如今的地位,文才武略皆平平无奇。   太祖皇帝在世时就立了楚祈为皇太孙。   先帝在位时几次想废太子,却被群臣以无故不可废太子为由拦下,这才让楚祈理所当然地一路从皇太孙、皇太子晋升到了堂堂大景天子。   楚佑握了握拳,手臂与拳头的线条绷紧,压下了心头的暴躁。   他干脆略过了楚翊,再度对炕上的皇帝道:“皇兄,这是你的意思吗?”   皇帝抿唇浅笑,依旧不说话,全权交给楚翊来处理。 第059章   “意思!”旁边的五彩鹦鹉一边跳脚,一边张嘴怪叫着。   皇帝伸指在鹦鹉的下巴上轻轻挠了两下,云淡风轻。   楚佑的身子绷得更紧了,脖颈间暴起一根根狰狞的青筋。   皇帝自年初登基后,就采取了一连串的仁政,御下的态度说得好听是宽仁大度,说得难听点就是优柔寡断、心慈手软。   谁知道这一次竟没有如他所意!   楚佑的心口憋着一口气,焦急、忧心、不安的情绪在胸口交织缠绕着,宛如一张巨大的蛛网将他网住。   他不怕皇帝,更不怕英国公府,就怕顾云嫆会觉得她连累了他,为了他,不惜委屈她自己应下这门婚事。   楚翊慢悠悠地浅啜了口热茶,方才又道:“七皇叔对定远侯府的三姑娘真是有心了。不过,这有舍才有得,皇叔以为呢?”   楚翊的嘴角噙着一抹淡淡的笑。   “……”楚佑的眸色又阴冷了三分,冷厉如刀地射向了楚翊。   他当然听明白了楚翊的言下之意。   “咳咳……”楚翊偏开了目光,垂下眸子,素白的帕子捂住嘴角轻咳起来,微颤的肩头难掩疲惫之态。   他咳了好一会儿,才平息,又抬头端起茶盅,浅啜了几口,脸颊微微潮红。   楚佑眯了眯眼,冷冷地盯着楚翊良久良久……   东暖阁内,一时寂静无声,只有那只鹦鹉偶尔在鸟架上扑棱两下翅膀,发出簌簌的声响。   良久,僵立了好一会儿的楚佑才动了,干巴巴地给皇帝行了礼:“皇兄,臣弟先告退了。”   他也不等皇帝有所回应,就一甩袖,大步流星地离开了,背影挺拔如松。   不等小内侍为他打帘,楚佑就自己粗暴地挑帘。   那道门帘被他高高地掀起,又重重地落下,在半空中剧烈地摇摆着。   一路上,几个小内侍和宫女纷纷给他行礼,楚佑完全无视,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出了东暖阁。   迎面就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进入他的眼帘。   那是一个三十七八岁的男子,身着一袭太师青暗纹直裰,腰系犀角带,配着一方鸡血石小印与天青色荷包,鬓发如裁,器宇轩昂。   “参见康王殿下。”   男子停在了五步外,恭敬地对着楚佑抱拳行礼。   对方的言行举止让人挑不出一点错处,可是楚佑的脸却肉眼可见地黑了几分。   他当然认得此人,对方就是方明风之父,现任的英国公。   很显然,英国公在这个时候进宫来,一定是来为方明风跟皇帝谋求婚事的。   楚佑只斜睨了英国公一眼,就重重地拂袖而去,一言不发。   穿过一片庭院,楚佑停下了脚步,忍不住回头,恰好看着英国公在小内侍的恭迎下走进了东暖阁。   门外空荡荡的,唯有一片残叶被风吹了过来,打着转儿飘落下来。   楚佑的心随着这片孤叶一点点地沉了下去。   从方才皇帝的态度看,有太后金口玉言在先,说不定皇帝真会同意了英国公府的此种妄想。   楚佑狠狠地咬着牙,几乎把一口牙齿咬碎,耳边又想起了方才楚翊的那番话:“……这有舍才有得,皇叔以为呢?”   就算方才楚翊没有说明,但言下之意也十分明确了:今天他想如愿也行,但是,想要皇帝为他出面,他又能回报皇帝什么呢?!   他若想娶他的嫆儿,就必须有拿得出来的东西作为交换。   那么,他能拿出什么呢?!   想着,楚佑的眼神愈发阴郁,心口似有一头暴躁的野兽在咆哮着,抓狂着。   寒风呼啸不止,天气阴冷,楚佑心事重重,越走越快。   他想快点见到他的嫆儿!   当他来到宫门外时,远远地就见长随牵着马正伸长脖子张望着。   “王爷,”长随急忙上前迎他,急急禀道,“小人刚刚听说,英国公夫人去了定远侯府。”   楚佑的双眼猛然瞠大,瞳孔中点燃两簇火苗,心火高涨,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英国公来见皇兄,英国公夫人这个时候又去了顾家……   莫不是为了逼迫嫆儿就犯?!   英国公夫人此刻的确是去了定远侯府。   这几天,顾简夫妇曾给英国公府下过帖子,但石沉大海,方家那边一直没有回应。   顾太夫人越等越是心急火燎,吩咐亲信亲自跑了一趟英国公府,这才把英国公夫人请了过来。   这件事自然瞒不过顾燕飞的耳朵,这个时候,英国公夫人会来,想必是太夫人做了某种许诺。   太夫人不会轻易放弃康王这个“孙女婿”的,要让英国公府偃旗息鼓,十有八九是提出了别的什么条件……   于是,她就使唤晴光又去了慈和堂。   晴光也不是第一次偷偷溜去慈和堂了,熟门熟路,没有惊动任何人地走了一个来回。   只去了一炷香功夫,猫就回来了,带着一双亮晶晶的猫眼以及满肚子的话。   奶猫“嗖”地从窗口跳到了书案上,对着顾燕飞滔滔不绝地“喵”了一通,神色间带着一种明显的炫耀与邀功,那骄傲的小样子赤裸裸地写着“没有我,你可怎么办”这句话。   “喵喵……”   “喵喵喵……”   它一直说得口干,却见顾燕飞没有因此对它感恩戴德,这才迟钝地意识到了一点,顾燕飞听不懂。   猫一瞬间僵住了,周身绒毛肉眼可见地蔫了下来。   顾燕飞打开了旁边的一个匣子,一股香喷喷的香酥小鱼干的气味立刻飘了出来。   蔫蔫的猫顿时瞪圆了碧眼,眼珠子亮晶晶的,写满了对小鱼干的渴望。   它又有了精神气,一把咬住顾燕飞的袖子,努力地把她往梳妆台方向拉去。   猫三两下地跳到梳妆台上,用爪子在首饰匣子里扒拉了一番,最后用弯弯的爪尖钩出了一块玉佩,激动地连比带划了一通。   晴光:“喵喵喵……”   顾燕飞一头雾水地从猫爪子里接过那块碧玉佩。   这是一块再普通的圆形玉佩,边缘雕了一圈云纹,中心是蝴蝶图案。   不止是顾燕飞有这块玉佩,顾家的姑娘们人人都有,只是图案略有不同罢了,有的是蜻蜓,有的是燕子,有的是云雀……   顾燕飞轻轻地晃了晃食指,挂在食指上的碧玉佩也随之来回晃动着。   晴光登时被吸引了注意力,那对绿油油的猫眼随着玉佩来回移动,嘴里发出“咪呜、咪呜”的声响。   顾燕飞当然不会以为英国公夫人是想要这块玉佩。   那应该是一块“贵重”到英国公夫人不惜一切也要得到的玉佩。   联想起前世英国公府明明看不上她,却一度咬牙认下这门亲事;联想到几天前,英国公夫人为了这门亲事携子登门……顾燕飞瞬间明白了什么,莫不是为了玉佩,英国公府才会让儿子屈尊娶她这么个替代品?!   或者,对方家来说,与方明风有婚约的是到底是顾云嫆,还是她顾燕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块玉佩。 第060章   顾燕飞兴味地勾唇笑了,眉眼微弯。   会随着新娘子一起嫁入方家的也就是陪房与陪嫁而已,也就是说,方家确信那块玉佩会出现在的新娘子的嫁妆里。   “喵喵喵!”猫催促地又叫了几声,意思是,它已经听她的话完成了任务,它的奖励呢?   顾燕飞随手把那个装着小鱼干的匣子推给了它,猫就埋头吃了起来,嘴里发出稀里呼噜的声音。   顾燕飞又在书案前坐下,闲适地手肘撑着窗槛,右拳虚握抵着下巴,怔怔地望着窗外一丛丛凋零的花木,脑子里回忆着上辈子的事。   当时,她回侯府后不久,她与方明风的婚事就正式定下了,到次年二月,她的嫁妆被送到了英国公府。   再后来,方家以她贞洁有瑕为由退亲,连她的嫁妆也被方家送还。   退亲之后,顾太夫人把罪责全都推到了她的身上,把她送去了庵堂自省,她再也没机会清点过她的嫁妆。   上辈子,她的嫁妆里有玉佩吗?   有!   她的嫁妆中,一半是公中的份例,另一半是娘亲谢氏的嫁妆,该有的都有,包括玉佩在内的各种首饰一应俱全,也算体体面面。   记忆中,顾家公中的份例都是些寻常的东西,顾家女儿个个都有配置,那些物件基本上是在京城的首饰铺子里置办的。   所以——   推到这一步,答案清晰地浮现在了顾燕飞的心中:方家不惜一切代价也想要的那块玉佩十有八九是娘亲嫁妆里的东西。   “喵呜?”晴光吃光了匣子里的小鱼干,抬起头来,用粉嫩的舌头舔舔嘴巴,然后蹲到顾燕飞跟前,对着她撒娇地又叫了好几声。   就算顾燕飞不懂猫语,也听懂了,这只贪吃鬼还没吃够呢!   “一边去。”顾燕飞伸指在猫的额心弹了一下。   猫像是受了什么重击似的,四脚朝天地倒了下去,把雪白柔软的腹部露在顾燕飞跟前,四爪蜷起,努力地装可爱。   顾燕飞只当没看到,又从抽屉里取出了一本册子。   这是娘亲谢氏的嫁妆单子,是大哥顾渊在回军营前交给她的。   左右她最近没事,也该清点一下娘的嫁妆了。   贪吃的奶猫不死心,一会儿舔顾燕飞的手背,一会儿用脸颊蹭她的小腿,一会儿又在书案上像毛毛虫似的扭来扭去……   顾燕飞岿然不动,自顾自地翻着眼前的嫁妆册子。   谢家是武将家族,也是不是什么高门,因此娘亲的嫁妆不算丰厚,但是很周全,各种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古董字画、家具摆设、田产房屋等等,该有的应有尽有。   上辈子大哥也给了她这份嫁妆单子,但是大哥前脚刚走,后脚单子就被许嬷嬷强行拿走了,口口声声说:“二姑娘,你不懂这些,这嫁妆单子还是交给太夫人保管吧,免得你被人蒙骗了去。”   当年的她,根本就不敢对许嬷嬷说不,她自卑又内向,认为许嬷嬷说得没错,她确实不懂庶务。   顾燕飞随意地翻着嫁妆册子,草草地浏览着,直翻到金银珠宝的类别时,才变得专注起来。   册子里提到的玉佩有五块,第一块是貔貅翡翠玉佩,第二块麒麟云纹白玉佩,第三块……   合上嫁妆册子,顾燕飞直接起了身,抚了下裙裾,一边往外走,一边问卷碧道:“顾云嫆现在还在慈和堂吗?”   “包打听”卷碧连忙道:“姑娘,英国公夫人到慈和堂后,三姑娘就被太夫人打发回采苓院……刚刚英国公夫人已经走了,慈和堂守门的婆子说,她走时脸色好像不太好。”   顾燕飞看了看案头的三花猫,兴味地勾了下唇角,然后道:“我们去采苓院。”抛下这句话,她就走出了屋。   卷碧赶紧跟上。   外面的天空已经变成一片灰暗的深蓝色,云层间隐约可见一弯发白的新月,侯府各处都悬起了一盏盏灯笼,如点点萤火闪烁在半空中。   卷碧拿着一盏宫灯,走在前面给顾燕飞带路。   采苓院距离玉衡苑不算远,主仆俩穿梭于晚风瑟瑟的庭院中,约莫走了半盏茶功夫就抵达了采苓院。   经守院门的小丫鬟通报,顾燕飞被迎到了顾云嫆的小书房。   莹莹烛光下,顾云嫆长发半披地坐在一把梨花木圈椅上,身上换了一袭半新不旧的水红色罗衫,形容间难掩疲惫之态。   过去几天,她都在慈和堂给顾太夫人侍疾,没好好休息过,现在是真累了。   “二姐姐。”顾云嫆欠了欠身,算是见礼,言谈间,已经没有了平日里的笑容可掬,看向顾燕飞的目光写着些许不满。   对待顾太夫人这个亲祖母,顾燕飞未免也太冷情了点。   果然血脉并不是最重要的。   顾燕飞也不与顾云嫆客套,含笑说道:“听说太夫人把我娘的小库房的钥匙给了你,我是特意过来拿的。”   顾云嫆眉头一挑,完全没想到顾燕飞竟是为此而来。   顾燕飞就站在三步外,不近不远地看着顾云嫆。   她的唇角天生微翘,抿唇时有种微笑的感觉。   看着顾燕飞这副理所当然的样子,顾云嫆心里除了不满外,又多了一种不舒坦。   早在她十岁那年,顾太夫人就郑重地把那间库房的钥匙交给她了,还告诉她:“嫆姐儿,这间库房里放的都是你娘的嫁妆,里面的东西都给你,至于嫁妆里的铺子庄子田产以及现银,就由你和你大哥平分。现在祖母先替你们管着,等你及笄了,再给你。”   那会儿,顾渊也把她视作掌中珠,笑言:“嫆姐儿,娘的嫁妆都给你。哥哥还要给你再挣一份嫁妆。”   彼时顾太夫人与顾渊慈爱的声音犹在耳边,而现在……   顾云嫆心底深处某个隐秘的角落细微地抽痛了一下,感觉空落落的,若有所失,又像是曾经属于她的一切被一点点地夺走了。   她步步退让,但是顾燕飞根本不念她好,步步紧逼。   摇曳的烛光映在顾云嫆的眸底,似有一簇不明的火焰在瞳孔中燃烧着。 第061章   “夏莲,你去把钥匙拿来。”顾云嫆低声吩咐了大丫鬟一句。   夏莲怔了怔,福身领命,就转身进了内室。   不一会儿,她就拿着一把铜钥匙缓步出来了,视线扫过顾燕飞时,眼神中流露出一点愤愤不平的情绪。   “姑娘。”夏莲先将那把铜钥匙呈给了顾云嫆,欲言又止,终究把快要出口的话语咽了回去。   顾云嫆再转而把钥匙递向顾燕飞:“二姐姐,这就是钥匙。”   顾燕飞二话不说地收下了,打算这就过去看看。   她心里揣着事,正想告辞,却听顾云嫆先她一步道:“二姐姐,我知道你过去在淮北过得不易,你不喜我,也是应当。”   “可当年的那件事……我也是无辜的,那会儿我也只是一个刚出生的婴儿,什么也不知道,更无能为力。”   “二姐姐,我能还的,都已经还给你了。”   无论是身份、兄长、婚约……还是这把钥匙。   顾云嫆定定地注视着顾燕飞,神情郑重,一字一顿地说道:“我不欠你了。”   回想起在慈和堂的一幕幕,顾云嫆神色愈发坚定,心中尘埃落定:顾燕飞携恨归来,连祖母也容不下,又怎么可能容得下自己呢?   忽有一阵寒风自半敞的窗户呼啸而入,吹熄了临近顾云嫆的一盏八角宫灯。   屋内暗了一半,唯有另一侧的另一盏灯还在静静地散发光辉。   顾云嫆半边脸暗,半边脸明,平日里总是笑意满满的面庞此刻一脸肃然。   夏莲赶紧把熄灭的灯笼重新点亮,屋子里又亮如白昼。   在灯亮的同时,顾云嫆又恢复成了平常的样子,语气温和地又道:“若是你还是过不去心里那个坎,那从今以后,我们井水不犯河水便是。”   她不会再退让,也不会去演什么姊妹情深的戏码。   一切到此为止。   顾燕飞似笑非笑地偏首,抿出一对浅浅的笑涡,淡淡反问道:“你说你是无辜的,那么那个将你我调换的人呢?”   顾燕飞指的自然是素娘。   “……”顾云嫆像是被掐住了喉咙似的,哑然无声。   从小,素娘就作为乳娘待在她身边的,照顾她的衣食住行,关注她的喜怒哀乐,在意她的一颦一笑,对她嘘寒问暖,无微不至。   素娘也许对不起顾燕飞,但对自己是极好的。   顾燕飞再道:“她死了吗?”   “送官了吗?”   “人呢?”   顾燕飞连续又抛出了三个问题,简明扼要,却字字刺中要害。   顾云嫆抿紧了樱唇,脸色不太自然,眼神游移了一下。   半年前,真假千金的事爆发后,顾太夫人本来是要给素娘灌药的,被她拦了下来,这才留了素娘一条命……   顾燕飞往前迈了一步,居高临下地看着坐在椅子上的顾云嫆,声音清冷而又笃定地接着道:“她是不是还在府里,过着有小丫鬟伺候的日子。”   顾云嫆抿了下唇,直视着顾燕飞的眼睛,义正言辞地说道:“二姐姐,你想要她死吗?那可是活生生的一条人命!”   在这个皇权至上的时代,人命如草芥,最是卑贱。   主家可以随意棒杀奴仆,草席一裹尸身丢去乱葬岗,不必负任何责任,就是死者的家人告到官府去,也是徒劳,甚至还可能挨一顿板子。   这一点,自小在淮北长大的顾燕飞应该再明白不过,她本该最了解底层百姓的无奈与卑微。   顾云嫆用一种难以言说的眼神看着顾燕飞,心里幽幽叹气:果然,人是最善忘的动物,顾燕飞才刚回到京城,就彻底把曾经的自己抛之脑后,把自己重新摆到了人上人的位置,俯瞰起众生来。   “错已铸成,就是杀了她,时光也不能回转。”顾云嫆先是动之以理,之后又动之以情地劝道,“二姐姐,当年她把你我带出扬州那个战场,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素娘有错,她所做皆是为我……虽然这一切非我所愿,但我也已经想法设法在弥补你了。”这还不够吗?!   这些话与上辈子顾燕飞从顾太夫人口中听到的一模一样。   她笑了,脑海中浮现前世素娘面对她时那副高高在上的恩人模样。   顾云嫆微微咬唇,手指蜷曲地捏着帕子。   顾燕飞的眼眸又清又冷,道:“你说,你已经都还给我了……”   “那么父亲呢?我本该在他膝下承欢六年。”   “还有十四年的错位人生,这十四年你在天堂,我在地狱。”   “顾家塑造了现在的你,你至今还心安理得地享受着顾家给予的一切,不肯放手……你是还不清的!”   她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说得顾云嫆无言以对。   顾燕飞也不想再听顾云嫆狡辩,不轻不重地丢下了最后一句:“顾云嫆,你给我听清楚了,我才是侯府嫡女,而你……”   “只是一个家生子。”   话落之后,她也不管顾云嫆是何反应,拿着那把钥匙扬长而去。   门帘挑起又落下,来回摇摆,似在嘲讽地轻笑着。   顾云嫆呆若木鸡地僵在原处,仿佛有一座无形的山压在她的肩上、背上,压得她一动也动弹不得。   顾燕飞说得“家生子”三个字深深地刺痛了她,顾云嫆的脸上渐渐褪去了血色。   夏莲没去送顾燕飞,看着前方那面摇曳的门帘,义愤填膺地说道:“姑娘,二姑娘真是不知好歹,亏您待她那么好,在方世子跟前为她说了这么多好话,连大夫人的嫁妆也拱手让给了她……”   夏莲真是为自家姑娘感到委屈。   顾云嫆再次推开了窗户,萧瑟的寒风迎面而来,从窗户望出去,能看到顾燕飞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夜色中。   她一退再退,一让再让,只是因为她觉得在这件事中她是得利者,才屡屡相让,但是这不代表她是包子。   更不代表,顾燕飞能仗着她的退让,在她的头上作威作福。   夜风又凉了几分,夜色也暗了几分,银月如钩。 第062章   顾燕飞从采苓院离开后,就带着卷碧一起去了内院的西库房。   守库房的史婆子见顾燕飞的手里只有钥匙,没有对牌,心里惊疑不定,便想阻拦,可是根本就拦不住天生就力大无比的卷碧。   满头大汗的史婆子实在没办法,只能急匆匆地跑去慈和堂找顾太夫人。   而顾燕飞则吩咐卷碧打开了西库房的门锁。   推开门,扑面而来的就是一股子刺鼻的霉味,库房内阴冷无比。   卷碧提着灯笼率先走了进去,飞快地点燃了七八盏灯笼,把这面阔两间的西库房照得灯火通明。   库房里摆放着一个个陈旧的木箱子以及一排排架子,全都放得满满当当。   顾燕飞也不知道她要找的东西具体放在哪里,就一箱箱、一架架地看过去,与册子上的物件一一对应。   她吩咐卷碧在一些核对过的箱子上做好了相应的记号,又让她把其中的首饰都搬出了西库房。   沉甸甸的旧箱子一个接着一个地摆在了库房外的石砖地上,全都打开了箱盖。   灯笼的烛火下,这些金银珠宝闪闪发光。   顾燕飞报册子上的名称,让卷碧从这些箱子里一样样找,一样样核对。   等她对了一半时,不远处的拱门外面传来一阵嘈杂的喧嚣声,似是有不少人朝这边走来。   “太夫人,二姑娘就在里面!”寒风送来了史婆子急切的声音。   卷碧寻声望去,就见两个婆子肩挑一个肩舆朝这边走来,顾太夫人就坐在肩舆上,身上披了一件厚厚的铁锈色斗篷,额头依旧戴着那道玄色抹额,形容憔悴。   “顾燕飞!”顾太夫人一字一顿地喊道,声音依旧有些沙哑,透着汹涌的怒意。   “梆!”   远处恰在此时传来一更天的梆子声,在这寂静的夜晚极具穿透力。   顾燕飞这才从册子里抬起头,朝四五步外的顾太夫人看了过去,神色间透着三分漫不经意。   金黄色的灯光映照出一张精致漂亮的面孔。   夜风中,衣衫单薄的少女似乎全然感觉不到寒意,衣袂翻飞,眸光灿灿。   肩舆停在了一丈外,坐于肩舆上的顾太夫人俯视着顾燕飞,语气不善地质问道:“你从哪里来的钥匙?你是不是去找嫆姐儿闹过了?”   顾太夫人心里其实早有了答案,十分心疼她的嫆姐儿。   她的嫆姐儿那么好,自小都是被娇宠着长大,就因为顾燕飞的出现,嫆姐儿一夜之间什么都没有了。   嫆姐儿是个有福气的,也是个大度且念旧的孩子。   比起她将来的荣华,她根本不会在意这些身外物,但是,她终究唤了长子夫妇这么多年的爹娘,这些年的情分又岂是说抛下就能抛下的,总该给她留点念想吧。   婆子们把肩舆放到了地上,顾太夫人从肩舆上站了起来,用一种充满威迫感的眼神瞪着顾燕飞,冷冷道:“把库房的钥匙交出来!”   “钥匙?”   顾燕飞从袖袋中摸出了一把铜钥匙,抓在手里晃了晃,嘴角挑起一抹浅笑,秋波流转间,清澈灵动。   “快给我!”顾太夫人灼灼的目光登时就黏在了钥匙上。   顾燕飞动了,慢悠悠地朝顾太夫人走近几步,手里的钥匙随之朝顾太夫人掌心靠近……   顾太夫人的眼睛更亮了一些,右掌急切地往前伸去。   当钥匙与顾太夫人掌心的时候,顾燕飞的动作停住了,那把铜钥匙停在了距离顾太夫人仅仅一寸的地方。   顾燕飞从容地与顾太夫人四目相对,目光清亮如水,单薄的衣裙在夜风中微动,宛如一朵夜昙在月下绽放。   她微微一笑,突然启唇道:“英国公夫人要的那块玉佩,我已经找到了。”   什么?!顾太夫人不受控制地瞳孔猛缩,眼角轻轻地抖了抖,根本就控制不住神情间的细微变化。   顾燕飞读懂了顾太夫人的表情,又朝对方走近了一步,与顾太夫人的面庞相距不过两尺。   她笑了,双眸灵动有神,一颦一笑之间,那股飘逸出尘的气质令人难以逼视,从容自信,似乎一切都了然于心。   她轻一拂袖,宽大的袖口浮动如云。   下一刻,天空中猛地炸响了一记闷雷,“轰隆隆”的巨响把众人吓了一跳。   顾太夫人脚下一个踉跄,略显狼狈地跌坐在身后的肩舆上,顿时比顾燕飞矮了一截,气势也消了大半。   这道闷雷实在是来得太过突然,顾太夫人等人都下意识抬头去看夜空,赫然见上方星空明月,万里无云。   冬日的夜晚,阴冷清肃,空气中似有一股沙尘的气味,令人喘不过气来。   顾太夫人感觉心脏一阵剧烈收缩,眸中惊魂未定。   周围安静得能听到她那略显粗重的呼吸声。   顾燕飞居高临下地看着摔坐在椅子上的顾太夫人,一点符灰从她袖口中飘出。   夜风卷起符灰,眨眼就消失得干干净净。   静默了几息后,顾燕飞似叹非叹地又道:“虽说顾家没有养过我,但是,如今我也回来了,我和顾家是被绑在一起的。”   少女慢悠悠的声音似从九天之外的云端而来,平静无波,超然淡漠,话语中透着一种极致的理智与莫名的威仪。   “……”顾太夫人一时被镇住,心绪不宁,脑子里乱成一团乱麻。   “我姓顾,我的哥哥也姓顾。”顾燕飞把音调放柔了一些,让人的思绪不由被她所牵引。   顾太夫人久久未语,心弦左右摇摆着。   是啊,顾燕飞这丫头所言确实没错,利益才是捆绑彼此的最佳绳索……   上方摇曳的树影投在她苍白的脸上,衬得她一双老眼明明灭灭。   “太夫人以为如何?”顾燕飞轻轻地问道,声音柔柔软软,清清洌洌,恍如一股清泉淌进了顾太夫人的心中。   泠泠寒风中,一身素衣的少女衣袂飘飘,犹如置身一片缥缈的山岚中,清逸如仙。   顾太夫人不由顺着她的问话点了点头。   没错,顾家好,顾燕飞才会好。   为顾家好,那也是为了她自己好! 第063章   顾太夫人定了定神,她一手抓紧椅子的扶手,略略地放软了声音:“燕飞,你能想明白就好。祖母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侯府考量,这也为了你大哥,为了你自己好。”   “你既然不愿意嫁去方家,祖母可以作主答应你。”   顾太夫人好声好气地对顾燕飞说了一番安抚之语。   顾燕飞又是浅浅一笑,灿若夜空繁星,只是问道:“那块玉佩有什么用?”   或者说,这块玉佩到底藏着英国公府的什么秘密,让英国公夫人不惜一切也要得到它,两世都是如此。   “……”顾太夫人昂首看着顾燕飞,抿唇沉默了,身子微微绷紧。   她的拇指下意识在佛珠上摩挲着,思绪急速转动着,似在犹豫,又似在衡量利弊。   夜风呼啸着,肆意地刮擦着枝叶,吹拂着两人的衣摆,一盏盏灯笼中的烛火时明时隐。   周围的下人们全都不敢出声,垂眸看着鞋尖。   对于顾燕飞而言,顾太夫人越是这般作态,她的心里就越是笃定。   这块玉佩很重要,很好!   顾燕飞的唇角又扬高了一分,蓦地抬手,从卷碧捧的匣子中摸出了一块玉佩,将其高高地举起,作势欲砸……   背光下,她手里的玉佩不甚清晰,顾太夫人只能隐约看到那是一块圆形的玉佩。   “住手!”   顾太夫人猛然睁大眼,难掩骇然之色,急了。   万一顾燕飞真把玉佩给砸了,那么,自己就不能跟英国公府交代了,顾、方两家可就变成一个死局了!   这块玉佩绝对不能出任何状况!   顾太夫人额头的青筋乱跳,明明是寒冬,却有豆大的汗珠从额角滚落。   她冰冷的目光凝固在了顾燕飞身上,两人彼此对视,进行着一场无声的胶着。   沉默蔓延。   这一刻,连风都停止了,那些暗处的树影也全都静止不动。   顾太夫人鼻息渐粗,胸膛也起伏得愈来愈激烈,慢慢地,整个人又开始平复下来,眼眸沉淀,似乎有了某种决定。   好一会儿,顾太夫人才挥了挥手。   身边的丫鬟婆子们立刻都会意,默默地往后退去。   捧着匣子的卷碧瞧了瞧顾燕飞的脸色,也退后了五六丈。   周围只剩下了她们祖孙两人,万籁俱寂,那一盏盏灯笼随着下人们的退开而远去。   方圆几丈,只余下那银色的月光自夜空倾泻而下,洒下一地银霜。   顾燕飞依旧站着,衣衫淡淡,长裙曳地;   顾太夫人坐在肩舆的椅子上,老态龙钟,憔悴不堪。   顾太夫人清了清嗓子,低声坦承道:“英国公夫人的确是想要一块玉佩。”   一旦起了头,再往下说就显得容易多了。   顾太夫人理了理思绪,娓娓道来:“五十年前的五月,太祖皇帝率兵打进了京城。京城城破的那一天,前朝的末代皇帝一把大火烧了皇城,连同皇后、嫔妃以及皇子皇女们全都死在了火海里。”   “那末代皇帝的继后姓庾,出自颍川庾氏。”   “她是英国公夫人的嫡亲大姑母。”   说到这里,顾太夫人顿了一下,眸光闪动,似乎想起了一些陈年旧事。   顾燕飞也不催促,就这么定定地看着她。   片刻后,顾太夫人才接着道:“你娘嫁过来后,我注意到她的嫁妆里有一块玉佩,这玉佩是当年庾皇后之物……我曾见过。”   顾太夫人娘家姓戚,在豫州颍川,虽不是什么世家,但也是当地有名的大家族。小的时候,顾太夫人也曾去过庾家玩,也见过那位尊贵的庾皇后。   在庾皇后出嫁那一日,按照当地的风俗,需要童男童女给新娘子说些吉利话,顾太夫人当时年纪小,也被叫去了,曾亲眼看到庾家那位姑奶奶戴着这块玉佩。   这玉佩不多见,尤其是雕花是颍川当地的雕刻大师鲁大师的手艺,凤纹刻得活灵活现,巧夺天工,而且和寻常玉佩明显不同的是,凤首无睛。   所以,顾太夫人一眼就瞧出来了。   想起那么多年前的往事,顾太夫人心口也有几分唏嘘。   当年的繁华热闹犹在眼前,可如今已经是沧海桑田,物是人非了。   顾太夫人平复了一下心情,才又启唇:“十四年前,嫆姐儿刚到京城不久,英国公夫人就来为儿子求亲。”   当年,英国公府远强于定远侯府的,现在也是。   然而,侯府临时提出更换联姻的人选,英国公府却没有反对,甚至于,英国公夫人上次来,还表示了非要结这门亲的意思,话里话外透着顾家不管嫁过去的是谁,这亲事都不能悔。   顾太夫人也不是傻子,早就感觉出来了,英国公夫人摆明了是另有所图。   而能让对方有所图的,在顾太夫人看来,也只有那块凤纹玉佩了。   顾燕飞抬手撩了一下被夜风吹散的头发,随口问道:“若那块玉佩真是庾氏的,为什么会在我娘的嫁妆里?”   “这我就不知道了。”顾太夫人幽幽叹了口气,垂脸轻咳了几声,显得虚弱憔悴。   她用帕子拭了拭嘴,再次对着顾燕飞伸出了手,和颜悦色地又道:“燕飞,你把玉佩给我。”   顾燕飞深深地凝视着顾太夫人,仿佛要把对方里里外外都看透似的,然后,她反手就把玉佩收进了袖袋里。   原本勉强做出一副和蔼样的顾太夫人翻脸像翻书似的变了脸,眼底迸射出阴鸷的光芒,手也僵在了半空中。   顾燕飞似笑非笑地一拂袖,悠哉地背手而立,声音清脆:“太夫人放心,我和在顾家是站在一块儿的,太夫人需要玉佩的时候,我会给的。”   顿了一下后,她才慢吞吞地补充道:“不过,不是现在。”   “若太夫人没事的话,我要继续盘点我娘的嫁妆了。”   “……”顾太夫人的脸色更难看了。   明明来之前她是打定主意要逼顾燕飞交出钥匙,可是现在,她却连自己的底牌也交出去了。   一片残叶被晚风卷了过来,恰好落在顾太夫人的鬓发间,她毫无所觉。   顾燕飞也不管她了,径自转了身,招呼卷碧一起进了小库房。   进屋后,她就摊开右掌。   掌心上是一块刻着一圈凤凰纹的羊脂白玉佩,刀工卓绝,简洁流畅,带着一种大繁若简的意境。   这块玉佩是顾燕飞从谢氏嫁妆的几块玉佩里挑出来的。   她敢肯定英国公夫人要的就是这块,因为在满库房的东西中,也只有这块玉佩上释放出淡淡的灵气。   这股灵气来自玉料本身。   其实,它的灵气很微弱,若是换作在曜灵界,连下品灵石都不如,也远远称不上天材地宝,顾燕飞连看都不会看一眼,但是在这个小世界里,就显得极为难得了。 第064章   晚风习习,吹得西库房的门吱嘎作响。   那粗糙的声响在这寂静的夜晚显得极其刺耳。   西库房外的顾太夫人没有离开,绷着脸,眼神阴晴不定地紧盯着那摇摆的库房大门,心绪久久无法平复。   惊疑、愤怒、烦躁之余,更多的是头疼。   要是英国公夫人答应了她今天开出的条件,届时她却拿不出玉佩,英国公府那边会不会以为她是故意在耍他们?!   只是想想,顾太夫人感觉胸口一阵发闷,像是被塞了一团东西似的,憋着一口气。   偏偏她现在没别的选择了,也只能好声地哄着顾燕飞。   这些年,顾太夫人已经习惯了在顾家当家做主的日子,这种脱离掌控的滋味让她很不好受,脸色更沉。   “回慈和堂。”   她冷硬地吐出四个字,又坐着肩舆被抬回了慈和堂,一路沉默,心绪不宁。   这一夜,顾太夫人在床上辗转反侧,几乎是彻夜未眠。   接下来的三天,她的心情就没好过,一直派人注意着顾燕飞那边,   眼巴巴地看着顾燕飞花了一天把西库房的东西全都整理了一遍,又在玉衡苑里建了小厨房,更甚者,还越过府中管事直接去外面找人来玉衡苑修缮了一番,在后院修了一道小门,直连到侯府东北方的跑马场。   种种行为都在挑战的顾太夫人的忍耐力,让她忍无可忍,却又只能再忍。   这侯府里的人惯会看风向,见顾燕飞如今行事张扬,只以为她如今得了顾太夫人的宠,于是也开始巴结起来,连送去玉衡苑的膳食也丰盛了许多。   顾太夫人无心去管杂事,心中每天都想着玉佩的事,却又无从下手……直到十一月初十,一早,就有婆子来禀:“太夫人,英国公夫人来了!”   顾太夫人不由一惊,没想到英国公夫人竟然会不告而访。   顾太夫人不及细想,吩咐李嬷嬷道:“你亲自去迎一迎。”   李嬷嬷连忙应诺。   结果,李嬷嬷匆匆去,又匆匆回来,气喘吁吁地禀道:“太夫人,英国公夫人带了媒人来……说是来给三姑娘下小定的。”   什么?!顾太夫人手一抖,手里的佛珠串差点滑落。   她本来以为,英国公夫人是为了玉佩来的,谁想居然来了这么一出!   顾太夫人的手死死地攥紧了手里的佛珠串,憋在心口的那团气几乎要凝结成团。   很显然,英国公府这是想把事情给搞大啊!   这一次恐怕没法善了了。   如同顾太夫人所担心的,英国公府这次的阵势很大,请的媒人是永年伯世子夫人,不仅如此,他们今天还是敲锣打鼓来的,抬了十几箱的小定礼,又沿路撒钱,这一路就在京城百姓的围观中来到了侯府的大门口,把侯府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因为英国公府阵仗大,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没半天,几乎整个京城都知道了这件事。   整个京城都为之津津乐道:   “瞧这阵仗,英国公府对这门亲事相当重视啊。”   “刚才英国公府的车队经过时,我跑去仔细看过了,这每箱小定礼都是沉甸甸的,把扁担都压弯了。”   “我今天一路从英国公府跟到了这里,就足足捡了二十个铜钱呢,够我喝一壶好酒了。”   “……”   一间酒楼的大堂中,座无虚席,热闹喧哗,酒客们一边喝着酒,一边七嘴八舌地说着闲话。   下方的这些对话也清晰地传入二楼的一间雅座中。   靠窗而坐的康王楚佑眸中燃烧着雄雄火焰,右手死死地捏着一个白瓷酒杯,几乎将酒杯捏碎。   “啪嗒”一声,他手边的酒壶被他的手肘撞倒,酒液自酒壶中流淌而出,倾洒在桌面。   小厮打扮的小内侍赶紧上前,手脚利落地把桌面收拾干净,又换上了一个新的酒壶。   雅座内,气氛压抑,落针可闻。   楚佑的对面坐着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儒雅男子,男子身着一袭靛青直裰,以银冠束发,气质沉稳内敛,正是楚佑的表兄袁哲。   袁哲执起酒杯,眸光微闪,回想着方才英国公府的车队吹吹打打地穿过街道的一幕幕。   他浅啜了两口酒水,再看楚佑愤慨的表情,心里一下子明白了什么,幽幽叹息。   “殿下,这位‘顾家姑娘’就是您心仪之人吗?”袁哲单刀直入地问道。   他们袁家的利益与康王的利益是天然站在一起的,所以面对康王时,袁哲也不绕圈,直言不讳。   楚佑沉默地点了下头,突地仰首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浑身紧绷得仿佛一张拉满的弓,似乎随时会崩断。   此刻,他的心从最初的愤怒变成了心慌,似乎心口有什么东西要被人挖走了。   万一今日顾、方两家真的当面签下婚书,那么,他还有机会吗?!   可想而知,一旦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方,太后就更不会同意他与嫆儿的亲事!。   楚佑的眸中浪潮汹涌,把手里的空酒杯捏得更紧,恨不得现在就冲去定远侯府。   但是,楚佑还是克制住了内心的冲动。   他已经去顾家提过一次亲了,上次顾太夫人没有答应他,他知道是顾太夫人看重心疼嫆儿,不想让嫆儿嫁得随随便便。而他也不能给顾家任何承诺……   这并非顾家之错,一切只怪方家咄咄逼人,怪他没法说服太后。   楚佑拿起酒壶,给自己又倒了一杯酒,然后再次一饮而尽。   冰凉的酒水自咽喉淌入腹中,在肠胃间灼烧起来。   楚佑稍稍冷静了一些,幽深的视线投向袁哲,缓慢而坚定地说出了他斟酌了好几天的决定:“表哥,我想让楚翊入朝。”   这句话一出口,连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袁哲都微微变了脸色,不解地挑眉:“殿下?”   楚佑抿紧薄唇,眸色变得更黑,也更深了。   先帝在世时,第一次提出废太子楚祈时,就在朝堂上遭到一半朝臣以“不可无故废太子”以及“嫡长子制”为由强烈反对,这些迂腐之人大多是出身寒门、以科举谋的文臣。   正因受到这些寒门权臣的掣肘,先帝不惜耗费十数年在朝中布局,推行“九品中正制”,逐步壮大世家门阀在朝中的力量,就是为了给他积攒势力,以待时机。   先帝十几年的心血没有白费,现在今上楚祈虽然登基,却也至今没坐稳这江山,被朝堂上那些世家门阀所压制,以致寸步难行。 第065章   楚翊回京后,今上就有让独子楚翊入朝的打算,但被以袁家为首的世家以“楚翊久居越国,学业未成”为由反对,袁家还主动向今上推荐了太傅的人选。   于是,朝中就为了谁堪为大皇子太傅而争论了起来,吵到现在还未有结果。   自楚佑三天前进宫见过皇帝与楚翊后,楚佑就想过了,现在唯一能够让皇帝出面成全这桩亲事的条件,就是在这一件事上松口。   楚佑知道,如果这样做,就会打乱现在朝中的平衡,甚至于损害父皇在世时为他精心谋划的这个局面。   这些天他一直在考虑这件事,但还没等他想好,就被英国公府今日之举打了个措手不及。   他不能再等下去了!   楚佑心脏紧缩,目光沉沉,语调坚定地又重复了一遍:“我想让楚翊入朝。”   “……”袁哲在短暂的震惊后,就冷静下来,心里了然:楚佑此举十有八九是为了那个顾家的姑娘。   袁哲抿紧唇部的线条,不置可否地转着手里的酒杯,神色中已经流露出明显的不赞同。   即便不快,他的表情依旧冷静自持。   袁家是延续三百多年的世家大族,在王、谢、萧、袁这四大世家中位末,直到最近这二十几年,局面才发生了改变。   先帝在世时,袁太后与康王母子受宠,先帝大力扶持袁家,让袁家隐隐有压了其他三大世家一头的势头。   太祖皇帝与今上都有意打压世家,所以包括袁家在内的世家这些年都拧成了一股,把注押在康王的身上,对他寄予厚望。   康王的身上有一半世家的血脉,在他们看来最为高贵,由康王继位,他们这些世家才能重振雄风,重归“执一朝之牛耳”的辉煌时代。   这次袁哲奉父祖之命千里迢迢地从豫州来到京城,就是为了辅佐康王,为了让康王更上一层楼。   现在他们好不容易才压制住了今上,康王要是在这个关键时刻为了一个女人、为了一点私情,对今上主动退让,那岂不是把现在的大好局面毁于一旦!!   即便袁哲不说,楚佑也明白他在想什么,平静地吐出惊人之语:“楚翊命不久矣。”   袁哲又是一惊,追问道:“怎么回事?”   楚佑亲自给袁哲斟满了酒,才接着道:“楚翊出生时未足月,自幼身体一直虚弱多病,缠绵病榻。从越国得来的消息看,他这八年在越国身子也没见好,等于是泡在药罐子里长大的。”   “他上月回国后,我那位皇兄已经给他宣过几次太医了,寝宫内永远是药香缭绕。”   说话间,楚佑关上了窗户,把楼下大堂的喧嚣挡在了外面,雅座内安静了不少。   袁哲一边听,一边浅啜着酒水,眸光沉稳,谨慎地提出质疑:“殿下,大皇子会不会是装病?”   “不会。”楚佑嘴角勾出一抹笃定的微笑,眼眸锐利,低声道,“楚翊回京后,都是由太医令亲自给他诊脉、开方,可前些日子太医令犯了心疾,因此五天前是由严太医进宫给楚翊诊的脉。”   “严太医说,楚翊寿元不长,八九成活不过弱冠……他怕是比我那位皇兄还要早死。”   说到最后一句时,楚佑的笑意又深了三分。   有时候,他不得不承认,他还是低估了他那位皇兄,唯一的独子命不久矣,可楚祈竟还能如此镇定,丝毫不露声色,更瞧不出一点破绽。   楚佑修长的手指轻轻地在酒杯的杯沿拨弄了几下,眸色渐深。   袁哲自进京后也曾面圣三次,也与楚佑想到了一块儿去了。他思索了一会儿,沉沉开口道:“殿下,此事非同小可,您可确认是否可靠?”   “可靠。”楚佑微微颔首道,狭长的鹰眼眯了眯。   他没说的是,严家有把柄在他手上,这就等于他拿捏着他们这一家子老小的性命,严太医万不敢与他耍手段。   雅座内,静了下来。   袁哲沉默地喝着酒,连饮了两杯后,稍微松了口:“若是这样,倒也不是不行……”   楚佑闻言,喜形于色。   这件事上,他必须得到袁家的支持,让袁家从中周旋。   楚佑理了理思绪,再接再励道:“表哥,如今朝堂上世家、勋贵、寒门三分天下,这个平衡维持了数十年,看似稳固,也随时会被打破。”   诚如楚佑所言,现在朝堂上的势力主要分为门阀世家、勋贵与寒门权臣,以方家、李家等为代表的那些勋贵执掌兵权,这些人的祖上基本上是当年跟着太祖皇帝打天下的,他们只服太祖皇帝,今上是太祖皇帝亲自选的,所以,他们大多偏向今上父子的。   至于那些寒门权臣,这些人都是些读书人,大多出身寻常,因为太祖皇帝大力推行科举制度,这些人才能够鲤鱼跃龙门,跻身朝堂。这些文人书生满口孔孟之道,讲究嫡长子继承制,迂腐至极。   “世家目前与寒门、勋贵一直僵着,但也不能永远僵着,退一步,也是让他们知道本王有容人之量。”   前些年,因为先帝有意所为,袁家等世家的地位不断攀升,然而,此长彼消,损害的是寒门与勋贵的利益,也让得利的世家站到了寒门与勋贵的对立面。   “表哥,父皇不在了,现在坐在帝位上面的是楚祈,我们不能一味地与勋贵、寒门就这般僵着,现在让楚翊入朝,正是一个极佳的时机。”楚佑一眨不眨地看着与他一桌之隔的袁哲。   表兄弟俩的视线在半空中相交,一个强势,一个温文。   楚佑毫不掩饰他眼中的勃勃野心,宛如一头极具进攻性的野豹。   袁哲先是面无表情,静静地凝视了楚佑片刻,渐渐地,眸底浮现一点点的亮光。   身为一个王者,康王的强势与野心都是必须的,他若一味唯唯诺诺,那就只是一头温顺的绵羊,又如何与皇帝争这个天下!   而且,如同康王方才所言,现在也确实是一个时机,一个打破他与勋贵、寒门之间的僵局的时机。   左右楚翊是个将死之人,对他们并没有什么大妨碍,甚至还能以此卖皇帝一个好,又能让康王称心如意。 第066章   袁哲率先动了。   这一次,由他执起酒壶给楚佑和自己的酒杯分别添了酒水。   然后,他放下白瓷酒壶,对着楚佑恭敬地双手执杯,再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   这一杯酒由他敬楚佑。   袁哲也不必再说什么,楚佑立刻就明白袁哲同意了。   楚佑终于松了一口气,单手执杯,对着袁哲敬了敬,也将酒水一饮而尽,举手投足间,豪爽狂放。   袁哲再次将两人的酒杯斟满,才道:“殿下,这件事就交给我去办。”   他说的不仅是说服朝中那些世家门阀,也包括说服袁太后。   “那此事就托付给表哥了。”楚佑眼角眉梢顿时染上了喜色,一改最初的狂暴与阴郁,整个人显得神采飞扬。   迎上楚佑灼热明亮的眼眸,袁哲心头有些复杂,眼底掠过一抹异芒。   想了想后,袁哲还是斟酌着言辞提醒道:“殿下,您可想清楚了,顾家这位三姑娘帮不了您任何事,所以……”   他停顿了一下,坚定的目光钉在了楚佑脸上,字字清晰地接着道:“殿下若非要娶她为正妃,那就必须纳一世家女为侧妃。”   楚佑:“……”   楚佑的面色霎时变了,绷紧了脸。   袁哲又道:“殿下,这是臣的条件。”   袁哲罕见地在楚佑跟前自称“臣”,显然也表明了他公事公办的态度。   楚佑一言不发,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置于膝头的双手紧紧捏住,努力压抑着心口翻腾的不满。   雅座内一片死寂,气氛僵硬,沉默蔓延,空气渐渐凝滞,似乎风雨欲来。   袁哲毫不躲避地迎视着楚佑冷硬的视线,面庞上仍保持着他的坚持,好言劝道:“殿下,您需要世家。”   他并非危言耸听,也不是在威胁康王,事实是,康王确实需要世家。   楚佑默默饮酒,身子依旧如拉紧的弓弦。   袁哲一边观察着楚佑的表情变化,有条有理地接着道:“殿下,虽然我袁家目前对其他世家有一定的影响力,但是,世家之所以为世家,是因为其清高不屈,风骨傲然。想要让世家甘心为了殿下肝脑涂地,殿下就不能把世家当作下人。”   “世家女出身高贵,金尊玉贵,令其为妾已是委屈,殿下必须要让世家看到您的诚意才行。”   袁哲一口气说了一通,末了,语重心长地又补充了一句:“殿下,这天下从来都不是由天子一个人来治理的。”   他的未尽之语是,这天下从来都是由天子与臣子一起治理的。   康王想要得天下必须依靠这些世家,将来要治理这天下同样需要依靠世家,天子与世家两者是互相依存的。   之后,袁哲不再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楚佑。   楚佑同样久久没有说话,周围寂静无声。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楚佑终于艰难地点了头。   袁哲心中释然:他怕的就是康王死心眼,爱江山不爱美人。只要康王心里有大局,那么自己也可以放心了,也有足够的底气去说服太后。   楚佑对着袁哲揖了揖手:“就拜托表哥了。”   “哪里!”袁哲起身,郑重地对着楚佑作了个长揖。   楚佑起了身,抚了抚衣袖道:“表哥,本王还有事,就先走了。”   “殿下慢走。”袁哲恭送楚佑离开,心中大概也能猜到楚佑这是要去哪儿,但没有多言。   如袁哲所料,楚佑离开酒楼后,就骑马直接去了定远侯府,神色匆匆,俊逸的脸庞上有焦急,期盼,欣喜,也有那么一丝丝忐忑不安。   他一路策马狂奔,穿过几道繁华热闹的街道,不过一盏茶功夫就抵达了定远侯府。   内侍敲开了侯府角门,不等门房去通报,楚佑就粗鲁地直接推开门房,气势汹汹地闯了进去。   楚佑来过侯府,门房自然认得堂堂康王,也不敢强势阻拦,只在令婆子在后方追着楚佑:“康王殿下!”   楚佑恍若未闻,大步流星地往前走着,身姿挺拔如剑,带着一种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气势。   一路上,一些侯府的下人迎面而来,可是这些下人们也同样不敢阻挡堂堂康王。   楚佑毫无阻碍地来到了正厅。   他的目光一眼就看到了一袭红衣的顾云嫆,她小脸低垂,屈膝而立,如白瓷般的肌肤没了往日的神采,眼底透着压抑的委屈和不甘。   顾云嫆的身旁是英国公夫人庾氏,此时,庾氏正从丫鬟捧的托盘上拿起一支发簪,缓缓地插向顾云嫆的发髻……   楚佑仿佛被人甩了一巴掌似的,霎时脸色铁青,浑身释放出一种阴鸷的威压。   他像是一阵风似的冲进了大厅,周围此起彼伏地响起了丫鬟、婆子们的低呼声,但是楚佑浑不在意,目的明确地冲到了顾云嫆身边。   “啪!”   楚佑抬臂挥下一掌,重重地拍翻了丫鬟手中的那个红漆木托盘。   托盘的一角打在英国公夫人的手背上,那支发簪和托盘一起掉落在地,发出咣当的声响。   发簪上的珍珠散开,一颗颗米粒大的珍珠骨碌碌地滚了一地。   “嫆儿!”楚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出另一手,浑厚的大掌一把拉住顾云嫆的手腕,将她拉到了自己的身边。   顾云嫆原本黯淡的眼眸在看到楚佑那一刻,绽放出如同启明星一样的绚烂光彩,樱唇微动:“殿下。”   两个字沙哑而又克制,她微微湿润的瞳孔里似含着千言万语。   就仿佛有一把无形的刀子深深地戳进了楚佑的心口,拔出来,又再戳进去。   他不敢相信,他要是再晚来一步,顾云嫆与方明风的婚事是不是就此定下了……他就有可能会失去她!   只是想想这种可能性,楚佑就觉得痛不欲生。   幸好,他及时赶到了!幸好,他没有失去他的嫆儿!   大厅内,顾太夫人、英国公夫人以及媒人神情各异地看着这一幕,气氛尴尬僵硬。康王此举无异于当众打英国公府的脸。   大厅外,一双双好奇的眼睛注视着里面的动静,其中有一双眼睛就属于卷碧。   卷碧知道了,就等于顾燕飞也知道了。   “姑娘,可惜了,您没亲眼看到啊,当时康王冲进去的样子就跟一头横冲直撞的疯牛似的,把那支上好的簪子都弄坏了。那可是锦玉记的簪子!”   “康王拉着三姑娘的手,信誓旦旦地跟太夫人允诺,让太夫人再给他三天时间,三天内,他必能风风光光地再来提亲。”   “奴婢瞅着,三姑娘感动得眼睛都红了。”   卷碧滔滔不绝地说着,一边说,一边还比手画脚,说到兴处,愉快地一击掌。   顾燕飞姿态闲适地坐在窗边,背靠着椅背,心不在焉地听着,手里把玩着那块凤纹玉佩。   那玉佩的触感细腻滋润,冰凉光滑。   顾燕飞以右手拇指的指腹在玉佩上轻轻地摩挲着,全神贯注地调动体内的灵力,慢慢地引导着玉佩里的那一点灵气顺着指腹毛孔钻入体内。   温润的灵气在身体的脉络中慢慢流淌着…… 第067章   咦?!卷碧的目光落在了顾燕飞手里那块凤纹玉佩上,总觉得它刚刚似乎亮了一下。   是她的错觉吗?卷碧揉了揉眼睛,与此同时,她的嘴就没停过,口沫横飞地说着:“对了,当时英国公夫人脸黑极了,简直像糊了锅底灰似的。偏偏她还不敢对着康王耍威风,只好向太夫人施压,问顾家到底是什么意思?!这亲还结不结了!”   “太夫人还没回答呢,康王就抢着说,让英国公夫人回去问问英国公是不是真的要跟他和太后作对?!”   卷碧眉飞色舞、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通,还特意学了英国公夫人和康王说话的口吻,看热闹不嫌事大。   顾燕飞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对于顾云嫆与康王的那些事,并不特别在意,心意识更多地放在手里的玉佩上。   坐在她身旁的顾云真却是忧心地蹙眉,素手下意识地攥紧了帕子,想问后来呢。   顾云真不禁想起那日在靖王府看到顾云嫆、康王与方明风三人争风吃醋的场景,漂亮的眉心蹙得更紧了。   康王与方明风皆是性情桀骜,顾云嫆的婚事一日未定,府里就消停不了。   有时候,顾云真是真心希望顾云嫆赶紧和方明风定下亲事算了,一了百了。   “铃铃……”   地面上,一只包着铃铛的藤编球滚到了顾云真的绣花鞋旁,奶猫“喵呜”叫着,追着藤球飞扑了过来。   那碧绿通透的猫眼就这么直直地撞入顾云真的眼眸。   霎时间,顾云真彻底沦陷在了那双如大海般深邃迷人的猫眼中,恨不得把她的身心都献给它。   她俯身把那藤球捡起,将其抛出。   “喵!”   晴光飞身跃出,一掌拍在藤球上,藤球在光滑如镜的地面上飞快地滚动。   冬日的阳光倾泻在屋内,奶猫一身油光水滑的毛发在冬日的阳光下闪闪发亮,碧眸熠熠生辉。   卷碧与奶猫对视了一眼,神情恍惚了一下,便着了迷似的地蹲下身,与顾云真一起陪它玩。   “铃铃……”   那藤球滚来又滚去,三花奶猫愉快地追着球跑,毛绒绒的爪子不时挥动,拍,扑,挠,抓。   屋内只剩下铃铛声回荡在空气中。   顾燕飞闭上了眼眸,对于周遭的一切毫无所觉。   她已经进入了心神合一的境地,全神贯注地将从玉佩中的最后一丝灵气吸入体内,转化为她自身的灵力,灵力冲刷着她的四肢百骸,五脏六腑,就像是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中。   当顾燕飞睁眼再去看手中的那块凤纹玉佩时,就发现玉佩已经变得黯淡无光,再不如之前那般莹润,就像是缺水的花瓣似的。   它变成了一块普通的玉佩。   顾燕飞随手把这块盘玩了整整三天的玉佩丢在一旁,再次凝神静气地感受起体内的灵力。   现在的她离引气入体还远着呢,但是,从玉佩里吸收的灵气对她大有益处。   她刚刚重生时,为了救性命垂危的卷碧,不惜以精血画符把卷碧从鬼门关拉了回来,不过,这起死回生之术是这个小世界的规则所不允许的,以折损她的寿元作为代价。   这次经过玉佩中的灵气一番洗髓伐筋,足以弥补她之前亏损的寿元,整个人神清气爽,前所未有的轻松。   顾燕飞微微一笑,心情大好,她脸上、脖颈、手上的肌肤都比之前更细腻、更莹润,似是闪着华光。   当她睁开眼时,映入眼前的一幕,令她一怔。   顾云真和卷碧都蹲在地上,一个手里拿着一根孔雀尾翎,轻轻地甩动着;一个捧着装满了鸡肉小片的匣子,等着猫皇帝临幸。   晴光如鱼得水,一会儿拍两下孔雀尾翎,一会儿吃点鸡肉片,一会儿又叼着藤球来到了顾燕飞身旁,把藤球往她嘴里一塞,示意她陪它玩。   “……”顾燕飞无语了,一手掐住了奶猫后脖颈的那块“软肉”,把猫给拎了起来。   猫震惊地瞪大了碧眸,难以置信顾燕飞竟然跟那个“大胆刁民”一样对待自己,她学坏了!   顾燕飞把奶猫放到了膝头,另一手蒙住了猫眼。   蹲在地上的顾云真眨了眨眼,这才心神归位,秀丽的面庞上露出几分赧然之色。   她忙从地上站了起来,起身时,额前的刘海被风吹起,露出额角一条微凸的疤痕,约莫有半寸长,在她白皙光洁的额头上分外醒目。   顾燕飞的目光不由落在了那道疤痕上。   天道自有其制衡之道,一个人即定的命运其实并不是那么容易改变的。   上一世顾云真在靖王府毁容,留下了一辈子无法挽回的遗憾;这一世,顾云真避过靖王府那一劫,却被顾太夫人伤了脸,再次容貌受损。   可见有些事在冥冥中自有因果,是躲不过的。   也因此,顾燕飞一直担心顾云真会留疤,如今都过去了半个多月,这道伤口依然不见好,反而有更糟的趋势,疤痕微凸,且略发红。   见顾燕飞盯着顾云真的疤,顾云真的大丫鬟翡翠忍不住道:“三太太给大姑娘请了不少大夫了,各种方法用尽了,可这伤总不见好。”   “上回因为三姑娘的事,太夫人迁怒了大姑娘,还伤了大姑娘的脸,都这么多天过去了,太夫人对大姑娘一直不闻不问的。”   “今天英国公府来下小定,太夫人又想把大姑娘叫过去给三姑娘作陪。幸好,二姑娘您今天早一步遣了卷碧来请大姑娘……”   说着,翡翠的神情间就有些愤愤不平。   现在闹成那样,指不定太夫人又会拿自家姑娘出气,怪姑娘没过去给三姑娘挡灾。   “翡翠。”顾云真出声低低地呵斥了一声,打断了翡翠未尽之言。   顾云真看向了顾燕飞,柔声叮咛道:“二妹妹,这几日你别去祖母面前晃……”   她点到为止,语外之音就是提醒顾燕飞,万一这次和方家的婚事不成,太夫人可能又会打顾燕飞的主意。   顾燕飞莞尔一笑。   顾云真从来都是这样,温柔而又坚强,隐忍又不懦弱。   “我听大姐姐的。”顾燕飞笑眯眯地应了,把顾云真拉到身边坐下,“大姐姐,我从前在淮北时,曾有幸遇到过一个游方道士,跟他学了些的本事……”   说话间,她并着食指与中指轻轻点在顾云真的额头上。 第068章   房间里明明没有风,可是这一瞬,顾云真额上的几缕刘海却微微地飘了起来。   顾燕飞将灵气灌注在指尖,接着手指轻动,在顾云真白皙的额头轻画了几笔,简简单单的动作却有一种说不出的优美。   吸收了玉佩的灵气后,她对调用天地灵气更加顺手了。   寥寥数笔,就用手指为笔流畅地画了一道符。   顾云真下意识地闭眼,隐约感到额头暖暖的,很舒服,似乎从额头到整个头颅都被一股看不到的气流洗涤了一番。   须臾,顾燕飞移开了手。   似有一股无形的气流连接着顾燕飞的手指与顾云真的额头,顾燕飞手指轻弹,气流也随之断开。   顾燕飞满意地勾唇。   只见顾云真额头的那道淡红色疤痕变得极浅极淡,只比周围的皮肤略略发白,细看方能发觉,与之前微凸发红的样子可谓天壤之别。   翡翠目瞪口呆,她盯着顾云真的额头,惊喜地喊了出来:“姑娘,您额头的疤淡了!真得淡了!”   她激动得眼角泛酸,喜形于色。   回想那天上清真人在慈和堂施展的神通,似乎也不过如此。   都说擅道法之人有起死回生的本事,莫非二姑娘也是如此吗?   翡翠再看顾燕飞时,神色间不止有感激,简直就快跪了。   顾燕飞猜到翡翠在想什么,笑而不语。   这个小世界里“道医”的手段,她已经从上清真人身上见识过了,这是天道规则内的道法,别人可以用,她也可用,不至于会因此逆天伤她的寿元。   自见过上清真人后,她就开始慢慢地摸索到了天道规则的极限。   顾云真下意识地抬手去摸额角,见状,翡翠赶紧拿过旁边的一面水银镜,捧给顾云真看。   这水银镜是太祖皇帝发明的,太祖皇帝不仅文治武功远超凡人,而且还是一个擅长机巧之术的发明家,发明了水银镜、风车、火炮等等。   手掌大小的水银镜光亮平滑如冰面,清晰地倒映出顾云真的容颜。   顾云真怔怔地看着镜中的自己,面上犹有几分不敢置信……   一朵淡淡的笑花绽放在她柔美的嘴角,慢慢地扩散至眼角眉梢,直蔓延到眼底,宛如一朵芍药花在璀璨的阳光下倏然绽放。   “二妹妹,你可真厉害!”顾云真由衷地赞道。   翡翠在一旁连连点头,叹道:“二姑娘,教您这法子的道长定是位神人!”   翡翠比顾云真还要激动。   自家大姑娘一向温婉大度,善解人意,这次额头留疤后,也总说无妨,留些许刘海就能挡住疤痕,可是,一个姑娘家又怎么可能不在意自己的容颜!   想起师尊,顾燕飞的笑容染上了几分怀念,颔首道:“那是!”   “对他来说,这就只是一点小伎俩罢了。”   顾云真听着也露出神往之色,道:“这也是二妹妹你的机缘。”   顾燕飞弯了弯唇,容色愉悦。   翡翠想到了顾云真的婚期,神采焕发地对顾云真又道:“姑娘,等三太太看到您的脸好了,一定高兴坏了。”   “喵喵喵!”奶猫在顾燕飞的膝头发出了愤怒的叫声,不满自己被无视。   顾云真下意识地寻声去看猫,轻轻地顺毛抚了两下,光泽亮丽的猫毛顺滑柔软,手感极好。   她正想抱过奶猫,就听门帘外的堂屋传来了小丫鬟略显局促的禀报声:“二姑娘,慈和堂的白露姑娘来了。”   顾燕飞使了个眼色,卷碧就挑帘出去了,回来时,她身后多了着一袭水绿色褙子的白露。   白露眉眼含笑地走到了顾燕飞跟前,客客气气地福身行礼,道:“二姑娘,奴婢是奉太夫人之命来取那块凤纹玉佩。”   “太夫人让奴婢提醒二姑娘,顾家好,姑娘才会好。”   白露观察着顾燕飞的神情,手指不自觉地捏紧帕子。   顾燕飞微微一笑,颔首道:“太夫人说得是。”   她捂着晴光的眼睛,不让它捣乱,另一只空闲的手把方才丢在一旁的那块凤纹玉佩拿起,食指的指腹看似不经意地在玉佩上摩挲了一下。   她指尖擦过之处,玉佩上闪过一道白光,一闪而过,无人发现。   顾燕飞嘴角的笑意更深,把玉佩递给白露。   “多谢二姑娘。”白露恭敬地双手接过了那块凤纹玉佩,心里松了一口气。   大厅那边闹得厉害,康王与英国公夫人谁也不肯退让。英国公夫人不敢对上康王,就迁怒到顾太夫人身上,威胁说要让英国公上书弹劾顾家。   顾太夫人不想和英国公府闹僵,好言安抚了英国公夫人几句,又赶紧吩咐白露过来找顾燕飞取这块凤纹玉佩。   白露来本来还担心顾燕飞不肯痛痛快快地交出玉佩,没想到事情这么顺利。   “那奴婢回去向太夫人复命了。”白露释然一笑,屈膝福了福,又匆匆地离开了。   看着白露的背影消失在门帘处,顾云真蹙了蹙眉心,忍不住低声道:“二妹妹,那块玉佩是大伯母……”   她的话只说了一半,顾燕飞随手把晴光往她怀里一塞,同时也松开了挡着猫眼的手,于是,那双碧绿通透的猫眼就这么对上了顾云真的眼。   晴光真是可爱!顾云真一下子臣服在了猫的魅力中,沉沦在那双碧眼的魔力下。   “晴光,你陪大姐姐玩一会儿。”顾燕飞笑吟吟地起了身,顺手在猫的额心轻弹了一下,意思是好好陪人玩。   “喵呜!”晴光傲娇地叫了一声。   没一会儿,屋内就又想起了藤球滚动发出的铃铃声。   所有人的注意力全都投诸在猫身上,没人注意顾燕飞独自走出了闺房。   后方的铃铃声渐渐淡去,等她走出玉衡苑,就什么也听不到了。   顾燕飞直接去了外仪门。   十一月中旬的京城更冷,寒风呼啸,但是顾燕飞丝毫不觉冷意,只身着一袭单薄素净的衣裙,素衣随着寒风飘飘。   等了没多久,就见正前方英国公夫人步履优雅地往这边来了,身后跟着七八个丫鬟婆子,抬着一个个沉甸甸的箱子。   披着一件暗红色镶貂毛斗篷的英国公夫人还是那么端庄华贵,一张雍容的面庞绷得紧紧的,双眼中涌动着极其复杂的情绪,含着愤怒、暴躁、慌乱的情绪。   当看到顾燕飞的那一瞬,英国公夫人脚下的步履微滞,形状优美的嘴唇抿出冷硬的线条,在胸口压抑许久的怒火在这一刻终于有了宣泄口,蠢蠢欲动。 第069章   “这不是顾二姑娘吗?!”英国公夫人停在了自家的双马翠盖珠缨八宝车旁,低低地冷笑了一声,“你们顾家还有没有点规矩了!”   “你跑到这里拦我是想干什么,莫不是舍不得和国公府的婚约?寡廉鲜耻!”   英国公夫人毫不掩饰话中的不屑与轻蔑,把方才在康王那里遭的冷眼与热嘲全都迁怒地宣泄到了顾燕飞身上。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藏在袖袋中的玉佩,这块玉佩既然到手了,那么她也就无所顾忌了。   哼,她才看不上顾燕飞,也看不上顾云嫆,全是一样的货色,根本就配不上她的儿子!   “你来,你祖母可知道?”英国公夫人朝顾燕飞又走近了一步,下巴抬得高高,神情尖刻,不耐,厌恶。   顾燕飞站在原地,平静地看着她。   英国公夫人那张挑剔嫌恶的脸和上一世的那张脸重叠在了一起,对方那些刻薄的言语也是宛如昨日。   顾燕飞云淡风轻地一笑,反问了一句:   “夫人今日来,世子可知道?”   犹如当头一通凉水倒下,英国公夫人满腔怒火倏然被浇熄,表情有一瞬间的僵硬。   虽然她很快就恢复了镇定,面无表情,可那短短一瞬的失态还是没逃过顾燕飞的眼睛。   顾燕飞依旧站在原地,衣袖与裙裾随风朝英国公夫人的方向飘去,似是朝她逼近。   “要是世子知道夫人今日不是为他而来,会很失望吧。”顾燕飞清清冷冷地说道,平静地陈述着一个事实。   “……”英国公夫人瞳孔微缩,眼底的震惊更浓了。   她走这么一趟,闹得京中人尽皆知,也丢尽了他们英国公府的颜面,当然不是为了下定的,但顾燕飞是怎么知道的?!   她在心里告诉自己:不,不可能的,顾燕飞不可能知道的!   似乎看穿了她在想什么,顾燕飞的脸上浮起一抹浅笑,叹道:“哎,世子真是可怜,不仅被人夺了所爱,还被自己的母亲所欺,唯有他一人被蒙在鼓里。”   “等他知道了,会有多失望。”   “坦诚以待,就那么难吗?!”   她的声音飘忽空灵,透着一种难以言说的蛊惑力,空气中似乎被那魔性的字句带起了一股气流,直流向英国公夫人的右侧袖袋。   袖袋中快速地亮了一下,没人察觉。   寒风如刀,刮得英国公夫人面孔生疼,双眼阴晴不定地闪烁着。   英国公夫人定了定神,冷冷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她一度怀疑顾燕飞在这里等她是来讨要玉佩的,可现在看来,又不像。   顾燕飞微笑以对,从头到尾,都彬彬有礼,伸手做请状:“夫人好走。”   她越是以礼相待,英国公夫人越是觉得顾燕飞别有所图,死死地盯着对方那双漆黑如墨的大眼,心神不宁。   可是她又拉不下脸,再与顾燕飞多说,冷声对贴身嬷嬷道:“回府!”   她一手搀着贴身嬷嬷的手,一手提着裙裾,急忙踩上马凳,打算上马车。不想,脚下一不留心竟踩到了自己的裙裾,踉跄地往前摔去。   饶是丫鬟和嬷嬷赶紧去扶,英国公夫人的膝盖还是重重地撞上了车舆,痛呼出声。   这一摔,连她发髻上的发钗也歪斜了,狼狈不堪。   顾燕飞轻笑出声,翩然离去,笑声消失在烈烈寒风中。   “……”英国公夫人这辈子还不曾这么丢脸过,脸上火辣辣的。她稳住身子后,近乎逃跑地上了马车。   很快,那华贵的马车从西角门驶出,离开了定远侯府。   回英国公府的这一路,英国公夫人一直心神不宁,一会儿想康王,一会儿想顾燕飞,一会儿想儿子方明风,一会儿又想到……   思绪百转,她连茶水都没喝上一口,等茶水凉了,她也就抵达了英国公府,一颗心依然七上八下。   双脚才踩上公府的青石砖地面,还未站稳,就听正前方传来了方明风焦急激动的声音:   “母亲!”   方明风像一阵风似的朝英国公夫人冲了过来,少年轮廓鲜明的面庞上一半完美,另一半则布满细密的疤痕,垂至耳际长刘海将疤痕遮住了些许。   后方几丈外两个公府护卫追赶着他,看见英国公夫人回来了,皆是如释重负。   “母亲,您刚刚去了哪里?是顾家吗?”方明风停在三步外,急切地问道,目露期待之色,双眸闪闪发亮。   这几天,他被父亲下令关在自己的房间内,不许外出,心情多少有些抑郁,直到今天听到院子里洒扫的婆子说起夫人去顾家下定了,这才重新振作起来。   对上儿子满是期待的眼眸,英国公夫人神色一僵,眼神游移了一下。   她今日声势赫赫地去顾家下定为虚,其实另有所图。   英国公夫人藏在袖中的手握了握,本想随口搪塞过去的,可话到嘴边,耳边忽然就响起了方才顾燕飞空灵的声音,那一字字、一句句似是铭刻在了她心头,尤其最后是那句:“坦诚以待,就那么难吗?!”   坦诚以待,就那么难吗?!   是啊,他们母子曾经亲密无间,彼此坦诚以待。   她袖袋中的玉佩微微发烫,一股热流从皮肤的毛孔流进了她的心脏,心头一种莫名的冲动油然而生。   她的眼神渐渐涣散,空洞,仿佛灵魂被抽离。   “明风,”英国公夫人不由自主地说了出来,“我刚才去了趟顾家,给嫆姐儿下定。”   太好了!方明风喜形于色,神采奕奕。   英国公夫人神色恍然地接着道:“嫆姐儿答应了……”   方明风的眸子里绽放出令人无法逼视的光彩,目光灼灼,却听母亲又道:“可是,康王突然闯入,一把将嫆姐儿拉走了……”   “……”方明风才刚扬起的嘴角僵在了那里,飞扬的心陡然间急转直下,心脏紧紧地一缩,几乎喘不过气来。   英国公夫人略显呆板地讷讷说着:“康王打坏了我给嫆姐儿准备的簪子,还把我从顾家赶了出来……”   方明风的双拳紧握,整个人仿佛笼罩在寒霜之中,心头对康王的恨意随着母亲的寥寥数语节节攀升。   就仿佛到手的珍宝被人硬生生地夺走了!   他好恨!! 第070章   呼呼——   一股刺骨的寒风呼啸而来,拍打着树枝噼啪作响。   寒风钻进衣领,英国公夫人猛地打了个激灵,原本恍惚的眼神也又有了焦点,心神归位。   整个人警醒过来,直到此刻,她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竟然把不该说的全都说了。   她的心脏不受控制地怦怦乱跳起来,心神慌乱。她不明白自己刚才是怎么了,她怎么就鬼使神差地把事情都说了呢!   她这是被鬼附身了吗?!   怦怦怦!   英国公夫人心绪不定,惶惶不安地看了看左右,总觉得阴风阵阵。   “明风……”她想要补救地解释几句,却感到右袖传来一阵滚烫的感觉,烫得似有一簇火焰在燃烧,灼灼生痛。   英国公夫人轻呼出声,赶紧从袖袋里拿出了那块凤纹玉佩,却发现那块羊脂白玉佩已经碎成了七八块,玉佩的碎片滚烫,几乎将她灼伤。   怎么会这样?!英国公夫人惊住了,心里惊疑不定,感觉似有无数蚂蚁在她心脏中乱钻,完全没有注意到方明风的脸色很难看。   方明风两眼发红,拳头越握越紧,关节咯咯作响。   康王,又是康王楚佑!   他有什么比不过康王的?!   下一瞬,脑海里不由想了当初顾燕飞说的那些话:   “方明风,论身份,你争不过康王。”   “论样貌嘛……你打算拿什么去跟康王争呢?”   那轻蔑的声音如钉子般狠狠地刺在了方明风的心窝里,令他痛不欲生。   又像是被人从后方推进了深不见底的深渊中,方明风觉得周围一片黑暗与阴冷,将他彻底吞没,让他再也看不到任何希望。   他的喉头充斥着一片腥甜味。   一口鲜血从喉间呕了出来,薄唇被鲜血染红。   “明风!”英国公夫人大惊失色地喊了出来,心疼至极,“快……快去请大夫。”   她担心儿子,忘了手里的碎玉佩,那些玉佩的碎片脱手而出,掉了一地,也无人理会。   周围的下人们乱成一团。   方明风恍若未闻,径自往外冲去,身后英国公夫人颤声喊道:“明风,你要去哪里!”   他要去找康王算账!方明风跌跌撞撞地往府外走,门房以及其他下人们手足无措,犹豫不决,不知道该不该阻拦他,直到西北方传来了一道洪亮威仪的男音:   “来人,把世子给本公拿下!”   一道着宝蓝色锦袍的身影大步流星地往这边走来,那男子年届不惑,形貌粗犷,留着络腮胡,身材结实魁梧,冷冷地注视着方明风,双目湛湛有神。   男子的身后还跟着一个小厮,小厮气喘吁吁,方才他见世子打伤护卫跑了出去,就赶紧跑去通禀国公爷,幸好还来得及。   “是,国公爷!”护卫们连忙对着锦袍男子抱拳领命。   护卫们再不迟疑,大着胆子上前拦住了方明风,下手一点也不克制,把他的双臂牢牢地钳制住了。   “放开我!我要去找楚佑!”方明风的心头被怒火与妒火所占据,歇斯底里地嘶吼着,挣扎着,那布满细疤的左半边脸狰狞异常。   英国公皱了皱眉头,一挥手,护卫们立刻意会,强势地把方明风给拖了下去。   “……”英国公夫人看着儿子的背影,欲言又止,终究没敢为儿子求情。   英国公沉沉的目光又移向了英国公夫人,注意到她裙边散着几块玉佩的碎片,便多看了一眼。   “国公爷……”英国公夫人赶紧挪了一步,长长的裙摆挡住了那些碎玉佩。   英国公完全不想听她废话,直接打断了她:“怎么样?”   英国公夫人紧张地咬了咬牙,背后沁出了一片冷汗,烦躁、愤然、压抑的情绪盈满了胸腔。   她佯装镇定地低声道:“你让我去顾家,我去了,康王也来了……如你所愿了。”   最后五个字她说得咬牙切齿,一双秀目愤愤地瞪着英国公,身子气得微微颤抖着。   过去这几天,不仅是方明风过得压抑,英国公夫人也是一样,就像是一夕之间天地陡然倒转了,她的枕边人变成了一个让她觉得可怕的陌生人。   她实在不懂,他为何要让她去顾家让人平白羞辱一场!   幸好,她这次去,也不是一无所获,好歹,她拿回了玉佩……   英国公夫人眸底掠过一道异芒,丰满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仰首直视着英国公的眼眸,又道:“方怀睿,我们的儿子要沦为整个京城的笑柄了,你可高兴了、满意了?”   方怀睿目光如刀般刺向英国公夫人,寒气四溢,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激烈地碰撞,进行着一场无声的对决。   复杂至极的情绪汹涌地划过方怀睿的眼底,最后余下了浓浓的失望。   他重重地甩袖,往外书房方向走去,只丢下了一句:“庾氏,你没事别出门。”   这句话等于是给英国公夫人也下了禁足令。   “……”庾氏浑身抖如筛糠,又羞又恼。   她想追上去,但多年的教养让她放不下身为世家女的骄傲,终究没动。   她的脸涨得通红,感觉周围下人看她的目光似乎带着刺。   “砰!”   英国公府的大门紧紧地关上了,将府内的喧嚣紧闭其中,令外人不得窥探,却是阻断不了外人的八卦心。   今日英国公夫人去得实在是张扬,几乎半个京城的人都知道方家去顾家下小定的事,现在英国公夫人抬着小定礼败兴而归,让人不得不猜测是否顾家拒绝了这门亲事。   照理说,婚事能够走到小定这一步,那肯定是两家早就在商议婚事,不可能是英国公府莫名其妙地上门提亲。   尤其康王的突然闯入,让这件婚事更是充满了话题性。   接下来的几天,京中众人不由猜测纷纷,各种小道消息传得沸沸扬扬,越来越热闹,更有好事者跑去英国公府试探口风,可惜英国公府闭门谢客。   不少人抱着看好戏的心态,期待着康王与英国公府之间会不会上演什么抢婚的狗血戏码。   作为舆论中心的英国公方怀睿闭门三日后,终于出府进宫。   他没有上朝,而是被内侍一路领到了东暖阁。   “大皇子殿下,事情已经办妥了。”   方怀睿低眉顺眼,郑重地对着御案后的人抱拳行礼。   角落里点着一盏香炉,熏香袅袅,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醇厚的檀香味。   御案后,一袭大红锦袍的楚翊悠然而坐。 第071章   平日里楚翊都是一身白衣如雪,今天罕见地穿了一袭大红色的衣裳,衬得他肌肤越发白皙,昳丽无双。   明明是牡丹般雍容的大红色,却被他穿出了一派月白风清、与世无争的气质。   他修长的手指间正在把玩着一把短剑,动作潇洒敏捷,又给他平添几分潇洒不羁,周身萦绕着一种高深莫测的气息。   烧着炕的东暖阁内温暖如春,但方怀睿宽高的额头一点点地沁出冷汗,密密麻麻,魁伟的身躯绷直。   他曾经历过战场的磨砺与朝堂的动荡,也算是独当一面的人物,但是在面对大皇子的时候,竟被压制得有点抬不起头来。   方怀睿一动也不敢动地维持着抱拳的姿态,时间似乎被放慢了。   “噌!”   那把短剑出鞘一寸,银色的剑刃寒光闪闪,那细微的声响如雷击般回响在方怀睿耳边,他脖颈处的汗滴越发密集。   楚翊淡淡道:“很好。”   他的声音清朗如古琴,不疾不徐,不轻不重,又意味不明,不知道是在说这把剑很好,还是在说其它。   两个字让原本凝滞的空气陡然一松,空气中那种看不见的威仪也消散了一些。   方怀睿如释重负,感觉方才那一盏茶功夫他就像是被强按在水里般,直到此刻才被人捞了起来,宛如新生。   他动作粗率地抬手抹了一把冷汗,心情复杂。   大皇子楚翊离开大景朝足足八年,朝中上下对他并不了解,大部分人对他的评价并不高,毕竟楚翊在敌国八年为质,可想而知,越国又怎么会好好教养他!   所以,朝中的宗室勋贵对于这位大皇子都是持观望的态度,也包括他们方家。   再加之,楚翊回京后,面对康王的步步紧逼和刁难,一直不声不响,听之任之,在外人看来,就颇有几分束手无策的无奈与无力。彼时方怀睿也没把楚翊放在心上。   他万万没想到,楚翊年纪轻轻,就有这般城府心胸,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是雷霆万钧,势不可挡。   这段日子,方怀睿已经深深地领略过这位大皇子的厉害,再不敢生出丝毫的怠慢与轻忽。   “殿下满意就好。”方怀睿声如洪钟地笑道,蓄着络腮胡的面庞上露出一个豪爽的笑容。   回想着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他至今犹觉得有几分惊心动魄的唏嘘。   方、顾两家的这桩亲事是十几年前就定下了,可是数月前,顾家突然提出临时换人,又说不清楚原因,什么谁是谁生的,这些个乱七八糟的事都是顾家的家务事,方怀睿不屑一顾,也懒得去查。   顾家既然对这桩亲事没有半点诚意,方怀睿就琢磨着这亲不结了,偏偏夫人庾氏坚持,他也就不再管。   直到四天前,大皇子楚翊宣了他觐见,让他上书一份折子,弹劾康王强夺臣妻。   他们英国公府地位稳固,根本就没必要站队,也不必争什么从龙之功,所以方怀睿本不想牵扯到皇室这两方的内斗中,打算装傻拒绝,但是楚翊给他看了一本账册,吓得他几乎魂飞魄散。   他这才知道夫人助娘家借着英国公府的名头在豫州偷偷占有了几个铁矿山,私采矿石,当地官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敢管。   虽然这件事上受益的人是庾家,但是,庾家对外打的是他们方家的名号,两家又是姻亲,方家根本就撇不清关系,他也脱不了“管妻不严”之罪……   按照律法,铁矿是国有,民间不可私下开采。   私占铁矿罪名不轻,可以给皇帝足够的借口来夺方家世袭罔替的公爵位,降公为侯,甚至是伯。   方家能有今日的地位,是方家先祖以生命、血肉为代价换来的,绝对不能败在他手上!   方怀睿权衡利弊后,也没有别的选择,只能应下。   因此,他才会大张旗鼓地连续三天上书弹劾了康王夺臣妻。   其后,又经楚翊的授意,让夫人去了定远侯府下小定礼,轰轰烈烈地闹了一场,闹得不惜惊动了整个京城。   其实楚翊行事从来没有解释过他的意图,他只会吩咐方怀睿何时该做什么,但是方怀睿有眼睛,也有脑子,会看也会想。   过去这段日子,方怀睿从一开始的慌了神,到后来,渐渐地冷静了下来,打算在危机中寻找新的转机,他一直在悄悄观察这位年轻的大皇子。   不得不说,楚翊的运筹帷幄,他对时机的把握、对人心的揣度、对大局的了然于心都让方怀睿另眼相看,年纪轻轻,心思就如此细腻缜密,他躲在幕后,四两拨千斤,就一步步地把事情推动了他想要的局面。   每个人都不过是他手里的一枚棋子而已。   怦怦!   方怀睿的心跳蓦然加速地跳动了两下,眸底炯炯有神,颇有些血脉偾张的兴奋。   以楚翊的心计与手段,显然是一个值得效忠的明主。   康王势大,楚翊需要勋贵的助力,方家对楚翊也有用,彼此合作,对双方都有利。   甚至于,方家若能助楚翊成事,还能因此更上一层楼!   这时,楚翊把那把短剑彻底拔了出来,细细地打量着那轻薄锐利的剑身,看也没看方怀睿,道:“方怀睿,坐下吧。”   方怀睿闻言,总算彻底放心了,脸上的笑容也深了三分。   他没急着坐下,大大咧咧地拱了拱手,笑容满面地与楚翊讨价还价:“殿下,看在臣为殿下办好了这件差事的份上,能不能免了臣的罪?殿下放心,臣以后绝对管好庾氏这婆娘!”   方怀睿笑容热络,仿佛与楚翊是多年的老相识似的,言语之间,就像这次的事他不是被楚翊威逼,而是领了件差事。   他说这番话也的确真心诚意,经过这次的教训,他不仅会好好约束庾氏,更不会轻轻松松地放过庾家。   楚翊低低地一笑,随手舞了个剑花,简单的动作如行云流水般流畅利落。   那银色的剑光映入方怀睿的眼中,让他一时有些晃眼,心下一紧,惊疑不定。   他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回忆着自己方才说的话,却又想不出哪里不对。   楚翊干脆地把那把剑插回鞘中,然后往边上一放,发出“啪嗒”的声响,问道:“方怀睿,你知不知道庾家还藏了一个人?”   他的语气十分平静,似乎与方怀睿闲话家常。   ”……“方怀睿一脸错愕地看着楚翊,一头雾水。   楚翊徐徐道:“天历元年二月,庾家有一位姑奶奶携刚出生的幼子大归。”   “前一年,前朝庾皇后和弘武帝死在火海中的时候,据说怀胎八月。   楚翊说这两句话时,就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又似是绵里藏针。 第072章   东暖阁内,霎时一静,时间仿佛凝固。   香炉里的熏香燃尽,小内侍赶紧替换起新的熏香,从始至终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方怀睿感觉像脚下像是一片刀山火海,差点没跳起来,双拳握紧,用力到指节发白。   他就是再迟钝也明白了楚翊的意思,面沉如水。   方怀睿高大魁伟的身躯再次绷紧,犹如一杆长枪屹立在尸横遍野的战场中。   他深吸一口气,方才字字清晰地问道:“殿下的意思是,庾家收留了前朝的皇子?”   这句话几乎是从牙关之间一点点地挤出来的,心脏随之收缩成一团。   楚翊笑而不语,不置可否。   方怀睿更慌了,心口似有无数只蚂蚁在爬。   本来楚翊手里的这本账册虽然会给方家造成一定损害,但是他知道凭着他与方家的地位,只要他肯投向楚翊,这件事十有八九能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而现在,庾家这件事的性质完全不同了。   要是庾家真如楚翊所言作这种大死,即便罪不及出嫁女,此事也没法善了,庾氏既然都敢背着他替庾家私占铁矿了,说不定还会背着他用英国公府的名号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来。   想到这里,方怀睿就觉得脚心发寒,一股彻骨的寒气直冲向脑门。   他的络腮胡微微抖动了一下,忍不住又问道:“此事非同小可,殿下可有实证?”   楚翊不答反问:“庾氏为何执意要和定远侯府结亲?”   方怀睿:“……”   实际上,方怀睿也问过庾氏这个问题,庾氏说顾家的顾云嫆八字好,她请人算过,顾云嫆可以旺夫家。   对于这些神神道道的东西,方怀睿说不上信不信的,也没太在意。   反正儿子是庾氏亲生的,她总不至于害儿子吧。   可现在再想来,整件事疑点重重,让人费解的地方太多了。   怦怦!   方怀睿的心跳猛然加快,如擂鼓般,额头又开始渗出冷汗。   从楚翊的样子来看,也不像是在信口胡言。   楚翊的唇角浮起一丝温文的浅笑,殷红泪痣在阳光下如宝石般耀眼,又道:“庾家那位大归的姑奶奶,夫家姓白,在青州乃是世家大户,夫君体弱,她嫁去七年方得一子。天历元年二月,白家大火,全家死,庾氏因在娘家探亲,侥幸躲过一劫,其后,庾家作主,白家族长允其携子大归。”   “其后,庾家不仅把青州的千亩田地给了白家,还将青州盐引也让给了白家……方怀睿,你以为这是为何?”   “……”方怀睿颊边肌肉急速颤动,再次无言以对。   他不喜庾家骨子里那种自命不凡的世家做派,这些年一直远着庾家,怎么也没想到庾家竟然胆大致此!   顿了一下,楚翊轻轻一笑:“还要不要我继续往下说?”   不等对方回答,楚翊就自顾自地继续说道:“前朝庾皇后有一块羊脂白玉佩,是庾家的传家物,圆形,玉佩上刻着凤纹,凤首无眼。”   “庾皇后的一幅画像上就配有此玉,但这块玉佩在庾皇后死后再无踪迹。”   “英国公可曾见过?”   楚翊笃定地直视着方怀睿,双眸锁住了他,笑容温润,明明在笑,却让人心头发寒。   方怀睿双眸睁大,先是闪过一抹迷茫,不知为何,觉得楚翊描述的这块玉佩有点眼熟,楚翊这番话更像是意有所指,似乎是特意说给他听的。   难道他在哪里见过庾皇后的这块玉佩?!   方怀睿努力地搜索着记忆,剑眉紧紧地皱了起来。   对了,方怀睿脑海中飞快地闪过一个画面。   那天,庾氏的裙边有一块摔得四分五裂的玉佩,是羊脂白玉材质,当时庾氏还欲盖弥彰地挪了一步,试图挡住那块摔碎的玉佩,明显心中有鬼。   方怀睿回忆着那块碎玉佩的样子,玉佩被摔成了五六块,但是看轮廓应该是块圆形的玉佩,玉佩刻着凤凰……   凤首无眼!   方怀睿的眉棱猛地一跳,鼻息加重。   他慢慢地抬头再次看向楚翊,脖颈僵硬,眼神更加敬畏,心头也愈发混乱。   问题是,楚翊又怎么会知道自己见过庾皇后这块玉佩的?!   他英国公府的事,楚翊又是怎么知道的?!   楚翊在南越为质多年,他何时在英国公府布置了眼线?!他在京城其他府邸是否也同样安插了眼线?!   方怀睿登时觉得如芒在背,感觉仿佛自己平日里的一举一动全都落在了楚翊的眼中。   庾家自以为可以瞒天过海,却不知无论是庾家,还是方家,在楚翊跟前,根本就没有任何秘密!!   这一刻,方怀睿真是屠了庾家满门的心都有了。   “方怀睿,你说,我能免了方家的罪吗?”楚翊把方才方怀睿的问题抛还给了他,俊美的脸上噙着雍容而闲适的浅笑。   那双漂亮的瑞凤眼黑得深不见底,浩瀚如夜空,亮若星辰,静静地闪着幽寒的光芒。   终于,方怀睿一撩衣袍,默默地跪了下来,屈膝跪在冷硬的金砖地面上,头伏得极低。   这是臣服的姿态。   这短短一盏茶的功夫,方怀睿就像是在水深火热里走了一回,把人生百味品尝了一遍。   周围十分安静,静得几乎可以听到窗外落叶飘下枝头的声音。   方怀睿屏息以待,心提到了嗓子眼,后方忽然传来一阵轻巧的脚步声,一个身形削瘦的中年内侍来到方怀睿身边,对着楚翊躬身行礼:“殿下,皇上请您上朝。”   跪在地上的方怀睿眼皮颤了颤,忍不住抬眼去看坐于御案后的楚翊,他身上穿的那袭大红皮弁服在旭日的光辉下闪着微光。   皮弁服是皇子朝服。   很显然,楚翊早就预料到了今日的一切,甚至于确信康王何时会屈服。   整件事的每一步、每一环节都在他的算计中,其心思之缜密已经到了令人为之叹绝的地步!   人人都说康王雄才伟略,能文善武。照他看,康王怕是远不及他这个侄儿啊。   楚翊优雅地起了身,没再理会跪在地上的方怀睿,径自从东暖阁内出去了。   那中年内侍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仿佛一道最忠实的影子。   旭日的光辉倾泻而下,在一座座宫殿上方的琉璃瓦上反射出璀璨的光芒,金碧辉煌,气势恢宏。   整个皇宫很空旷,也很安静,安静得仿佛没有一个人。   楚翊不紧不慢地走着,从东暖阁一路步行至金銮殿的正门口。   金銮殿内,皇帝坐在高高的金色龙椅上,两边是站成两个队列的文武大臣。   从皇帝到群臣显然都注意到了楚翊的到来,一道道目光如海浪般涌向了他。 第073章   楚翊的出现让这满室的金碧辉煌黯然失色,让这满堂的文武百官都沦为了背景。   迎着众人各怀心思的目光,楚翊眸光沉静清幽,以自己的节奏徐徐前行,衣袖与袍裾随风翩飞,举手投足间,尽显优雅贵气,似是踏云而来,让人看着就觉得赏心悦目。   众人眼里都只剩下了他,周围其它全都消失殆尽。   殿内万籁俱寂,众人屏息凝神,数以百计的目光凝望着楚翊,怔怔地出神,其中有打量,有思忖,有期待,有衡量,有不以为然,也有拭目以待。   大皇子入朝到底会对朝局产生怎么样的影响呢?!   这个问题浮现在群臣心中,众人皆是默不作声,各怀心思。   大概也唯有皇帝看着楚翊的目光是由衷的喜悦,灼灼生辉。   他的儿子终于回来了!   在楚翊踏入金銮殿的那一刻,外面的天空骤然黑了,那轮旭日被阴云所遮挡,连绵乌云遮天蔽日。   “滋啦啦!”   一道巨大的闪电劈开天空,宛如一把巨刃由上至下地劈了下来,势如破竹。   紧接着,天空落下一片轰轰的暴雨,如瀑布般倾泻而下。   暴雨形成一片密集的水帘,豆大的雨水激烈地打在瓦片上,树枝上,地面上,哗哗作响,湿漉漉的空气异常压抑。   闺房中的顾燕飞正在画符,她的手依旧那么稳,画完了最后一笔,方才收了笔。   下一瞬,一道微光从大红符文的末端急速地倒流回起始的位置,光芒闪了闪,眨眼即逝。   这道符成了。   自从吸收了玉佩的灵气后,最近几日,顾燕飞画符的成功率已经远高于在丹阳城时。   现在的她不仅能以朱砂画符,也能以气画符。   那日她在给英国公夫人的那块玉佩上画了一道迷魂符,再配以言灵,效果还算不错。   不过,那也是因为那块凤纹玉佩本就不是凡物,才能将迷魂符的效果发挥出七八分。   当然,她费了这番心思,可不止是为了吓吓英国公夫人和方世明这么简单!   放下笔,顾燕飞抬眼朝窗外的雨幕,望着皇宫的方向。   正常来说,以她所在的位置根本就看不到皇宫,可是这一瞬,她的视线像是穿过了空间的限制,落到了某个遥远的点上。   几滴雨水偶尔飞溅入屋内,溅湿了案头以及顾燕飞的衣袖。   顾燕飞浑不在意地勾唇笑了。   整个人犹如日出云散,散发着淡淡的光华,璀璨明媚,神清骨秀。   她怔怔地遥望着远方,许久许久,一双如夜空般浩瀚的漆黑眼眸似是能堪破这世间的万千奥秘。   就算顾燕飞不掐算,也能够看出,这是天意改变的一个征兆。   师尊说过,天意并非永恒不变的。   就算一个人得天所弃,他也只是会比别人更加艰难。但是一旦他突破了某个桎梏,天道的禁锢就会弱一分。   顾燕飞怔怔地望着雨帘,耳边又响起了师尊的话:   “燕飞,你被天道所弃,虽说修行之路艰难,但在这大道之上,本就是逆天改命,顺则凡,逆则仙。”   顾燕飞脸上的笑意又深了几分,隐隐添了一分蜜意。   楚翊是和她一样的人,他们被天所弃,却不自弃。   顾燕飞心头微微荡起一些涟漪,就像是一个在孤独旅行了很多年的人忽然有了惺惺相惜的同伴。   这场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只是一会儿功夫,雨势就转小,只余下豆大的雨滴自屋檐“滴答、滴答”地落下。   那此起彼伏的雨滴声仿佛是一曲老天爷奏响的乐曲。   暴雨骤去后,空气变得清新,连时间的流逝似乎都放缓了。   顾燕飞在观雨,而卷碧则在看顾燕飞,只觉得她肌肤娇嫩得几乎可以掐出水来,唇若桃花,让人心怜。   卷碧目露惊艳之色,心里叹道:自家姑娘真是越来越漂亮了!   此刻再回想四个月前主仆俩初见时顾燕飞面黄肌瘦的样子,卷碧只觉得恍然如梦,似是隔着两世。   几滴冰凉的雨水被风吹进来,恰好落在卷碧的手背上。   卷碧这才回过神,想起正事来,忙禀道:“姑娘,三太太刚让人送了两卷松江细布和一筐桔子来,说桔子是庄子上刚送上来的,给姑娘尝尝鲜。”   顾燕飞知道严氏是为了顾云真,笑了笑:“两卷布先收着,那筐桔子分给大家尝尝。”   卷碧眉开眼笑地应了。   安置好那些东西后,主仆俩就出了门。   雨停了,雨后的空气弥漫着浓浓的水汽,外面的地面湿哒哒的,风一吹,枝叶上的雨滴随风落下,仿佛又下起了一场阵雨。   卷碧小心翼翼地给顾燕飞撑了把油纸伞。   顾燕飞不疾不徐地往前走着,姿态优雅不失飒爽,这一路走去,雪青色的裙子竟然沾染没有半点泥泞。   顾燕飞现在是要去慈和堂。   因为顾燕飞“乖乖”地交出了那块玉佩,让顾太夫人相当的满意,觉得顾燕飞终于乖觉了,再加上最近心情不错,对顾燕飞也好了一些。   前天,顾太夫人给顾燕飞送来一匹雨过天青色的软烟罗当纱账;   昨天,顾太夫人赏了顾燕飞一盘酒酿清蒸鸭子;   今天一早,又让人叫她过去用早膳。   这是两辈子都没有过的事。   她当然会去!   顾燕飞带着卷碧悠闲自若地走进了慈和堂的院门。   几片零落的残叶被寒风自树梢吹落,飘飘荡荡地对着顾燕飞迎面飞了过来。   顾燕飞振袖一拂,抬手间,恰好撞上前方一张熟悉的面庞。   两人目光相对之时,走在抄手游廊中的素娘瞳孔一缩,心虚地想往廊柱后躲,可才退了半步,又驻足,脑海中想起顾太夫人私下宽慰顾云嫆时的那番话:   “嫆姐儿,对你二姐姐,你不必太过介怀。”   “素娘是有错,不过十四年前,也是她把你二姐姐从兵荒马乱中救出来,她九死一生,今日你二姐姐才能好端端地站在这里。”   素娘昂首挺胸地抚了下袖子,无所畏惧地注视着顾燕飞。   没错,太夫人说得没错。   她是顾燕飞的救命恩人,顾燕飞应该感激她才对!   她根本就不用慌!素娘一遍遍地在心里对自己说。 第074章   顾燕飞淡淡地扫了素娘一眼,脚下的步履不曾停留,在小丫鬟的引领下,穿过堂屋,迈入东次间。   屋子里不止顾太夫人一人,今天被招来一起用早膳的还有顾云真和顾云嫆,祖孙四人围着一张红木圆桌坐了一桌。   顾燕飞一到,顾太夫人就吩咐李嬷嬷摆膳。   没一会儿,桌上就井然有序地摆好了丰盛的吃食,咸的鸡丝粳米粥、甜的南瓜小米粥、蟹黄小笼包、竹节卷小馒首、山药枣泥糕、黄金炸糕……一样样全都是色香味俱全。   素娘低眉顺眼地在一旁侍候着,殷勤得很,一会儿给顾太夫人端上一碗三鲜馄饨,一会儿给众人布菜,眼角的余光时不时睃着顾燕飞。   见顾燕飞头也不抬地用着一碗南瓜小米粥,素娘半悬的心又放下了一些,心中得意,一手翘起了兰花指。   过去这十四年,她只去过淮北两次,对顾燕飞的印象就是懦弱、听话,她家那口子也是这么说的,这丫头已经被养废了。   上回,顾燕飞来慈和堂看到自己时,那个冰冷的眼神,分明是在怨恨自己,但是现在,自己的女儿要当亲王妃了,母以女为贵,自己的地位也不可同日而语。   顾燕飞终究还是那个懦弱的丫头片子,她怯了,不敢来招惹自己了!   思绪间,素娘小心翼翼地夹了一块黄金炸糕到顾云嫆的碗里,讨好地笑了笑。她知道唯有女儿才是她未来的倚仗。   顾云嫆也对着她笑了笑,露出双颊的一对浅浅的小酒窝,弧度优美的眼睑下眸光暗动。   有那么一瞬间,她想让素娘出去,别在顾燕飞面前晃……戳人伤疤又是何必!   话到嘴边,顾云嫆又想起上次的不欢而散。   至今想来,“家生子”这三个字依然让顾云嫆觉得如鲠在喉。   顾云嫆不露声色,用筷子夹起了那块黄金炸糕,告诉自己,顾燕飞在她的人生中微不足道。   宗人府很快就会来侯府提亲,她将会离开顾家,踏入人生一段新的征程,而顾燕飞还固守原地。   顾燕飞不过是运气好,投生于好人家罢了,一个人的出身只是人生的起点,并不代表一切。   她的命运把握在她自己手中!   顾云嫆轻轻地咬下炸糕金黄焦香的酥皮,外皮酥脆,里面软糯筋道,香甜的滋味在口腔内弥漫,唇角弯起,心头浮现一丝难以言说的快感。   屋子里静悄悄的,只偶尔听到细微的碗筷、调羹的碰撞声,无人说话。   用过早膳后,素娘又吩咐小丫鬟给主子们上了刚沏好的花茶,淡淡的玫瑰花香随着热气飘在空气中。   顾云嫆才刚端起茶盅,像是想到了什么,又放下,笑容甜美地对着顾云真说道:“大姐姐,京城的孙氏医馆最近刚从越国请来一位苗大夫,最擅长美容祛疤的方子。”   言辞之间,一派温柔体贴,细心周到。   顾太夫人脸上露出赞许的笑容,先顾云真一步说道:“嫆姐儿,你真是有心了。一会儿,我就让人去孙氏医馆请那位苗大夫。”   她的嫆姐儿就是心善,知道友爱姐妹。   “祖母,三妹妹,不必了。”顾云真温婉地一笑,“我的额头已经全好了。”   她抬手撩起额头的刘海,露出光洁平滑的额头,如玉似瓷,细腻无瑕。   顾云嫆惊讶地盯着顾云真的额头看,双眼大放光彩。   她分明记得几天前,顾云真额角的那条疤还清晰可见,可现在,顾云真额头的肌肤竟然彻底痊愈了,不留半点痕迹!   “大姐姐,你是用了什么方子?真是妙手回春,这京城中竟然还有此等杏林高手!”顾云嫆面含笑容地抚掌,一脸好奇地追问道,令人无法对她说不。   顾云真又抚平了额头的刘海,下意识地看向了坐在她右侧的顾燕飞。   那天后,顾燕飞还给过她一个方子,让她去药店抓药做成药膏抹额头。这才短短三天,那条浅疤就彻底消了,没留下一点痕迹。   顾云真能感受到指腹下的触感光滑细腻,甚至比从前还要娇嫩。   即便顾云真一个字也没说,顾云嫆也看明白了。   她的笑容凝滞了一下,双手在桌下攥了攥帕子。   只迟疑了那么一瞬,她脸上就露出明快和煦的笑容,亲亲热热地问道:“二姐姐,你给大姐姐祛疤的方子是京中哪位大夫开的?”   她谈笑自若地看着顾燕飞,形容之间丝毫看不出她与顾燕飞曾有过龃龉。   “京城的大夫哪有这本事!”卷碧得意地脱口道,“这可是凌霄真人教给我们姑娘的!”   说完后,卷碧这才惊觉自己失言,连忙捂嘴,紧张地去看顾燕飞。   顾燕飞浅浅地抿了口玫瑰花茶,目光看向顾云嫆,柳眉一挑,淡笑道:“你应该没受伤吧。”   她清亮的眼眸像是一池清澈明净的湖水,可以倒映出这世上所有的秘密。   即便听出顾燕飞有推拒之意,顾云嫆的笑容也不减半分。   她遍访名医是为了方明风。   她求方子,也是为了方明风。   在靖王府时,都是为了救她,方明风的脸才会伤,曾经温润如玉的雅公子现在白玉有瑕。   她一向恩怨分明,又岂能眼睁睁地坐视不理?   就算与顾燕飞不和,为了方明风,她还是想试一试。   顾云嫆笑容恳切地唤道:“二姐姐……”   “太夫人,我先告退了。”顾燕飞蓦然起身,打断了顾云嫆未说完的话。   雪青色的衣袖顺势倾泻而下,她也不等顾太夫人有所回应,就转身往外走去,目光在素娘身上轻飘飘地扫过,口角含着一丝哂笑。   “……”顾云嫆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顾太夫人微微蹙眉,面露不虞,对着顾燕飞的背影斥道:“没规没矩!”   斥归斥,却也没叫人拦住顾燕飞。   素娘心里不快,暗暗地跺了跺脚。见没人注意她,步履悄悄朝外挪。   等出了东次间后,素娘加快了脚步,三步并作两步地追上了前方刚迈出堂屋的顾燕飞。   “二姑娘留步。”   说话间,素娘像是一阵风似的冲到了顾燕飞的前方,理直气壮地拦住她的去路。   果然来了。   素娘此人,惯会得寸进尺。   顾燕飞微微一笑,上方的屋檐在她素白的小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衬得她的眼眸尤其深邃,没有一丝的温度。 第075章   庭院里的地面已然干燥,只有树梢还有几滴雨珠,冬日当头,却不添暖意,寒风刺骨。   “何事?”顾燕飞停在了檐下的某阶石阶上,随手撩了下被风吹乱的发丝,居高临下地看着几步外的素娘。   看在素娘眼里,只觉得顾燕飞真真油盐不进,心里浮现一丝轻蔑:她的女儿马上是亲王妃了,从此青云直上,顾燕飞又算得了什么?!   除了在太夫人跟前耍点小性子,顾燕飞又还能做什么?!   素娘抬手指着顾燕飞的脸,不快地斥道:“你这副浑身是刺的样子是想做给谁看!”   “三姑娘可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她诚意接纳你,你不要不知好歹!”   “你要认清你自己的身份!”   素娘咄咄逼人的声音越来越响亮,有恃无恐地昂起了下巴。   她非得好好教训教训这丫头,让这丫头以后再不敢在她和女儿面前放肆。   这边的动静引来了一些丫鬟、婆子,三三两两地小心打量。   看着喋喋不休的素娘,顾燕飞眸底深处波澜再起,宛如那遮天蔽日的滔天海浪,毁天灭地……片刻后,又归于平静。   “拖下去,杖二十。”   轻而淡的声音从她唇间逸出。   周围的婆子与丫鬟们皆是愕然,面面相觑,鸦雀无声。   三姑娘可是未来的亲王妃,她们哪里敢打三姑娘的乳娘,这不是平白得罪三姑娘吗?!   一个机灵的小丫鬟赶紧往东次间的方向跑去。   “……”素娘先是一惊,但见所有人都站在原地没有动弹,不由得意地一笑。   也是,在这定远侯府,谁会听顾燕飞的?!她压根儿没必要害怕。   然而,别人不敢动,卷碧却是敢。   卷碧威风凛凛地朝素娘逼近,扯着嗓门道:“区区一个乳娘竟敢对二姑娘无礼,大呼小叫,侯府家规,以下犯上者,当处二十杖。”   卷碧眼明手快地从一个洒扫的小丫鬟那里夺过一把扫帚,直接往素娘的屁股上打去。   “啪!啪!”   卷碧下手一点也不含糊,连抽了素娘两下,每一下都打得结结实实。   素娘惨叫着欲躲,可她哪里跑得过身手敏捷的卷碧,又被扫帚一棍抽在了小腿上,再次惨叫出声。   “住手!”   堂屋方向,传来了顾太夫人不怒自威的呵斥声。   顾云嫆搀着顾太夫人快步从东次间方向走了出来,顾云真落后了一步,后面还跟着四五个丫鬟、嬷嬷。   “三姑娘……”素娘如蒙大赦,委屈地看向了顾云嫆,她的发髻边散下了几缕头发,发簪歪斜,眼里浮现一层泪光。   顾云嫆来回地看了看顾燕飞与素娘,柳眉轻蹙,心如明镜:   素娘一心为了她,会跑来找顾燕飞十有八九是为了帮她讨那方子。顾燕飞不给方子也就罢了,竟然还让丫鬟打人……   实在太过分了。   顾太夫人立于堂屋中央,太阳穴突突地跳,厉声喝斥道:“燕飞,你这是在干什么?!”   素娘半低着头,捏着帕子在一旁抹眼泪,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眼珠子却在滴溜溜地转着。   “她怎么还在这里?!”顾燕飞不答反问,七个字轻描淡写,却又意味悠长。   这个“她”指的当然是素娘。   下人们不知内情,自然不懂顾燕飞此言何意,可顾太夫人与顾云嫆都听明白了顾燕飞语含威胁之意。   “……”顾太夫人一时哑口无言。   顾太夫人眸光一闪,压了几分怒火,声音冷厉地斥道:“我本来还以为你懂事了,原来你一直憋着一口气呢。”   “那你觉得,应该怎么处置素娘?!”   与前世相差无几的训斥声钻入耳中,顾燕飞不怒反笑,身姿笔挺。   上辈子的她,在面对顾太夫人的斥责与质问时,满腔委屈与愤慨不知如何倾诉,彼时的她犹如一个懵懂的幼童,一心希望她的祖母会为她作主。   而现在的她,早就有了答案。   “《景律》有云:掠卖人口者,杖刑一百,黥面,流放三千里。”顾燕飞脸上浮起一丝浅笑,反问道,“太夫人以为太祖皇帝所立之律法可有错处?”   “……”顾太夫人紧紧握着手里的佛珠串,眼神阴鸷。   她自然听出来了,顾燕飞这是在拿律法来要挟自己这个亲祖母呢,那意思分明就是,自己若不按家规来,顾燕飞就要按律法办。   庭院中那些残败零落的花木在寒风中簌簌地摇摆着,平添几分压抑与萧索。   素娘已经忘了抹泪,呆呆地抬起头。   她本来以为顾太夫人看在女儿的面子上也一定会帮她,没想到太夫人竟然因为顾燕飞的三言两语就犹豫了。   这下,她慌了,紧张得一动也不敢动。   顾太夫人面目威严,嘴唇抿成了一条冷硬决绝的直线。   顾燕飞连律法都搬出来,可见素娘已经成了她的一个心病,不如让她出出气,把这件事当家事处置,轻轻揭过。   而且,顾燕飞再不济那也是顾氏血脉,素娘一个下人在她面前咋咋呼呼地,成何体统!   少顷,她不怒自威道:“素娘对二姑娘不敬,拖下去杖责!”   素娘如遭雷击,一颗心急坠直下,脚软地跪了下去,脸色惨白惨白。   顾太夫人一句令下,庭院中几个膀大腰圆的婆子毫不犹豫地行动了起来,一左一右地钳制住素娘,捂上她的嘴,强硬地把人往院外拖去。   素娘六神无主,浑身发凉,四肢虚软,只能将哀求的目光投向了顾云嫆,眼眶里的水汽更浓了。   这一回,她是真的想哭了。   顾云嫆看着素娘的目光之中充满了一种踌躇不忍的温情,顾盼间,那粉藕般的脖颈勾勒出柔美的线条。   半晌,她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温声对顾太夫人道:“祖母,这二十杖打下去足以让人皮开肉绽,素娘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说不定……”   说不定命都保不住了。   直到这一刻,顾云嫆才深刻地感受到了这一点。   在这个大景朝,主子可以轻易决定一个人的生死。   发卖、打杀什么的,全都是主子一句话的事。   在这些人的心中,奴婢的命就不是命!   这一点让她难以苟同。 第076章   “二十杖实在太重。”顾云嫆正色道,一派义正言辞,光风霁月。   就是坐牢也有个刑期,流放三千里也不至于要了一个人的命。   顾太夫人怔了怔,想着顾云嫆只是一个小姑娘家家,心软也是难免的。   以为顾太夫人在犹豫,素娘灰败的眼底又升起了一丝希望的火苗,颤颤巍巍。   “三妹妹,此言差矣。”   一个温婉的女音坚定地反驳道,声音不轻不重,却是掷地有声。   顾云嫆错愕地朝顾云真的方向望去。   顾云真定定地注视着顾云嫆,有条不紊地说道:“素娘奴犯主,下犯上,若不能重罚以儆效尤,那岂不是人人有学有样?!”   随着顾云真这一字字、一句句,顾云嫆眼里的震惊更浓了,似乎不认识她了。   顾云真是个性情温和的人,从来对下人也是再和善不过,顾云嫆以为至少她会站自己这边,她会和自己一样。   顾云嫆神情怔怔地问道:“大姐也觉得她该打?”   “当然。”顾云真肯定地颔首。   她抬手指向了屋外泪眼朦胧的素娘,坚定地说道:“祖父曾言,御下之道在于赏罚分明,切不可私心作祟,是非不分。”   “三妹妹可有私心?”   她的语调始终保持温和,可这最后一句透出的意思却如利剑般。   “……”顾云嫆双眼睁得更大,仿佛身上的某个隐疾忽然被揭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无所遁形。   顾云嫆下意识地想说没有,话到嘴边,又迟疑了,表情纠结。   顾太夫人按了按她的手心,用安抚的眼神看着她,意思是,祖母心里有数。   顾云嫆抿着唇,仿佛有什么呼之欲出东西在眼底急速翻涌着,在眉宇之间荡起悲凉的情绪,最终没有说话。   而素娘如坠冰窖,心底最后一丝希望的火苗被浇熄,好像丢了魂似的,忘了挣扎。   那几个婆子动作粗鲁地把素娘拖到了院子口。   顾云嫆扶着顾太夫人在堂屋的上首坐下,不着痕迹地一会儿看看一脸坦然的顾云真,一会儿又看着早已坐下喝茶,仿佛对结果并不在意的顾燕飞。   她的眸光急速地闪烁了好几下,心口憋着一团气,扪心自问:到底是自己有私心,还是她们太过残忍?   这一刻,顾云嫆第一次有了格格不入的感觉,第一次有了一种深刻的认知:她与她们是不一样的……   “啪!”   外面传来的板子声让顾云嫆一下子惊醒过来,寻声望去。   足有手臂粗的棍棒打在皮肉上啪啪作响,一下接着一下,每一记棍棒都打得结结实实,毫不留情,伴着婆子响亮的记数声:“一、二、三……”   素娘被扒下裤子压在一条长凳上,发髻凌乱地散了大半,连发簪也掉在了地上,仿佛一个形容狼狈的疯妇。   她嘴里发出吃痛的惨叫声,声声凄厉,如同一根根细针刺向顾云嫆心口最柔软的位置。   素娘无论有再多的过错,于自己,她都是一个好母亲。   顾云嫆垂下头,修剪整齐的指甲深深地掐进了她柔嫩的掌心,手指的骨节隐隐发白。   顾太夫人也看到了顾云嫆的异状,心里叹息:她的嫆姐儿还是太心软了。她以后嫁入康王府,也终究要面对这些的。   顾太夫人沉默地一挥手,李嬷嬷立即心领神会,把周围的闲杂人等全都遣退了。   堂屋里,只剩下了顾太夫人和顾燕飞她们祖孙四人。   外面的棍棒声与素娘的惨叫声不曾停歇,衬得屋内气氛沉重。   顾太夫人不冷不热地说道:“燕飞,我知道你怨恨素娘,这也是人之常情,今天祖母就让你出一口气。”   “但是……”   她陡然间语声一冷,接着道:“素娘固然有错,你也要记住当年扬州兵荒马乱,是她从刀山血海里才拼出了一条生路,把你带出扬州……”   “她是有错,可她救了你,养大你,你也应该要感恩,一个姑娘家家,不能戾气这么重,滥造杀戮,也免得报应到自己身上。”   她这番话字字诛心,明显是在敲打顾燕飞,又同时恩威并施地赏了顾燕飞一颗甜枣,让她适可而止。   “十一、十二……”外面的数数声不曾间断,清晰地传进屋。   素娘的惨叫声越来越虚弱,裸露的臀部被棍棒打得又红又肿,外头一些年纪小的丫鬟已经不忍直视。   顾燕飞淡淡一笑。   顾太夫人想过顾燕飞会低头,也想过她会干脆甩脸子走人,不想顾燕飞竟微微颔首道:“领教诲了。”   顾燕飞脸上勾起一个清浅的笑容,身子一歪手肘撑在茶几上,右手闲适地托着下巴,接着道:“太夫人的戾气也别太重,以免滥造杀戮,枉受报应。”   顾太夫人顿时黑了脸,沉声斥道:“放肆!”   她是她的祖母,是长辈,一个小辈竟然数落起长辈!真真不知礼数!   顾燕飞自顾自地掰着手指,往下说:“今年六月,紫玉为太夫人剪指甲时,剪出了血,太夫人下令责打三十,紫玉被送回家后,重伤不愈,才及笄人就没了。”   “去年十二月,二叔父书房里的侍书‘冲撞’了太夫人,太夫人下令把她灌哑发卖了出去。”   “去年七月,内院大库房年久失修,又恰逢雷雨漏水,毁了不少料子,太夫人下令杖责当天守库房的何大年家的,生生把人给打得咽了气。”   “……”   顾燕飞这字字句句回荡在屋内,堂屋里的空气渐渐凝固,犹如暴风雨欲来。   这时,外面的婆子也数到“二十”,棍棒声止,院外也同时安静了下来。素娘像一条死鱼似的瘫在长凳上,垂落的手臂在轻轻地颤抖着。   屋内屋外,万籁俱寂。   顾太夫人的脸色青了白,白了紫,色彩精彩变化着,顾燕飞的每一句话都像是往她脸上甩了一巴掌,打得她耳朵嗡嗡作响。   顾燕飞轻笑了一声,似真似假道:“有一件事刚刚卷碧没说错,我给大姐姐的那方子是凌霄真人给的。当年我在淮北时,凌霄真人不但给了这张养颜圣方,而且,还教了我一手算卦的本事。”   “不如我给太夫人算上一卦?” 第077章   顾燕飞笑眯眯地一偏头,顾太夫人却是眉头蹙得更紧,不知道顾燕飞这丫头到底又在玩什么花样。   迎上顾太夫人怒气冲冲的眼眸,顾燕飞抬手随意地以拇指掐了两下手指。   这简简单单的动作由她做来,莫名地透着一股高深莫测的感觉。   顾太夫人也曾看过一些道法高深的真人掐算,不由一怔:看这丫头的架式竟是像模像样的。   审视间,就听顾燕飞抬眼看向自己道:“太夫人近日可做了噩梦?”   顾太夫人双眸微微睁大,立刻想起了那个诡异的梦,持有佛珠串的手剧烈地一颤。   在梦中,她变成了一只任人鱼肉的猫,死状惨烈。   那个梦后,她就时常做噩梦,有时候梦到自己死了,有时候梦到长子顾策的死讯传来的那一天,有时候又梦到次子顾简与几个孙辈也枉死……   她一直在想,莫非是她从前杀猫伤了阴德?   可是,顾燕飞又是怎么知道的?   顾太夫人的眼神锐利异常。   顾燕飞抚了下衣袖,从容不迫地又道:“梦境往往是一种预示。”   “这噩梦是在提醒太夫人呢,可惜,太夫人视若罔顾,没有收敛。”   “您滥造杀戮,看来是要报应到子孙身上了。”   “二姐姐,你别再神神叨叨了,”顾云嫆在一旁忍了又忍,终究还是忍不住反驳了一句。   饶是她一向与人为善,八面玲珑,此刻面对顾燕飞,也实在摆不出什么好脸色。   “三妹妹你别插话。”顾云真温温柔柔地对顾云嫆训道,很有长姐风范。   说完,她又认真地看着顾燕飞。   “太夫人不信吗?”顾燕飞低低地笑了笑,抬手又掐指算了算,脸上那抹漫不经意的笑容更浓,“先是子,再是孙。”   最后一个字宛如叹息。   子?!顾太夫人的脑海中不由浮现顾简等几个儿子的脸庞,脸色又是一变。   顾燕飞的意思是,顾简他们会遭逢什么灾祸?!   这丫头到底是在胡说八道,还是……   思绪间,顾太夫人的视线正好落在窗外的几株红梅上。   红梅娇艳,在寒风中开得如火如荼,往日里她觉得喜庆,此刻却觉得这片如血的艳红散发着一种不详的气息。   顾云嫆心里对这些命术嗤之以鼻,尽量委婉地说道:“祖母,这是迷……”   这是迷信,不可信。   她后面的话还没出口,就被一个气喘吁吁的女音打断了:“不好了!”   屋外跑来一个满头大汗的青衣婆子,拔腿朝这边跑来,一边跑,一边断断续续地喊着:“太夫人!”   守在屋外的李嬷嬷没敢拦来人,那青衣婆子双腿打战地走进了堂屋,对着顾太夫人行了个大礼:“太夫人,侯爷惊马了,摔伤了一条腿!”   犹如一道惊雷炸响,时间似乎停滞了一瞬。   顾太夫人的眼皮急速跳了好几下,用一种近乎惊骇的眼神看着顾燕飞,原本还算坚固的心防在这一刻出现了一道细微的裂痕。这丫头说中……不,算对了!!   下一瞬,顾云嫆对上了顾燕飞明亮如星子的瞳孔,心下莫名一跳。   “再接下来,就是你了。”顾燕飞的声音清清冷冷,仿如一股清冽的冰泉流淌而过。   顾云嫆微微蹙眉,她骨子里还是不信卦象什么的,然而,顾太夫人比她还要激动,连忙斥道:“够了!你胡说什么?!”   顾太夫人的眸中除了惊疑,也含着一丝不安,就怕又被顾燕飞这乌鸦嘴说中了。   顾燕飞面不改色,依旧眉眼含笑,带着几分漫不经意:“我是不是胡说,太夫人很快就知道了。”   “听说,内务府就快来提亲了吧。”   听说,内务府就快来提亲了吧!   这句话像是山谷回音般回响在顾太夫人耳边。   “……”顾太夫人心里像是有人在打鼓似的,心里的那道裂痕在急速蔓延着,心神不宁。   顾燕飞这句话就差直说,接下来顾云嫆的婚事会有波折……   不,不会的。   顾太夫人在心里告诉自己,她的嫆姐儿自小就运气好,从来顺风顺水的。   “妖言惑众!”顾太夫人的眼神阴晴不定,语调沉沉地呵斥道,“来人,把二姑娘带回玉衡苑,好生看着她。”   言下之意是,对顾燕飞下了禁足令。   外头两个婆子闻声,惊疑不定地走了进来。   她们方才没听到太夫人与二姑娘到底说了什么,但是从太夫人震怒的表情就可以看出事情非同小可。   “没用的。”顾燕飞笑眯眯地起了身,随意地抚了下衣裙,波澜不惊,“我这一卦错不了,这泽风大过卦,外卦为兑,指水;内卦为巽,指木。水淹木,不妥。”   “太夫人若是不信,就等着吧。”   “三日为限。”   顾燕飞笑容笃定,高深莫测,似乎已经堪破其中玄机,看得顾太夫人心中咯噔一下。   刚启唇的顾云真默默地闭上了嘴,眼珠子灵动地转了转,暗道:看来二妹妹自有主张,是不用她求情了。   顾燕飞悠然地拂袖离开,最后轻飘飘地丢下了一句:“我在玉衡苑等着太夫人。”   话语间,她迈出了堂屋,话尾被习习寒风吹散。   风中徐行的少女衣裙飞扬,乌发飘摇,说不出的洒脱飘逸。   看着顾燕飞离开的背影,顾太夫人心口像是有无数只蚂蚁在爬,心神不定,没想到顾燕飞竟然走得这么干脆。   顾燕飞渐行渐远,纤细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院门口的林荫之中。   在那两个婆子如影随形的陪同下,顾燕飞带着卷碧返回了玉衡苑。   顾太夫人给她下了禁足令,不许她外出,因此几个婆子轮番地守着玉衡苑外,一连三天,寸步不离。   不过,对于顾燕飞来说,这个禁足令无关紧要,反正她也没打算出门。   就算顾燕飞不出门,她也能知道很多事。   比如顾云真院子里一个叫杜鹃的丫鬟悄悄把她给顾云真的那张方子抄了出来,给了夏莲;   比如顾云嫆让夏莲去了一趟英国公府;   比如方明风收到了那份方子后,又听了小厮的“传话”,喜极而泣,几近癫狂。   顾燕飞勾了勾唇,一目十行地看完了手中的这张飞鸽传书,随手丢进了炭火盆中,明黄色的火焰自炭火间窜起,眨眼就将绢纸吞没…… 第078章   “咕咕。”纯白无瑕的白鸽温顺地叫着,一边抖了抖翅膀,一边提防地看着不远处的三花猫。   晴光舔舔爪子,目露不屑。   “真乖!”顾燕飞赏了白鸽几粒鸟食,又摸了摸它,然后双手将它捧起,含笑道,“回你主人那儿吧。”   她脑海中不由浮现楚翊白衣如雪的样子,脸上的笑容比窗外的旭日还要璀璨明媚。   和聪明人合作,就是让人愉快!   她双手将那白鸽往窗外一掷,白鸽扑扇着翅膀,展翅往高空飞去。   顾燕飞遥遥地望着那翱翔于蓝天的白鸽,扬起的下巴衬得脖颈修长如天鹅。   “姑娘,”身后传来了卷碧活泼明快的声音,伴着一阵挑帘声,“宗人府来替康王殿下提亲了。”   宗人府是来代康王向顾云嫆提亲的。   顾燕飞淡声道:“我知道了。”   寒风呜呜吹着,她收回远眺的目光,在案前坐了下来,只见案头一片凌乱,居中放着一块手掌大小的木料,周围堆满了碎料与木屑。   顾燕飞的手指在木料上轻轻摩挲着。   这是她前些日子偶得的一块上好阴沉金丝楠木,是用来制八卦罗盘的好料子。   这几天,她足不出户,就是在潜心制作罗盘。   罗盘越小,就越精细,经过她三天三夜的精心打磨,这罗盘才堪堪完成了八九成。   顾燕飞轻轻抚去罗盘上的木屑,动作轻柔,仿佛在碰触什么稀世珍宝。   她随手拨了下中央的磁针,磁针轻轻转了两圈,就停了下来。   顾燕飞偏首一看,笑了,意味深长道:“呦,是血光之灾。”   “喵喵喵!”猫谄媚地凑过来,绕着她的椅子打转,用脑袋亲昵地蹭蹭她的裙裾。   顾燕飞瞄了它一眼,就是不会猫语,也明白了。   这猫就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去吧。”顾燕飞敷衍地挥挥手,又全心全意地投到了她的罗盘中。   猫愉快地撒腿跑了。   它在侯府才住了不到两个月,可是对这里比顾燕飞还熟,连哪里有狗洞、老鼠洞都清清楚楚。   这几天顾燕飞被禁足,可别人也管不了猫啊,它照样在府里各处溜达,甚至懒得掩藏自己的行踪。   越靠近正堂,周围就越热闹,不时就有下人走过,七嘴八舌地在说着宗人府来提亲的事,全都是与有荣焉,偶尔有“康王”、“宗人府”、“懿旨赐婚”等等的词飘了过来。   奶猫就这么堂而皇之地一路来到了内院最前面的毓德堂。   今天宗令礼亲王携袁太后的赐婚懿旨代表宗人府来侯府提亲,也算是给足了顾家脸面。   康王楚佑因为想见顾云嫆,也跟了过来,整个人意气风发,神采飞扬。   定远侯顾简虽有腿伤在身,但仍拄着拐杖,亲自相迎,把贵客迎到了毓德堂内。   晴光挑挑拣拣地在几株红梅中选了一株最好看的,又蹲了最适合看戏的位置,恰好可以透过敞开的窗户把毓德堂内一览无遗。   礼亲王与定远侯顾简寒暄了几句,就对着随行的中年内侍招了下手,那白面无须的中年内侍捧着一个红漆木托盘走了过来,托盘上放着一个大红洒金帖子。   “侯爷,这是本王拟的聘书,还请侯爷过目。”礼亲王笑道。   看着那封鲜艳夺目的大红聘书,顾简喜形于色,双目炯炯有神。   自从英国公弹劾康王夺臣妻后,顾简还以为顾云嫆与康王的这桩婚事怕是难成了,没想到事情最后峰回路转。   楚佑的眼神最为炽热直白,目光灼灼地投诸在顾云嫆身上。   顾云嫆与他专注的目光在半空中交织,唇角的一对酒窝似是含着蜜,千言万语不必言说。她明白他的心意,他也明白她的。   窗外的奶猫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觉得无趣极了。它伸出一只爪子去扒拉枝头的红梅,叭滋,叭滋……   几片红梅的花瓣落下,被风吹进了正堂内,恰好落在那封聘书上。   顾简又与礼亲王客套了两句,这才故作平静地把聘书拿了起来,逐字逐句地看完了。   确认无误后,顾简拿起了一支狼毫笔,沾了沾墨,笔尖落在聘书的末端。   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由顾简以父亲的名义确认,这道仪式才算完成。   然而,他的笔尖才沾上纸面,就听一个激动的男音从正堂外骤然响起:   “且慢!”   顾简的手一抖,沾了墨水的笔尖在聘书上留下扭曲的一撇。   屋内原本喜气洋洋的气氛陡然一变。   顾家众人的目光如潮水般涌向了大门口,只见门槛外站着一个长身玉立的蓝衣公子。   他的身后跟着两个顾家小厮,全都跑得气喘吁吁,不敢看正堂中的主子们。   “明风!”顾云嫆脱口喊道。   来人正是英国公世子方明风。   方明风背光而立,轮廓鲜明的面庞在阴影中模糊不清,略略有些狰狞。   他一撩衣袍,跨过了高高的门槛,劲瘦的胸膛急促地起伏着,呼吸急促,那深黑色的眼眸似乎藏着一头咆哮的野兽,就要穿破他斯文的皮相。   蹲在树梢的晴光也看到了他,眼睛一亮,精神抖擞,一双绿油油的猫眼瞪得浑圆。   顾简和顾太夫人等人皆是神情僵硬。   他们都想起了英国公夫人来下小定时,因为康王的闯入破坏了仪式,也闹得顾家与方家彻底翻了脸。   如今旧事重演,只是,这一次的破坏者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怦怦怦!   顾太夫人的心跳陡然加速,越跳越快。   她的耳边又一次响起了顾燕飞三天前的那番话:   “先是子,再是孙。”   这六个字挥之不去地盘旋在她脑海中。   方明风的出现就仿佛是一种不详的预兆,在预示着什么。   顾太夫人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思绪,不去想。   顾简干笑着说道:“贤侄,你怎么来了?”   话语间,他迁怒地扫了正堂外那两个气喘吁吁的小厮一眼。   “呵,侯爷当然不希望我来!”方明风扯了下嘴角,带着一种冷冷的嘲讽,更多的是一种近乎癫狂的肆意。   从前,方明风冲着顾云嫆的面子,对待顾简都是以长辈之礼待之,这还是他第一次对顾简这么不客气。   顾简脸色一僵,想着顾、方两家的这桩婚事终究是他们顾家理亏在先,按捺住了不悦。   方明风并不打算与顾简多言,嗔怒地瞪向了楚佑,怒火节节攀升,目光如刀。   方明风的心里其实不怪顾简,一切的罪魁祸首都是康王。   “楚佑,我与嫆嫆是有聘书的。”方明风执拗高亢的声音响彻整个厅堂,字字如冰,如轰雷响动,“你别妄想把嫆嫆从我这里夺走!”   说话的同时,他大步流星地又往前走了两步,左半边脸上细密的疤痕也清晰起来,配上他阴冷的表情、发红的眼角,显得可怖,往日人人称道的温雅贵公子不复存在。   看着仿佛换了一个人似的方明风,顾家其他人多是神色复杂,心中唏嘘不已。   楚佑神色冷峻地与方明风对视,双眸锁住方明风执着的视线。   两人的目光无声地对撞着,宛如流星激烈碰撞,火花四射。   谁也不肯退让,也不愿退让。   楚佑先是愤怒于方明风这个时候跳出来搅局,但很快就冷静了下来,唇畔露出嘲讽的嗤笑。   “方明风,陈年旧事不必再提。”楚佑一字一顿地说道,形容间毫不掩饰胜利者的骄傲,高高在上。   嫆儿已经选择了他,他与她才是天生一对,方明风不过是跳梁小丑,不仅自取其辱,而且还不自量力。   赐婚懿旨已下,代表木已成舟。   “白纸黑字,岂能儿戏!”方明风的嗓音微微沙哑,眼睛更红了,眼神炽热,痴痴地转头看向了身着一袭大红百蝶穿花刻丝褙子的顾云嫆,“嫆嫆。”   这两个字被他念出了千回百转的柔情款款。   他知道,嫆嫆对他并非无心,不然也不会应了方家下定。   母亲乘兴而去,有心让他娶得佳人归,却被康王破坏。   “可是,康王突然闯入,一把将嫆姐儿拉走了……”   “康王打坏了我给嫆姐儿准备的簪子,还把我从顾家赶了出来……”   那日母亲的那番话历历在耳,盘旋不去。   方明风本想去找康王算账,偏偏父亲惧了康王,还把他关了起来。   过去这些天,他一直被父亲软禁在自己的屋里。   每一晚,他都辗转难眠,总会梦到母亲说的那一幕,梦到他也在当场,想阻止,可他像是被束缚了手脚似的动弹不得……   噩梦夜复一夜。   直到昨天下午,他收到了顾云嫆让人捎给他的东西——一张祛疤的方子。   小厮还转告了来人的话,说这方子来之不易,说他们自小一起长大,惺惺相惜,他该明白顾三姑娘的一片心意,说她想与他一起离开京城这个是非之地,说她今天想见见他。   方明风握着方子整夜没睡,想起他们从前亲密无间。   是啊,她的心里当然是有他的,这一点,毋庸置疑。   于是,一大早,他就趁父亲上朝,打晕了侍卫,从府里跑了出来。   幸好,他来了。   幸好,他没有辜负她的心意,及时赶到了! 第079章   “嫆嫆!”方明风朝顾云嫆又走近了几步,对着她伸出手。   用行动告诉她,他是来带她一起走。   知他如顾云嫆自然看出了他的心意,他竟想让她与他一起离开!   他疯了吗?!   顾云嫆脸上的酒窝凝滞,嘴唇抿紧,心头不悦。   她念着青梅竹马的情分,好说歹说,可他都不听。   还在这么重要的日子,给她难堪。   她的脸冷了下来,撇开头,不去看方明风,拒绝之意昭然若揭。   她这个动作对于方明风而言,无异于往他心口扎了一刀。   方明风感觉心脏似乎被剜掉了一块,几乎喘不上气来,不懂明明是她让他来的,为何又当众拒绝他。   楚佑冷眼看着方明风,挑衅地嗤笑道:“你凭什么跟本王争?!”   他有嫆儿的心,只凭这一点,他就赢了!   “楚、佑!”方明风燃着火焰的目光朝楚佑射了过去,恍然大悟。   对了,是因为康王。   是康王强迫她,一定是这样!!   方明风心头的怒意似火山般汹涌地爆发出来,眼眸更红,像是染了血似的,杀气腾腾地逼向康王。   楚佑的贴身侍卫皱了皱眉头,想要拦下方明风,却见楚佑自信地抬手阻止了他,于是侍卫只能默默地退回。   楚佑灵活地活动了一下手关节,关节咯咯作响,他冷不防地出右腿,将力量聚集到膝盖,一记冲膝瞄准了方明风的腹部,方明风敏捷地一个侧身,左横扫腿攻向楚佑的头部,快如疾风,势如破竹。   楚佑一击不成,立即以右臂格挡,同时改以右腿支撑,左腿扫向了方明风作为支撑腿的右腿膝关节……   两人弹指间就对了好几招,对招越来越激烈。   妒火、怒火交织,侵蚀着方明风的理智,借着一个矮身的动作,他飞快地自小腿拔出了一把匕首,冲向了楚佑。   他手里的那把匕首寒光闪闪,令人不寒而栗。   屋内的气温仿佛陡然直下,空气冷得似要凝固。   其他人看着这一幕全都变了脸色,窗外旁观的奶猫却是发出了兴奋的“嗷呜”声。   “楚佑!”顾云嫆花容失色,她毫不犹豫地朝两人跑了过去,借着冲势,双手奋力地推向了方明风。   面对顾云嫆时,方明风生怕自己误伤了她,犹豫了一瞬,就被她推了个满怀,踉跄地退了两步。   “嫆嫆……”方明风怔住了。   楚佑眸底掠过一抹冷芒,一个掌刃狠狠地劈在方明风的手腕上,一把夺过了那把匕首,反手就将匕首的刀刃捅向了方明风的肚子。   殷红的鲜血急速地自伤口涌出,染红了方明风天蓝色的衣袍……   这一切发生在风驰电掣之间。   “方世子!”   “贤侄!”   正堂内,众人震惊的呼喊声此起彼伏,好几人纷纷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顾云嫆也是大惊失色,下意识地想朝方明风走去,但又急忙收住了步子,眸光闪烁,在心里对自己说:方明风已经有些偏执了,她不能再让他误会了!   而且……   想着方明风莫名其妙地跑来顾家闹事,顾云嫆眼底灼灼的怒意一闪而过,双手攥紧了拳头。   “……”方明风直愣愣地看着几步外的顾云嫆,苍白的脸庞上露出受伤之色。   方才顾云嫆推开他的那个动作深深地刺伤了他,甚至比腹部匕首所伤的位置还要更痛,痛彻心扉!   方明风眼里可怖的血红色褪去,整个人似乎从一个漫长的噩梦中清醒了过来。   眸底翻涌着异常复杂的情绪,如海浪般一浪比一浪高……最后凝聚为一个清晰的念头:她推开了他!   迎上方明风惨烈的眼眸,楚佑露出属于胜利者的冷酷笑容,直接将匕首拔出,带出更多的鲜血。   这一切都是方明风自找的!   那把染血的匕首被随手丢弃,发出“咣当”的铿然之声。   方明风充耳不闻,一手紧紧地捂着腹部的伤口,嘴角淌下一行鲜血,目光依旧看着顾云嫆,眼角发红,万念俱灰地喊着:“嫆嫆……”   从前那些被他有意无视的细节,现在再想来,历历在目。   她看到康王时,眼睛里有光;   她说,他对她来说,如兄如友;   她让他放开她;   ……   刚刚她喊的也是康王的名字,她选择的人是康王,不是他!   她护着的人也从来都是康王,不是他!   一桩桩、一件件,全都显而易见,是他有眼无珠,是他听而不闻。   他的嫆嫆从来不是他的,她的心里根本就没有他……   鲜血还在不断自伤口溢出,染湿了他的手掌,那黑漆漆的眼眸渐渐褪色,变成绝望的灰色。   “滴答,滴答!”   血液一滴滴地落下,在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形成一滩殷红的血迹,一股浓浓的血腥味弥漫在空气中……   饶是顾太夫人自恃经历过不少风浪,此刻都难免觉得心惊肉跳,浑身虚软,像是周身的力气被人抽掉似的,一动也动弹不得。   脑子里萦绕着一个念头:应验了,全都应验了!   顾燕飞说,先子后孙,应验了。   顾燕飞说,三日为限,也应验了。   顾太夫人的心脏猛地跳了跳,全身血液往头颅冲去,头晕目眩。   时间在沉寂中徐徐流逝,气氛愈来愈僵硬,每个人心里都在犹豫、纠结、震惊,乃至于没有人想到方明风还需要请大夫。   “啪!”最后打破沉寂的人是礼亲王。   礼亲王一掌重重地拍在案上,面沉如水,胡须气得简直快飞起来了。   “今天见了血光,是为不吉,这婚事还是就此作罢得好。”礼亲王不快地直言道。   本来,礼亲王对这桩婚事没太大意见,只要太后与康王乐意,皇帝也不反对就好,可现在看了刚刚这出闹剧,完全改变了主意。   娶妻不贤是为祸。   顾太夫人闻言,头部的晕眩感更强烈了,两边的太阳穴剧烈地跳动着,头颅一阵阵地抽痛着。   她深吸一口气,想软言劝上几句,却听窗外骤然响起了一阵猫叫:“喵嗷!”   顾太夫人仿佛见了鬼似的,瞳孔猛缩,直觉地寻声望去。   只见窗外的一株红梅疯狂摇曳,片片红色花瓣如雨般落下,宛如撒下一片血雨,却是根本没看到猫。   顾燕飞那日的那番话再次回荡在顾太夫人耳畔,挥之不去。   难道那个凌霄真人真是什么世外高人,而顾燕飞也不是在胡说八道,她真的能掐会算!?   顾太夫人眸底暗潮汹涌,思绪定格在顾燕飞的最后那句话:“我在玉衡苑等着太夫人。”   这丫头是等着自己上门去求她呢!!   顾太夫人的脸色不太好看,楚佑的脸色更是阴沉得要滴出墨来。   “皇叔,婚事不能作罢!”楚佑强势地一把拦下了起身欲离开的礼亲王,鹰眸中闪烁着冰冷阴鸷的寒光。   礼亲王紧紧地皱起了眉头,毫不掩饰他的不悦,觉得楚佑为了一个女人简直走火入魔了。   “宁之,让开!”礼亲王毫不动摇,声音冷肃。   宁之是康王楚佑的字。   楚佑自是不乐意,薄唇紧抿,一动不动,一字一顿地说道:“皇叔,太后懿旨已下,今日就是良辰吉日。”   话语间,他身上释放出一股阴沉凶悍的气势。   康王居然拿太后来压他?!礼亲王可不是被吓大的,他是皇家宗令,就算是先帝在世时,也对他敬上三分。   他一把拿过了案头那张沾了墨迹的大红聘书,直接对半撕开。   这声音在顾云嫆的耳中无限放大,有如电闪雷鸣。   她本来可以抛开顾家的一切,站在比顾燕飞更高的位置,再也没有人敢指着她说是家生子,但现在,就像是一双手硬生生地把她从云端推落……   礼亲王嫌恶地将那撕裂的聘书往地上一丢。   “此事本王自会对太后交代。”他再也不理会楚佑的胡搅蛮缠,绕过了楚佑,拂袖而去。   看着那张被撕成了两半的聘书,楚佑目眦欲裂。   他还想再拦,可礼亲王的贴身侍卫立刻就站了出来,刀鞘一横,横眉竖目。   楚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礼亲王就这么甩手离开了,怒气汹涌。   这一切都是因为方明风!   楚佑真恨不得将方明风千刀万剐,可事有轻重缓急,他绝不能坐视礼亲王到太后跟前胡说八道。   给了顾云嫆一个安抚的眼神,楚佑连忙去追礼亲王:“皇叔!”   顾简的嘴巴张张合合,脸色忽青忽白,此刻才终于重新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喊道:“来人,快去请大夫!”   袁太后下了赐婚懿旨,对顾家来说,本是一桩天大的喜事,可现在,好好的一桩喜事竟然以见血收场。   顾简的心里气得不轻,可若是让英国公世子死在他们定远侯府,只会让局面更糟。   “不必。”方明风失魂落魄地说道,一手捂着伤口,转过了身。   转身时,他又望了顾云嫆一眼,眸光之中充满了诀别的意味,看得顾云嫆心底泛起一股莫名的失落感。   他往外走去,背影摇摇晃晃,步履蹒跚,仿佛随时都会倒下似的。   顾云嫆欲言又止,终究一句话也没有说。   她必须得让他知道,她生气了,因为他的恣意妄为,破坏了她人生中重要的日子。   “贤侄,我送你回府吧。”顾简拄着拐杖起了身,对着侯夫人王氏使了个眼色。   他们怎么也得亲自把受伤的方明风送回英国公府,给对方一个交代才行。   顾云嫆神色怔怔,恍然不觉时间流逝,直到她听到后方响起顾太夫人虚弱地喊了声“白露”,这才回过神来。   “去把二姑娘……请来。”顾太夫人语调艰涩地吩咐道,那双浑浊的眼眸闪烁不定,一手抚着太阳穴。   今天的这一切实在不祥! 第080章   一个小丫鬟领命后,匆匆地跑出了正堂。   顾云嫆的脸色微微一变,听顾太夫人提起顾燕飞,才又想起顾燕飞之前曾暗示过,内务府来提亲时她与康王的婚事定会横生变故……   这一刻,顾云嫆犹如醍醐灌顶般,恍然大悟。   她从来不信什么算卦,也不信那些个虚无缥缈的玄学。   命数从来不是动动手指就能算出来的。   原来如此!   并非是顾燕飞算准了,她根本就只躲在阴沟里的老鼠,在暗地里设了这个圈套,就等着他们往下跳。   “喵呜!”   窗外又传来了一阵绵长的猫叫,似欢愉,似亢奋,似不耐。   对于顾太夫人来说,就像是催命符般。   “喵喵喵……”   顾燕飞在阵阵猫叫声中过来了。   她看到了那株被猫挠得惨不忍睹的梅树,也看到了正堂内的血迹、匕首以及那封被撕裂的聘书,就算她没亲眼看到,也差不多可以拼凑出整个故事了,心情甚好。   她也没打算掩饰她的好心情,就这么笑盈盈地进去了,脸上带着几分玩味。   正堂内寂静无声,只坐着顾太夫人与顾云嫆两人,气氛沉凝。   顾云嫆一眨不眨地看着顾燕飞唇角的那抹笑,眸色渐深。   是她!   果真就是顾燕飞!   是顾燕飞让方明风成了一把对付自己的剑。   顾云嫆气得双手如筛糠般不住发抖,手指的骨节隐隐发白。   顾太夫人也同样看着顾燕飞,一手紧握住佛珠串,一张略显苍白的老脸绷得紧紧的。   她想开口问,又拉不下脸,仿佛只要开了口,就是向顾燕飞示弱,就是在求着顾燕飞一样。   顾燕飞也不急,也不用人招呼自己挑了把椅子坐下,悠闲地看着下人们手脚利索地收拾着地上的残局。   地上的血迹很快被擦拭干净,那张撕裂的大红聘书被捡起,与太后的懿旨一起摆在案几上。   屋内又恢复了原本的整洁,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顾太夫人垂着眼,慢慢地转着手里的紫檀木佛珠串,一颗接着一颗,速度极缓,似乎连时间都被她给拉慢了。   片刻后,她手里的佛珠串停了下来。   顾太夫抬手使了一个手势,李嬷嬷就识趣地把正堂内的下人全数打发了,自己一个人守在廊下。   “你说,该怎么办?”顾太夫人没头没尾地问道,声音干巴巴的。   “很简单,”顾燕飞莞尔一笑,轻轻巧巧地说道,“太夫人让我满意了,我也会让太夫人满意。”   顾太夫人瞳孔收缩。   她立刻意识到,顾燕飞是为了素娘。   她不喜欢被人胁迫,一抹不虞转眼即逝,略略放软嗓音哄道:“燕飞,你和侯府是一体的,一荣俱荣……”   顾燕飞摇了摇手指,轻笑着打断了她:“太夫人不让我满意,我都不开心了,何必再管侯府的死活。太夫人,您说是吗?”   说话间,顾燕飞很顺手地把旁边的椅子上那把染血的匕首拿了起来,随意地打量着。   这把匕首以精铁打制,刀身直笔,线条流畅,经过烈火的淬炼以及反复的捶打,刀刃无比锋利,上面的鲜血已经干涸。   刀刃上靠近犀角柄的位置刻着一个“方”字,被血迹染红了一半。   就算没人告诉她,顾燕飞也知道,这匕首上的血是方明风的。   匕首上的寒光倒映在顾燕飞的瞳孔中,那些刻骨铭心的往事如走马灯般闪现。   顾燕飞深深地凝视着手里这把染血的匕首,眼前一片模糊,似有一层血雾弥漫在前方。   上辈子,她就见过这把匕首。   彼时,她被顾云嫆步步逼迫,两人已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她孤注一掷地想要让所有人都知道顾云嫆是乳娘所生,是家生子,自己才是真正的侯门千金。   为了庇护顾云嫆,方明风就是用这把匕首给了她一刀,刀刃插进了她的胸口,要了她半条命,还在她胸口留下了一道永不磨灭的疤痕!   那种钻心的疼痛感似乎犹在昨日,深入骨髓……   想到这里,她眼底的那抹血红色急速在瞳孔扩散,汹涌流动。   上辈子,天道放过了方明风,可她不会放过他,更不会忘记他做过什么。   渐渐地,她的眼眸归于平静,心绪也随之平静。   “差了点。”顾燕飞低笑了一声,随手又将那把匕首丢在了茶几上,发出一记咣当声。   相比楚翊赠与她的那把短剑,这把匕首差了不是一星半点。   她说者无心,顾太夫人听者有意,总觉得她是不是话中有话,意有所指。   “……”顾太夫人面露犹疑之色。   “要不要我再算算,接下来会怎么样?”顾燕飞再次抬指掐算……   一看到顾燕飞这个动作,顾太夫人的心脏就不受控制地乱跳起来,如擂鼓般。   顾燕飞煞有其事地掐了两三下指节,低叹道:“哎呀,这是劳燕分飞之兆啊,太后马上又要给康王赐婚,这新娘子可够倒霉的。”   “顾云嫆嘛,命里的桃花都谢了……”   “我再算算……”   看着顾燕飞悠然掐动的纤纤玉指,顾太夫人脸色越来越黑,心烦意乱,也不知道是怕顾燕飞继续往下算,还是怕她乌鸦嘴。   顾太夫人咬了咬后槽牙,勉强控制住自己即将奔溃的情绪,一字一顿地再次问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顾燕飞放下了那只掐算的手,食指与中指轻轻在扶手上节奏性地点动着,慢慢道:“《景律》有云:掠卖人口者,杖刑一百,黥面,流放三千里。”   她的言下之意很明确了。   “……”顾太夫人瞳孔翕张,她的呼吸与心跳莫名地被顾燕飞手指点动的节奏所牵引,越来越急促。   “她已经领了罚,还不够吗?”顾云嫆忍不住问道。   顾燕飞已经把素娘打得半死,又毁了自己的纳采礼,甚至还因为她的一己之私害得方明风受了伤。   这还不够吗?!   顾燕飞居然还不满意!   顾云嫆的身子绷紧,脸色极其难看。   饶是如此,她也没有失态,没有恶语相向。   顾燕飞半垂的眼睫轻轻地颤了颤,清冷的眸底浮现一丝血红色,转瞬即逝。   上一世,素娘待顾云嫆亲厚,顾云嫆待素娘也是如此。   顾云嫆嫁进康王府后,把素娘一家放了奴籍,又给他们买了宅子和地,从此过上奴仆环绕、锦衣玉食的日子,不仅如此,顾云嫆还给素娘后头生的小儿子请了先生,供他读书。   对此,顾太夫人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一世,在利益冲突的情况下,她们还能不能坚持上一世的选择呢?!   “不够。”顾燕飞坦然道,平静地与顾云嫆对视。   说到底,她若要处置区区一个素娘再容易不过,谁也阻拦不了她,但是,哪怕干脆地一刀杀了素娘,她的心魔也不能化解分毫。   她必须把自己摆到和上辈子一样的处境,割开皮肉,挖出脓血,刮掉骨毒……才能真正地破茧重生   这才是她重回这一世的意义!   屋里屋外,静悄悄的,唯有庭院里偶尔飘落几片残叶,静得几乎可以听到叶落的轻响。   顾燕飞也不催促,从旁边的干果盘里取了一把香喷喷的松子,自顾自地剥起松仁吃。   咔嚓,咔嚓,咔嚓……   声音明明不大,可听在顾太夫人耳里,每一下都是刺耳的噪音,刺得她的太阳穴抽痛不已。   顾太夫人的右手在宽大的袖口中握了握,思绪急剧斗争着。   顾云嫆抿紧的樱唇微微发白。   这是阳谋。   也就说,顾燕飞完全不在意自己是不是发现她才是幕后推手,现在她更是明明白白地把她的要求提了出来。   “你不要得寸进尺。”顾云嫆的眼神逐渐锐利,有一簇火焰在跳动。   她不想让顾燕飞得逞!   顾燕飞也不看顾云嫆,纤纤手指轻巧地又剥了一个松仁,语调轻快地说道:“我寸也要,尺也要。”   “太祖皇帝曾下过明令,宗室择婚,不问家世。”   “只是,也不知太后能不能容得下一个家生子的儿媳?”   不问家世,不等于以奴为妻。   顾燕飞的语气漫不经心,仿佛闲话家常。   “家生子”这三个字再一次刺痛了顾云嫆。   这就是赤裸裸的威胁,顾燕飞摆明是在威胁自己。   若是不让对方出这口气,自己的身世就会被捅到袁太后的耳中。   想着,顾云嫆垂眸,卷翘长睫掩下,眼窝处微有暗影。   她自认她并不在乎出身,康王也同样不在乎。   父母与出身是她决定不了的,这一点,无论是谁,都是一样。   所以,顾云嫆不觉得她亏欠了顾燕飞,她只是运气比顾燕飞好了一点,运气好不是罪。   她不在乎顾飞燕把这件事说出去,就算说出去又如何,她的学识,她的才华,她的智慧,乃至她的见识都是属于她自己的,而不是属于顾家女这个身份。   你尽管说。   这四个字已经在顾云嫆的唇边,呼之欲出。   “咔嚓。”   一颗松子壳被顾燕飞随手丢在茶几上,恰好滚到了那把染血的匕首上,发出一记清脆的声响。   匕首上的血还是那么殷红,那么刺眼。   想起方才这把匕首刺进方明风腹部的那一幕,顾云嫆忽然间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她的耳边仿佛又响起了聘书被撕开的声音,眼前浮现礼亲王嫌恶的眼神。   她不在意出身,可世人在意。   礼亲王已经对她不喜,要是再发现她有素娘这样一个亲娘,又会是什么样的想法?!   太后又会如何?   她若是不能一步登天,走到足以俯视众人的位置,她就永远会是顾燕飞口中的“家生子”,永远都低人一等。 第081章   顾云嫆惨白着小脸,眼神倔强地端坐在那里,腰杆挺得笔直笔直。   “燕飞,”顾太夫人实在听不下去了,喝斥道:“够了。”   她心知,此事无法善了。   不管顾燕飞是不是真的能掐会算,一旦“家生子”的事情曝光,顾云嫆成为康王妃的事就彻底没有指望了。   心头又是一阵激烈的摇摆,半晌,顾太夫人断然道:“好。”   这个字仿佛是从牙关间挤出来的。   顾云嫆动了动嘴唇,最终什么话也没有说。   她没去看顾太夫人,也没去看顾燕飞,仿佛总算下定了决心,又仿佛是放弃了什么……   “阿慧。”顾太夫人又唤了一声,守在大门外的李嬷嬷就进去听令。   “把人送去官府。”顾太夫人慢慢地捻动着佛珠串,吩咐道,神情郑重。   李嬷嬷恭声应了。   可她才一转身,又被顾太夫人叫住:“等等。”   李嬷嬷疑惑地看向顾太夫人,顾太夫人掀了掀眼皮,语气平平地又道:“挑断手筋,再灌哑喉咙。”   她手里的佛珠不停地捻动着,面无表情。   想要永绝后患,就必须让素娘有口不能言,有手不能书,才能保住这个秘密。   当初留下素娘,是顾太夫人不想造杀孽,也因为顾云嫆给素娘求情,顾太夫人就当给顾云嫆积福了。   但是,如果素娘的存在会妨碍嫆姐儿的话……   顾太夫人的眼底浮现出狠厉之色。   顾燕飞恍然未闻,闲适地剥剥松子,吃吃松仁。   而顾云嫆却是剧烈地颤抖了一下,樱唇微张,心思难以克制地写在了她脸上:这未满残忍了点!   “是,太夫人。”李嬷嬷恭恭敬敬地应诺,连眉梢都没有动一下。   在这偌大的侯府,下人被杖毙、发卖什么的,也不算什么稀罕事,更何况素娘确实犯下了弥天大错,多活了这半年多,也是她捡来的。   李嬷嬷行礼后,就转身离开。   只是少了一个人,这毓德堂内就显得空荡荡的,再次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屋外,一片飒飒风响,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肃杀之气。   呼啸的寒风中似乎掺杂着隐隐的哀嚎声,再一听,却又听不到分毫。   顾云嫆垂下了脸,这声音挥之不去地盘旋在耳边,像是从她的灵魂上撕下了一片又一片……   那种发自灵魂的疼痛感将顾云嫆缠绕其中,再也无法分心其它。   她没有看顾燕飞,但顾燕飞在看着顾云嫆。   她看到顾云嫆周身那股子朝气蓬勃的金色气运,竟添上了一抹浅浅淡淡的灰色,就像是一朵怒放的牡丹花上,其中某片花瓣的边缘突然多了一点焦枯色。   呦,有意思。顾燕飞挑了下柳眉,眸中绽出异彩。   顾太夫人顺风顺水了大半辈子,现在要她被一个晚辈牵制,不得不对着一个晚辈低头,简直比要她的命还让她难受。   “啪!”   顾燕飞轻轻抚掌,直言不讳地颔首道:“满意。”   “希望太夫人以后也能让我一直这么满意。”她偏首灿然一笑,眼眸弯如新月。   顾太夫人压下拍案的冲动,深吸一口气,耐着性子问道:“今天这喜事见了血,当如何化解?”   她目光灼灼,一瞬不瞬地盯着顾燕飞。   事到如今,嫆姐儿的婚事绝对不能再出差错了!   顾燕飞随手从袖中掏出了一张符纸,往旁边的茶几就近一放,道:“把符烧了,让她喝下符水就行。”   装神弄鬼!顾云嫆眸光如剑般射向了顾燕飞,羞愤交加,感觉又是一阵撕裂的剧痛自灵魂深处传来。   “信不信随你们。”顾燕飞口角含着一丝慵懒的笑,起了身,抚了抚衣袖,就往正堂外走去。   转身后,她唇畔的笑意转为一抹淡淡的讽笑。   这张符没有任何意义,只是一张画废的破纸而已。   其实,就算她什么也不做,顾云嫆与楚佑的这段婚事也绝不会有差池。   顾云嫆是这个小世界的天道宠儿,楚佑是天道为她挑的天赐良缘,他们的婚事是天命所定,是天命之所趋。   只是,比起上一世,这对有情人今生的情路可要坎坷多了。   上一世,顾云嫆因为在靖王府“救”了康王得太后赐婚,风光无限;   上一世,人人只道顾云嫆与康王天生一对,羡煞旁人。   世人只看到那些风光无限,却不知他们的幸福践踏于无数炮灰的血肉之上。   顾燕飞也不过是揭开了那看似完美的表皮,露出其下的烂疮罢了。   但她也知道,无论这段婚事再怎么一波三折,他们也还是会走到一起的。   这是天意。   非人所能改变。   方才,顾燕飞只是随便吓吓顾太夫人与顾云嫆罢了,可她们为了利益,全都放弃了素娘。   顾燕飞信步走下了毓德堂前的石阶,对于身后顾云嫆那冷肃的目光,全不在意。   迎面而来的是一阵夹着沙的风,风沙迷了她的眼,令她眼角一阵发酸,沁出淡淡的泪花。   泪眼朦胧间,顾燕飞又想起了上辈子,素娘养尊处优,与顾云嫆母女情深,直到她死的那一刻,素娘都过着穷奢极侈的日子。   原来,也不过如此啊!   一行清泪自顾燕飞的眼角掉落,沿着如玉的面颊滑下……   郁结在她心口的一个“结”一下子消散了,仿佛一个气泡被轻轻巧巧地刺破了。   一瞬间,顾燕飞感觉豁然开朗,眼前陡然一亮。   她的识海犹如一片广袤无垠、风平浪静的大海,海上碧空万里无云,那是一种海阔天空之感。   顾燕飞抬手以指尖拂去面颊上的泪珠。   这泪是上辈子的泪。   她勾唇笑了,整个人宛如卸下了一个重担,笑容比天际的霞光还要璀璨明媚。   旁边的树冠忽然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奶猫自树叶间探出头来,从其中一棵树上一跃而下,准确地跳到了她怀里。   “喵喵喵……”晴光愉快地乱叫着。   “热闹看够了?”顾燕飞把猫往肩头一放,猫就自己乖巧蹲好了,精神抖擞地又“喵”了一声。   顾燕飞拍了拍它的背,道:“该回了。”   奶猫很亢奋,“喵喵喵”地又是一通乱叫,想告诉她素娘的下场,一双碧眸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漂亮得让人心悸。   可惜,顾燕飞一个字也没听懂。   主仆俩在萦绕的猫叫声中回了玉衡苑。   顾燕飞若有所觉地往闺房方向望了一眼,把正在她肩头舔毛的奶猫胡乱地塞给了卷碧,吩咐道:“卷碧,你去给晴光弄些白煮鸡肉。”   “小晴光,你饿了吧?姐姐给你弄好吃的!”卷碧乐呵呵地抱着晴光走了,哄奶猫时,声音不由自主地放软,就像哄小孩似的。   顾燕飞独自进了屋,小书房内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   但是,半敞的窗外,有一张熟悉的娃娃脸正对着她。   青衣少年笑得十分热情愉快,没有一丝一毫的尴尬,就仿佛他这般翻墙而入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   “顾姑娘,”小拾笑眯眯地对着顾燕飞挥了挥手,语气轻快,“我家公子让我给姑娘送酒,秋露白。”   小拾的另一手托着一个木制托盘,托盘上放着一个粉彩珐琅酒壶。   他把那酒壶与酒杯往窗口的案头一放,笑吟吟地看着顾燕飞,伸手做请状。   今儿大吉,值得祝贺。   顾燕飞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秋露白。   秋露白取初秋的莲花露酿制而得名,酒液洁白,清芬特甚。   顾燕飞陶醉地嗅了嗅,才浅啜了一口,然后一饮而尽,只觉口中的酒味香洌甘甜,余甘留在唇齿间,令人回味无穷。   “好酒!”顾燕飞愉悦地赞了一句,双眼半眯。   “姑娘喜欢就好!”小拾笑呵呵地替自家公子表功,“这秋露白可是御酒,旁人喝不到的。姑娘要是喜欢,我下次再给姑娘送。”   “替我谢谢你家公子。”顾燕飞信手从旁边的梅瓶里取了一枝红梅,递给窗外的小拾。   梅,在寒风凛冽中怒放,孤独,傲雪,倒是挺配他的。   这花是还赠给他们公子的?小拾怔了怔,接过了花枝,总觉得似乎有什么倒过来了。   奇怪,到底是哪里呢?!   小拾绞尽脑汁地想着,浑浑噩噩地回了宫,等他把那枝红梅呈给了楚翊,这才惊觉是哪里不对劲了。   有道是,美酒赠英雄,鲜花配佳人。   怎么在自家公子和顾姑娘之间就倒过来了呢?!   楚翊身着一袭惯常的白衣,饶有兴致地把玩着手里的那枝红梅。   枝头一朵朵红梅如火般鲜艳,映得他俊美的面庞也多了几分明媚的光彩,令人不由眼前一亮。   楚翊转了转那枝红梅,片片花瓣轻颤。   他低头嗅了嗅,一丝清冽的梅香钻入鼻尖。   莫名地,他想起了丹阳城郊他与她初次相逢时的场景。   少女在那般惨烈的境地下,依然那般洒脱,衣裙飞扬,长发飘摇……   见楚翊还挺喜欢顾燕飞的回礼,小拾凑趣地说道:“公子,顾姑娘真是个爽快人……不对,是聪明的爽快人!”   “棋逢对手乃是弈者之幸。”楚翊低低地笑道。   这一次,他们联手下了一盘精彩绝伦的好棋。 第082章   小拾没听懂,随口问道:“公子,您想跟顾姑娘下棋?”   楚翊轻飘飘地朝小拾斜了一眼,只是道:“去取个花瓶。”瑞凤眼的眼尾微微向上倾斜,那波光潋滟的黑瞳宛如画师精心描摹而成。   小拾乐颠颠地去取了花瓶。   亲自将花枝插入一个白瓷花瓶中,楚翊忽然问了一句:“人还在吗?”   他没说是谁,但小拾自然意会,笑开了花:“公子,礼亲王与康王殿下还在东暖阁。”   楚翊起了身,小拾默默地跟上。   主仆俩迎着寒风去了东暖阁,守在东暖阁的小内侍也没进去通报皇帝,就直接放他进去了。   这宫中上下都知道,皇帝最疼的就是大皇子,父子俩亲密无间。   东暖阁内,温暖如春,只是气氛紧绷,隐隐透着一种火花四射的激烈感。   礼亲王与楚佑这对叔侄的脸色全都不太好看,各执己见。   “皇上,这门婚事绝对不成!”礼亲王声音洪亮,依旧坚持婚事作罢。   “皇叔,我说了,今日这事是方明风胡搅蛮缠,与嫆儿无关。”楚佑据理力争,“赐婚懿旨已下,朝令夕改成何体统!”   “皇上,您是长兄,可不能看着宁之非要往南墙上撞……”   “……”   叔侄俩越说越激动,嗓门一个比一个高。   身着明黄色龙袍的皇帝就坐在炕上,一手揉着额角,神情有些疲惫,鬓发间夹的根根银丝让他看着又憔悴了两分。   大太监立刻注意到楚翊来了,悄无声息地走到门帘边相迎,压低声音大致跟他说了下眼下的情况:   比如礼亲王与康王在一炷香前就到了,因为去定远侯府提亲的事出了点岔子;   比如英国公世子方明风在定远侯府被康王刺伤;   比如礼亲王觉得今日见血不吉利,想要将这桩婚事作罢;   ……   “这还真是……”楚翊明明知道得比对方还多,却恰如其分地发出低叹声,似惊讶,又似唏嘘。   他轻一拂袖,宽大的衣袖如垂柳般轻轻摆动,缓步走上前去,出言打断道:“此事怕不仅仅是七皇叔的亲事能不能成了。”   一句话将礼亲王与楚佑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   两人忘了争吵,神情各异地看着楚翊,前者一头雾水,后者面露不善。   楚翊不紧不慢地走到二人身旁,温和有礼地说道:“英国公世子犯了何罪?”   他这句话简简单单,却是一语中的。   满室寂然,礼亲王露出几分若有所思之色。   楚翊直接走到皇帝身旁坐下,一举一动都透着难言的优雅贵气,令人觉得赏心悦目。   下一刻,小内侍就给他上了茶与瓜果,动作十分的迅速灵巧。   楚佑眯了眯狭长的鹰眼,浑身上下透出一股子危险的气息,桀骜不逊。   楚翊似是浑然不觉,接着道:“太祖皇帝有令,宗室子弟尤当以身作则,不可恃强凌弱,不可无故伤人……否则,罪加一等。”   顿了一下后,楚翊徐徐地重复了一遍:“敢问皇叔,英国公世子犯了何罪?”   这一次,他抬眼直接看向了三四尺外的楚佑。   楚佑面色铁青,两颊的肌肉绷得紧梆梆的,目光比万年寒冰还要冰冷。   这条律例是太祖皇帝定下的。   在太祖皇帝的《起居注》中记载,太祖皇帝当年曾说:权二代一多,多的是飞扬跋扈的戾气,得以重刑以儆效尤。   历朝历代,宗室都是高人一等的,太祖皇帝提出此律时,宗室自是群情反对,然而,胳膊扭不过大腿。   “咳咳……”楚翊微偏首,右拳放在唇畔,低低地轻咳了好几声。   罩在外面的雪白大氅镶着一圈貂毛,衬得他俊美的面庞愈发清瘦,面颊潮红,一副病歪歪的样子。   “初一,可是过来的时候吹了冷风?”皇帝关切地凑过去看着楚翊,“来,多喝些热水。”   皇帝亲自帮他端起了茶几上的茶盅,揭开茶盖,送到他手中,茶盅中冒出缕缕白气,茶水热气腾腾。   “不妨事。”楚翊又轻咳两声,就缓了过来,对着皇帝微微一笑,低头喝茶。   父子亲热,一派父慈子孝,看得一旁原本被楚佑激怒的礼亲王神色稍缓。   楚翊慢慢地喝了两口茶,就听前方门帘被人小心翼翼地掀起,接着就有一个中年内侍用尖细的声音禀道:“皇上,英国公来了,就跪在了外面。”   皇帝一挑眉,声音低缓却不苍老,淡淡问道:“英国公这是做什么?”   他的音调不轻不重,极为清晰,又带着一种王者风仪。   楚佑的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礼亲王则皱起了眉头。   堂堂一品国公跪在外头,要么是请罪,要么就是为了伸冤。无论是为了什么,势必都会引起满朝文武的揣测。   楚翊端着茶盅,低首闻闻茶香,慢悠悠地浅啜一口又一口。   来禀话的那中年内侍又将头往下低了一些,讷讷回道:“英国公说,方世子为康王殿下所伤,他想求皇上为世子主持公道。”   就算不抬头,中年内侍也能感受到楚佑如刀一样的目光刮在了自己身上,背上出了一片冷汗。   “哎。”楚翊优雅温润的声音再次响起,“英国公府是开国老臣,都说鸟尽弓藏,可太祖皇帝心怀宽广,从不枉杀功臣,留下一段段君臣相宜的佳话,不似前朝那祁太祖……”   礼亲王今年六十有四,也曾跟在太祖皇帝身边鞍前马后,亲眼见证过他老人家的绝世风采。   他最喜欢听人说太祖皇帝的事迹了,每每追忆起往昔,都是热血沸腾。   “说得好!”礼亲王重重地一拍大腿,整个人一下子年轻了好几岁,神采焕发,“皇伯父的心胸非常人可比!”   相比之下,康王的心胸未免不似其祖,为了些儿女情长就喊打喊杀的,连开国功臣的后嗣也敢下手!   礼亲王再看向楚佑时,摇头又叹息,皱眉沉声道:“宁之,你今天伤了英国公世子,别人只会说是宗室子弟伤了英国公后嗣,这一个弄不好,说不定会有人以为皇上这是想要借故诛杀开国功臣。”   就像楚翊说的,前朝那位祁太祖就是个狡兔死、走狗烹的货色,开国不满十年,就把开国功臣杀了大半,令人齿寒。   “……”楚佑眼角猛地一抽。   皇帝慢慢地捋着胡须,正想让内侍把英国公叫进来,就听楚翊开口道:“父皇,儿臣过去看看吧。”   皇帝一向宠楚翊,二话不说就应了:“也好,你去安抚一下英国公。”   楚翊优雅地盖上了茶盖,将茶盅放回茶几,又转头看向楚佑,含笑问道:“七皇叔可要与我一同?”   楚佑以实际行动作答,沉着脸起了身。   他们一前一后地穿过两道门帘,来到了东暖阁的大门口。   着一品绣麒麟绯袍的方怀睿顶着寒风跪在冷硬的地面上,半垂着头,他的脸庞看着晦暗不明。   看到前方一双白靴进入视野时,方怀睿的嘴角收紧,抬起头时,一双圆张的铜铃眼发红,含着些许泪光。   “大皇子殿下,小儿被康王所伤,现在还昏迷不醒,生死不明……”   “臣怎么也要为小儿求个公道!”   方怀睿扯着大嗓门,鬼哭狼嚎地对着楚翊哭诉道,说到后来,声音沙哑,这哭有六分假,四分真。   方明风是方怀睿的嫡长子,也曾是他的骄傲。   看见儿子受伤,方怀睿的心是痛的,此刻面对楚佑时,目光之中也透着几分怨恨、几分不满,似乎下一刻就会冲上去狠狠揍楚佑一拳。   这一点,他根本就不用演,情绪也相当到位。   “方明风他是自作自受。”楚佑语调阴冷地说道。   “大皇子殿下,康王实在是欺人太甚!”方怀睿一会儿抬手指向楚佑,一会儿又用袖子抹泪,“小儿是鲁莽了点,可也是情有可原,康王殿下一言不合就以利器伤人,实在是欺人太甚……”   回想着整件事,方怀睿的心头也多少有些复杂。   楚翊的这个计划并没有瞒着他,甚至于,今早方明风能够偷跑出英国公府也是方怀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意纵之。   明风自小顺遂,没遇过挫折,以致养成了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性子,最近更是越来越不像话,也该吃点苦头,长长记性了。   现在吃点苦头,总好过日后被夺爵丧命。   方怀睿眼底略过一道利芒,一闪即逝。   见方怀睿如此不识抬举,楚佑的脸色愈来愈阴沉。   楚翊又上前了一步,温文有礼地好言劝道:“英国公,你先回去吧,此事父皇已经知道了,会给你一个交代的。”   他的声音清越如风中的环佩相叩,透着抚慰人心的力量。   然而,听在方怀睿耳中,楚翊这番话却是冷森森的。   方怀睿眼角剧烈地抽了抽,装模作样地又抹了把泪,暗叹道:他真是上了贼船了!   这位大皇子外表看着温良无害,其实就是黑心莲,而他半推半就地上了这贼船,恐怕是下不来了。   他本来是可以冷眼看着楚翊与楚佑两虎相争,不必趟这趟浑水的。   方怀睿越想越伤心,这一瞬,真想哭了,难免迁怒道康王身上,又道:“求皇上做主,杀人偿命……” 第083章   “够了!”   楚佑实在听不下去了,声音如冰地打断了方怀睿。   他是习武之人,自有分寸,那一匕首刺下去会不会致死,他心里是有数的,英国公这厮分明就是在胡搅蛮缠。   方怀睿放下了抹泪的右臂,维持着跪地的姿势,不管不顾地高喊道:“康王殿下这还只是亲王呢,就想诛杀开国老臣,卸磨杀驴了!!”   他一字比一字高亢,嘹亮,只恨不得大半个宫廷的人都能听到。   楚佑额角青筋直跳,连脖颈间也浮起了根根青筋。   “微臣与父祖对大景朝忠心耿耿,没功劳也有苦劳,康王殿下此举实在是让臣寒心!”   泼皮无赖!楚佑的脑海中不由浮现这四个字,重重地拂袖而去。   他也没回东暖阁,就直接从方怀睿的身边大步走过,只听后方传来了方怀睿撒泼似的嚎啕大哭声:“求皇上给臣与臣子做主。”   楚佑的步伐走得更快,昂首阔步。   他就不信皇帝能把他怎么样?!   方怀睿这一跪就是整整跪了一天一夜,不吃不喝,直到次日凌晨,终于力竭地晕倒了过去。   康王捅了英国公世子一刀,导致方世子生死不明,英国公就这么一个嫡子,老泪纵横,宁愿拼着爵位不要,也要皇帝严惩凶手。   那些御史们闻讯,终于按捺不住了。   他们一窝蜂地涌至东暖阁,向皇帝呈上了一本本洋洋洒洒的折子,弹劾康王楚佑伤人,请皇帝一正宗室风气,并言道:“康王有错,自当担之,否则,岂不是让世人以为皇上纵容宗室行凶!”   皇帝看着折子不置可否,只是吩咐大太监宣康王觐见。   那些拥立康王的世家门阀交换了一个眼神,决定要压一压这些御史的气焰,免得这些寒门出身的穷酸文人在他们世家面前放肆。   于是,户部尚书王康尹反驳道:“李御史,康王为人一向谨言慎行,先帝也曾夸他胸怀若谷,他会出手定是事出有因。”   “怎能听英国公一家之言?”   他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说方明风行为不端。   再往深里说,更意指要是御史们还有异议,那就是在质疑先帝。   先帝驾崩还不足一年,就连皇帝也得遵礼制,三年不改父志。   御史们被王康尹这三言两语堵得一时有些语结,就连皇帝也似乎有些为难,反复捋着胡须。   片刻后,皇帝干咳地清了清嗓子,道:“康王与英国公世子都是少年心性,年少气盛,这才起了口角,推搡了几下。”   一旁板着脸的卫国公见那些世家非要把方明风拖下水,而皇帝还想当和事佬,他的脸色一下子阴沉了几分,心中不快。   这可不行!   卫国公冷哼了一声,不快地说道:“光天化日之下,就敢持刀伤人,岂是‘推搡’二字可以轻轻揭过!”   卫国公一表态,立刻让一众本来只是来凑凑热闹的勋贵肃然。   大景朝开国后,太祖皇帝大封功臣,封了四公二十八侯。   大景律例,勋贵的爵位三代降一等,也唯有四大公府的爵位世袭罔替,永不降爵,超然于其他勋贵之上,众勋贵隐隐以“四公”马首是瞻。   卫国公神情愤愤地接着道:“方明风是英国公唯一的嫡子,这若是有个万一,庶子不得袭爵,英国公府岂不是无人承继!!”   平日里,四公虽偶有争执,互不服气,但在共同的利益前,又会彼此扶持。   听闻英国公晕倒后,卫国公特意去看了他,想安慰几句,结果英国公哭得稀里哗啦,拉着他的手抱怨了一通,话里话外,就是说康王近世家而远勋贵,不把他们这些勋贵放在眼里,今天敢无故捅他儿子一刀,日后若真让他登上那个位置,说不定还要削他们的爵位给那些个世家腾地方……   卫国公越想越觉得唇亡齿寒,胆战心惊,声音也愈发高亢:“康王简直居心叵测!”   他这番话说得在场的一众勋贵恍然大悟,深以为然地频频点头。原来康王所图竟是为此,真真居心叵测!   皇帝沉吟着拈须,徐徐问道:“那卫国公的意思呢?”一派仁君风范。   卫国公自然觉得康王当罚,但怎么罚却也是一道难题。   坐在下首的楚翊淡淡地问道:“量刑有轻重,不知英国公世子伤得如何?”   “……”卫国公怔了怔。   他哪里知道方明风伤得如何,只听英国公哭诉儿子被人捅了一刀,血流如注,生死不明。   不过,大皇子这句话倒是提醒了他,量刑有轻重。   卫国公老眼一亮,有了主张,正色道:“太祖有言,宗室犯法,罪加一等,既然康王捅了方世子一刀,那就让方世子捅回两刀,权当是扯平了。”   其他勋贵们面面相看,全都精神抖擞,觉得卫国公这个主意简直绝了。   他们迫不及待地赶紧附议,颇有几分万众一心的架势。   以王康尹为首的官员们全都傻眼了,顿感事态不妙,顾不上再提先帝是怎么夸康王的,直接道:   “皇上,万万不可。若真依卫国公所言,这两刀下去,臣恐康王安危难测,如此未免量刑太重……”   英国公府如今怕是已经恨上了康王,要是让方明风捅康王两下,康王怕是性命难保!   然而,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一个五大三粗的中年勋贵粗声打断:“也不过是插上两刀而已,又没说要剜他的肉!”   “就是就是。”   “太祖也说过‘人在江湖混,哪有不挨刀’,既然有捅人的狠劲,就要有被捅的觉悟!”   “……”   勋贵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一个比一个嗓门大,一副无赖相。   大景朝立国刚五十年,这些勋贵的爵位也大多才传了两三代,平日里常被那些世家门阀暗暗地嘲讽说他们腿上的泥巴还没洗干净呢。   可是,当这些人站成了一线时,威力也是惊人的,但凡谁给康王说一句好话,就会被他们骂得狗血淋头。   谁也无法说服对方,空气中火花四射。   喧闹间,楚翊低低地叹道:“两刀太重,以血抵血,并不好。”   他清朗平和的声音宛如清泉泼洒而下。   那些世家臣子闻言简直如获至宝,面露喜色地连声附和道:“对对对,大皇子殿下说得是。”   楚翊优雅地放下了手里的青花瓷茶盅,又看向了卫国公等人,又道:“但七皇叔伤人罪证确凿,若不追究,也有违太祖遗训。”   “对对对!”勋贵们也是连声应对。   楚翊右手的指节轻轻在茶几上叩动了两下,和煦的目光转向了上首的皇帝,温声道:“那就降爵吧。”   话落之后,东暖阁内一片静默。   不等其他人反应过来,皇帝抬手一拍案,一唱一搭地应了:“好。就降爵吧,降为郡王。”   卫国公先是一怔,再一想:是啊,捅两刀,也就痛一时,康王怕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哪有降爵过瘾。   妙!罚得妙!   也免得康王总打他们爵位的主意,先让他自己好生痛痛。   “皇上英明!”卫国公率先高喊起来,喜笑颜开。   卫国公都应了,其他勋贵也没有不满意的,纷纷喊起了“皇上英明”,声音洪亮如雷动。   有人欢喜,更有人脸色僵硬,看向了后方那道绣着五爪金龙的门帘。   被皇帝宣召而来的康王楚佑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帘前,面沉如水,浑身散发着一股冷厉的气息。   不等康王开口,户部尚书王康尹就率先应了:“有错当罚,皇上英明。”   王康尹不蠢,也看得出来皇帝这次是有心降康王爵位。   今天有这些勋贵们在此搅局,要是不应下降爵,二选其一,皇帝怕是会顺水推舟让英国公捅上康王两刀。   现在这个局面怪只怪康王做事太过冲动,非要冒头得罪了勋贵。   王康尹轻轻地捏了下袖口,微不可查地向楚佑点了下头,示意他向皇帝低头。   “七皇弟,”皇帝的目光穿过众人看向了后方的楚佑,淡淡问道,“对朕的决议,你可有异议?”   “……”楚佑两耳嗡鸣,狭长的眸子里翻涌起滔天的怒意。   这一瞬,他想负气而去,但犹有一丝理智告诉他,他不能走。   今天他要是就这么甩袖而去,得罪的就是所有的勋贵。   而现在的他,还得罪不起!   楚佑紧紧地将双拳收紧,颀长的身形绷直,宛如一杆长枪,内心在激烈地交战着。   他的心情极度复杂,口中弥漫起一股浓浓的腥甜味,感觉冥冥中似乎有一只无形的推手一步步地把他推到了这个进退两难的地步!   他对自己说,古有勾践、韩信,成就大事者,就是忍一时之辱又当如何!   就是太祖皇帝也曾在年少时被人轻贱,发出了“莫欺少年穷”的豪言壮语。   ……   好半晌,楚佑都没有动弹,一动不动地伫立原地。   沉默蔓延,气氛越来越压抑。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字字艰涩地说道:“臣弟领旨。”   他垂下头,掩住了眸中深深的愤怒,压下了心头的怒火。   随着这四个字的落下,一切尘埃落定。   楚佑黑着脸迈出了东暖阁,浑身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进的气息,胸口憋着一团气,大步流星地继续往宫外的方向走去。   今天的京城天气阴沉,风势强劲,呜呜作响。   出了宫后,楚佑直接骑马回了康王府,在跑马场里策马狂奔着,迎着寒风跑了一圈又一圈……   他策马跑了三四圈,一个小厮气喘吁吁地全力跑了过来,口中高喊着:   “殿下,皇上派人来颁圣旨了。”   “他们、他们还要拆王府的大门!” 第084章   什么?!楚佑猛然地拉住了缰绳,胯下的黑马高高地扬起了两只前蹄,口鼻喷着白气。   “啪!”   下一刻,他重重地一马鞭甩在了马臀上,气极败坏地策马往大门方向赶,疾如狂风。   当楚佑来到大门口时,王府的一扇大门已经被拆掉了,几个禁军士兵正在拆卸另外一扇。   这边的动静实在太大,府外的街道上引来了不少看热闹的路人,全都对着王府的方向指指点点。   “康王殿下!”来传旨的大太监客客气气地对着楚佑作揖道,眼神淡漠,“咱家是来传旨的。”   他来传的当然是将康王从亲王降为郡王的圣旨。   大太监从托盘上取过那明黄色的圣旨,也不管楚佑是否下跪,就直接对着圣旨念了起来:“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康王楚佑年少气盛……”   楚佑的耳边嗡嗡作响,后面的话根本就没听到,他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把王府的朱漆大门彻底给拆了。   按照大景朝的规制,亲王府的大门上门钉为九行七列,而郡王府的门钉数量则降为九行五列,所以,康王既然降爵,那么王府原本的大门自然是不能用了。   不仅如此,连门前的那对麒麟石兽也被抬走了。   康王府的大门口变得空荡荡的,乍一看,仿佛是被下旨抄家似的。   “钦此。”   念完最后两个字后,大太监就将圣旨合拢,淡淡道:“王爷,皇上说了,王府中超规格的那些就罢了,不用劳师动众。”   大太监直接改口称“王爷”,康王不再是亲王,也就没资格被称为“殿下”了。   “王爷,谢恩吧。”大太监一边说,一边双手把那道圣旨递向了楚佑。   楚佑紧紧咬着牙关,神情阴鸷。   他很想挥手拂掉这道圣旨,却也知道如此会被冠以抗旨不遵的罪名,会成为被他人攻讦的凭证。   事已至此,且忍一时吧。   “臣弟谢皇上恩德。”楚佑黑着脸道,双手接过了那道圣旨,心头升起一股凉意急速在体内蔓延着、扩张着。   王府内没动又如何,世人看得是门楣。   他被降爵了。   想他十岁就被先帝封为亲王,现在却没了。   楚佑幽黑的眼眸里满酝着屈辱,双手紧握成拳。   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内务府的人把大门上放那块写着“康亲王府”四个大字的匾额拆了下来,换了一块写“康王府”三个字的新匾额。   “康亲王府”的匾额是先帝亲手题的,是先帝赐予他的荣光。   可现在,这份荣光被夺走了。   楚佑慢慢地跪了下去,一点点,一点点……最后膝盖重重地磕在了地上,发出“咚”的一声响。   他失魂落魄地看着那道对他意义非凡的匾额渐渐远去,感觉手头的这道圣旨沉甸甸的。   有那么一瞬,他心底生出那么一点点的后悔……   这点后悔才探出心头,就被另一种更浓烈的情感压了过去。   他在心里告诉自己,为了他的嫆儿,他无怨无悔!   大太监在颁了圣旨后,就带着人马浩浩荡荡地离开了,王府外那些看热闹的百姓也随之四散而去。   这些人也把康王被降爵的事当作茶余饭后的话题传扬了开去,当天,京城上下就全都知道了。   这个消息也同样传到了定远侯府。   顾太夫人把自己一个人关在了小佛堂里,专心念经,吃斋念佛。   这一念就是足足几天没出门,还免了晚辈的晨昏定省。   忍了几天后,顾太夫人终于是忍不住了,吩咐心腹李嬷嬷走了一趟玉衡苑。   “二姑娘,太夫人请您去一趟慈和堂,谈谈三姑娘的事。”   面对顾燕飞时,李嬷嬷的态度恭敬客气得不得了,脸上堆满了笑容。   “我就不去了。”顾燕飞淡淡的声音自一座绣着大红牡丹的屏风后传来。   李嬷嬷闻言,神色一僵,心一沉。   隔着一道朦胧的屏风,隐约能看到顾燕飞正在一件件地穿衣,伴着窸窸窣窣的细微声响。   李嬷嬷正斟酌着言辞,就听顾燕飞又道:“你回去转告太夫人,让她去问问顾云嫆可喝下了符水。”   “……”李嬷嬷又是一愣,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   屏风后的顾燕飞慢悠悠地给自己系上了腰带,唇角似笑非笑地勾了勾。   以她对顾云嫆的了解,这符水顾云嫆必是不会喝的。   李嬷嬷小心翼翼地又道:“不知二姑娘可还有什么话要老奴转告太夫人的?”   顾燕飞抬手把长长的青丝扎在了脑后,漫不经心地轻笑道:“你告诉太夫人,让她放心,这婚事会成的。”   “卷碧,送客。”   旁边的卷碧听到最后四个字,立刻朝李嬷嬷走近了一步,伸手做请状。   “那老奴就回去复命了。”李嬷嬷笑着行礼后,这才随卷碧离开。   下一刻,顾燕飞就步履随性地从屏风后走了出来,唇角噙着一抹闲适的浅笑。   她身上换了一身玄色暗纹直裰,以银色丝线绣着几丛兰叶,腰环刺绣锦带,将腰身收得很细。   简简单单的男装被她穿得格外好看,唇红齿白,英姿飒爽,令人不由眼前一亮。   当卷碧送完李嬷嬷,回来时看到顾燕飞的第一眼,就惊艳地张大了嘴。   “好一个翩翩美少年!”卷碧两眼放光地抚掌,绕着她走了一圈,上上下下地打量着。   顾燕飞被卷碧逗笑了,随手顺了下束发的丝绦,银色的丝绦垂到了胸前。   蹲在窗槛上的奶猫不屑地嗤了一声,目光灼灼地看着天空中早已飞远的白鸽。   顾燕飞随手把案头的一张飞鸽传书一捏,往袖袋里一揣,就出门去了,只丢下一句:“你们俩守着家。”   “你们俩”指的是卷碧与晴光。   “喵!”   将奶猫不悦的牢骚声抛在身后,顾燕飞兴致勃勃地出了侯府,去的还是她前世从来没去过的地方,位于城南的天音阁。   天音阁是一个戏园子,是京城中最有名的戏园之一。   每天的戏只要开场演,那都是座无虚席。   顾燕飞来得早,就在天音阁一名小二的招呼下,先到二楼的一间雅座坐下了。   楼上楼下的座位已经坐了七八成客人,形形色色的人都有,一个个皆是两眼发光,神采勃发。   戏楼内,一片热闹喧哗的气氛。   客人们三三两两地一边品茶、喝酒,一边说着闲话。   “老哥,你可听说没?”一个身穿青色直裰的年轻男子用胳膊肘顶了顶同桌的中年男子,挤眉弄眼道,“今天这出戏叫什么来着……反正有个新花旦,听说是个绝色佳人!”   “知道知道!这姚家班是天音阁不远千里从南方请来的,这几天才刚到京城呢,唱的戏那个叫绝了。嘿嘿,不瞒老弟说,我就是冲这个花旦来的。”中年男子口沫横飞地说着,越说越激动。   “那天音阁可真是砸了大本钱了。”   “那是!不砸钱不行啊,你没见吗?最近云梨园越来越红火,直追天音阁……”   “……”   楼下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入顾燕飞耳中,挑起了她的兴致。   在曜灵界两百年,她还没看过戏呢。   她随手拿起了戏折子,快速地翻了翻,这才知道今天这里要唱的戏名为《莲花扇》,这出戏分为四折,约莫是说一个侯府世子假扮侠客闯荡江湖,在王府郡主与江湖歌女之间摇摆不定,演绎了一出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   顾燕飞一目十行地扫了几眼。   戏楼内的客人越来越多,待到坐席九成满时,就听戏台方向传来一阵响亮的开锣声。   接着,就是一阵悠悠的丝竹声响彻整个戏楼,悠扬悦耳,代表戏开场了。   可戏台上还是空荡荡的一片,不见一人。   众人正狐疑着,一个清泉般甘甜的嗓音骤然响起,悠悠地划破空气。   这楼中的空气似乎都随着这道声音的响起微微一颤,周围的氛围整个不同了,仿佛骤然从喧闹繁华的市井来到一处幽静的高门内院之中   那优美的唱腔流丽细腻,音色纯净,顺畅流利,柔曼婉转,又蕴含着极其丰富含蓄的情感,令人不禁对声音的主人浮想联翩。   在众人的翘首以待中,一道婀娜的身影袅袅地从屏风后飘了出来,粉墨登场,那一袭嫣红色绣百蝶穿花的衣裙在戏台上点点的烛光中闪闪发亮。   花旦轻轻地、优雅地甩动长长的水袖,同时,头微侧,露出半边绝美的脸庞。   眉如墨染,唇似朱染,敷粉面颊如瓷器般白皙,妖媚惑人的凤目斜斜地挑向鬓角,勾勒出一种难以言说的魅惑。   五官完美无缺,组成一张倾国倾城的绝世丽颜。   他就像是月下的昙花一层层地绽放,刹那芳华,艳不可挡,贵不可言。   所有的观众全都惊艳地看着这名饰演郡主的花旦,一时忘了呼吸。   看着台上的绝色丽人,顾燕飞微微一怔,手里的酒杯也停顿在了半空中,喃喃自语道:   “好红……”   顾燕飞微倾身往前靠去,右手肘撑在窗槛上,微曲的手指托着下巴,仔细打量着戏台上的人。   他的周身一片猩红,或者,应该说,这人身上的气运竟然是浓重的猩红色,妖艳得好像血一样的颜色,仿佛浴血而生,又仿佛置身于一团灼灼的火焰之中。   不似旁人都萦绕着淡淡的白光。 第085章   顾燕飞在曜灵界修行两百年,见过不知道多少相貌出众之人,此人绝对是数一数二,但挑起她的兴致并非是此人的容貌,而是对方那猩红色的气运。   有趣,实在有趣!   顾燕飞越看越专注,一双眸子亮晶晶的,就像是一只好奇而慵懒的猫儿,目光舍不得在此人身上移开。   在这个小世界,只有人。   但是在曜灵界,有人,有妖,有灵兽,也有魔族……   魔族的气运是血红色,与此人的猩红色又有一种微妙的不同。   而她又很确定,眼前这丽人是人,非魔。   饰演郡主的花旦遥遥望着远处,担心思念着她的未婚夫,也就是那侯府世子。   每一个顾盼,每一个唱词都恰到好处,让人不由心生怜惜,恨不得冲上去将她揽入怀中。   随着丝竹声愈来愈高亢,其他油头粉面的伶人们也陆续登场了,慢悠悠地拖着长调唱了起来,莺声燕语似诉还嗔。   顾燕飞根本不在意剧情,也不在意其他戏子,只注意看那花旦。   “公子,这边请。”   身后传来小二热情的声音,顾燕飞充耳未闻,专注得连雅座中又多了一人都浑然不觉。   直到一袭白衣的俊美青年在她桌边坐下,顾燕飞这才慢悠悠地从花旦身上收回了目光,转向了楚翊,柳眉一挑,笑眯眯地把酒壶往他的方向一推。   楚翊很识趣,笑容和熙地认了错:“我来迟了,自罚一杯。”   楚翊一边说,一边执起酒壶给自己与顾燕飞的酒杯分别斟满了酒,接着,便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   任何一个动作由他做来,总是不紧不慢,有种如行云流水般的感觉,从容而优雅,那种高贵的气度是从骨子里散出来的。   外面的喧嚣声似乎在这一刻远去。   顾燕飞以掌心托着下巴,又开始盯着楚翊看,上上下下地打量着,目光坦然无比。   通常情况下,凡人的气运都是和顾云真一样,呈现一种白色的“气”,或浅或深,会随着命术而变化。   这种“通常情况”不适于顾燕飞,也不适用于楚翊。   楚翊的身上什么也没有,他是天弃之人,就和她一样。   顾燕飞看了楚翊一会儿,就觉得无趣了,兴味的目光又去看戏台上那个倾国倾城的花旦。   戏台上,那绝色丽人正倚靠在一张美人榻上,一边唱,一边以袖掩面,作垂泪状,只从袖口后露出一双漂亮的如丝媚眼,楚楚可怜。   整个戏楼内,所有看戏的客人们皆是寂静无声,忘了喝酒,忘了吃东西,他们的注意力全都被这花旦给吸引了过去,情绪为她的一颦一笑、一泪一叹所牵动。   他们一时喜,一时惊,一时愁,一时揪心……全都为了那戏台上的美人,只恨不得将江山捧到美人跟前搏美人一笑。   顾燕飞在看美人,楚翊则在看顾燕飞。   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她穿男装。   一袭玄色直裰衬得她肌肤似雪,长长的黑发只是随意地以发带束在后脑,整个人超逸绝俗,毫无女子应有的娴静,笑容闲适。   若是普通女子女扮男装,很容易在举手投足间透出一股子过分阴柔的违和感,可是在她的身上,却看不到丝毫不自然,只让人觉得清俊至极,仿佛她天生就该如此。   在一段小高潮后,花旦就款款地下了台,再不见那婀娜的身影,而男主角饰演侯府世子的小生也隆重登场了,一袭侠士装扮,手执长剑,英气勃发。   见花旦下场,顾燕飞无趣地转回了头,头上那长长的发带和发丝随之飘起,发带恰好勾住了窗帘边的铜帐钩。   她随手扯了下发带,可发带依旧与铜帐钩缠在一起,就干脆把束发的发带给解了下来。   一头长长的青丝霎时如瀑布般倾泻而下,随意地披散在她胸前、背上。   顾燕飞将发带自铜帐钩上解下,正想重新给自己束发,就听楚翊忽然道:“别动。”   “我来。”楚翊一边说,一边起身朝顾燕飞走来。   顾燕飞:“……”   顾燕飞一般没那么听话的,可现在,她的注意力被楚翊手里拿的玉簪吸引了。   那是一支白玉簪,唯有一端鲜红如血,被工匠巧妙地被雕成了两朵梅花,一朵半开半待,一朵俏然怒放,片片花瓣层次分明。   顾燕飞眸光一亮,乖乖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由着楚翊亲自为她束发。   他挽发的动作很娴熟,修长的手指灵活敏捷,三两下就把顾燕飞那一头浓密的青丝挽成了一个发髻,只以那支玉簪固定这满头青丝。   顾燕飞摸了摸发髻,由衷地赞道:“你真厉害!”   她就没办法用一支玉簪把头发挽得那么漂亮。   两根纤纤玉指从发髻一直摸到了那支玉簪,流连不去。   她喜不自胜地反复摸着玉簪,以指腹感受梅花的形状,笑靥如花,愉悦畅快。   这支梅花玉簪不是凡物。   自打得了那块凤纹玉佩后,顾燕飞就意识到了一点。   这个小世界虽然现在灵气稀薄,几近于无,但是,在数千年甚至是万年以前,这里应该是有过灵气的,所以,才能孕育出有灵气的玉石,被工匠雕成玉佩。   可想而知,那块凤纹玉佩不会是这个小世界中唯一的一件灵物。   顾燕飞本想着慢慢找找看,没想到楚翊今天竟然给了她这么一个惊喜。   “这是给我的吧?”她有些不放心地问了一句。   楚翊低低一笑:“这是回礼。”   顾燕飞怔了怔,立刻想起了她上次赠予楚翊的那枝红梅,弯起唇角。   她这个人一向运气不太好,可有趣的是,遇上楚翊的时候,她的运气就会变得非常好。   上辈子是如此,这辈子还是如此。   想着,顾燕飞的笑容愈发灿烂,毫不吝啬地展示她的愉悦:“我很喜欢!”   她当然喜欢,还喜欢得不得了!   这支玉簪可是好东西啊,虽说玉簪中的灵气无法吸取,比不上那块凤纹玉佩,但是,只要常年佩戴这支簪,就可以温养神识。   顾燕飞本就不指望像那块凤纹玉佩那般的灵物会很常见,否则,这个小世界也不至于是现在这般灵气匮乏了。   “你喜欢就好。”楚翊抬手帮她轻轻地扶了下那支梅花玉簪,温雅的笑容中隐隐透着一种说不出的怀念。   顾燕飞开心地给楚翊斟了酒。   楚翊又坐了回去,目光忽然穿过雅座的窗口望向了一楼的大堂,然后做了个手势,示意顾燕飞往下看。   顾燕飞放下酒壶,顺着他的视线看了过去。   一个身形修长的俊朗青年迈入一楼大堂,他穿着一件宝蓝底祥云团花锦袍,腰束玄色嵌墨玉锦带,高大威武,形容间有一股武人特有的锐利。   “这是慕容雍。”楚翊道。   顾燕飞上上下下地扫视起慕容雍。   自打前些天去嘉卉院给顾云真添妆时,发现她的气运被顾云嫆所掠夺,顾燕飞就一直有些介怀。   后来,顾燕飞特意吩咐卷碧去打听过,顾云真自小到大的运气确实不太好,不仅仅是三太太说的那些事,还有更多数不胜数的例子。   只说今年,二月时,顾云真与顾云嫆等几个姐妹去侯夫人王氏的妹妹家做客时,她不慎被一颗马球擦到了头;   六月时,她在侯府的小湖里泛舟,小舟的舟底忽然漏水,她又不会泅水,差点就溺水……   八月时……   顾燕飞从这辈子一直联想到了上辈子的事。   上辈子,顾云嫆毁了容以及那之后半辈子的凄苦,应该也是因为气运不佳。   顾燕飞一时也没有头绪,想着顾云真婚期在即,就托了楚翊去打听一下顾云真的未婚夫慕容雍。   今早她收到了楚翊的飞鸽传书,约她来天音阁。   顾燕飞深深地凝望着慕容雍的面庞。   青年脸部的线条棱角分明,浓眉大眼,鹰钩鼻,薄细的嘴唇,组成一张英朗阳刚的面庞。   顾燕飞的目光在他的鹰钩鼻上转了转,微微皱起了眉头。   鼻如鹰嘴,啄人心髓。   楚翊低声道:“慕容雍在三千营任职,原是正六品的云骑尉,上月因为去青州剿匪立了首功,刚调到了神机营,升为五品骁骑尉。”   慕容雍不过正五品的武将,在朝中称不上什么大人物,连上早朝的资格也没有,若非顾燕飞问起,楚翊根本不会费神去留意。   他修长的手指慢慢转着酒杯,浅啜了一口酒水后,接着道:“自打这姚家班来了京城后,他几乎日日都来天音阁,给个名角捧场。”   楚翊徐徐道来,神情语气都很平静,似乎见怪不怪,又似乎不以为意。   下方的慕容雍进了大堂后,先是目光灼灼地朝戏台上望去,见戏台上只有一个年轻的小生与另一个老生,就意兴阑珊地收回了视线。   天音阁的小二走在前头毕恭毕敬地领着慕容雍往楼梯方向走去,言谈之间,既热情,又熟稔,显然时常招待慕容雍。   “捧谁?”顾燕飞不由问道。   她脑海中想起方才那名倾国倾城的花旦。 第086章   顾燕飞的话音刚落,戏台方向的丝竹声骤然一转,从疾风骤雨变得婉转柔和,那乐声的氛围与节奏似乎在预示着什么。   走到楼梯一半的慕容雍停下了步伐,剑眉一挑,再次看向了戏台,眉目含笑。   下一刻,一个着一袭翠绿衣裙、艳若桃李的戏子翩然登场,满头珠翠,明丽活泼,一举一动间,透出一种明快的气质。   这漂亮的扮相与身段引来满堂的赞美声。   那名青衣就是戏中的那个江湖歌女,因为得侯府世子英雄救美,对他一见钟情。   青衣在台上矜持地舞起了水袖,咿咿呀呀地唱出了少女的一腔心事,动人的唱腔韵味十足。   “捧这青衣。”楚翊指着戏台上那刚刚登场的青衣道。   顾燕飞眼角的余光瞟向了戏台上好似蝴蝶般飞来又飞去的青衣,好奇地问道:“怎么个捧法?”   她微微偏头,右手一托下巴,眸中闪着颇为兴味的光芒。   “……”楚翊难得语结,神色微妙,有一瞬,几乎看到她身后甩动好奇的猫尾巴。   他心里幽幽叹息,也不知道该感慨顾燕飞与他不见外,亦或者这姑娘实在是没心没肺。   楚翊斟酌着言辞,道:“慕容雍爱听戏,也爱听曲,是京城各大戏园子与烟花之地的常客,他在京中除了慕容府外,还以个人名义安置了一个宅子,时常去那宅子小住。”   顾及顾燕飞毕竟是个未出嫁的姑娘家,楚翊没把“包养戏子”、“蓄养外室”什么的挂在嘴上,但是言下之意已经很明确了。   说完后,楚翊又垂首去喝酒,纤长的眼睫细微地颤了颤。   平日里一向气定神闲的青年在这一瞬露出一丝罕见的不自在。   顾燕飞漫不经心地喝着酒,全然没察觉楚翊的异状,越听越觉得这慕容雍实在有些不靠谱啊。   上一世,慕容雍没有因为顾云真毁容而退亲,她以为慕容家应是光明磊落的人家,慕容雍的人品也没什么问题。   再加上顾云真从来报喜不报忧。   如今想来,她上一世对慕容雍的了解还是太表面的。   现在听楚翊说起这些,心里不免有点不上不下的。   顾燕飞再一次想到了顾云真黯淡稀薄的气运,想到上辈子出嫁后的顾云真偶尔回娘家时略显憔悴的样子,久久回不过神来。   这一刻,一个念头清晰地浮现:说不定,上辈子顾云真与慕容雍的婚姻并没外人想象中的那样好……   自己怕是有些先入为主了。   “好!”   下方骤然响起一阵激动的叫好声,紧接着,热烈的掌声雷动。   顾燕飞垂眸,又往楼下的戏台方向看去。   剧情渐渐走到了高潮。   歌女得知侯府世子有未婚妻,就拿着那把世子遗落的莲花扇跑去了王府找郡主,说侯府世子不喜繁文缛节,规矩礼数,与郡主的婚约只是责任;说侯府世子属于江湖,求郡主成全她与心上人,又将那把郡主所绘的莲花扇物归原主……   郡主神伤,晕厥了过去,引得观众发出一片唏嘘声。   一折戏结束了。   戏台上的几盏宫灯被熄灭,上方垂下幕布,丝竹声戛然而止。   观众们还在意犹未尽,此刻才算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七嘴八舌地讨论起刚才的那折戏。   一会儿说花旦确实名不虚传,一会儿说花旦与青衣一个美,一个俏,各有千秋,一会儿又点评起那些戏子的唱腔、身段……   众人高谈阔论,一个个喝得酒酣耳热。   气氛热火朝天。   一个小二在下方欢快地敲了下锣鼓,高喊道:“天字丙号客人赏黄金一百两给何艳夏姑娘。”   何艳夏就是那个青衣的艺名。   紧接着,青衣从后台款款出来,对着众人福了福,当众谢过。   众人不由哗然。   毕竟黄金一百两可是足足一千两白银啊!   下方响起一阵轰雷般的掌声,此起彼伏,戏楼内的气氛愈发热烈。   看着下方众人啧啧称奇,慕容雍勾了勾嘴角,颇有几分志得意满的感觉。   他勾了下唇角,正想喊小二,眼角的余光扫过大门口,看到一道有些眼熟的高大身影走进了天音阁。   那是一个五十来岁、身形健硕的男子,鬓发间已夹了银丝,黑膛脸上留着粗犷的络腮胡,一身褐色暗八仙纹锦袍裹着将军肚,步伐坚定,看来还颇有几分不怒自威的气势。   这是?!慕容雍眼睛一亮,赶紧起身。   他快步踏着楼梯走了下去,笑容满面地朝来人走去,拱了拱手道:“韦……老爷,真是巧了。”   众目睽睽下,慕容雍不好叫破对方真正的身份,这才口称韦老爷。   “你是慕容……”韦老爷也对慕容雍有点印象,记得他姓慕容,前不久立过一个不大不小的军功,但也仅止于此。   “晚辈慕容雍。”慕容雍立刻接口道,脸上的笑容恭敬不失热络,与对方寒暄着,“原来韦老爷与晚辈一样也喜欢看戏。”   二楼雅座中的顾燕飞正俯视着相谈甚欢的两人,她挑了下眉梢,抬手指向了那位“韦老爷”,随口道:“呀,这个人快倒霉了。”   看他印堂的黑气就跟被墨水当头泼了似的!   众生平等,生老病死,乃人生常态,无论是达官显贵,亦或是平民百姓,都逃不过这四个字,终究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而且,”顾燕飞的目光在“韦老爷”的眉心转了转,右手在袖中掐了掐,又道,“最多一盏茶。”   楚翊也看清了下方的来人,优美的剑眉略略一挑,低声道:“卫国公?”   原来这就是卫国公啊!顾燕飞又多看了两眼。   大景朝有四公,爵位世袭罔替,至今在朝中仍地位稳固,不过,对于英国公以外的另外三公,顾燕飞就了解不多了,也从未见过。   顾燕飞眨了眨眼,指着卫国公问:“这个人重不重要?”她指的是对楚翊而言。   她问得相当直接,因此楚翊也回得很直接:“三代重臣,举足左右,便有轻重。”   见顾燕飞认真听着,楚翊便又继续往下说:“卫国公韦诜的祖父是第一代卫国公韦鼎。”   “韦鼎与太祖皇帝结识于式微之时,两人是结拜兄弟,最得太祖的信任,还娶了太祖的亲妹妹嘉德大长公主。”   “韦鼎为人正直,胸有丘壑,当年,先帝提出废太子时,被他骂得狗血淋头都不敢发火。”   顾燕飞歪了歪螓首,她的算学很好,可就是不耐烦算这些个家族辈分,脑子里绕了个弯,才把人物关系算明白了。   也就是说,韦鼎是先帝的姑父,现任卫国公韦诜是今上的表弟,楚翊的表叔。   楚翊浅啜一口酒水,从第一代卫国公说到了现任卫国公韦诜:“韦鼎的长子、次子年纪轻轻就战死沙场,韦诜自小是韦鼎养大的,颇有其祖之风。”   “韦诜年轻时,曾去西北戍守边关十余载,战功赫赫,打得西戎人俯首称臣,不敢再来犯我大景。”   韦诜有滔天军功在手,在军中更是数一数二的人物,所以哪怕韦鼎逝世后,先帝对卫国公府心有芥蒂,却也无可奈何。   楚翊知道顾燕飞才刚到京城,可能不太懂朝政,就解释得稍微详细了点。   顾燕飞的确不懂朝政,在曜灵界时,她只顾着专心修行;而上辈子,她只是个被困在侯府的小姑娘,随波逐流。   不过,顾燕飞聪慧机敏,在曜灵界走了这一遭,领略过更广阔的天空,眼界也随之开阔,整个人就像是脱胎换骨般,如今的她不仅一点就通,更能举一反三。   顾燕飞笑盈盈地轻抚了下梅花玉簪,指下的触感温润细腻,一股淡淡的灵气萦绕指尖。   “我帮你好不好?”   既然这韦诜在朝廷中的地位举足轻重,那么对于跟自己一样倒霉的楚翊来说,此人也一定很重要。   顾燕飞的指尖轻轻摩挲着玉簪一端的梅花,似在细细感受着每片花瓣的脉络。   她心情好,那灿烂明媚的笑容自然而然地浮现于眼角眉梢,似明珠,如美玉,明艳无俦。   她的笑容极富感染力,如一江春水、一缕春风般淌入人心。   楚翊怔怔地看着她,有一瞬间的失神,心湖荡起丝丝涟漪,唇角也随之微微翘了起来。   嘴比脑子快了一步:“好。”   等理智回炉,楚翊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掩饰地去拿酒杯,入口的酒水似乎更加甘甜,绵长,让他忽然间有几分微醺的感觉。   外头的锣鼓声再一次响起,意味着第二折 戏开场了。   戏台上多了一个床榻,手执折扇的花旦侧躺在榻上,合着眼,那浓重深黑的眼线衬得她肌肤愈发惨白,又透着一丝惹人心怜的妩媚。   戏楼内霎时无声,唯有他是这里当之无愧的主角。   顾燕飞兴致勃勃地盯着那名花旦看,他的周身依旧萦绕着浓郁的猩红色,那血液般的气流衬得他娇媚如花,妖魅似狐。   “真是漂亮啊。”   顾燕飞低喃道,唇角的笑意更浓,颊边微现梨涡。 第087章   戏台上的花旦掀开了眼睑,同时打开了那把绘有莲花的折扇,缠绵悱恻地唱起了“萧郎说,见此莲如见我”,眸光幽幽瞟向大门的方向,那头,慕容雍正与卫国公热情地搭着话:“不知您可有订雅座?”   卫国公喜欢看戏从来不是什么秘密,他本就是为了这新的姚家班来的。   卫国公豪爽地笑道:“今天来是临时起意,倒是不曾订雅座。”   他是天音阁的常客,即便没订雅座,小二也会帮他设法协调。   不过今天很显然就没有小二发挥的余地了,慕容雍急忙道:“韦老爷,晚辈订了雅座,有道是,相逢不如偶遇,不如您去晚辈的雅座小坐如何?”   卫国公一向不拘小节,爽快地应了。   慕容雍欣喜不已,目露异彩。   他自从上次从青州立功回来后,虽然升到了正五品骁骑尉,却只是一个虚衔。   卫国公府在大景朝的地位超然,卫国公在军中的地位更是不可动摇。   慕容雍早就想与之结交,但又不好贸贸然地攀附,今天在天音阁偶遇,是缘分,也是一个难得的机会。   至少,卫国公从今日起就会记得自己的名字。   慕容雍伸手做请状,领着卫国公朝二楼的雅座方向走去。   两人相谈甚欢,只不过,大部分时候都是慕容雍在说话:“韦老爷,可惜您来晚了一步,第一折 已经唱完了。”   “姚家班果真是名不虚传,您瞧这花旦的唱腔、身段……在京城也是数一数二。”   “还有方才的青衣唱得也好……”   慕容雍侃侃而谈地说了一通,至于卫国公只随口说了几句“可惜”、“不错”之类的话。   两人在说话间,步入二楼正对戏台的一间雅座中。   小二知道这位“韦老爷”喜欢烧刀子,以最快的速度给他们上了一坛烧刀子。   慕容雍亲自给卫国公斟了酒,然后双手举杯,对着卫国公敬酒道:“国公爷,末将敬您一杯。”   此时,这雅座中没有别人,慕容雍也就不再口称什么韦老爷。   卫国公嗅了嗅杯中酒香,笑着赞道:“好酒!”   他朗声大笑时,颇有些一方诸侯的豪情与霸气,仰首将杯中酒水一口饮尽,辛辣的酒液下腹,只觉得腹中灼灼,冬日的寒气一扫而空。   “我这大半辈子,赏美酒无数。”卫国公哈哈大笑,“最喜欢的还是这烧刀子,这别的酒水总觉得寡淡……”   他话说了一半,戛然而止。   粗犷的黑膛脸上,一双眉头紧紧地拧成了结,面露痛苦之色,连额角的根根青筋都凸显出来,点点冷汗急速沁出。   慕容雍也看出卫国公的脸色不对,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国公……”   最后一个字还没出口,就见卫国公脸部剧烈地抽搐了一下,身子前倾,嘴唇间呕出了一大口鲜血……   “呕!”   一滩殷红的鲜血一半吐在雅座内,另一半从窗口喷洒了出去,宛如一场哗哗的血雨。   血雨从二楼滴落了下来,洒向楼下的大堂。   那些观众正看戏呢,对于上面的动静毫无所觉,只到感觉有什么液体滴在了头上,不由皱眉。   好几人都下意识地抬手往头上摸了一把,又抬头一看,这才发现掌心染了点点血渍,还有一些血滴落在了桌上的瓜果点心上。   “血!”   一个尖锐的女音霎时从观众中响起,声音那么尖锐,那么高亢。   其他好几名被鲜血洒到的观众也发现了,有的人抬头看向二楼,有的人尖叫连连,有的人赶紧起身,还有的受惊地捂住了嘴。   一楼的大堂顿时乱成了一锅粥,男女老少的惊呼声、叫嚷声此起彼伏:   “这里怎么会有血?”   “快看,血是二楼那间雅座滴下来的……”   “杀人了!小二,赶紧去报官啊!”   “……”   混乱间,只听二楼雅座里传来了一个年轻男子声嘶力竭的吼叫声:“来人,快叫大夫!”   天音阁的掌柜这才反应过来,连忙招来几个小二,吩咐一人去请大夫,命另一人去报官,又叫了两个小二上楼查看情况。   掌柜自己则留在大堂里,一会儿安抚那些惊魂未定的客人,一会儿又令人赶紧清理被血弄脏的桌椅。   大堂里,骚动不已。   一部分好事者纷纷上楼看热闹,其他人心慌意乱,好似那热锅上的蚂蚁,也都无心看戏了。   即便如此,那丝竹声依然没有停,悠悠回荡在空气中,戏台上的那些戏子也全都面不改色,随着乐声,或吟唱,或舞动。   这一幕的主角是饰演郡主的花旦与饰演侯府世子的小生。   郡主因为歌女的刺激,病了一场,此时大病初愈,几步外,侯府世子一脸歉意地负荆请罪,言辞恳切。   乐声随之变得悲伤,清冷如霜,让人仿佛能看到一树树白梅在寒风中倏然绽放。   扮相绝美的花旦悲切地偏过了头,似乎无法直视深爱的未婚夫,幽深的目光顺势朝二楼的雅座方向望去。   那深邃的眸底蕴着点点幽光。   下一瞬,花旦以袖掩面,似在压抑隐忍着什么。   戏台上,那种悲伤压抑的气氛随着花旦的一举一动弥漫开来,与大堂的骚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不一会儿,小二就带着一个头发花白、提着药箱的老大夫步履匆匆地来了。   腊月大冷天,那老大夫却是跑得满头大汗,蹬蹬蹬地上了楼。   顾燕飞看看楼下大堂,又看看隔壁那染血的窗槛,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里小巧别致的白瓷酒杯,歪着小脸自夸道:“我说得准吧!”   “准。”楚翊轻轻一笑,温润如玉。   她的本事,他当然毫不怀疑。   顾燕飞一边喝酒,一边肯定地说道:“他应该是旧疾作祟。”   方才,她看到卫国公的第一眼,就看出来了,他有旧疾爆发之症,而且会来势汹汹,相当凶险。   所以,顾燕飞才会说他要倒霉了。   小拾就守在雅座外,竖起了耳朵,心里像是有只猫儿在挠似的,很想问卫国公有没有性命之忧。   偏偏楚翊与他不是一条心。   “卫国公一向身子硬朗,年届知天命之年,身手还不减当年……”楚翊若有所思地说着。对于顾燕飞说的旧疾,他隐隐有了些猜测。   丝竹声又悲伤转为激烈,意蕴深远,顾燕飞再看向戏台时,就见那花旦又下台了。   戏台上虽然还有七八个戏子,但对她来说,又变成了一出无聊的戏。   顾燕飞想到了什么,赶紧去翻旁边的那本戏折子,这一翻,才发现等那花旦下次再登场就是下一折戏了。   没意思!   顾燕飞懒懒地打了个哈欠,只听下方又响起一阵嘈杂的喧哗声,似乎有人粗鲁地撞了一下门扇。   一队高大威武的衙差急匆匆地赶到了,气势汹汹地冲进了大堂中,皆是板着脸,颇有种来者不善的架势。   大堂的气氛陡然一肃。   客人们生怕一不小心惹上官非,全都哑然无声,也唯有如疾风暴雨的丝竹声与吟唱声仍旧飘荡在空气中,如诉似嗔。   “公子,衙差来了。”守在雅座门口的小拾伸长脖子张望了一番,兴致勃勃地说道,“我去看看。”   话音还未落下,小拾已经嗖地跑没影了。   见顾燕飞翻戏折子,楚翊也俯身凑过去看,半束半披的乌发顺势倾泻到了胸前,他线条明晰的下巴勾勒出修长温润的弧度。   他鬓角的一缕发丝不经意地擦过顾燕飞白如凝脂的脸颊,轻轻地,柔柔地。   好痒!顾燕飞下意识地抬起一根手指撩了下那缕发丝,触手的发丝冰凉柔滑,像一匹上好的绸缎。   “……”楚翊修长的脖颈上,喉结微微地上下滚动了一回,对上了顾燕飞朝他看来的眼眸。   两人四目相接,彼此的面庞近在咫尺。   “公子!”等小拾回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亲昵的一幕,不由瞪大眼睛。   自家公子被调戏了?!   小拾呆了呆,莫名地觉得自己似乎打扰了什么,又仿佛自己是多余的。   念头一闪而过,小拾嘴里没停,口沫横飞地说着隔壁的情况:   “刚刚京兆府的那几个衙差差点把慕容雍给拿下,但是慕容雍把他四品游击将军的身份一说,那些衙差就不敢拿人了,不过衙差没走。”   说完,小拾又像一阵风似的走了,不一会儿,再次蹬蹬地跑了回来:“大夫刚刚给卫国公探了脉,又跟他扎针止血。”   这一回,他得了顾燕飞一句评价:“无用。”   等小拾第三次从隔壁跑回来时,眼睛几乎在发光,崇拜地说道:“顾姑娘,你说对了,卫国公还在吐血,扎一针,就吐一口。”   小拾比手画脚了一番。   顾燕飞合拢了戏折子,喃喃道:“差不多了。”   “……”小拾没听清她说了什么,一头雾水地眨眨眼。   顾燕飞正要起身,又想了什么,赶紧把杯中最后两口酒水一口灌下,这才重新站起身,一手抚了下衣袍,另一手潇洒振袖,笑眯眯地招呼楚翊道:“走,我们看看去。” 第088章   楚翊优雅地也起了身,如影随形地跟在她身旁,顺手把那本被顾燕飞翻了好几遍的戏折子塞给了小拾。   两人走出了雅座,往隔壁走去,一派闲云野鹤。   前方走廊的尽头,慕容雍与卫国公的那间雅座外,围满了人,里三层、外三层的,一眼望去,全都是黑压压的人头。   那些旁观者对着雅座内指指点点,议论纷纷,他们只能旁观,没法继续靠近,因为四个衙差正跨着刀鞘守在雅座的门口。   雅座内,狼狈不堪,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血腥味。   桌上、地上、墙壁上全都布满了鲜血。   卫国公虚弱地倚靠在椅背上,他的长随小心翼翼地扶着他的上半身,生怕他会倒下去。   “……”慕容雍的脸色不太好看,头疼地摸了把脸,右脸被卫国公吐出的血飞溅到了一些,看来狼狈异常。   卫国公是朝中重臣,和他在一块儿时突然吐血,就算他什么也没做,说不定也会有旁人猜测是他对卫国公下了黑手。   那他简直有理也说不清了!   慕容雍紧紧地皱着眉头,眼眸晦暗犹如覆着一层阴云。   “呕!”卫国公的唇角间又呕出了一口血,络腮胡和下巴上沾着不少血,面庞泛着一股灰败之色,气息十分微弱。   连续吐了好几口血后,卫国公已经气若游丝了,仿佛去了半条命,连眼神都有些恍惚,找不到焦点。   “大夫,怎么还没止血?”慕容雍急忙问道,掩不住的担忧与焦急。   头发花白的老大夫收回了扎在卫国公手臂上的银针,又再次给卫国公探脉。   少顷,他收回了手,眉头紧皱,眼角更是挤出层层叠叠的皱纹,摇头叹息道:“这位公子,此人怕是不行了。”   他已经用银针扎了病患身上的多处止血穴,可是病患非但没止血,反而吐血吐得更厉害了。   “……”慕容雍的脸色更难看了。   卫国公的长随不知所措地以袖口擦了擦额头的汗,面色惨白,焦虑地朝窗外张望了两眼,暗道:算算时间,车夫应该已经到公府了,夫人应该知道了吧。   “呸!”卫国公听到这蒙古大夫竟然咒他死,一股怒火自胸口节节攀升,嚷嚷道,“你个庸医……”   他想说,你个庸医,竟然敢咒我!   可是,他的话还没说完,胸膛又是一阵剧烈的起伏,脸色一变,口中再次喷出一口鲜血。   “国公爷!”长随担忧地喊了起来,脸色比卫国公还惨白,手指发抖。   听长随这么一喊,那原本就不安的老大夫愈发惶惶,瞳孔收缩。   “国公爷”这三个字,就意味着这个病患的身份是堂堂国公,可不是他一个普通的大夫可以得罪的起的。   守在外头的那些衙差的脸色也是微妙,暗暗地交换着眼神。   这一瞬,几乎后悔他们干嘛趟这浑水。   就在这种浮躁不安的气氛中,楚翊与顾燕飞不紧不慢地走到了雅座外。   两人并肩而行,一个着白衣,一个着玄衣,一个温润,一个洒脱,两人皆是相貌俊美,龙姿凤采,令得这压抑的走廊似乎都亮堂了起来。   走廊上围观的人不由往两边退开,给他们让出了一条道。   见又有人来了,守在雅座门口的几个衙差不由蹙眉,本想把人赶走的。   “去……”   班头将刀鞘一横,可撵人的话才吐出一个字,又噤声,目光落在楚翊的身上。   眼前的青年不及弱冠,一袭白衣素净,可腰间那缀有雕鹿纹白玉的玉带一看就非凡品,再看他俊脸上带着一抹雍容的浅笑,举手投足间,尽显一种优雅不失矜贵的气度。   班头在这偌大的京城中也是见了无数贵人了,感觉与眼前这位公子一比,里头的那位国公爷与四品游击将军都似乎被衬成了绿叶。   班头心底警铃大作,京城中遍地是贵人,指不定眼前这一位又是哪府的王爷、世子呢。   他默默地退回,给其他衙差使了一个眼色,放楚翊与顾燕飞进了雅座。   两个大活人就这么光明正大地步入雅座中,里面的卫国公与慕容雍当然不可能注意不到。   慕容雍还没资格上朝,从未见过大皇子,不过卫国公韦诜自然是认识的。   卫国公染着血的嘴唇微张,想说他现在不便行礼,但实在太虚弱,一口气好不容易才提上来,就听楚翊关切地说道:“伯父,勿动。”   “我与朋友来此听戏,听到这里的动静,就过来看看……”   “我这位朋友精通医术,让她给‘伯父’看看吧。”   “伯父”是个统称,慕容雍听这陌生的白衣青年这么唤着,只以为对方是卫国公府的亲戚,或是卫国公某个世交家里的小辈。   卫国公有气无力地转头去看顾燕飞,见这瘦不拉几、白净斯文的少年最多十四五岁,脑海中立刻就浮现了八个字:嘴上无毛,办事不牢。   顾燕飞站在楚翊身旁,近距离地审视着卫国公,直言道:“年轻时受过伤吧。”   她这句话不是询问,而是断言。   少女的声音清越中带着一丝脆生生的感觉,引得雅座内外的众人愕然,表情微妙。   卫国公怔了怔,再次打量起顾燕飞,见她没有喉结,脸型柔和,身形又清瘦,心里大致有数了:大皇子殿下的这位“朋友”竟然是个姑娘家。   是男是女倒也不重要,这大景朝,谁不知道他韦诜征战沙场几十年,这武将就没有不曾受过伤的!   卫国公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惨白着脸闷咳了两声,身子如筛糠般轻颤。   顾燕飞似乎没看到他轻蔑不虞的表情,背着手信步朝他走近,不疾不徐地接着道:“应该是箭伤,箭矢从小腹而入,贯穿骨盆,令你差点丧命。”   顾燕飞的神情间既没有见到上位者的惶恐,也没有对他的怜悯,仿佛在面对着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普通人。   卫国公的身份与地位在旁人而言高不可攀,于她,不过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员。   “……”卫国公浑浊的瞳孔随着这一字字、一句句微微收缩,眼睛睁得老大。   即便慕容雍也能看出来,这位姑娘肯定是说中了。   卫国公又想说什么,话到唇边,就感觉到体内又是一阵翻江倒海般的剧痛,喉头咸腥,一口鲜血呼之欲出。   他赶紧闭上嘴,只能僵硬地点头。   这简单的动作又像是要了他半条命似的,呼吸断了一下,愈发微弱。   顾燕飞又道:“你现在是陈年旧疾复发。”   听到这里,慕容雍暗暗地舒了口气,心道:要是卫国公是旧伤复发的话,就和他没关系了。   卫国公惊疑不定地看着顾燕飞。   他这旧伤是二十几年前所受,在他腹部留下了道箭疤,这些年也就是随着年岁大了,肚子大了点,其它也并无严重的不适。   顾燕飞轻一拂袖,众人只看到她宽大的袖口擦过卫国公的手腕,两根手指似乎在他脉间按了按,又似乎根本没碰到。   黑袖一闪,她的手已经悠然收回,淡淡一笑,又连续对着卫国公抛出了几个问题:   “你平日用膳后,是否常有恶心、腹胀、腹痛的现象?”   “是否腹部起初是隐痛,后来,变为钝痛?”   “是否偶有便血?”   几个问题问下来,卫公国脸色青白,既震惊,又尴尬。   这姑娘说得都对了,从前他只以为是年纪大了,肠胃不好了,才会如此,太医与京中名医也都是这么说的,卫公国哪里会想到这竟然与他那么多年前的旧伤有关。   顾燕飞寥寥数语就把卫国公给镇住了。   此时,他再看顾燕飞时,眼神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从轻蔑到震惊,中间转为惊疑,再到此刻的信服。   这姑娘家年纪轻轻就有这般的本事,绝非凡人,她莫不是大皇子特意寻来的神医,给皇帝看病的?!卫国公心里暗暗猜测着。   想着,卫国公的呼吸微微急促,强忍着剧痛与不适,又艰难地看向了楚翊,眼眸幽深。   皇帝体弱,这些年一直没断过汤药,自年初登基后,政务繁忙,养心殿、东暖阁那边也时不时地宣太医,但宫里的太医只会开平安方,不功不过。   “能治吗?”楚翊温和优雅的声音徐徐传来。   顾燕飞没直接回答,淡淡道:“我得先算一卦。”一派闲适。   “……”小拾莫名地从这简简单单的对话中听出了一唱一搭的意味。   明明他与公子、顾姑娘都是一伙的,可小拾常常觉得自己被排挤了。   听顾燕飞说算卦,卫国公、慕容雍等人不由一怔,恍然大悟,心道:她莫不是火居道士?   因着太祖皇帝看重天罡真人,又封道教为国教,大景朝的道士地位崇高,道医盛行。这火居道士与道观里那些出家修行的道士不同,是不出家的道士,也可以成亲。   顾燕飞从袖中摸出了她亲手所制的那个罗盘,置于掌心,对着窗外的太阳轻轻一拨磁针。   磁针飞转,少顷,又停下。   她轻声道:“国公数震卦,占得六五爻,为离卦,出涕沱若,戚嗟若……”   小拾做出一副凝神倾听的样子,可是顾燕飞说的那些话,他一点也没懂。   卫国公的长随心急如焚,连忙问顾燕飞道:“这位公子,国公爷可有救?” 第089章   顾燕飞恍若未闻,念念有词地拿着罗盘走向了面向街道的窗口,又抬头看了看窗外的太阳,指着窗边道:“把人搬到这里。”   长随没动,但小拾动了。   小拾瘦竹竿一个,力气却奇大,把卫国公连人带椅都搬了起来,轻轻松松地抬到了窗边,又按照顾燕飞的指示挪了一寸。   阳光透过窗口,洒在了卫国公的头顶上、衣服上。   众人不知她要干嘛,下意识地屏息。   “离卦为三。”顾燕飞将那巴掌大的罗盘收回袖中,“三针即可。”   她一边说,一边从老大夫的针包里取了一枚针出来,这根银针足足有三寸长,微颤时,发出清脆的嗡鸣声。   “没用的。”老大夫忍不住提醒道,“老夫试过用针给国公爷止血,却是徒劳。”   “此卦大吉。”顾燕飞轻轻地捻动银针,“这第一针,封住三魂七魄。”   话音落下,那长长的银针已经被她刺入了卫国公头顶的百会穴,只余下一寸在头顶外,银针在阳光下闪着刺眼的光芒,似有点点光点被导入针尾。   这一针刺下去,令得长随倒吸一口气。   卫国公先是身子僵直,面色大变,然后身子前倾,再次吐出一大口血。   这一次,他吐出口的竟然是一滩浓墨般的黑血。   慕容雍、老大夫等人皆是一惊。   这哪里是在止血,哪里像在救人,反而把患者“治”得更严重了!   “国公爷!”   长随失声惊呼道,却见顾燕飞又拿起第二枚银针对着卫国公心口大穴刺下……   紧接着,第三针刺向了他脐下一寸。   “哇——”卫国公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又连吐了两口黑血。   空气里,除了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外,又多了一种难以言状的腥臭味。   “夫人,国公爷就在里面!”雅座外响起了小厮气喘吁吁的声音。   下一刻,一个四十七八岁的美貌妇人疾步匆匆地冲了进来,长眉细目,身姿笔挺,自有一股英气勃发的气质,仿佛随时可以提枪上战场似的。   卫国公夫人一进来,看到的就是卫国公口吐黑血的这一幕,而顾燕飞的手恰在此时放开了第三根银针。   卫国公头顶、心口与腹部的那三根银针微微颤颤,发出细微的嗡鸣声。   “你在干什么?!”卫国公夫人对着顾燕飞厉声斥道,不由目眦欲裂,一股灼灼的火气自心口直冲脑门。   这一瞬,她的眼里全然看不到了其他。   她像一阵狂风似的冲向了顾燕飞,出手如电,一把抓向了顾燕飞的右臂,眼神像刀子一样剜在顾燕飞脸上。   卫国公夫人的身手很快,可顾燕飞的动作更快。   不知怎么地,一扭一转,小姑娘就像是一尾水中的鲤鱼似的在对方的身边滑过,轻轻松松就躲开了那一爪。   卫国公夫人想也不想地从侍剑婢女的手中拔出了剑……   寒光一闪。   一寸二分宽的剑身出鞘了两寸,却见一只修长劲瘦、骨节分明的手按住剑鞘,轻轻一推,把剑又收回了剑鞘中。   “伯母,稍安勿躁。”楚翊温声劝道,犹如三月春风徐徐拂过冰封的江河。   卫国公夫人对上了楚翊俊美如画的面庞,双眸微微睁大,也认出了这位返京不久的大皇子。   她依旧紧紧地抓着剑柄,没松手,眸光闪烁不定。   “唔……”卫国公猛地一个抽搐,口中又喷出了一口黑血。   “铛!”   地板上的那滩黑血中赫然有一个小小的碎片。   卫国公低垂着头,仿佛脱力似的一动不动。   “阿诜!”卫国公夫人再也顾不上剑与楚翊,快步冲向了卫国公,一手扶着他的胳膊,一手轻轻地抚着他的背,眼睛通红。   他从来不喊疼,哪怕刮骨疗毒,也不会喊一声。   可是,哪怕他不说,她一看就知道,他难受、疼痛时,额角的这道疤痕就会凸起,变得血红血红。   “你很疼吧?!”卫国公夫人声音发颤地说道,心如刀割。   这是她的丈夫,他们夫妻相濡以沫几十年,对她来说,他就是她的一部分。   卫国公夫人锐利的目光嗖地射向了顾燕飞,那狠厉的眼神似乎在说,如果卫国公有个万一,她绝对不会绕过谋害她丈夫的人。   顾燕飞不动如山,轻轻地抚着衣袖。   “……”卫国公低低呻吟了一声,声音虚弱。   他艰难地抬起了头,脸色惨白,唇角、胡须沾着点点黑血,气息十分微弱。   卫国公夫人忧心忡忡地去看卫国公,拿帕子轻轻拭去他唇角的黑血,声音哽咽地唤着:“阿诜……”   “无碍了。”顾燕飞淡声道。   话落之时,窗口的一阵寒风将她身上的衣袍吹起,猎猎作响,飘然欲仙。   无碍?!包括慕容雍在内的众人不由再去审视椅子上的卫国公,卫国公脸色如纸,进气少,出气也少,虚弱无力得好像随时会断气似的。   可是,这姑娘竟然说他没事了?!   卫国公夫人紧紧地皱起了眉头,面沉如水,根本就不信顾燕飞的话。   “你说无碍,就无碍!?”   卫国公夫人字字如冰,以手势示意长随扶住卫国公,打算过去与顾燕飞论个究竟。   她的丈夫吐了那么多血,就像是把体内所有的脏器都吐了出来似的,怎么可能无碍呢!   就算是大皇子给这丫头做靠山又如何,自己就是闹到御前,也不会放过这害人性命的骗子!   卫国公夫人气势汹汹地刚迈出了半步,却感觉袖口一紧,低头一看,只见卫国公抬手拉住她的袖子一角。   “我……”卫国公两眼瞪得老大,眼球微微凸出,眼白上更是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连口鼻间的呼吸也停了。   卫国公夫人又惊又怕,心猛然间缩成了一团。   慕容雍也是一惊,几乎以为卫国公这是要交代遗言了。   “不疼了……”卫国公忽然喘了口大气,这才把话说完,声音依然虚浮。   卫国公夫人:“……”   雅座内,安静无声。   外头的那些人全都一脸错愕,傻愣愣地面面相觑。   卫国公说他不疼了,可他刚刚还一副气若游丝的样子,难道现在是回光返照了?!   众人心里惊疑不定,眼睁睁地看着卫国公的气息肉眼可见地平稳起来,连他原本恍惚无神的两眼也开始有了些神采。   不仅外人不敢置信,连卫国公自己也惊呆了。   他一会儿摸了摸自己的腹部,一会儿又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和喉咙,一会儿又重重地掐了自己的大腿一把。   大腿传来的痛感让他的面庞微微扭曲了一下。   也让他确定了一点,他的腹部是真的不痛了。   明明刚才他还痛得像在刀山火海里打滚一样,要死要活的,现在就完全不痛了。   卫国公深吸了两口气,试着定神,却发现连呼吸也变得顺畅了起来。   “我好了。”他喃喃道,一手抓着椅子的扶手试图起身,长随连忙去扶他,却被他挥开了。   直到站直身体,卫国公才有了一种脚踏实地的真实感,感觉自己的身体轻快了不少,就仿佛是沉积在体内多年的毒素全都被排了出去。   眼前的卫国公虽然面色亦然有些惨白,但精神不错,与方才那个吐血吐得性命垂危的老人判若两人。   卫国公夫人犹如置身梦境,差点也没捏了自己的大腿一把。   “阿诜,不疼了?你真的好了?”她忍不住问道,上下打量着卫国公,一手搀住了他的右臂。   卫国公脚下犹有几分虚浮,抬手又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觉得似乎有哪里怪怪的,但又很肯定一点:“真不疼了!”   奇怪?到底是哪里不对呢?卫国公苦苦思索着。   雅座外的衙差以及其他闲人从头看到了尾,此刻全都目瞪口呆,惊叹不已。   这位国公爷从鬼门关走了一回,现在是真没事了?   这位道士姑娘简直就是活神仙啊!   神了,太神了!   所有人都目光灼灼地盯着顾燕飞,此时再看她,感觉她的周身似乎环绕着一股超然的仙气,暗赞这少女真是神清骨秀、清逸出尘!   在那么多道目光的注视中,顾燕飞依然从容不迫,笑容清浅,没有一丝一毫的不自在。   她从袖中掏出一方帕子,俯身从黑血滩里捡起了方才卫国公吐出的那个碎片,随手转了转,另一手朝楚翊招了招手。   “是这个。”   她这三个字是对着楚翊说的。   她言谈之间的随性令得卫国公心下一惊,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楚翊被她招到了身边。   “是箭尖的碎片。”楚翊接过了那块小小的碎片,一眼就看出这是何物。   卫国公联想到之前顾燕飞说他年轻时受过箭伤的事,脱口道:“是那支箭?!”   那支二十年前射中他的箭!   顾燕飞似笑非笑地微微颔首:“没错。”   “二十年前,你在战场受了箭伤,可是军医拔箭时,不慎留了一小片箭尖的碎片在你体内。”   “这块碎片一直留在了你腹中,年复一年,让腹腔内的肠子粘连,所以,你才会出现膳后恶心、腹胀的症状,渐渐转为腹痛,便血。”   “你还不知节制,烈酒不断!”   她可以断定,卫国公每次喝下烈酒后,必然会引起肠胃不适。 第090章   卫国公夫人是枕边人,当然知道丈夫二十年前曾经受过箭伤,此刻听顾燕飞娓娓道来,也是恍然大悟,重重地击掌道:“从前那些庸医都说你嗜酒以致肠胃弱,原来竟是这么回事!”   为了肠胃的问题,卫国公夫人也给卫国公请过几次太医,汤药也喝了,可总不见好转,也只能劝他少喝酒。   顾燕飞一本正经地对着卫国公夸了一句:“你可真厉害!”真能忍,简直百忍成钢了!   楚翊偏过头,把拳头放在唇下,低低地失笑,优雅而克制。   “……”卫国公嘴巴张张合合,无言以对。   那些个肠胃恶心、腹胀、腹痛的问题,他从来也没太当回事,习惯了就好。   毕竟他身上多的是战场上留下的旧伤,平日里,每每遇到雨雪天,风寒发作起来,就跟刀刮似的疼。   就是偶尔便血,卫国公也觉得没啥大不了的,那些太医开的方子实在是太苦,反正又没用,喝了几次后,他都是偷偷把药倒掉的。   卫国公掩饰地干咳了两声,笑容也有些勉强,呵呵道:“好说好说。”   知夫如妻,卫国公夫人一眼看出了丈夫笑容中的那抹心虚之色,心中一动,眯了眯长目。   “好你个韦诜!”她眼底浮现一股子危险的光芒,抬手一把揪住了卫国公的右耳,不客气地重重一拧一扭……   卫国公倒抽了一口冷气,苍白的脸庞上,五官顿时扭曲。   要不是在外头,他差点就要说“夫人饶命”了。   卫国公夫人很快松开了卫国公的耳朵,落落大方地对顾燕飞露出一个爽朗的笑容,歉然道:“小……公子,我这人性子急,刚刚唐突了。”   说着,她从腰侧解下一根马鞭,强硬地塞给了顾燕飞,“我有一匹汗血宝马,可日行千里,就当是我的赔罪!”   “咱们一笑泯恩仇,你别跟我这浑人计较……哎,都怪这老头子讳疾忌医,才会伤上加病,闹出这么一场误会!”   说着说着,卫国公夫人就迁怒到了卫国公身上,忍不住用拳头往他的胳膊锤了几下,称呼也从之前的“阿诜”变成现在满口嫌弃的“老头子”。   可怜卫国公大病初愈,被卫国公夫人重重地捶了这几下,差点没站稳。   顾燕飞“噗嗤”地笑了出来,笑声清若银铃,又仿若有夹着花香的的微风轻扫而过。   她正想买马呢!   “也罢。”顾燕飞抓着马鞭随手甩了甩,收下了对方的这份赔礼。   这位韦夫人直爽火爆的性子和她在曜灵界的九师姐有点像呢。   这么一想,顾燕飞心底不由对韦夫人升起了一丝亲近感,便又多提点了几句:“国公爷,你这是陈年旧疾,虽然病根已除,却也还没痊愈。”   “等回去后,你再找太医开个方子温养温养,养个一年半载,就能恢复七七八八,以后万不能喝烈酒,不能吃肥肉。”   “不然,你这寿元难长。”   说话间,她环视着这满室腥臭的血迹,似笑非笑地扯了下唇角,那淡淡的语气仿佛闲话家常,但是她之前展现出的超凡手段让任何人都不敢轻慢。   “小……”卫国公本想说小丫头的,转而想到人家姑娘女扮男装,自己揭破反而不美,于是硬生生地改了口,“小兄弟,这回多谢你了。”   说话间,他心里多少也有几分后怕。   不过,卫国公终究是个经历过无数次生死锤炼的老将,那种脆弱的情绪也就是一闪即逝,很快他又精神一振,心想:他来听戏,竟然偶遇一个活神仙,说明他是命不该绝啊!   小兄弟?顾燕飞被这个称呼逗笑了,那她岂不是成了楚翊的小表叔了?   她忍不住闷笑着去瞥楚翊,乌瞳中波光流转,笑涡浅浅。   两人目光相接,楚翊疑惑地一挑眉。   “小兄弟,”卫国公夫人与丈夫有相同的默契,殷切地问道,“不知道你可有什么温养的方子?”   过去这半个时辰,卫国公夫人简直就像在天堂与地狱间走了一个来回,此刻她对顾燕飞是彻底信服了,一脸期盼地看着她。   顾燕飞坦然地摇头道:“我更擅急症。”   她说得是实话,她确实更擅长急症。   在曜灵界时,那些修士也只有在伤重快要陨落又或者修为大损之时需要医修出手,平时的小伤小病,他们打打坐,弄些灵草、灵药服下也就够了。   卫国公夫人闻言,也就不再强求,再次致谢:“多谢小兄弟指点。”   顾燕飞一听“小兄弟”这三个字,忍不住又眯眼笑,暗自乐呵着。   卫国公却是苦着脸,他知道接下来他的日子恐怕没那么好过了,要过上青菜豆腐的和尚日子了。   这简直比方才吐血还惨!!   卫国公一边在心里叹气,一边干巴巴地对着楚翊拱了拱手:“贤侄,这一次也扰你费心了。”   “改日我与你‘伯母’再去府上拜访。”   说到“伯母”时,卫国公的语调就有些怪。   这番客气话怎么听怎么生硬,实在不像是传说中那个连先帝与今上都敢怼的卫国公。   慕容雍来回看了看卫国公与楚翊,眸底闪过一抹思忖,又细细地打量了楚翊一番,不置一词。   见事了,守在雅座外的衙差们就开始去驱散围观的群众,嚷嚷道:“好了好了,都散了,该干啥干啥去。”   没一会儿,外面的走廊上就变得空荡荡的。   以卫国公现在的状况,也不可能再留在这里看戏,卫国公夫人亲自替卫国公披上了一件斗篷后,夫妻俩就告辞了。   “改日再叙。”卫国公大咧咧地说道。方才吐了那么多血虽然去了病根,但也终究是伤了些元气,这才几句话的时间,他脸上已经露出疲态。   慕容雍连忙殷勤地主动送他们出去。   待人都走后,顾燕飞右手的手指稍微掐动了几下,然后又挑了下柳眉。   楚翊从她的小动作看出了几分端倪,就问道:“怎么?”   “果然没错。”顾燕飞低声道,“是泽水困。”   楚翊对于各种杂书都读过一些,接口道:“大凶?”   顾燕飞点了点头,粉润的唇角抿出一道若有所思的弧度。   明明卫国公转危为安地捡回了一条命,可他印堂上的黑气并没有完全消散,这也就意味着他的“霉运”并不仅仅来自于“旧疾复发”。   所以,顾燕飞方才又顺手卜了一卦,得了这大凶之兆。   楚翊没有出声打断她的思绪,而是静静地看着她,眼神沉静幽深。   下一刻,她转头朝他看来。   如旭日般明亮的大眼直直地映入楚翊的瞳孔。   “放心,说好了,我会帮你的。”顾燕飞勾唇一笑,自信从容。   既然这个忙还没帮完,那么她这个人言而有信,肯定不会半途而废的。   她忍不住又去摸了下发髻上的梅花玉簪,动作温柔缱绻。   她今天连起了几卦,头都没有痛,这簪子可真好!   她心情大好,稍一踮脚,欢快地往他肩上拍了拍,“有我在呢。”   “……”楚翊的瞳孔微微翕动了一下。   从小到大,他的运气都不太好,磕磕绊绊才走到今日。   而这一刻,就像是旭日璀璨的光辉照进了黑暗。   心湖轻轻荡漾,波光潋滟……   “嗯,有你呢。”楚翊的眸中有瞬间的光芒,目光柔和而专注。   被他信任的眼神所取悦,顾燕飞脸上的笑涡又深了三分:“我……”她想说她可是很厉害的。   外面的天空忽暗,像黑夜提前降临,空中骤然劈下了一道巨大的闪电。   那银白的闪电仿佛要透过窗户朝雅座内的两人劈了进来。   “滋啦啦!”   闪电来得突然,去得也突然。   不过是眨眼的功夫,天空又变得如碧海般明亮通透,仿佛刚才的那道闪电是幻觉般。   所有人都被这晴天白日的闪电吓了一跳。   顾燕飞双眸大张,瞳孔微缩。   天道!?   这是天道示威!   顾燕飞偏首想了想,刚刚她说了什么了?   她帮他?   所以——   她与他这两个天弃之人想逆天改命,引来了天道的不快?!   当这个念头浮现,顾燕飞的胸口传来了熟悉的闷痛,喉咙间泛起一股铁锈般的血腥气。   忍着难受,她艰难地再起了一卦,手指慢慢掐动……   变了!   刚刚那个大凶卦又变了。   变得充满了不确定性,似乎更凶,但似乎又有了那么一丝转机。   顾燕飞想到了什么,眼眸放出灼灼异彩,蓦然朝身边之人看去。   那,她还非帮不可了!   天仿佛在回应什么,紧接着又落了一道更亮的闪电,霎时笼罩了天音阁。   刚上马车的卫国公夫人也回首看了过去,心中暗暗称奇。   她放下车帘,似在问卫国公,又似在自语:“大皇子怎么会在这里?”   “来看戏的呗。”卫国公理所当然地说道,拿起一方白巾胡乱地擦起脸和胡子。   卫国公对于楚翊也不熟悉,除掉楚翊回宫那日以及后来在早朝上遥遥地见过几次外,也就是前些天他在东暖阁力斗那些个装模作样的世家门阀时,才算真正地和楚翊打了一次交道。   卫国公擦完脸后,就随手把那方染满血迹的白巾往小桌子上一丢,叹道:“这朝堂怕是要乱了。”   叹完,他又哈哈大笑:“这次本公欠了大皇子一个天大的人情。”   终究是大病了一场,他的笑声比平时略显虚浮,声音也有些沙哑。   “不是人情,是命。”卫国公夫人翻了个白眼,正色道。 第091章   对于丈夫的敷衍行径,卫国公夫人实在看不下去了,又重新拿了方干净的帕子,帮他把脸上残余的血迹擦拭干净。   这一凑近,卫国公夫人忽然感觉不对,手里的动作顿住,俯首往下看,失声道:“你的肚子……”   被她这么一提醒,卫国公如醍醐灌顶,终于想明白了为什么他在天音阁时就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   原来是他的将军肚没了……不对,应该说,是他的腹部变得平坦了。   夫妻俩脸对着脸,眼睛对着眼睛,鼻子对着鼻子,好一会儿没说话。   卫国公夫人忍不住把手往下移,在卫国公的肚子上摸了一把,这才确信老头子的大肚子真没了。   想起雅座内那满地的黑红鲜血,卫国公夫人恍然大悟:原来老头子吐出来的那些就是这二十几年一直积累在他肚子里的秽物啊!   “神了!”卫国公夫人由衷地叹道。   那匹汗血宝马只能算是赔罪,当作诊金还远远不够。   卫国公夫人思忖了一会儿,撩开车厢正前方的小窗帘,唤着长随的名字:“阿福。”   “夫人?”坐在外面车辕上的长随急忙转过了。   “你去打听一下,天音阁那个与大皇子一起的姑娘是谁。”卫国公夫人吩咐道,又特意警告了一句,“别没轻没重地惊扰了人家。”   长随连连应命,毕恭毕敬。   卫国公府要打听一个人并不难,再加上顾燕飞也没特意隐藏身份,她穿男装出门不是为了避人耳目,只是为了方便而已。   等到了晚间,长随阿福就来找卫国公夫妇禀话:“国公爷,夫人,天音阁的那位姑娘是定远侯府的二姑娘。”   卫国公懒懒地歪在榻上,端着一个白底蓝花的大碗,对着那热气腾腾的褐色汤药直皱眉。这汤药一看就很苦!   “顾家?”卫国公夫人闻言,手里的茶盅错愕地停在了半空中。   她没见过顾家有这么个姑娘,也没听说过啊。   定远侯府这一辈的姑娘中,她只知道一个顾云嫆。   顾云嫆是先定远侯顾策的女儿,运道极好,与人比试,从来不落人后;与人抽签,从来都是上上签;蒙她恩惠之人数不胜数……在京中流传着不少关于她福运双全的轶事趣事,连她娘家大嫂也在她面前赞过顾云嫆乃大福之人。   不仅运气好,顾云嫆也有几分才气,琴棋书画、诗词歌赋等等无一不是个中翘楚,这么个姑娘家也的确有傲气的本钱,因而,前些日子被袁太后定为康王妃,各府之间也就是一句感慨,没什么人说酸话。   卫国公夫人在别府做客时,也曾遥遥地看过顾云嫆几眼。   长随点了点头,继续禀道,“说是顾家长房从前失散的嫡女,十月才刚找回来的,闺名燕飞。”   “这丫头也是顾策与谢氏的女儿?”卫国公夫人略显惊讶地说道。   卫国公夫人隐约记得谢氏死了有十几年了吧,记忆中谢氏的样子也变得有些模糊。现在仔细一想,倒确实与那丫头有几分相似。   但她要是没记错的话,谢氏只有一儿一女。   “正是先定远侯夫妇之女。”长随又解释了一句,“据说,那位顾云嫆姑娘不是顾家长房的姑娘,现在已经过继到二房名下了。”   卫国公夫人皱了皱眉,这什么乱七八糟的!?   听不明白。   总之,顾燕飞是顾策和谢氏的女儿,这个没错就行了。   思绪间,她淡淡地斜了卫国公一眼。   卫国公打了激灵,也不敢再墨迹了,苦着脸一口把汤药灌了下去,含含糊糊地说道:“顾策惊才绝艳,本是一个难得的将才,可惜降敌……”   南方越国一直野心勃勃,八年前,越国再次派十万大军突袭大景南方边境,战火再起,死伤无数。   先定远侯顾策以五万兵力镇守扬州,力有不逮,上书求援。   彼时,先帝以及那些高门世家主和,卫国公、顾策等一众勋贵主战,那些寒门权臣或主战或主和,摇摆不定。   先帝想与越国议和,迟迟没有下旨增援扬州,顾策勉力守住了三个月,终究是迫于无奈,对越国大开城门……   然而,越人无信,斩杀了顾策。   先帝听闻顾策降敌,雷霆震怒,差点夺了定远侯府的爵位,可因为年仅六岁的顾策之女顾云嫆在扬州之乱中救了康王,将功补过。   先帝思来想去,最后,绕过顾策长子顾渊,把定远侯的爵位传给了二房的顾简。   想起这些往事,卫国公心里也有些唏嘘,长叹道:“本不该如此的……”   若是先帝及时派兵支援扬州,顾策何至于被逼得走投无路,乃至降敌!   一世英明俱毁。   虽然卫国公没说先帝一句不是,但卫国公夫人也能听出丈夫的言下之意,讥诮地勾了下唇角,嗤笑道:“先帝就是个糊涂的!”   太祖皇帝是个风流人物,可惜几个儿子全是平庸之辈,没一个有其父的风采,先帝也就是靠着嫡长子的身份才登上帝位。   卫国公摸了摸络腮胡,叹道:“顾策的儿子顾渊……也是个不容易的。”   他还记得,前年秋天,顾渊随禁军去沿海清剿倭寇,立过大功,本来应该至少也能升上两级,最终却没有得到先帝一点封赏,原因为何,显而易见。   卫国公的地位尊贵,顾渊能够让卫国公记住了名字,也是一个不小的荣幸了。   卫国公夫人挑了下英气的眉毛,笑道:“看来与那丫头一样,也是个好孩子。”   卫国公沉吟道:“顾渊现在好像是在西山大营,任……”   他记得不太清楚,正要吩咐长随去打听一下,门帘恰在此时被掀起,一个管事嬷嬷目不斜视地走了进来,对着两位主子福了福,禀道:“国公爷,夫人,康王和袁大人听闻国公爷病了,特意前来探望,还带了无量观的上清真人一起来。”   说话间,管事嬷嬷不由目露异彩。   上清真人在京城中素有仙名,医道双绝,平日里到无量观参拜、求医的信众络绎不绝,可往往连面也见不上,若是想请上清真人登门诊治,那都是要提前半个月下帖子的。   上清真人那等活神仙可不是说请就能请的。   卫国公夫妇对视了一眼,卫国公夫人似笑非笑地扯了下嘴角,意味深长地说道:“康王怕是知道今天大皇子也在天音阁。”   卫国公最不耐烦和那些自命不凡的高门世家打交道,没好气地说道:“让他们回去吧,就说本公已经歇下了。”   管事嬷嬷二话不说地领了命。   不一会儿,候在国公府大门外的楚佑与袁哲就得了管事嬷嬷的传话。   “哼。”马车里的康王楚佑略带几分不满地轻哼了一声,“我说的吧,这些勋贵连泥腿子都没擦干净呢,就摆出一副豪门世家的样子。”   三代为豪门,百年为世家。   卫国公府也才传到第二代,连豪门也称不上。   袁哲就坐在楚佑对面,还算冷静地安抚道:“稍安勿躁。”   他斜眼朝窗外卫国公府的匾额瞥了一眼,幽深的眸底掠过一抹不以为然。   袁哲浅啜了口茶水,才意味深长地又道:“大皇子藏得可真深。”   车厢内,静了一静。   楚佑狭长的鹰眼眯了眯,闪着森冷的光芒,不免思及导致他被降爵的事。   那天后,后来他收到了嫆儿的书信,才知道了一些侯府发生的事,再联想东暖阁里的那场博弈,他终于确信了,他是被算计了。   今天,他特意带上清真人来此,是想看看卫国公到底病没病……   楚佑的眼神更冷,断言道:“必是楚翊又在使什么手段了。”   卫国公在天音阁看戏,莫名地吐血,被恰好也在那里的楚翊看到,楚翊身边又恰好有位“神医”。   这也太巧了!   楚佑可不信楚翊没暗中使什么花招,比如:先害人,再救人!   袁哲不置可否。   他挑开一侧窗帘,对着另一辆马车里垂眸不语的道士歉然一笑,目露敬重之色,道:“今天烦扰真人白跑了一趟。真人可愿去寒舍歇歇?”   上清真人掀了掀眼皮,目光深远超然,对着袁哲淡然一笑,道:“善信不必介怀,一切皆是缘。贫道还要回观讲经,今日就不叨扰善信了。”   袁哲也没再勉强,吩咐车夫把上清真人送回了无量观,这才和楚佑一同离开。   卫国公位列四公,国公府的一举一动在朝中很多人的注视中,很快,朝中上下都知道了卫国公重病。   于是,接下来的几天,不少勋贵大臣陆续上门探望。   就连定远侯府的顾太夫人也特意寻了些名贵的药材,打算让顾简夫妇亲自去一趟。   不过,卫国公府最近闭门谢客,顾太夫人也没指望他们能进门,只想释出结交之意。   想好结交这等贵胄,侯府就要摆出诚意才行。   “馨雯,你寻的这几份药材还是寻常了点,不如把我库房里那三百年的老参也带上吧。”   顾太夫人狠下心,决定忍痛割爱。   侯夫人王氏不由喜形于色,正想谢过太夫人,就被刚进门的大丫鬟白露打断了:“太夫人,卫国公府的韦九姑娘来访。”   婆媳俩惊讶地面面相看。   卫国公地位超然,当年连先帝都敢骂,可见其傲气。   而这韦九姑娘又是卫国公世子的嫡幼女,深得卫国公夫妇的宠爱。   顾家与卫国公府素无往来,他们都还没登门拜访,这卫国公府的姑娘怎么就亲自来了?!   白露接着道:“韦九姑娘的下人说,今天是来见二姑娘的。”   白露吐字清晰,可听在顾太夫人的耳里,“二姑娘”理所当然指的是顾云嫆。 第092章   顾太夫人不由心中欢喜。   她的嫆姐儿自小就运气好,人见人爱,和那些贵人都处得好,想来这韦九姑娘也是嫆姐儿的手帕交。   顾太夫人笑得眼角露出一道道深深的皱纹,吩咐白露道:“你快去跟嫆姐儿说,让她赶紧过来。”   接着,顾太夫人又笑眯眯地对王氏说道:“嫆姐儿就是讨人喜欢,有福气。”嫆姐儿过继到王氏名下,那也是王氏的福气。   王氏正要凑趣地附和两句,就见白露表情微妙地解释道:“太夫人,韦九姑娘是来找玉衡苑的二姑娘,人已经过去了。”她特意在“玉衡苑”三字上加重音量,表明卫国公府的姑娘是来拜访顾燕飞的。   什么?!顾太夫人与王氏两人又是一惊,面面相觑。   顾太夫人的心里疑窦丛生,有那么一瞬,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顾燕飞来京城还不到两个月,就仅仅去过一次靖王府,除了一张漂亮脸孔外,她无才无德,平平无奇,堂堂卫国公府的嫡出姑娘怎么会降尊纡贵地搭理顾燕飞这么个野丫头?!   按下心头的疑惑,顾太夫人火急火燎地下了一连串指示:“赶紧把我那罐上好的龙井茶拿出来,再让厨房那边赶紧备些姑娘家喜欢的小点心待会儿好招待韦九姑娘。”   “白露,给我准备一身新衣裳……”   李嬷嬷、白露与其他丫鬟们赶紧下去准备,慈和堂里一下子变得忙碌了起来。。   顾太夫人又对着王氏感慨了一番:“馨雯,本来我还担心你和侯爷进不了国公府的门,现在韦家姑娘来了,这是一个大好的机会。”   “有韦九姑娘牵线,你们就是见不到卫国公,总能见一见世子夫人吧。”   因为韦九姑娘的到来,顾太夫人忽然间就有了有一种拨开云雾见天日的感觉,心情大好地去换了一身簇新华贵的衣裳,又搭配了一整套首饰与抹额,只等着韦九姑娘过来慈和堂给她问安。   结果,她等啊等,都没等到人。   等了半个时辰后,顾太夫人有些疲累了,就打发白露去玉衡苑看看。   不想,白露来回禀说:“韦九姑娘随二姑娘一块儿出门了。”   顾太夫人面色一僵,心里犹抱着一丝丝希望,干巴巴地问道:“去哪儿?”   说不定是有什么要紧事才出门了。顾太夫人在心里宽慰自己。   白露硬着头皮答道:“奴婢听玉衡苑的人说,韦九姑娘想去大庆街看西域的杂耍。二姑娘说,西域来的美人一个个生得金发碧眼,比杂耍更好看。她们、她们就一同去了。”   这句话如同一桶冷水当头浇在了顾太夫人的头顶。   东次间内气温陡然而下,冷得似要将人冻僵似的。   这不可能!   “……”顾太夫人手一个不稳,手中的茶盅轻轻颤了颤,那滚烫的茶水溢出了杯沿,烫得她手背一片通红。   顾燕飞是骑着卫国公夫人送的那匹汗血宝马出去的,与韦九姑娘一起策马在城里浪了一天,然后就各归各府。   等申初顾燕飞回到定远侯府时,身上除了马鞭外,又多背了一把大弓,神采焕发,颇有一种鲜衣怒马的英姿勃发。   高大威武的赤红骏马“恢恢”叫着,四蹄轻快地踱着,似乎意犹未尽。   “姑娘,您这弓瞧着可真漂亮。”卷碧殷勤地先接过了顾燕飞带回的那把弓,好奇地打量着。   这是一把乌黑的牛角弓,弓身足有五尺长,几乎快与卷碧一般高了,衬得她尤其娇小,那银色的弓弦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是把好弓!”顾燕飞笑容愉悦地赞道,从高高的马背上飞跃而下,轻盈如飞燕,“娇娘与我说好了,过几天我们一起去打猎,你也准备准备。”   主仆俩的这番对话也钻入了不远处的李嬷嬷耳中,李嬷嬷攥紧了帕子,暗暗心惊:二姑娘瞧着与韦九姑娘似乎很是亲近啊。   “二姑娘,”李嬷嬷定了定神,迈开因为站立许久有些僵直的双腿,笑容满面地走上前,福了福道“太夫人请您过去一趟慈和堂。”   “有事?”顾燕飞淡淡地斜了李嬷嬷一眼,纤细的手指在弓弦上随意地弹拨了一下。   银色的弓弦轻轻地振动着,嗡鸣不已。   李嬷嬷感觉自己的心脏似乎也被弹拨了一下似的,对待顾燕飞的态度愈发郑重,道:“大少爷也在。”   大哥回来了!!原本还有几分慵懒的顾燕飞顿时精神一振,惊喜地笑了,精致的小脸上绽放出令人无法逼视的璀璨光彩。   “卷碧,安顿好鸿羽。”   顾燕飞随手把赤马的缰绳丢给了卷碧,就随李嬷嬷一起去了慈和堂。   今天的天气很好,阳光明媚,天空中一片碧蓝通透,偶有几只麻雀叽叽喳喳地飞过。   顾燕飞也恨不得长了翅膀似的,步履轻快。   这一路,李嬷嬷带着几分示好地与顾燕飞说了几句,比如大少爷在一炷香前才刚回来,事先也没给府里传讯,比如大少爷瞧着又长高了不少,也黑了,比如侯爷也在慈和堂……   慈和堂的人都知道太夫人在等着二姑娘,顾燕飞从进院门起,这一路都畅通无阻。   走到那道通往东次间的门帘时,听到里面传来顾太夫人疑惑的询问声:“……渊哥儿,你怎么突然回京了?”   顾燕飞自己打起了门帘,信步走了进去。   门帘被掀起的声响引得东次间里的顾太夫人、顾简与顾渊三人全都朝她望了过去。   “妹妹!”顾渊霍地从圈椅上站了起来。   原本冷峻的青年刹那间神色变得柔和了起来,目光灼灼地看着顾燕飞。   今天的顾燕飞穿了一袭淡黄色绣折枝牡丹花的衣裙,这是一身修身的胡服,衬得她身形修长纤细,整个人神采奕奕。   顾渊一眨不眨地注视着顾燕飞。   一个月前的妹妹清瘦如竹,面庞隐隐泛着蜡黄之色,气色不佳。   一个月不见,妹妹变漂亮了,长高了,整个人的气色也好了。   眸似星子,肌肤如玉,霞飞双颊。   她就像是一朵半开半待的娇花渐渐地绽放在阳光下……   顾渊的唇角一点点地飞扬了起来,看着顾燕飞朝自己走来,舍不得眨眼。   “妹妹,坐这里。”顾渊拉着顾燕飞在他身边的圈椅上坐下,又上下打量了她一遍,才算宽了心:就像梧桐说的那样,妹妹这些日子在侯府没吃亏。   顾燕飞也同样在打量顾渊,就像李嬷嬷说得那样,顾渊高了,也黑了。   刚刚他拉着自己左手时,她能明显感受到他掌上粗糙的老茧,也能感受他身上散发着一股生机勃勃的力量。   她的哥哥还是像前世那样,一心追随父亲的步伐。   顾燕飞粲然一笑,眉目柔和。   坐于炕上的顾太夫人静静地看着这对兄妹,眸色深深,耳边传来李嬷嬷低低的耳语。   听闻顾燕飞要随韦九姑娘一起去打猎,顾太夫人的眼神一变,多了几分惊喜,几分疑惑,还有几分另眼相看。   安顿好了妹妹,顾渊才记起回答顾太夫人刚才的问题:“祖母,我今天刚接了兵部的调令,我被调回京城了,会调去神机营。”   神机营乃太祖皇帝所创建,隶属禁军三大营之一,专门掌管各种火器,常守卫于皇宫以及东部沿海一带。   如同锦衣卫一样,神机营直接向皇帝负责,可谓皇帝亲卫。   “这可是天大的喜讯。”顾太夫人又惊又喜。   顾简却是震惊地脱口道:“真的?”   他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瞳孔一收,眼中露出了些许的提防。   “调令从今日生效,把我从千总升为千户。”顾渊不骄不躁地徐徐道,傲气如霜。   千总是六品武官,千户是正五品,顾渊的这道调令越过了从五品,也算是连跳两级了。   再说了,神机营之重,人尽皆知,顾渊从西山大营调到神机营,无形间又升了一级。   他这次晋升可以说是扶摇直上了,神机营的正五品千户不可同日而语,等于是正式走入了皇帝的视野中,将来前途无量。   顾简面无表情地拿起茶几上的青花瓷茶盅,才凑到唇边,又放下,再问道:“渊哥儿,你怎么会突然晋升?这也太突然了。”   众所周知,军中晋升要么凭恩荫,要么凭军功。   自今上登基后的近一年,也没见顾渊立下什么显赫军功,至于前年先帝在位时顾渊杀的那些个倭寇,也就是几个逃脱的流寇让他恰好捡了漏罢了。   顾渊何德何能得此要职?!   “我也不知。”顾渊挑了下剑眉,他亦是不解。   在今天以前,他在军中的一切都跟平时一般,直到今早,上峰忽然就把他叫去,给了他这道调令,又恭贺了他一番,话里话外是从未有过的亲热。   顾渊说的是实话,但显然顾简没信,又继续追问道:“渊哥儿,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你就没找上峰问问?”   顾渊凤眼斜挑,眼神冷淡地扫了顾简一眼,见对方不信,也懒得再多说。   他身边的顾燕飞悠然品茗,唇角在茶盅后微微翘起。   她约莫猜到了,这是来自卫国公的谢意。   顾太夫人心念一动,神情复杂地看向顾燕飞。 第093章   “莫不是卫国公?”顾太夫人想到了今日忽然来访的韦九姑娘。   顾简一头雾水地看着她。   他一炷香前刚回府,在慈和堂才坐下喝上茶,顾渊就回来了,三人只稍微寒暄了几句,没来得及说太多,所以顾简对于侯府今天发生的事还一无所知。   顾太夫人眼神复杂地看向了顾燕飞,沉声问道:“燕飞,卫国公府的韦九姑娘今日为何造访?”   她的两眼灼灼生光,手里紧紧地捏着那串佛珠串。   在其他三人神情各异的目光中,顾燕飞一派坦然地说道:“我救了卫国公,韦九姑娘是特意登门来道谢的。”   说话时,她唇边噙着一抹清浅的笑容,似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屋内静了一静。   “休得胡说!”顾简率先斥道,不以为然。   卫国公在天音阁吐血的事在京中传得沸沸扬扬,从显贵朝臣到平民百姓人尽皆知,据说,救了卫国公的是一位医术了得的道门真人,怎么可能是自家侄女!   见二叔斥责妹妹,顾渊薄唇微抿,面露不虞。   顾太夫人目光不明,耐着性子问:“燕飞,你还懂医术?”   这个“还”字显得意味深长。   “懂啊。”顾燕飞理所当然地答道,脸上的笑容更盛,露出一对可爱的笑涡。   她说的都是真话,却偏让人觉得似真似假。   想着前些日子的事,顾太夫人眼角抽动了一下,用一种深沉的目光打量着她,再问:“你是哪儿学的?”   顾燕飞随手轻抚了一下衣袖,这一次,半真半假地说道:“我之前不是跟太夫人说过吗,在淮北时,凌霄真人收我为徒,教了我一身本事。”   “太夫人信不信呢?”   她微微偏首,莞尔一笑,让顾太夫人看不透她。   “……”顾太夫人默然,紧紧抿唇,口角的皱纹愈发深刻。   上一次,为了顾云嫆的婚事,顾太夫人无奈向顾燕飞低头,只能处置了素娘。   事后两天,她终于冷静了下来,又翻来覆去地想过整件事,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对顾燕飞所谓算命的本事也就变得将信将疑。   “太夫人不信,就算了。”顾燕飞一边说,一边拉起了身旁的顾渊。   “大哥,我们走。卫国公夫人送了我一匹汗血宝马,长得可漂亮了,跑得也快。大哥,我们一起去遛马,好不好?!”   “好,我这次调职得了十天的假期,你想干什么,大哥都陪你。”   兄妹俩说说笑笑地走出了慈和堂,相谈甚欢,把顾太夫人晾在了那里。   “……”顾太夫人想叫住兄妹俩,嘴巴微张,但终究没说话,眼神阴晴不定。   兄妹俩欢快的说笑声很快远去,没一会儿,就什么也听不到了。   东次间内,一下子就安静下来,气氛冷凝。   窗外呼啸的寒风拍打在窗棂上,发出噼啪声。   顾太夫人隐忍着怒气,对着儿子发了句牢骚:“顾燕飞这丫头性子太野了。”   她气得胸口憋,忙去端茶盅,可顾简心不在焉,压根就没听到顾太夫人说了啥,他更在意的人是顾渊。   “母亲,”顾简眉头深锁,忍不住说道,“您觉得渊哥儿这次升迁到底是什么意思?”   话出口后,他意识到自己表现有点急躁,于是干咳了两声,抬手做了个手势。   一旁的李嬷嬷一向擅长察言观色,就轻声把屋里的小丫鬟们全都招呼了出去,亲自守在了外头。   屋子里只剩下了顾太夫人母子俩。   炭火烧得屋内的空气有些闷。   顾简沉吟片刻后,才又道:“母亲……当年的事,朝上终于都开始淡忘了,现在把渊哥儿调回京,让他这么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别人面前,会不会又让他们想起……大哥从前降敌的事。”   顿了顿后,他又叹息地补了一句:“八年了……好不容易大家都淡忘了。”   庭院里的寒风更猛烈了,呼呼作响,把那窗棂刮得好似要飞走似的。   想起八年前的往事,顾太夫人也是忧心忡忡,眉心皱得更紧了。   当年,他们全家因为长子降敌差点就被夺爵、流放,甚至是满门抄斩,多亏了她的嫆姐儿在扬州救了康王,全家才幸免于难,才有现在的好日子。   至今想来,顾太夫人犹觉得后怕,那浑浊的眼眸里明明灭灭,手里慢慢地捻动着佛珠。   少顷,她犹豫着道:“阿简,现在新帝登基,今时不同往日……”   朝堂上下都知道,八年前大景与越国的那一战,先帝主和,今上主战,父子俩也为此起过不少争执……最后,大皇子楚翊被先帝送去越国为质。   先帝已逝,今上继位,也许不会再计较从前的事。   顾简的右拳在顾太夫人看不到的位置紧紧地握了起来,手背上暴起根根青筋。   “母亲,我以为不妥。”顾简的眼底萦绕着一丝阴霾,面对顾太夫人时,却是一脸诚恳,斟酌着言辞试图说服她,“神机营千户的位置太招眼了,京中有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就算皇上本来不在意区区一个渊哥儿,可若是人人在他跟前提一句,圣心难测,您觉得皇上会怎么想?”   “齐大非偶,这位置虽好,可我们顾家实在要不起,如今的渊哥儿更是德不配位。”   顾简说得振振有词,一派冠冕堂皇。   顾太夫人被他说得愈发犹豫不决了,却也没点头,实在是舍不得神机营千户这么好的肥缺。这可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差事,要不是因为卫国公府,怎么也落不到他们顾家头上!   他们顾家好不容易才有了再兴起的势头……   “母亲,”顾简起身,也坐到了炕上,按住了顾太夫人的手,“您说……让渊哥儿把这个位置让给大姑爷,两人交换一下如何?”   顾简口中的大姑爷,指的是顾云真的未婚夫慕容雍。   慕容雍如今在神机营任正五品的骁骑尉,可惜只是一个虚职,远远比不上顾渊得的这个实缺。   什么?!顾太夫人震惊地瞪大了眼,完全没想到顾简会提出这么个主意,不由摇头。   “这也是为了嫆姐儿。”顾简紧紧地盯着顾太夫人的每一个表情变化,声音放柔放缓,“您也看到了,大姑爷是个年轻将才,前途可期,只是苦于没有好的机会,这次在青州剿匪这么大的功劳却只得那么一个虚衔。”   “要是大姑爷能得这个实缺,连太后都会高看一眼,那么嫆姐儿的婚事必不会再有差池。”   “母亲,与其去相信燕飞那个野丫头能掐会算,倒不如用更实际的好处来说服太后!”   “嫆姐儿好,我们侯府才会好。日后,家里总能补偿渊哥儿的。”   “您仔细想想,是不是这个理?”   顾简滔滔不绝地说了一通,有理有据地循循善诱。   “……”顾太夫人觉得次子所言不无道理,略有动容之色,可心里隐隐又感觉这么做有点对不起顾渊。   顾渊怎么说也是她的亲孙子,父母双亡,她这个祖母本该多照应几分……   顾简紧紧盯着顾太夫人的表情,眼底的阴霾越来越浓郁,抛出了撒手锏:“母亲,侯府到现在还没有立世子……”   一句话说得顾太夫人心脏猛缩。   顾简承袭定远侯的爵位已经整整八年了,这些年,顾家每年都会上折为他的长子顾潇请封世子,可是递上去的折子一律石沉大海。   显而易见,先帝是对顾策通敌的事耿耿于怀,连带顾家也一起厌上了。   今年,在今上登基后,封赏了不少宗室勋贵,连好几户没落勋贵也因此定下了世子的人选,唯独遗漏了定远侯府。   世子未定,就意味着爵位没有继承人,代表着不得圣心,爵位岌岌可危。   对于顾太夫人来说,爵位就是她的命根子。   一旦没了爵位,那么顾家就沦为地里的泥,任谁都可以踩踏。   这是顾太夫人绝对没有办法忍受的。   终于,顾太夫人点了点头:“好。”   一个字一锤定音。   窗外在寒风中疯狂摇曳的树影倒映在顾简的眸中,衬得他整个人透出一种阴鸷的气息。   他的瞳孔亮得出奇,闪过一抹疯狂的喜色,极力压抑、克制着内心汹涌的情绪。   长兄顾策在世时,人人都说他惊才绝艳,当得知自己是顾策之弟时,便是一阵惋惜的叹息声。   自小,顾简就活在长兄的阴影下,他本来也以为这辈子就是如此了,日子过得浑浑噩噩……   他怎么也没想到有一天定远侯的爵位会落到他头上。   既然上天注定这爵位是属于他的,谁也别想从他手里夺走!   有他在一日,顾渊这辈子都别想飞出他的掌心……   顾太夫人没注意顾简的异状,端起茶盅喝着茶,食不知味。   上好的龙井茶入口后,却只余下了满口的苦涩。   顾太夫人心里清楚,卫国公十有八九是真的得了顾燕飞什么恩惠。   要是神机营千户这个职位是卫国公给予的谢礼的话,那么,无论是给顾渊,还是给慕容雍,都是一样的,全都是给他们顾家的。   而且,若是慕容雍得了这个职位,等来年顾云真嫁过去,也更有脸面了,肯定会更得婆家看重,可谓一举三得。   这件事对谁都好。   就像次子说的,以后他们再好好补偿渊哥儿就是了,日子还长着呢。 第094章   顾太夫人多少觉得有些内疚,反复地宽慰着自己,她这是大局为重。   她又喝了两口茶,定了定神,把李嬷嬷叫了进来,吩咐道:“今天大少爷回来,晚上让厨房那边准备些他喜欢的菜,让其他人也一起过来用晚膳,好好热闹热闹。”   李嬷嬷福身领命后,就退了出去。   慈和堂上下很快就忙开了,热热闹闹的,连那刺骨的寒风似乎都没那么冷了。   一众丫鬟婆子们纷纷去了各房各院传话,让他们傍晚来慈和堂用晚膳。   一盏茶后,白露就笑吟吟地回来复命,凑趣道:“大少爷与二姑娘在演武场跑马呢,奴婢瞅着二姑娘的骑术真是不错。”   顾简面露沉思之色,抬手挥退了白露。   如同白露所说,顾渊与顾燕飞分别骑着一红一黑两匹马绕着演武场跑了两圈。   “妹妹,你这匹汗血宝马果然不同凡响。”顾渊矫健地从赤马的马背上跃下,轻轻地摸了摸修长的马脖颈,赞不绝口道,“鸿羽,这个名字也取得好。”   顾燕飞也从黑马上下来了,巧笑倩兮,也轻轻地摸着鸿羽的脖颈,道:“我也喜欢。”   想着妹妹方才骑马时英姿飒爽、神采飞扬的样子,顾渊喉间发出低沉的轻笑,眼神柔和。   他们的体内都流着来自父亲的血脉,这些是天性。   “大哥,”顾燕飞伸手用两根手指捏住了顾渊的袖口,撒娇地晃了晃,“我和韦九姑娘约好了过几天一起去打猎,大哥你反正休沐,要不要一起去散散心?”   对于妹妹的邀请,顾渊哪里会不应,含笑道:“好,哥哥陪你一起去。”   “你可有什么想要的猎物?哥哥抓给你。”   顾渊一心想弥补过去十四年的缺失,恨不得把天上的月亮摘下来讨妹妹欢心。   顾燕飞看着与她相距不过一尺的顾渊,眼神恍惚了一下。   上一世也是这样,顾渊一直想讨她欢心,想为她做点什么。   但是,彼时的她孤僻,胆小,内向,总是忐忑不安,患得患失,她怕麻烦顾渊,怕顾渊也会不喜欢她,一次次地回绝了顾渊的好意。   他进一步,她退一步;他再进一步,她再退一步……   她与顾渊之间总像隔了一层屏障似的,没办法走近彼此。   直到顾渊临死前,紧紧地握着她的手说,他是个不合格的哥哥,他本该为她遮风挡雨,本该为她撑起一方天地……   他就这么离开了她,死者与生者都徒留遗憾。   他临死前,那自责、痛惜、悔恨的眼神一直铭刻在她内心深处。   他有悔,她亦有之。   “哥哥,”顾燕飞又晃了晃顾渊的袖口,眼眸明亮,“那就给我猎只小貂吧,要全身雪白的。”   “好。”顾渊一口应下。   “其实,我还有件事想求哥哥。”顾燕飞用撒娇的语气又道,笑声清脆。   “什么事?”顾渊俯首看着比自己矮了半个头的妹妹,唇角翘起,那棱角分明的五官也显得柔和了几分。   真好,妹妹这般熟络地开口请他帮忙,就像这世上所有的妹妹对着兄长时一样,理所当然地提出要求。   他一开心,就忍不住抬手摸了摸鼻子。   “大哥,你认识慕容雍吧?”顾燕飞徐徐道,“我听说慕容雍现在也在神机营,大哥你反正要去上任,顺便瞧瞧这个人。”   顾燕飞知道楚翊不会在这种事上骗她,但慕容雍到底值不值得,该由顾云真自己来决定。   偏巧顾云真最近不在侯府,过几天就是她外祖母的寿辰,严家特意把她与严氏母女接去小住,顾云真一时半会儿也回不来。   她能做的,就是给顾云真更多考虑的机会,在顾云真做出选择的时候,帮她扫平阻碍。   顾渊一怔,机敏如他,立刻察觉到了什么,妹妹不会无的放矢。   “慕容雍不妥?”顾渊问得一针见血,剑眉微挑,斜入鬓角。   在妹妹跟前,他也不必委婉。   顾燕飞回答得更直接:“包养戏子。”   “……”顾渊愕然,忽然间就觉得无法直视妹妹了。   他的脸色肉眼可见地一点点涨红,再不复平日里的冷峻傲然。   “包、包戏子?”顾渊有些结结巴巴地说道,目光游移了一下,心道,妹妹才十四岁,还小呢,肯定不知道包戏子是什么意思,都是听别人说的。   到底是哪个混账东西在妹妹面前说这种污糟话,下次让他碰见的话,他非要好好把那个混账收拾一通不可!   顾渊赶紧拍了拍胸膛,道:“这事包在我身上。”   “那就交给大哥了。”顾燕飞弯了弯眼眸,笑靥明丽,看得顾渊一颗心几乎化成了水。   鸿羽“恢恢”地去蹭顾渊的袖子,顾渊这才回过神来,从袖中的荷包里掏出了一块麦芽糖,喂给鸿羽吃,又道:“其实,我从前也打听过慕容雍……”   顾云真是他的堂妹,三叔又与父亲一样英年早逝,顾渊觉得他作为长兄,自该照应妹妹。所以,自打知道家里给顾云真定下了这门亲事后,就拜托狐朋狗友去打听了一二。   “那几个混账还说什么慕容雍人品不错,够仗义……哼,他们肯定没好好去打听。”   “等过几天,我去揍他们一顿!”   顾渊嘴角轻扯,活动了一下双拳的关节,咯咯作响,一脸桀骜不驯。   看在顾燕飞的眼里,此刻的哥哥多了几分少年人的明快,让她感觉他们之间又多了一丝亲近感。   “他们是大哥的朋友吗?”顾燕飞问道,笑得更欢,眉眼弯弯,顾盼间,尽显小女儿的娇俏。   “勉强算是……损友吧。有机会,我带他们见见你。”顾渊忍不住抬手揉了揉顾燕飞柔软的发顶,掌心传来的那种柔顺温热的触感直熨帖到他心底。   妹妹的亲近让顾渊的心柔软得像是含着蜜,甜丝丝的,也让他那颗悬浮的心变得踏实了起来。   兄妹俩这副亲密无间、言笑晏晏的样子也落入了不远处的顾简眼中。   顾简在演武场的入口直直地停留了片刻,如雕塑般一动不动。   西下的夕阳洒在他身上,在地上留下一道长长的影子,直指向顾渊与顾燕飞兄妹俩。   背光下,顾简的眼眸幽暗得犹如一片阴冷的沼泽。   “咳咳。”   顾简清清嗓子,吸引二人的注意力,然后才笑容温和地朝他们走去。   顾家男儿个个身形高大,顾简也不例外,只是人到中年,略有些发福,身形还算挺拔。   “渊哥儿,燕飞,”顾简慈爱地唤道,“我听说,你们俩在演武场,就过来看看。”   说着,他幽深的目光定在了顾渊的脸上,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渊哥儿,你长大了,从前你第一次来这里练武时,还不到我的胸口。小小的人儿却是个倔强性子,一套拳法没练会,就是一刻也不肯歇息。”   “这一晃眼,就这么多年过去了。”   顾简背手而立,发出感慨的叹息声,言谈之间,自有一股长辈的威仪。   “谢二叔这些年的教导。”顾渊淡淡道,言简意赅,显然不欲多言。   顾渊平日里一向寡言少语,顾简也不为意,背着手朝旁边的一张长案走近,拿起了顾燕飞的那把长弓。   顾简掂了掂弓,又尝试地抬臂拉了下弓弦,可只拉开了一半,就力有不逮。   他掩饰地松了手,用训诫的口吻说道:“你马上要调入神机营,以后也要时刻谨记功课不可荒废!”   顾渊迎风而立,身姿挺拔如风雪中的寒松,傲然道:“顾氏子弟铁骨铮铮。”   “好!”顾简抚掌,朗声大笑,“你还记得你父亲的教诲就好。”   “今天我就代你父亲考校你的武艺,看看你这些日子在军中可曾退步了。”   “接着!”   顾简随手将那把长弓朝顾渊抛了过去。   顾渊信手接住了弓,弓弦还在嗡嗡地振动着。   “不过,这把一石弓还是轻了点。”顾简不太满意地捋着胡须,大马金刀地在一把高背大椅上坐下,又吩咐一名青衣小厮道,“你再去武器库里取两把重弓来。”   说话间,他的一只手在椅子的扶手上漫不经心地点动着。   “是,侯爷。”青衣小厮急忙领命,快步跑向武器库房。   顾燕飞定定地盯着顾简看了一会儿,就转过视线,低头喂糖给赤马吃。   赤马狼吞虎咽地咬着糖块,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顾渊从箭筒里取了一支羽箭,走到了距离箭靶百步的地方。   顾燕飞打发了鸿羽自己去玩,目光灼灼地看着位于演武场中央的顾渊,只见那劲瘦的蓝袍青年站在那西斜的夕阳下,身形显得尤为颀长挺拔。   顾渊动作熟练地搭箭,扣弦,拉弓,弓开如秋月行天。   “嗖!”   他果决地放了弦,那支羽箭如闪电般划过天空,带着冷冽的破空之声……   下一瞬,箭靶上就多了一支箭。   这一箭轻轻松松地正中靶心!   顾简却是皱起了眉头,转头再看顾渊时,夕阳的光辉恰好直射入他的眼,他的眼睛恍惚了一下。   恍然间,他似乎看到顾渊与另一道熟悉的长身玉立的身影重叠在一起。   是大哥犯下了弥天大错,是大哥欠了顾家。   父债子偿。   这么一想,顾简心中的那一点点迟疑一扫而空。 第095章   “啪啪!”顾燕飞笑吟吟地为他这一箭鼓掌。   顾渊把手里这把弓递给了顾燕飞,含笑解释道:“妹妹,你这把弓是一石弓,对于习武之人来说,是轻了点。不过,对大多数女子来说,这一石弓还是有些吃力。”   “你可曾试弓了?”   “试过了。”顾燕飞点点头,“挺轻的。”   “妹妹果然是我们顾家儿女!”顾渊愉悦地笑了,“家中几位姑母、姑祖母也都擅长骑射。”   旁边的顾简此时方知这把弓竟然是顾燕飞的,表情一僵,总觉得这对兄妹一唱一搭似乎是在嘲讽他这个叔父连一石弓也拉不开。   顾渊背对着顾简,只顾着与顾燕飞说话:“妹妹,我的射艺虽不及父亲在世时,但也有他七八分功力了,在军中年年射比我都是魁首。你想学,我可以教你。”   他说这番话时,意气风发,形容间透着自得、炫耀之色。   不远处的顾简在听他提起顾策时,手里的茶盅轻轻一抖。   顾燕飞被顾渊逗乐,莞尔一笑,正想说好,一眼瞟见顾渊脑后束发的发带有些松了,就对着他招了招手:“坐下,低下。”   顾渊一个口令、一个动作在一把椅子上坐下,微微低头。   顾燕飞就帮他把略有些松散的头发顺了顺,再重新将发带扎紧。   顾渊一动不动地任由顾燕飞给他扎头发,注视着近在咫尺的少女。   心底深处有一个声音在说,这才是他的亲妹妹,她是不同的。   从小,顾渊就对唯一的妹妹顾云嫆很好,顾云嫆也亲近他,但不知为何,他内心深处与顾云嫆之间总是有一种看不见的隔阂,又似有化不开的迷雾环绕周围,难以用言语来形容。   有时候,他觉得是自己有问题。他与顾云嫆父母双亡,是彼此唯一的亲人,他应该对她更好才对。他也为此自责、迷茫过。   直到现在,他找回了自己真正的妹妹,才拨开了他心头的迷雾。   他和顾燕飞在一起时,并没有这种古怪的隔阂感,他们之间反而有一种莫名的默契与亲昵感。   明明他们才认识不久,明明他们相处的时间还那么短暂,仿佛血脉的深处有一股无形的牵绊把他与他的妹妹联系在一起。   这才是他的妹妹!   这世上和他血脉最亲近的人。   顾渊的一颗心尘埃落定,就像是在外游荡多年的旅人终于找到了归处,心口温暖。   顾燕飞慢条斯理地把发带打了结,眼角瞟到不远处那青衣小厮一个人抱着两把沉甸甸的大弓气喘吁吁地朝跑了过来。   顾燕飞的目光在其中一把弓上定了一瞬,口中溢出一声淡淡的冷笑。   她不动声色抬手在他额头虚虚地画了一条古怪蜿蜒的曲线,一笔画到底,收笔时,指尖在他额头轻轻一点。   一道淡淡的白光一闪而过。   顾燕飞满意地收了手,这才道:“好了。”   顾渊这才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有些爱不释手地摸了摸被顾燕飞重新系过的发带,精神抖擞。   就在兄妹俩说话的这些功夫,青衣小厮已经满头大汗地搬着那两把弓走到了长案边,小心翼翼地放下了弓。   这两把大弓一把比一把重,远非比顾燕飞那把一石弓可比。   顾简放下了茶盅,又清了清嗓子,才道:“渊哥儿,我记得你一年前就能拉得开二石弓,刚刚这一石弓如今是游刃有余,且让二叔看看你现在能拉开几石?”   小厮刚拿来的两把弓,一把是三石弓,另一把是五石弓。   顾渊二话不说地拿起了那把三石弓,握了握。   三石弓明显比一石弓更重,弓弦也更粗,在阳光下闪着幽幽的寒光。   顾渊依然从容不迫,不紧不慢地搭箭,一鼓作气地拉满了弓弦,动作如行云流水般流畅,似乎已经是他身体的一种反射性动作。   这两年,他在军中常用的弓箭就是三石弓,对他来说,早就不在话下。   羽箭急速地射出,比第一箭更快速,也更凛冽,去似流星落地。   第二箭再一次正中红心。   远处的箭靶因为这一箭产生的冲击而剧烈地颤抖着,簌簌作响,似在为顾渊鼓掌。   “啪啪啪……”顾燕飞再次欢快地鼓掌,眼眸晶亮。   “好!”顾简也同样抚掌,神采奕奕地朗声大赞,“渊哥儿这一年真是大有进益。”   “这第三把是五石弓,你父亲年轻时也曾用过……”   顾简说得轻描淡写,嘴角勾了勾,带了几分自得。   这把犀角弓对于定远侯府而言,意义非凡,代表着侯府曾经的光辉与荣耀。   太祖皇帝为第一代定远侯顾尧封爵时,亲赐了这把犀角弓,赞顾尧乃天生神力的神射手,百年无人能出其右,说良弓赠英雄。   顾尧感恩太祖皇帝的赏识,在朝上发下雄誓,这把犀角弓会跟着丹书铁券传承给顾家子孙,为大景开疆辟土。   这段历史顾渊当然也是知道的。   顾渊目光灼灼地看着那张五石弓,略显急切地把它拿了起来,眸生异彩。   他还记得,当年是祖父亲手把这张弓传给了父亲,他亲眼看着父亲拉开了这张弓,百步穿杨。当时父亲笑说,以后会把弓再传给他,让他好好练骑射,长大才能拉开这张弓。   他那个时候力道小,个子也小,但总偷偷去父亲的书房偷偷拉弓弦玩。   再后来,父亲走了,二叔袭爵,就把这张犀角弓也拿走了。   顾渊将那把沉甸甸的犀角弓抓在手里,爱不释手。   渐渐地,他眸中流露出一丝哀伤,一丝不舍。   这种情绪很快就被另一种跃跃欲试的亢奋所取代。   他紧紧地握着这把犀角弓,逐步拉弦,一次次地加大力道,试了试手感后,第三次时缓慢而坚定地把这张沉甸甸的空弓拉满了。   肩膀与手臂的肌肉随着拉弓的动作绷紧,结实的肌肉在衣袍下微微隆起,挽弓的姿势英气逼人。   但任谁都能看出他光是拉满这张空弓,就已经很吃力了。   “不错,相当不错。”顾简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再次连连抚掌,“有你父亲当年的风采!”   少顷,顾渊又将弓弦一点点地放回。   顾简再次拈须,面露怀念之色,“我还记得,当年,你祖父把这把弓给你父亲时,你父亲也是你如今这般的年纪,这把弓曾随他征战沙场……”   说话间,他的食指擦过眼角,声音也有几分沙哑。   顾渊依旧握着那把犀角弓,额角、鬓边渗出一滴滴汗珠,但是,他的眼睛很明亮,似乎在说,他可以的!   他信手从箭筒里又抽了一支箭,这个动作透出的意思很明确了,他打算用这张五石弓来射第三箭。   “渊哥儿,算了吧。”顾简唏嘘地劝道,“你已经很努力了,以你的年纪能拉开这张弓也算相当不错了,同龄人中怕也找不到第二个……”   “人要量力而行,莫要勉强自己。”   “我可以的。”顾渊自信地说道,神采飞扬,点点汗珠在阳光下闪着水晶般的光辉,衬得少年愈发恣意。   他的射艺是父亲亲自启蒙、传授。   父亲说,练武不能只能凭一腔蛮力,还得有恒心,更要学会用脑子。   父亲教授了他一种名为“默想”的训练,让他每天除了练武外,还要在夜间无人时一遍遍地在脑海中演练白天习武的过程。   这种“默想”训练,他已经做过上千上万次,娴熟于心。   刚才试弓时,他就在脑海中演练了好几遍,细微到搭箭、扣弦、预拉、开弓、瞄准、放弦的每一个步骤。   虽然还不曾上手,但他确信,他可以做到的!   顾简没再劝顾渊,再一次端起了茶盅。   半垂的眼帘下,目光微动,唇边浮起了一丝冷笑。   八年前,定远侯的爵位差点就败在兄长顾策手中,是他辛辛苦苦地保下了爵位,是他这些年韬光养晦,他们顾家才有如今的安稳日子。   他是不会让顾渊白捡了这便宜的!   顾简看似在喝茶,其实仍然在注意着顾渊的一举一动,就见顾渊从容不迫地将第三支羽箭搭在了那张五石犀角弓上,神情郑重。   他的凤眸在阳光下迸射出异常明亮的光芒,似乎穿过了那遥远的时空,望向一道英姿勃发、光风霁月的颀长背影。   他的体内流淌着父亲的血脉,父亲可以做到的,他也可以!   顾渊深吸一口气,表情专注,再一次拉弦。   这一次,他拉弦的力量就像之前在脑海中演练过的那样,力道更大,速度也更快,运用腰背的力量坚定地拉开了弓。   被拉开的弓弦发出“呲”的细微声响。   那声响轻若蚊吟,在演武场的瑟瑟寒风中,几不可闻。   顾简手里的茶盅停在了胸前,双目不自觉地瞠大,一瞬不瞬地盯着顾渊手里的那张五石弓,盯着那弓弦被一点点地拉满。   他知道,这张弓的弓弦在拉到极致的情况下会断开。   也就是说,在顾渊放箭的那一瞬,弓弦就会断……   他敢肯定顾渊是逃不过的,手臂难保!   顾简的眸色越来越阴鸷,越来越晦暗,宛如来自无边地狱的恶鬼。   这伤势不至于要顾渊的命,可一旦折断了手骨,对于武将来说,是致命的,顾渊也只能止步于此了。 第096章   顾简右拳一握,将手指的骨节捏得嘎吱作响。   顾渊的这道任命是由兵部下发的,正常情况下,自然不能由着他们的心意随便换人。   但是,顾渊若是不慎受了伤,从此再不能弯弓舞刀,那么神机营的差事自然就没法胜任了。   到时候,由自己这个叔父主动向兵部诚请换人,再到神机营指挥使那里“周旋”一番,这件事八九成能成,毕竟慕容雍也跟顾渊一样是五品武将,也同样在神机营。   在军中升迁不易,要靠军功,可调职就没那么难,只要你情我愿,上峰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事也就成了。   顾简嘴唇微动,无声地自语着:“这是为了顾家。”   因为顾策之过,他们顾家差点覆灭,这是长房欠顾家的。   顾简无声地又重复了一遍,这句话也不知道是说给自己听的,还是说给某个不在此处的人听的。   前方的顾渊整个人都全神贯注地投诸在了这一箭上。   当弓弦被拉满,被拉至极限时,顾渊也感觉有点吃力,浑身绷紧。   他的身体仿佛与弓箭合一,他也成了弓箭的一部分,作为习武者的本能告诉他,这弓弦要断了……   但是——   箭已经在弦上。   如果他就这么放箭的话,羽箭射出的瞬间,弦就会断,而弓上蓄积的力量无法全部作用到羽箭上,就必然会反震到持弓者的身上。   这五石弓蓄积的力量相当于三百斤的重量,这股力道足以震伤他肩膀与胳膊的筋骨。而且,崩断的弓弦如同吹毛断发的利剑,十有八九会划伤他的手……   现在就算他想收弓弦,也同样来不及了。   这根弓弦已经被拉到了极致,宛如一个人步行在高空中的一根铁丝上,只要稍稍地走偏一点点,原本的平衡就会被打破。   也就是说,弦同样会断。   更糟糕的是,他也不可能一直维持这个姿势,一动不动……   顾渊小麦色的额头上肉眼可见地沁出了更多细密的汗珠,连脖颈的线条也随之绷到了极致。   额角的一行冷汗缓缓地淌过了顾渊的一侧脸颊,那小小的汗滴沿着下巴滴落,朝弓弦落去……   这一刻,时间似乎被无限放慢似的。   忽然间,顾渊的额头上,之前顾燕飞虚画符的位置发出了一点点淡淡的白光。   在夕阳余晖的照射下,那星星点点的白光不显。   那白光急速地从他的额头流向了他拉弦的右手,又自指尖流遍整条弓弦,弓弦微微发光,流光四溢……   顾渊双眼微张,感觉指尖似乎有一股细微的电流流淌于他与弓弦之间,一种灵性的直觉在告诉他,放箭。   下一瞬,弓弦自他指间放出,那支羽箭在同一时刻脱弦而出,发出犀利的破空声。   第三支羽箭尖依然稳稳地中了箭靶的红心,甚至还从箭尾将第二支箭的箭杆对半劈开。   “啪!”   顾简手中的那个茶盅脱手而出,直直地摔在了地上。   茶盅摔得四分五裂,滚烫的茶水与零星的瓷片四溅开来,飞溅在他的鞋子、袍裾,甚至还有一片碎瓷片划在了他的手背上,留下一道一寸长的血痕。   地上一片狼藉,茶水胡乱地流淌。   “……”顾简惊得目瞪口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怎么可能呢?!   她给大哥画的护身符效果自是不一般。顾燕飞似笑非笑地瞥了顾简一眼,从顾渊的荷包里取了一颗麦芽糖往自己嘴里塞,嘴角翘起。   唔,真甜!   至于顾渊,根本没注意顾简那边的动静。   他心里长舒了一口气,一手抹了把额头的冷汗,暗道他的运气还真是好,没有脱弦,不然方才他就要在妹妹面前丢脸了。   下一刻,顾渊连忙看向了顾燕飞,那熠熠生辉的凤眸就差写着“大哥很棒吧”这五个字。   “大哥,你真厉害!”顾燕飞笑盈盈地再一次鼓掌,掌声清脆而热烈,恭贺顾渊三箭皆中。   她步履轻快地走到了顾渊身边,很自然地接过了他手里那把犀角弓,一会儿掂掂分量,一会儿又端详摩挲,“这把犀角弓倒是不错,就是太重。”   古拙的犀角弓被顾燕飞一个姑娘家抓在手里的,愈发显得沉重笨拙。   “这把弓确实不适合姑娘家。”看着笑语盈盈的妹妹,顾渊薄唇一扬,勾出一抹宠溺的笑容,“我也是第一次尝试这种五石弓。”   “从前父亲在世时,能拉开六石弓呢!”   父亲未及弱冠,就可以拉开五石弓,巅峰时期,更能拉开六石弓。   父亲既然能做到的,那么他也迟早能做到,他会追逐父亲的步伐,顶天立地。   顾渊的眼眸更明亮,也更坚定,宛如天际最璀璨的启明星。   顾燕飞饶有兴致地伸手在犀角弓的弓弦上拨了拨,银色的弓弦嗡嗡作响。   失魂落魄的顾简此时方才回过神来,视线不由被吸引了过去,目光阴晴不定地看着顾燕飞手里那把完好无损的犀角弓好一会儿……又蓦地转头,锐利的眸光像刀子一样捅向刚刚去取弓的青衣小厮。   青衣小厮缩了缩脖子,飞快地点了下头,惊魂未定。   他可以肯定,他把侯爷给的药水抹在了那张犀角弓的弓弦上,绝对不会有错的。   除非,除非是药水的问题!   “侯爷,这把犀角弓既然是我爹曾经用过的,那么,弓可以给我吗?”顾燕飞笑眯眯地说道,“过几日,我要与韦九姑娘他们一起去狩猎……”   “胡闹!”顾简紧紧地皱起了眉头,快步朝顾燕飞走了过去,声音威仪地说道,“这是太祖皇帝所赐,可不是小孩子玩意。”   这犀角弓是御赐之物,他今天亮出这张弓也是为了让顾渊明白,侯府的爵位是他的,和长房再无关系。   他怎么可能把弓给顾渊!!   顾燕飞漫不经意地耸耸肩,又道:“既然是御赐之物,侯爷自当好好收好了。”   “喏,完璧归赵,侯爷可要瞧仔细了,别回头说我们兄妹把弓弄坏了!”   说着,她笑着随手把那张犀角弓朝顾简抛出,仿佛在丢什么烫手山芋似的。   可不正是烫手吗?!   那道符作用于弓弦的效果已经岌岌可危了,现在这把弓就跟随时会引爆的火雷没两样。   “……”顾简大惊失色地上前半步,赶紧抬手接住了弓。   沉甸甸的弓身带来的冲劲压得他手臂微麻。   顾简脸色一僵,眼底闪过一抹被人说中心思的心虚。他实在想不通顾渊方才拉弦射箭时,弓弦怎么会没断!   他鼻子未动,鼻尖闻到了一股极淡的香味。   没错,弓弦上确实有药水的气味。   顾简一手握着犀角弓身,另一手摸上了那笔直的银色弓弦,随意地拉了一把弓弦。   他没打算拉满弓,只想试试这弓弦到底行不行……   然而,他的这个动作就像是压断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随着他这一拉,弓弦上似有一层看不见的盔甲在刹那间粉碎了。   “铮!”   弓弦倏然崩断,之前蓄积在弓弦上的力量也在同时一并爆发了出来,叠加成一股巨大的、压迫性的力量,直接作用在了顾简的身上。   顾简发出一声闷哼,魁梧的身体向后飞了出去……   “咚!”   他的右肩膀与右臂先着地,重重地撞在演武场坚硬的石板地面上。   “咔哒”一声,右臂发出了骨头折断的声响,令人头皮发麻。   顾简以一种诡异的姿势歪在地上,口中发出了犀利瘆人的叫声,直冲云霄。   “侯爷!”青衣小厮脸色惨白地失声大喊,高喊着,“您怎么样?!”   演武场里,一下子乱哄哄的。   周围的小厮与婆子们好似热锅上的蚂蚁,纷纷朝顾简那边围去。   顾简歪在地上痛苦地哀嚎不已,小厮根本就不敢动他,胆战心惊地看着顾简磕在地上的右小臂扭出了一个令人胆寒的角度。   就算没细看手臂上的伤口,任何人都能看出他的骨头肯定是断了。   小厮看得是胆战心惊。   “……”顾渊一头雾水地挑了下剑眉。   他感到袖口一紧,转头看去,就见顾燕飞用两根手指捏住了自己的袖口,轻轻地扯了扯。   顾燕飞飞快地对着顾渊眨了下右眼。   顾渊心领神会,负手前行了几步,装模作样地喊道:“来人,还不赶紧去请大夫,没看到侯爷摔了吗?!”   随着他这一声喊,青衣小厮终于回了魂,惊魂未定地使唤起周围的其他下人:“快,你快去找大夫!”   “你,还有你,赶紧去禀太夫人、侯夫人。”   “你,去找一个担架来。”   几个下人心急慌忙地冲出了演武场。   演武场上,乱糟糟的一片,人心浮躁。   相比其他人的浮躁,顾渊与顾燕飞兄妹俩显得一派气定神闲,颇有几分鹤立鸡群之感。   顾渊看着横在顾简身旁那张断了弓弦的犀角弓,疑惑地自言自语道:“……这弓怎么会突然断弦了呢,还伤了二叔?!”   “许是太久没用了吧。”顾燕飞也垂眸朝地上的犀角弓望去,一唱一搭地说道,“还好大哥刚刚用的时候,弓弦……没断。”   地上的顾简只觉得右臂钻心般剧痛,疼得脸上彻底褪去了血色,惨白如纸,额角冷汗涔涔。 第097章   兄妹俩的这番对话听在顾简耳中,就像是带着刺,顾简的脸色难看了几分,目光游移。   顾渊居高临下地看着顾简,将他神色间的细微变化收入眼内。   就算他最初不明白,现在也看懂了。   顾渊深黑色的凤眸中闪过一道如剑锋般尖锐的亮光,清冷幽邃。   “来了,担架来了!”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就见不远处两个侯府护卫疾步匆匆地抬着空担架来了。   他们也顾不上给主子们行礼了,小心翼翼地把地上的顾简抬上了担架,顾简嘴里发出低低的呻吟声,疼得冷汗几乎把鬓发浸湿,像是从水里捞上来的鱼似的。   下人们咋咋呼呼地说个不停:   “你们小心点。”   “千万别碰到了侯爷。”   “侯爷,您再忍耐一会儿,大夫很快就来了。”   “……”   就在一片喧哗的声响中,顾简就这么被人抬走了,一堆下人簇拥在担架的周围,连那把断弦的犀角弓也被小厮从地上捡了起来。   顾渊与顾燕飞兄妹俩也跟了上去,慢悠悠地走在了最后头。   “弓弦被动过手脚?”顾渊轻声问了顾燕飞一句,声音低得只有他们兄妹两人能听到。   顾燕飞轻轻抚袖,微不可查地点了下头,唇角浅浅地翘起。   顾渊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顾燕飞,再指了指顾简。他什么都没说,又像是什么都问了,什么都猜到了。   顾燕飞将一根食指轻轻地压在樱唇上,做了个“嘘”的手势,唇角笑涡浅浅。   顾渊心领神会,也做了个同样的“嘘”的手势,心中一股暖流淌过。   就像他们有了一个共同的小秘密一样,兄妹俩相视一笑,眼眸皆是微弯。   夕阳又下落了一些,腊月的寒风愈显阴冷,吹得他们的衣袍、发带还有那断开的弓弦猎猎而飞。   顾燕飞望着青衣小厮手里的犀角弓,摸了摸她自己那把牛角弓的弓弦,轻轻一弹,弓弦如琴弦般发出轻柔的嗡鸣声。   从小厮捧来这张犀角弓的时候,她就看出弓上隐隐有黑气萦绕,但在这个小世界里,她能使的手段有限。   所幸上次得的那块玉佩让她多少有了些灵力,她便用灵力在顾渊的额头给他画了一道护身符佑他平安。   危机关头,护身符感应到了危险,护住了弓弦不断。   但是,她毕竟灵力有限,这弓弦终究是要断的……只需要把握好时机便成。   结果很圆满!   顾燕飞微微地笑,步履随性。   顾简一直被人抬到了侯府的正院明懿院,侯夫人王氏已经让人备好了软塌、热水、新衣等等。   顾简他们前脚刚到,顾太夫人后脚也赶到了。   正院里,鸡飞狗跳。   当看到顾简痛苦的表情以及那扭曲怪异的右臂,顾太夫人倒吸了一口冷气,脚下一软,身形有些踉跄。   “太夫人!”旁边的白露等丫鬟赶紧扶住了顾太夫人,把她扶到了软榻边的椅子上坐下。   “阿简,你觉得……怎么样?”顾太夫人看着顾简,声音都在发颤。   伤在儿身,痛在娘心。   她忍不住想到前几天顾简才惊马摔伤了腿,这伤才刚养好,就又折了手臂,次子怎么就这么倒霉呢?!   “……”顾简嘴唇发白,之前的冷汗早就被寒风吹干,现在又持续渗出更多的汗滴,疼得他连一句客套话也说不出,疼得他连身躯都在微颤。   顾太夫人看着这样的儿子,心疼极了,通红的眼眶中盈满了泪水。   她一边用帕子抹眼泪,一边安慰道:“阿简,你再忍忍,娘知道你疼。”   “没事的,没事的。等大夫来了,给你接好断骨,就没事了。”   “你实在疼得话,就抓住娘的手……”   顾燕飞事不关己地冷眼旁观,又往嘴里含了一颗糖,还给顾渊也塞了一颗。   上一世,她就知道,比起她那位素未谋面的父亲顾策,太夫人明显对次子顾简更好。   好得可以掏心掏肺。   “李老大夫,这边走。”   外面传来的女声令得屋内众人皆是精神一振。   一个老嬷嬷心急火燎地把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大夫领进了碧纱橱。   一番简单的寒暄后,李老大夫就把其他无关人等都遣出了碧纱橱,说他要为侯爷接骨,只有侯夫人王氏留在了里面。   顾太夫人以及顾渊、顾燕飞兄妹全都等在了碧纱橱外的左次间里。   “咔哒。”   那让人胆寒的接骨声与顾简尖利的惨叫声同时响起。   这还仅仅是个开始,之后,惨叫声一阵接着一阵地传来,仿佛要掀翻屋顶,又像是千万根针刺进了顾太夫人的心口。   顾太夫人心疼坏了,担忧地伸长脖子朝碧纱橱又看了好几眼,赶忙打发李嬷嬷进去看看顾简怎么样了,一片慈母之心。   她几乎是坐立难安,目光掠过几步外的顾渊时,忧心忡忡的眼眸中多了几分迁怒的情绪,没好气地质问道:“渊哥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二叔不是去演武场考校你的武艺了吗?他怎么会受伤的?!”   她这话就差直接质问,是不是顾渊错手弄伤了顾简?!   “……”顾渊仿佛被倒了一桶凉水似的,心有点凉,有点沉。   从前的一些画面如走马灯般飞快地在他眼前掠过。   他是长孙,自小祖母就很疼他。   母亲过世后,他曾在京城住了好几年,是祖母亲自为他开蒙。   再后来的几年,他和顾云嫆往来京城与扬州,每年有三四个月都住在京城,祖母待他们一向亲热。   但是,从八年前父亲过世后,一切就变了。   祖母对他一下子就淡了不少,总是客客气气,像是隔了一层似的,又像是在提防他。   五年前,他想入军营,祖母却雷霆震怒,斥他好好地以科举入仕途不好吗,非要跟他父亲学!   他也知道祖母是怪责父亲害得侯府差点丢了爵位。   一晃眼,八年过去了。   顾渊的眼眸暗潮汹涌,随即就归于平静,漠然、清冷而又幽深。   “太夫人,话不能这么说。”顾燕飞抬手轻轻地打了个响指,一派闲适自在,“我上次就说了侯爷近来有灾祸。”   顾太夫人眉头轻蹙,耳边又响起了上个月顾燕飞那句话:“您滥造杀戮,看来是要报应到子孙身上了。”   想着儿子不到一个月内连续两次受伤,顾太夫人的心跳不禁漏了一拍,心里七上八下,又道:“可上次你不是已经化解了吗?”   迎上顾太夫人惊魂不定的眼神,顾燕飞笑眯眯地反问道:“太夫人,您仔细想想,到底做了多少杀孽?”   “正所谓,一码归一码,这报应也得一桩一桩慢慢报。”   顾燕飞的小脸上始终在笑,玩味戏谑,怼得顾太夫人哑口无言。   顾太夫人心神不宁地捏住了佛珠串,但又没法确定顾燕飞定是不是在装神弄鬼地吓唬自己。   这丫头实在是太野了!   “啊!”   碧纱橱内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响起。   顾太夫人的脸色苍白了一些,感觉三魂七魄都受到了重击,惊得差点没跳起来,慌张、惶恐,而又不安,似有一双双看不见的眼睛正在阴暗的角落里盯着她,想让她偿命。   白露见顾太夫人面色不好,赶紧给她奉茶,却被她不耐地挥开了,白露手一抖,滚烫的茶水溢出杯口,飞溅在她手背上,她小脸一白。   可是顾太夫人浑然不觉。   “俗话说,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这些俗语还是有些道理的,太夫人说是不是?”顾燕飞幽幽的声音再次响彻屋中,在碧纱橱里的惨叫声衬托下,愈显清冷。   顾太夫人心里咯噔一下,面无表情地看着顾燕飞,眼神中有几分恼羞成怒的窘迫。   这丫头是在暗示什么?!是指责自己偏心次子,不喜长子吗?!   迎上对方那双锐利浑浊的老眼,顾燕飞毫不动容,慢条斯理地说道:“侯爷只是断个手,太夫人就哭得都快厥过去了,八年前父亲战死扬州,头颅被敌军高高挂起,太夫人也是这样吗?   顾太夫人苍白的脸色沉了几分,隐隐发青。   顾燕飞也根本不需要她回答,就自顾自地往下说:“听说,太夫人连一滴眼泪也没流,是也不是?”   顾渊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双拳紧握,周身上下冷寒如霜。   “……”顾太夫人像是被顾燕飞抽了一巴掌似的,怒气翻腾,寒气森森。这丫头还真敢说,一个晚辈胆敢谴责长辈偏心?!   顾燕飞轻笑了一声,歪着头,慢悠悠地叹道:“这要是不知情的人,还以为太夫人只有一个独子呢?”   顾渊的身子微微一震。   顾燕飞的这句话反复萦绕在他耳边:“这要是不知情的人,还以为太夫人只有一个独子呢?”   这也是他曾经在午夜梦回时对祖母发出的质问,从不曾对外人道。   他的身子绷得好似一张拉满的大弓。   顾燕飞注意到顾渊的异状,悄悄地伸出手,捏住了他的袖口,轻轻晃了晃。   顾燕飞知道,这一直是藏在大哥内心深处的一个心结。 第098章   两世以来,顾燕飞都未曾见过顾策,关于父亲的这些事都是上辈子大哥亲口告诉她的。   八年前,父亲顾策的头颅被越国当作战利品放在一个匣子里,千里迢迢地送到京城向先帝示威。   父亲惨死,对年幼的顾渊无异于重击,悲痛不已,更令他义愤的是父亲死后惨遭此等凌辱,尸骨不全。   那之后,更大的打击降临了。   顾太夫人竟在闻讯后,立刻就亲自上了折子请罪,义正言辞地斥长子顾策对国家不忠,对父母不孝,如此不忠不孝之人有违祖宗教诲,上折请先帝把长房从顾家除名。   即便事后,顾太夫人曾经私下与年幼的顾渊解释过,之所以上那么道折子是想弃车保帅,保住侯府不被抄家。   当年的顾渊才九岁而已,对他来说,顾太夫人的行为就像是抛弃了长房一样,也在他心中铭刻下了永远无法消失的伤痕。   也许八年前,顾太夫人是顾渊的好祖母,但随着顾策之死,一切都变了。   顾策不在了,这个侯府就再也不是顾渊的家,他曾经的亲人也全都变得面目全非。   顾渊垂眸看着妹妹捏着自己袖口的手指,心湖随着那一荡一晃的袖口漾起层层涟漪。   他的心情平静了不少,对着妹妹微微一笑。   父亲不在了,但是他现在有了妹妹,又有了可以相濡以沫的亲人。   一阵寒风骤然吹开了没有关严实的西窗,发出“吱嘎”的声响,小丫鬟吓了一跳,赶紧去关窗户,又偷偷去看顾太夫人的脸色。   顾太夫人面黑如锅底,似是毫无所觉。   她像是被掐住了喉咙似的,想说顾燕飞放肆,却是一个字也发不出,浑身气得像筛糠般直发抖。   左次间内,好一会儿都没有人再说话,静默无声,渐渐地,连碧纱橱里的惨叫声都变得微弱下去,最后彻底安静了下来。   屋里屋外,皆是一片死寂,静得顾太夫人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碧纱橱的门帘被人打起,李嬷嬷带着那位老态龙钟的李老大夫从里面走了出来,李老大夫用袖口擦了擦额头的汗,身上弥漫着一股子浓重的药味。   不想让外人看了笑话,顾太夫人很快就收拾了心情,面向李老大夫时,又是一副侯府老封君的高高在上。   “大夫,侯爷的伤臂如何?”声音出口时,顾太夫人才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是那么沙哑粗粝,而又苍老。   李老大夫恭恭敬敬地对着顾太夫人揖了一礼,才道:“回太夫人,侯爷右肩还好,只是脱臼,老夫已经给他接回去了。”   顾太夫人才松了半口气,就听李老大夫在喘了一大口气后,又来一个“但是”。   顾太夫人的心又一下子提了起来。   “但是,”李老大夫叹息着说道,“侯爷右小臂的骨头彻底断了,方才老夫也替侯爷接上了断骨。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这骨头要长好,怕是要养上三四个月,就是养好了,以后也怕是也不能拿刀了。”   其实,李老大夫说得还是委婉了点,只说顾简的右手以后不能舞刀弄剑,实际上,按照他几十年行医的经验来看,顾简的右手以后怕是根本就使不了劲,连写字都吃力了。   “你说什么?!”顾太夫人下意识地拔高了声音,如遭雷击。   他们定远侯府以武安身立命。   顾简如今任左掖军副都督,他现在断了手,不能拿刀,就等于是个废人了,还怎么留在军中?!   一旦顾简离开军中,他们定远侯府就只是一个虚爵,一个花架子,面上光鲜而已。   顾太夫人的一颗心急坠直下,既心疼次子遭罪,又觉得心凉如冰。   没待李老大夫再说,王氏尖利的声音率先响起:“母亲,刚刚那庸医竟然说侯爷的手……废了。”   王氏两眼通红地从碧纱橱里走了出来,眼里根本就看不到旁人,悲切地对着顾太夫人哭诉,再不复平日里的雍容端庄。   李老大夫脸色一沉,被“庸医”两个字气得不轻。   他不快地说道:“要是侯夫人不信的话,就另请名医相看便是。老夫就先告辞了。”   李老大夫暗恼,随意地对着顾太夫人又揖了一礼,跟着就拂袖而去。他的药童赶紧提着药箱跟上。   顾太夫人本想叫住他,可觉得脸上下不来,终究没开口,头疼地揉了揉额角。   李氏医堂是百年医堂,从前朝存在至今,祖辈曾得过太祖皇帝的夸赞。   不仅如此,太祖皇帝还教了李家祖辈一个用石膏来固定骨伤的法子,让李氏医堂的医术与名声更上一层楼。   可以说,这位李老大夫是京城最擅长治疗骨伤的大夫了。   世人都说,这李家不能治的外伤,就真得没指望了。   顾太夫人心慌意乱,头更疼了,两边太阳穴一阵阵的抽痛,偏生王氏还在哭哭啼啼地说着:“母亲,京中名医无数,儿媳就不信他们看不好侯爷的手……”   王氏的乳嬷嬷柔声安抚了她一番,又吩咐婆子们赶紧去把京城的名医全都请回来。   屋内一阵骚乱。   顾太夫人也知道指望不上王氏了,转头看向了顾燕飞望去,死马当活马医地问道:“燕飞,你之前说你得凌霄真人的真传,会医术,你二叔的伤……”   她心里对顾燕飞会医术的事总是有那么点将信将疑,想着要真的是这丫头救了卫国公,那么她应该也能治好她二叔才是。   王氏还不知道这件事,一头雾水地看着祖孙俩,用帕子擦了擦泪,犹有几滴泪水挂在眼睫上。   “太夫人信我吗?”顾燕飞笑得欢畅,小脸一歪,凑近顾太夫人,眼光瞄了瞄碧纱橱的方向。   意思是,那可是您的宝贝儿子,您真的放心交给我吗?   “……”顾太夫人的表情微僵,不知道这丫头葫芦里又在卖什么药。   “凌霄真人传授我的是祝由术。”顾燕飞的笑容又大了一些,声音不紧不慢,带着一种独有的节奏,“太夫人知道什么是祝由术吗?”   “正所谓,‘信则灵,不信则不灵’。”   “信,才会灵验。”   “不然,这祝由术不仅无效,还会反噬。”   “太夫人您和侯爷……信我吗?”   说话间,她漫不经心地以食指卷着肩头的一条红色发带,像是指尖染上了一滴血。   祝由术存在已久,顾太夫人也是知道的,也曾听过这句“信则灵,不信则不灵”。   顾太夫人直直地盯着顾燕飞,顾燕飞一直在笑,正值芳华的少女谈笑间总有一种游戏人间的轻狂,让人觉得捉摸不定。   顾太夫人犹豫了,脸上神情变幻不定,藏在宽大袖口中的手紧紧地捏住了佛珠串。   次子顾简好端端地突然身受重伤,说不定是这对兄妹动的手脚,要是这样,顾燕飞又怎么会真的救他,说不定还会故意使坏,再推说是祝由术反噬了……   “若是不要我救,那我就先走了,不防碍太夫人哭儿子了。”顾燕飞如何看不出对方的纠结,勾唇笑了,带着一点似笑非笑的嘲讽。   说着,顾燕飞抚了下腰侧的环佩起了身,也不忘叫上了顾渊。   “大哥,今天大概太夫人也没心思给你接风了,我们去外头吃吧。”   顾燕飞挽着顾渊亲亲热热地往外走,根本就不管后面的顾太夫人与王氏是何反应。   “等……”顾太夫人想叫兄妹俩,可才吐出一个字,碧纱橱里再次传来顾简痛苦的惨叫声,他喊得嗓音都有些沙哑了。   顾太夫人下意识地再次朝碧纱橱那边望去,只是一个短暂的失神,兄妹俩就已经打帘出去了。   只留下一道摇曳的锦帘,帘子上绣的大红牡丹刺眼至极。   出了明懿院后,冰冷的寒风迎面而来,兄妹俩再也听不到后方的惨叫。   顾燕飞这才低声道:“弓弦被动了手脚,应当是紫茵草的汁液。”   顾燕飞之前掂量那把犀角弓时,就从弦上闻到了紫茵草的气味。这紫茵草的汁液透明无色,涂抹在弓弦上后,会破坏弦的韧性,当有人用力拉扯弓弦时,弓弦就会在被拉到极致的那一刻崩断。   此时,夕阳已经落下一半,西边天空中的云彩被夕阳染成一片片夺目的火烧云。   顾渊沉默不语,方才的这半个时辰很短暂,也很漫长,他已经想了很多很多。   不仅想了演武场的事,也把这过去八年又想了一遍。   他清瘦的下巴微微扬起,迎着刺面的寒风,徐徐地吐出了四个字:“为了爵位。”   顾渊不蠢,那些利害关系他一清二楚。   当年祖母做出了把爵位给二叔的决定,他没有反对。   那个时候,他才九岁而已,他知道一旦失去家族的庇护,父母双亡的他和顾云嫆都活不下去。   爵位与他,不是幸事。   他守不住这爵位,所以,他让了。   既然他让了,从此他不会再盯着爵位不放。   寒风吹起他的衣袍,猎猎飞舞,衬得这长身玉立的青年透着一股子傲然自信的气势来。   然而,他不在意,二叔却在意,时时提防着他。 第099章   顾渊还记得,七年前,顾太夫人送他去书院,希望他读书科举考取功名,也曾有很多人告诉他,他祖母是为了他好。   可顾渊永远不会忘记,父亲曾告诉他,让他好好学骑射,以后他们上阵父子兵。   父亲十三岁时,抛下定远侯世子的身份,隐姓埋名地进入军中,一步步地从一个小兵升至最年轻的卫所指挥使。   他便也早早地进了军中,想追逐父亲的步伐,想让家里看看,他能靠自己出人头地。   顾燕飞看着他线条明晰的侧脸,双眸幽黑深邃。   事实上,她对于她那个二叔的心思知道得比此刻的顾渊更多。   上辈子,顾简对长房也是一向看不上眼,只除了当时挂在长房名下的顾云嫆是例外。   顾简一直在忌惮、提防着顾渊。   上辈子的顾渊没有被调到神机营,他会在来年的年底立一次大功,本可顺利晋升,却被顾简设计折断了他一条腿……彻底阻断了顾渊的前程!   这一世,因为她救了卫国公,阴错阳差地致使顾渊的未来也发生了变化。   可就算是顾渊被调到了神机营,也只是区区五品千户罢了,应该还碍不到顾简,为什么顾简这么急地下手?   只是想想,顾燕飞就觉得心疼大哥,抬手掸去了他肩头的一片落叶,又顺势在他肩头轻轻地抚了一下。   顾渊转头看她,目光在对上她眼眸的那一刻,柔和似春水。   “妹妹,你放心,我会保护你的!”顾渊抬手温柔地揉了揉顾燕飞的发顶,心愈发柔软。   他是大哥,就该为了妹妹遮风挡雨,护她周全!   “嗯。”顾燕飞对着他灿然一笑,光艳夺人,“我也会保护大哥的。”   周围的满树红梅在黄昏微醺的风中颤颤巍巍,却是被明丽的少女衬得黯然失色。   顾渊被妹妹的说法取悦,笑容更深,宠溺地又揉了揉她的头发。   兄妹俩一边说,一边往前走,将明懿院抛在了后方。   顾渊眉眼含笑地又道:“妹妹,我已经调到京城了,等找到了机会,咱们就分家好不好?”   分家不是嘴上说说这么简单的,其实早在顾渊知道真假千金的事起,就对顾太夫人彻底失望了,萌生了分家单过的念头。   但他也知道,顾太夫人和顾简不会轻易答应的,族中也同样不会赞同。   既然要分家,长房就必须占一个“理”字,就必须分得漂亮。   而且,他还要为妹妹考虑。   现在,他调回京城了,不必常年待在军中,也有了余力照应妹妹。   “好。”顾燕飞含笑颔首。   分家是必须的,但不是现在。   她上辈子的心魔有一大部分来自顾家,来自顾云嫆,她当然不能就这么一走了之。   师尊说过,修士最大的敌人不是天地,不是旁人,而是自己,修行路上,修士这一生就在与自己作战,定力稍一薄弱,道心退转,就会被心魔占据上风。   逃避、压制、遗忘,又或者采取激进的杀戮,都对心魔没有任何帮助。   她要做的是,在狂风暴雨中逆水行舟,乘风破浪,稳住掌舵的心。   说话间,兄妹俩来到了外仪门处。   卷碧与顾渊的小厮梧桐已经备好了马匹,赤马鸿羽与顾渊的那匹黑马似乎知道可以出门了,全都跃跃欲试。   兄妹俩开开心心地出门,开开心心地去了风云酒楼用膳,又开开心心地溜达了半圈才回府。   然而,刚到侯府外,就见小厮梧桐在寒风中缩着身子,焦虑不安地等在了角门外。   “大少爷!”梧桐见兄妹俩终于回来了,赶紧跑了过来,焦急地对顾渊说道,“侯爷他上了折子,弹劾大少爷您……”   顾渊一言不发,只是紧紧地攥着缰绳,深黑的凤眸一点一点的变得幽邃晦沉,他胯下的黑马口鼻喷着白气,嘶鸣地踱着马蹄。   夕阳落下了最后一抹微光,天空晦暗如深海。   顾简确实往宫里递了折子,这道折子当天就送到了皇帝御前,也到了楚翊的手上。   东暖阁内点起一盏盏灯笼,烛光柔柔地洒下,明晃晃的一片,亮如白昼。   “初一,你怎么看?”   身着一袭明黄绣有金盘龙纹样的直裰的皇帝抬头看了看坐在茶几另一边的白衣青年,又转头去看旁边的红泥小炉,小炉上放着一个紫砂壶,壶中发出轻微的烧水声。   待水开,皇帝就动作熟练地开始烫杯、洗茶、冲泡、封壶、分杯……一整套泡茶的动作流畅优雅。   黄铜鸟架上的五彩鹦鹉“啾啾”叫着,气氛温馨闲逸。   楚翊端坐于一把紫檀木太师椅上,右手捏着折子,一目十行地浏览着。   折子的正文字迹秀气工整,到了落款处字迹变为扭曲,显然正文与落款是两人所书。   落款旁,盖着代表定远侯的大红印章,殷红如血。   这道折子是由顾太夫人代笔,以顾简的口吻陈述,开篇慷慨激昂地先表了一番对大景朝和皇帝的忠心,接着才算进入了正题,表明顾渊是罪臣顾策之后,顾策当年降敌陷国家于为难,先帝恩泽没有追究顾策之罪,但顾家不敢忘,顾策之子虽有几分孔武之力,但有勇无谋,又顽劣不堪,难当神机营千户的重任云云。   折子上洋洋洒洒地写了一大通,大部分都是些虚伪的废话,归纳成一句话,就是说他们母子觉得顾渊德不配位,升迁太快,想代他婉拒。   “顾渊?”楚翊淡淡的目光落在折子上的“顾渊”二字上,似是若有所思。   楚翊并不认得顾渊。   但从这道折子上看得出来,顾渊是先定远侯顾策之子。   而顾燕飞是顾策之女,也就是说,他们是亲兄妹。   “顾渊!”鹦鹉语调明快地学嘴,声音响亮得空气似乎都震了一下。   楚翊看着那只在鸟架上扑扇着翅膀的胖鹦鹉笑了,狭长的眸子在烛光中流光四溢,笑容愉悦柔和,而又意味深长。   这时,皇帝也沏好了茶,恰好将这一幕收入眼内。   难得看到儿子露出这般表情,皇帝挑了下染霜的眉毛,一边拿起了其中一杯茶,吹了吹漂浮在茶汤上的浮沫,再浅尝了一口,满意地扬眉。   因为儿子喜欢茶味浓一些的茶,他多放了五片茶叶,现在刚刚好。   “父皇,顾渊原本在何处任何职?”顾渊随手把折子放在茶几上,修长如玉的食指轻轻地在鹦鹉毛绒绒的下巴上勾了两下,鹦鹉十分擅长撒娇,乖巧地蹭着顾渊的手指。   顾渊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六品武官,根本入不了皇帝的眼,皇帝也同样不太清楚。   旁边侍候的大太监一向善于体察圣心,立刻笑容满面地主动开口道:“大皇子殿下,那顾渊原在西山九霄营任六品千总。”   顿了一下后,大太监接着解释道:“顾渊这次升迁至神机营是卫国公的意思。前年顾渊随九霄营去沿海剿倭时,那匪首率残余三成流寇以金蝉脱壳之计潜逃,被顾渊锐眼识破,顾渊带人在船上守株待兔,一举将其一网打尽,立了首功……”   大太监在把这道折子送入东暖阁之前,早就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调查清楚了,就是为了应对皇帝可能有的询问。   说到这里,大太监的目光游移了一下,不好再往下说顾渊前年为何没有因功得赏,毕竟这件事涉及到先帝,就是皇帝也不好批判先帝的不是。   大太监说完后,东暖阁内就安静了下来。   唯有旁边纱灯内发出了细微的噼啪声,一股若有似无的烛油味道飘出,转瞬就被空气中清雅的熏香味压过。   皇帝把刚沏好的另一杯茶递给了楚翊,楚翊接过茶,那清香甘醇的茶香钻入鼻尖,是他最喜欢的碧螺春。   楚翊闻着馥郁的茶香,一针见血地说道:“爵位。”   “爵位传承,若德不配位,必有后患。”   楚翊的语气轻描淡写,也没点名道姓,却是一句话就把顾简贬到了尘埃里。   顾简口口声声说顾渊“德不配位”,其实真正“德不配位”的人是他自己。   一旁的大太监听着,默默地垂下头,自是听明白了。   这承爵者若是是德不配位,在那个位置上就会心虚,就会害怕,总担心会有人来抢夺他的爵位,由此会产生猜忌,乃至无谓的攻击,闹得内外不宁。   皇帝一边拈须,一边深表赞同地对着楚翊直点头,笑容慈爱。   他的初一就是聪明,知微见着,就是没见过顾简这人,光凭这道折子也把他这个人给看透了。   顾简的确不如顾策。   应该说,顾家这对兄弟根本没法拿来比较,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从前他只觉得顾简平庸无能,现在看来还要加上一条“没有容人之量”。   “顾策当年……真是可惜了。”想起八年前的那些往事,皇帝也有些感慨,温润的眸子里透出复杂的情绪。   当他的目光落在楚翊身上时,哀伤的情绪一扫而空,整个人又变得神采焕发。幸好他的初一平安回来了!   楚翊喝了几口茶后,放下了茶盅,定定地看着皇帝,问道:“顾策当年降敌之事,父皇怎么看?”   “……”皇帝微微一怔,嘴唇抿直,原本闲适慵懒的身形也在瞬间有些绷紧。 第100章   旁边的纱灯发出了细微的噼叭之声,火焰急速跳跃着,映得皇帝与楚翊父子的面庞时明时暗。   大太监赶紧将外面的银纱灯罩取下,小心翼翼地以剪子修剪着灯芯。   楚翊又伸指逗弄了两下鹦鹉,才接着道:“我记得顾策,小时候我在宫里曾经见过他几次,顾策是个宁折不弯的人。”   顾策在世时常年驻守扬州,只在朝贺以及述职时回京面圣。   六岁时,楚翊第一次见到了顾策,当时的顾策才二十出头,面冠如玉,清冷出尘。   有小内侍在楚翊耳边感慨地说,世人皆赞顾策“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真是所言不虚。   当时,七皇叔在宫中射箭,那一箭失手,差点射到了他,那支流箭被顾策一把抓住,只射下楚翊鬓边几缕头发。   若非顾策出手,那一箭虽不致命,却会划伤楚翊的脸。   七皇叔毫无愧疚,还说起素闻顾策箭法天下第一,有两百步穿柳之能,让顾策射一箭他瞧瞧。   先帝就令顾策射柳,顾策主动提出蒙眼,一箭却是射向了七皇叔,也射下了七皇叔鬓边的几缕头发。   先帝震怒,却又拿顾策无可奈何,因为顾策蒙眼射出的那一箭几乎是三百步穿柳,引得满堂喝彩,人人赞颂,又恭贺先帝得此良将。   在那等千人齐心的场面下,连先帝也不好治罪顾策。   六岁的事楚翊记得,十岁那年的事他也同样记得。   他十岁那年,越国入侵,先帝想与越国议和,朝中就有人提议送质子去越国以示诚心。   就算楚翊当时年纪不大,也知道那个送去越国的的质子只会是他,所以,当时他对两国的战局相当关注。   那会儿,卫国公与顾策等勋贵皆是主战,可顾策因为没有等到援兵降了越国,越国占据了扬州,颇有几分势不可挡的气势。   而卫国公等主战派也因此被打脸,以袁家、王家为首的那些高门世家气焰更盛,也把一帮墙头草拉到了主和派的阵营。   主和派由此占了上风。   卫国公等人最终寡不敌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先帝下旨议和。   那之后,先帝就正式与越国提出了谈和,赔偿了越国足足万两黄金、两万匹良马以及大景国土以东的黄水洋海域,还将他作为质子送去了越国。   在那一战前,大景与越国的国力不相上下,可谓势均力敌,经此一役,大景从此落了下风。   而他这一去,就是整整八年。   无论是当时,还是在后来的八年中,他也曾在夜深人静时反反复复地琢磨过那场“扬州之战”……   楚翊许久没动,垂眸注视着折子上“顾策”那两个字。   旁边的烛火映在他漆黑的瞳孔中,闪着不明的光芒。   “啾?”那只五彩鹦鹉是个不甘寂寞的,楚翊不动,它就很主动地自己拿腮帮子去蹭他的手。   楚翊浓密纤长的眼睫颤了颤,看着指下这只活泼聒噪的小家伙,忽然就联想到了顾燕飞那只叫晴光的猫也是这般蹭过他的。   他的手指又动了,摸了摸鹦鹉小巧柔软的头顶,动作轻柔,就像他那日逗那只小猫一样。   皇帝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幕,没想到儿子还挺喜欢逗鸟的。   “父皇,就如顾简所愿吧。”楚翊忽然意味深长道。   “都听你的!”皇帝想也不想地说道,笑容慈爱而纵容。   修剪完灯芯的大太监将银纱灯罩又罩了回去,对于皇帝的态度毫不意外。   面对大皇子,皇帝一向很好说话,只要是大皇子说的,皇帝都会应,只恨不得把这天下也立时交到大皇子手中。   若不是朝上一多半大臣强烈反对,皇帝早就立太子了。   偶尔,皇帝也会感慨地与自己说,他就只想当个逗鸟遛狗的闲散太上皇。   楚翊微微一笑,又道:“我想去兵部。”   这一次,不等皇帝说话,就听那鹦鹉再次学嘴道:“听你的!”   鹦鹉的叫音依旧那么洪亮、那么干脆,逗得楚翊轻笑出声,连皇帝也在一个愣神后,哈哈大笑起来。   自楚翊十月回京后,皇帝就跟他提过,六部任他挑,他想去哪儿历练就去哪儿。但楚翊一直没有应承,到现在才定下。   皇帝的心情好,亲自喂那只五彩鹦鹉吃了些五色黍子。   鹦鹉有的吃,就安静了,啄食的鸟首一动一动的。   楚翊看着它埋头吃的样子,心想:她既然喜欢那只猫,应该也会喜欢鹦鹉吧……   他正想着,耳边传来了皇帝温和的声音:“初一,要养只鹦鹉吗?”   楚翊盯着那鹦鹉看了一会儿,最后摇了摇头。   不合适。   关在笼子里的鹦鹉不合适她。   想着那个清逸洒脱的少女,楚翊的唇角翘了翘,墨玉般的眸子也明亮了几分。   被儿子回绝,皇帝倒不失望,心里琢磨着:初一不养,他也可以再养只鹦鹉,凑成一双。   想到此,皇帝心中一动,把拳头放在唇边,清清嗓子道:“初一啊,楚佑虽然是你皇叔,但年纪和你也差不多,他的婚事都定了……”   “你也十八了,不小了,有没有看得上眼的姑娘?”   皇帝把脸凑过去,目光灼灼地看着楚翊,巴不得他现在就给出一个名字。   大太监毫不怀疑,只要大皇子能给名字,皇帝当下就能写下一道赐婚圣旨。   “……”楚翊的眼睫轻轻扇动了两下,唇边泛起一抹旖旎的浅笑,衬着那双流光溢彩的眸子,漂亮得让人心悸。   他一言不发,只是右手成拳,轻轻地叩了叩御案,意思是让皇帝可以写条子了。   “好好好。”皇帝自然看懂了儿子这个动作的意思,连声道,几分喜气上了眼角眉梢。   “好好好!”   在鹦鹉反复的、聒噪的叫声中,大太监拿着皇帝写的条子出门,亲自跑了一趟兵部。   皇帝亲自下令,兵部自然不敢怠慢,当下就出了一道新的调令。   于是,当晚,顾渊就接到了兵部的这张调令。   他被从神机营调到了銮仪卫,又升任为了从四品镇抚使。   这銮仪卫绝对是一个美差,天子近前,负责皇帝出行仪仗以及护驾,职责之重可见一斑。   而且,顾渊这回从正五品升到了从四品,这一级极其关键,相当于一次跨过了从“兵”到“将”的距离了。   无论对任何人来说,这都是一件天大的喜事。   然而,接到调令的顾渊却一点也笑不出来,甚至是有些失落。   这些年,他一心想追逐父亲的步伐,能够征战沙场,銮仪卫虽光鲜,却要围着皇帝转,等于是被困在了京城这方寸之地。   他想去战场杀敌,开疆辟土。   此刻,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夜色如墨,腊月十五的圆月高悬在夜空中,那银色的月光为这本就寒冷的夜晚平添冷意。   不知何时,天空中纷纷扬扬地飘下了如柳絮般的雪花,几朵雪花落在了顾渊的面颊上、眼睫上。   顾渊浑然不觉寒冷,有点闷闷的,有点蔫蔫的。   他拿着这道“热腾腾”、“沉甸甸”的新调令,垂头丧气地往回走。   转身后,就见顾燕飞笑吟吟地站在前方十几丈外。   茫茫风雪中,顾燕飞披着一件厚实的大红色镶兔毛斗篷,衬得她的脸庞愈发小巧。   “妹妹,”顾渊忙快步朝顾燕飞走去,抬手替她把斗篷的兜帽戴上了,“京城的冬天可比淮北冷多了,小心着凉。”   “给我看看。”顾燕飞朝他伸出手,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她要,顾渊就给了。   顾燕飞拿过调令,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浓睫忽闪,唇角弯起了一个似有若无的弧度,笑靥明丽。   若是说,大哥从九霄营调到神机营是卫国公的手笔,那么能把他再调到銮仪卫的人也唯有皇帝或者……大皇子楚翊了。   有意思。   这要真是楚翊所为,那么大哥在銮仪卫应该待不久,楚翊此人,是不会把一头猛虎当作猫儿养在富贵窝里的。   想归想,她嘴上却是没对此发表任何看法,把调令还给顾渊后,只道:“大哥,我们去演武场。”   顾渊不解地朝顾燕飞看去。   顾燕飞笑眯眯地指了个方向,双眸在朵朵雪花的映衬下熠熠生辉,朗声道:“我们拿弓去。”   “大哥,你现在换了个御前的差事,可得配一把好弓才行。”   也不等顾渊想明白这其中的关系,顾燕飞就已动作娴熟地捏住了顾渊的袖口,大步流星地拉着人往前走。   顾渊老老实实地跟着顾燕飞往前走,兄妹俩再次去了演武场。   夜晚的演武场安静空旷,而又寥寂,一眼望去,除了一个打着瞌睡的守夜小厮,再无他人。   演武场中只稀稀落落地点了几盏灯笼,光线昏暗。   兄妹俩横穿过演武场,目标明确地朝挨着演武场西侧的正气厅走去,远远地,就看到正气厅的大门紧闭,门上还上了锁。   可是,顾燕飞根本就不在意,右脚利落地往前一踹。   大门就被干脆地踹开了,其中一扇门扇连着门锁都摔在了地上,发出一声巨响,连地上的雪花都被震得飞起。 第101章   顾渊眼睛明亮地看着顾燕飞的一举一动,简直要为她鼓掌了。   妹妹这一腿踢得妙,起腿轻,踢腿快如风,出腿有力,可谓快、稳、准、狠。   厅中也同样十分昏暗,顾燕飞吩咐卷碧点了灯。   一排蜡烛被依次点燃后,厅内一下子亮堂了起来,烛光照亮了周围的陈列与摆设。   厅内四通八达,正前方挂着一个镶有赤金九龙边纹赤地大匾,匾上龙飞凤舞地写着斗大的三个金漆大字:“正气厅”。   这三个字是由太祖皇帝亲笔题字,赐予定远侯府的。   匾额下方,摆着一张紫檀雕虎纹长案,那张熟悉的犀角弓就被悬挂在匾额与长案之前的墙壁上,就这么被“供奉”在这里。   顾简用不了五石弓这种重弓,因此过去这八年,这张传承了四代定远侯的犀角弓就一直被供奉在这里。   烛光中,那古朴的犀角弓闪着幽幽的光芒,那断开的弓弦还没有被更换,垂落在半空中。   “大少爷,二姑娘……”后方的大门外,传来了守夜小厮结结巴巴的声音。   他是被顾燕飞踢门的声音吵醒的,这才匆匆跑来,此刻,脸上有些震惊,有些惶恐,也有些疑惑,不知道这两主子摆出这仿佛来抄家似的架势是想做什么。   顾渊当然明白顾燕飞的意思,抬手取下了那张挂在墙上的犀角弓,轻抿的薄唇勾起一个浅笑。   看到这里,小厮哪里还不明白,这两位主是冲着这犀角弓来的。   小厮如何不知这犀角弓的重要性,侯爷每隔三天都会亲自来此擦弓。这弓要是被拿走了,那他可没法跟侯爷交代啊!   “大哥,这弓是属于你的。”顾燕飞含笑道,一眨不眨地凝视着他,在心里无声地又补了一句:父亲的爵位也该是属于他的。   小厮在门口踌躇了一会儿,眼见着顾渊取下了那把弓,大着胆子迈过了门槛,试图阻拦他们,道:“大少爷,这弓您不能拿……”   “嗖!”   话音被一支羽箭打断,只见顾燕飞信手取了旁边挂的一把一石弓,动作娴熟地搭箭,拉弓……这一连串的动作一气呵成。   也就是眨眼的功夫,那支射出的羽箭刺穿了小厮的衣袖,又狠又准地把他钉在了另一扇还挂在门框的门扇上。   “吱嘎。”那门扇受到这一箭的重击,发出粗糙的声响。   顾燕飞也不说话,只是眉目含笑地看着那小厮。   小厮只觉得方才在生死之间走了一回,二姑娘那一箭要是偏个几寸,那岂不是要射到他的腰腹?!   他吓得两脚直哆嗦,三魂七魄飞了一半,哪里敢再阻拦兄妹俩。   顾燕飞负手朝小厮走近了两步,吓得小厮一个激灵,仿佛见了什么混世魔王似的,下意识地往后躲,但他后面是门扇,根本退无可退。   顾燕飞笑了笑,毫无闺阁女子应有的娴静,笑得那么尽情适意:“待会儿,你尽管去明懿院告状,记得替我向太夫人和侯爷带个话。”   “这弓呢,断了弦,还伤了侯爷,实在不详,我拿去做做法,也免得连累了侯府。”   她说得煞有其事,神情却是戏谑,小厮哪里敢质疑,脸色发白地连连点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小厮觉得二姑娘实在可怕,可看在顾渊眼里,妹妹怎么看怎么可爱。   反正——   妹妹说的都对。   妹妹做的都对!   心中愉快地叹息着,顾渊眸底的笑意更浓,方才因为新调令而起的郁闷也一扫而空了。   平日里冷淡沉默的少年终于有了他这个年纪该有的明朗。   “大哥,我们走。”顾燕飞拉着顾渊走了,带走了那张犀角弓。   外面的夜雪又大了一些,雪花如鹅毛,眨眼间就在兄妹俩的发顶、肩头染上了风霜。   一路上,顾渊爱不释手地把玩着犀角弓,目光就没离开过,手指在那断弦上心疼地轻抚了好几下,又想起了儿时他悄悄在父亲书房里拉弦的画面……   “大哥,娇娘……我是说,韦九姑娘白天带我去了一家铺子,我那把牛角弓就是在那里买的。我瞧着那铺子的师傅手艺不错,肯定能修好这弓弦。”顾燕飞笑眯眯地提议道。   对于妹妹的提议,顾渊就没有不好的,立刻道:“好,明天我们一起……”   他最后一个“去”没能出口,忽然想了起来,本来他在去神机营赴任前是有十天假的,但方才新的调任来了,他明天就要去兵部,这假十有八九是没了。   顾燕飞也想到了这点,安抚地拍了拍顾渊的肩头,道:“修弓弦的事就交给我吧。”   说话间,这场雪下得越来越大,雪花飘飘洒洒地漫天飞舞,等顾渊把顾燕飞送至玉衡苑,周围的屋顶、墙头、树梢上已经覆盖了一层层薄薄的积雪。   顾渊在玉衡苑里小坐了一炷香功夫才离开。   大雪下了足足一夜,直到次日凌晨才停,待一大早顾燕飞起身时,屋子外面早就是一片银装素裹的世界。   坐在梳妆台前的顾燕飞一边由着卷碧为她梳妆,一边听着她的禀话。   卷碧一家人都是家生子,在侯府上下都有姻亲,她又是个嘴甜活络的,今天一大早去厨房提个早膳的功夫,就打听到了不少事。   “姑娘,听说昨晚侯爷得知您和大少爷去正气厅把犀角弓拿走的事,气得差点从床上摔下来,吩咐人找大少爷讨那犀角弓,不过被太夫人安抚下来了。”   “侯爷一直在斥大少爷觊觎爵位,斥大少爷分明是对先帝当年的决定有所不满,不敬先帝……还说等养好了伤,要亲自进宫面圣。”   “……”   卷碧口齿伶俐地说了一通,包括昨晚又来了不少大夫去明懿院看了顾简的伤势;包括顾简为了养伤,打算最近就在明懿院住下了。   说到顾简想进宫面圣时,卷碧多少又有些担忧,但见顾燕飞气定神闲,也就放心了。   “喵呜!”   三花猫在窗外愉快地嚎着,似乎在说,快出来玩啊。   冬日的阳光把洁白无瑕的雪地照得晶莹剔透,那油光水滑的长毛猫都像在发光,猫在庭院中一会儿飞跃,一会儿打转,一会儿奔跑,一会儿攀爬,一会儿跳落……   它是第一次玩雪,踩着柔软蓬松的积雪,眼看着自己的爪子在雪地里留下一个梅花形状的猫爪印,简直愉快得尾巴都要翘上天了。   卷碧忍不住就朝窗外的猫瞥去,痴痴地看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她清清嗓子,又接着往下说:“姑娘,奴婢刚提早膳回来时,遇上了白露姑娘。”   “白露姑娘奉命来给姑娘传话,太夫人说,那张犀角弓可以给姑娘赏玩几天,但过些日子,姑娘必须把它还回去。”   顾燕飞莞尔一笑,朝案头的那张犀角弓看去,挑了下柳眉。   呵,太夫人莫不是觉得她给了他们兄妹一个台阶下吗?   “姑娘,梳好了。”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卷碧就娴熟地给顾燕飞梳好了一个纂儿。   她知道顾燕飞不喜发饰沉重,所以只用了两根嫣红色的丝带作为点缀。   “喵!”晴光纵身一跳,从窗外的庭院跃上了窗槛,“喵喵”地叫个不停,催促她们也跟它一起去玩。   奶猫身上的长毛沾满了一坨坨的雪花,像是在糖霜里打了滚似的。   这猫简直玩疯了!顾燕飞伸指在猫的额心轻轻地弹了一下,有些嫌弃地嘀咕道:“你啊,现在就只会玩!”   顾燕飞屈指摸了摸下巴,心里琢磨着:再这么下去,这猫可就废了。唔,下次她可以试着画一张传声符,让这猫做点事。   不过,这传声符,靠现在这种普通的朱砂怕是不行。   思绪间,顾燕飞的两根手指沿着猫脖颈慢慢下移,最后不怀好意地在粉色的猫肉垫上捏了一把。   哎,这里又不像曜灵界。   要不,下次去问问楚翊?   “……”晴光终究是兽,有着兽类特有的野性直觉。   它立刻就感受到了来自某人的险恶用心,背脊上的毛发霎时间倒竖了起来,毛绒绒的猫尾巴也炸毛了。   顾燕飞又捏了捏柔软的猫肉垫,随口道:“摆膳吧。”   卷碧应了声,立刻手脚利索地摆了一桌丰盛的早膳。   顾燕飞的早膳还没吃完,顾渊就大步流星地来了,身上穿着一件象征四品武官的绣豹子绯袍,衬得他身材挺拔,容光焕发,周身透着一股子朗朗英气。   今早,他天刚亮就出了门,去了趟兵部,刚刚才回侯府。   “大哥,你回来了啊,一起吃点吧。”   顾燕飞笑吟吟地招呼自家大哥坐下。   兄妹两人的吃相完全不同。   顾燕飞用膳时优雅缓慢,似乎每一口都在细细地品味每种食物的滋味,细细咀嚼;   而顾渊吃得极快,狼吞虎咽,却又一点也不显粗俗,显然是在军中养成的习惯。   一口气吃了七八分饱,他喝了半杯茶水漱口,又用帕子抹抹嘴,这才有空说正事:   “妹妹,我今天去兵部还得了一桩新差事。”   顾渊一扫昨日的失落,说这句话时,一双斜飞入鬓的凤眼熠熠生辉,带着一种灼灼的热度,恍如那窗外徐徐升起的旭日。 第102章   顾燕飞挑眉看向顾渊。   顾渊笑吟吟地接着道:“我在兵部见到了大皇子,大皇子说,过几日越国使臣就会到,来的是越国的三皇子,大皇子让我随同一起出京接应使臣。”   顾渊是今天第一次见到这位曾经在越国当了八年质子的大皇子楚翊。   那之前,他以为大皇子在越国为质多年,怕是会被养得性情懦弱,直到今天见面,从大皇子的言行举止,他才发现大皇子与他之前以为的不太一样。   大皇子提起越国三皇子时,神情云淡风轻,没有丝毫的小心翼翼,更没有谦卑谨慎,这绝对不是一个性情软弱之人,八年为质没有压垮他的傲骨,也没有让他对越国卑躬屈膝。   “喵嗷!”晴光似乎也听懂了,想起了某个掐过它后脖颈的人类。   哼,胆大包天、愚蠢至极的人类!!   晴光正要抬头去看顾渊,却被顾燕飞眼明手快地一手按在了后脖子上。   顾燕飞敷衍地在它背上轻拍了两下,意思是,好好吃你的。   猫屈服了。   顾渊又喝了口茶,接着道:“越国来访的事,是这个月才临时定下的。”   “这些年,大景与越国两国之间算是井水不犯河水,只有一些寻常的贸易往来,直到皇上登基,为了换大皇子回国,皇上花了大半年才勉强压住了那些高门世家,又允了越国一张火器的图纸,才让越国圣人同意放人。”   对于两国关于火器图纸的约定,顾渊原本并不知情,是今天在兵部见到大皇子,大皇子亲口告诉他的……   想着,顾渊眸光微冷,接着道:“因为两国彼此互不信任,当时皇上只给了越国半张图纸,这次越国三皇子亲自前来大景,就是为了另外半张图纸。”   这越国人简直是狼子野心!   顾渊眸色幽邃晦暗,端着茶盅的手也下意识地绷紧。   他与越国有刻骨铭心的杀父之仇,又怎么可能忘记,怎么可能释怀!   “什么火器?”顾燕飞咬了口软绵蓬松的糕点,好奇地问了一句。   顾渊闻声看向顾燕飞,眼神顿时变得柔和下来,解释道:“太祖皇帝在世时曾改良了火绳枪,将其命名为‘燧发枪’。”   众所周知,太祖皇帝乃天纵奇才,不仅文治武功冠绝天下,而且博物洽闻,精通各种杂学,发明了玻璃、水银镜、香皂,还改进了弹簧,织布机、和活字印刷术等等,不计其数。   想着太祖皇帝的种种丰功伟迹,顾渊俊逸的面庞上似乎发着光,难掩对太祖皇帝的崇敬与向往。   “原来的火绳枪虽然威力远胜弓箭、刀枪,但是缺陷也很明显,装填火药、弹丸相当费时,还需要点燃火绳才能发射,射击也不准确。”   “经过太祖皇帝改良后,新的‘燧发枪’以燧石击火,不仅大大简化了射击过程,发射速度比火绳枪快了两三倍,还提高了射击精度。”   “一名好士兵一旦熟练地掌握了‘燧发枪’,就相当于有以一敌百之能。”   顾渊不由眸放异彩,整个人仿佛一把即将出鞘的利剑,随时可以奔赴战场。   顾燕飞起初也只是随口问问,听着听着,听出了几分兴趣来,兴致勃勃地问道:“大哥,你有燧发枪吗?”   “有。”顾渊点点头,宠溺地笑道,“我让人取来给你玩玩。”   他还真有燧发枪,方才他去兵部时,楚翊给了他一把燧发枪。   于是,顾渊把卷碧叫了进来,吩咐她去澄辉院找梧桐拿。   待卷碧出去后,顾渊抿唇沉默了片刻,这才问出了盘旋心头许久的疑问:“妹妹,你是不是认得大皇子?”   他的妹妹与大皇子本该是八竿子打不着关系,可是,今天大皇子却告诉他,他可以把他要担的差事告诉他的妹妹,无须有任何隐瞒,让他不得不作此设想。   “是。”顾燕飞诚实地颔首,诚实地回答。   果真如此!   顾渊完全没想问他们是怎么认识的,在他看来,妹妹这般出色,大皇子能记得她也是应该的。   顾燕飞拿筷子给顾渊夹了一块梅花饼,闲话家常地问道:“大哥,你去过越国吗?”   “我曾在书上看到说越国多方言,有的地方一州之中就有几十种方言。”   顾燕飞对越国一点也不熟。   上一世,她的世界实在太小,只有这小小的一个定远侯府,连对京城所知都不多,更别说是遥远的越国了。   顾渊咬了口梅花饼摇了摇头,漆黑的凤眼在对上顾燕飞好奇的眼眸时,染上了暖意,变得愈发柔。   他理了理思绪,含笑道:“我没去过,但听朋友说过一些。”   “越国盛产茶叶与丝绸,大延街上的不少布庄都在售卖越国的绸缎,常有人说,越国的丝绸染了江南春水色,比之大景的料子更为婉约。”   “哪天得空,我带你去大延街一带逛逛,那一带也称为南越街,街上不少铺子卖的都是南越货,点心、纸鸢、绣屏、荷包、团扇……”   “对了,大延街还有家戏园子,请了南越来的戏班,唱的也是南越那边的戏目,别有风味。”   顾渊绞尽脑汁地说了一通,他说的这些都是听他那些狐朋狗友说的,因此有些杂,也有些散。   “大哥,”顾燕飞微微倾身,朝他凑近了一点,撒娇地捏住了顾渊的袖口,“那我们说好了,下次一起去大延街的铺子,买些江南料子做衣裳?”   “然后,我们再去你说的戏班子看戏。”   上辈子,他们兄妹错过了很多,这一辈子,顾燕飞不想再错过了。   她想做什么,喜欢什么,都会告诉顾渊。   “你想做什么,哥哥都陪你。”顾渊一律说好,甚至还在琢磨着:既然妹妹那么喜欢看戏,也许他将来可以买一个戏班子给她,届时,她想看,随时都可以看。   不过,那之前,他得先努力攒银子,然后,带着妹妹分家!   分了家,妹妹才可以随心所欲地过日子,活得快乐,活得肆意,不必在侯府被拘束着。   本来,顾渊对去銮仪卫兴致缺缺,哪怕銮仪卫再光鲜,再前途似锦,那也不是他所向往的,不是他所追逐的。   但是现在……   顾渊有了新的想法。   今天,大皇子既然跟他说了这么多,甚至连关于“燧发枪”图纸的机密都告诉了他,那代表,大皇子对他应该另有安排……或者说,大皇子有意用他!   是啊,现在不是先帝在位那会儿了。   他有自信,凭借他的能力,定能像父亲一样在军中创出一片属于他的天下!   为了妹妹,他必须更努力才行!   想着,顾渊不禁被激起了斗志,乌黑的瞳孔灼灼发光,精神抖擞地又道:“妹妹,我那十天假是肯定泡汤了,接下来我要随侍在大皇子身边,又有的忙了……”   “等忙完这一阵子,我一定带你好好玩一玩京城!”   看着这样的顾渊,顾燕飞心底油然升起了一股莫名的冲动,她也很想摸摸哥哥的头。   不过,哥哥不会高兴的吧。   她在心里闷笑,笑意自眼角眉梢流露出来。   “姑娘!”卷碧终于回来了,双手捧着一个沉甸甸的长方形木匣子。   顾渊亲自打开了那个长长的木匣子,只见一把簇新的燧发枪就静静地放在匣子里的红丝绒布上,那漆黑修长的枪管闪着冷硬的光泽,枪旁还放着八九颗弹丸。   顾燕飞看着这造型怪异的燧发枪,饶有兴趣地把它从匣子里取了出来,入手沉甸甸的。   明明小姑娘的胳膊细得还没枪管粗,可她却轻而易举地将这把沉重的燧发枪抓在了双手中,似乎抓了一把长剑在手中般游刃有余。   顾燕飞把那支燧发枪抓在手里,随意地把玩着,摸摸枪管,勾勾扳机,碰碰枪托……   顾渊先将燧发枪的各个部位介绍了一遍,然后才开始一步步地教她如何清理疏通枪管,从哪里填入火药,再从哪里装弹丸……   “发射一次枪的步骤远比弓射更繁琐,最快也要十几息才能发射一次。”   “不过,弹丸被燃烧的火药推出枪膛,速度远比普通的羽箭更快,杀伤力也更大,百步外可以一枪击穿人的头骨。”   顾渊原本从未用过火枪,也就是刚刚在兵部时,大皇子亲自向他示范了一二。   这上手果然不难,熟能生巧,难怪顾渊曾听上峰说:“在战场上,训练一个士兵用火枪,远比训练一个弓箭手要简单的多。”   他说得相当仔细,顾燕飞也听得聚精会神,频频点头,兴致勃勃地摸着下巴问道:“大哥,我可以试试吗?”   这名为“燧发枪”的火器倒是有点像曜灵界的低阶灵器,就是威力听起来比灵器要小太多了。   她只是稍微拿在手上把玩了一下,就看明白了这玩意的利弊,比方说,火药燃烧能产生强大的推力,推动弹丸发射,恐怕也会同时影响燧发枪的准头。   不过,燧发枪在这个小世界里,怕是一种杀器。 第103章   顾渊欣然应允,并道:“这东西威力大,声响也大,不能在屋里试,我们去花园吧。”   兄妹俩从玉衡苑出去,一路往西,去了最近的小花园。   顾燕飞一边按照顾渊说的步骤一步步地做发射燧发枪的准备,一边自言自语地说道:“打什么好呢?”   “那个如何?”顾渊顺手往前一指,指向了湖对面一棵虬劲有力的垂柳,顺便提醒了一句,“小心燧发枪发射时的后座力。”   “好。”顾燕飞微微一笑,气定神闲地将燧发枪的枪口对准了湖对面的那棵垂柳,左手持枪,右手持枪托,然后右手稳稳地扣动了扳机。   燧石夹被弹簧所牵动,重重地打在火门边上,冒出点点火星。   “砰!”   只听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响起,一条火龙从燧发枪口急速地喷出,弹丸迅如闪电地穿过湖面,射在了湖对面的一棵垂柳上。   这一枪干脆利落地射穿了树干,留下了一个龙眼大小的孔洞。   “簌簌……”   那柳树的树干剧烈地抖动起来,就像风雨中瑟瑟发抖的幼兽,片片柳叶如雨般落下,纷纷扬扬地飘在了波光粼粼的湖面上,随着湖水的涟漪荡漾着,漂浮着……   枪口犹有缕缕烟雾喷涌而出,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浓的火药味。   这边的巨响几乎响彻了小花园。   园子里的下人们三三两两地闻声而来,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   “妹妹,你射得真准!”顾渊热烈地为顾燕飞的这一枪鼓掌。   顾燕飞感觉自己的左臂被燧石枪的后座力震痛、震麻了,甩了甩左臂。   这玩意就是和低级灵器也是差远了。   不过……   顾燕飞若有所思地在燧发枪上来回看了好几遍,若是在上面加个锋芒阵的话……   她左手的食指轻轻地虚画了一下,以灵力飞快地画了一个简易的一次性阵法。   嗯,画得真好。   她满意地笑了,接着再次重复了之前的步骤,动作比之前快了近一倍,将枪口对准了湖对面的另一棵垂柳。   “砰!”   第二记枪声骤然响起,比第一枪更响亮,连上方天空的云层似乎都被震开了。   又是一阵烟雾自枪口喷涌而出,那射出的弹丸速度比之前更快,夹着赤红的火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射中了第二棵垂柳。   “吱嘎”一声,树干竟然拦腰折断。   又是一阵巨响,那柳树的树冠自断处轰然坠落,落在了湖面上,飞溅起了一大片水花。   旁边旁观的下人们全都傻眼了,或者捂着耳朵,或者惊呼起来,或者交头接耳,甚至没人想到去通禀太夫人与侯爷。   更多的人闻声而来,第二声枪响不止传遍了小花园,连大半个侯府都听到声响。   此刻位于慈和堂的顾太夫人也听到了。   她被这莫名的巨响吓得胸口的心脏好一阵乱跳,心里隐约升起了一种不详的预感,蹙眉吩咐道:“白露,你去瞧瞧是怎么回事……”   白露福身领命,匆匆而去。   她前脚刚走,后脚一个门房的婆子气喘吁吁地跑来了,告诉守在檐下的青衣小丫鬟:“延安伯世子来道贺了。”   婆子带来的这个消息让她顺利地进入东次间,见到了顾太夫人。   “延安伯世子怎么会突然来道贺?”顾太夫人一头雾水地问道。   最近家里倒霉透了,简直霉运缠身,实在想不通有什么喜事能值得对方来道贺。   婆子喜气洋洋地回道:“太夫人,说是来道贺大少爷被调到了銮仪卫,任从四品镇抚使。”   “……”顾太夫人惊讶地微微睁眼,随即左手的五指一收,握成了拳头。   她没说话,那婆子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垂首躬立。   屋内陷入一片死寂。   静了片刻,门帘再次被人打起,青衣小丫鬟疾步匆匆地再次进来了,屈膝禀道:“太夫人,平津侯府、长兴伯府、龙虎将军府都来人道贺大少爷升迁。”   顾太夫人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人用鞭子狠狠地抽了一下,又疼又麻又闷。   顾太夫人垂眸,伛偻着身子捂住了左胸口,微微用力地抓住,感觉掌下的心脏抽痛得更厉害了。   “太夫人,您没事吧?”李嬷嬷关切地问道,抬手给她抚着背,而顾太夫人恍然未闻。   她一会儿想着顾渊,一会儿又想起英年早逝的顾策,一会儿又把这两道身影与另一道优雅的倩影重叠在一起。   先是顾策,再是顾渊。   她本以为顾渊就算非要弃文从武进了军营,恐怕也只能止步于一个小兵,君王如何容得下一个代表屈辱的降将之子!   没想到,先是神机营,现在顾渊竟然又要调去銮仪卫了,短短数日,就从六品千总连升了三级。   而且还是天子近前的銮仪卫!   一步登天。   “渊哥儿有出息了,这是喜事啊。”顾太夫人低低道,“长姐在天有灵,也会高兴的。”   说着,顾太夫人的左拳握得更紧,修剪整齐的指甲深深地陷入柔软的掌心,心脏像是被一根无形的刺给刺了一下,又一下。   “那个人”就像是嵌在她心口的一根刺……   顾太夫人的眸底急速地翻涌起浓浓的阴霾,又很快地被强压了下去。   她深吸了两口气,在心里对自己说,顾渊能好,这也是老侯爷的期望,一荣俱荣,顾渊若能从此青云直上,对侯府也有好处,毕竟一笔写不出两个“顾”字。   少顷,顾太夫人平静了不少,抬了抬眼皮,淡淡地吩咐道:“去把大少爷……还有二少爷都叫去外院大厅。”   “是,太夫人。”青衣小丫鬟屈膝福了一礼,疾步出去了。   与此同时,那个来禀话的门房婆子也退了下去。   屋内再次静默,只有一阵幽幽的叹息声回荡其中。   很快,顾太夫人也带着李嬷嬷离开了慈和堂。   今天贵客登门,次子顾简又受了伤,顾太夫人只能决定亲自去待客,以示郑重。   大厅的门扇已经全数敞开,显得广阔、敞亮、而又通透。   顾渊来得很快,顾太夫人刚在上首的太师椅上坐下,下一刻,就见厅外身穿一袭绯红官袍的顾渊信步朝自己走来。   顾太夫人眼底掠过一道异芒,一闪而逝。   “祖母。”顾渊对着顾太夫人揖了一礼,礼数让人挑不出错处。   “渊哥儿,”顾太夫人蹙眉长叹了口气,无奈地说道,“你要调去銮仪卫可是天大的一桩喜事,这么大的事你为何都不跟家里说?”   “你是不是和家里生份了?”   说话间,顾太夫人把顾渊拉到了她身边,慈爱地拍了拍他的手背,似乎昨日的龃龉从未存在过。   顾渊既不点头,也不摇头,不置一词。   顾太夫人早习惯了顾渊半天憋不出一个字的闷葫芦性子,再次叹气道:“罢了,日久见人心,你以后就会知道祖母都是为了你好。”   “以后你到了銮仪卫,定要尽心办差,继续勉力,莫要辜负了祖母与你父亲对你的期望。”   “今天有不少贵客来贺,一会儿你二堂弟也会来,你们兄弟俩好好待客。”   顾太夫人的唇角勾了勾,连口角的皱纹都染上了愉悦的弧度。   顾渊眸光一转,拳头握了握,依旧一言不发。   看在顾太夫人的眼里,顾渊的沉默就是一种无声的赞同。   顾太夫人心情好了点,笑容满面地吩咐丫鬟上了好几碟顾渊爱吃的点心、瓜果。   乍一看,祖孙融洽,其乐融融。   当延安伯世子、平津侯、长兴伯等人来到大厅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于是纷纷道贺顾太夫人好福气,儿孙是青出于蓝胜于蓝,又赞顾渊年少英才。   顾渊落落大方地招待着这些顾家的世交旧好,寒暄,叙旧。   顾太夫人也时不时地夸奖着顾渊,又说请这些世伯以后好生照应顾渊云云,她的眼角时不时地朝厅外瞟去。   大厅里,好不热闹。   顾渊在笑,只是笑容不及眼底,看着周围这些人的眼神也带着疏离。   他就像是一个孤独跋涉的旅人,与这满堂的喜气格格不入。   有那么一瞬,他感觉自己似乎有回到了八年前,在他九岁以前,祖母以及这些世伯对他就是像现在这样,慈祥,热情,亲和,宽容。   可父亲出事后,那些世伯就全都不约而同地疏远了长房……   入口甘醇的茶水在咽下喉咙后,口腔中只剩下了浓浓的苦涩。   “潇哥儿,你可来了。”顾太夫人略显亢奋的声音把顾渊从恍然的思绪中唤醒。   顾渊抬眼就看到一个年约十三、着一袭宝蓝色直裰的少年迈入厅中,正是顾简与王氏的嫡子顾潇。   顾潇先给上首的顾太夫人行了礼,又心不甘情不愿地对着顾渊唤了一声:“大哥。”   顾潇也听说了昨天的事,心里多少也怀疑是顾渊伤了父亲顾简,于是看向顾渊的眼眸中含着敌意。   十三四岁的少年正出处于一种满身是刺的年纪。   顾太夫人脸上的笑容更深,正要让顾潇给客人们见礼。   顾潇虽说还不是世子,但这侯府迟早会是他的,正好给他积攒一些人脉。   谁料,顾渊霍地站起了身,一拂袖,就这么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了。   满堂寂然。 第104章   客人们全都不知道怎么回事,明明方才顾渊还有说有笑的,怎么忽然就翻脸了呢?   众人面面相觑,品出一丝不对劲来。   顾太夫人的笑容霎时就僵在了唇角。   “……”顾潇的表情比顾太夫人还难看,嘴唇倔强地抿成了一条直线。大哥这是什么意思?!   “顾渊!”顾太夫人拔高了音量,直呼其名。   可是,顾渊没有驻足,仿若未闻地往外走。   守在大厅外的下人们根本就不敢阻拦顾渊,毕竟阖府上下如今都知道了大少爷那是能拉开五石弓的人。   顾太夫人咬了咬牙,对着客人们露出一个歉然的笑容,说了句:“失礼了。:”   然后,他毅然起身,亲自追了上去,喊着:“渊哥儿!”   顾太夫人三步并作两步地往前小跑了过去,在厅外庭院里的一棵梧桐树下追上了顾渊,带着几分气急败坏地质问道:“你到底要怎么样?”   她努力地压低了声音,只觉得如芒在背,就算不看,也能感受到厅内那些好奇的目光正投射在他们身上。   顾渊终于停下了脚步,转过半边脸,从上往下地俯视着比他矮了大半个头的顾太夫人,金色的阳光透过上方稀疏的枝叶洒了下来,勾勒出他清隽的侧脸线条。   “祖母是想让我提携二弟吧。”顾渊一针见血地说道。   被顾渊说破了心思,顾太夫人也没否认,轻描淡写地笑道:“渊哥儿,你们是堂兄弟,彼此提携,彼此帮衬是应该的。”   “应该的?”顾渊也笑了。   一家人本就该如此。顾太夫人气势凌人地昂起了下巴,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有人要毁我前程,还想让我以德报怨,祖母,我看起来有这么蠢?”顾渊的语气更冷,也更犀利。   顾渊这是在暗示什么?!顾太夫人惊疑不定地看着顾渊。   不等顾太夫人说话,顾渊话锋一转,又道:“听说大皇子殿下甚喜各种兵器,我打算把犀角弓拿去让殿下赏玩赏玩。”   顾渊等于是把威胁直接摆在了台面上。   “……”顾太夫人双眸一瞪,脸色瞬间青了。   顾简在犀角弓的弓弦上动手脚的事,顾太夫人最初是不知道的,但后来顾简不慎说漏了嘴,顾太夫人追问下,这才知道了这件事。   顾太夫人当然不能承认,顾左右而言他道:“渊哥儿,我今早就让人去给你二妹妹传了话,这弓你可以先留几天,等你玩够了,再还回来就是了。”   顾渊定定地注视着顾太夫人,黑嗔嗔的眸子锐利得似乎要看穿她的内心。   当最后一丝期待被打破,他的脑子出奇得清明、平静,像是跋涉许久的旅人终于走出了迷雾。   “渊哥儿,你想怎么样?!”顾太夫人试图拉住顾渊的手,可顾渊快速地往后退了半步,只一个侧身,轻轻巧巧地避开了她,袖子在距离她指尖不足半寸的位置拂过。   祖孙俩的目光在半空中相接,似在进行着一场没有血光的对战。   顾渊一派坦然地说出了自己的意图:“我要那把犀角弓。”   这张犀角弓象征着定远侯府的荣光,弓既然到了他手里,他就不会再交出去了。   “……”顾太夫人的瞳孔微微翕动了一下,右手在宽大的袖口中握紧了佛珠串,仿佛不认识眼前的少年,不,青年了。   顾渊心如明镜,不动如山。   方才在大厅时,他像是醍醐灌顶似的,忽然间就从那些世伯的态度中看懂了很多事。   他得了銮仪卫的差事,对很多人来说,就意味着扶摇直上,从府里到府外,都会有人来巴结他、攀附他。   他不再是那个可有可无的顾家大公子,他是天子近前的銮仪卫镇抚使。   对他来说,这像是一件武器。   他可以利用这件武器,来达到他想要做的事。   昨晚,妹妹替他拿了弓,这第一步已经迈出去了,那么,接下来的事自该由他自己来开口,来面对。   他是哥哥,总不能事事依赖妹妹替他出头。   妹妹说得没错。这犀角弓就应该是属于他的。   当初,父亲十六岁就拉开了犀角弓,祖父就把它给了父亲。   他是顾氏子弟,今天他能拉开这张弓,那么弓自当是他的。   顾渊徐徐地对顾太夫人说道:“太祖皇帝说过,良弓蒙尘,怀才不遇,乃人生憾事;良弓赠英雄,能者居之。”   当年,太祖皇帝把弓赐给曾祖父顾尧时,曾说了这么一番话,意思是这良弓当给能用之人,而非在匣内蒙尘。   “二叔将良弓藏之,令其蒙尘,非‘能者’。”   顾渊一字一句犀利至极,简直就像是往顾太夫人的心口捅了一剑。   说完后,他拂袖而去,毫不留恋。   “……”顾太夫人脸色涨得通红,哑然无声。   这一次,她没有再追上去。   她呆呆地看着顾渊挺拔如青竹的背影,眼前恍惚了一下,那苍老的眸子里似乎有暗涌快要决堤,眼底闪过些许的恼怒,些许的惊疑,些许的不安,些许的无力……更多的是疲累。   她的身子摇晃了一下,脚慢慢地挪了两步,步伐摇摇欲坠。   “太夫人,小心。”一旁的李嬷嬷赶紧扶住了顾太夫人。   雪后的晴天更冷了,寒风刺骨。   呼啸的寒风声犹如一头野兽在示威地咆哮着,挥之不去。   “他……”突然,顾太夫人声音沙哑地问了一句,“该不会是知道了吧?”   知道了他父亲顾策不是她生的。   头顶上方那夹着黄叶的梧桐枝叶随着寒风摇曳,几缕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在顾太夫人的脸上投下了斑驳的光影,衬得她的表情有些阴沉,有些晦涩,有些烦躁。   “沙沙”的声响回荡在庭院里。   李嬷嬷警觉地看了看左右,确定周围没有旁人,才低声劝道:“太夫人您别多想。”   这件事就连先侯爷顾策自己都不知道,顾渊又何从得知!   “……”顾太夫人直直地看着顾渊离开的方向,一眨不眨,那浑浊且泛红的眼眸似要他的身影铭刻下来一样。   李嬷嬷轻轻地抚着顾太夫人的胳膊,继续劝着:“再说了,就连顾家的祠堂里,也没有‘她’的牌位了,大少爷是不可能知道的。”   说着,李嬷嬷的声音更低了,在寒风呼啸中也只有她们主仆能听到而已。   顾太夫人似是喃喃自语道:“我亲手抚养长大阿策,待他视如己出,精心教养,又看着他娶妻生子……甚至连侯府的爵位都由着他来承袭,只求阿简当个富贵闲人。”   “我自认,没有对不住阿策……更没有对不住长姐,我无愧于心。”   顾太夫人的目光缓缓上移,仰望着蓝天,似乎这番话是说给某些故人听的。   “太夫人说得是。”李嬷嬷深以为然地直点头,“太夫人您这些年实在是不容易。”   她说的这番话发自内心。   顿了一下后,李嬷嬷又道:“况且,都这么多年过去了,西州的那些老人早就不在了,‘那件事’也早就没有人再提了。”   “太夫人且宽心,大少爷是绝对不可能知道的。”   又是一阵刺骨的寒风吹来,如刀子般钻进了李嬷嬷的领口中,冻得她不自觉地缩了缩脖子。   “再说了,既便大少爷知道了,他又有什么立场来怪太夫人您呢?是太夫人您亲手养大了先侯爷,养恩还比生恩大。”   顾太夫人依旧一动不动地站在树下,胸口起伏不定,眸子里像是有两种力量在交战着,对撞着。   静了片刻后,她又道:“可我总觉得渊哥儿对我不比从前了……”像是在防着她,像是对她有了……怨艾。   想着,顾太夫人紧紧地攥着手里的佛珠串,几乎快将之捏碎。   从前,顾渊不是这样的。   李嬷嬷犹豫了一下,还是提醒道:“太夫人,昨天那道折子的事……大少爷那边应该也知道了吧。莫非因为这件事,才连您也一并恼了?”   顾太夫人脸色一僵,轻抚了一下衣袖,淡淡道:“我这也是为他好。”   “这孩子自小倔,听不进长辈的劝,我让他学文,费心给他找了京城最好的书院,他偏要弃文从武,非要背着罪臣之子的名声进军中。”   “只要他在军中一日,就会永远有人谈论他父亲降敌的事,这事就永远过不去。”   李嬷嬷忙宽慰道:“大少爷年纪小,吃的米还没您吃的盐多,不懂太夫人您的一片苦心。”   听着李嬷嬷这番软言细语,顾太夫人也觉得受用,神色稍缓。   她仿佛此刻才记起了大厅中的那些宾客,视线朝他们看了看,又道:“罢了,从前的事不提也罢。”   “他如今进了銮仪卫,这差事不错,不用上战场,又能在御前。”   这皇帝跟前的差事哪怕是品级不高,也能得人另眼相看。   以后顾渊的前程也算是一片光明了。   顾太夫人又叹了口气,低声道:“渊哥儿前程有望,将来我就是到了九泉之下,也对得起老侯爷了。”   她再次遥望向西方的天空,眸色深深,一颗心在经历了一番大起大落后,又如磐石般稳固。   没错,侯府没有欠顾渊。   她也没有欠顾渊。   她对得起长姐,也对得起顾策他们父子。 第105章   想起一些前尘往事,顾太夫人的神情又有些恍惚,眼前似是蒙了一层薄纱,思绪也来到了遥远的彼方。   树影又是一阵摇曳,几片干枯的残叶落下,连带枝头的一些残雪也纷纷飘落。   顾太夫人只觉额头一冷,抬手抹去了那里的雪花,沉声道:“他既然要,弓给他就是。”   雪花在她指头快速地融化成了一滴雪水,晶莹剔透。   顾太夫人漫不经心地甩去了指尖的水滴,眼神冷冽。   但是,弓能让,爵位却不会让。   “让人去通知侯爷一声。”顾太夫人吩咐道,打算让顾简过来待客。   于是,一盏茶功夫后,定远侯顾简拖了条折断的右臂“姗姗来迟”地出现了。   他携子对着一众贵客们连连致歉,说自己抱恙所以来迟,但凡对方问到顾渊怎么走了,他就是无奈地呵呵笑:   “失礼了,渊哥儿这孩子一向坐不住,刚刚说是要去练武。”   “他一个少年人,孩子心性,与我们说不上话也是正常。”   “大家多多海涵。”   顾简这番话说得实在不够漂亮,话里话外都是指顾渊少年意气,性情乖僻不合群云云。   在场的这些个勋贵浸淫朝堂几十年,一个个都是老狐狸,一看就知道顾家长房和二房不和了。   顾家二房的爵位到底是怎么来的,就算明面上不说,大家心里也都清楚得很。   此时此刻众人难免想起那些旧事来,三三两两地交换着意味深长的眼神。   八年前,先定远侯顾策“出事”后,顾太夫人立刻就亲自给先帝上折弃了长房,有人赞叹太夫人果断,有人觉得太夫人这是断尾求生,但更多的人觉得有些心寒。   二房袭爵后,从明面上看,过去这八年,顾家也照拂了长房的一双儿女。   但是,顾渊是顾策的嫡长子,本来是可以享受侯府恩荫补官,直接在军中任职五品武将的,顾渊却是不得不一步步地从一个小兵做起……在军中磨砺了这么多年,也立了不少军功,这才走到了今日。   顾渊显然有乃父之风,是个天生将才,小小年纪坐上了銮仪卫镇抚使的位置,得了皇帝和卫国公青眼,明显是要出头了。   至于顾简……   顾简此人平庸无奇,远不如其兄,继承爵位这么多年来都没什么作为,也就这么个爵位可以唬弄人,到了下一代,也该降“侯”为“伯”了。   该与谁交好,在场众人都看得明明白白。   延安伯世子率先起身,对着顾简拱了拱手:“世叔,我今天还有差事在身,就先告辞了。”   平津侯紧跟着也道:“老弟,你受了伤,还得好好养着,我今天就不叨扰了。”   顾简赶紧挽留:“我这伤不妨事,老哥,你们难得来,好歹与我喝几杯再走。”   他的右胳膊还打着石膏、包着绷带,其实这话没什么说服力,对方打了哈哈说“改日再喝”,然后就走了。   不仅是平津侯二人,另外几位宾客也是敷衍地找了借口告辞,半点没给顾简留面子,不到半炷香功夫,厅堂内就空荡荡的。   顾简的脸上时青时白时红,尴尬地与顾太夫人面面相看,久久无语。   本来,顾太夫人以为由顾简来待客也是一样的。   但是……   望着前方离开的宾客们,顾太夫人的一颗心急坠直下,心头若有所失。   从昨日顾渊得了神机营的调令的那一刻起,有些东西似乎就开始变了,到今天,他们已经完全掌控不住了。   顾潇年少意气的面庞像是染了墨汁似的,硬邦邦地也告退了。   顾简本就是硬撑着待客,再加上心口闷着一股子火,整个人魂不守舍的,离开大厅时,他脚下一个不留神,右脚绊到了门槛,摔了一大跤。   这一摔,伤上加伤,右臂撞击在了地面上,惨叫声响彻侯府。   当天,正院那边又请了京中名医上门治疗,大夫请了一个又一个,足足折腾了半宿才消停,整个侯府也因此不太安生。   “大少爷,听说本来太夫人是想请李老大夫的,可李老大夫恼了,不肯再来,后来只好退而求其次地请了京城中其他擅治外伤的大夫。”   “那些大夫们全都说,侯爷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再这么下去,这手怕是拿不了笔了。”   顾渊一夜好眠,安安稳稳地一觉睡到了大天亮,当他从小厮梧桐口中听到这些消息时,已经是次日清晨了。   末了,梧桐迟疑地问道:“大少爷,太夫人让您去瞧瞧侯爷……”   “不必。”   顾渊丢下这两个字,就出门了。   今天是他这銮仪卫镇抚使第一天正式走马上任,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陪同大皇子楚翊出京。   这是八年来,越国第一次派遣使臣来访大景。   来使是越国三皇子,为越国贵妃所出,其同胞兄长越国大皇子在今年刚被立为皇太子。   这一回越国三皇子来访,想当然,大景这边负责迎接使臣的人选也不能太随便,免得越国觉得大景轻慢。   因此,朝堂上在大半个月前就已经定下了由康王楚佑去迎接越国三皇子等一干来使。   可是,因为不久前康王无故刺伤英国公世子方明风,此举引起了勋贵们的众怒,卫国公、英国公等人严正反对。   皇帝就立刻下旨,任命大皇子楚翊全权负责此事。   康王一系才刚刚受了大挫,又有卫国公等人的力保,这件事,顺利的超乎寻常。   这也是大皇子归国后的第一桩差事。   京中那么多双眼睛盯着,顾渊也十分郑重,自那后,他就没有再回侯府,只让人回来告诉顾燕飞,他陪同大皇子暂住在了兵部。   反正顾渊一向都是不着家的,顾燕飞早就习惯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她几乎足不出户,全副精力都放在了顾渊留在她那里的那把燧发枪。   顾燕飞打算在这把燧发枪上画一个阵法。   上一次,她在花园里信手画的那个是一次性的临时阵法,能将燧发枪的威力放大了一倍。   当时连顾渊都看得目瞪口呆,把燧发枪拿过去看了又看,还惹来了半个侯府的围观,顾燕飞试了这两枪,大致判断了威力,也就没有再继续。   画个阵法不难,难得是这个小世界里没有灵气可借。   那块凤纹玉佩里的灵气终究是太少了一点,甚至不足以让她引气入体,每次体内的灵力用完后,都需要花很久很久才能“回血”。   一个永久性的“锋芒阵”,哪怕是最最低阶的,以现在的她也需要花费大量的时间,画上一段后,就要等灵力恢复,再继续画……   所幸有楚翊送的那支梅花玉簪,可以不断地温养识海,加快灵力的恢复。   闭门不出的顾燕飞每天关在小书房里打打坐,画阵法,再打坐,再接着画阵法。   如此单调地重复着日子,一晃眼就已经过去七天,就到了腊月二十三。   花这么久的功夫,结果却是不尽如人意。   看着燧发枪上那个被画得歪歪斜斜、断断续续的阵法,顾燕飞深深地叹了口气。   太丑了,丑到她自己都不忍直视。   要是被师尊看到了,她不仅会被笑话,还会被罚再画三百个同样的阵法。   想起从前刚跟着师尊学阵法时的岁月,顾燕飞弯了弯唇。   奶猫在一旁无忧无虑地翻着肚皮打滚,一会儿用背蹭地面,一会儿又抓着一枝梅花磨牙齿。   顾燕飞猝不及防地伸出手,一把抓过奶猫,把一只前爪往朱砂一按,往枪上按了个鲜红的“梅花印”。   嗯,现在好看多了!   顾燕飞粉饰太平地想着。   “姑娘,大少爷来了。”卷碧喜气洋洋地走了进来,头发用头巾包了起来,手里还拿着一个鸡毛掸子。   侯府中已经开始为过年做准备,小年这一日要祭灶、扫尘土,庭院里的丫鬟婆子们都拿着扫帚、鸡毛掸子什么的,掸拂尘垢,洒扫庭院,疏浚渠沟……一个个欢欢喜喜地在扫尘。   这都小年了啊。顾燕飞这才迟钝地意识到时间的流逝。   她抿唇笑了笑,随手把燧发枪扔一旁,又拿上了案头的那张犀角弓。   除旧迎新,真是好兆头。   顾燕飞拎着修缮一新的犀角弓步履欢快地离开了小书房。   她不怕冷,所以屋子里没燃炭盆,午后的阳光透过敞开的窗户洒进了次间里,敞亮通透。   顾渊已经坐在罗汉床上喝茶了。   他穿着一件青莲色暗纹直裰,以银色丝绦束着腰身,腰侧配有一把宝剑。   他的坐姿挺拔,如竹似松,带着军人特有的风采,神色间又透着少年人的骄矜。   “妹妹!”   顾渊听到动静,放下茶盅抬眼朝顾燕飞看了过来,目光清亮如星辰。   顾燕飞也笑了。   这才几天没见,顾渊就变了不少,整个人比从前多了几分活力,哪怕不笑,也显得神采飞扬。   看来他在銮仪卫过得还不错。   “大哥,”顾燕飞在顾渊的身边坐下,从果盆里拿了个桔子随手抛向他,“试试这桔子,是庄子上送来的,香甜得很。”   信手接住了妹妹给的桔子,顾渊勾唇一笑,愉悦而又满足。   随后,他收敛了笑容,说道:“慕容雍昨天刚被调了职,改任神机营千户了。”   也就是代替了他之前的调令。 第106章   “是二叔亲自去了兵部走动。”   顾渊掀了掀眼皮,说话的同时,目光看向了那张犀角弓。   弓上的断弦已经修复了,完好无缺。   但顾渊知道,有些东西一旦坏了,就再也不可能恢复如初了。   事到如今,顾渊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顾简所图应是为此,想让他“意外”受伤,才好腾出神机营千户的位置给慕容雍。   很早很早以前,顾渊就知道顾简在提防他,但是,他没想到顾简会为了一个慕容雍,就不惜要断了他的手,毁了他的前程和所有的期望。   顾简终究是他的亲叔父,这一切也多少让顾渊有点难过,有点失落。   顾燕飞微微一笑,手指漫不经心地在新弓弦上轻轻地弹了一下。   那簇新的弓弦绷得紧紧,发出急速的嗡鸣声。只凭这弦声,顾渊就能判断新弓弦比从前的更好。   “犀牛筋制的弓弦?”顾渊肯定地说道。   “大哥好眼光。这是我亲手修的。”顾燕飞笑着点头,带着几分炫耀地说道。   本来顾燕飞想送出去找人修的,但想想,武器其实和灵器也没多大的差别,应该说,武器不过是涉及机巧之术,可比灵器要好修多了。   这新弓弦是她专门用药水淬制过的,远比寻常的弓弦更强韧,以后谁也别想再用同样的方法算计她的大哥。   顾燕飞把犀角弓递向了顾渊,撒娇道:“大哥,你可要记得你答应我的,要给我打雪貂的!”   “放心,我都记得呢。”顾渊眼底的笑意更深,接过了弓,又重新打起了精神。   他既然拿回了这张弓,就不会让它再蒙尘。   顾燕飞看着意气风发的顾渊,眉眼微弯,灿然一笑。   容色清丽的少女仿佛那寒风中轻轻摇曳的红梅,梅香袭人,撩人心弦,既明艳,又清雅,顾盼间自有一股难以描绘的风姿。   妹妹真好看,就像娘亲一样。顾渊也同样弯起了眉眼。   对了!   顾渊突然身子一僵,把剥好的桔子分了一半给顾燕飞,有些紧张地问道:“妹妹,你是不是明天要和韦九姑娘一起去上林苑?”   上林苑在距离京城二十里的地方,是皇家园林,周围是有山又有林,皇家也在附近划了一片作为皇家猎场。   顾燕飞很顺手地接过了,掰了一瓣桔瓣送入口中,点头道:   “是啊。”   没错,娇娘当时说的确实是上林苑。   顾渊蹙了蹙剑眉,眉间微有沉凝,纠结地思索着,三两口就吃完了半个桔子,却是食不知味。   顾燕飞感觉顾渊不太对劲,奇怪地歪脸看着他。   顾渊脖颈的喉结上下动了动,纠结了半天,才又道:“明天大皇子也会去上林苑。”   他又迟疑地咬了咬后槽牙,最后狠下心,一口气说道:“……要是那个姓百里的家伙敢去烦你,你千万要告诉我,我去揍他。”   顾渊忍不住就开始撸袖子,仿佛随时都要拎着拳头冲上去了。   “百里?”顾燕飞先是疑惑地挑眉。   “百里”是越国的国姓。   于是,她直接问道:“越国三皇子?”   顾渊沉默地点了点头,从果盆又拿了一个桔子。   他曾听某个狐朋狗友说,越国三皇子百里胤最是玩世不恭,既好美人,又嗜酒色。   这一回,顾渊见到了真人后,发现传闻不假。   这百里胤一来京城,就跟大皇子楚翊说什么素闻大景多美人,个个擅歌舞,想见识一番,结果被大皇子三言两语打发了。   之后,百里胤干脆就自己带人去了烟花之地,夜夜笙歌,流连忘返,根本就没怎么回过驿馆。   顾渊欲言又止地看着顾燕飞,斟酌着言辞道:“妹妹,你这么好看,要是被那个百里三皇子看到的话……”   万一,妹妹被那等色中饿鬼给惦记上……   顾渊只是这么想想,就觉得心中很是不快,手下的动作一不小心太用力,那可怜的桔子受到了挤压,桔子皮下渗出了汁液。   顾燕飞黑白分明的眼珠子微微转了转,听明白了顾渊的意思,“噗嗤”地笑了。   顾燕飞拿过一方干净的帕子,给他擦干净了手指上的桔子汁,笑眯眯地颔首道:“好,我一定告诉大哥。”她也听出了顾渊的言下之意,明天他也会随楚翊一起去上林苑。   顾渊被顾燕飞一句话就哄好了,俊脸上又有了笑容,正色道:“有大哥在,你什么也不用担心。”   妹妹的依赖比什么稀世珍宝都让他觉得愉悦。   顾燕飞接手了那个被顾渊捏破一瓣的桔子,动作灵巧地剥好了桔皮,分给顾渊一半,自己留下一半。   顾渊又塞了一瓣桔瓣入口,半眯凤眸。   唔,这桔子果然就像妹妹说得那样,很甜,也很香,口齿留香。   想着妹妹第一次出门狩猎,顾渊十分谨慎地亲自监督卷碧收拾行囊,除了必备的弓箭、斗篷、水囊外,还得带上火折子、干粮、跌打损伤的药膏、信号弹、匕首……甚至是针线。   顾燕飞发现顾渊很擅长收拾东西,这么多七零八碎的东西都被他收拾在了一个小巧的牛皮包里,让她随身携带。   顾燕飞可以把这牛皮小包背在身上,也可以挂在马鞍上,十分方便。   到了出门那天,当韦娇娘亲自来侯府接顾燕飞时,顾燕飞还在乐滋滋地摸着她的小包。   她们骑马上路,往西城门方向而去。   现在天色还早,才卯时过半,旭日初升,街道上的路人也不多,稀稀落落,两个少女一路策马奔驰,说说笑笑,可怜卷碧骑术平平,在后方跟得辛苦极了。   “燕飞,我和大伙儿约在西城门口碰头,时间还早,不着急。”   “待会儿,我介绍我的几位表姐妹还有手帕交给你认识。”   “她们的骑射也不错,不过,没我厉害!”   韦娇娘自信满满地说道。   那清脆如银铃般的笑声愉快地回响在腊月的寒风中,一派鲜衣怒马。   她们在西城门口与七八个少年少女会合,然后迎着寒风,沿着官道继续往西飞驰。   在前往上林苑的路上,时不时地遇上些熟人故交,大伙儿便一起上路了。   当抵达目的地时,这支队伍已经有足足三四十人了。   还有人到得更早,猎场外的空地上,设有好几个竹棚,一眼望去,人头攒动,一片热闹喧哗。   前方一个粉衣姑娘看见了韦娇娘,遥遥地对她挥手招呼:“娇娘,这边!”   “路芩,来了来了!”韦娇娘笑盈盈地拉起顾燕飞的手腕,带着她一起过去了。   五六个风华正茂的少年少女正团团地围着一张长桌坐着,每个人的跟前都摆了一杯茶,茶香袅袅,颇为惬意。   他们自然也都注意到了与韦娇娘一起来的顾燕飞,目光停在两人相牵的手上,面露一丝讶色。   卫国公府地位崇高,韦娇娘脾气爽直,活泼外向,与谁都交好,但也鲜少见她与人这般亲昵。   对他们大部人来说,顾燕飞都是陌生的,也就是常安伯府的三姑娘上月去过靖王府打马球,便悄悄地附耳告诉别人,这是定远侯府的二姑娘。   众人不禁审视起顾燕飞来。   芳华少女眉若远山,眸如皎月,无须脂粉珠钗装饰,只浅浅一笑,便是明艳动人,难掩国色。   几个少年一时都移不开目光,只觉得这原本荒芜的山林因为她的到来有了绚丽的色彩,似是数以千计的繁花在春风中倏然绽放,满树花枝摇曳不已。   “这是顾家二姑娘,燕飞。”韦娇娘清脆的声音把众人从恍然中唤醒。   于是,众人笑容满面地彼此见了礼,一个个言笑晏晏,十分友善。   “娇娘,你听说了没?”方才对着韦娇娘招手的路芩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道,“今天,大皇子殿下也会来。”   不等韦娇娘说话,坐在长桌另一头的青衣公子哥没好气地轻哼了一声,“你方才一直卖关子,敢情就是为了这事啊?”   “这是啥秘密,大伙都知道啊。”   那青衣公子哥好笑地摊了摊手,旁边好几人都在点头,其中也包括顾燕飞。   原来大家都知道啊。路芩仿佛是一只被刺破的皮鞠似的蔫了。   她这副样子把同桌的众人都给逗笑了,笑声此起彼伏。   路芩身旁的蓝衣姑娘用下巴朝东南方顶了顶,意味深长地补了一句:“你们以为‘某些人’今天是为了什么来的?”   顾燕飞与韦娇娘下意识地朝东南方望去,不远处,停着两辆华丽的华盖珠缨八宝车以及一辆青篷马车。   两个粗使婆子动作利落地把某个竹棚里的桌子全都擦了一遍,然后清理了那些原有的长凳,从青篷马车里搬下了好几把交椅,在交椅上放好了迎枕。   接着,她们又搬了红泥小炉、紫砂壶、茶杯、食盒等物件下来,所有的准备工作全都做得迅速灵巧,可见训练有素。   等她们做完这一切后,那两辆华盖珠缨八宝车才有了动静。   四五个珠光宝气、精心装扮的姑娘从那两辆华盖马车里依次走了下来,她们的动作是那么优雅,仿佛一举一动都是尺子量过似的,骨子里就透着一种高贵与矜持。   其中有一个着妃色镶一圈兔毛袄裙的少女下马车的时候,似乎是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转头朝这里看了过来。   十五六岁的少女一头浓密的青丝绾了朝云近香髻,戴一支鎏金镶红宝石蝴蝶簪,柳眉秀目,小巧的琼鼻上一点芝麻大小的鼻尖痣,夺人目光。   顾燕飞的目光顿在了这妃衣少女身上,右手握了握配在腰侧的马鞭。   是她!   庾朝云。   顾燕飞将右手的马鞭握得更紧了,眸色幽深如渊。   心魔又有了蠢蠢欲动的迹象。 第107章   正值寒冬腊月,哪怕旭日升起,也毫无暖意。   这些单薄的棚子根本就遮挡不住山风,强劲的寒风微微吹乱了顾燕飞的鬓发,几缕发丝吹在她的眼眸上。   顾燕飞似是浑然不觉。   庾朝云怎么在这个时候就到了京城?!   庾朝云是方明风的表妹,英国公夫人庾氏娘家的外甥女。   上辈子,庾朝云是在次年二月到的京城,特意去了定远侯府给顾太夫人请安。   当时,庾朝云主动释出善意,说她没有姐妹,与自己一见如故。   庾朝云的大丫鬟悄悄告诉自己,庾朝云在一岁时没了母亲,父亲续娶继室,外人只以为继母贤德,其实尖酸刻薄,庾朝云日子艰难。   当年的自己觉得与庾朝云同病相怜,把她视作密友,却不想,在自己终于能够带着重伤的兄长摆脱顾家这个吃人地狱的时候,庾朝云竟然狠狠捅了自己一刀,彻底地断了自己的最后一条后路……   上辈子经历过的痛苦再次汹涌地扑面而来,顾燕飞只觉得心口就像那滚烫的沸水似的翻滚不已,眸底染上一丝血色。   “庾姑娘。”有人唤了庾朝云一声。   庾朝云闻声望去,耳朵上戴那对莲子米大小的珍珠耳坠随之摇晃,脖子上戴的赤金嵌宝蝴蝶项圈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两对嵌着七宝、薄如蝉翼的蝶翅微微颤颤地摇晃着,如同一对真正的彩蝶停在了她的肩头。   韦娇娘、路芩等人傻呆呆地看着这一幕,好一会儿都没动静。   “哇!”蓝衣姑娘唇间发出低低的惊叹声,指着庾朝云的发簪说,“她戴的那个项圈是金品斋这一季的招牌!”   “还有她这衣裳的料子应该是云锦吧!”   “……”   “看,她用的那个茶碗应该是建窑黑釉兔毫盏……”   姑娘们凑在一起七嘴八舌地说个不停,而那些公子哥全都插不上话。   韦娇娘皱了皱秀气的眉头,不以为然地悄声在顾燕飞耳边道:“这些个所谓的高门世家就爱装模作样!”   “穿成这样,哪里像是来打猎的。”   “又不打猎,来猎场做什么?”   “你看着,一会儿她们定要嫌弃血腥味重,话里话外地说我们粗鄙、残忍,啰嗦个没完。”   顾燕飞眼底的那抹血色已经被压下,恢复成了原本的清明、通透,目光在那些端庄优雅的高门贵女身上轻飘飘地掠过。   她们自顾自地在说话,从头到尾,都没往周围的其他人看过一眼,也似乎全然不在意其他人投在她们身上的目光。   有的人在低声细语,有的人在焚香,有的人在分茶,又有的人嫌弃这里风大,让丫鬟赶紧去搬屏风来……   在周围其他鲜衣怒马的少年人映衬下,这几位文质彬彬的姑娘家显得那么鹤立鸡群,像是不慎走错了戏台似的,格格不入。   “想分茶,就回家分去,到这种深山老林里穷讲究干嘛!”韦娇娘忍不住又嘀咕了一句。   “娇娘,这你就不懂了吧。”那蓝衣姑娘一把拉过韦娇娘,叽里呱啦地说起了悄悄话,“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旁边好几个心思活络的人也都从这些世家贵女的身上品出几分味道来,三三两两地交换着意味深长的眼神,抿唇直笑。   “对了!”蔫了一会儿的路芩很快又精神一振,比了一根食指,脆生生地说道:“还有一件事,你们总不知道了吧?”   “越国三皇子百里胤今天也会来。”   小姑娘等着看众人惊讶的眼神,然而,她再一次失望了。   青衣公子“切”了一声,就差直说,就这?   路芩又蔫了,韦娇娘爽朗地哈哈大笑:“不管他们,我们玩我们的。”   “怎么样?今年你们想怎么比?”   他们这些人每年冬天都会来上林苑冬猎,可以说是惯例了,也就是今年突然多了一些往年不来的世家女。   “猎狼怎么样?”一身青色胡服的年轻公子哥笑嘻嘻地甩了甩马鞭,跃跃欲试。   “狼肉太柴了。”路芩反对道,“熊吧,我想吃熊掌了。”   “猎熊太危险了,不好不好。”   “猎虎吧……”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各抒己见,热热闹闹。   最后,还是韦娇娘果断地拍案道:“虎为首,狼为次。”   也就是说,谁猎到了虎就是这次冬猎的魁首,要是没人猎到虎,那么猎狼者为魁首。   众人都没有异议,接着,路芩兴致勃勃地又道:“那彩头是什……”   话说了一半,戛然而止。   路芩的目光落在了正前方,眼珠子滴溜溜一转,笑眯眯地一击掌,提议道:“娇娘,不如让大皇子殿下来定彩头吧。”   众人一怔,就听前方的一个兴奋轻呼声:   “是大皇子殿下来了。”   周围先是一阵骚动,接着又静了一静。   所有的声音都像是被吸走似的,众人的目光全都齐刷刷地闻声望去。   就见那旭日升起的方向,一队十七八人的队伍浩浩荡荡地朝这边策马奔驰而来。   一行人中,最醒目的就是为首那位骑着白马的年轻公子,正是楚翊。   璀璨的阳光倾泻而下,给他周身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光晕,衬得他的气质清逸出尘,朗朗如清风,皎皎如明月。   楚翊身着一袭月白色绣银色暗纹的骑装,策马飞驰时,闪着微光的衣袂随风轻拂,翩然欲仙,这一人一马仿佛乘云而来。   与楚翊齐头并进的是一个二十出头、面容英朗的锦衣青年,皮肤黝黑,宽肩窄腰,身着一袭宝蓝色翻领窄袖胡服,骑着一匹四蹄雪白的矫健黑马。   “得得”的马蹄声回响在山林间,惊飞了林间一群雀鸟,偶有几片羽毛飘落。   空地上的众人纷纷起身恭迎。   在众人灼灼的目光中,楚翊一行人越来越近,最后在十几丈外勒紧了缰绳,马匹们纷纷停了下来,嘶鸣不已。   “吁。”后方,康王楚佑把马停在了距离楚翊半个马身的地方。   楚佑一直在注视着楚翊,面容沉静、冷峻、肃穆,只是从他略微用力的手背可以看出他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平静。   他胯下的黑马似乎感应到了主人的情绪,喘着粗气。   “参见大皇子殿下。”   前方众人恭敬地俯身对着楚翊行了一礼,喊声整齐划一,又惊起了三五只鸟雀,扑簌作响。   其中一只麻雀展翅在顾燕飞的头上飞快地掠过,一侧翅膀似乎轻轻地擦过了她的发髻。   马上的楚翊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的顾燕飞,唇角翘了翘。   今天顾燕飞身穿一袭丁香色绣紫藤花翻领窄袖骑装,足踏鹿皮短靴,一头浓密蓬松的青丝梳着简单的纂儿,发髻上只斜插了一支白玉梅花簪,没有一点其它首饰,簪尾的两朵红梅在阳光抚触下娇艳欲滴。   楚翊温润的目光落在那梅花簪上,流连地转了转,眼底越加温和。   顾燕飞对着楚翊露出一个明媚的笑靥,笑涡浅浅,算是打了招呼。   楚翊抬了抬右手,似是在回应着什么,才对着众人淡淡道:“免礼。”   楚佑顺着楚翊的目光也看到了顾燕飞,眯了眯狭长的鹰眼,那鹰一样的目光死死地钉在了顾燕飞头上那支白玉梅花簪上。   这是……   楚佑的瞳孔微微一缩,眼神一点点地变得幽深。   别人也许不认识这支梅花玉簪,但是楚佑认得。   这支玉簪名叫“倾梅簪”,是由太祖皇帝亲手所刻,赠与太祖皇后。当年,先帝娶了元后柳氏后,太祖皇后就把这倾梅簪赐给了柳氏。   在楚佑六岁的时候,有一次在慈宁宫看到了一幅太祖皇后的画像,画像上的太祖皇后头上就戴着这支倾梅簪,当时母后脸上那若有所失的表情深深地铭刻在当时还年幼的楚佑心中。   楚佑知道,母后也想要那支倾梅簪,只是倾梅簪在柳氏辞世前就已经给了皇长兄楚祈。   很显然,楚祈又把它传给了楚翊。   而楚翊竟然给了顾燕飞?!   楚佑的眉头跳了跳,无意识地拉了拉缰绳。   马匹一边踱着铁蹄,一边发出低低的嘶鸣声。   楚佑恍然不觉,脑海中不由想到了上次他与袁哲一起时,曾在街上看到楚翊与顾燕飞一同在琼芳斋的雅座里。   他原本以为楚翊与她之间最多只是“红袖添香,携美出游”之类,可楚翊竟然连太祖皇后的东西都给了出去。   莫非这两人之间并不是这么简单?!   楚佑深深地审视起前方这个他曾经不屑一顾的少女。   少顷,他的目光又从顾燕飞移向了楚翊,眼神又变得不同了,带着几分了然,几分轻蔑,几分若有所思。   此刻再联想嫆儿告诉他的那些事,楚佑忽然就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某些散落的珠子终于串联在了一起……   他的眸底掀起一片惊涛骇浪,手背上暴起一根根青筋,身形绷紧。   “大皇子殿下,您来得正是时候。”韦娇娘笑吟吟地上前一步,豪爽地对着楚翊拱了拱手。   身为将门儿女,即便在那么多人的目光中,她依然是落落大方,毫不扭捏。   楚翊身旁的百里胤漫不经心地扫了韦娇娘一眼。   当他的目光掠过她身旁的明丽少女时,不由褐眸一亮,原本冷淡无趣的眼神瞬间就变得炙热如火。   韦娇娘神采奕奕地说着:“我刚刚说好了,谁猎到虎,就是今日的魁首。难得殿下也来了,我们想请殿下来定个彩头……”   “本王倒是另有想法。”楚佑突兀地打断了韦娇娘的话,驱马走到了楚翊的身旁,俊面上勾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提议道,“皇侄,这来者是客,彩头应该由百里三皇子来定才是。” 第108章   楚翊笑而不语,他胯下的白马口鼻中喷了一口粗气,“恢恢”地叫了两声。   楚佑又转而看向了百里胤,笑道:“百里三皇子意下如何?”   百里胤一眨不眨地看着顾燕飞,灼灼的目光在那张堪称绝色的面庞上流连不去。   雪肤花貌,朱唇榴齿,眸含春水,美得明丽出尘,清雅不可方物。   真是个美人啊!百里胤在心里叹道。   他慢了一拍才反应过来,朗声一笑,接着楚佑的话说道:“康王,那我就凑个热闹,把这波斯弯刀作为彩头赐予今日狩猎的魁首。”   说着,百里胤的目光又朝顾燕飞的方向望了过去,同时将腰侧佩的一把波斯弯刀高高举起,这弯刀的刀鞘上嵌满了七彩的宝石,每一颗宝石都有指头大小,夺人眼球。   他随手将那把弯刀自刀鞘中拔出,弯刀在阳光下闪着银色的寒光。   一根发丝轻飘飘地对着刀刃落下,断成了两半。   毫无疑问,这是一把可吹毛断发的宝刀。   百里胤这一出手也算是大手笔了,引来周围一阵纷纷的叫好声。   为了这把价值连城的宝刀,不少公子哥已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后方混在銮仪卫中的顾渊也注意到了百里胤看着妹妹时的眼神,蹙起了眉头,眼底浮现剑锋般的冷意,握着刀鞘的指关节咯吱响了一下。   哼,胆敢这么看他的妹妹,晚点他叫上些狐朋狗友,非要套麻袋打这混蛋一顿不可!   百里胤莫名地感觉后脖颈竖起了一片汗毛,笑容却是不减,故意看向楚翊问道:“公子翊,本王这彩头,你意下如何?”   在越国时,众人都称呼楚翊为“公子翊”。   “就依百里三皇子之意。”楚翊轻轻一笑。   接着,他再次环视众人,一派温和地说道:“今日大家都不必拘着,难得出来,尽情狩猎就是,也让吾瞧瞧大景儿女的风姿。”   那些勋贵将门的公子齐齐地应声,精神越发振奋。   很快,阵阵马蹄声响彻山林,一个个英姿勃发的年轻人骑着马像一阵风似的冲进了猎场,争先恐后,还有一些将门贵女也背上弓箭,三三两两地跟上,也进了山林。   “燕飞,走,我们打猎去。”   韦娇娘背着弓箭、腰跨长刀,她招呼了顾燕飞一句,就一夹马腹,策马先行。   顾燕飞骑着鸿羽紧随其后,尽情地策马,冲进了山林深处。   冬日的山林虽不比春、夏、秋的活力,但还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景象。   山林静谧,呼呼的寒风刮得周围的树木摇曳不已,偶有一些喜鹊、麻雀、黑头鳾等等的鸟雀飞过,为这里平添一丝生机。   越往山林深处走,这山道就越崎岖狭窄。   韦娇娘生怕顾燕飞赶不上,谨慎地放缓了马速,往后看去,却见顾燕飞完美地跟在距离她一个马身的位置,姿态轻松,笑靥浅浅。   她这样子一看就是游刃有余。   韦娇娘等着顾燕飞与她并行,笑眯眯地看看她,又看看她胯下乖顺的红马,笑道:“燕飞,还是你会调教马,这鸿羽在你手上才这么几天,就跟脱胎换骨了似的。”   鸿羽是汗血宝马,这等数一数二的良驹往往也自有它的傲气,从前在卫国公府时,别人骑它时,它根本没那么配合。   顾燕飞眸子里闪闪发亮,满足愉快地摸了摸鸿羽修长的马脖颈,毫不吝啬地赞道:“鸿羽可聪明了。”   鸿羽恢恢地应了两声,似乎在附和着顾燕飞的话,步履轻快,在这崎岖的山道上如履平地。   “没错,没错。我们鸿羽可聪明了。”韦娇娘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有些感慨地说道,“祖父说过,好的马会自己挑主人。”   “鸿羽与你有缘!”   鸿羽似乎听懂了,又恢恢地地叫了几声,愉快地甩着尾巴朝前冲去,颇有几分一马当先的架势。   韦娇娘笑了,正想去追,忽然目光一凛,朝右边望去,与此同时,她的手动了,飞快地抽箭拉弓,对着东南方一丛灌木放了箭,这一连串的动作如行云流水。   一箭“嗖”地射中了灌木丛中的一只山鸡。   从拔箭开始,韦娇娘的马没停过,当马驰过灌木丛旁时,她屈身一倾,就顺手把那只一箭封喉的山鸡连着羽箭捞了起来,动作潇洒利落。   一人一马配合得完美无缺,不过是弹指间,她就有了收获,连气都没带多喘一下。   猎了山鸡后,两人没停,又继续往前去,沿途看看风景,赏赏花木,说说笑笑。   又过了一炷香功夫,韦娇娘又猎了一头獾子,可是顾燕飞一直没有开弓,自然也就一无所获。   韦娇娘把獾子收进了猎物筐里,随口问了一句:“燕飞,你以前是不是没打过野兔、山鸡什么的?”   “不曾。”顾燕飞老实地摇了摇头。   她确实从来没有打过这些野兔、山鸡,獾子。   她只杀过黑焰狼、九尾狐、蛊雕、腾蛇……   作为一名医修,顾燕飞要学炼丹,学符篆,学卜算,学咒术……这些都时常需要一些灵兽的兽骨、灵血、兽牙等等作为材料。   师尊又总拉着她学阵法,说是阵法可以保命,说他们医修那么柔弱,可不是那些个惯爱打打杀杀的剑修。   医修要学会保护自己。   想起曜灵界的那段岁月,顾燕飞的眼眸微微弯了起来,一双黑瞳像是这山林上方的碧空,干净,通透,明媚。   韦娇娘看着顾燕飞孩童般无瑕的眼眸,了然地勾唇,心道:没杀过生的人就是这样,骑射再好,箭靶射得再准,也不敢对着猎物张弓,就跟她小时候第一次进猎场一样!   韦娇娘兴致勃勃地说道:“燕飞,我教你。不用怕!”   “这狩猎之道,关键是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判断要准,下手要稳、狠。”   说着,韦娇娘环视了周围一圈,眸光一凝,眯了眯圆眼,瞄准了西南方二十来丈外的某物。   她不再说话,而是用手轻轻地拍了拍顾燕飞的肩膀,另一手指向她看中的那头猎物,用口型说,就它了。   韦娇娘所指的是一头站在树下的母鹿,那棕红色的皮毛油光水滑,背上布满点点白色斑点。母鹿以鹿尾对着她们,低头静静地吃着草,似乎对于她们的注视毫无所觉。   韦娇娘默默地比了个拉弓的手势,示意顾燕飞试试射这头鹿。   顾燕飞却是一动没动。   她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头母鹿片刻,跟着摇了摇头。   韦娇娘以为顾燕飞是心软了,正想说话,就见顾燕飞抬手指了指那头鹿的腹部,低声对她说道:“狩猎不狩母子兽。”   这是她师门的门规之一:有孕、带崽的灵兽,不杀。   这一条为的是绵延种族,维持天地间的一种平衡。   “……”韦娇娘愣了愣,眯眼定睛一看。   那头母鹿的胸腹微微下垂,被周围郁郁葱葱的草丛半遮半掩,看着不显……   韦娇娘打小就爱跟着卫国公到处跑,猎场没少去,见过的各种野兽数不胜数,此时,细细一看,便恍然大悟。   如顾燕飞所言,这只母鹿还带着崽!   “你的眼可真亮,心也细。”韦娇娘低声赞道,生怕惊动了那头母鹿,声音始终压得低低的,“从前,祖父带我出去打猎时,也是这么跟我说的。”   韦娇娘的眸如宝石般闪闪发亮,觉得自己与顾燕飞果然是投缘,难怪她们一见如故。   她祖父也说,万物有灵,生生不息。   祖父曾反复告诫他们几个小辈,狩猎时,不杀幼兽,不杀孕兽,不杀母子兽。   其实,这些道理很多人都知道,但是,人一旦到了猎场上,往往带着杀心,又或者怀着争胜负之心,也就把这些最基本的原则给抛弃了。   但顾燕飞跟那些人不一样!   想着,韦娇娘对顾燕飞又亲近了几分,笑容璀璨明朗,笑嘻嘻地说道:“那我们再找别的猎物就是了。”反正这山林中猎物多的是。   “放心,我不会让你空手而归的。”   韦娇娘骄傲地拍了拍胸膛,自信满满,就差把“好为人师”四个字写在脸上了,逗得顾燕飞忍俊不禁。   “走……”走吧。   后一个“吧”没出口,顾燕飞的耳朵动了动,警觉地转头朝右后方望去,眸色一凛,整个人的气息也与方才那种闲适的状态不一样了。   树与树之间,一支寒光闪闪的白羽箭被人搭在了弓上,箭尖对准了那头正在吃草的母鹿。   冰冷刺骨的山风将一个男子冷漠无情的低语声送了过来:   “这头母鹿似乎有崽子……”   “也好,崽子肯定在附近,一起拿下,正好做一套母子垫。”   那男子自言自语的同时,手指随意地放了弓弦。   “嗖!”   那支白羽箭破空而出,急速地射向了树下的那头母鹿。   这一箭携着凛凛杀气,比冬日的寒风还要冷厉。   顾燕飞想也不想地取下了背在背上的牛角弓,另一手抽了一支黑羽箭,搭箭,拉弓,毫不犹豫地放了箭。   这一系列的动作皆在刹那间发生,快得不可思议,流畅连贯。   她这支黑羽箭快如闪电,锐似刀锋,这一箭的准头极准,恰如其分地射在了男子射出的那支白羽箭上。 第109章   “铮!”   箭尖撞在箭尖上,火花四射,那支白羽箭被撞歪了一寸,射进了母鹿旁的那棵大树上。   那棵树剧烈地颤动起来,无数落叶“簌簌”飘下。   母鹿被这声响吓到,身子好似弹簧一下子就弹了起来。   它慌不择路地冲进了前方的树林中,眨眼就被灌木丛所淹没……   不知去向。   “绝了!”韦娇娘自然看到了这一幕,眼睛更亮,神采飞扬。   若非此刻还骑在马上,她简直想冲过去抱着顾燕飞欢呼一番。   刚刚的这一箭简直绝了!   有那么一瞬,韦娇娘似乎看到了一名威风凛凛的女将军,在几百步外,一箭射下了敌首。   韦娇娘重重地鼓掌,暗叹:顾燕飞的骑射果然很好!自己没有看错,她就是因为从前没打过猎,所以才迟迟没出手。   只要自己稍加指点,她肯定能青出于蓝,凭她们俩,足以笑傲猎场了!   顾燕飞静静地看着那头母鹿离开的方向,手里那把弓的弓弦还在细微地嗡鸣着。   她轻抚了下弓弦,但笑不语。   他们医修不是菩萨心肠的佛修,能杀也能救。   医修杀灵兽,是为了取兽血兽骨以及内丹,用以制药,最忌讳竭泽而渔,所以他们医修有三救三不杀,这都是为了维系天地间灵兽种族的平衡。   带崽母兽,要救。   零落的马蹄声自白羽箭射来的方向传来。   一袭宝蓝胡服的百里胤率先策马从林中走出,后方七八个越国侍卫簇拥在他身后。   随着这些人的到来,马蹄声、马叫声、人语声以及各种窸窸窣窣的声响交错在一起,原本清幽的山林一下子变得嘈杂了不少。   “是谁?!”一个越国侍卫不悦地拔高了嗓门,目露不善地嚷嚷道,“喂,你们俩……”   百里胤一眼就看到了顾燕飞,只略略地抬了下手,那越国侍卫立刻噤了声,闭嘴退了回去。   “是谁射飞了本王的箭?”百里胤略带几分粗犷味的面庞上,丝毫不见怒意,反而眼底唇角还含着笑,眸光灼灼。   他在问顾燕飞与韦娇娘,可是目光却只看着顾燕飞一人,仿佛韦娇娘根本不存在似的。   韦娇娘看不管这些乱杀带崽母兽的人,拉了拉顾燕飞的袖子,意思是,我们走。   百里胤的目光从顾燕飞娇艳的面庞缓缓下移,落在她手里的那张牛角弓上。   “是你吗?”百里胤驱马往顾燕飞的方向又靠近了两步,薄唇翘得更高,带着几分兴味,几分惊艳,“好大的胆子!”   美人带刺,也是美。   顾燕飞同样没兴趣跟他说话,只是抬了下手里的那张弓,弓弦再次嗡鸣作响。   示威之意,昭然若现。   这个动作的意思是,再烦的话,连你都打!   百里胤喉间发出一阵低沉的笑声,脸上也依然在笑,甚至更为愉悦。   他带来的几个越国侍卫却是气得不轻,吹胡子瞪眼的。   早就听闻北方景国的这些贵女们个个生性张扬,不似他们越国女子性情温和,贤良淑德,遵从三从四德之礼。   今日一见,果然如此,这两个贵女性子烈得很!   “娇娘,我们走。”顾燕飞又把弓背了回去,对上韦娇娘时,笑容犹如春风拂过花枝,与面对百里胤的冷淡不耐,判若两人。   百里胤微微睁大了眼,惊艳地看着眼前的美人,暗叹:这小美人还真是一朵带刺的玫瑰。   她们的马匹才转过方向,就听后方传来了一阵嘹亮悲戚的哀鸣声,惊起一片乱飞的鸟雀,远处的树冠簌簌摇摆。   这是……鹿的哀鸣。   顾燕飞一下子就听了出来,又转头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正是方才那头母鹿逃走的方向。   “是那头鹿!”韦娇娘也听出来了,眉头紧皱。   这鹿鸣中的哀伤显而易见,让人不由浮想联翩,恐怕是刚才那头母鹿又遭遇了什么不测。   “燕飞,我们过去看看。”韦娇娘心里挂念着母鹿,拉着缰绳,驱使马匹再次调转方向。   “本王也去看看。”百里胤接口道,心里根本不在意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也不在意那头鹿的下场,他只是想逐美罢了。   可他们才走出了几步,林子那里一阵骚动,马蹄声朝这边临近,灌木丛、草丛发出窸窣的声响。   没一会儿,就有一队人马率先出来了。   为首的是骑着一匹黑马的康王楚佑,手里还拿着一把弓。   楚佑的身后,还有四五人,他们的身上隐隐散发着一股血腥味,几匹马带的狩猎筐中沉甸甸的,显然已经有了不少收获。   “百里三皇子,”楚佑朗声一笑,驱马朝百里胤靠近,姿态闲适,笑容显得有几分热络,“本王刚刚就听到了你的声音,果然是你。”   楚佑当然也看到了不远处的顾燕飞,漫不经心地扫了她一眼,继续跟百里胤说着话:“这头鹿正好自投罗网,往本王那边跑了,本王就顺便拿下它了。”   说话间,他的一名侍卫扛着一头棕红色的母鹿过来了,粗鲁地把重伤的母鹿扔在了草地上。   马上的楚佑俯视着那头虚弱的母鹿,又笑道:“这头母鹿还在哺乳,它的崽子最多一个月大,没办法跑太远。”   “方才本王过来时,听到那边的草丛有动静,百里三皇子可要随本王一起过去瞧瞧?”   面对百里胤时,楚佑的态度透着明显的示好,拉拢的意味显而易见。   百里胤也在笑,只是看着楚佑时,笑容不及眼底,答非所问地说了一句:“康王真是箭术不凡,让本王钦佩。”   顾燕飞根本不在意这两人之间的机锋,定定地看着狩猎筐中的那头母鹿。   它的身体缩成一团,殷红的鲜血将它身上的皮毛染红了一大片,鲜血“滴答、滴答”地往下落,滴在下方的草地上。   那双无辜的鹿眼半睁半闭,早没了之前吃草时的恬静,眼珠中的生机随着鲜血流淌而逝去,黯淡无光。   它的呼吸极其微弱,已经是奄奄一息了。   韦娇娘不悦地瞪向了两丈外的楚佑,扬着倔强的小下巴,不客气地斥道:   “康郡王,狩猎不猎母子兽,你不会连这个道理也不懂吧!”   韦娇娘是卫国公的嫡孙女,也是世子之女,身份尊贵,性子豪爽大方,平日里也经常随长辈进出宫廷,面对这些皇家子弟时,也无所畏惧,一生气,就连康王也敢骂。   被人这般指着鼻子骂,楚佑的脸色沉了三分,被对方这声“郡王”所刺痛。   他身后的袁哲微微蹙眉,冷冷道:“妇人之仁。”   韦娇娘不怒反笑,也不与袁哲做无谓的争执,跟这种连弓都拿不稳的软脚虾有什么好说的?!   她上下打量着楚佑,嗤笑了一声:“不过如此。”   这四个字显得一语双关。   顾燕飞一言不发地翻身下了马,朝那头受伤的母鹿走去。   楚佑微微蹙眉,不悦地斥了一句:“放肆。”   这两个字也不知道是在说韦娇娘,还是在斥顾燕飞。   他的侍卫立刻拔出了腰间的配剑,警惕地挡在了楚佑前方,生怕顾燕飞是要对主子无礼。   “你干什么?”随身内侍挺着胸膛上前一步,以尖细的声音质问顾燕飞。   韦娇娘生怕这内侍冲撞了顾燕飞,赶紧也下马跟了上去,气势凛人地翻了个白眼。   意思是,本姑娘在,别想造次。   顾燕飞指着地上的那头母鹿,理所当然地说道:“救它。”   “一只死鹿?”楚佑嘲讽地笑了笑,他胯下的马匹重重地打了个响鼻,似在示威。   “能救。”顾燕飞吐字清晰地说道,“让开。”   前两个字是对楚佑说的,后两个字是对那挡路的内侍说的。   袁哲闻言若有所思地看了看顾燕飞与韦娇娘,联想起了一件事:据闻,是顾燕飞在天音阁救了垂死的卫国公。   袁哲无声地以手肘轻轻地撞了一下楚佑,对着他使了个安抚的眼色,让他稍安勿躁。   楚佑是聪明人,立刻就明白了表哥的意思,眼神变了变。   他握了握缰绳,他的马又打了个响鼻。   “那本王就给你一个机会。”楚佑漫不经意地勾了下唇角,仿佛从高高的云端俯瞰着顾燕飞,“若是你能救,那这头鹿,本王就赏你了。”   “若是不能……”   顿了一下后,楚佑的语气中透出了森森寒意,“你今日搅了本王的兴致,本王绝不轻饶!”   他倒要看看这丫头有什么装模作样的手段,能哄得楚翊把太祖皇后的那支倾梅簪也送了出去。   对于楚佑提出的要求,顾燕飞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淡淡道:“让开。”   侍卫下意识地去看楚佑,见楚佑抬手往后一挥,就乖乖地退下了。   顾燕飞从容不迫地又往前了两步,在母鹿身旁蹲下身。   见状,楚佑抬手打了个清脆的响指,轻蔑地撇了下嘴角。   几个康王府的侍卫意会,团团地把顾燕飞包围在其中,一手剑鞘,一手握住了剑柄,封住她每一条退路。   只要鹿一死,纵使顾燕飞有千般手段,也插翅难逃。   楚佑的目光定定地落在顾燕飞鬓发间那支白玉梅花簪上,眸色一点点地变得幽邃、冰冷。   这是母后一直想要的发簪,既然得不到,那不如就毁了吧! 第110章   背对着楚佑的顾燕飞正在仔细地查看那头母鹿的伤口。   它是被一支灰羽箭贯穿了脖颈,箭还留在它身上,鲜血急速从伤口边缘溢出。   这一箭是致命的,射穿了它的颈动脉。   失血过多让鹿濒临死亡,它已经一动也不能动了。   哪怕没有凑近看,百里胤也可以确定,这鹿没救了。   他摇了摇头,却也没说话,甚至嘴角还扬了扬。   只有在小美人进退不得、被康王为难的时候,自己再适时出手,英雄救美,才能换来美人的感激。   这分寸嘛,不宜迟也不宜缓。   百里胤目光灼灼地凝视着顾燕飞。   顾燕飞安抚地摸了摸鹿脖颈,动作轻柔。   旭日的金色辉光下,她浓密的羽睫微垂,眸光如同一泓清水,一颦一笑间,宛如一朵含苞待放的清莲,动人心弦。   幸好只是鹿。顾燕飞心中轻叹,将灵力运行至右手指尖,沾了点鹿血,信手在母鹿的脖颈上轻轻地画了一道符……   鲜血在指尖流转,像是活了般。   她的动作不紧不慢,有一种语言难以描绘的优美。   这是……   哇!韦娇娘双眸一睁,绽出令人难以逼视的光芒,一眨不眨地看着顾燕飞的一举一动。   她听祖父与祖母都说过顾燕飞以超凡的手段救了祖父的事,听得是叹为观止,没想到这么快竟然有机会亲眼见证这奇迹的时刻。   当画下最后一笔的同时,顾燕飞的左手猛地出手,快速利落地把鹿脖子上的那支灰羽箭拔了出来。   内侍连忙退了两步,可以想象这支箭被顾燕飞这般拔出,鲜血势必会从伤口中急速地喷射而出,喷得旁边的人满脸是血,狼狈不堪。   他面带同情地看向了顾燕飞,却感觉到那金属箭尖将阳光反射进眼中,眼眶一酸,眼前不受控制地浮现一层泪光。   泪眼朦胧间,他似乎看到有无数光点流转于箭尖与那血淋淋的血窟窿间。   他脚下一个踉跄,摔坐在草地上,屁股被下方的石子硌得发疼,可他却像是哑巴似的,连一声闷哼都没发出。   鲜血竟然没有从鹿脖子喷出来!   坐在地上的内侍缓缓地眨了眨眼,难以置信地再次朝母鹿的脖颈看去,眼珠子差点没掉下来。   鹿脖颈间的那个血窟窿竟然凝结了。   哪怕这个箭伤并没有恢复如初,但它没有再流血,也没有渗血。   也就是说,血止住了。   连楚佑也跟着变了脸色,双眸微张。   这不可能!   袁哲将方才的这一切都收入眼内,皱眉沉思,无意识地拉了拉缰绳,马匹嘶鸣着踱了几步。   鹿是康王亲手射杀的,也是康王的侍卫把鹿扛过来的,顾燕飞根本不可能耍任何戏法!   难道说……   “血止住了。”唯有韦娇娘鼓掌欢呼着,喜笑颜开。   在内侍不可思议的目光中,那头母鹿睁开了眼睑,瞳中又有了生机与神采。   它缓缓地起了身,甩了两下修长的脖颈,那纤细的四条鹿腿迈出头两步时还有点蹒跚,又走了三四步后,步伐就变得稳健了。   鹿也是通灵性的动物,知道是顾燕飞救了它的命。   它口中发出低柔的嘶鸣声,把头凑过来,轻轻地蹭了蹭顾燕飞的胳膊,算是道谢。   “走吧。”顾燕飞在它头上轻轻拍了一下,“别再被人发现了。”   它受的是致命伤。   像这种致命伤,要是换作是人类,一旦她出手相救,必然会受到有一定程度地反噬,影响寿元。   这是这个小世界的“道”,她身在其中,就会被牵制。   眼看顾燕飞要放走那头母鹿,康王府的一名侍卫伸臂欲拦:“这是我们王爷的鹿……”   “……”楚佑的嘴唇紧紧地抿成了一条直线,面色沉沉,浑身释放出一种冷厉的气息。   事到如今,他也说不出反悔的话来。   君子千金一诺,他已经当众放话,若是顾燕飞能救活这头鹿,鹿就赏给她。   下一刻,一双清澈的乌瞳抬眼对上了他,唇角一翘,淡淡道:“救活了。”   楚佑用力地抓住缰绳,想说“赏你了”,就听顾燕飞先一步道:“鹿不是王爷的。”   顾燕飞悠然站起了身,又在鹿臀上轻拍了一下。   那头母鹿这才反应过来,撒腿就跑,鹿腿轻盈,飞跃时,仿佛要飞起来似的,轻轻松松地越过一片灌木丛,三两下就不见了踪影。   只余下山风还在呼啸地刮着周遭的树木,那地上的一滩滩血迹与那支染血的灰羽箭无声地提醒着众人方才发生过什么。   血腥味萦绕在众人的鼻尖,挥之不去。   “这才是王爷的。”顾燕飞轻笑着振臂一掷,将手里的那支的灰羽箭朝楚佑那边掷出……   放肆!楚佑唇边泛出一抹冷笑,抬手接住了那支朝他射来的灰羽箭,游刃有余。   入手是鹿血黏稠的触感,他不适地皱了皱眉头,再看向顾燕飞时,眸色变得锐利深沉了几分,似要穿透她的外表,看透她的所有心思与秘密一般。   “它活了,燕飞,它活了!”韦娇娘望着母鹿离开的方向,欢天喜地地笑着,又摸出一方帕子递给顾燕飞。   顾燕飞接过韦娇娘递来的帕子,随手擦了擦手上的鹿血,一脸的随性率意。   “啪、啪、啪。”   百里胤轻轻地击掌,为刚才那神乎其神的一幕鼓掌。   江南多美人,他们越国最多漂亮女人了,他见多了。   顾燕飞的长相是很美,还有一股清风霁月般的空灵气质。   所以,第一眼就吸引了他。   那第一眼的惊艳就单纯只是为了美色,可现在,就不仅仅止于此了。   这姑娘家又美又带刺,少见。   而又有这一手超凡本事的,他平生所见,就唯独这一个了。   百里胤眯了眯狼一样的眼眸,眸光灼热得仿佛看到了猎物似的。   确定那头母鹿走远了,顾燕飞随手拍了拍韦娇娘的肩膀,道:“娇娘,我们走。”   韦娇娘二话不说地跟上。   两人又重新上了马,也没跟任何打招呼的意思,就直接策马继续上路了。   “燕飞,”韦娇娘兴致勃勃地指着前方道,“我记得,再往前应该有条山泉,水源的周围很有可能有猎物徘徊,我猜路芩她们十有八九也会往哪里走。”   “没准我们运气好,还能猎头猛的!”   顾燕飞笑眯眯地吐出一个字:“好。”   两人说说笑笑地走远了,马蹄声在山林间远去。   百里胤直直地盯着顾燕飞的背影,嘴角越翘越高,带了几分游戏人间的漫不经意,道:“康王,和美人有什么可计较的,带刺的美人犹如烈酒,入口烧喉,但带劲,让人回味绵长啊。”   楚佑不以为然,却也没有反驳对方。   百里胤又道:“刚刚她用鹿血画的可是符篆?”   百里胤早就听闻过在景国这里道医盛行,敬道士,但今天之前,他对这些神神道道的玩意从来都是不屑一顾,觉得这些道士是些江湖骗子而已。   景国人愚昧,才会迷信这些,这些年国家式微也是难怪。   直到现在,他才知道,道医的手段竟比传闻中的更加神奇!   “不错。”楚佑收回了目光,再看向百里胤时,神情恢复如常,“道医最擅符、占、签、咒、斋、祭祀……”   他耐着性子解释了几句。   对于道医,楚佑心里并不信。   正如嫆儿所言,这世上根本就没有鬼神,那些个道士、神婆以符水、巫术救人不过是糊弄人的把式,就跟徒手入热油锅、胸口碎大石一样都藏着诡计。   没错,方才顾燕飞所行也必是什么奇技淫巧,只是她掩盖得比其他人更好。   一个不学无术、粗俗无礼的乡下丫头能够堂而皇之的成了侯府嫡女,挤占了嫆儿的位置,还哄得楚翊对她上了心,自然是有几分常人没有的手段。   “有趣,实在是有趣。”百里胤哈哈笑道,也不知道是说顾燕飞,还是在说道医。   山风愈来愈大,那呼啸的声响把笑声吹散……   不仅是百里胤,韦娇娘也同样对“道医”生出了浓浓的好奇心,确定后方看不到楚佑与百里胤了,她才缠着顾燕飞问道:“燕飞,快告诉我,你是怎么做到的?”   也不用顾燕飞拉缰绳,鸿羽就自己停下了,小脸一歪,笑吟吟地说道:“把手给我。”   韦娇娘赶紧也停了马,迫不及待地把左手递给了顾燕飞,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顾燕飞一手拉着她的左手,另一只手在小姑娘柔软娇嫩的掌心轻轻地画了一道符。   也就寥寥三四笔,这是一道最最简单的符。   “这是一道最基础的祛病符。”顾燕飞又重新慢慢地画了一遍,看着她的脸问,“记住画法了吧?”   祛病符也分很多种,顾燕飞教韦娇娘的这一种是最适合初学者的。   “记住了!”韦娇娘忽然就觉得自己的左手变得金贵了起来,右手小心翼翼地捧着“金贵”的左手,直点头。   顾燕飞又叮咛了一遍:“这符不能画错,必须连贯地一笔完成,而且完全正确,才能起效。”   这道祛病符是他们宗门的入门符箓,绘符时不需要借助灵力,虽然符效甚微,却胜在普通凡人也能画,也能用。   曾经,宗门所庇护的凡人城镇里生了瘟疫,无数人染病,性命垂危。师尊就让她下山,传了镇上的几家医馆这道祛病符。 第111章   这下,韦娇娘也没兴趣打猎了,整个人心不在焉,只由着马匹自己往前走,她则不停地以手指在左手掌上反反复复地练着。   可不知为何,她总不能一笔画成,符篆的笔势总会在某个位置不慎断开。   韦娇娘毫不气馁,还是反复地练习着,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   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一共练习了多少遍,只渐渐地感觉到,她画符的笔势越来越流畅,越来越熟练了。   只差一点点了……   这一点点就足足花费了她一个多时辰。   也不知道走了多远,前方隐隐传来了清脆的泉水叮咚声,可是韦娇娘浑然不觉,食指第一百零一次地左掌上画动着,画到掌根处落下了最后一笔。   刹那间,她就有一种醍醐灌顶的感觉,仿佛心里有个声音在说,这次会成。   果然!   她的掌心微微亮了一亮,下一瞬,她指尖一道刚刚被树枝划伤的细微伤口就愈和了。   哇!太厉害了!   韦娇娘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左手的无名指尖。   无名指的指尖肌肤完好无缺,柔嫩细腻,仿佛之前那道三分长的划伤根本就不存在过。   “燕飞,我成功了!”   “你快看,我成功了!”   韦娇娘兴奋地欢呼不已,仿佛得了什么奇珍异宝似的。   “娇娘,你这么高兴,”路芩等人闻声而来,远远地,人未到,声先到,“是猎到什么猛兽了吗?”   “……”韦娇娘登时一僵。   她这一路都忙着学画符,除了最初猎的那头山鸡和一只獾子外,就再没猎到什么猎物。   于是,从遇到路芩等人开始,直到一行人一起出了猎场,这一路上,韦娇娘接受了不少关爱的眼神与询问。   “咦?娇娘,你只猎到这两只吗?”   “娇娘,你今天运气不太好啊!”   “你刚刚莫非是进山打瞌睡去了?”   “……”   猎场外的空地上,陆续有熟人跑来找韦娇娘搭话,没一会儿,她身边就围了七八人。   见韦娇娘这次的收获这么少,不少人心里都有些奇怪。   他们都是多年旧识,年年都与韦娇娘一起来此冬猎,韦娇娘颇有几分其祖之风,每次冬猎的收获都是数一数二的。   “不对,不对,我看是山里的猎物争相告走,都怕了娇娘了……”一个身材娇小的翠衣姑娘俏皮地说道,又惹来众人一阵笑。   年轻的少年少女平里都相熟,也时常出来玩,因此说话也没个顾忌,你一言、我一语地调侃起韦娇娘来,爽朗、欢快的笑语声回响在空气中。   午后的太阳高高悬于正中,周围人来人往,不少人比顾燕飞她们早一步从猎场出来,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说话,谈笑风生,颇为热闹。   面对众人的调侃,韦娇娘也不放在心上,落落大方地笑笑道:“我这是把机会让给你们。”   她一边说,一边悄悄地以尾指勾了下顾燕飞的尾指,尾指勾着尾指,意思是,这是她们俩的小秘密。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顾燕飞除了捏自家猫的猫爪子外,已经许久许久没有过这么孩子气的举动,感觉有趣极了。   她轻轻地勾了勾韦娇娘的尾指,意思是,好,她们说好了。   韦娇娘仰首环视了四周一圈,周围的棚子空了一半,那些世家贵女们都不在了,只余下几个下人正在打扫收拾着什么。   韦娇娘也没在意,随口问几个友人道:“可有人猎到了什么厉害的猛兽?”   路芩的四哥,路似立刻露出了神秘兮兮的笑容,徐徐道:“暂时没有。”   “什么意思?”路芩一把拉住了路似的袖子,催促道,“别卖关子。”   “我听说,有人发现虎了。”路似笑眯眯地说道。   虎?!正在给马喂糖的顾燕飞闻声也被挑起了几分兴趣。   韦娇娘等人也同样时眼眸一亮,一双双眼睛像点燃的灯笼似的,亮晶晶的。   路似对于这个效果颇为自得,接过妹妹路芩奉来的茶,这才慢悠悠地说道:“猎场探路的几个銮仪卫在五峰山脚附近的一条河边发现了一头虎,不少人听说后就都去了,有的想猎虎,有的想去看猎虎。”   韦娇娘若有所思,又朝庾朝云他们的棚子看了一眼,下巴往那边顶了顶,问道:“他们几个也跟去看热闹了?”   “是啊,他们一炷香前就进林子去了。”路似点点头,“我要不是为了等你们,早就跟过去看热闹了。”   说到后来,路似忍不住埋怨了她们一句。   “呵。”路芩毫不掩饰她的讥诮,嘲笑道,“她们不是连走路都怕脏了鞋子吗,就不怕老虎身上的跳蚤跳到她们身上吗?”   说着,她忍不住“噗嗤”地笑了出来,逗得其他人也笑得前俯后仰。   笑了一阵后,韦娇娘感慨地说道:“没想到猎场里竟然会有虎。”   虽说在冬猎开始前,他们就说好了以猎虎狼为胜,但事实上,这一带属于上林苑的猎场范围,皇上偶尔也会来。为了圣驾安全,那些猛兽早都已经被赶到山林深处了,这片猎场又有禁军隔三差五地来清扫,基本上没有猛兽,谁也没想到居然真出了一头猛虎。   “我们也去看看吧。”韦娇娘兴奋地提议道,“你说的那条河,我应该知道。”   她猎过鹰,猎过狼,也猎过野猪,但还没猎过虎、熊之类的猛兽呢!   “这是必须的。”路芩接口道,话音还未落下,人已经飞身上马。   一行人这才刚出山林,就又调了头,再次往猎场方向出发。   几匹马好似风一样飞驰而出,马蹄飞扬,激起一片尘土草屑。   这一路,他们的话题都是围着那头猛虎:   “路四哥,你知道那虎有多大吗?长什么样子?”   “它从哪里来的?听说这一带好几年没见虎了。”   “也不知道我们这会儿过去,还来不来得及捡个漏……”   路似享受着这种众星拱月的感觉,挑拣着回答众人的问题。   对于不知道,路似直接掠过,只答了那些他知道的,说是那头虎也不知道怎么来到了附近的一个村子里,不仅偷鸡吃,还咬死了一个孩子、咬伤了几个大人。   村人合力用锄头追击,那头恶虎就逃进了山林里。这片山林是皇家猎场,村人自然不敢再追,只能作罢。   路似又道:“……恶虎伤人,大皇子闻讯后,就亲自带人进了林子。”   顾燕飞一行人再进山林中,就感觉里头的气氛变得有点不一样了。   每隔一段路,就会看到一些高大强壮、面目威仪的禁军在林间巡视,还有其他人也听说了有猛虎出没,正往五峰山方向赶。   顾燕飞也从这些人口中得知了更多消息,说是连康王楚佑与越国的百里胤也去了五峰山脚,还说那百里胤对那头猛虎势在必得。   韦娇娘急了,生怕他们晚了,就看不到热闹了,将马速又提高了一点。   有她带路,众人在一炷香后抵达了目的地。   “前面再往下走,就是五峰山脚,那里有一条河。”韦娇娘抬手指向了东南方,肯定地说道。   “嗷呜!”   仿佛在回应她似的,前方传来一阵凶猛的吼叫声,杀气腾腾,连周围的空气似乎都震动了一下。   这是来自百兽之王的威慑力。   路芩眼睛一亮,道:“赶上了!我们还来得及看热闹……”   “公子翊,”前方传来了百里胤犀利张扬的声音,意气风发,“这头虎目露凶光,定是刚吃过人。”   紧接着,楚翊温润如玉石相击的嗓音响起:“百里三皇子真是目光如炬。”   “哈哈哈!”百里胤喉间发出一阵得意的大笑,“本王自六岁起就随圣人狩猎,听多了,也见多了。”   顾燕飞、韦娇娘等人立刻寻声过去了。   绕过一丛郁郁葱葱的灌木,就见前方不远处,人头攒动,站在人群前方的是楚翊与百里胤,两个气质各异的青年分别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一个温雅,一个张狂。   康王楚佑骑着一匹黑马站于楚翊的左后方,似在观望,又似在沉思。   而那些将门勋贵的公子们全都目露异彩地俯视着前方的山脚处,摩拳擦掌。   他们进猎场已经有半个时辰了,寻着山林间的踪迹,好不容易才找到了这头猛虎。   “嗷呜!”   六十几丈外,一头高大威武的猛虎徘徊在山脚处的一条小河边,示威地发出震天的嚎叫声。   众人站在山腰处,正好占据地利,居高临下地把下方的猛虎看得一清二楚。   那是一头通体雪白的白虎,体型庞大,张嘴吼叫时,血盆大口间露出森森的白牙。   尖锐如利刃的牙齿间犹带着一些血肉,让人看着就觉得不寒而栗。   白虎的周围,形成了一个直径为百丈的包围圈,禁军与銮仪卫的人或执刀或拉弓,皆是全神贯注地警戒着,既不敢靠得太近,也得时刻提防着,不能让这头恶虎逃走了。   “公子翊,”前方又响起了百里胤玩世不恭的声音,透着几分自信,几分玩笑,几分挑衅的意味,“本王不仅眼光准,手也准。你可敢跟我比一比?”   “谁先猎杀到虎为胜。” 第112章   百里胤微挑着剑眉,眉眼含笑地看着身旁的楚翊,右拳漫不经心地握了握。   他一直笑,似乎只是兴致来了,随口一提而已,又似乎是在对楚翊发起挑战,借此向景国示威。   路似等一众勋贵子弟的目光霎时朝楚翊望去,心不由提了起来。   大景朝如今只有这一位皇子,他若不敢应战,那岂不是表示,大景惧了越国。   “叮当叮当……”   后方忽然传来了一阵清脆的铃铛声,搅乱了众人紧绷的神经。   “你有没有听到……”路芩拉了拉韦娇娘的袖子,想问她有没有听到什么铃铛声。   话说了一半,戛然而止。   她惊诧的目光定在了后方十几丈外,就见四五个雍容优雅的世家贵女骑着马慢悠悠地走来,形容端庄。   她们骑的马皆是矫健的宝马,每一匹马配着缀有红色流苏与铃铛的马笼头,马鞍的边缘嵌有一圈玉石,奢华异常。   这些马的缰绳全都抓在婆子们的手里,由婆子牵着马往前走。   马匹走动的时候,几个马铃铛就发出叮当的声响,此起彼伏。   韦娇娘、路芩等人还从来未见过有人是这样进猎场的,一个个看得瞠目结舌。   “原来如此。”好一会儿,路芩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表情古怪地说道,“难怪他们那么早进林子,现在才到。”   “得幸亏她们没遇上什么别的猛兽,不然,逃都逃不掉。”韦娇娘无语地摇头。   两方人马迎面相对,那些世家贵女当然也看到了顾燕飞一行人,从旁边走过时,一个面容清秀的黄衣姑娘忙用帕子捂住口鼻,嫌弃地扫了顾燕飞她们一眼。   顾燕飞的骑装上染了不少血,那是母鹿的血;路芩的身上也同样沾了血,那是猎物的血;至于其他人,先前在山林间策马狩猎时,脸上、身上也多少沾了些树叶、泥土。   相比这几个世家女的衣冠楚楚、光鲜亮丽,顾燕飞他们显得狼狈不堪,好像是逃难归来似的。   “嗷!”   被众人包围的白虎再次咆哮出声,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唤了过去。   猛虎原地绕着圈子,那双带着凶性的兽眼虎视眈眈地注视着周围的人与马。   距离它最近的几匹马被其虎威所震慑,受惊地踱了几步,鼻腔喷着粗气。   众人屏息以待,顾燕飞却是兴致勃勃地盯着那头白虎,想着她家晴光:曾经晴光在曜灵界时也是威风凛凛的,一兽当关万兽莫开,可现在……   都长胖好几圈了。   哎!   顾燕飞在心里幽幽叹气,只能宽慰自己,好歹她家晴光听话,不吃人。   一片浮躁嘈杂的喧嚣声中,楚翊依然从容不迫。   他低低一笑,笑容清俊,不紧不慢地说道:“既然百里三皇子有此雅兴,那吾自当奉陪。”   说话的同时,楚翊抬手做了一个手势。   一侧的顾渊立刻心领神会,对着山脚方向吹了两声短促的口哨,节奏干脆,示意围着白虎的那些禁军与銮仪卫赶紧退开。   后方的楚佑一言不发地作壁上观,既没劝阻,也没鼓励。   见大皇子应下了南越人的挑战,众将门子弟皆是精神抖擞,但跟着又紧张了起来。   大皇子体弱,众所周知,若是他被白虎误伤……   众人有些不敢想下去,周围的气氛越发紧绷。   “好气魄。”百里胤又是哈哈大笑。   他也没说开始,就率先往马臀上重重一拍,沿着山坡朝前方的白虎策马俯冲了过去。   那头白虎自然也看到了朝它驰来的百里胤,仰首再次嚎叫:“嗷!”   声音比刚才更加洪亮,带着一种嗜血的气息。   百兽之王的威仪不容置疑,白虎被彻底激怒,拔腿就朝百里胤的方向跑来。   它的身躯如此庞大,却又如此敏捷,带着猫科动物独有的敏捷,飞奔时,宛如一阵狂暴的龙卷风,想把周围的一切全都撕裂、粉碎。   明明猛虎距离她们还有五十来丈远,可是好几个姑娘家已经吓得花容失色,往后退了几步。   面对咆哮而来的猛虎,百里胤却是无所畏惧,压低身子,策马朝白虎狂奔。   很快,百里胤就意识到后方没有任何动静,转头一看,却见山腰上的楚翊一动不动,依然待在原地。   百里胤嘴角勾出了一个自信的弧度,低低地自语道:“还是那个病公子。”   楚翊在越国为质整整八年,百里胤不仅认得楚翊,而且对他有七八分的了解。   一个体弱多病、一个月三十天要病上二十八天的人。   过去这八年,楚翊平日里几乎足不出户,只除了圣人宣召,或者逢什么节日盛典,才会从都城的质子府出来。   今天楚翊一早从京城骑马出发,到现在也有半天了,以他的身子怕是快撑不住了吧。   百里胤只瞥了楚翊一眼,就转回了头,一夹马腹,目光灼灼地盯着前方的那头猛虎,同时开始抽箭。   围观的众人见大皇子一动不动,皆是心急如焚,以为他是怕了。   “大皇子……”   不知道谁喊了一声,话音未落,就见楚翊从身旁的随从四海手里接过了一把火枪,谁也没注意到他的目光在后方的一道倩影上轻轻飘过,宛如蜻蜓点水。   这是燧发枪!   好几个将门勋贵的子弟都认出了楚翊手中的燧发枪,眼底又燃起了希望。难怪大皇子一动不动,看来是要以这燧发枪以静制动,拿下这头猛虎。   不行的。楚佑心中暗道,不以为然地扯了下嘴角。   燧发枪的威力确实远胜于火绳枪,可缺陷也是十分明显的。   在猛虎急速狂奔的情况下,以燧发枪的准头,要射中猛虎比百步穿杨还难。   而且,就算楚翊运气好,这一枪射中了猛虎,对于一头强壮的猛虎而言,这点伤也无关痛痒。   可楚翊不会有时间发射第二枪,也就是说,他这一枪不过是为“他人”作嫁衣裳罢了。   楚佑的目光从楚翊转向了百里胤,无声地叹了口气,仿佛已经提前看到了接下来会发生的一切。   不过弹指间,那头白虎也已经冲到了距离百里胤不足二十丈的地方,气势如虹。   那厚实有力的虎爪经过之处,山地上的那些荆棘、泥土、草叶胡乱地飞溅起来。   “嗷呜!”   白虎那双凶狠的的虎目泛着杀气腾腾的红光。   周围的树枝在那震天的虎啸声中簌簌地震动不已。   百里胤唇畔的笑容更深,眼神笃定。   三箭,最多三箭,他就可以拿下这头白虎!   百里胤一举抽出了羽箭,娴熟地将箭搭上了弓,眯眼笑了。   几乎是同时,后方的楚翊将蓄势待发的枪口瞄准白虎,一手轻轻抚过枪身,另一手坚定地叩动了扳机,浅浅一笑。   两个青年,一个在前方策马拉弓,一个在后方悠然持枪。   一个动,一个静。   围观的众人再一次屏息以待,心跳砰砰加快,连顾燕飞也是目光灼灼地看着这两人一虎。   “嗖!”   一支白羽箭离弦急射而出,如闪电般划过,射向了白虎的左目。   那白虎在半空中挥起了一只厚实的前爪,一爪竟将羽箭拍飞,羽箭铮地射在后方的树干上。   “这虎凶性太足。”人群中,不知道谁点评道,“怕是不容易对付。”   众人愈发紧张了,提心吊胆,就见百里胤浑然不惧地又抽出了两支羽箭,以最快的速度将两支箭搭上弓弦。   “嗖嗖!”   两支连珠箭同时对着白虎射出,锐气四射。   白虎更怒,又是一爪子将那两支羽箭又拍飞,奔跑的速度更快,那怒张的血盆大口中散发出一股浓烈的腥臭味,随风而来。   “嗷呜!”   白虎狂暴地朝百里胤飞扑过去,虎目更红,那粗重的吼叫声似在说,它非要将这个人类撕裂不可。   百里胤唇畔的闲适之笑已然消失,神情多了几分郑重。   他双腿一夹马腹,黑马立刻往另一个方向跃出,同时,他一个低身躲开了猛虎的攻势,气息略急,再次去抽箭。   周围被虎与马踏得一片狼藉,到处都是被凌乱的落叶。   “砰!”   山腰上骤然响起了一阵震耳欲聋的巨响。   百里胤一惊,抓着弓箭的手也停滞了一下。   这是枪声?!   他只觉得一股灼热的气息擦过左耳边,似有什么东西如流星般急速飞过,快得肉眼捕捉不及……   他还没搞清楚怎么回事,就看到前方那头狂奔的白虎仿佛被雷劈似的骤然停住了冲势,嘴里发出濒死的哀嚎声,那么凄厉,那么瘆人。   下一瞬,它庞大的身躯轰然倒下,重重地倒在了地上,沉重的虎躯令下方的地面震了一震,飘起几片残叶。   倒地的白虎四肢剧烈地抽动了一下,就再没了声息。   那双铜铃般的虎目圆睁,布满獠牙的大嘴中流出了一大滩鲜红的血,急速地染红了下方的草地,也代表着它的生命力就这么逝去了……   这头几息前还生龙活虎的猛虎被一枪毙命了!   顾渊目瞪口呆地看着倒地的虎尸,又下意识地回头盯上了楚翊手里的这把燧发枪。   这种威力,这种准头……总觉得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他端详了那杆燧发枪一番,目光在枪管位置的“梅花印”上反复看了好几遍。   这似乎是猫爪印吧。   妹妹的那只猫也在他身上留过爪印,所以他可以肯定。   奇怪,这爪印的大小也有那么一点点诡异的熟悉感…… 第113章   “呼——,呼——”   瑟瑟寒风呼啸着,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血腥味,那血腥味直往众人的鼻端钻,令人闻之欲呕。   除了血腥味外,还有一股子刺鼻的硝烟味,挥之不去。   顾燕飞揉了揉鼻头,心里无声地赞了一句:枪法不错。   怎么会?!百里胤震惊地微微张大了眼眸,右手拉紧了缰绳,平日里总是玩味嬉笑的俊面上此刻再无笑意。   他胯下的黑马受惊地高高抬起了双腿,嘶鸣不已。   百里胤清晰地感觉到左耳传来一阵灼痛感,提醒着他刚才发生了什么。   他慢慢地转过身,抬头望去,二十几丈外,位于山腰的楚翊仿佛临于云巅,姿态优雅地一手牵着缰绳,一手拿着一杆漆黑的燧发枪。   那黑黢黢的枪口冒着缕缕白烟。   所有人的目光都从虎尸转向了楚翊以及他手中的这把燧发枪,只见枪身上赫然印着一个鲜红的猫爪印,似血又非血。   怦!怦!怦!   众人的心跳还在为刚才的那一枪狂跳不已。   有的觉得惊吓,有的则倍感惊喜。   一时间,周围寂静无声,唯有风啸声不绝于耳。   百里胤定定地地仰望着山腰上的楚翊,一时出了神。   一袭月白胡服的青年迎着寒风,面容平静,衣袂随风猎猎作响。   他垂眸望着下方,似乎在看那头虎,又似乎在看百里胤,乌黑如墨玉的瑞凤眸清清淡淡,像是冬日波光粼粼的湖面,又像是幽深无底的山谷。   楚佑也怔怔地望着楚翊,狭长的鹰眸中惊疑不定,薄唇紧抿,连手里的马鞭是何时脱手也不知道。   “咳咳。”   又是一阵寒风猛地拂来,楚翊垂下头,拳头放在唇畔,重重地咳嗽了起来,肩膀微微颤动,难掩虚弱之态。   他又把手里的那把燧发枪交给了四海,枪口还飘着一缕若有似无的白烟。   百里胤灼灼的目光从楚翊移到了那把燧发枪上,眼睛都红了,舍不得眨眼。   他厚实的胸膛急速地起伏了一下,心头的情绪急速翻涌了好几下,从震惊,到狂喜,到贪婪……再到志在必得。   他这一趟奉圣人之命千里迢迢地渡江来景国,就是为了燧发枪的图纸。   他们越国早在六十年前就掌握了火绳枪,国家蒸蒸日上,而北方祁国腐败没落,各地起义不断,直到五十几年前,楚景率兵揭竿起义,以势如破竹之势掀翻了祁国,建立了现在的景国。   彼时,新国初建,景国兵疲人乏。   他们越国当时的圣人本想趁机挥军北上,一举统一南北,却不想楚景竟亲手改进了火绳枪。   新的燧发枪自此出世,它远比火绳枪更为便捷,威力也更大,堪称神兵利器。   楚景建立了神机营,给数万将士配备了燧发枪,导致越国大挫。   自此,越、景两国分江而治,便是几十年的对峙。   直到二十年前楚景驾崩,景国第二任皇帝楚洛登基,这楚洛是个无能之君,因此越国再次动了侵吞景国的心思,于十四年前、八年前两次向景国发兵突袭。   谁也没想到景国又有个惊才绝艳的定远侯顾策横空出世。   顾策犹如天降神将,凭一己之力助景国以少胜多,扭转了乾坤。   越国大军两次都被顾策挡在了扬州,十四年前如此,八年前还是如此……   而今,顾策已经死了,大患已除,但景国依旧有一样令他们越国忌惮的东西——   燧发枪。   想要得一把燧发枪不难,他们越国也曾用各种手段拿到过几把燧发枪,试着将其拆解,可尝试了无数次,依旧无法复刻。   也正是为此,他们才对燧发枪的图纸势在必得。   唯有彻底掌握了燧发枪,他们越国才能有十足的把握,一次性拿下景国。   思绪急速地闪过心头,百里胤的眼神越来越灼热,越来越迫切,心跳加快,如擂鼓般。   依他今日之所见,楚翊手里的这把燧发枪比他知道的燧发枪强了不止一倍,只区区一枪,就击毙了一头猛虎。   也就是说,在太祖皇帝楚景之后,景国这边又有人改良了燧发枪!   自己这一趟来景国没有白来!   “大皇子殿下,”这时,几名銮仪卫快步上来了,为首之人对着楚翊抱拳禀告道,“猛虎已然毙命。”   后方的两名銮仪卫合力把那具白虎的尸体拖上了山腰。   那头白虎显然是死透了,从头到尾,一动不动,四肢与尾巴无力地垂下,偶尔在旁边的树干、岩石擦过。   周围的所有人包括韦娇娘、路似他们全都齐刷刷地去看那头白虎的尸体,百里胤也策马慢慢地过来了,只除了远处的庾朝云等世家女或掩面,或偏头,或蹙眉,不忍直视。   楚翊那一枪射出的子弹从白虎口中射入,从后脖颈射出,子弹彻底贯穿了脊骨,一枪毙命。   那铜铃般的虎眼张得大大,似乎死不瞑目。   空气中的血腥味更浓了,夹着虎口的那股子腥臭味扑面而来。   这是……楚佑一眨不眨地盯着白虎后脖颈上那个小小的枪眼,眸色深似海洋,目光充斥着震惊与不解。   他确信,这是普通的燧发枪绝对做不到的。   这种速度,这种威力……   楚佑的右手死死地握着缰绳,几乎要将它扯断。   他身边的袁哲也同样惊疑不定,心头有很多问题要问,可现在也只能压下。   “公子翊真是好枪法!”百里胤一边说,一边驱马朝楚翊这边靠近。   他的唇边又有了玩味的笑意,双眼紧紧地盯着他,一瞬不瞬……   “谬赞了。”楚翊遥遥地与他对视,笑了,“听闻百里三皇子在寻虎骨,吾就将这白虎赠于百里三皇子。”   他的笑声暄和温煦,这一笑,眉眼间似是染上了几缕阳光,整个人仿佛一尊莹莹生辉的玉像般。   “哈哈哈。”百里胤朗然大笑,飞扬的眼角衬得他眉目英朗,似乎对狩猎的输赢结果全不在意,“那本王就多谢公子翊的好意了。”   他轻轻击掌,对着身后的下属做了个手势,随行的几个越国侍卫立刻收下了那具虎尸。   他一直笑,笑容轻浮随意,目光一直盯着那把燧发枪,眸光锐利,带着勃勃的野心。   十四年前,还有八年前,圣人年轻时没做到的事,这一回,他与太子皇兄一定会做到的,他会成为太子皇兄手里的一柄宝剑。   周围的气氛热闹非凡,洋溢着一异常亢奋的气息,冲散了山林间的寒意。   所有人都在谈论楚翊方才的那一枪,“燧发枪”、“威力”、“一枪毙命”之类的词时不时地飘来。   韦娇娘、路芩她们也加入到了这热火朝天的讨论中,七嘴八舌,兴高采烈。   直到瞟见楚翊与百里胤策马离开,韦娇娘招呼着顾燕飞她们赶紧跟了上去,一路走,一路说,嘴巴就没听过。   “我祖父也有把燧发枪,我想问祖父拿来玩,可祖父偏不让,说万一走火,不堪设想。”韦娇娘嘀咕道,“我还是第一次见识这燧发枪的威力呢。”   “我也是第一次看到燧发枪呢。”路芩两眼发光地说道,“远比传闻更让人震撼。”   “是啊是啊……”   她们越说越起劲,卫娇娘没留神,胳膊一不小心撞到了一个头戴赤金凤凰步摇的黄衣姑娘。   黄衣姑娘看着自己的左袖子被蹭上了些许泥土,不快地皱起了眉头。   “姑娘,您的衣裳!!”她的贴身丫鬟大惊小怪地对着韦娇娘喊道,“喂,你弄脏了我们姑娘的衣裳!”   “算了。”黄衣姑娘用帕子轻轻掸去袖子上的泥土,那支步摇垂下的几缕流苏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摇曳,“脏都脏了。”   她的声音温温柔柔,却难掩嫌弃。   “哎!”另一个粉衣姑娘幽幽叹了口气,用帕子捂着口鼻,似乎无法直视韦娇娘她们,“韦姑娘,路姑娘,你们怎么搞成……这样?”   “是啊,这又是血又是泥的,还怪难闻的。我们姑娘家不该这样的。”   这两个姑娘你一言、我一语地“好心”劝慰道,语气柔柔软软,看人的目光却是轻蔑至极。   还有好几个衣着光鲜的世家女都在低低地笑,话里话外就差直说,她们又脏又臭,全无女子该有的柔静娴美。   韦娇娘可不是包子,会好脾气地任人这般奚落。   “总好过有些人……”她随手甩了甩马鞭,似笑非笑地环视这些世家女,笑眯眯地说道,“我看着也不像是正经人,还有这马也不像什么正经马!”   哪有人像她们这样的,盛装华服来猎场狩猎,像参加宴会似的,还给马配什么马铃,是嫌猎物听不到吗?!   “噗嗤!”路芩不客气地哈哈笑了出来。   她来回看了看那几个世家女,学着对方的样子作掩鼻状,另一手嫌弃地甩了甩,嗤笑道:“身上熏得这么香,是要把猎物熏死吗?!”   那几个世家女霎时变了脸色,胸膛起伏不已。   她们自恃是世家贵女,素来讲究风度礼仪,就是要损人,也要语藏机锋地绕个弯子,不带脏字,她们哪里见过像韦娇娘、路芩这种路数的。   真真粗俗不堪!   她们不好意思直接骂,只能憋着,身子绷得紧紧。   眼看着她们被韦娇娘等人压了一筹,后方的庾朝云眼底掠过一抹异芒,始终微微笑着,连眼角眉梢也没动一下。   她默默地做了个手势,婆子就牵着她的马往前走了几步,恰好拦住了顾燕飞、韦娇娘她们的去路。   庾朝云轻轻地拢了拢身上镶着一圈纯白兔毛的大红斗篷。   忽然,她脖颈上戴的那个赤金嵌七宝蝴蝶项圈断了开来,金项圈从她身上滑落……   “哎呀。”庾朝云低低地惊呼了一声,右手作势去抓。   但还是慢了一步,金项圈从她手边擦过,直直地掉在了下方的草地上。   “顾姑娘,我的项圈掉了,帮我捡一下吧。”   庾朝云对着几步外的顾燕飞露出了个娴静得体的笑容,温温柔柔地说道,似乎只是请顾燕飞顺手帮一个忙而已。 第114章   顾燕飞既没动,也没说话,柳眉微微一挑。   上辈子的记忆刹那间再次翻滚而来,眸底又荡起了阵阵涟漪……   周围众女全都朝庾朝云和顾燕飞这边看了过来。   在场的众人都不是傻子,立刻从庾朝云这句话中听出了隐藏的火药味。   庾家牵马的婆子就在这里呢,庾朝云却开口让顾燕飞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去弯腰替她捡金项圈,这不是把人家当丫鬟使吗?   柿子要挑软的掐。   在韦娇娘、路芩这群姑娘中,有当权的卫国公府,有镇守边关的将军府,也有执掌一州兵权的伯府,全都是炙手可热的人家。   也唯独这个顾燕飞,是出自没落的定远侯府。   庾朝云为何会挑顾燕飞给下马威,原因显而易见。   这位庾家姑娘的手段不一般啊。   其他世家女纷纷交换着眼神,神情各异,或是拭目以待,或是蹙眉,或是意味不明地笑,或是事不关己地抚袖。   这些个勋贵女子胆敢对着世家无礼,挑衅世家的权威,若是庾朝云能教训一下顾燕飞,让顾燕飞弯腰低头,也可以替她们出口气。   感受到众人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庾朝云的唇角又往上弯了一点,笑吟吟地又道:“捡一下吧。”   前面那句还客客气气的,到了这一句已经是颐指气使,锋芒毕现了。   庾朝云微微笑着,凝视着顾燕飞,无声地给她施压。   她初来乍到,在这京城中还未站稳脚跟,今天就是立威的最好机会。   心里打定了主意,庾朝云慢慢地抚了抚衣袖,含笑道:“听说顾姑娘的兄长如今正在銮仪卫任职。真是巧了,我的姑丈英国公如今正管着銮仪卫。”   她的语气轻轻缓缓,仿佛在与顾燕飞闲聊似的,眼底掠过一抹势在必得的光芒。   黄衣姑娘与粉衣姑娘意味深长地对视了一眼,掩嘴轻笑。   有趣,这位庾姑娘应该前些天刚到京城,没想这么几天就把京城的格局和各府之间的弯弯绕绕搞明白了,知道怎么借东风了。   顾家长房地位尴尬,顾燕飞的兄长是她唯一的亲人,她势必要考虑兄长的前程,这是人之常情。   接下来,就看顾燕飞敢不敢拿兄长的前程冒险。   这已经不是几个姑娘之间的口角,更是世家与勋贵之间的一场较量。   迎上庾朝云带着几分傲气的面庞,顾燕飞的眼神有些恍惚,一时忘了自己置身何处。   上一世,她在侯府度日艰难,深陷泥沼,也就唯有庾朝云主动对她释出善意,温柔体贴,让她把庾朝云当做了唯一的朋友,推心置腹。   在庾朝云背叛了她后,她曾问过庾朝云为何要毁了她和兄长唯一的生路。   彼时的庾朝云也是现在这个表情,让丫鬟将她推倒在地,一脚踩在了她的右掌上……   十指连心,那种钻心的疼痛犹刻心头。   只是转瞬,顾燕飞已是思绪万千,很快,眸底的那一点点波澜隐去,望着庾朝云的眼眸平静如镜。   仿佛在看着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四周寂静,时光在这一瞬间似乎停滞了,连风也静止了。   两方人马虽然没有动手,也没有叫嚣对骂,但是,空气中那种火花四射的紧绷感觉根本就藏不住,任何一个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   不远处的百里胤也在不经意间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   咦?   他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的顾燕飞,便勒马停下,饶有兴致的目光在那群姑娘间转了转,最后又落在顾燕飞窈窕的身影上。   明眸善睐、瑰姿艳逸的绝色少女只是这么站着,就有一种鹤立鸡群的感觉,将周围的那几个姑娘都衬成了庸脂俗粉。   哎。百里胤在心底发出无声的低叹声,也难怪小美人会被针对为难。   百里胤自小在宫中就见惯了嫔妃相争,这女子间的争锋最是有趣,争男人,争地位,争珠宝新衣……也争风吃醋。   轻则言语挑衅,重则杀人不见血。   百里胤遥望着顾燕飞,露出薄唇间雪白整齐的牙齿,眼中闪着颇有兴味的光芒。   楚翊也停了马,望着同样的方向,同样的人。   顾燕飞旁若无人地继续往前走着,步履不紧不慢,连节奏也没有丝毫变化。   马上的庾朝云看着顾燕飞往自己这边走来,唇角微微地翘了翘,脸上的笑容又深了三分。   乍一看,温柔婉约,娴雅大方,眼底却闪烁着高高在上的傲慢。   只等着顾燕飞俯身为她捡起地上的金项圈。   而下一刻,她的笑容僵在了唇角,就见顾燕飞右脚的鹿皮短靴重重地踩上了地上的那个金项圈。   “咔嚓。”   细微的踩踏声在庾朝云的耳边无限放大。   那金项圈上缀有一对赤金掐丝点翠蝴蝶,蝶翅轻薄也同时娇贵如花,顾燕飞这一脚踩下去,那蝶翅的翅膀瞬间被踩落,碾至尘埃。   “……”庾朝云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脸色苍白地看着那个被顾燕飞一脚踩烂的金项圈。   这个金项圈是金品斋这一季的招牌,独一份,是她这次来京城后,她的姑母英国公夫人送给她的见面礼。   而这一刻,她的颜面就如同这个独一无二的金项圈一样,被顾燕飞一脚踩在了脚底下,内心似有什么东西破碎了。   庾朝云再也维持不住平日里优雅温柔的气度。   四周更静,任谁都看得出这是顾燕飞给予的回击,简单粗暴。   众人哑然无声。   无论是对面的世家女,还是路芩等勋贵女,都没想到顾燕飞居然敢这般张扬无畏地打庾朝云的脸。   顾燕飞略一驻足,微微地歪了下小脸,漂亮的右眉一挑,叹道:“真硌脚。”   说话的同时,她的右足尖动了动,以靴尖将那金项圈碾得更碎。   “你……”庾朝云的脸庞隐隐泛出了一丝青色,纤细的娇躯微微颤抖着。   也不用主子吩咐,一个膀大腰圆的婆子赶紧上前两步,怒气冲冲地对着顾燕飞斥道:“顾姑娘,你这是做什么?!”   “滚。”   顾燕飞冷冷地吐出一个字。   一瞬间,她身上释放出一股凛然的气势,仿佛一把出鞘之剑,寒气四溢。   似在说,好狗不挡道。   婆子不禁打了一个寒颤,被她慑人的气势所压倒,瑟缩着退开了。   “我们走。”面对韦娇娘时,顾燕飞精致的小脸泛起浅浅的笑意,欢畅适意,像是一缕无拘无束的清风。   顾燕飞拉着韦娇娘的手,继续往前走去,步履飒爽不失优雅,看也没看庾朝云一眼,仿佛对方根本不存在似的。   草地上那个被踩烂金项圈上掉下了一颗红宝石,宝石骨碌碌地滚了几圈,似在嘲讽着什么。   其他世家女全都呆住了,目瞪口呆,脑子里萦绕着一个念头:   这是哪里来的野丫头!   她怎么敢!!   燕飞干得太漂亮了!后方的路芩等人眉飞色舞地凑在一起耳语,嬉嬉笑笑,也跟上了顾燕飞,韦娇娘更是亲亲热热地挽住了她的手臂。   至于那几个世家女,谁都懒得再多给个眼神。   不远处,策马立于一棵苍郁大树下的百里胤依旧没有离开,偶有几残叶被风刮落,恰好落在他的脸肩上、鬓发上。   而百里胤似是浑然不觉,目光灼灼地盯着顾燕飞,眸中满是惊艳。   他从没见过这样的女子,如火般烈性,像玫瑰般带刺,似骄阳般绚烂夺目。   与他从前在越国所见的那些温婉柔媚、如玉似水的江南女子,截然不同。   让他忍不住想靠近,忍不住去想:像这般潇洒恣意的美人如何生成的?   百里胤心口火热,随手拍了下马臀,对着黑马低唤了声“旋风”,想去顾燕飞那边去。   黑马打了响鼻,还未动,他身边的那匹白马扬蹄驰出,雪白的马尾巴招摇地甩动着,不轻不重地擦过他的手背。   百里胤微微一怔。   他一时忘了往前,就这么看着楚翊策马来到了顾燕飞身旁,停驻下马。   “小心。”楚翊低笑着对顾燕飞伸出了右手,修长如玉竹的手指做出了邀请的姿势。   随随意意的动作由他做来,透着说不尽的优雅贵气,令人赏心悦目。   山风拂过,衣袂飞扬,发丝飘舞,一轮冬日当空而挂,洒下暖阳碎金,轻柔地笼在他身上,如青竹临风,风姿卓越。   原本正在与韦娇娘说话的顾燕飞脚下一滞,眼角扫过前方半尺外的一段挡道的枯枝。   大意了。她抬眼对上楚翊的眼眸,弯唇失笑,露出一对浅浅笑涡。   楚翊看着她,温润的笑意止不住地从眼底流淌出来,把手又往她挪了半寸。   顾燕飞下意识地就把手搭在了他的手上,轻轻一跃,跨过那段三四尺长、碗口粗细的枯枝。   顾燕飞对着楚翊露出个欢欣的笑容,明快灿烂。   “……”百里胤当然看到了这一幕,眼皮掀了掀,脸上的笑容也变得古怪起来。   周围的无数道目光纷纷投在了顾燕飞与楚翊的身上,或惊诧,或呆愣,或艳羡,或酸涩。   时间似是再次静止,凝固。 第115章   顾燕飞对于其他人的情绪,毫无所觉。   在曜灵界根本就没什么男女大防,从来就是实力为尊。   这也不过是搭把手的事,就跟晴光踩着她的肩膀跃上书架,也没什么差别。   “谢了。”她随口道了声谢,又顺手在楚翊的那匹白马上撸了一把。真乖。   她收回了手,楚翊也放下了手,山风吹起她的青丝,长发飘摇,恰好把几缕发丝送入他手中,在他指间划过,如流水轻轻淌过。   一种无言的默契在两人之间流转,一切仿佛自然而然。   其他人依旧哑然无声,不少人都看懵了,甚至一时无法去思考楚翊此举代表的意义。   风再起,树叶沙沙。   几个世家女略显烦躁地拍去了身上的落叶与尘土,一个个脸色都不太好看。   她们虽是出生世家,但都不是长房,更非嫡长女,大多都是最近这一两个月里来到京城的,美名其曰:新年在即,随父朝贺。   实际上,她们来京目的只有一个。   成为大皇子妃。   因为今天大皇子会来上林苑猎场,所以她们这些平日里娇生惯养的姑娘家才会纡尊降贵地来这等肮脏又危险的地方。   可是……   几个世家女面面相看,眼底露出些许委屈,些许不甘。   世家讲究门当户对,通常世家就只与世家联姻,鲜有例外。   哪怕楚翊是今上的独子,现在也是前程未定,毕竟他与康王之间到底谁胜谁负也不可知。   她们这些人就像是被家族送出来的“祭品”,赌的是大皇子未来的前程。   可若是皇子妃的位置已经被人占了,总不能让她们堂堂世家女为侧妃吧?!   思绪间,一众世家女看着顾燕飞的眼神又变了,带上了一点点敌意。   庾朝云微咬下唇,方才因金项圈而起的愤怒已经全数压下,变成了一种更为复杂的情绪,汹涌地在她漆黑的眸子里翻滚着。   刺骨的寒风冷冷地吹在她们脸上,像刀子似的刮着她们娇嫩的肌肤,她们不仅觉得疼,更觉得身心俱冷。   后方不远处,顾渊也同样目瞪口呆,直愣愣地望着前方那两道熟悉的身影,平日里那张闲人勿近的冷峻面庞上难掩讶色。   这,这,这……   顾渊心中浮现某种可能,猛地转头去看四海手里的那把燧发枪。   偏生四海把枪抱得牢牢的,连枪身上的猫爪印都看不到。   顾渊近乎迁怒地狠狠瞪着四海,心口的感觉难以言说,心头酸酸的,闷闷的,好似有什么东西堵在心口,又似乎什么心爱的宝贝要被夺走了。   四海一脸莫名地看着顾渊。   顾渊没理会四海,又转回了头,前方的楚翊又重新上了马,仪态优美,尽显贵公子的高雅气度。   活泼的白马欢快地又甩了几下马尾巴,似在与顾燕飞嬉闹,逗得她嫣然一笑。   身姿窈窕的少女与那高大矫健的白马站在一起时,显得那么纤细,那么柔弱,似乎一阵山风就能把她吹走似的。   “……”顾渊无声地叹息,心一下子柔软了起来,除了妹妹,再也看不到旁人。   不止是顾渊,百里胤也在盯着顾燕飞看,一瞬不瞬。   美,真是美。   美得与众不同,美得让他挪不开眼。   一阵马蹄声传来,另一匹骏马从后方悠闲地踱步而来,停在了百里胤的身旁。   接着,一个熟悉低沉的男音钻入耳中:“名花还未有主。”   百里胤转过了头,扬眉对上楚佑意味深长的鹰眸。   “不急。”百里胤的脸上挂着一抹轻佻浪荡的笑,耸了耸肩,只瞥了楚佑一眼,就又望向了顾燕飞渐行渐远的背影。   姑娘们说说笑笑。   “燕飞,”路芩策马与顾燕飞并行,简直快贴过去了,“我今天猎了野兔,待会儿我烤兔子给你吃好不好?我烤的兔子可好吃了。”   “你别听她吹牛,她烤的兔子只能吃半个,另外半个是焦的……”   “就是就是。”   另外几位姑娘也都乐呵呵地围了过来。   这短短半天,她们对待顾燕飞的态度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如果说,一开始,她们对顾燕飞的亲近是因为韦娇娘的关系,面上看着不错,但骨子里多少带着疏离与客套,那叫面子情。   这会儿就不同了。   她们看着顾燕飞的眼神之中一下子多了几分亲昵。   顾燕飞摸摸鼻子,笑眯眯地说道:“我有的吃就行。”   她两百年没下过厨了,让她烤的话,估计整只兔子都得烤糊了。   末了,她又补了一句:“我不挑嘴的。”   想着烤兔子的美味,顾燕飞的口腔急速地分泌起唾液,有些馋了。   “燕飞,还是你好!”路芩飞扑过去抱着她。   几个姑娘又是一阵嬉笑玩闹,其乐融融。   路芩笑呵呵地感慨道:“燕飞,你和你那个三堂妹真是不一样!”   方才,路芩差点以为顾燕飞会对着庾朝云低头呢,没想到她待人待物这么爽利!   这才是他们将门女儿该有的风姿!   一说到顾云嫆,其他几位姑娘也是心有戚戚焉,一人唏嘘地接口道:“燕飞,不是我说,你那个堂妹啊……惯爱装腔作势!”   “没错没错,就跟那些世家女一样讨厌。”另一个姑娘故意扯着嗓门道,话明显是说给后面那些世家女听的。   “还是你和我们对脾气。”   “……”   她们的嘴快,人又多,顾燕飞根本连答上一句的机会都没有。   起初,顾燕飞被路芩她们忽如其来的热情弄得吓了一跳,转念一想,又笑了。   上一世,她内向,又自卑,因为庾朝云先对她示好,做了些表面功夫,她就把庾朝云当作了她唯一的朋友,掏心掏肺。   追根究底,不过是当初的她太过懦弱了,被顾太夫人与许嬷嬷说得那些贬低之语所困住,认为自己一无是处。   她把自己困在了方寸之地,从未试着真正跨出侯府,等于是坐井观天!   是她作茧自缚了。   一瞬间,顾燕飞感觉心口开阔了一些,似乎那张紧紧缚住她身心的大网崩断了一根线,又似乎一缕阳光拨开重重阴云,照进了一缕微光……   回去的这一路,比她们来时要悠闲多了,不用赶路,她们走一路,玩一路。   说说闲话,采摘花果,狩猎野兽。   短短一炷香功夫,韦娇娘就收获了两头猎物,一兔一狈。   说笑间,她们就又回到了猎场外的那片空地。   天色尚早,也才下午未初而已。   不少人都随楚翊、百里胤一起回来了,周围越来越热闹,地上各处都堆放着一堆堆血肉模糊的猎物,血腥味渐浓。   有人忙着清点猎物,有人坐下来休息闲聊,也有人兴冲冲地围过去看那头白虎的尸体。   大伙儿犹有些兴奋,又有几分意犹未尽的感觉,几个少年人大着胆子跑去了场中最豪华的那个棚子。   这个棚子是由禁军今天特意搭建、布置的,一眼可见里面桌椅杯壶,茶酒瓜果,炭火熏香,应有尽有,仿如一间布置简洁的厅堂。   此刻,楚翊、楚佑与百里胤等人就在里面吃茶喝酒,茶香与酒气袅袅。   “大皇子殿下,”路似带上四五个兄弟自来熟地跑上前去,对着坐于上首的楚翊拱了拱手,第一句是客套的赞颂之语,“您方才那一枪实在是厉害。”   其他公子哥也是心有同感,齐齐点头。   一枪毙命啊,这准头实在太好了!   就是当时把枪给他们,他们肯定也做不到。   毕竟老虎不是靶子,不会坐在原地等着你开枪。   “殿下,这枪是改进过的吧?”另一人把藏在心头许久的话问出了口。   问话的这个青年曾在神机营当过差,也用过神机营的燧发枪,他确信,大皇子的这把燧发枪远胜于神机营所用。   楚翊含笑点头,端起了案上的茶盅。   众人有些热血沸腾,也没敢问细节,觉得这必是军机。   路似又问道:“殿下,这枪能打多远?”   “五十丈。”楚翊浅啜了一口茶水,温声道,“再远,准头就不行了。”   众人又是一阵点头如捣蒜。   这番对话也传入了坐于下首的楚佑耳中。   楚佑眼角抽了抽,右手的白瓷酒杯在半空中停顿了一下。   他垂眸喝着酒水,杯中荡漾的酒水映在他眸中,显得闪烁不定。   先帝在世时,最是宠爱他,他要什么有什么,康王府里也有好几把燧发枪,大小枪型都有,但是他府里的那些燧发枪跟楚翊手上的这把比起来,什么都不是。   楚佑猛地仰首,将杯中酒水一口饮尽,眼角忍不住去瞥对面的百里胤。   恰好对上了百里胤似笑非笑的目光。   楚佑神色微僵,勉强做出气定神闲的样子,心中升起一种烦躁、憋闷的感觉。   在百里胤抵京后不久,就曾问他借燧发枪试过靶子,当时他也借了……   本来,他这么做是为了表示他对越国的诚意,可现在,楚翊这把新型燧发枪让他的行为变成了一个笑话。   现在,百里胤恐怕会觉得自己是在戏弄他。   楚佑想解释,又不知道该怎么跟对方解释,第一次领会了何为百口莫辩,眸色阴鸷了三分。 第116章   路似等一众公子哥与楚翊并不熟悉,还是第一次与他说上话。   起初,他们还有些拘谨,说着说着,神态就放松了不少,觉得大皇子的脾气果然好,与今上一样是个宽仁的仁君,礼贤下士。   “大皇子殿下,”一个方脸的公子哥往前一个大步跨到了最前方,跃跃欲试地比了个射击的姿势,“我刚才瞧着,新型燧发枪的威力也有提升吧,一枪就能射穿虎的脊骨。”   “我今天可真是有眼福了,要不是临时被路似叫来冬猎,恐怕就错过了。”   “实在厉害!”   “……”   他们说得眉飞色舞,可楚佑的眼神越来越阴沉,如坐针毡,心一点点地沉了下去。   若是任由百里胤误会了自己,那么自己与越国的联盟怕是……   要是让越国人也站到了楚翊那边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楚佑眸色一凝,放下酒杯,看向上首的楚翊,淡淡道:“这把燧发枪确实厉害,连本王都是第一次见。   “皇侄,想来这是皇兄刚让人研制的吧?”   此话一出,棚内其他人的目光全都朝楚佑涌来,坐在他身边的袁哲微微皱起了眉头。   周围陷入一阵诡异的寂静。   在一个短暂的愣神后,楚佑也反应了过来,薄唇紧抿成一条直线。   他失言了。   他想对百里胤澄清一些事,可他说的那番话只会让别人觉得他如今在朝堂上大不如前了,竟然连朝廷有了新的武器都一无所知,这些勋贵世家的子弟恐怕会因此看低他。   “哈哈哈。”百里胤朗声笑了,打破了沉寂。   他把手里的酒杯放在了酒案上,顺势道:“公子翊,贵国真是人才济济,本王今天大开眼界啊。此枪着实宝贵,不知可否借本王一观?”   楚翊又缓缓地喝了口茶,放下茶盅时,意味深长地看了楚佑一眼,轻唤道:“四海。”   四海便退下。   路似等勋贵子弟皆是皱眉,彼此交换着不赞同的眼神,觉得康王真是多嘴,给了越人借枪的话头。   棚内的气氛霎时间一冷,久久没有人语。   过了一会儿,四海就把一个长方形木匣子捧了过来,把放着燧发枪的匣子放到了百里胤前的酒案上。   百里胤依然是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可是双眼看到燧发枪的那一刻所绽放的光芒根本藏也藏不住。   他执起沉甸甸的枪,随意地把玩着,反反复复。   这把燧发枪从外观上,和他曾经见过的那些燧发枪并没有区别,只除了枪把上以朱砂画着一个奇怪的图案,旁边还有一个像猫爪印一样的印记。   总不至于这“猫爪印”是什么机关吗?   百里胤的手指轻轻地在猫爪印抚过,刻意多停留了一刻。   随即又觉得好笑,这怎么可能呢,也太儿戏了。   他一手持枪管,一手持把手,将燧发枪又把玩了一番,始终是看不透。   待过神机营的公子哥拍了拍路似的胳膊,使着眼色。   他一眼就瞧出来了,这位南越三皇子是玩过燧发枪的人,从对方的手势、动作,就能判断这一点。   片刻后,百里胤终于依依不舍地把燧发枪放回到了木匣子中。   他不能现拆,也只能把枪还回去了。   再说,他心知就算现拆,恐怕也看不出什么玄机。   “啪!”   百里胤重重地一拍案,笑容爽朗而又带着几分轻狂,叹道:“今天本王得了这具难得的白虎,又见识了贵国的燧发枪,真是不枉此行了!”   “本王敬公子翊一杯!”   百里胤单手举杯,一饮而尽,接着又自己给自己斟了酒。   哗哗的斟酒声中,他忽然又叹了口气,有些惋惜地说道:“只可惜,本王准备的这彩头今天是送不出去。”   路似等人一怔,目光又投向了百里胤腰间所配的那把弯刀上,想起在今天的狩猎开始前,百里胤曾当众言说,要把他的这把弯刀赏给今天猎到虎的魁首。   可现在……   “皇侄自然不需要这彩头。”楚佑忽然插嘴道,语声平淡。   百里胤给众人一件彩头,是一种居高临下的赏赐,可现在楚翊猎到了虎,他们两人都是皇子,地位相当,要是由百里胤赐楚翊彩头,就变成楚翊自降身份了。   哎,真是便宜这南越三皇子了。路似心里暗叹,有些不舍地盯着百里胤腰侧那把嵌满宝石的刀鞘,就听楚佑似笑非笑的声音再次响起:   “不如……这把宝刀就赠与顾二姑娘,百里三皇子意下如何?”   什么?!路似回过神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看向了楚佑。   在众人疑惑好奇的目光中,楚佑慢慢地又补充了半句:“为了那神乎奇技……”   他唇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深深的目光在百里胤与楚翊之间来回扫视了一番,说的当然是顾燕飞救了那头母鹿的事。   楚佑点到为止,也没有往下解释,反倒引起了路似等人的好奇心,一个个心肝像被猫挠似的。   楚佑的这个提议正和百里胤的意。   “如此甚好!”百里胤眼睛一亮,灼灼生辉,重重地抚掌附和。   说话的同时,眼角似是不经意地瞥了瞥上首的楚翊,唇角飞扬。   楚翊俊美的脸上噙着一抹温文尔雅的浅笑,眼眸平静幽深。   百里胤抬手打了个响指,他的随从立刻会意,捧着那把弯刀走出了棚子,昂首阔步地朝着顾燕飞她们所在的那个棚子走去。   这下,连外面的其他人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   众人的视线如潮水般涌来,全都注视着那个捧着弯刀的中年越人,看着他来到了顾燕飞的跟前。   “顾二姑娘,”中年越人双手把那柄弯刀捧向了顾燕飞,动作瞧着郑重,可笑容中带着几分轻慢,“这宝刀是我们殿下赠予姑娘的。”   这句话清清楚楚地响彻全场。   其他人闻言,眼神顿时变得十分古怪,上下打量着顾燕飞,又纷纷去查看她身边的猎物。   见她旁边的猎筐空无一物,众人心里也有数了。   这位顾二姑娘怕是在猎场一无所获。   那么,她凭什么成为今日的魁首,凭什么得此宝刀?!   一时间,顾燕飞几乎成了众矢之的,一道道目光就像是刀子似的朝她刺了过去。   虽然肯定有人心有不满,却是没人敢上前质疑顾燕飞一句。   方才顾燕飞与庾朝云的那场冲突,经过一番口耳相传后,在场的人至少有七八成都知道了。   这位定远侯府的顾二姑娘性子烈着呢!   周围一片静默,原来说笑的人全都不约而同地噤了声。   那些勋贵子弟压根不在意,不过一把刀而已,勋贵将门是随太祖皇帝马上争战得来的爵位,别的不说,这宝刀宝剑可不缺。今日顾燕飞教训那些世家女给勋贵挣了脸,便是得十把宝刀也是应得的。   将门儿女多是大大咧咧,但是在场也有心思细腻之人。   那越人说的是“赠礼”,而非“彩头”!   “朝云,”一个粉衣姑娘悄悄地附耳对着庾朝云低声说,“南越皇室百里氏出自白佟族,白佟族有一个传统,男子赠女子宝刀,是掠夺占有之意。”   “他们白佟族在南越建立前,就是南蛮部族,从前都是挎着刀,直接抢了女人就走……野蛮得很。”   她会知道这些,是因为她的曾祖母出身江南徐家,六十年前因为战乱,徐家举家搬来了江北。   庾朝云若有所思地抿了下唇,用帕子拭了拭嘴角。   “哎。”粉衣姑娘低低地叹了口气,似笑非笑道,“谁让她惯爱招摇呢!”   若非顾燕飞招摇,又岂会招惹了不该招惹的人!   庾朝云心不在焉地玩着帕子,目光依旧看着前方。   在众人的注视中,顾燕飞悠闲地把玩着手里五彩斑斓的百索,没有去接那把弯刀。   那中年越人深深地看着顾燕飞,把弯刀朝她的方向递了一寸,笑容满面地拔高了音量,“这是我们殿下的心意。”   此话一出,就算其他不懂南越传统的人也听出了点不同的意味,气氛有了一种微妙的紧绷。   楚佑薄唇微微翘了翘,右手执酒杯,眼角却在注意着楚翊的一举一动。   见他抬起了右手,楚佑又道:“皇侄,如此罕见的波斯弯刀赠与顾二姑娘也是一则佳话。”   楚佑毫不掩饰神色中的挑衅,眸光酷烈。   楚翊的神情依然平静,目光始终一瞬不瞬地看着顾燕飞,眸中眼波微漾,温和如春风。   他轻轻一笑,随即启唇:   “不急。”   “不急!”   楚佑有一瞬间的混乱,不知道到底是谁说了这两个字。   “离日落还有两个时辰,这‘彩头’该归谁还犹未可知。”顾燕飞清脆如风铃的声音在这宁静的环境中尤为清晰,被风送入每个人的耳中。   “……”百里胤斜挑了下入鬓的剑眉,笑容却是更深,眉眼弯出轻浮的弧度。   他所知道的女子,无论是宫中的,还是宫外的,骨子里都喜欢成为万众瞩目之人,她们绝对不会拒绝成为别人艳羡的对象。   这小美人行事总是出人意料。   百里胤又笑了,丝毫不见被人当众拒绝的恼怒,反而眼眸愈发炙热,似笑非笑地朗声问道:“顾二姑娘可是瞧不上?” 第117章   百里胤心如明镜,他自然知道,康王是在故意挑动他,想让他与楚翊相争。   但那又如何?!   康王与楚翊这对叔侄不和,内斗不休,闹得景国朝堂不安生,才是他们越国所乐见的。   不然,他们又岂会这般容易地把楚翊这个病公子放回来。   百里胤含笑盯着顾燕飞精致的小脸。   美人是令人心悦。   但美人永远只是个消遣玩意罢了,就像这美酒佳酿,尝尝鲜,过过瘾,也就完了。   顾燕飞与百里胤遥遥对视,将对方那细微的情绪收入眼内。   她能够瞧出他眼中的高高在上和轻慢。   就像是在曜灵界时,那些修为高的男修看向那些试图依附他们的女修一样。   顾燕飞一点也不喜欢。   在曜灵界,没有人能勉强她。   在这里,也是一样!   “是啊。”顾燕飞扬起了下巴,一派坦然地说道,“瞧不上。”   这三个字吐出的同时,她周身释放出一种逼人的气势,傲气如霜,让人觉得可望而不可及。   “这刀可没有我的剑好。”她摸向腰间佩剑,“若是不信,大可以试试!”   迎上顾燕飞清冷的眼眸,百里胤反而笑容更深,又是大笑,轻佻地说道:“那确实要‘试试’。”   “这滋味……”   语带双关,似试刀剑,又像试人。   百里胤话中的调戏之意昭然若揭。   几乎在他话落的同时,银光一闪,顾燕飞的那柄短剑已然出鞘,信手挥出。   她的动作潇洒自如,快似闪电,几乎肉眼难以捕捉。   那中年越人只觉得眼前一道银光闪过,额头微凉。   接着,几缕细碎的毛发从他的眼前落下。   他还不知道怎么回事,一脸茫然以及后怕,可是,旁人都清晰地看到他的一边眉毛不见了。   周围霎时间一阵哗然。   顾燕飞这么随手一剑,就削下了此人的一条眉毛。   这一剑恰到好处,要是再往下一点,就会刺伤这越人的眼;   要是再深一点,就会划破这越人的皮肤。   好几个擅剑之人皆是暗暗心惊。   顾渊要不是还有一丝理智记得自己在当差,早就鼓掌欢呼起来。   他心里暗暗琢磨着,等回京后,还是得找几个狐朋狗友,把这姓百里的套麻袋打一顿。   “怎么样?”顾燕飞随手挽了个剑花,举剑直指向前方的百里胤,笑眯眯地问道,“你还要试试吗?”   百里胤眸光一凛,明明两人相距甚远,可他似乎能够感觉到剑光的寒意。   楚翊近乎直勾勾地看着顾燕飞,那玉雕般皎洁的面庞一片温润之色。   他的一双眼睛生得极好,长长的羽睫下,幽黑的眼珠蓦地荡起春水一般的涟漪,目光在那柄熟悉的短剑上转了转。   他的剑,她用着还挺趁手的。   忽然,他莞尔一笑,似乎被什么取悦了。   “笃笃。”   楚翊右手成拳在案头轻轻叩动了两下,吸引了棚内其他几人的注意力。   楚翊煞有其事地颔首道,“确实比不上。”   这句话轻轻巧巧,却意味深长,话里藏锋。   “哦?”百里胤眯了眯眼,依旧笑着。   楚翊接着道:“百里三皇子这把波斯弯刀华而不实。”   “比不上这剑,寒铁所铸,由铸剑大师欧阳钧历经三年、耗尽心血所制。”   百里胤信手摸了摸方正的下巴,戏谑道:“公子翊对这把剑这么熟悉,莫不是从前见过?”   “自然。”楚翊理所当然地说道,凤目轻弯,微微笑着。   他的笑容是那么温润,那么雍雅,墨黑幽深的眼眸波澜不惊。   “……”百里胤被噎了一下,与楚翊目光相对,感觉到一股莫名的寒意,脖颈汗毛微竖。   两个年龄相差无几、形貌迥异的青年彼此对视着,似在进行着一场没有硝烟的对决。   楚佑在一旁悠然饮酒,似乎事不关己。   棚子外,暖阳当空,闪动着璀璨的金色光芒,连这棚子内都被阳光映得更亮堂了一些。   那些世家女却感觉仿佛又被当头倒了一桶凉水,浑身发凉。   任何人都能看得出来百里胤对顾燕飞有意,而大皇子如此堂而皇之地护着顾燕飞,也等于把他的心思摆在了台面上。   庾朝云遥遥地望着楚翊,下意识地攥紧帕子。   突然,她感觉袖口一紧,身旁的粉衣姑娘轻轻地扯了下她的袖口,无声地示意她去看顾燕飞。   很显然,顾燕飞会是她们成为大皇子妃最大的竞争者。   庾朝云安抚地拍了拍对方的手,垂眸看着自己漂亮纤细的手指,耳边又响起了楚翊满含笑意的声音:   “顾二姑娘说得不错,既然是彩头,自然是该给魁首的。”   青年的嗓音清越,如春风绕在众人的耳际。   顾燕飞漫不经心地把她的剑插回了剑鞘中,那清脆的归鞘声似乎在遥遥地回应着楚翊的话。   楚翊唇角又弯得高了一些,黑眸中波光潋滟,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徐徐道:“接下来的两个时辰,谁的猎物最多,谁便是魁首!”   “此外,吾再多添一样彩头,就以……”   楚翊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百里胤恰如其分地打断了:“公子翊,要是以这把燧发枪作为彩头,那本王也要下场凑凑热闹,去争上一争。”   百里胤又是那副放荡不羁的样子,似是挑衅,又似在开玩笑。   楚翊不为所动,笑了笑,直接拒绝了:“这可不成。”   “吾就以这怀表作为彩头吧。”   楚翊从怀中摸出一个婴儿拳头大小的珐琅嵌宝银色怀表,轻轻地放在案上。   看着这小巧精致的怀表,百里胤眼底掠过一道异常明亮的流光。   怀表也是景国的太祖皇帝楚景发明之物,走时远比现有的壶漏更精准,可怀表里面的部件比燧发枪还要复杂精细,无法仿制,哪怕在景国,拥有此物的人也是屈指可数,听说还不足百块。   他们大越好不容易弄到的一块,给了太子皇兄,连他都没有。   百里胤双眸灼热似火,想说什么,但终究还是没说话。   他是越国三皇子,自然要维持他身为皇子的风仪,不能像个没见过世面的毛头小子似的与下争利。他不能堕了越国的威仪。   在场的众公子哥一听今日的彩头又多了这罕见珍贵的怀表,全都热血沸腾了,目露异彩。   路似笑嘻嘻地抱拳道:“殿下这彩头,真是不同凡响。”   “要是我今天能得这怀表,家里的兄弟肯定要羡慕死了。”另一人神情亢奋地说道,两眼发光地盯着那个怀表。   “你今早才猎了两头獾子,就想得魁首,美得你!”   “走走走,我们再去猎场比一比……”   公子哥们越说越振奋,再次燃起了热血。   他们生怕落于人后,一个个再次骑上了各自的骏马,朝着山林出发了,声势赫赫。   一道道意气风发的身影策马远去,那急速凌乱的马蹄声隆隆如闷雷般,渐行渐远,徒留下滚滚黄烟。   很快,他们的马蹄声就远得听不到了,周遭空旷了不少。   留下的人除了楚翊、百里胤、楚佑他们外,基本上都是姑娘们。   左右闲着也是闲着,韦娇娘招呼上顾燕飞、路芩等人一起去烤肉吃。   等她们吃完烤肉又消了食,已经是一个时辰后了。   姑娘们没走远,干脆在附近玩。   踢毽子,玩百索,抽陀螺,捉迷藏……玩得不亦乐乎。   顾燕飞在踢毽子,她的身手灵活敏捷,把毽子踢出了各种花样,一会儿盘踢,一会儿用膝盖磕踢,一会儿以足尖绷踢,一会儿拐踢……   以山鸡羽毛制成的毽子在半空中像是一只活泼的鸟儿般飞来又飞去。   “啪啪啪!”   姑娘们纷纷鼓掌叫好,神采飞扬。   “接着!”韦娇娘也在踢毽子,把一个五彩绚烂的毽子踢向了顾燕飞,毽子在半空中划出一个高高的弧度。   顾燕飞嫣然一笑,右脚一踢,先把自己的那个毽子踢向了韦娇娘,接着又以左脚尖接住了韦娇娘的那个毽子。   两人彼此配合,把两个毽子踢来又踢去,玩得风生水起,随心所欲。   “哎呀!”   韦娇娘扼腕地低呼了一声,脚下一不小心太过用力,就将其中一个毽子高高地踢飞了出去。   这节奏一乱,另一个毽子也被她踢歪了,这个毽子“飞”上了一棵树,乍一看,像是一只小鸟蹲在了树梢。   顾燕飞忍俊不禁地笑,走过去捡那树上的毽子。   韦娇娘捡了另一个毽子后,走到了顾燕飞身后,悄悄说道:“看她们。”   “她们”指的是不远处的那些世家女。   前方,世家女们所在的棚子被重新装饰过,三面垂下几道绣着莲花的纱幔,棚内点着一盏三足香炉,熏香袅袅。   风一吹,纱幔飞舞,仿佛莲花在风与烟中摇曳,平添几分诗情画意。   两个丫鬟摆好了琴案,一个身着海棠红衣裙的姑娘抱琴款款走来,亲自把琴放在了琴案上。   跟在,她优雅地在琴案后坐好,双手在置于琴弦上,开始调拨试弦。   “焚香,奏琴。”韦娇娘低声贴着顾燕飞的耳朵说,“她们这是要奏给大皇子听吧。”   “应该是。”顾燕飞点点头,唇角弯了弯。   在这荒山野岭的,她们总不会弹琴给狐狸、兔子听吧。   看着顾燕飞无忧无虑的样子,韦娇娘心中油然升起一股保护欲:燕飞那么好,她得保护燕飞才行,可不能让那些世家女给截胡了! 第118章   韦娇娘随手把毽子往上抛了一下,又信手接住,笑道:“燕飞,你知不知道我最讨厌这些人什么吗?”   她也不是真要顾燕飞答,立刻自问自答:“装!”   “她们太‘装’了!”   “明明大家都是人,两只脚踩在地上,却非要装作九天仙女不食人间烟火似的。”   韦娇娘不以为然地轻哼了一声,又把毽子抛了抛。   “有道理!”顾燕飞觉得韦娇娘说话真有意思,笑得露出一对浅浅的笑涡,笑靥如花。   燕飞可真漂亮,像朵花似的!韦娇娘在心里发出由衷的感慨,豪爽地拍拍顾燕飞的肩膀,狡黠一笑,用拇指指指自己说:“看我的。”   她会帮燕飞的!   韦娇娘的眼睛亮晶晶的,灿如晨星。   顾燕飞觉得她听懂了,又似乎有一点点没听懂。   但是看韦娇娘这么高兴的样子,她说得应该是好事吧!   “嗯。”顾燕飞笑眯眯地又点点头,“看你的了!”   韦娇娘仿佛被喂了什么灵丹妙药似的,更精神,也更欢畅,挽着顾燕飞美滋滋地又回去了。   一阵凄凉婉转的琴声在山林间幽幽响起,如泣如诉,缠绵动人……   韦娇娘眼珠子滴溜溜地一转,兴致勃勃地提议道:“路芩,我们玩击鼓传花吧!”   她俏皮地眨了下右眼。   路芩与韦娇娘是多年的手帕交,韦娇娘翘起尾巴,路芩就知道她想干什么了,默契地接口道:“这里没鼓,我们去弄个铜锣来。”   路芩脸上绽出异常灿烂的笑容,跃跃欲试。   “铜锣好啊。”韦娇娘愉快地打了响指。   她倒要看看是琴声响,还是铜锣更响。   两个姑娘家精神抖擞,说干就干,没一会儿就真寻了个铜锣来。   顾燕飞和其他几位姑娘起初有些懵,渐渐地,也品出了味,隐约猜到韦娇娘是在与那些世家女较劲呢。   有趣!顾燕飞也来兴致了,感觉与大伙儿一起搞事的感觉真好。   她笑得更欢,晃了晃手里的毽子,笑吟吟地说道:“我们拿这个毽子当花球怎么样?”   顾燕飞的提议得到了其他人的一致认可。   姑娘们很快就站成了一个大圈,第一轮由韦娇娘背过身负责击锣。   “铛!”   一记震耳的铜锣声响彻山林,紧接着又是第二声,第三声……   铜锣声轻轻松松就压过了琴声,原本那种凄婉柔美的意境荡然无存。   围在琴案周围的几个世家女不由蹙起了眉头,斜眼朝韦娇娘她们瞟去,露出不快之色。   “快快快……”   “传得快一点!”   路芩等人一边喊着,一边飞快地传毽子。   那个毽子成了烫手山芋,由顾燕飞传给路芩,路芩再传给她表妹,一个传下一个,越传越快……   与此同时,铜锣声“铛铛”不止,韦娇娘越敲越起劲,锣声的节奏越来越快。   连带弹琴的人也受了影响,旋律与节奏被她带偏,越弹越快,越弹越急……   “铮——”   弹琴的手一抖,一根琴弦蓦地断开。   琴声也戛然而止,唯有琴上剩下的几根弦还在低低地嗡鸣着。   断弦,委实不详!   几个世家女脸都黑了。   不远处的铜锣声也在这时停了下来,有人愉快地喊着:“毽子落路芩手里了!来来来,路芩来一段回转螺旋踢!”   又是一阵嬉笑起哄声传来,那个弹琴的姑娘气得手都在微微颤抖着。   “曾妹妹,你的手没事吧?”庾朝云温柔地去检查对方的手,轻轻地抚了几下,“我也带了琴……”   她刚抬气手想招来丫鬟,又怔住,目光看着某个方向,低喃道:“……大皇子在看她。”   庾朝云的声音很低,却又恰好让周围的所有姑娘听得一清二楚。   这话一出,其他世家女都齐齐地朝楚翊所在的棚子望了过去,也包括那位刚刚弹琴的曾姑娘,目光微凝。   果然——   坐在酒案后的楚翊正静静地注视着顾燕飞的方向,唇畔含笑。   众世家女顺着他的目光也看向了顾燕飞,只见顾燕飞恰好将那刚入手的毽子又飞快地抛了出去……   曾姑娘的脸色更不好看,编贝玉齿将下唇咬得发白,轻声道:“疯疯癫癫。”   “女子当娴静温良,静如莲……”   这话说得不轻不响,她是有意说给那些疯丫头听的,但是话没说完,就听又是一声震耳的铜锣声响起,直接把她的话尾给掩盖了过去。   韦娇娘抓着鼓槌又开始敲锣了。   简直是无赖!曾姑娘气得胸膛起伏不已,忍不住再去看楚翊,心里还抱着一丝丝的期望,希望能从他脸上看到不悦。   然而,楚翊在笑。   笑容如暖阳,止不住地从他眼里溢出来,在那俊美如画的脸上荡漾开来。   不远处身在猎台的楚佑也同样在看着楚翊,目光阴鸷如枭。   自从楚翊归国,自己就事事不顺。   这些挫败一次次地在提醒着自己,是自己之前太大意了,让楚翊活着回到了京城。   “铛!铛!铛!”   响亮的锣声节奏明快,一下下地如同铁锤般重重地敲击在楚佑的心口。   楚佑变得更烦躁了,眉宇深锁,俯视着下方那群嬉笑玩闹的少女。   “王爷,山里冷,您穿得这般单薄,小心着凉。”   后方传来了袁哲关切的声音。   袁哲缓步上了高高的猎台,猎台的风很大,强劲的山风将他身上的披风吹得鼓鼓的。   他想给楚佑披上一件斗篷,却被楚佑抬手拒绝。   “本王不冷。”楚佑淡淡道。   他何止是不冷,还觉得热,体内似有一股燥火在疯狂地流窜着,无处发泄。   袁哲也就没强求,走到了楚佑的身边,低声问道:“王爷,您真的不知道燧发枪改进了?”   说着,他复杂的目光准确地投向了下方楚翊所在之处,眸中闪动着幽幽的光,思绪飞快转动。   若是先帝在位时就改进了燧发枪,不可能不告诉康王,那么,剩下唯一的可能就指向了今上,是今上设法改进了燧发枪。   令袁哲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今上登基才不满一年而已,登基以前也没有担过任何和火器有关的差事。   先帝一直防着今上,也不可能把这种至关重要的差事交到今上手上。   “……”楚佑默然不语,心中同样不解,一抹浓重的阴云涌上他的额头。   说句实话,连他自己都觉得,说他完全不知道,像是在胡说八道。   但是,他确实一无所知!   楚佑的脸色又沉了三分,眸色森森。   知康王如袁哲从他阴沉难看的表情中得到了答案,心中默默叹息。   这宽阔的猎台上只有他们两人,一片空旷寂静,僵硬的气氛无声地蔓延着。   没有树木的遮挡,山风愈发强劲,宛如龙啸,吹乱了两人的衣袍。   袁哲抿着嘴,脑筋转得很快。   他没有再去挑战楚佑的脾气,直言道:“若是连王爷也不知道,那么,会不会是皇上得到了太祖皇帝的手札?”   “我曾听太后娘娘说,太祖手札遗失了一部分……”   楚佑本来心不在焉,闻言,修长的身躯猛地一震,转身看向了三步外的袁哲。   表兄弟俩面面相对,皆是神色凝重。   “皇祖父的手札确实遗失了一部分……”楚佑轻声道,拧眉深思着。   太祖皇帝雄才伟略,无所不能,乃天降神人,一呼百应,他不仅建立了大景朝,还研制和改进了许许多多利国利民的东西。   在大景百姓的心目中,太祖皇帝是堪与孔圣人并列的人物,足以流芳百世,永载史册。   太祖皇帝是楚佑的皇祖父,在他驾崩时,楚佑还未出生,自然就从未见过太祖皇帝。   他对太祖皇帝的了解,要么来自太祖皇帝的《起居注》,要么就来自于先帝、袁太后、太傅以及朝臣们。   楚佑若有所思地在猎台上踱了几个来回,原本起伏飘忽的心神渐渐地沉淀了下来,目光遥遥地望向了东方,京城的方向。   “本王曾听父皇说起过一些关于皇祖父的事。”楚佑在脑海中搜寻着过去的记忆,整理着思绪,“皇祖父研制出来的东西远不止明面上的这些水银镜、风车、怀表之流,在他晚年,又有了一些惊世之作,其中也包括了新的火器,只是隐而不发。”   袁哲紧紧地盯着楚佑,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父皇说,皇祖父过世前的几年,变得很焦虑,时不时地把自己关在御书房里,写了一大堆手札,但发起火来,又会把那些手札给撕了,嘴里念叨着,说科技树点错了会歪云云。”   “那些古里古怪的话也没人听得懂,当时父皇差点以为他……”疯了。   楚佑抿住了唇,把最后两个字咽了下去,眸色更深,记忆回到了好几年前。   他所知道的这些,是几年前一次先帝醉酒时,他偶然听到先帝说的一些醉言醉语。   那天是太祖皇帝的忌日,先帝心情不好,喝了不少酒,醉醺醺地哭诉起太祖皇帝总嫌弃儿子们无能又无用,说太祖皇帝死前还嘀咕着,蒸汽机、纺织机这些好东西留给他们也是浪费,抱怨怎么连孙子辈也才学平平,总不至于他还得等重孙吧…… 第119章   大醉的先帝当时转述了很多莫名其妙的话,楚佑也同样有听没有懂,只当是醉话。   停顿了片刻后,楚佑稳住了心神,才又接着往下说:“直到皇祖父驾崩后,父皇才发现皇祖父留下的手札少了好几本,他也不好声张,只是默默派人把养心殿搜了个底朝天,但还是没找到,就以为是皇祖父驾崩前把一部分手札给毁了。”   “要是那些手札没有被毁,而是被皇兄发现了的话……”   楚佑双眸一张,转身欲往猎台下走,有些待不住了。   “王爷,稍安勿躁。”袁哲按住了楚佑的手腕,强力用眼神劝他留步。   楚佑斜斜地挑了下剑眉,眼眸如利锋。   袁哲随手理了理袖上的折痕,气定神闲地指向了下方那个最为豪华的棚子,淡声道:“肯定有人比您更着急。”   他指的人不是楚翊,而是旁边正在饮酒的百里胤,语气意味深长。   楚佑半眯起鹰眸,也同样望向了百里胤,若有所思。   新型燧发枪的威力势必会引起百里胤的戒心,南越人野心勃勃,又怎么会眼睁睁地坐视大景坐拥此等神兵利器。   百里胤迟早会有所动作!   “所以,王爷不用急。”袁哲拍了拍楚佑的肩膀,斯文的面庞上露出一个笃定的笑容,眸中突闪寒光,“大皇子在南越待了八年,这是他的功绩,也是他最大的弱点。”   “但凡大皇子稍微有点差错,不管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都是大罪。”   楚翊在南越为质八年是为国,所以,无论是朝臣还是百姓都要记住他这八年的牺牲。   可是,这也同时是身为大皇子的楚翊永远无法抹掉的污点!   袁哲随手振袖,悠然地背手而立,举手投足间,颇有种运筹帷幄的自信从容。   楚佑被袁哲的这一番点拨惊醒了梦中人,心里立时透亮。   当他再次望向下方的楚翊时,眼神带着染上一丝嘲弄。   “皇兄这次怕是会失算了……”楚佑一边说,一边用食指的指腹轻轻地摩挲着腰侧玉佩上的九龙纹,唇角向上一挑。   皇帝让楚翊顶替自己去招待百里胤,自是有他的算盘,想为楚翊铺路。   可是,这个计划一个弄不好,也可能弄巧成拙。   楚翊在南越待了这么久,但凡他这次差事出了差错,他们就可以弹劾楚翊牺牲大景利益,向南越献媚。   无论朝臣还是百姓都不了解楚翊。   过去这缺失的八年所造成的鸿沟,可不是简简单单就可以弥补的!   见康王冷静了下来,袁哲也放心了不少,抚了抚衣袖,又是勾唇一笑,正色道:“现在这个局面对王爷您是有好处的。”   “大皇子今日这般大出风头,也就是想尽快站稳脚跟。”   在袁哲看来,大皇子实在年轻气盛,太沉不住气了,像新型燧发枪这种武器就应该藏着掖着才对,暗地里将之尽快量产,才能成为他们大景的杀手锏。   如此,方是上上策。   可大皇子明显是心急了,想尽快立足朝堂,因此才出了这等昏招,连这新型燧发枪都拿出来招摇,真真是哗众取宠!   结果,也不过是引起了南越人的警觉与觊觎而已!   愚蠢且短视。   哎,大皇子果然被南越人给养废了。袁哲在心里幽幽叹气。   随着袁哲不紧不慢的话语,楚佑彻底冷静了,释然地长吐出一口气,颔首道:“表哥说得是。”   “多亏了有表哥在一旁为我出谋划策。”   楚佑对着袁哲拱了拱手。   袁哲淡淡一笑,受了楚佑这一礼,整个人不骄不急,不卑不亢,自有一派世家子弟的超然气度。   山风依然在旁边呼啸,寒意刺骨。   偶有几片残叶被山风刮来,胡乱地在猎台上纷飞,打转。   袁哲轻轻地掸去了一片落于肩头的残叶,又提醒了一句:“王爷,太祖手札是次要的。”   他也是担心楚佑被眼前的利益所迷惑,而忘了他们更长远的目标。   太祖手札是重要,得之,幸也,仅仅如此。   对他们来说,重要的是皇位。   “表哥,本王明白。”   楚佑腰悬长剑,迎风而立,那鸦青长睫掩下,瞳孔中微有暗影,一点点地蔓延扩散。   “得得得……”   另一侧的山林中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至少有八九人正朝这边驰来。   猎台的位置居高临下,楚佑一眼望去,就看得分明。   是那些进林子狩猎的人回来了!   太阳已然斜照,在山林间洒满金色的辉光,晚霞漫天。   出去狩猎的公子哥陆陆续续地从猎场归来,又聚集到了这片空地上。   他们的归来让周围变得愈发热闹。   其他人都围过去看他们的收获,更多的猎物被堆放在地面上,由几个銮仪卫开始清点、记录。   今日的魁首最后由龙威将军府的郁五公子摘得,引来无数道艳羡的目光,以及一阵热烈如雷动的掌声。   在众公子哥灼灼的目光中,楚翊先赐下了那枚怀表,又勉励了对方一番。   紧接着,百里胤就吩咐那名缺了一条眉毛的中年越人将波斯弯刀递给了郁五公子,说了一两句“宝刀赠英雄”的客套话。   “谢百里三皇子赐刀。”郁五公子双手接过弯刀后,对着百里胤拱了拱手。   礼仪得体,既不失大景的风度,也没有什么受宠若惊的表现。   本来这来自波斯的弯刀也算是一件稀罕物,刀刃吹毛断发,刀鞘上又嵌了不少珍贵的宝石,但是与楚翊赐的怀表比起来,就逊色了。   毕竟弯刀虽稀罕,却也不难得,不过是费些银子的事。   郁五公子随意地把玩了两下弯刀,就将弯刀佩于腰侧,退开了。   他的右手郑重地握着那个珐琅银怀表,眸子里熠熠生辉。   这怀表不同,整个大景能拥有的也就这么些人,连他的父亲也没有!   郁五公子一走出棚子,等在外面的路似等公子哥霎时间如潮水般朝他涌了过去,里三层外三层地把他团团围住了。   “郁老五,快把怀表给我看看。”   “先给我看,郁五哥,上次我得了百年好酒,第一个就想到你了。”   “去去去,我还是他亲表弟呢。”   “……”   公子哥们全都挤了过去,争抢着说个不停,想开开眼界。   看着这些喧闹的少年与青年,百里胤唇角的笑意僵了一瞬。   随即,他就恢复如常,露出一个饶有兴致的笑容,感慨地对楚翊说道:“公子翊,听闻天历帝乃天降神人,弄出过不少好东西,本王难得来贵国,不知能否有幸见识一二?”   话音刚落,一个二十来岁的越人快步进了棚子,弯腰对着百里胤耳语起来。   旁边的中年越人竖起了耳朵,隐约听到“夏侯卿”三个字若有似无地飘了过来。   夏侯卿?!中年越人面露惊惧,忍不住去看百里胤。   “……”百里胤薄唇紧紧抿住,脸色渐渐凝重。   哪怕之前他在猎虎时当众输给了楚翊,都没有此刻这般失态过。   那些公子哥还在玩闹推搡着,路似笑眯眯地找楚翊去搭话:“殿下,明年我们再来春猎吧?下回我肯定是魁首。”   路似眼巴巴地看着楚翊,就差说,下一回大皇子能不能再拿块怀表出来当彩头。   其他公子哥闻言,也都目露期待之色。   楚翊没应下,也没反对,寓意深长地说了一句:“太祖皇帝说过,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   他微微一笑,温文儒雅,看也没看百里胤。   百里胤握了握拳,很快就按下了心头的情绪,笑容满面地看向了楚翊,若无其事地朗声道:“公子翊,今日天色已晚……”   “确实。”楚翊这才看向了百里胤,顺着他的话说道,“天色不早,我们也该回京了。”   于是,楚翊摆驾,众人纷纷起身恭送。   他们一走,那些世家子弟也待不下去了,迫不及待地也都上了马车,庞大的车队浩浩荡荡地上路了。   韦娇娘、路芩不想与世家女们同路,就喊着顾燕飞留下多玩了一会儿毽子。   到了黄昏,天空中忽然间变得阴沉沉的,阴云密闭,天色昏暗得好似夜晚提前降临。   “这老天爷啊,翻脸比我还快。”   韦娇娘生怕会下雪,就招呼着姑娘们赶紧启程。   她们都担心被雨淋,所以一路上快马加鞭,骑得飞快。   饶是如此,她们还是没躲过,半路上天空没下雨,倒是下起了雪来。   顷刻间,那鹅毛般的雪花就密密匝匝地飘了下来,铺天盖地,天空成了银白一片……   风大,雪也大。   她们也就赶了几里路,路上就积起了一层薄薄的积雪。   糟糕的是,雪势还在不断变大。   顾燕飞安抚地摸了下鸿羽的脖颈,鸿羽自信地仰着脖子叫了两声,似在说,别担心。   乖!顾燕飞又摸了摸它。   她微微蹙眉,环视了一下四周,这雪太大了……   天色太暗,风雪会阻碍了视线,她们还都骑着马,万一一个不慎,马蹄在雪地上打滑,那么后果不堪设想!   她们不能再一昧地继续赶路了。 第120章   顾燕飞眉眼一动,想起了长房在附近有个庄子,就提议道:“娇娘,我看这雪至少要再下几个时辰,我家在两里外有一处庄子,我们先去那里躲一躲雪吧。”   姑娘们闻言,不由精神一振,纷纷应和。   虽说她们身上都穿着斗篷,也戴上了兜帽挡雪,可现在风雪太大了,每个人的脸上、身上、手上都多少沾染了一些雪花,刘海也被风吹乱,略显狼狈。   众人立即改道,从左边的一条路走,马蹄踩在松软的积雪上留下一道道清晰的马蹄印。   忽然间,在最前方领路的顾燕飞毫无预警地勒停了马,目光看向了路边的野草丛,同时抬手做了个“停下”的手势。   于是,韦娇娘、路芩等其他人也纷纷勒马停下。   前方几丈外的路边,趴着一道铁锈色的身形,略显臃肿,身上覆盖着一层积雪,一动不动。   “那里有个人!”   路芩第一个指着那边喊了出来。   姑娘们一阵哗然,赶紧策马上前,朝地上的那人围了过去。   随行的丫鬟们下马去查看,其中两人合力把那个趴在地上的人翻了过来,又轻轻地拍去她脸上、身上、头上的积雪。   那是一个五十几岁的老妇,身上穿着一件铁锈色暗纹棉袄,苍白的脸孔被冻得微微泛青,满面皱纹,双眼紧闭着。   那花白的头发间有一滩刺目的鲜血。   “是个老人家。”一个丫鬟惊疑不定地禀道,花容失色,一只手掌沾到了老妇的血,“昏过去了,头上还有伤。”   顾燕飞飞身下了马,仔细地查看了老妇头上的伤口,触手就是一股血液特有的粘稠感,老妇的后脑微肿,还有一个婴儿拳头大小的伤口,鲜血正在汩汩流出。   其他姑娘们七嘴八舌地说着话:   “这老太太怎么会一个人倒在这里,难道是路上遇了劫匪?”   “肯定不是。你瞧她头上的银簪还在,这要是劫匪,还不把她洗劫一空啊。”   “那倒也是。”   “……”   几人说得热闹,韦娇娘与路芩悄悄地面面相看,眼神中皆是若有所思。   这老妇的这身衣裳半新不旧,干净又没有补丁,不像是穷苦百姓,但也绝对不是什么富贵人家。   再看她发髻上插着银簪,手指上又戴着银戒子,一侧袖口还露出了干净整洁的帕子,这做派不似那些小户人家的老太太,倒更像是大户人家的下人。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路芩凑过去,瞟了老妇的伤口一眼,断言道:“伤得挺重的……”   这分明是要她的命啊!   现在天冷,又在下雪,要是她们放任不管,可想而知,这老妇若在此处躺一晚上,保管死透了。   “先把她带去庄子上再说。”顾燕飞一边起身,一边用帕子擦了擦手上的血。   “那让她和我一骑。”韦娇娘迫不及待地毛遂自荐,自信地拍着胸口道,“我的骑术好,多带一个人也没问题。”   接收到了韦娇娘的眼神,顾燕飞莞尔一笑,吩咐卷碧把人抬上了马。   卷碧办事一向利索,一个人就轻轻松松地把那老妇从地上横抱上了韦娇娘的马。   众人很快又重新上马,迎着寒风与大雪继续上路。   一路上,紧赶慢赶,她们总算在天色完全暗下来之前抵达了目的地。   “就是那里了!”   顾燕飞远远地指着前方的庄子道,藏在兜帽里的小脸满是怀念之色。   上辈子,她就来过这个位于京郊的庄子。   她本来是想着等分家后,可以带着大哥住到这里来,为此,还亲自过来布置了一番。   当时大哥因为腿伤不便行走,她就把这庄子里的门槛全都除去了,还在有石阶的地方都加了斜坡,方便轮椅通行。   她给大哥与自己都布置了书房与手作坊,大哥的手很巧,连轮椅都会做。   她还让人把温泉水引过来,弄了一个温泉池;又在庄子后的田地边挖了一个池塘,打算种莲,既可以赏莲,还可以吃莲子,挖莲藕……   这个庄子很大,也很开阔,有田地,有河,也有山,足以自给自足。   时隔两百年,当她置身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环境时,记忆就急速地涌了上来。   她计划得很好,可结果……   天不遂人愿。   姑娘们在庄子前勒了马,马匹们喷着白气嘶鸣不已。   卷碧第一个下马,去叫了门。   庄子里的管事一听说来者是自家姑娘,喜出望外,赶紧带了人相迎,庄门大敞。   这一带偏僻,平日里根本没什么人来,今日一下子来了这么多娇客,令整个庄子都震动了。   顾燕飞吩咐庄子的管事派人去京城各府报信,也免得韦娇娘她们的家人担心。   随即,她又让人把那个老妇搬去了东厢房。   路芩等其他姑娘们都被庄子里的人招呼去了厅堂小坐,随行的丫鬟们也都去帮着烧水伺候。   也只有韦娇娘随顾燕飞一起去了东厢房的内室,那个昏迷不醒的老妇被几个仆妇合力搬到了一张榻上。   刚刚在路上发现这老妇时,顾燕飞只大致检查了一下伤势,现在有了安顿的地方,这才仔细地给对方把了脉,又让卷碧检查了对方的四肢、躯干。   老妇身上的其它部位都没有伤,只有后脑勺被硬物敲击出了这个足以致命的伤口。   此刻,头皮上的伤口已经不再流血了,甚至还有了一点点愈合的迹象。   “不错。”顾燕飞勾了勾唇角,朝韦娇娘看去。   韦娇娘得意地昂了昂下巴,对着顾燕飞一阵挤眉弄眼。   在顾燕飞教了她那道祛病符后,韦娇娘早就想找机会好好地试试了,但是又不能划伤自己再治……这样,也太蠢了点。   方才她带着老妇一起上路的时候,就在不停地画祛病符,反反复复,一次又一次。   就算十次中只能成功一次,但效果也相当不赖,血止住了。   顾燕飞与她相视一笑,两人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小秘密。   她就是厉害!韦娇娘乐得尾巴都要翘起来了。   只要血止住了,这伤口的问题就不大。顾燕飞吩咐道:“卷碧,去让人弄些凉开水清理一下伤口,再弄些干净的白布过来。”   卷碧就去了,不一会儿,她领着一个三十几岁面容清秀的媳妇子来了,一个拿着粗布和剪刀,一个端水盆。   那媳妇子端着水盆走近床榻,看清榻上之人后,突然就愣住了,脱口道:“是庞嬷嬷!”   “你认得她?”顾燕飞略一扬眉。   “认得。”媳妇子一边把水盆放到床头柜上,目光不住地往庞嬷嬷身上飘,过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点头道,“姑娘,庞嬷嬷是先夫人的乳嬷嬷。”   这庄子是谢氏的嫁妆,里面的人都是谢氏带来的陪房,自然都认得谢氏的乳嬷嬷。   媳妇子犹豫了一下,接着道:“庞嬷嬷前些年犯了错,被赶出了侯府,说是……她慢待了三姑娘。”   想到顾云嫆的身份,她的表情有些讪讪的。   “……”顾燕飞眨了眨眼,微微愣了一下。   娘亲的乳嬷嬷?   这么一说,她倒是有点模糊的印象了。   上辈子,大概也是春节前后,有一个自称是娘亲乳嬷嬷的人来侯府给她请安,可是,等她知道的时候,已经晚了,人早被人给打发走了。   对了,当时下人们是唤她作庞嬷嬷。   只是后来,她就再也没有庞嬷嬷的消息了。   算算日子,上辈子,庞嬷嬷来侯府似乎也就是这几天的事。   顾燕飞墨黑的眸子深得看不见底,定定地注视着昏睡不醒的庞嬷嬷,心中的滋味有些复杂,说不出是怅然,还是唏嘘。   静坐了两息,她又让那媳妇子去煮些姜汤给路芩她们。   媳妇子连连应声,有些拘束地行了礼后,就匆匆退了下去。   卷碧按照顾燕飞的吩咐用凉开水给庞嬷嬷清理了伤口周围,又上了点金疮药,最后用白布包扎好。   “卷碧,你先找人好生照顾她,她……”顾燕飞扫了一眼壶漏,“她大概戌时一刻就能醒。”   说完这句后,她就亲热地挽着韦娇娘的胳膊去了前院的厅堂。   此时,顾燕飞的情绪已经恢复如常了,眉眼含笑,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   外面的大雪飘飘扬扬,入目之所见,都是白花花的一片,积雪渐厚。   路芩等姑娘们已经喝过姜汤了,神态惬意,言笑晏晏。   有了遮风挡雪之处,她们全都安心了,喝喝茶,吃吃点心,左右最差的状况也就是在这庄子里过上一夜。   见顾燕飞与韦娇娘携手来了,姑娘们放下杯子,关心地问了几句:   “那老太太的伤势怎么样?”   “可请了大夫?”   韦娇娘扯了扯顾燕飞的袖子,避重就轻地答道:“她没事了,我们这回可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下一句,就转移了话题:“我饿了,有什么好吃的?”   姑娘们听说伤者没事,也就放心了,路芩率先道:“这梅花糕不错,松软可口!”   “还有这松子也很香甜。”   “……”   姑娘们说说笑笑,厅堂里热闹非凡,连厅外呼啸的风雪也被压了过去。   雪势终于有了转小的迹象。   各府的马车陆续地抵达了庄子,唯有定远侯府一直没有人来。 第121章   卷碧眉头紧锁,又让人去庄子口看看情况,愤愤地嘀咕道:“我明明让人去侯府传了口信的。”   她说得很轻,还是让韦娇娘听到了。   韦娇娘蹙了蹙眉,提议道:“燕飞,你和我一起走吧。”   这下雪天必须用特别马车才行,否则路上容易打滑,韦娇娘可不放心顾燕飞坐庄子里的普通马车回京。   “不了。”顾燕飞却是一口拒了,目光朝东厢房的方向望去,幽幽道,“我娘亲的乳嬷嬷也不知怎么受的伤,我有些担心……”   她点到为止。   韦娇娘虽然大大咧咧的,但还是一点就透,庞嬷嬷的受伤十有八九跟些见不得人的阴私有关。   想想这是顾家的庄子,韦娇娘也就没再勉强,起了身道:“燕飞,那我先走了。”   韦娇娘离开后不久,雪又开始大了。   雪花如柳絮,随着寒风大片大片地落了下来,庭院里的几株红梅树不惧风雪,傲然怒放。   洗漱后的顾燕飞悠闲地一手托腮,坐在窗边看雪,一头青丝随意地以丝带束着,半披半散,一派闲适。   “二姑娘,这是厨房刚熬的桂圆红枣汤。”媳妇子笑眯眯地端上了一碗热气腾腾的汤盅,“里面还加了蜜枣,从前夫人也喜欢喝。”   作为谢氏的陪房,庄子里的人对顾燕飞这小主子,是天然透着亲近。经过近一个时辰的相处,瞧姑娘是个性子好的,这媳妇子也就彻底放松了。   顾燕飞慢慢地喝着糖水,才喝了小半碗,刚出去不久的媳妇子又回来了,恭恭敬敬地禀道:“姑娘,庞嬷嬷醒了。”   卷碧一看旁边的壶漏,灿然一笑。之前姑娘说庞嬷嬷戌时一刻就会醒,人果然在这时醒了。姑娘真是神了!   顾燕飞用帕子擦了擦嘴,起了身。   卷碧生怕她着凉,赶紧给她披了一件斗篷。   外面的雪还在下,顾燕飞从庑廊去了东厢房。   东厢房内点着一盏发黄的油灯,光线昏暗,媳妇子谨慎地提醒了一句:“姑娘,小心脚下。”   庞嬷嬷就坐在榻上,后腰塞着一个大迎枕,头上还包着好几圈白布条,显得憔悴虚弱。   她才刚醒,神情间还有些呆愣愣,闻声朝顾燕飞的方向望了过来。   她的眼睛倏然睁大,仿佛遭了雷击似的,整个人都傻住了,目光紧紧地盯着顾燕飞看,似乎在透过她怀念着什么人,嘴里喃喃说道:“像,真像啊……”   一双浑浊的老眼中有怀念,有感伤,有悲痛,也有唏嘘。   庞嬷嬷的眼眶中急速地分泌出泪水,小心翼翼地问道:“您……您就是夫人生下的姑娘?”   她的声音有些虚弱,微微发颤。   其实不用问也知道,她一眼就看得出来,眼前这位姑娘长得太像先夫人了。   她下意识地抬起右手,很想摸摸顾燕飞的脸,又怕自己造次,赶紧放下了手。   顾燕飞在榻边的一把交椅上坐下,含笑点头。   “姑娘……”庞嬷嬷试着起身,想下榻磕头行礼,却被顾燕飞一把按回了榻去。   “别动。”顾燕飞的声音不轻不重,却不容置疑。   庞嬷嬷依旧目光灼灼地盯着顾燕飞,眼睛都红了,紧紧地抓着薄被,愤然地咒骂道:“素娘她怎么敢呢?!”   “夫人从来都没有薄待过素娘……素娘竟敢以奴犯主,做出这等丧尽天良的事!真是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她一生气,后脑的伤处就隐隐作痛,眉头紧皱,连续深吸了好几口气,才缓过劲来。   骂完了素娘,庞嬷嬷又开始责怪自己,声音越发沙哑虚浮:“都怪老奴大意了!”   “当年,扬州兵荒马乱,素娘把孩子抱回京城时,二……顾云嫆也才几个月大,瞧着面黄肌瘦的。当时侯府在短短数月就办了两件丧事,府中愁云惨雾的,她能活着回京,大伙儿都是喜出望外,谁也没起疑,还觉得素娘劳苦功高。”   “而且,顾云嫆自襁褓起就亲近素娘,只要一离开她,就哭闹不休,因此太夫人也就一直留着素娘继续伺候顾云嫆。”   “谁曾想啊!!”   说到激动处,庞嬷嬷一把拉住了顾燕飞的小手,恨恨道:“等老奴见到素娘,定要撕了她这张脸……不,就是将她千刀万剐,也不为过。”   她整个人都气得直发抖,脸色潮红,后脑更疼了,却听一句轻飘飘的声音钻入耳中:“素娘已经被送去官府了。”   啊?!庞嬷嬷一怔,打转的眼泪停在了眼眶中,一时没反应过来。   顾燕飞安抚地拍了拍庞嬷嬷苍老厚实的手背,反过来宽慰她道:“据我所知,她已经被发配边疆了。”   顾燕飞眸底掠过一道冷芒。   她不想让素娘死在流放路上,顾渊就托了他的狐朋狗友,务必要把人活着送到流放地。唯有活着,才能让犯错之人知道何为生不如死!   “活该!”庞嬷嬷义愤填膺地斥道,“素娘早就该遭此报应的!”   她的胸脯急剧地起伏着,失血过多的脸庞苍白如纸,眼中的泪水终于滑落眼角。   “嬷嬷的伤还没好,不可动怒。”顾燕飞一边劝,一边不动声色地给庞嬷嬷诊了脉。   脉象浮大中空,如按葱管;肝郁气滞,气血运行逆乱。   问题不大,也就是失血过多,再加情绪过分激动。   顾燕飞顺手在庞嬷嬷的手背上飞快地画了一道静心符,指尖动得飞快,在对方还没意识到怎么回事前,她已经收了手。   庞嬷嬷只觉得一股清凉的感觉自右手背急速地流遍全身,全身的燥火似乎都在一瞬间被浇熄了。   顾燕飞吩咐卷碧给庞嬷嬷倒了一杯温茶水,递给了她,同时问道:“嬷嬷还记不记得你怎么会倒在路上?”   庞嬷嬷慢慢地喝了两口温茶水,冷静下来后,记忆翻涌而来。   她理了理思绪,从头说起,声音还有些虚弱:“月初老奴在青州老家收到了大少爷的信,大少爷在信里说了姑娘十四年前被素娘调包的事,还说姑娘初来京城,怕姑娘不习惯,想让老奴过来帮衬一下。”   当庞嬷嬷当收到那封信的时候,几乎傻了,气得差点没脑充血。   一想到姑娘从小受苦,如今又在侯府中孤立无援,怕是会被顾云嫆给欺负了,庞嬷嬷就心急如焚,急冲冲地上了路。   她终于是见到了姑娘!   庞嬷嬷死死地盯着与她相距不足两尺的顾燕飞,心如绞痛。   他们姑娘可是夫人与先侯爷的亲生女儿,金枝玉叶,本该一辈子金尊玉贵地长大,却被人这般作践了十几年。老天实在不公!   “吱嘎!”   旁边的一扇窗户被狂风吹开了一条缝,外面的风雪更大了,几片零星的雪花从窗口飘了进来。   庞嬷嬷回过神来,拿帕子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声音嘶哑地接着往下说:   “老奴是今天刚到的京城,一早就去了侯府,但是被童二郎家的打发了。”   “她告诉老奴,二姑娘亲口说,不需要老奴。”   当庞嬷嬷听到这句话时,心里十分难过,就像是一腔热血被人当头倒了一桶冷水。   即便如此,庞嬷嬷还是没离开京城。   哪怕姑娘不需要她,但是,她还是想留在姑娘身边。   “老奴想着怎么也要见姑娘一面,给您请个安,就打算在京城先租个宅子住下,只要每天去侯府那边候着,说不得有机会能够候到姑娘出门。”   “下午老奴去找宅子时,有个陌生的妇人找老奴搭话,说有处空宅子可以租给老奴,老奴瞧着她模样和善,就去看了,不想……”   庞嬷嬷摸了摸包着厚厚白布条的后脑,讷讷道:“不想竟被人打晕了。”   她一摸伤处,后脑又开始作痛,倒吸了一口气。   她猛地打了个激灵,直到这会儿才反应过来,愣愣地看了看左右,问道:“姑娘,老奴怎么会在这里?”   “我把你从路边捡回来的。”顾燕飞先回答了对方的疑惑,然后才解释道,“我今天一早就去上林苑猎场,早上卯初就出发了,今天还没有回过侯府。”   “童二郎家的,现在在慈和堂伺候着。”   顾燕飞的最后一句话让庞嬷嬷身子剧烈一震,眼神惊疑不定。   童二郎家的也是先夫人的陪嫁,所以庞嬷嬷才会信她说的,姑娘不需要自己了。   没想到这才几年童二郎家的居然就去了慈和堂,让庞嬷嬷不免有种物是人非的感觉。   顾燕飞的目光定在了庞嬷嬷憔悴的面庞上,正色道:“我并不知道嬷嬷来了。”   无论是上一世,还是现在。   上一世当她知道的时候,庞嬷嬷已经走了。   不,庞嬷嬷也许不是走了,而是死了!   上一世,庞嬷嬷怕是像今天一样倒在了路边,无声无息地逝去了……   顾燕飞乌黑的大眼幽深如夜空,只是不见一丝星光闪耀。   这时,庞嬷嬷也反应过来了,再次用手攥住了身上的薄被,震惊地脱口道:“太夫人!”   “可为什么?!”   最后三个字庞嬷嬷压得很低,呢喃地飘出嘴唇,既是自问,也是不解。   “是啊,为什么呢。”顾燕飞声音如寒风掠过水面,又清又冷,似讥非讥。   屋内点着油灯,昏黄灯火偶尔被窗口的几缕风吹得摇曳不已。 第122章   庞嬷嬷实在想不明白,低不可闻地喃喃道:“不该啊……我只是一个奴婢而已。”   她深深地皱起了眉头,一皱眉,就又牵动了后脑的伤口,隐隐作痛,脑子里乱得像是一团麻。   剪不断,理还乱。   顾燕飞伸手在庞嬷嬷手掌的穴道上轻轻地按压了两下,话锋一转:“嬷嬷当年为何会离开侯府?”   她的声音清越,带着一种舒缓的节奏,让人听着犹如春风拂面,又似有清泉淌过心头。   庞嬷嬷的情绪稍稍平复了一些,叹了口气:“这是十一年前的事了。”   顾燕飞静静地看着她,纤长羽睫微微地颤了颤。   上一世,顾燕飞也在侯府打听过,那些下人们只含含糊糊地说,庞嬷嬷似乎是因为犯了什么错,这才被赶出了侯府。   而今天庄子里的人说,这件事似乎还与顾云嫆有关。   说起这件事,庞嬷嬷有些讪讪的,接着道:“那年,顾云嫆才三岁,一日她与素娘一起在花园里玩,恰好遇上了老奴。素娘说要去解手,就托老奴照顾顾云嫆。”   “老奴就陪着顾云嫆玩了会儿,不想湖边的栏杆竟然腐朽了,顾云嫆不慎落了水,虽然老奴及时把人救上来了,但她还是呛了几口水。”   “太夫人知道这件事后,大发雷霆,责怪老奴没照顾好顾云嫆,还把老奴给卖了……”   “大少爷那会儿还小,太夫人根本不听他的,但后来还是大少爷托一个世交把老奴又买了回来,让老奴回了青州。”   庞嬷嬷的眉头皱得更紧,眉心露出几道深刻的皱纹。   心里既是后怕,又有几分不解,自语道:“莫不是太夫人知道老奴回来了,还为当年的事不解气?”   “太夫人一向最喜欢顾云嫆了……”   想着,庞嬷嬷的脸色又是一变,抓着顾燕飞的手,急忙问道:“太夫人没有亏待姑娘吧?”   “太夫人有没有帮顾云嫆欺负过姑娘?”   庞嬷嬷苍白憔悴的脸庞上写满了担忧与关切,一眨不眨地盯着顾燕飞。   仿佛只要顾燕飞说一句“有”,就会立刻为她赴汤蹈火。   顾燕飞勾唇笑了,眉目柔和。   本来,她对庞嬷嬷只是有一些粗浅模糊的印象,听人说她对娘亲忠心耿耿,也是她照顾了哥哥好几年……这一刻,顾燕飞真切地感受到了对方的真心。   明明今天庞嬷嬷才死里逃生,可是,她到现在想的还是他们兄妹。   庞嬷嬷是真心在为自己、为大哥考虑,真心在关心他们。   也难怪相隔那么多年,大哥还会想到写信给庞嬷嬷让她回来,可见大哥对她的信任。   顾燕飞的心中淌过一股暖流,浅浅一笑,语意深长地说道:“太夫人……不敢。”   她眉宇间带着三分随性、三分狡黠、三分自信,以及一分的不羁。   油灯的光芒柔柔地勾勒出少女绝美的轮廓,雪花零星地落在她的青丝上,在灯光中闪着萤火般的光芒,衬得少女清逸出尘。   庞嬷嬷的眼眶微微酸涩,记忆中那对让旁人羡煞的神仙眷侣浮现在眼前。   她们这位小主子啊,容貌像夫人,气质更似先侯爷,可见这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   如今真假千金的身世真相大白,那顾云嫆却还厚颜留在侯府,可见有其母必有其女,全是些黑心肝的!   庞嬷嬷长长地叹了口气,心里还是不放心,觉得姑娘初来乍到,怕是根本就不知道顾云嫆在侯府有多得宠。   她忧心忡忡地说道:“姑娘,您是不知道,太夫人把顾云嫆当福星呢!”   “顾云嫆从小运气就好得古怪,走在路上都能捡到银票,不小心摔一跤就能遇上贵人,随便在街边使唤丫鬟买个茶壶,就是几百年的古董……”   “自打顾云嫆来了后,连太夫人的运气也变好了。”   “老奴记得顾云嫆一周岁的时候,太夫人带着她回娘家省亲,回来时,还是三舅爷亲自把人护送回府的。”   “打那以后,太夫人就对顾云嫆更好了,把她当作心肝宝贝一样,总口口声声说,她会为顾家带来好运。”   “甚至,太夫人还为了顾云嫆责打过大少爷!”   从前,庞嬷嬷只是心痛大少爷,倒也不怪顾云嫆,只埋怨顾太夫人实在心狠。   但现在不同了,顾云嫆不再是夫人的女儿了,不过是一个家生子。   庞嬷嬷越想越气,越说越心疼:“大少爷才六岁,却被罚家法二十板,被打得背上皮开肉绽,后来还被太夫人勒令跪了几天祠堂,为此在床上躺了半个月。”   “大少爷可是先侯爷和夫人唯一的儿子,可在太夫人的心里,大少爷怕是都比不上一个顾云嫆!”   只要一想到太夫人居然为了区区一个家生子亏待了大少爷,庞嬷嬷就生气,一股心火蹭蹭蹭地往上冒。   这会儿,她几乎都忘了她刚刚才死里逃生,一心只记挂着小主子,咬着后槽牙怒道:“……也不知道先侯爷是不是太夫人亲生的。”   这句话说出口后,连她自己都愣住了,呆若木鸡。   屋内寂静了片刻,衬得屋外的大风呼啸声愈发狂暴。   风雪狂飘,外面的庭院彻底被皑皑白雪所覆盖,银装素裹,一片茫茫无际的银白色。   “吱呀”一声,庭院里有树枝被沉甸甸的积雪压断,发出粗糙刺耳的声响。   顾燕飞的唇间逸出一声无声的叹息,口角含着一丝淡淡的讪笑,自嘲地想着:原来,不止是她这么想过啊!   从上辈子起,她就想不明白。   就算顾太夫人更喜欢她亲手养大的顾云嫆,看不上自己,那么大哥顾渊呢?!   顾渊从小是在太夫人膝下长大的,是她的亲孙子,血脉相连,为什么她对顾渊也能如此绝情!   为什么太夫人会为了顾云嫆不惜舍了顾渊?!   甚至这一世,仅仅是为了对顾云嫆嫁进康王府有所助益,就要“强行”让大哥把神机营千户之位让给慕容雍,不惜毁了大哥的前程。   “嬷嬷觉得我爹不是太夫人生的吗?”顾燕飞定定地看着庞嬷嬷,目光幽深。   庞嬷嬷方才只是一时义愤才脱口而出,此刻表情变得讪讪的,赧然道:“姑娘,老奴不该胡说八道的。”   “太夫人对先侯爷和夫人一直挺好的。”   “当年先侯爷要娶夫人,还是太夫人劝了老侯爷同意的。”   听庞嬷嬷这么一说,顾燕飞也想了起来,上一世,似乎听大哥说过。   说是爹娘不是盲婚哑嫁,是彼此钟情,两情相悦。   说是爹从十三岁就隐姓埋名地入了军营,十六岁任豫州卫副指挥使,也是在那一年认识了娘亲。   说是当时谢家的船在河上遇上水匪,家仆护卫死了大半,才十五岁的娘亲自己跳水逃走,被爹从水里捞了上来。   谢家是商户,谢、顾两家本来门庭并不相当,后来,是爹用战功,向先帝求赐婚,让娘嫁得风风光光,让天下女子羡煞。   想起彼时大哥说起爹娘时的憧憬之色,顾燕飞的唇角弯了弯。   庞嬷嬷还在说着:“……夫人过门后,太夫人待夫人也挺好的,从不让夫人立规矩。”   “十五年前,先侯爷代替旧疾发作的老侯爷去往扬州任总兵,太夫人也让夫人也跟着一起去了,说是他们小夫妻感情好,总不能分开好几年。”   “先侯爷与夫人鹣鲽情深,感情一直很好,从来没红过眼。”   “要不是十四年前出事,先侯爷和夫人神仙眷侣,不知有多好……”   庞嬷嬷的眼睛又开始红了,眼睛早已哭得红肿。   顾燕飞示意卷碧又递了一方干净的帕子给庞嬷嬷。   庞嬷嬷又擦了擦泪,好一会儿才稳住了心绪,像是在说服自己似的,语无伦次地说道:“姑娘,顾家的族谱里写得清清楚楚,先侯爷是老侯爷与太夫人的长子,太夫人是老侯爷的原配。”   “就连大少爷当年得了天花,太夫人也是亲自照顾,衣不解带。”   “怎么可能不是呢!”   是啊,天花会过人的,要不是亲祖母,太夫人又怎么会可能冒这种风险去照顾大少爷呢!   “一定是老奴一时魔怔了,才会说出那样的话来……”   天花?!   在听到这两个字的时候,顾燕飞瞳孔猛缩,忽然出声打断了庞嬷嬷:“大哥得过天花?什么时候的事?”   庞嬷嬷复杂的目光落在了顾燕飞那张与谢氏有四五分相似的小脸上,迟疑了一下,才道:“十四年前。”   “十四年前,老侯爷忽然急病去了,恰逢南越大军在江那头聚集,战事紧急,先帝便下旨夺情,让先侯爷留在扬州不用回京。”   “当时,大少爷得了天花,眼看着快不行了,心心念念想见爹娘,太夫人就给扬州寄了一道飞鸽传书。”   “老奴在京城等了又等,始终没等来夫人,直到三个月后,素娘风尘仆仆地把襁褓里的顾云嫆抱到了京城,还带来了一个噩耗,说夫人难产去了。”   说着,庞嬷嬷的声音更沙哑了。   夫人走的时候才二十岁而已,那么年轻,风华正茂,谁又曾想……   一时间,气氛有些凝重压抑,空气沉淀淀的。   这不可能!   顾燕飞的心中清晰地浮现这四个字,眸色渐冷。 第123章   顾燕飞猛地抓住了太师椅的扶手,指尖因为用力微微发白,心底升起了一股寒意,眸色渐冷。   大哥的皮肤因为长时间的日晒变成小麦色,面庞光滑,至少在她肉眼可见之处没有痘疤,也就手掌掌心有练武留下的老茧,手腕、手背有几条细疤。   她也给顾渊诊过脉,从脉象上来看,顾渊身体康健,没有一点亏损的迹象。   最重要的是……   上一世,顾渊会在两年后死于天花。   大哥当时折了腿,丢了差事,长房在侯府里再无任何地位可言。   可既便如此,太夫人也依然不肯分家,由着长房被人作践。大哥拼尽全力地护着她,直到身染天花,到死都放心不下她。   天花是可怕,但人只要得过一次天花,就不会再得!   狂风怒吼咆哮,自窗口带来阵阵寒气,差点吹熄了油灯,灯火缩成了一个小点。   屋子里一下暗了不少,衬得顾燕飞的脸色晦暗不明。   少顷,顾燕飞平静地问道:“嬷嬷,当年你在大哥身边照顾他,大哥真的得了天花吗?”   她这么问着,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顾太夫人这般费尽心思地把庞嬷嬷从大哥身边赶走,到了现在,她甚至不惜杀人。   这只有一种可能了——   为了灭口。   庞嬷嬷被顾燕飞问懵了,愣愣地看着她,讷讷道:“是天花啊。怎么可能不是?!”   “当时府里来了好多的大夫,还有无量观的清净真人,都说是天花。”   “大少爷病得快死了……”   十四年前的事清晰地浮现在庞嬷嬷的脑海中,犹记得她那段时间既担忧,又惶恐,睡也睡不好,日日求神拜佛,希望神佛能保佑大少爷平安度过这一劫。   当无人语时,屋内分外寂静,显得屋外的风声尤其尖锐,庭院里的树木被狂风刮得吱嘎作响。   “当时,嬷嬷见过大哥吗?”顾燕飞再问道。   上一世,她就想不明白,就算泗水郡那时有战乱,但远未到要失守的地步。   爹去了前方守城,娘只要好好地待在后方的湖陵城里,怎么都比她一个孕妇跑出来“避难”要安全!   原来她是为了大哥……   顾燕飞感觉心脏一阵阵的绞痛着,指尖苍白得近乎透明。   庞嬷嬷喉头发涩,发苦,无力地摇了摇头:“不曾。因为天花会传染,太夫人把老奴和慈和堂的下人都遣出了屋。”   “那段时日,只有太夫人一人亲自守着大少爷。”   天花是瘟疫,比鼠疫还可怕,得了天花的人等于是九死一生,一旦天花传染扩散开来,毁掉一个村落也是常有的事,令人闻之色变。   当年,庞嬷嬷看着太夫人这般尽心地照料患病的大少爷时,心里多少也是感动的。   可现在,与顾燕飞交谈了一番后,庞嬷嬷再回想,觉得某些地方变了味,似乎有什么东西被她忽视了。   又是一阵寒风猛地自窗口钻进来,将那油灯的灯火彻底吹熄,屋内瞬间陷入黑暗,黑黢黢的一片。   卷碧见油灯熄灭,在黑暗中摸索着又点燃了油灯。   火光一点点地亮起,先照亮了顾燕飞的眼。   昏黄的灯光下,她漂亮的杏眸异常明亮,闪着如剑锋般的光芒。   恍惚间,庞嬷嬷觉得自己似乎又看到了先侯爷顾策。   顾燕飞清冷如风的声音划破寂静:“当年嬷嬷被赶走的时候,是在我爹回京前吧?”   据她所知,娘死后,爹镇守扬州整整三年,一刻也没离开过,直到宣仁六年,才因先帝宣召而回京。   “是。”庞嬷嬷点了点头,一个字都说得那么艰难。   她还记得,那会儿侯府上下欢天喜地,都在说,侯爷马上要凯旋归来了,她也是这么告诉大少爷的。   “我知道了。”顾燕飞意味不明地说道。   天花。   这两个字像是利刃般深深地刺在她心口,利刃在心口反复搅动着。   顾燕飞的眸底掠过一抹凄厉的血色。   心口似有暴虐的海浪般在不断地翻涌着,一浪拍着一浪,一浪比一浪高。   她忍不住就去想,要是十四年前,大哥没有“性命垂危”,那么,娘亲就不会匆匆地从泗水郡赶回京城,以至在路上早产而亡。   一切都不会是现在这样……   要是娘亲的死不是意外,而是旁人的一场阴谋。   那么自己上一世短暂的这一生,又是何等的无辜……   顾燕飞起了身,心潮翻涌,只丢下一句:“嬷嬷,你好生歇着,先养养伤,身子最要紧。”   庞嬷嬷看着顾燕飞纤细的背影,想叫住她,最后终究没出声,脑子里更乱了。   顾燕飞大步走出了东厢房,一直来到了廊下才驻足,抬头遥望着前方满是风雪的夜空,望向了京城的方向,望向某个她此刻根本就看不到的人……   密密麻麻的雪花随风扑面而来,可是顾燕飞浑不在意,似乎全然感觉不到寒意似的。   上辈子的那些回忆再次浮现在她眼前,连带那些曾经的疼痛、悔恨、苦楚、悲愤……全都朝她涌了过来,几乎将她吞没。   她的心魔再次疯狂滋生,眼里的血色渐浓,在她漆黑的瞳孔中张牙舞爪。   心中有一个声音在撕心裂肺地嘶吼着:   为什么?!   她的一生,到底是为了什么?!   她感觉体内似有一头肆虐的野兽想要疯狂地释放出来,瞳孔的血色翻涌,几乎要彻底侵占眼眸……   双目赤红。   忽然间,一丝丝清凉的感觉从头皮的毛孔钻入脑中,凉意冲刷着大脑。   瞬间,就像是有人当头给她浇了盆凉水似的,思绪变得清明了起来。   顾燕飞抬手抚上了束发的那支白玉梅花簪,指下的触感清清凉凉,细腻柔滑。   她一度失控的情绪慢慢地平静了下来……   她依旧迎风而立,衣袂飞扬,翩翩起舞,似要随风而去。   “姑娘,小心着凉。”   后方的卷碧匆匆追了上来,给她披上一件厚厚的斗篷,有些担心地看着她。   想着方才庞嬷嬷说了很多关于先侯爷与夫人的事,卷碧在心里猜测姑娘是不是为此难过了。   人死不能复生,卷碧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自家姑娘,只能默默地陪在一旁。   顾燕飞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簪子的凉意源源不断地冲击着她狂躁的心绪,她眼里的血色也逐渐褪去……   师尊说,她的道心修得还不够,所以才会一次次为了心魔所累。   天道对每一个人的命运都自有安排。   这个小世界的天道宠爱顾云嫆,这是她上辈子就知道的事了。   她的上辈子,不过短短十几年,说到底,她只是天道给顾云嫆安排的垫脚石而已。   她的不幸才成就了顾云嫆的幸。   顾燕飞的唇角勾出了一个讥诮的弧度,手指在那梅花簪上反反复复地摩挲着,感受着手下发簪的形状与纹路,脑海中浮现一道白衣如雪的身影。   她不由想到了楚翊。   她好歹是天命之女的垫脚石,楚翊就惨多了……   “噗嗤。”   顾燕飞欢畅地笑了,笑声如黄鹂轻鸣。   幸好,这个世上还有楚翊,他们俩同为天道所弃,她并不孤单。   顾燕飞的心绪彻底平静了,眼眸也恢复如常,其中又有了点点星光。   见她终于笑了,卷碧心里松了口气,凑趣地指着前方说道:“姑娘,您看这里的红梅开得多好,一点也不比府里的差。”   庭院里的两株红梅树上覆了一层皑皑的白雪,一朵朵红艳艳的梅花迎风怒放,在寒风中精神抖擞,馥郁清冽的梅香随风弥漫……   “真香。”卷碧小巧的鼻尖动了动,陶醉地微眯眼,“奴婢去给姑娘折一枝插瓶好不好?”   卷碧正要走出庑廊,却感觉袖口一紧,被顾燕飞一把拉住了袖子。   “等等!”   听顾燕飞这么一说,卷碧便驻足,回头去看顾燕飞。   几乎话落的同时,庭院里忽然狂风大作,发出一阵凄厉的声响。   狂风以摧枯拉朽之势拦腰斩断庭院里的两株红梅树,庭院里瞬间就变得一片狼藉。   残枝败叶被风席卷而起,数以千计的红色花瓣纷纷扬扬地飞起,凌乱地夹在风雪中,像是空中的雪花染了血似的。   这可怖的狂风来得快,去得也快,庭院里的风啸声转瞬又小了。   “呱呱呱……”   十几只黑漆漆的乌鸦似是被狂风刮来了这边,一个个拍着翅膀在风雪中盘旋着,飞翔着,嚎叫着。   粗噶的鸦鸣声叫得人心头发悚。   卷碧傻眼了,直愣愣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幕。   要是姑娘刚刚没叫住她,这拦腰折断的梅树会不会砸在她身上?   “姑娘,刚刚这阵妖风也太可怕了!”卷碧有几分后怕地拍拍胸口。   妖风起,必有大事。顾燕飞暗暗心道,习惯性地屈指去算……   拇指才搭上无名指的指节,胸口就有隐痛传来。   她手指掐算的动作停了下来,嘴角轻轻扯了扯。   这种感觉有点熟悉,意味着接下来发生的“大事”十有八九会牵涉到她。   “姑娘,您又救了奴婢一次。”卷碧是个心大的,很快又乐呵呵地笑了。   顾燕飞仿若未闻,怔怔地看着卷碧的脸。   明明还是同一张脸庞,可转瞬间卷碧的脸上竟然出现了死相。 第124章   顾燕飞确信,这不是重病的那种死相。   “二姑娘,”一个媳妇子步履匆匆地闻声而来,小心翼翼地问候道,“刚刚风有些大,您没吓到吧?”   她身后还跟着一个十来岁的小丫头,清秀的圆脸上漾着大大的笑容。   “我没事。”顾燕飞淡淡道,目光又扫向了媳妇子与她的女儿,瞳孔微微一缩。   这对母女的脸上竟然也都同样出现了死相。   风卷着雪粒落在了顾燕飞半束半披的青丝上,宛如点点晶莹剔透的水晶装饰在她发间。   媳妇子走往前走了几步,来到卷碧的身边,挤出一个不太自然的笑容,禀道:“姑娘,有一家人因为路上风雪太大,想要借宿,奴婢家那口子就同意了,把人安排到西边的客院了。”   她家男人就是庄子里的黄管事。   这个时候来借宿?!卷碧不由皱了皱眉头,心想:她们姑娘还在呢,黄管事怎么能随意让外人借宿?!   顾燕飞定定地看着那媳妇子,目光在她眉宇间转了好几圈。   卷碧会死,这对母女也会死。   哪怕顾燕飞还没瞧过庄子里的其他人,这一刻,心里也隐隐浮现了一种直觉:庄子里的其他人脸上怕大都也有死相。   这里马上会死不少人!   甚至——   还可能包括她自己!   顾燕飞的目光平静而又深沉,扫过众人的脸,望向窗外风雪茫茫的夜空,乌沉沉的阴云连绵如山脉,云遮星月。   她从不觉得她经历过曜灵界的两百年,就能凌驾于众生之上。   毕竟在这个小世界里,她只是一个不受天道喜爱的炮灰。   她当然会有生死危机。   她更知道,但凡生死危机,就不会轻易度过。   那媳妇子从空气中微妙的气氛变化感觉到了不妥,圆脸上有些讪讪的。   她连忙解释道:“今晚暴雪,风雪太大了,积雪也厚,简直寸步难行。奴婢家那口子瞧这家人被冻得厉害,看着实在可怜。”   从前先夫人谢氏在世时,经常行善,也吩咐庄子里经常给穷人施粥施药,哪怕先夫人去了,庄子也是按照旧例在行善,也想给主子们积德。   像今天这般在雨雪天收留路人过夜也是常有的事。   方才黄管事看着那家人可怜,就一口答应了,一时间忘记了姑娘也在庄子里,他应该先来通禀才对。   媳妇子略显不安地揉了揉粗糙的手,担心她家那口子是不是做错了,也怕顾燕飞会怪罪他擅作主张收留外人。   顾燕飞轻轻地捻动着食指与拇指,若有所思地将视线下移。   风雪中,两株拦腰截断的梅树静静地躺在那里,鲜红色的点点梅花瓣落了一地,犹如雪上的点点血渍。   顾燕飞眯了眯杏眸,心中似有一根看不见的弦被触动了。   她清晰地意识到了一点,这场即将带来无数死亡的大难,很可能就是来借宿的这家人带来的。   “来了多少人?”顾燕飞抚了下衣袖,问了一句。   媳妇子犹有些紧张,讷讷道:“奴婢家那口子说,是一大家子从豫州过来省亲的,瞧着风尘仆仆,有老有少有女人。这大寒冷的,年轻人都挨不住,何况七八十岁的老人呢。”   黄管事也是瞧对方这家人中有古稀老人,想着这一大家子应该是孝顺之人,这才答应了借宿的事。   说话间,外面的雪下得更大了,鹅毛般的雪花密密匝匝,宛如一场沙尘暴来袭。   一阵刺骨的西北风刮来,西边客院的方向隐约传来了嘈杂不清的人语声与脚步声。   “呱呱呱……”   庄子上方的乌鸦更多了,几十只乌鸦流连不去,或停在墙头,或落于树梢,或飞翔半空,嘈杂不堪。   呼啸的风雪中,人影模糊,只听那喧阗的说话声渐近,约莫七八人朝这边的院子走来。   “二姑娘,”一个身着粗布袄子的婆子快步从院子口跑了过来,喘着粗气道,“来借宿的人家听说姑娘在这里,想来向您道个谢。”   “黄管事没同意让他们进来,对方就说,他们就站在院子口给姑娘您行了个礼。”   那婆子一边说,一边抬手指向了庑廊外。   隔着一片狼藉的庭院与风雪,可见七八丈外披着一件蓑衣、头戴斗笠的黄管事与一个青年顶着风雪走到了院子口,两人正说着话。   纤长清瘦的青年背对着顾燕飞,手里举着一把桐油伞挡住风雪,此时天色昏暗,风雪太大,她只隐约能看到对方穿了一件红色衣袍,长身玉立,风姿如柳。   周围的那些乌鸦在青年走到院子口的那一瞬,像是变成哑巴似的,齐齐地噤了声。   院里院外霎时间一片死一般的寂静,仿佛时间在这一刻凝固了一样。   顾燕飞直愣愣地盯着那个撑伞的青年,目光微凝。   吸引她注意力的是萦绕在青年周身那种猩红色的气运,在这漆黑不见星月的夜晚,在茫茫风雪中,那抹“猩红色”也依旧那么鲜艳,那么妖异。   仿佛一大团妖火熊熊地燃烧着,那么妖娆,那么张扬,似乎想要把周围的无边黑暗也一并吞噬。   仿佛这天地之间只剩下了他一人,万籁俱寂。   黄管事对着青年说了一句,那青年就转身朝顾燕飞的方向望了过来。   他转身的同时,原本停在周围的那些乌鸦倏然起飞,全都落荒而逃地四散而去,墙头树梢一下子就变得空荡荡的。   “簌簌簌……”   几片黑色的鸦羽飘飘荡荡地落了下来,其中一片恰好落在了伞面上。   伞下的青年面庞略显苍白,五官绝美,如玉无瑕,绝艳无俦。   那双魅惑的凤目斜挑,漆黑的瞳孔在桐油伞的阴影中熠熠生辉。   茫茫风雪也压不住他的绝色风华。   他的美是那么明艳耀目,灼灼其华。   果然是他!顾燕飞眸光一转,不动声色。   当日在天音阁里的那个花旦。   她所见之人中,也唯有此人身上环绕着这种诡异的猩红色气运了。   在天音阁时,青年作为花旦穿的是华丽的女装,珠光宝气的首饰与精致的妆容把他衬得像一朵雍容的红牡丹,妖娆妩媚,灼灼其华;   而现在,他穿的是男装,红衣如火,烈而不灼,身上少了妖娆,多了秀逸,气质略显阴柔,依旧有种倾倒众生的魅力。   丽色青年微微一笑,握着桐油伞的手做出抱拳的手势,大红衣袖顺势落下,衬得他的手腕莹白如瓷。   他遥遥地对着处于廊下的顾燕飞拱了拱手,一派有礼地朗声道:“敝人姓夏,多谢姑娘收留我们。”   他的声音也与当日在戏台上太不一样,清亮宛转,音色很别致。   “举手之劳而已,夏公子客气了。”顾燕飞一边说,一边沿着庑廊朝院子口的方向走去,唇角噙着一抹浅笑。   上方的庑廊在顾燕飞清丽的小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让她的面庞看来模糊不清。   她可不打算坐以待毙,等着别人来要她的命。   既然双方势必要对上,那么她不如先下手为强,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顾燕飞不疾不徐地走着,闲庭信步,大大的斗篷把她腰侧的短剑彻底遮挡住,不露分毫。   “姑娘。”黄管事局促地对着顾燕飞揖了一礼,斗笠随着他低头的动作下滑,他又手忙脚乱地把斗笠扶正。   他们的距离越来越近,忽然,顾燕飞就觉得心中警铃大作,脖颈的汗毛倒竖。   直觉告诉她,前方已经有人埋伏了,而且还不止一个人。   黑暗与风雪成了伏击者最好的掩护,一双双杀气腾腾的眼睛正躲在阴暗处看着自己。   哪怕离得很远,顾燕飞也能闻到这些人身上带着的血腥味。   这些人是真正沾过血、杀过人的杀人机器。   越往前走,这种杀意就来得更加明显。   黄管事毫无所觉,但是顾燕飞曾在曜灵界经历过无数次的生死锤炼,能够感受到藏在风雪中的杀意。   哪怕她从未与对方见面,更从未与对方交过手,也能深刻地感觉到——   一旦对方出手,现在的她是绝对躲不开的。   当这个认知明确地浮现在心头时,顾燕飞若无其事地停下了脚步,停在距离前方两人不足一丈的位置,黄管事与自称姓夏的青年站在院外,而她则站在院内。   鹅毛大雪如半透明的帘子般挡在他们之间。   随着距离拉近,青年的面容也变得清晰可见,肌肤细致无瑕。   一头浓密漆黑的青丝以红玉簪挽起,一袭红衣在摇曳的灯光中流泻着金色的光泽,隐约可见衣料上以同色的丝线绣着精致的花纹,腰上配着一方鸡血石小印以及一个暗红色的荷包,打扮十分奢靡。   顾燕飞表情闲适地看着对方,微微一笑,得体地说道:“夏公子别拘束,今晚好好歇息。”   随即,她又吩咐黄管事道:“黄管事,带夏公子去客院好好安顿。”   黄管事连连应声。   夏公子似乎只是来道声谢,又拱了拱手,出言告辞:“那敝人就不叨扰姑娘了。”   话落的同时,他不紧不慢地转过了身,又轻飘飘地扫了她一眼,眉眼流转,潋滟着一种慑人心魄的秾丽风流。   当他走出院子的那一刻,墙头再次响起了阵阵粗噶尖锐的鸦鸣声,几只乌鸦又飞了回来,在墙头屋顶盘旋不去,令人厌烦,又令人不安。   风雪低啸不止,似哭泣又似哀鸣,吹得树枝哗啦作响。 第125章   后方的庑廊静悄悄的,久久没有人说话,只有小丫头天真烂漫地对着她娘嘀咕了一句:“娘,刚刚那位公子可真好看,比画上的神仙还好看!”   顾燕飞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处,静静地望着夏公子渐行渐远的背影,看似目送对方离开,其实在不露声色地观察着四周。   不远处的花草被人踩踏过,东北方的梧桐树冠中躲着两三人,还有那边屋檐与墙头的阴影处也有人……   顾燕飞无声地叹了口气,一缕白气才吐出口唇,就被寒风无情地吹散了。   若是今天只有她自己,她有八成的机率可以保命,但要加上卷碧、庞嬷嬷,再加上这一庄子上百余人,她连一成把握也没有。   顾燕飞轻轻一抚斗篷,转过了身,再次朝庑廊方向走去。   她吩咐那媳妇子道:“黄惟家的,你去跟你家那口子说,让他把庄子里所有的下人都叫到这里来。”   末了,她又补充了一句:“小心,别惊动‘夏’家人。”   黄惟家的微微一愣,听出了顾燕飞语意中的郑重,更听出了她似乎对这户来借宿的人家怀着深深的忌惮。   事到如今再责怪对方擅作主张也没有任何意义了。顾燕飞没多说,挥手示意对方去办事,她自己则往堂屋方向去了。   黄惟家的赶紧福了福,就匆匆地沿着庑廊往院子外跑去。   廊下的气氛有几分压抑的沉凝,周围的风雪哀鸣不已,空气中隐隐散发着一种不祥的气息。   约莫一盏茶功夫后,黄管事就满头大汗地来了,这腊月大冬天,却把他急出了一身汗,整个人诚惶诚恐的。   庄子里的下人们都随他一起来了,聚集在了堂前的庑廊下。   他们都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窸窸窣窣地交头接耳,都有些忐忑不安。   黄管事命人把院子的大门关上了,令守好了院子的前后两道门,接着就进了堂屋。   “姑娘。”黄管事动作僵硬地行了礼,神色凝重,眼里掩不住的惶惶不安,“人都到齐了。”   外头的下人们全都竖起耳朵听着。   顾燕飞就坐在堂屋的一把太师椅上,淡淡地安抚道:“今天雪大,风大,方才还吹倒了树,若是房屋不牢固,怕是有危险,还是把大伙儿聚在一起得好,免得出事。”   她的声音不轻不重,外面的下人们大都听到了,都朝庭院中那两棵拦腰截断的梅树望去,交头接耳,低语声不时地传来。   “还是姑娘细心周到。”黄管事干巴巴地说道,随即就出去吩咐庄子里的下人们收拾东、西厢房,准备今晚大家在这里打地铺。   只要有事忙,众人有了重心,就不容易多想,气氛稍稍缓和了一些。   卷碧能够看得出来自家姑娘的样子不太对,微咬下唇,心里像被猫抓了一样坐立难安。   过来。顾燕飞向卷碧招了招手。   卷碧就乖乖地上前了几步,躬身俯首,等着姑娘的吩咐。   顾燕飞一言不发地盯着卷碧的脸反复看着。   依旧是不变的死相,一股子浓浓的死气简直快把卷碧的小脸给淹没了,像是被烟熏黑似的。   顾燕飞纤长玉指捏住了卷碧小巧的下巴,微叹道:“现在有危险,你怕不怕?”   听顾燕飞这么问,卷碧半悬的心反而落了下来,有种尘埃落定的感觉,摇摇头道:   “奴婢不怕。”   有姑娘在,她不怕。   卷碧憨憨地露齿笑着,眼眸明亮坚定。   顾燕飞莞尔一笑:“放心,会没事的,只要你听话。”   “奴婢很听话的。”卷碧自信地点头道。   她别的自信没有,这一点还是很有自信的。   卷碧将圆脸又凑近了一点,一眨不眨地盯着顾燕飞,问道:“姑娘要奴婢做什么?”   “不急。”顾燕飞随口道,唇边含着丝丝浅笑。   她转头朝窗外看去,一手放在窗槛上,另一手轻轻地摩挲起那柄被她放在桌上的短剑,似在把玩,又似若有所思。   雪没停,夹着冰粒的雪花噼里啪啦地敲打着屋顶的瓦片。   她看的地方只是屋外的一堵墙壁,可卷碧约莫能猜到姑娘应该在看客院的方向。   不,或者说是——   那位夏公子。   被她们惦记着的夏公子此刻正一动也不动地站在客院的一扇窗户前,静静地望着主院的方向。   他妖魅斜挑的凤目中幽黯如墨染,深沉如潭。   几粒雪粒落在他鸦青长睫上,似有几滴泪花沾在了睫毛上。   他在笑,红唇微微弯起,笑容妖娆,可眼底却毫无温度,比那万丈风雪还要寒冷,绝美的脸上仿佛戴着一张名为笑的面具似的。   一袭红衣如血,发髻上插着一支红玉簪,整个人宛如那黄泉彼岸的曼珠沙华般妖艳,周身萦绕着一种妖异而又危险的矛盾气质。   屋里黑黢黢的一片,没有点灯,一阵大风刮过,洁白雪花自窗口飘了一地,宛如撒下一片银色的月光。   后方一丈外,一个小厮模样的少年站在如墨的阴影中,沉默不语,似乎鬼魅般毫无存在感,恭敬地半低着头,不敢抬头看前方的青年。   一道苍老的身影悄无声息地从后门走了进来,屋内的黑暗丝毫不影响他的穿行。   满头银发的老者步履矫健地在少年身边走过,在距离夏公子三步的地方停住了脚步,他身上沾染的雪花很快就变成了点点水滴。   老者躬身抱拳,沉声禀道:“公子,都安排好了。”   “属下刚才在这庄子周围走了一圈,仔细查看过了,这里都是些寻常的乡下人,老壮青少都有,而且全都不是练家子,最多十几个青壮汉有一股蛮劲。”   “属下发现,半个多时辰前曾有一些马车来过这里,但全都已经走了,看方向是回京了。今晚雪大,那些车辙印已经快被遮掩住了。”   “属下还听几个庄里人在说,今晚风大,主家让关好门窗,锁好马圈,熄了灯火、炉火,全都早些睡下。”   “现在瞧着灯已经熄了,这庄子里的人应该都歇下了。”   说到最后一句时,老者才微微抬眼,看向前方青年俊美到近乎冶艳的面庞,那双锐利的老眼中闪着凛冽的杀意。   雪化成的水滴从老者的袖口慢吞吞地落下,弄湿了下方的地面。   那细微的滴答声在外面的风雪声掩盖下轻得几不可闻。   “倒是个聪明之人。”夏公子低声道,似赞,又似若有所思。   他妖艳如血的唇间飘出一声犹如雪落冰河的轻笑,让闻者遍体生寒。   “……”老者不解地再次抬眼看向他,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紧张忐忑。   “她看出来了。”夏公子肯定地说道,勾唇一笑,信手折下了窗口的一朵红梅。   那修长无瑕的手指间戴着一个血红色的指环,指环似红玉又似金属,上面刻着细致繁复的纹路,鲜艳的大红色映衬得他的手冷白如霜。   他凝望着主院的方向。   此刻这偌大的庄子,也唯有那里还闪着些许灯光,犹如一颗无边暗夜中的明珠,诱惑着人飞蛾扑火。   老者以及后方的其他人也顺着他的目光朝主院方向望去。   老者瞳孔翕动,脸上露出肃然之色,此刻才慢一拍地意识到公子话中的意思。   这个庄子的主人竟然发现了他们的意图,是看破了他们的身份,亦或是……   罢了,是什么都无所谓!   只是弹指间,老者的神色变了好几变,从惊诧、肃然变得杀气腾腾。   唯有立于窗前的夏公子表情不变,手指轻轻地捻动着那朵娇弱的红梅,红艳的花瓣微微颤颤,几片雪花轻轻飘在他指间。   他又是一笑,诡魅阴柔,声音如歌似吟:“有意思。”   他在笑,笑意始终不及眼底。   无论对方是否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对他来说,根本毫无意义。   左右不过一个“死”字。   他的眼眸从一开始就很平静,像冰封千年的冰面,又像在云端俯瞰芸芸众生,众生皆蝼蚁,无人能入他的眼。   他唇畔的笑容又深了三分,如那妖艳的地狱之花在黑夜中瞬间绽放,红艳欲流,比他指间的那朵红梅还要夺目。   寒风呼呼地刮了两下,将地上的残枝粗暴地卷起,重重地撞在不远处的石阶上,枝叶散开,粉身碎骨。   夏公子慢慢地转过了身,话锋一转:“我们的三皇子殿下出京了吗?”   说这句话时,他的语气有了一种极微妙的变化,亲昵柔软,就像是一把冰剑裹了糖霜似的。   老者定了定神,把庄子的事先压下,心神回到了此行的正事上,恭敬地答道:“公子,人已经到了七里亭。”   “还有半个时辰就会到这里。”   老者的瞳孔在黑暗中熠熠生辉。   说完了正事后,他就垂首静立着,与那小厮一样的动作与表情,全都毕恭毕敬。   浓墨般的黑暗中,这一老一少就像是两把染血的长刀杀气凛然地静立着。   四周一片静谧。   屋外的落雪声就越发清晰可闻,一股肃杀之气弥漫开来。   夏公子拈着红梅的手悠然垂落,淡淡地吐出三个字:   “动手吧。”   他的语气轻描淡写,那朵娇艳的红梅随垂手的动作,被他随手抛出,如血滴般洒出一条弧线。   听另外两人的耳中,就变成了一个字:   杀!   即便他没说对谁动手,但在场的一老一少全都领会了他的意思。   这一句话,就决定了这个庄子里上百人的性命将无一幸免。 第126章   两人动作整齐划一地单膝跪了下去,双手皆是抱拳。   早就尝过无数鲜血滋味的长刀在这一瞬齐齐出鞘了,闪着杀伐之气。   这一老一少寒气四溢,夏公子却依然浅笑盈盈。   对于夏公子而言,这上百条人命似乎根本微不足道,他只是信手为止,就像那朵被他顺手折下的红梅。   既然荏弱,就注定被蹂躏。   既然卑微,就注定被践踏。   这是命。   “呱……”   遥远的方向似又有鸦鸣声若有似无地传来,单膝跪地的老者正要起身,却听窗外传来一道高亢的女音:“夏公子,我家姑娘让我来递一句话!”   风雪中,哪怕少女努力高喊,声音依然被寒风吹散了些许。   卷碧遥遥地站在客院的门口,身上罩着一件又大又厚实的斗篷,一手提着一盏小小的玻璃灯笼,目光望着立于窗边的丽色青年。   她的右手在斗篷里紧紧地抓着灯笼的把手,脖子一阵发凉,感觉黑暗中仿佛有一双双眼睛盯着她。   夏公子半侧着脸,目光低垂,连头也没抬一下,就像是一尊精雕玉琢的玉像。   一朵雪花轻轻落在他鼻尖,他依然一动不动。   窗外面是一片白茫茫的风雪,满天都是银白色,而青年隐匿于黑黢黢的窗后,唯有半边下巴露在雪光中。   这道窗口仿佛一道清晰的界线把窗内与窗外分成了两个世界,泾渭分明。   只是这么看着窗后的人,卷碧的心里就有些害怕,小心脏怦怦乱跳,几乎快从胸膛里蹦出来了,但表情十分坚定。   “放心。”   姑娘轻柔的话语再次回响在她耳边,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   卷碧默默地在心里数着数:一,二,三。   见窗后没动静,她哆哆嗦嗦地提着灯笼再朝夏公子的方向走了几步,同时把藏在斗篷里的左手伸了出来,将拳头展开,掌心朝上。   那被冻得发红的掌心中央,躺着一只小巧玲珑的雪白纸鹤。   呼啸的寒风刮过,那只纸鹤轻飘飘地被风吹了起来,一点点地往上方飘去。   在离开掌心的那一刻,纸鹤展开了翅膀,仿佛活了一样,随着风朝窗口的方向飞了过去。   在昏黄摇曳的灯光中,那洁白的纸鹤似乎闪着莹莹的微光,如梦似幻。   寒风强劲,几乎将枝头密密匝匝的梅花尽数撕碎、扯落,却待这只小巧脆弱的纸鹤分外温柔,将它轻轻巧巧地送走,一直护送至黑暗的窗户中。   “……”卷碧双眸瞪得浑圆,心里默默地发出不可思议的惊叹。   不止是卷碧,连夏公子也同样觉得新奇,仿佛戴着笑面具一样的脸上,笑容第一次出现了一丝裂痕。   不再是妖魅阴柔的笑,而是一种惊叹。   一直不动如山的夏公子终于动了,戴着血戒的左手再次抬起,掌心平摊开。   那只没有画眼睛的纸鹤就颤颤巍巍地朝他的掌心落了下去,轻薄的纸质翅膀随风轻动,不知道是它自己在振翅,亦或者是风吹动了纸质的翅膀。   屋里的一老一少也都看到了纸鹤飞来的一幕,眼底也同样掠过一丝惊诧,随即就平静了下来。   他们这些人也不是刚出茅庐的小子了,走过大江南北,踏过尸山血海,见过的奇人异士并不少,听过也目睹过那些道士和尚的手段。   那纸鹤停在了夏公子的掌心,他用另一手轻轻地捏住了纸鹤的一边翅膀,如血染的红唇漾出一丝兴味的笑意。   有点意思。   也就仅此而已。   绝艳如火的青年眼底依旧是冰冷的一片,平静而又淡漠,心念没有因为这只神奇的纸鹤而动摇分毫。   他既已下了决定,就不喜欢再改变,左右也就是一些蝼蚁罢了,死了也就死了。   他捏着纸鹤一角甩了甩,然而,纸鹤像是已经失去了“生机”,死气沉沉。   它已经变成了一只最普通的折纸。   夏公子的唇角细微地垂落了一些,意兴阑珊,但还是慢条斯理地将这只纸鹤展开了。   咦?   他微一挑眉,眸光幽邃,定在了那张满是折痕的白纸上。   那位姑娘既然特意使唤她的丫鬟过来给他送信,意味着,这是一个怕死的人,不敢自己来。   他原是以为对方在用这种小把戏来引吸他的注意力,然后求饶。   但是,这张纸上只写了简简单单的四个字而已:   祸水东引。   字迹端正,笔力遒劲。   既有女子独有的秀美婉约,又有一股子潇洒自如的利落劲,不慌不忙。   那种微妙的矛盾感尽显在这四个字中。   夏公子淡漠的目光在纸上的这几个字间流连了一番,唇畔的笑又多了一分思忖。   这四个字似乎意有所指,似乎对方看破了他此行的意图。   因着他的停顿,连老者与小厮皆是一惊,目光不由看向了夏公子手中的那张纸。   “夏公子,”窗外再次传来卷碧近乎破音的喊声,“我们姑娘说,天音阁与公子曾有一面之缘,再见也是缘。”   夏公子终于有了些反应,眉梢微挑。   对于必死之人,他从来不会太在意,方才只随便扫了一眼,只记得对方的脸藏在斗篷的兜帽里,面目模糊。   想着“天音阁”,某一天鲜血淋漓的场面在他心头划过。   是她,那个救了卫国公的姑娘,医术玄妙。   她居然认出了自己?   夏公子的眸中掠过一抹潋滟的流光,随手将那张白纸揉成一团,抛出时,那白纸已经变成了无数细碎的纸末,与漫天风雪卷在一起。   他则信步朝大门的方向走去。   老者与小厮愣了愣,他们原以为公子根本就不会理会这个小丫鬟,却不想他居然有所行动,看样子似乎打算去见一见这庄子的主人。   老者迟疑了一瞬,在夏公子即将踏出房门的那一刻,谨慎地开口问道:“公子,是不是……”按计划行事?   话没说完,就被前方的青年打断了:   “去吧。”   两个字轻飘飘的,却比外面的风雪还冷。   意思是,计划继续。   老者的眼底掠过一抹冰冷的杀气,如利箭般的目光透过那敞开的窗口准确地射向了外面风雪中的卷碧。   夏公子再次打开那把桐油伞,撑着伞朝风雪中的卷碧走去。   强劲得似要把人吹起的风雪迎面而来,可他的步履却安然无比,闲适无比,仿佛行走于江南的和风细雨之中。   那只握着桐油伞柄的修长玉手是那么稳健,恁是风吹雪打,伞没有晃动分毫。   见到那位夏公子出来了,卷碧原本悬着的心松了大半,藏着斗篷中的手早就汗湿了一大片。   姑娘说过,第一步就看夏公子愿不愿意看纸鹤上的字。   只要他看了,自己就在默数到“三”时说第二句话。   第二步,就看夏公子愿不愿意出来。   只要他愿意出来,就有的谈。   卷碧一眨不眨地看着对方朝自己的方向走近,明明对方在笑,她却感觉到了一股无形的压迫感。   待对方走到一丈外,卷碧咽了咽口水,伸手做请状,指着院外道:“我们姑娘在亭子里等公子。”   她的声音在发抖,连抬起的那只手也同样在细微地发着抖,不知道为何,体内如同有一阵寒风刮过,冷飕飕的,心底深处有种本能的害怕,让她恨不得拔腿就跑。   走出客院的院子口,沿着一条以石板铺就的小路径直往东南走,是一座小小的亭子,就建在几株青竹旁。   卷碧想要跟上去,但是,一道鬼魅般的身影挡在了她前方。   头发银白的灰衣老者面容青瘦,形如枯竹,一只手臂横在了卷碧前方,那苍老的眼皮无力地微微垂下,寒芒如电地朝卷碧射来。   卷碧吓得退了半步,藏在斗篷里的双腿有些发软,那种仿佛被野兽盯上的不安感再次袭来。   她的手一抖,灯笼中的烛火摇曳得更激烈了,光影急速跳跃,把那老者清臞的面容照得有几分狰狞。   夏公子慢慢地走了过去,步履带着一种奇特的节奏,血红色的袖口被风吹起,如熊熊火焰在黑夜中飞舞。   顾燕飞站在亭子里的石桌后,目光专注地看着他。   或者说,她看的不是他,而是他身上的气运。   这才一会儿功夫不见,他身上萦绕着那股猩红色的“气”竟然变得更加红艳,更加浓郁,仿佛那流淌的血一般要滴出来一般。   传说之中,黄泉彼岸的曼珠沙华是以血为养分,才能红得如此妖艳,才能成就那不属于尘世的美。   “真美。”   顾燕飞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周身那猩红色的气运,由衷地低叹道。   她的声音说得并不响亮,但刚走到亭子外的夏公子还是听到了。   他收伞的动作停顿了一下,就继续把那把桐油伞收了起来,俊面微侧,亭子里那柔柔的灯光洒在他脸上,勾勒出他绝美的侧颜。   那狭长微挑的眉眼弯出一个魅惑的弧度。   还没有人敢在他面前说这样的话。   他轻轻一抖伞,伞上的雪花就像无数水晶珠般洒了出去,那透明的冰晶被他的红衣映照下折射出血光。 第127章   “夏公子。”   顾燕飞伸手做请状,笑意清浅适意。   她似乎全然没有看到亭子外那配着长刀的老者,自在得很。   夏公子从善如流地在石桌旁的一把石凳上坐下了,饶有兴致地看着她的脸,似在审视,又似乎心思已经飘走。   冰封的眼神中,透着对一切的漠视。   他一言不发地从袖中摸出一方素白如雪的帕子,细细地擦拭着自己修长的手指,动作慢条斯理。   顾燕飞朝他走近了一步,并不在意他的漠视,扬唇一笑:“夏侯卿,夏侯公子。”   少女微笑时,眉眼飞扬,气度清华,既有少女的明丽,顾盼之间,又透出几分狡黠,几分恣意。   夏侯卿原本平静的瞳孔终于泛起了一丝细微的涟漪。   原本在擦拭手指的动作也停了下来,眉眼微挑地斜睨着顾燕飞。   直到这一刻,顾燕飞的脸才算映入了他的瞳孔中。   眼前的少女未及二八,面容犹带着几分稚嫩,可她举手投足间流露出来的那种从容自在、游刃有余以及洒脱率性,绝非一般的闺阁女儿。   寒风依旧肆虐,亭子边的那几株青竹仍是一片翠绿,枝叶上覆了一层皑皑白雪,如玉叶琼枝,偶尔摇曳地发出沙沙的声响。   顾燕飞微微地笑着,定定地迎着夏侯卿幽邃的眸子。   她知道自己现在就像是走在一条悬空的细钢丝上,下方就是看不到底的万丈深渊。   她只要一步偏移,就有可能跌入深渊,万劫不复。   但越是这种境况,她反而越是冷静。   她是医修,在曜灵界没有什么人会与医修为敌,但是灵兽妖兽凶猛,她想要好的药材,就必然要以身涉险,所遇到过的大大小小的危机不计其数,她早就已经习惯面对这种被妖兽盯上的危险。   “夏侯公子。”顾燕飞款款朝他走来,笑眯眯地随口问道,“百里胤还有多久到?我们还有多久说话的时间?”   似乎两人是旧识,今日不过是在叙旧。   夏侯卿又开始慢慢地擦拭起手指,将每一根手指都擦得干干净净,接着将那依旧洁白的帕子随手丢弃。   一道如山涧泉鸣、环佩铃响的男音自他唇间飘出:“看来,你知道得不少。”   他一手置于石桌上,血红色的戒子在灯光中流转着诡异冰冷的光泽。   青年的笑容明艳,一瞬间,周身那猩红色的“气”疯狂涌动,有一种说不出的疯狂与诡异,也让他形于外的气质多了一种令人不敢逼视的威仪。   “不多。”顾燕飞坦诚地说道,在他对面的石凳上悠然坐下,谈笑自若,对他周身那迫人的威压视而不见。   “这里是京城,”顾燕飞用一根食指先指了指置于石桌东北角的油灯,再轻轻地点了点身前的桌面,“这里是庄子。”   “从京城出来,无论想去哪里,都不会‘路过’这个庄子。”   “百里胤会来此,应当是为了谋夏侯公子你的性命。”   “公子以身为饵,只需要把这庄子上下的所有人都替换成公子的死士,就能无声无息地要了百里胤的命。”   “如此,不会有人知道是公子动的手。旁人所看到的,只是百里胤死在了大景的京郊,一座平平无奇的庄子里。”   在最后一个字落下的同时,慢慢地把目光转向了夏侯卿,眼尾微挑,似在问他——   对吗?   亭子里,陷入一片死寂。   远处又传来了乌鸦不详的鸣叫,被风雪声刮得有些变了调。   “啪!啪!”   须臾,轻轻缓缓的击掌声响起。   夏侯卿看着与他相距不足三尺的顾燕飞,抬手轻轻击掌,肯定了她的猜测。   他笑了,似是止不住般笑了许久,灯光在他弯起的长睫上洒下一片碎金般的微光。   他的笑容很美,只是在这风雪茫茫的夜晚中,无端透着一股子危险的寒意。   顾燕飞也同样在笑,笑得惬意,随手抚了下被风吹乱的头发,一针见血地直言道:“夏侯公子是想借着百里胤之死,‘祸水东引’,让大景和越国再起纷争,然后渔翁得利?”   她用的是疑问的语调,尾音上扬。   可并不指望对方回答,就自己接着往下说:“公子是越国人,谋得自然是越国的利。”   “可惜,越国与大景是不会开战的。”   她的语气十分笃定,唇畔的笑意又深了三分。   夏侯卿不置可否,只是轻轻地转着指间的血戒,在灯光的映射下,浓密的羽睫投下淡淡的阴影,阴影之后是深不见底的瞳孔。   迎上他幽黑的眸子,顾燕飞语气淡然地说道:“越国圣人不敢!”   “……”亭子外的老者眼角抖了抖。这个丫头片子还真是敢说!   顾燕飞信手从桌上的油灯旁捡起一片枯黄的树叶,随意地捻了两下,漫不经心地接着道:“越国圣人已老朽,再不是从前那头锐气四射的猛虎。”   “就算百里胤死在了大景,只要大景的手里握有新型的燧发枪,越国就不敢开战。”   她松开捏着枯叶的两根手指,那片枯叶眨眼间就被强劲的风雪卷走了,消失于黑暗之中。   顾燕飞侧脸对上夏侯卿的眼眸,正色道:“其实,公子想得‘利’,无需如此大费周折。”   “哦?”夏侯卿依然慢慢地转着那只血戒,那双妖魅的眼眸眯了眯。   顾燕飞清脆地打了个响指,眉眼轻松地提议道:“还不如考虑一下,先占了越国怎么样?”   “我可以帮你。”   她笑靥如花,仿佛没有一丝的生死危机感。   这番话乍一听有些大言不惭的味道,亭子外的老者嘴角勾出一抹嘲讽的弧度。   夏侯卿再一次笑了。   他的眼眸漂亮得妖艳,似那夜幕中如钩的新月撩人心弦,勾人魂魄。   他转着戒子的手停住了,似是觉得百无聊赖,将微侧的脸朝顾燕飞的方向转了一个角度,轻轻柔柔地说道:“还有一炷香。”   他留给她的时间还有一炷香功夫。   夏侯卿的瞳孔冰冷彻骨,丝毫不掩饰他屠庄的意图,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脸上那种好整以暇的笑。   雪势丝毫不减,雪粒噼里啪啦地落在亭子顶上,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沉凝。   那呼啸的风雪环绕在亭子外,犹如虎视眈眈的野兽。   “夏侯公子有没有听过一句话?”顾燕飞脸上的笑容未敛,神情间似极为轻松,眼中似是轻笑、似是戏谑、似是威逼。   “一支穿云箭,千军万马来相见。”   她直视着夏侯卿的眼眸,用极慢的语速一字一顿地说道。   这句话天下皆知,出自大景的太祖皇帝之口。   顾燕飞抬手指向了上方的夜空:“你看。”   下一瞬,“嗖”的一声响起,一道大红色的流光自东南方升腾而起,宛如一道巨大的闪电撕裂了空气,势不可挡地飞向了上方风雪茫茫的夜空。   “哗!”   一道巨大的红色烟花在夜空中猛地炸开,将半边的夜空映成了一片赤红色,洒下一片灼灼的红光,连带下方的庄子也被照亮。   夏侯卿的面色微微一变,仰首望着夜空中那偌大的红色烟花,妖娆的笑意僵在唇畔,一双漆黑的瞳孔像是染上了鲜艳的血色。   “……”守在亭子外的老者瞳孔猛然间缩成了一点,像是被闪电击中似的,大惊失色。   他一动不动地任由雪花飘在他霜白的眉毛上,满是皱纹的脸上一片灰败阴郁,一颗心像是泡了水似的一点点地沉了下去,心凉无比。   现在百里胤一行人应该已经到四里外,必然会看到空中这道绚烂的红色烟花,除非他瞎了、傻了,绝不可能再自投罗网。   计划失败了!   这个念头清晰地浮现在老者心中。   他完全不敢去看去夏侯卿,直接单膝跪在这冰天雪地之间,身上冷汗淋漓。   他的脑子一片混乱,完全不知道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他明明已经派人盯紧了这庄子里的所有人,任何一个人有异动,都会被击杀,刚才这“穿云箭”又是何人所为?!   他到底是在什么地方还有所疏漏呢?!   “呱呱……”   远处又传来了聒噪的鸦鸣,也不知道是在哭丧,还是在欢呼。   不过转瞬,那朵大红烟花就消失在了夜空中,连点火光都不曾留下。   顾燕飞一手轻轻敲了一下石桌,眸子似是盛着璀璨星河,熠熠生辉。   “你看,反正百里胤也杀不成了。”她微微地笑,再次“贴心”地问道,“要不就考虑一下我的建议,咱们先把越国拿在手上,怎么样?”   她一口气把话说完了,姿态闲适,从始至终,一直浅笑盈盈。   她心知,夏侯卿要杀他们并非为了单纯的屠戮,不过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罢了。   这个庄子上的百余条性命,对于夏侯卿来说,只是蝼蚁,人又岂会在意行事时顺便踏死几只蝼蚁。   她破坏了他暗杀百里胤的计划,并不代表可以让庄子里的这些人活下来。   最重要的是,利益和价值。   她要提供对方足够的利益和价值,才能挑起对方的兴趣。   夏侯卿盯着顾燕飞,笑容依旧妖异,带着几分慵懒,第一次陷入沉思,拇指在血戒慢慢地摩挲着。   “我可以帮你。” 第128章   帮他?夏侯卿的眼眸眯成了狐狸眼,闪着危险的冷芒,仿佛听到了一个有趣的笑话。   “我们道医可不是只懂一些小戏法,符、占、签……面相,我都懂。”顾燕飞笑眯眯地自卖自夸,微微地凑近了石桌另一边的夏侯卿几分。   她一手置于石桌上,一手藏于石桌下,侃侃而谈:“从你的面相来看,你出身显贵,却命运多舛,不仅家破人亡,年幼成孤,而且屡逢劫难。”   她不只是在看对方的面相,那只藏在桌下的手在飞快地掐算着……   越看越心惊,越算越心惊,但她还是毫不犹豫地将掐算的结果说了出来,用一种随意的态度毫不留情地揭开了对方的伤疤。   这番话让夏侯卿那冰封的眼眸出现了一道清晰的裂痕。   顾燕飞一刻不停地继续说着:“十四岁那年,逃出狼窝又进虎口,将你推入十八层地狱。”   “你最珍视的亲人在那天死去,你的信念被碾碎,那一天你浴火重生……”   夏侯卿脸上的笑容裂开了。   眼神与笑容中涌动着一种极致的疯狂,连带身上猩红色的气运也像恶鬼似的伸出了魔爪。   忽然,他抬起了右手,修长如玉的手指犹如闪电般袭向顾燕飞的脖子,整个人美丽而又妖艳,如那致命的大红罂/粟。   原本悠然而坐的顾燕飞猛地起身后退,后方是亭柱,阻碍了她的步伐,对方的手毫不留情地掐在她柔嫩的脖颈上。   那只手像是从未受过任何苦难,修长漂亮,白皙高贵,干净细腻。   顾燕飞的唇角勾出一抹笑,墨玉色的瞳孔闪过一丝星芒,藏于斗篷中的短剑早在她后退的同时出鞘,银色一闪,剑刃划出一道新月般的弧度,擦过他的袖口,稳稳地横于他颈部。   一片手掌大小的大红袖布自夏侯卿的左袖脱落,飘飘荡荡地落在地上。   乍一看,就像地上多了一滩鲜红的血迹,触目惊心。   “姑娘!”亭子外的卷碧自然也看到了这一幕,失声尖叫,下意识地想要上前,却再次被那形容枯槁的老者拦住了。   老者的眼神冰冷如霜。没有公子的吩咐,谁也不能上前。   亭子里的时间仿佛静止一般,唯有寒风依然呼啸。   两人保持对峙的姿势,久久未动。   夏侯卿似是全不在意那柄架在脖颈上的短剑,他的右手微微用力将她的脖颈掐得又紧了一分,直视着与他相距不足一尺的少女。   两人贴得很近,近得可以看到对方发丝与眼睫上的点点雪花,近得可以看到彼此脸上最细微的表情变化。   即便被掐住了脖子,顾燕飞也没有任何慌张或者恐惧,甚至脸上绽出一缕漫不经心的笑,直视他的眼睛。   他的瞳孔漆黑漆黑,墨般的色泽,没有一点杂质,像是欲把一切吞没的深渊,看不出丝毫的情绪。   “咳咳。”顾燕飞因为喉头的压迫感轻咳了两声,依然在笑,意气风发,笑容张扬,“我可以帮你夺下越国。”   “怎么样,这个交易值不值这一庄子人的性命?”   当最后一个字落下的同时,顾燕飞率先放下了那柄架在夏侯卿脖子上的短剑,以示她的诚意。   她的眼眸深深地凝视着夏侯卿,一瞬不瞬,笑容笃定。   两人静静地对视着。   似在进行着一场无声的对决。   少顷,顾燕飞就感觉到脖颈上的压力变轻,掐住她脖子的那只慢慢地松开了,最后收了回去。   对方那双深邃魅惑的凤目沉沉地看着她,从疯狂到衡量,再到平静,乌黑双瞳在灯光的照射下,又闪现了一丝兴味,目光在顾燕飞的脸上打了个转。   亭子里,那种剑拔弩张的气氛一扫而空。   卷碧总算松了口气,拍了拍胸口,那双惊魂未定的眼睛又亮了起来,心道:果然,一切都在自家姑娘的算计中!姑娘说“放心”,怎么会有错!   顾燕飞摸了摸自己的脖颈,再次伸手做请状:“夏侯公子要不要坐下?咱们慢慢聊。”   也不等夏侯卿回答,她自己就先在原来的石登上又坐下了,顺手将她那柄短剑放在石桌上。   举手投足之间,镇定从容,洒脱坦荡,仿佛刚才的那场龃龉根本就不存在,又仿佛方才他们只是开了个玩笑而已。   可是,她白皙的脖颈上留下的那几道红色指痕是那么刺眼。   夏侯卿慢慢地转过了身,宽大的袖口与衣摆随着他的动作舞起,翩然欲飞,别有种冶艳、招摇的气质。   夏侯卿也回到了原来的那把石凳上坐下,两人在石桌两边再次对坐。   两人都在笑着,笑容中各怀心思。   夏侯卿又从袖中摸出了一块素白的帕子,慢慢地擦拭起方才掐着顾燕飞脖子的右手,连手指缝都没落下。   “你说要帮我?”他单刀直入地问道,那清越的声音淡淡懒懒,又带着低低的嘲讽。   当他的目光划过被削掉一角的左袖时,眸色阴翳,连那翘起的唇角也僵了一瞬,眉头直抽抽,嫌弃、烦躁之色溢于言表。   顾燕飞还是第一次在他的脸上看到这么多的表情。   她只当没看到,正色问道:“现在越国的局势如何?”   黑白分明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看着夏侯卿,一副虚心求教的表情。   亭子内静了一瞬。   两人之间的气氛霎时间又发生了一种微妙的变化,气温陡然直降,变得如冰窖一般。   前一刻,夏侯卿还在慵懒地笑着,这一刻,笑容敛住,眼角眉梢透出几分冰霜般的凛冽。   “你不知道?”他近乎是一字一顿地问道。   不知道。顾燕飞弯着眉眼笑,半点不心虚,仿佛他们只是在谈论今天的天气一般。   青年那张妖艳完美的脸庞第一次有了那种快要绷不住的感觉。   她什么都不知道,还敢跑来跟自己谈条件!   夏侯卿的凤目危险地半眯了起来,杀意再起,周身那猩红色的气也像沸水似的再次鼓噪起来。   面对对方逼人的眸光,顾燕飞笑容不改,依旧是那副悠然自在的样子。   她怎么可能会知道!   这一世,她重生还不足三个月,上一世的她只待过淮北、丹阳城与京城这三个地方,到死都没有离开过京城。   她怎么可能会知道关于越国的事。   就连夏侯卿这个名字也是今天才知道的。   看夏侯卿右手的手指跃跃欲试地屈了屈,一副想掐死自己的样子,顾燕飞想了想,一脸真诚地提议道:“要不,我来算算?”   她摸啊摸,从袖中摸出了一个巴掌大小的罗盘。   夏侯卿的笑容差点又裂了,眼眸弯出了一种说不上是邪魅还是扭曲的弧度。   杀心更浓了。   亭子外的风势猛然加强,似要把那几株青竹连根拔起。   西北方,几只黑鸦鸦的乌鸦不近不远地在半空中绕着圈子,呱呱乱叫,偶有几片黑羽被风吹了过来,恰好落在亭子里。   顾燕飞对于眼前的危机似乎毫无所觉,拿着罗盘拨了拨,念念有词地算了起来……   罗盘的指针微微颤颤地转动着,几点雪花轻轻飘落在了罗盘上。   旁边那把短剑的剑光折射进夏侯卿的瞳孔中,映得他的眸光更冷,散发着幽幽的寒气。   指针停下后,顾燕飞凝视着卦象,掐算了一番,才笑眯眯地说道:“帝星黯淡,贵国圣人一个月后会大病一场,皇位之争将会搅得朝堂天翻地覆。”   说这句话时,她的神态与语气都太过随意,就像是信口戏说。   这关系到越国命运的一卦由她这么道来,非但不令人觉得肃然起劲,反而让人感觉她就像个坑蒙拐骗的神棍。   夏侯卿擦完最后一根指尖,将帕子揉在手心,淡淡道:“要不还是杀了算了。”   他的声音犹如夜风,冷冷的,飘忽的,唇畔似笑非笑。   他虽然口口声声言“杀”,但顾燕飞心知肚明,他的杀意已十不存三。   顾燕飞半点不惧,她伸手指着罗盘,一本正经地解释起上面的卦象道:“山风蛊,艮上巽下。《彖》曰:蛊,刚上而柔下,巽而止,蛊。”   说人话!夏侯卿把不耐写在了脸上,随手丢掉了手里的那方帕子。   洁白的帕子轻飘飘地落在了那片大红残袖上。   一个黑衣人轻盈地从不远处的墙头一跃而下,出现在那枯槁的老者身边,低语声隐约飘来:“戚老……”   那老者眸色一凝,快步走向了亭子中的夏侯卿,附耳禀了一番。   夏侯卿兴味地勾唇,气定神闲。   几乎是下一刻,庄子大门的方向就传来了一阵骚动。   几十个带刀侍卫如众星拱月般簇拥着一个白衣青年朝这边走来。   侍卫们各司其职,有的负责开路,有的守着两侧,有的负责殿后,每一个侍卫都是目光凌烈,闪着杀伐之气。   他们的手中举着一个个火把,火焰灼灼的光芒把这个庭院照得亮如白昼,驱散了周边的黑暗。   与此同时,周围的墙头、屋顶、树冠间无声无息地冒出一道道幽灵般的身影,他们的手中或是执有弓箭,或是握着长刀,杀气腾腾。   两方人马就这么彼此对峙着,只要他们的主子一声号令,甚至是一个手势,双方就会即刻开战,血溅当场。   在这种剑拔弩张的气氛中,周身笼着一层浅浅火光的楚翊眉目含笑地徐徐走来,闲庭信步。   一袭无瑕白衣,比那周边的皑皑白雪还要洁白,衬得他一双眼睛清澈幽深,气度高华,仿佛自九天之上腾云驾雾而来,风采绝世。 第129章   “这大晚上的,好生热闹。”楚翊一边缓步往亭子方向走着,一边含笑道。   他俊美的脸庞上映着暖橘色的火光,漾着一个如春风的笑容,和煦明净。   仿佛这漫天风雪都随着他的到来,变得柔和了下来,风声舒缓,雪花轻盈。   卷碧如释重负。   亭子里的顾燕飞转头朝楚翊的方向看去。   两人目光相对的那一瞬,楚翊微微一笑,笑意止不住地从眼底溢了出来,让他的脸庞愈发温润。   四海如影随形地走在他身旁,手里撑着一把桐油伞,跟楚翊一起赶到庄子里的还有顾渊。   顾渊就走在楚翊的后方,一手静静地挎着腰侧的长刀,昂首阔步,锐气四射。   他警惕地环视着周围那些潜伏在黑暗中的黑影,心里松了口气:幸好妹妹安然无事,幸好……   顾渊现在在当差,不能随便出声,也只能飞快地对着她眨了下眼,意思是,没事吧。   顾燕飞略一颌首,神情自若。   雪势倏然转小,微风习习,这才一会儿功夫,夜空中只剩下了几片零星落下的雪花。   很快,楚翊走到了距离亭子不足一丈的地方,目光缓缓地从顾燕飞的脸上移向了桌对面一袭红衣的丽色青年。   他扬唇轻笑,眉目舒展,视线稳稳地定在青年倾国倾城的面庞上,一语点出了对方的身份:   “夏侯尊主,许久不见。”   “尊主来了京城,怎么也不与我说一声,我可以好好招待尊主,叙叙旧。”   温和的语气不疾不徐,不轻不重。   顾渊当然也听到了,先是一怔,随即就反应了过来,意识到这个名字所代表的人。   眼前与妹妹坐在一起的这个红衣青年竟然是南越的夏侯卿。   那个传闻中执掌了南越朝政半边天、手握一半军权的天圜司尊主,那可是连南越太子见了他都要谦让三分,足以在南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人物!   传闻中,夏侯卿心狠手辣,杀伐果敢,曾经助南越一举拿下西南羌族,让南越扩张了三成的疆土,也曾仿效前朝做出过屠人十族之举,令举国震动,文人儒士纷纷提笔痛斥,但夏侯卿依旧我行我素。   这夏侯卿就是个疯子,据闻,南越朝中有御史不过弹劾了他一句“奸佞”,就被他当场击杀,血溅奉天殿,满朝无人敢语。   此类事件不胜枚举。   顾渊的脸色瞬间控制不住地变了变,心脏微紧,不由一阵后怕,再次庆幸地暗道:幸好他来得不算太晚。   夏侯卿想要杀谁,就没有人能在他手下活命,他手上的人命怕是比这京城所有的人口加起来还多。   顾渊死死地盯着亭子里的夏侯渊,全神贯注。   “原来是公子翊啊。”夏侯卿熟稔一笑,红唇高高翘起,仿佛此刻才认出了楚翊,懒懒道,“招待就免了,本座一向不喜这些繁文缛节。”   他幽黑如墨的眼底闪烁着一丝危险的光芒,有审时度势,有揣测,有思忖,也有一丝忌惮。   许多种猜测在心头如浮光掠影般急速闪过。   楚翊微微笑着,信步在那形容枯槁的老者身边走过,步伐优雅平稳得没有一丝变化。   银发老者身形绷紧,眼底掠过一抹凌厉的杀机,但见主子没说话,也就一动不动,如枯树般扎根在那里。   楚翊独自走进了亭子中,也不用人请,就自在地在顾燕飞与夏侯卿之间的位置上坐下了。   几乎同一刻,夏侯卿开口吩咐老者道:“老戚,让他们退下吧。”   什么?!老者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直觉地望向了夏侯卿。   夏侯卿漫不经意地抚袖。   堂堂景国大皇子都敢独自来到亭子里,他又有何惧?!   再说了,楚翊要有心对他动手,此刻带来这个庄子里的就不只是这么些虾兵蟹将了。   老者哪里敢质疑夏侯卿的决定,手指成环放在唇间,立即吹响了一阵尖利的口哨。   随即,屋顶、墙头、树冠等处的那些幽魅黑影就悄无声息地隐匿于黑暗之中。   四海看了一眼楚翊的眼神,抬手做了挥退的手势。   下一刻,周围的那些皇家侍卫就像潮水似的退了出去,毫不犹豫。   那些火把也随之退走,周围又暗了下来。   没有了风雪的夜晚,空中的星月朦朦胧胧地现于阴云之间,一片宁静安详。   这个庭院里转瞬又变得空荡荡的,只留下积雪上一道道泥泞的足印。   楚翊笑容和煦地看着顾燕飞,剑眉向上轻挑了一下,眼尾带笑,神情温柔。   顾燕飞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右手托着雪腮,与他默契地交换了一个眼神,挑起话头:   “赶得早不如赶得巧,我正在琢磨帮夏侯公子夺越国政权呢。”   她说话时,还是那种随随便便的口吻,轻慢得就跟她在玩一场游戏一样。   听得亭子外的老者再次抽了抽嘴角。   楚翊的目光轻轻扫过顾燕飞脖间那几道红中发紫的掐痕,嗓音中染上了几分清冷,淡淡地接口道:“此事简单,夏侯公子可要听我一言?”   他学着顾燕飞的口吻改称对方为夏侯公子,一句话就在三人之间划分出了一条看不见的界限。   他与顾燕飞在这边,夏侯卿属于另一边。   “简单?”夏侯卿的尾音上扬,眉眼弯出诡谲的弧度,让人看不出喜怒,更看不出他真实的情绪。   “嗯。”楚翊干脆地点头,他的笑容干净得如同雪后的春水淌幽幽淌来,“可要一谈?”   轻柔的晚风一吹,竹叶上的积雪如糖霜般洒下,低而不折的青竹傲然地挺起了脊背,青葱依旧。   一股淡淡的、清冷的竹香飘浮在空中,夹着一丝丝凉凉的水汽,清幽雅致。   夏侯卿的手指又开始摩挲那只血戒,看看楚翊,再看看顾燕飞。   当日在天音阁,也是他们两人在一起。   “你说。”夏侯卿终于吐出了两个字,唇角抿出一个妖邪的浅笑。   说话间,楚翊的目光在桌上的那柄短剑以及地上那片红色袖布掠过,知道顾燕飞肯定没吃亏。   楚翊随手拿起了那柄短剑,徐徐道:“越国现任圣人百里弘登基二十余载,开创了干明盛世,国力一度鼎盛。”   “可是,这五六年,百里弘年老力衰,骄奢淫逸,沉溺于享乐,既没有了扩张疆土的野心,也没了从前励精图治的决心。”   “越国看似繁花似锦,其实早已有了式微之象。”   他温润的嗓音流泻在凉如冰水的空气中,脸上微微笑着,骨子里透出一股令人难以忽视的自信来,带着一种岳峙渊渟的气势。   顿了顿,他眼角的余光瞥过顾燕飞专注的小脸,眼角弯了弯,温情无限。   庭院中的花木在晚风中婆娑起舞,沙沙声响宛如低吟。   “根据卦象显示,君主重病。”顾燕飞用食指点了点罗盘,一本正经地说道,“太子监国,兄弟阋墙,九子争峰……贵国真乱!”她感慨地总结道。   “我记得皇十五子方满一岁。”楚翊适时地又接了一句。   这两人一唱一搭,就差直说,干脆挟天子以令诸侯怎么样?!   夏侯卿的眼角几不可见地抽了一下,又开始来回审视这二人,魅惑的瞳孔幽深如一片令人看不透的深谷。   他至少可以肯定楚翊与百里胤肯定不是一伙的。   “真正站在那个至高之位,可比遥观越、景两国战乱四起,有意思得多。”楚翊拿出一方帕子慢慢地擦拭起剑身。   那银色的剑刃在灯光中透着一股比雪还冷的寒意。   夏侯卿嘴角微凝,抚了下残缺的左袖口,将它隐于石桌下,眼不见为净,同时微微偏首看向楚翊,绝美的侧脸在昏黄的光影中,亦笑亦讥。   白衣如雪的青年白净清瘦,仙气飘飘,给人一种弱不胜衣的感觉。   “公子翊,”夏侯卿扬唇笑了,完美无瑕的眉眼显得愈发昳丽,艳光四射,“在越国八载,一丝不露,真是辛苦你了。”   好一个病公子!   楚翊言辞凿凿地蛊惑自己挟天子以令诸侯,自然不是好心,是希望越国内乱,如此景国才能得到喘息的空间,与自己的“祸水东引”之计有异曲同工之妙。   夏侯卿赞叹地轻轻击掌,嘲弄道:“本座自愧不如!”   那道狭窄轻薄、光亮平滑的剑身清晰地倒映出楚翊那双比夜空还要深邃的眼眸。   楚翊笑而不语,忽地手腕一扭,朝夏侯卿舞出一朵漂亮的剑花,银光四射。   然而,夏侯卿分毫也没有躲闪,倒是老者变了脸色,惊呼道:“尊主!”   剑光一闪而逝,下一刻,那柄短剑已经被收回鞘中,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归鞘的动作如行云流水般流畅自然,一点也不拖泥带水。   而夏侯卿右手的手背上赫然多了一条血痕。   红的血与白的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这等于也是楚翊的一个回应。   也是示威吧?   夏侯卿的视线若有所思地扫过顾燕飞脖颈上的几道掐痕,以舌尖舔去了手背上的鲜血,下唇染上了一点鲜血,愈显妖魅。 第130章   夏侯卿无趣地舔去下唇的血,霍地起身,懒洋洋地丢下一句:   “天色不早,本座乏了。”   夏侯卿就这么走了,撑着那把桐油伞飘然而去。   一身大红衣袍除了袖子被削掉一片,袍脚不曾沾染一点地上的泥泞雪水,纤尘不染。   银发老者亦步亦趋地紧随其后。   他们一行人没有离开庄子,依然借住在这里,就仿佛他们只是普通借宿的路人。   这天寒地冻的,楚翊和顾燕飞也没在亭子里久坐,一起往主院的方向走去。   顾渊与四海跟在两人后方。   卷碧落于最后,她总觉得鼻尖萦绕着一股若有似无的硝烟味,步履虚浮,仍有几分劫后余生的惊魂未定。   风又开始大了,把卷碧手里的灯笼微微吹起,昏黄的灯光摇曳,光影交错。   层层阴云将星月遮蔽了大半,似乎下一场暴雪随时会卷土重来。   “你怎么会来?”顾燕飞眨了眨眼,笑盈盈地问楚翊,又将那柄短剑佩于腰侧,步履飒爽而不失优雅,谈笑自若。   仿佛方才的那一场生死危机没有在她心头留下任何的痕迹,风过水无痕。   迎上她灿若繁星的眸子,楚翊低低一笑,解释道:“我看今晚风雪大,你到这个时间都没回府,想来路上出了什么‘变故’,就带人即刻赶过来了。”   见前方两人言笑晏晏,落后两步的顾渊步履一滞,从楚翊轻描淡写的话语中听出了一丝表功的味道。   顾渊斜眼朝着笑如春风的楚翊瞥了一眼,心头不禁又泛起了那种自家宝贝遭人惦记的酸楚感。   顾渊今天当差,从猎场回京后,就待在宫中。   天黑前,他的小厮梧桐急匆匆地跑来跟他说,卷碧派人回府报讯,可太夫人没有安排马车去接二姑娘。   顾渊当下就急了,即刻去找楚翊请假,打算亲自去接人,并说起了妹妹被大雪困在庄子上的事。   楚翊的脸色霎时就变了,丢掉手里刻了一半的印纽,立刻点了人和自己一同出京。   当时顾渊还懵着,觉得妹妹好歹是在他们顾家自己的庄子上,其实也没那么十万火急的。   还有,自己去接妹妹,大皇子跟去干嘛?!   没想到一到庄子,顾渊就感觉到这庄子里有高手埋伏着,把他吓得是心惊肉跳,这才明白了楚翊为何急成这样?!   幸好!   顾渊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直到此刻才算彻底释然,冰凉的心口又有了暖意:只要妹妹没事就好。   “楚翊,”前方,顾燕飞轻快的声音再次响起,带有一丝好奇,“你们在路上有没有遇到百里胤?”   听到百里胤的名字,顾渊的薄唇抿了抿,表情又变得很古怪。   本来,他是打算今晚就让狐朋狗友们给百里胤套麻袋的,这下得另寻时间了。   楚翊微侧脸看着顾燕飞,脸上有着温柔而静谧的微笑:“遇是遇到了,不过,没有惊动他。”   百里胤身在大景,却还以为能像在越国时那样,隐匿住行踪。他自觉可以瞒天过海,其实他黄昏一离开京城,楚翊就知道了,也命了人悄悄尾随。   百里胤此行带出京的那些亲随尽数是精锐,杀气腾腾,显然是要去伏杀什么人。   本来楚翊只需要观望,伺机再动。   谁想……   楚翊一瞬也不瞬地凝视着顾燕飞,想着她今天无故被牵连,差点就……   他藏于袖中的手指微微蜷曲了一下,指尖有些苍白。   楚翊急速地控制了情绪,若无其事地接着道:“他已经折返回京了。”   当时在看到从庄子的方向突然腾空升起一道红光时,百里胤脸色大变,即刻就调头回了京。   而楚翊,心知不妙,快马加鞭地赶来了这里。   一阵冰冷的晚风迎面而来,楚翊的眼睫轻颤了两下,眸色深深。   顾燕飞弯唇笑了笑,淡笑道:“看来百里胤很怕夏侯公子。”   “确实。”楚翊温言道,“百里胤与其长兄百里兆对夏侯卿忌惮已久。”   “如今在南越,夏侯卿一手遮天,百里兆虽是太子,却也被其压制,就连越国圣人也要畏夏侯卿三分。”   “只有除掉夏侯卿,百里兆才能彻底稳坐他的太子之位。”   “而夏侯卿显然对此十分清楚,才会以身为饵,诱得百里胤放手一搏。”   楚翊的声音并没有放低,连后方的顾渊也听得一清二楚。   顾渊的脑海中浮现那个如血般妖异的青年,眸色渐沉,心道:这夏侯卿太狠也太毒辣了,明明就算不屠庄,他也能达成目的,却仅仅只是为了省事,不惜让庄子里的上百条人命作为百里胤的祭品……   此人真是名不虚传,不可轻忽!   “沙沙沙……”   树影随风摇曳,才停了一会儿的雪花又开始零星地落下,雪花飘飘扬扬。   一片雪花恰好落在他的人中,顾渊觉得鼻头微微发痒。   生怕妹妹淋雪着凉,顾渊解下了身上的披风,打算给她披上,可才解开披风的系绳,就见楚翊已经从四海手里接过了一把竹月色的桐油伞,将伞撑在了他与顾燕飞的上方。   偌大的伞面体贴地朝顾燕飞的方向微微倾斜,几片雪花零星地落在楚翊的肩头。   而顾燕飞整个人被严严实实地笼罩在伞下。   纤长的少女在身侧青年的映衬下,尤显娇小。   自己又被抢先了!!这个念头清晰地浮现在顾渊心中,总觉得哪里好像不太对。   顾燕飞若有所思地屈指摸了摸下巴,喃喃道:“夏侯公子应当不止是为了百里胤来的吧。”   一个在南越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人物,在京城的戏楼里“唱了”这么久的花旦,为了区区一个百里胤,也实在屈才。   顾渊来回看着这两人,感觉自己好像有点多余,开口昭显一下存在感,问道:“妹妹,你怎么知道那人是夏侯卿?”   “算出来的。”顾燕飞笑眯眯地说道,似真又似假,神态间有狡黠,有戏谑,也有自傲,“我就这么掐指一算……”   她随手抬起右手,本来只想掐个兰花指,可胸口一闷,好不容易压制住的气血再也压不住了,一阵翻江倒海般的翻腾。   脚下一软,她的步履有些蹒跚,身子失衡地往前摔去,乌黑浓密的青丝如瀑布般流泻而下……   她说的是实话,夏侯卿的身份确实是她算出来的。   对方今晚来势汹汹,带了一众死士,而她对他一无所知,就没法去谈条件。   可惜,这件事也牵扯到了她自己的生死,身在局中,再掐算破局之法有悖天道,难上加难。   她反复尝试,拼着耗损几年寿元,总算是算到了一点提示:   卿本佳人,浴火而生;血衣修罗,血雨腥风。   这点当然还不够,幸而,她知道对方是南越人。   南方为离火,以此又起了一卦……   她以各种线索起卦,足足算了七七四十九卦,才算把“夏侯卿”这个名字算了出来。   若非夏侯卿仅仅只是个凡人,现在的她是根本办不到的。   顾燕飞只觉喉头泛起一股微微的腥甜,因为脱力,眼前也有些恍惚,似是蒙上了一层薄纱。   “小心!”   “妹妹!”   两道关切的男音同时响起。   顾燕飞也只往下倒了一些,就感觉腰身上一紧,楚翊的左臂牢牢地横在她的腰身上,扶住了她。   顾渊表情复杂地看着自己慢了一步所以落空的手。   “没事吧?”楚翊垂眸看着顾燕飞,柔声问道。   他墨黑的眼眸幽深如夜空,又似澄净的湖面,清晰地倒映出她的影子。   眼尾的一点殷红泪痣衬得他温润秀逸的眉目多了一分旖旎与绮丽。   “无妨。”顾燕飞一手抓住了旁边的一棵梧桐树,稳住了身形,樱唇微微发白,眼眸依旧明亮有神。   顾渊还是不放心,眉心紧锁,抬手想去试试顾燕飞的额温,就听楚翊吩咐道:“去弄个轿椅来。”   “里面应该有轿椅。”卷碧接口道,立刻就往主院方向跑去。   地上都是积雪,泥泞湿滑,她一个不留神,脚下差点打滑。   顾渊嫌弃地看着卷碧,觉得她怎么看怎么不靠谱,干脆就自己去了,飞快地丢下一句:“妹妹,你在这里等我!”   顾渊健步如飞地走了,三两步就赶上了卷碧。   看着自家大哥活力四射的背影,顾燕飞“噗嗤”一笑,笑靥明丽。   在见过庞嬷嬷后心底萦绕的那一丝阴霾,也随着这一笑,彻底地烟消云散了。   现在的大哥还很好,没有不良于行,没有一蹶不振,也没有身染天花……   迎着习习的夜风,顾燕飞的笑容又深了几分,随性不羁。   她一贯不拘小节,怎么舒服就怎么来,起先一手搭在树干上,后来干脆就慵懒地靠在了旁边的树干上,下巴微扬地望着上方的夜空。   广袤无垠的夜空中,雪花零星地缓缓飘落,像点点洁白的梨花瓣翩翩起舞。   一片静谧祥和,空灵隽永。   这一劫过了!   顾燕飞的唇角微微弯起,下颔勾出一个清俊的弧度。   顾燕飞在看夜空,楚翊则在看她。 第131章   夜空阴冷暗沉,晶莹的雪花在灯光中闪闪烁烁,靠在树上的少女微笑时身上似是萦绕着一层柔和的光芒,点亮了四周。   楚翊的目光落在顾燕飞发髻上的那支白玉梅花簪,簪尾的两朵红梅红艳欲滴。   他的面庞泛起浅浅的笑意,低声问道:“很喜欢吗?”一直戴着。   这句话问得没头没尾。   “喜欢!”顾燕飞却明白他在问什么,朗然大笑,坦然地点头。   那张清丽无瑕的脸上总是洋溢着勃勃的生机,恣意飞扬,眼眸明亮如夜空最璀璨的星子,明亮了他的心房。   她喜欢就好!楚翊看着她,脸上的笑容更深,仿佛春风吹过雪后的大地,温暖了空气。   顾燕飞抬手摸了摸发髻上的簪子,动作轻柔,心道:当然喜欢啊。多亏了这簪子,不然今天就麻烦大了!   她还是得设法再找些古物才行。顾燕飞在心里琢磨着。   靠着树干歇了一会儿,又吹了会儿冷风,顾燕飞觉得身上舒服些了,可冷风直往领口钻,凉飕飕的。   今晚与夏侯卿的对峙让她几乎把灵力和精力消耗得一干二净,她需要“回血”。   “我好些了,我们走吧。”顾燕飞一手扶着树干,试图直起身,“不等了。”   见她站得艰难,楚翊下意识地伸出左手,想扶她一把,可顾燕飞已经转过了身,让他的手落了个空。   即便脚下在打飘,顾燕飞还是慢慢地往前走着,一步接着一步。   晚风吹起她身上的斗篷,斗篷飞舞,让她的步履看着越发虚浮,像是在往前飘似的。   楚翊唇角轻抿,见她根本没有让他搭把手的意思,也就把手收回了。   他亦步亦趋地走在她身旁,默默地给她撑着伞,看着她柔和精致的侧脸,看着她始终微微弯如新月的唇角,心想:她似乎很习惯靠她自己。   两人肩并着肩,悠然徐行。   楚翊的注意力几乎全都集中在身侧的少女上。   两人离得很近,走路时,偶尔胳膊擦着胳膊,肩膀贴着肩膀。   他能闻到她身上那股清幽的竹香,夹着周围的雪花,清清淡淡,沁人心脾。   当他们走过客院附近时,顾燕飞忽然驻足,伸手拉住了楚翊的一侧袖子,轻轻地晃了晃。   另一手指向了前方,她踮着脚,悄悄对他说:“看那边。”   “嗯?”楚翊一愣,垂眸瞧着她捏住自己袖口的两根手指,勾唇一笑。   灯光中,他飞扬的眼角与唇角都带温暖的笑意。   顾燕飞对着他狡黠地笑了,明亮的笑容像冬日的阳光般暄和,左手比了一根手指,同时数着数:   “一、二、三。”   当她数到“三”时,只听前方平地一声响,客院的一栋房屋轰然坍塌。   屋顶连着上方厚厚的积雪瞬间压塌了下去,下方的地面随之微微震动,房子里面传来几声此起彼伏的惊叫声。   无数的雪花与尘埃飞飞扬扬地飘在空气中,形成一片灰蒙蒙的弥天大雾!   院墙内的地面上落了一大片灰色得积雪以及破碎的瓦片,一地狼藉。   “……”楚翊面不改色地挑了下剑眉。   他自是记得方才夏侯卿是往这个院子走的。   “一支穿云箭,千军万马来相见!”顾燕飞愉快地笑了,意气风发地在楚翊的肩头拍了拍。   少女畅快的笑声回响在夜风中。   她自然不可能随身带什么穿云箭,那道红光是符箓的效果,就画在那只她让卷碧交给夏侯卿的纸鹤上。   这符没多大作用,只是一道红色的烟花。   只不过,纸鹤是在室内的,红光冲天之余,屋顶必然会受到冲击,有所损毁。   先前刚下过暴雪,破损的屋顶上压着厚厚的积雪,显然是承受不了多久的……   当年师尊总说她喜欢琢磨一些乱七八糟的符。   要是有机会回去,她一定要跟师尊好好念叨念叨。   顾燕飞抬手摸了摸,脖子上的那几道掐痕摸着还一点点隐痛,下巴傲娇地一昂。   哼!就该让夏侯卿倒个霉!   反正这庄子“年久失修”,塌个屋顶什么也是寻常……对吧?   见她傻乐,楚翊也是笑,眉目柔和。她高兴就好!   两人慢慢悠悠地继续往前走,后方的客院中还不时有碎石、碎片落下的声音传来,远处又一次响起了乌鸦幸灾乐祸的鸣叫声……   当顾燕飞回到主院时,就见黄管事在院门口附近探头探脑地张望着。   他当然也听到了客院塌房的动静,只是顾燕飞早有吩咐,他不敢随意踏出院门。   “再去收拾两间客房,其他人若无事就早些歇息。”顾燕飞一边吩咐黄管事,一边继续往里走。   她从容不迫的样子令黄管事忐忑了半宿的心一下子踏实了起来。   “是是是,小人这就是去办。”黄管事搓着手连连应声。   说话间,他们来到了堂屋前的庑廊下,顾燕飞就近挑了把椅子坐下了,而四海以及其他的侍卫们则守在主院外。   顾渊只比他们晚了两步,很快就大步流星地进了屋,那俊逸的面庞上,剑眉微蹙。   “这庄子没轿椅。”他冷冷淡淡地跟王管事吩咐了一句,“庄子里没轿椅可不行,以后要备一个。”   黄管事又是一阵唯唯应诺,心里腹诽:主子们都十几年没来庄子了,从前的轿椅早就坏了。   顾渊没在意黄管事,快步走到了顾燕飞的身边,放柔声音问道:“妹妹,你好些了没?要不要去请个大夫给你看看?”   顾燕飞摆了摆手,想说她就是最好的大夫,可话还没出口,就听屋外传来一个中气不足的苍老女音:   “姑娘……大少爷……”   堂屋外头,一道矮胖的玄色身影朝这边步履蹒跚地跑了过来。   来人正是庞嬷嬷。   庞嬷嬷身上披着一件半新不旧的玄色斗篷,额头上还绑着之前的白布条,花白的头发在风中有些凌乱。   黄管事的女儿小心翼翼地搀着庞嬷嬷的胳膊,小丫头讷讷解释道:“庞嬷嬷听说大少爷也来了,就非要过来给大少爷请安。”   “大少爷!”哪怕是这么多年没见,庞嬷嬷依然是一眼就认出了顾燕飞身边的顾渊,红肿的眼眶再次含满了泪水。   她离开时,顾渊还只是一个六岁的孩童,现在已经长成了一个风仪出众的郎君。   庞嬷嬷的气色依然不佳,但心情显然很好,一双浑浊的老睛在看向顾渊与顾燕飞时,明亮了几分。   顾渊双眸微张,也同样认出了多年不见的庞嬷嬷。   十年岁月让一个懵懂稚童成长,变成了英气勃发的青年,也同时残酷地在庞嬷嬷圆润的脸上刻下了无数道皱纹与银丝。   “嬷嬷,”顾渊先是震惊庞嬷嬷怎么也在这庄子里,紧接着,他就意识到她受了伤,声音中透着一丝暗哑,“你怎么……”   “我与娇娘她们来这里躲雪的路上捡到了庞嬷嬷,”顾燕飞代替庞嬷嬷解释道,身体慵懒地靠在高背大椅上,“当时庞嬷嬷被人打伤了头,倒在路边。”   “嬷嬷说,她今天去过府里,但被人打发了。”   顾燕飞言简意赅,并未说太多,眉宇间难掩疲累之色。   顾渊瞳孔翕动,薄唇紧抿,右手下意识地抓住了椅子的扶手。   “嬷嬷……”他的目光又在庞嬷嬷包着白布条的额头上转了转,平日里冷峻平稳的声音中透着一丝不明显的颤意。   他不傻,从顾燕飞的这寥寥数语中立刻就想明白了一点,庞嬷嬷这是被人杀人灭口了。   可是,为什么?!   顾渊的眼眸冰冷幽暗,如同藏着万年寒冰。   那些血脉亲人的身影交错着浮现心头。   顾渊薄唇紧抿,隐隐感觉到一种风雨欲来的压抑……   卷碧手脚敏捷地给众人一一都奉了茶,唯有顾燕飞那杯是卷碧亲手端到她手里的。   这庄子里也没什么好茶,卷碧就用了随身带的花茶,一股淡淡的梅花茶香随着茶水的热气飘散在空气中。   喝了几口热茶后,顾燕飞的脸色被热气熏红了一些,但身体依旧乏力,唇色略有几分苍白。   顾燕飞审视着顾渊复杂的表情,眸光深邃,徐徐地开口问道:“大哥,你有没有得过天花?”   因为疲惫,她的声音不如平日清脆,在屋外风雪的映衬下,透着一丝丝沧桑的感觉。   庞嬷嬷闻言不由捏紧了帕子,干扁苍白的嘴唇微颤。   听到“天花”时,连一旁默默喝茶的楚翊也有了些反应,朝顾渊斜了一眼。   “……”顾渊一脸疑惑地挑眉,不知道妹妹为什么会这么问。   回想了一番后,他老老实实地说了:“我记得三四岁时有一次,病得很厉害,一直发烧,昏昏沉沉的……祖母说是天花。”   “真是天花吗?”顾燕飞紧紧地盯着顾渊的眼眸,努力振作起精神,再问道,“大哥就没有怀疑过吗?”   她的脸色微有些发白,看向顾渊的目光变得更加深邃,更加复杂。   顾渊:“……”   顾渊凝眸,表情渐渐变得严峻。妹妹当然不会无的放矢…… 第132章   兄妹俩的目光默默地对视,屋内一片窒息的沉静,只有庞嬷嬷紧张浓重的呼吸声回荡在空气中。   沉寂像是一张看不见的大网在慢慢地收紧。   看着默然不语的顾渊,顾燕飞的眼睫细微地往下垂了一点,在她洁白如瓷的脸颊上投下一片暗影。   她心中微叹,但并不觉得失望。   当年的事,顾渊没有怀疑也正常,那时候的顾渊也就年仅三岁而已,三岁的孩子又懂什么,得了什么病,自然是太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再者,大部分的人恐怕也记不清三四岁时的很多事了。   就像她,相隔两百年,她也忘掉了很多人,很多事……直到最近,才慢慢回想起一些也许无足轻重的细枝末节。   顾燕飞抬手揉了揉眉心,一股倦意压制不住地涌了上来,来势汹汹,却听顾渊突然说道:“对了,当年,爹爹好像也问过我……”   庞嬷嬷猛地睁大了眼,身子剧烈地颤动了一下,连手里的帕子脱手也毫无所觉。   连顾燕飞在这一刻都有一瞬间的失神,双眸微张,心口亦是猛烈地一颤。   她低低地问道:“后来呢?”   顾渊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心口的暗潮汹涌,胸口似乎凝着一团气,闷闷的,沉沉的,口中接着道:“后来爹爹就带着我和顾云嫆一起去了扬州,直到……”   他的声音越来越还慢,越来越低,最后戛然而止。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是在场众人都明白他的未尽之语——   直到扬州沦陷!   顾渊的眼眸变得异常深邃,抿紧了嘴唇。八年过去了,可当年的事至今仍深深地铭刻在他心上,留下永远无法抹去的伤痕。   那一战,他失去了父亲,人人都说父亲卖国降敌,连祖母都为父亲感到羞辱……   他的天地在陡然间崩塌了!   顾渊的表情凝然不动,整个人隐隐透出一股淡淡的悲凉。   顾燕飞直愣愣地看着顾渊那冷峻的侧脸,目光略带几分恍惚,几分沧凉,似乎在透过他注视着那个她两世从来唯有见过的男子。   她的父……   “砰!”   堂屋的大门忽然被人粗鲁地从外面一脚踢开,发出“吱嘎”的声响,其中一道门扇更是被踢飞到了地上,摔得裂成了两半。   堂屋外,赫然可见大门外的屋檐下站在三个人。   走在最中央的是一袭红衣的夏侯卿,立于他左右的是一老一少两个亲随。   夏侯卿的衣裳鲜红如火,依旧如之前那般纤尘不染;   而另外两人则是灰头土脸,狼狈不堪,就像是在灰尘碎石里滚了一圈似的。   夏侯卿嫌弃地斜睨了亲随一眼,右手的两根手指只微微动了动,那银发老者就识趣地往后退了一步,再退了半步。   “……”黄惟家的被夏侯卿三人抛在了后方,表情讪讪,觉得这借宿的客人也太不懂礼貌了。她刚刚都说了姑娘与大少爷有事,可是对方还非要硬闯!   顾燕飞的目光在夏侯卿身上那崭新的大红衣衫上转了转,却没找到一点灰尘,心里暗道:可惜了。   夏侯卿一句话也没说,自在得仿佛他不是不请自来,而是这里的主人一样。   他面无表情地跨过门槛走进了堂屋,径自朝着正前方走去,然后随手一撩衣袍,姿态张扬狂傲地在上首的太师椅上坐下了。   “本座今天住这里。”夏侯卿大言不惭地宣示,打算反客为主地占了这主院。   银发老者没立刻进屋,而是站在廊下轻轻击掌。   “啪啪!”   下一刻,一溜的黑衣人快速地走进了主院中,每个人都没空手,屏风、熏香炉、拂尘、椅垫、红泥小炉、茶具等等物件全都被他们一一搬了进来,一一布置。   自房梁上拉起一道道深红色的帷幔,东侧放上一座色彩眩丽的三扇紫檀边座嵌玉石花卉宝座屏风,地上铺上了暗红色地波斯羊毛地毯,又重新搬来了一把紫檀木太师椅,放上一个大红色绣金线麒麟迎枕。   还有人在屏风后的角落里放上了一个翡翠雕龙钮三足香炉……   他们的动作都十分娴熟灵巧,训练有素,似乎早已经做过无数次,只一会儿的功夫,夏侯卿的周围就被布置一新。   这些摆件样样都是精致华丽,件件都是价值连城,把这么一间普普通通的堂屋装点成了富丽堂皇的宫殿。   一股细细的青烟从香炉中袅袅升腾而起,在空气中弥漫开来,那香味别致,清冽甘醇,又带着一丝丝清甜。   顾燕飞都看傻眼了,心里腹诽:这夏侯卿出个门,还要把一房子的东西都随身带着吗?   “尊主,喝茶。”一个黑衣人动作利索地当场就给夏侯卿沏好了一壶茶。   一股清雅纯净的茶香飘了过来,顾燕飞鼻尖动了动,眼睛一亮。   这茶香高而清,纯而锐,香厚而纯和,肯定是上品好茶。   刹那间,顾燕飞就觉得自己手里的这杯梅花茶变得索然无味起来。   那个被称为老戚的银发老者步履无声地朝顾燕飞等人走了过来,身姿笔挺如杆,语气阴冷地说道:“我们尊主喜欢清静,不喜喧哗,几位请吧。”   他理所当然地下了“逐客令”。   “……”顾燕飞后悔了,觉得她刚刚就应该在纸鹤上多画一雷火符的,让整座屋子全都坍塌了才好。   楚翊优雅地喝着杯中的梅花茶,动作与姿态一如往常般赏心悦目,对于夏侯卿一行人的行为视若无睹,听而不闻。   细细地品了一番茶后,楚翊才淡淡道:“夏侯公子此行来我大景,可是为了《太祖手札》?”   他柔和的声音缓缓响起,脸上浮起浅淡的笑容,眼眸明亮得似乎可以透视世间所有的一切,映得满室生辉。   话落后,屋内一片寂静,除去红泥小炉上的烧水声,别无其它的声响,夏侯卿带来的那些黑衣人仿佛根本不存在一般的静然。   夏侯卿不置可否,嫌恶地瞥了眼桌上的灰尘,又摸出了一方新帕子,慢悠悠地擦手,抚袖。   太祖手札是什么?顾燕飞还是第一次听闻太祖手札,托腮看向右手边的楚翊。   她黑白分明的眼眸仿佛会说话似的,楚翊一下子就读懂了她的意思。   “这是我曾祖父生前留下的手札。”楚翊朝她笑了笑,俊美的面庞随着这一笑愈显柔和,温雅若春风,“曾祖父在那些手札上记录了很多他生前来不及实现的想法。”   “曾祖父想改进织机、海船,改良火药、炼钢术……他还说,这里的酒太淡了,根本就不配称为酒,他有个法子可以酿出真正的酒。”   顾燕飞听得专注,听着听着,心念一动。   她总觉得楚翊描述的一些东西有点眼熟,自己似乎在哪里见过。   到底是哪里呢?   顾燕飞努力地搜索起自己的记忆,从近到远。   她重生不久,所以她确信不是这一世,那就是上辈子了……上辈子的什么时候呢?   楚翊眉眼含笑地娓娓道来:“我的曾祖父是个有趣的狂人,有不少天马行空的奇思妙想,说人有一天也能飞,说车子行驶在轨道上两天内就可以抵达千里之外,说有一种‘火炮’可以一下子炸死一个城池的人……”   说着,他眼尾微翘地斜了上首的夏侯卿一眼,眸色在烛火中幽幽摇曳着。   屏风挡住了夏侯卿的身形,只留下一道轮廓分明的侧影。   屏风后的夏侯卿正在装模作样地喝着茶,妖异的红唇在茶盅后泛出一个冷笑。   他没有把楚翊的话都当真,这个公子翊分明就是在试探自己!   顾燕飞认真地想着,认真地想着,努力集中精神,可她越是努力,精神越是难以集中……   她眼前蓦地一黑,几道重影交错地晃过,上半身也随之摇晃了一下,差点没倒下。   她赶紧扶了下额头,只听上首的方向传来了夏侯卿带着一丝嘲讽的嗤笑。   她再一次后悔了。   要不是她实在没有灵力,就该多画几百道火雷符,炸死他算了。   顾燕飞的意识有些飘忽,又恍惚了一下,然后她猛地打了个激灵。   这一晚上,她又是画符,又是算卦,又是针锋相对的,无论是精神,还是体力,都已经到了极限,尤其是这里灵气匮乏,她等于是在拿命去卜算,整个人几乎快被掏空了。   “你该休息了。”楚翊温雅的声音如春风化雨。   确实。顾燕飞从来不会勉强自己,乖乖地起了身。   可她实在是太累了,才一站起来,就感觉一股浓浓的倦意汹涌地席卷而来,眼皮沉甸甸的,脚下又开始打飘。   楚翊眼明手快地一把扶住了她,眼底漾着温和的笑意,眉眼昳丽。   那眼神似在说,他在。   顾燕飞的眼神又恍惚了几分,扬了扬唇,对着他露出一个疲惫无力的笑容。   那沉重的眼皮终于是垂了下来,无边无尽的黑暗随之涌来……   在黑暗把她的意识彻底淹没前,她脑子里的最后一个念头是——   她,到底是在哪里见过这手札呢? 第133章   她这一睡,就睡得很沉,睡得不省人事,只恨不得睡到天荒地老……   等她再次睁开眼,看到上方熟悉的天青色床帐时,就意识到自己回到了玉衡苑。   胸口沉甸甸的,她视线下移,就看到那只三花猫正趴在她胸口的锦被上,一双碧绿如海的猫眼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喵——”   三花猫懒懒地打了个哈欠,白胡子微微颤动,几乎是下一瞬,一道娇小的身影风风火火地自外间冲了进来:   “姑娘!”   一道绣着猫戏牡丹图的锦帘被人粗暴地打起又刷地落下,在半空中摇曳不已。   卷碧闻声而来,一口气冲到了顾燕飞的床前,小脸上写满了焦急之色,急急道:   “您可算醒了,奴婢真是担心坏了,您都睡了三天三夜了!”   “咕噜噜……”   似乎在验证卷碧的话,三花猫蹲的位置下方传来了一阵饥肠辘辘的肠胃蠕动声。   顾燕飞与压在她身上的三花猫大眼瞪小眼,猫软糯地叫了一声,舔了舔右前爪,那嘲讽的语气似在说,不是它!   “……难怪饿了。”顾燕飞一手捏住猫的后脖颈,将它整个提了起来,同时坐起了身。   四个月左右的奶猫一被掐住要害,又露出了那种目瞪口呆的傻样,爪子在半空中张成了粉粉的小梅花。   听顾燕飞说饿,卷碧赶紧对着外头喊了一声,让人赶紧去拿膳。   玉衡苑里有小厨房,炉子、灶头都有,这几天,粥和鸡汤也一直都在炉子上温着,就想着什么时候姑娘醒了就能吃。   很快,小丫鬟就把一碗鸡丝粥递了进来,再由卷碧捧给了顾燕飞。顾燕飞也不急着梳洗更衣,往靠窗的桌边也坐着吃了起来。   吃了一碗粥,她还不过瘾,又要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鸡汤面,把面和汤全部吃光光,才觉得浑身舒坦些。   她在吃,猫的嘴也没停过,沾光吃了些白煮鸡肉丝。   卷碧在旁边侍候着,一边给猫撕着鸡肉丝,一边絮叨地说着这三天的事:   “姑娘,您那天在庄子里睡过去后,起初我们以为您只是乏了,一时脱力,奴婢就把您抱去榻上歇息。不想,到了第二天一早,您还是没醒,这可把大少爷给急坏了,庞嬷嬷差点没跟您掐人中。”   “怕姑娘您是病了,大少爷就赶紧干派车把您匆匆地送回了京,这两天不仅请了京中好几个大夫,还特意把太医也请来侯府给您诊脉……”   顾燕飞喝完了最后一口鸡汤,放下汤匙时,随口问:“太医怎么说?”   卷碧努力地回想着太医文绉绉的说辞,如实答道:“太医说,您是心力交瘁,气血亏损,又阴阳两虚,乃至力竭虚脱……这些天要好生休养,切不可再操劳。”   顾燕飞用帕子擦擦嘴,赶在猫把爪子伸进茶杯前,抢前一步拿起了茶杯。   在猫不满的叫声中,她惬意悠闲地喝了两口茶。   看着这融洽的一幕,卷碧的脸上又有了乐呵呵的傻笑,这些天焦虑一扫而空,这才有了一切如常的真实感。   顾燕飞又喝了两口茶,这才把茶杯给猫喝,同时问道:“大哥……”呢?   最后一个字还没出口,门帘外响起了小丫鬟清脆的声音:“姑娘,大姑娘来探望您了!”   “大姐回来了?”顾燕飞微一挑眉,眸子也亮了几分。   前些天,顾云真的外祖母办大寿,就把三太太严氏与顾云真母女都接去了严家小住。   “大姑娘是昨天回来的,一回府就来玉衡苑看过姑娘了。”   卷碧一边说着话,一边手里没停,稍稍给顾燕飞理了理头发,动作娴熟地将一头青丝以发带半束于脑后,又给她披了一件大氅。   没一会儿,顾云真就款款地来了。   她穿了一件水绿色绣折枝绿萼梅交领长袄,下头搭配一条青色梅兰竹襕边综裙,那剪裁良好的长袄衬得她身段玲珑。   少女缓步行来时,裙摆轻轻摇曳,整个人优雅端庄,娴静若水。   “大姐姐。”   顾燕飞一见顾云真就笑,可顾云真却是蹙起了眉头,抬手捂在她的额头上,同时问卷碧道:“卷碧,你家姑娘何时醒的?吃过东西没?”   对上顾云真,卷碧挺直了脊背,就有种肃然起敬的感觉,如实答了。   顾云真听顾燕飞已经吃了粥与面,这才算放了心。   这胃口好,就代表人无大碍了。   顾云真转而面向顾燕飞,伸出一根食指轻轻地点在她的鼻尖,轻声训道:“你啊,是不是为了看画本子,晚上没好好休息?”   “连晴光都知道累了要多睡,你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不如它!”   当顾云真昨天听闻顾燕飞是把自己累成了这样,是既心疼,又有几分无奈。   原本在吃鸡肉丝的晴光听到了自己的名字,下意识地“喵”了声,想抬头,结果被顾燕飞一把按回到了猫碗里。   顾燕飞“噗嗤”地笑了,抱住她纤细的腰身,咯咯直笑,学猫的样子蹭了蹭顾云真的肩膀。   她睡饱了,也回血了,笑声又变得清脆起来。   被顾燕飞这么抱着,顾云真也训不下去了,抬手亲昵地揽住了她纤瘦的肩。   晴光不屑地扫了一眼腻歪的姐妹俩,从窗口飞跃而出,到外头自己玩去了。   雪早就停了,外面的屋顶上、树梢上都堆砌着厚厚的积雪,皑皑白雪反射着清晨的阳光,一片令人炫目的晶莹,连带屋子里都亮了不少。   顾燕飞眼珠子滴溜溜一转,用撒娇的口吻说道:“大姐,你怎么这么早回来了?”   她本来听说,顾云真与严氏要过年前才会回来的。   “不早了。”顾云真的表情有些一言难尽,伸指又在顾燕飞的鼻尖点了点,“今天都腊月二十七了。”   她幽幽叹了口气,那样子似在说,你这三天真是睡得不知今夕是何年。   顾燕飞只得装乖,露齿一笑,继续转移话题:“大姐姐,你怎么穿得这般素净?”   她上下打量着顾云真,顾云真今天不仅穿得素净,连装扮也素,挽的发髻是最简单的纂儿,发间只插了一支碧玉簪,身上没半点艳色。   顾云真目光飘忽地抿了下唇,犹豫了一瞬。   想着左右这里也没有外人,她就说了:“一会儿我要随太夫人去慕容家,慕容家的老太君病重。”   顾燕飞乖巧地给她递茶。   顾云真没跟顾燕飞客气,接过茶杯,浅尝一口,这才低声又道:“……我的亲事也许会提前。”   亲事提前?!顾燕飞一愣,手里的粉彩茶杯停在了半空中,手指无意识地将杯子微微地转了转。   面对自家妹妹,顾云真也就没拐弯抹角,抿了下唇,直白地说道:“老太君病重,慕容家说是想将婚事提前,给老太君冲喜。”   说到最后两个字时,她的声音变得很轻很轻。   她的眼睫垂下,小巧的下巴微收,带着几分婉约纤弱的娇态。   顾燕飞眉心微蹙,问道:“大姐姐,三婶母怎么说?”   顾云真的半垂的眼睫微微颤了两下,茶水的水光映在她的秋水双瞳中,波光轻漾,徐徐道:“祖母说,婚事提前也好,不然,慕容家说不定要守上三年孝,那我的年纪就大了。”   “母亲也是这么想的。”   顾燕飞将手里的茶杯放下,努力回想着上一世的事,眸色微凝。   上一世有这样的事吗?!   上一世,顾燕飞知道的事情太少了,关于慕容家的事几乎一无所知。   她只知道,因为大姐伤了脸,她与慕容雍婚期推迟了半年,定在了来年八月,之后婚事如期举行,并没有因为“守孝”而有所耽误,那就是说,慕容家的老太君上一世没有病逝?   这一世,怎么变得这么多?   顾燕飞眸子微转,思索了片刻,委婉地又问道:“慕容雍的事……大哥可有跟你说过?”   自那日从天音阁回来后,顾渊就找狐朋狗友去查了慕容雍,慕容雍的确有两个外室,一个是戏子,一个是花魁,在外头置了两处宅子养着,没有把人带回府里。   “大哥跟我说了。”顾云真微微点头,不轻不重、无喜无悲的声音中透着一丝几不可见的暗哑。   她小脸半垂,自那月白小竖领间,露出一段粉藕般白皙细腻的脖颈,线条秀美。   昨天顾云真一回侯府,顾渊就与她说了慕容雍在外头养着外室。   不止这两个外室,慕容雍身边还有一个开了脸的通房。   那通房是他的贴身丫鬟,伺候了他七八年了,去年怀了孕,被慕容大夫人灌了药后,大出血没了,之后,草席裹尸就抬了出去……   顾云真侧过脸,脸向着窗外,怔怔地看着窗外的猫,纤长睫毛在洁白的面颊上投下淡淡的暗影。   三花猫在阳光灿烂的庭院里撒欢,无忧无虑,“喵喵”叫个不停。   屋子里的气氛则是静谧异常,带着一分了寥寂。   顾云真微微叹气,眸光黯淡了一下,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一汪深幽的潭水中缓缓地沉了下去。 第134章   顾燕飞盯着顾云真看了良久,注意到了她神色间的细微变化。   顾云真把视线从猫的身上收了回来,对上顾燕飞清亮的瞳孔,秀美的小脸上始终噙着一抹温婉的笑容。   她端起茶杯,又喝了口茶,才又启唇,用平静的口吻说道:“我爹是侯府庶子,除了我娘外,身边还有一个姨娘、两个通房。”   “就这,”她微微地勾了下红唇,对着顾燕飞轻轻一笑,如珍珠般皎洁的面庞上一片正色,“旁人都说,我爹身边是清静的,都夸我娘好福气。”   “还有二叔父……二妹妹,你可知道他有几个姨娘?”   顾云真口中说的二叔自然是定远侯顾简。   “……”顾燕飞默默地摇了摇头。   她哪里知道啊,二房那边她也只知道两个有儿女的姨娘而已。   顾云真对着她比了四根手指。   这还只是姨娘,至于通房就不必说了。   顾燕飞还未及笄,顾云真其实不想说这些事污了妹妹的耳朵,但是眼看着顾燕飞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大伯母又不在了,祖母肯定不会对她掏心置肺地提点这些事。   自己是长姐,长姐如母,自己怎么也该照应妹妹。   就像娘说的,姑娘终究是要出嫁的,出嫁前在家里是如珠似宝的千金,等将来出嫁后,就不得不面对夫家的勾心斗角,要相夫教子,要孝顺公婆,要操持家务……   顾云真攥紧手里的帕子,纤长的指尖绷直,理智地接着道:“这偌大的京城,勋贵官僚、皇亲国戚、高门世家……乃至皇商富户,几乎家家都是有姨娘和通房的。”   “世道如此。”   她并非在抱怨什么,只是在理智地陈述一个现状,一个事实,也不带任何的批判。   金色的朝晖自窗口投在顾云真的侧脸上,阳光与树影轻轻地拂过她轻蹙的眉峰。   “大姐,你愿意吗?”顾燕飞伸手勾起了顾云真的一根无名指,轻轻地勾动着,单刀直入地问道。   顾云真没有回答,眼睑又垂了下去,慢慢抬手去拿茶杯。   自父亲过世后,三房现在没了能支撑门庭的男丁,在侯府也被边缘化,再者,三房本就是庶房。   让她冲喜是太夫人的意思。   若是她不嫁,那么娘以后在侯府的日子恐怕就不好过了……   “喵喵喵,喵呜——”   窗外的庭院里又传来奶猫欢快的叫声,猫儿玩得自得其乐,逍遥自在,忽然它飞扑到了一棵梅树上,可双爪没扒紧,身子又滑了下来,尖爪在树干上留下了几道长长的抓痕。   顾云真忍俊不禁地露出笑容,美目弯起,眉眼舒展。   脑海中浮现小的时候父亲抱着她堆雪人、折梅花的一幕幕。   顾燕飞握住了顾云真的手,轻轻巧巧地说道:“只要大姐姐不愿意,就别嫁。”   她微微一笑,带着一种月白风清的淡然,眉宇间若有若无地透着洒脱,视规矩与礼数如无物的傲气。   顾云真看着顾燕飞精致漂亮的小脸,有一瞬间的失神,随即又笑了。   她抬手动作轻柔地摸了摸顾燕飞的发顶,笑容温温柔柔,语气郑重地说道:“以后你的亲事让大哥给你挑,可别让祖母插手……”   顾云真心如明镜,早就看明白也想透彻了。   她们的祖母心里只有侯府的将来,一心只想着给侯府和顾云嫆铺路,他们这些孙辈的婚事只会成为祖母手里的一件件筹码。   顾云真神情沉静,低声又道:“就算对方的门第没那么高,只要人好就行了。”   成亲啊。顾燕飞在心里无声地低叹,表情说不上期待,亦或厌恶。   上一世,她就是个炮灰,无端被卷到顾云嫆、方明风与楚佑三人的争风吃醋,莫名地就担上了被人退亲的名声。   再后来,她早早就去了,死前再没议过亲;   自她重归这个小世界,也才两个多月而已,她从来没有意识到她也需要“成亲”。   顾燕飞第一次开始考虑成亲这个问题,歪着小脸嘀咕道:“不够的。”   光人好是不够的。   “喵呜?”晴光闻声而来,像一阵风似的跳上了窗槛,蹲在那里仰首望着顾燕飞,碧眸瞪得浑圆。   顾燕飞抬手摸了摸猫。   在曜灵界,道侣是两个志同道合的修士一起修行,生死与共。   这是一生一世的事,是要禀了天地,并结契的,一旦双方结了契,就是彼此的唯一,必须忠贞不二,否则就会遭受天罚,九雷轰顶而死。   有了道侣,就不能再有侍妾或者夫侍。这是不行的。   “……又不是契约灵兽。”顾燕飞低不可闻地又嘀咕了一句,伸出食指在猫的下巴上轻轻地挠了几下。   曜灵界的修士只能有唯一一个结契的道侣,却可以有好几只契约灵兽。   “喵?”晴光没听清顾燕飞说了什么,又隐约听到了“灵兽”这个词,眨了眨漂亮的猫眼。   一种野性的直觉告诉猫,它似乎被奚落了。   顾云真没注意顾燕飞说了什么,望着窗外那银白的世界,叹息道:“太祖有些话说得对,人生最美好的感情,就是两情相悦。”   顾燕飞深深地瞧着顾云真,从她绷紧的指尖,到唇畔的笑靥,到那双微微低垂的眼眸,目光定住。   顾云真的眼眸并不似她的表情那般平静,那深邃如潭的瞳仁深处,似乎藏着一簇不明的火焰,若有似无。   当她说完后,屋里一片寂静,直到顾云真的大丫鬟翡翠出声打破了沉寂,“姑娘,时间差不多了。”   顾太夫人说了,巳初就启程出发前往慕容家。   顾云真似是如梦初醒,放开了顾燕飞的手,笑了笑道:“二妹妹,你好好休息,我先走了,晚些我再来看你。”   顾云真带着翡翠一起匆匆走了。   顾燕飞静静地望着那道绣着猫戏牡丹图的锦帘,好一会儿没说话。   卷碧斟茶的手停顿了一下,茶水落下声也随之静止,迟疑地问道:“姑娘,大姑爷真得不妥吗?”   顾燕飞直接摇了摇头,肯定地说道:“就目前所见,不妥。”   “那大姑娘……”卷碧欲言又止地摩挲了一下茶壶,继续斟茶。   顾燕飞拿起那杯茶,看着茶水中沉沉浮浮的茶叶,唇角抿了抿。   每个人的人生都是一条属于自己的独木桥,必须自己往前走,不能由别人硬推。   她不能代替对方做决定,这样会牵扯进对方的因果里。   无论对她,还是对他人都不好。   顾燕飞放下茶盅,蓦地起身,对着卷碧吩咐道:“帮我更衣。”   卷碧在原地愣了一下,赶紧替顾燕飞换了一身新衣裳,又重新梳了个双平髻。   当打扮妥当的顾燕飞来到仪门处时,时间刚刚好,顾太夫人与顾云真正准备上马车。   “二妹妹。”顾云真率先看到了顾燕飞,惊讶地低呼了一声。   她这么一喊,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朝顾燕飞的方向涌去。   连原本扶着白露的手正要上马车的顾太夫人也停了下来,转身望去。   顾燕飞也穿了一件水绿色的衣裙,与顾云真身上那件颜色很近,当她走到顾云真身畔,两人站在一起时,一个温婉柔美,优雅端庄;一个瑰姿艳逸,清逸洒脱,气质大不相同。   顾燕飞先对着顾云真微微一笑,接着若无其事地对顾太夫人说道:“太夫人,我也随你们一块儿去吧。”   “说不定,我能治好慕容家的老太君,这样等大姐嫁过去,也能让对方高看一眼,对侯府也好。”   她说话时,唇畔漾着一抹似是而非的浅笑。   顾燕飞向来是这种漫不经心的态度,让人看不穿真假,顾太夫人也懒得去琢磨,眯眼来回看着顾燕飞与顾云真。   顾燕飞说得也对。   要是她真能治好慕容老夫人,慕容家不用守孝,大姑爷的前程也就不会受到影响,可想而知,慕容家必会感谢他们定远侯府的。   反正名义上是为了探病去的,再多带个孙女也无妨。   顾太夫人抚了抚袖子上那黛蓝色灰貂毛镶边,露出雍容的笑容,淡淡道:“你想去,就一起去吧。”   不等顾燕飞再说话,顾太夫人就扶着白露的手上了最前面那辆黑漆翠幄三驾马车,顾燕飞则随顾云真一起上了后面的黑漆平头双驾马车。   迎上顾云真沉静而又复杂的眼神,顾燕飞扬唇一笑,小声地说道:“我看人很准的。”   重生一世,有幸重来一回,顾燕飞实在不想大姐委屈了自己。   她的大姐那么好,本该值得最好的男儿!   顾云真看着她随意地倚靠在车厢壁上,那双眸子在昏暗的车厢里璀璨如星辰,顾云真心中一软,像是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与温泉中。   马车在一炷香后抵达了慕容家。   慕容家在京城的府邸位于城北的安定胡同。   宅子是慕容雍的父亲二十年前买下的,是个三进的宅院,胡同的墙壁上带着岁月的斑驳,一株株浓密如伞的槐树树冠覆盖在上方,树冠中夹着半黄的树叶。   从马车驶入慕容家所在的胡同起,顾燕飞就觉得眼前微微一暗。   狭长而逼仄的胡同宛如一条狭窄的独木桥,高耸的墙壁使得胡同内的光线昏沉暗淡,给人一种莫名的压迫感。   今天没有太阳,天气有些阴沉,一片片斑驳的树影在墙上、门上、地面投下阴郁的暗影,仿佛浓浓的阴云笼罩在这栋府邸的上方。   顾燕飞的心一沉,心口升起一种相当不舒服的感觉。 第135章   顾家的马车很快就在仪门外停稳,她们下了马车后,就看到一个二十来岁的锦衣青年候在那里。   青年高大健壮,方脸轮廓分明,五官英挺,只是那么静静地站着,就有一股年轻人的锐气扑面而来。   “晚辈见过太夫人。”慕容雍上前几步,双手抱拳,有礼地对着顾太夫人拱手行礼,笑容豪迈。   顾太夫人上下打量着眼前英气勃发的青年,面容上露出满意的样子,慈爱地说道:“好孩子,不必多礼。”   那神态、那语气透着亲热。   后方的第二辆马车,顾云真与顾燕飞一前一后地下来了。   慕容雍的目光自然而然地望向了姐妹俩,先看向自己的未婚妻顾云真,对着她展颜一笑,牙齿整齐白皙,一侧虎牙带着几分锐利。   慕容雍的视线随后掠过了比顾云真落后了一步的顾燕飞,笑容凝在了唇畔,表情明显怔了一下。   他的瞳孔翕动了一下,一侧剑眉也挑了起来,若有所思。   那日在天音阁雅座内见过的“少年”与眼前这个清丽脱俗的少女,重叠在了一起。   是她!   慕容雍定定地望着与顾云真并行的顾燕飞,认出了这姑娘分明就是当日那个女扮男装、出手救了卫国公的少女。   那天,慕容雍就怀疑那个与她在一起的青年不简单,后来才从康王那里知道那是大皇子。   “亲家太夫人,恕我来迟了!”不远处,一个四十几许、珠光宝气的丰腴妇人快步朝这边走来,一字眉,吊梢眼,满面爽利的笑容。   她的声音微带着几分高亢,颇有些先声夺人的味道。   说话的同时,她笑吟吟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顾燕飞娇艳的面庞:“这位姑娘也是您的孙女吧,瞧着冰肌玉骨,像朵花似的,您还真是会养孙女!”   她最后半句等于是把顾云真也一起夸上了。   顾太夫人听着颇为受用,笑容亲和,道:“亲家过奖了。这是老身的二孙女。”   原来是顾家人啊。慕容雍心道,眸色幽深地凝视了顾燕飞半天,若无其事地见了礼:“顾大姑娘,二姑娘。”   慕容大夫人上下打量着顾云真,越看她越喜欢,拉过她的手好好地将她夸了一通,神情温和慈爱,一会儿夸她温婉漂亮,一会儿夸她乖巧懂事,一会儿夸她孝顺贤淑。   气氛其乐融融。   待慕容大夫人说了一会儿后,慕容雍适时地插嘴道:“母亲,今日天寒地冻,这里又风大,还是到里面说话吧。”   他言行得体,瞧着风度翩翩。   慕容大夫人歉然一笑,忙叹道:“哎呀,怪我失礼。”   “亲家太夫人难得来府中,我本该好好招待,哎,这段时日婆母重病不起,我实在是……”   “亲家不必多礼。”顾太夫人急忙打断了对方,一派恳切地说道,“贵府的老夫人病重,我也是忧心不已,这趟来也想探望一下老夫人。”   “说来,我们也有些年不见了。到了我们这把年纪,真是见一次,少一次啊。”   说着,顾太夫人唏嘘地叹了口气,目露感伤之色。   “亲家太夫人真是有心了。”慕容大夫人捏着一方帕子抹了抹眼角,唉声叹气道,“婆母自入冬起,身子就不太好,一半以上时间就躺在榻上……这些天,天气冷,她老人家瞧着就更不好了。”   众人簇拥着顾太夫人与慕容大夫人往内院方向走。   一路上,顾太夫人又问了几句慕容老夫人的病情,从头到尾也没说顾燕飞懂医术的事,心里多少也有几分顾忌,生怕这丫头懂得只是些皮毛。   这要是夸下海口,万一让人空欢喜异常,反倒不美。   顾燕飞一边走,一边随意地打量着这栋宅邸。   内院最前方的正堂似乎翻新过,积雪下的青瓦不见一点青苔,梁柱的红漆簇新鲜艳如烈焰。   虽是严寒冬日,但这院子不见丝毫逊色,随处可见各色梅花、山茶花、南天竹以及君子兰等,花团锦簇,姹紫嫣红。   往来的下人们全都低眉顺眼,遇到主子,就默然垂手立于一旁,一片肃静,显得井然有序,规矩森严。   一行人穿过半个府邸,来到了位于宅子西北方的一处院子,   老太君的院子里异常安静,死气沉沉,一进院门就闻到一股扑面而来的药味,挥之不去。   顾燕飞立刻感觉到,自己心口那种不舒服的感觉变得更强烈了。   一个满面皱纹的老嬷嬷迎了上来,行了礼后,就恭敬地把一行人往屋内引,眉心深锁,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顾燕飞一边往前走,一边漫不经意地观察着周围的环境。   庭院西侧,一株苍古遒劲的老松枯萎了;   老松边的那个小池塘中池水已经干涸见底;   东次间里,案头的那个青花瓷大鱼缸里没有一尾鱼……   顾燕飞眸色深诡,不露一点声色地轻抿着唇,右手的手指在袖中按了按她的罗盘,有些好奇,有些兴味,也有些跃跃欲试。   很快,几个女眷穿过两三道帘子,便来到一间光线昏暗的内室,慕容雍留在了外间候着。   她们一眼就能看到,靠北墙的架子床上躺着一个一动不动的老妇,床边还围坐了好几位妇人与姑娘正在为她侍疾。   顾太夫人唏嘘地对着慕容大夫人赞了一句:“慕容家的真是家风秉正,子女孝顺。”   “这是应当的。”慕容大夫人笑道,一派谦和的做派。   落在最后方的顾燕飞静静地环视着这间屋子。   明明这间屋子很宽敞,可是顾燕飞一走进去,就像是走进了一个狭小阴冷的环境,仿佛屋顶与墙壁都朝她压迫而来,触手可及。   屋里烧着两个炭盆,东侧的窗户只开了一条小小的缝,窗户上还贴了几张符,只是屋内光线昏暗,距离又远了点,她看不清画的是什么符。   沉闷的空气中混杂着药味、檀香、霉味以及其它不可明状的味道。   顾燕飞把香囊放在口鼻间嗅了嗅。   从她踏进这间屋子的那一刻起,就感觉闷得慌,就像是夏天暴雨前那种沉闷压抑的感觉。   见有贵客造访,屋里侍疾的几人纷纷起了身,上前与顾太夫人见礼。   彼此寒暄了几句后,慕容家的那几名女眷就往旁边避了避,躺在床上的老太君也清晰地进入了顾燕飞等人的视野中。   那六十几岁的憔悴老妇头发已白了大半,此刻昏迷不醒,只露出锦被外一张苍白如纸的苍老脸庞,双眼紧闭,嘴唇干扁,布满褐斑的双颊微微地凹陷了进去。   上方那沉闷的灰青色床帐将老妇的脸衬得尤为暗沉。   哪怕是不懂医术的人也能看得出慕容家这位老太君病得委实不轻。   顾燕飞的眉头不由地皱了起来,眸色幽深地凝视了老太君半天。   那是一股灰黑色的死气。   顾燕飞微微眯眼,她能看到,那灰青色的床帐内全都是这种灰黑色的死气,如暴风雨前那种层层叠叠的阴云。   那浓浓的死气把床榻上的老妇如蚕茧般整个包裹了起来,死气浓郁得几乎把她的面容都遮盖了起来。   顾燕飞是医修,对死气最是敏感了,眼睁睁地看着那丝丝缕缕的黑气从架子床上飘了出来,仿佛八爪鱼的触须似的张牙舞爪。   一缕黑气飘到她的肌肤上,汗毛一下子倒竖了起来,她瞬间就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顾燕飞轻轻地摸了摸自己的手腕,一双乌眸变得凛冽起来。   她确信,这种死气不是生病的死气,而是死人的!   可问题是……   顾燕飞的目光定在了慕容老夫人的口鼻之间,虽然对方的呼吸很微弱,但是她可以确信,对方还在呼吸,还活着!   这就不太寻常了。   顾燕飞若有所思地在宽大的袖口中捻动地手指,眸色一点一点地变得深邃,如波澜不生的潭面,眸中所蕴幽深不可测。   顾太夫人与慕容大夫人一起走到了病榻前。   望着榻上昏迷不醒的慕容老夫人,顾太夫人略带几分伤感地说道:   “我与老姐姐相识也有二十几年了,上次见面是三年前了吧,老姐姐那会儿瞧着比我还精神。这才三年……”   最后一句话以幽幽的叹息声作为收尾。   慕容大夫人拿帕子擦了擦发红的眼角,唉声叹气道:“我们已经请遍了京中的名医,太医也瞧了,都说老夫人不好。”   “后来还请了上清真人过府。”   听慕容大夫人说起“上清真人”,连顾太夫人也是微微动容,面露肃然之色,叹了句:“真人道法高深。”   慕容大夫人又拿帕子拭了拭眼角,这才转过了身,一把拉住了顾云真的右手,一脸真挚地看着她,眼眶泛着朦胧的水汽,道:“真姐儿也是我看着长长大了,我一直都喜欢这丫头。”   “真姐儿自小就知书达理,孝顺懂事,性子也好……我做梦也想要这么个女儿。”   顾太夫人的手指轻轻地摩挲着佛珠串,不置可否。   慕容大夫人压低声音道:“亲家太夫人还请借一步说话。”   顾太夫人抚了一下衣袖,心知肚明对方想说的是冲喜的事。   她不动声色地给顾燕飞使了一个眼色,让她去瞧瞧慕容老夫人,便随慕容大夫人一起去了碧纱橱。   顾燕飞根本没注意顾太夫人的眼色,她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了床榻上的慕容老夫人身上,双目灼灼。   对方闭合的眼皮恰在这时微微颤动了两下。   慕容老夫人醒着?!   床帐子里的死气更加浓郁了,浓得快要滴出墨水。   顾燕飞又朝对方走近了一步,定睛一看,就见老妇那干燥暗沉的嘴唇动了几下……   对方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但是顾燕飞会读唇语,一下子就读了出来。   对方说的是——   杀死……我。   一瞬间,死气从慕容老夫人的身上汹涌扑来。 第136章   看着那狰狞汹涌的黑气,顾燕飞的眸光急速地跳动了一下。   顾燕飞再往前走了一步,鼻尖动了动,隐约闻到了一股不明显的腐臭味。   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熏香味、炭香味,强压着这股腐臭味,混合成另一种让人闻之欲呕的气味。   顾燕飞蹙了蹙眉,旁边慕容家的二太太眼明脚快地快步上前,挡在了榻前,她手里的帕子一抖,一股浓郁的桂香扑鼻而来。   慕容二太太笑容和煦地提议道:“顾大姑娘,二姑娘,你们两个小姑娘不如出去走走吧。这里的气味不太好,太闷热了。”   “慧姐儿,你带两位顾姑娘去花园里玩玩,以后都是自家人,该多亲近亲近。”   慕容二太太赶忙招手,把慕容雍的妹妹慕容慧叫了过来。   慕容慧约莫十五岁左右的样子,瓜子脸,樱桃唇,身着一袭简便的藕荷色衣衫,梳了个双鬟髻,周身上下只戴了一朵藕荷色绢花,打扮素净。   她对着姐妹俩优雅地福了福,绽出一个浅浅的笑容。   顾云真下意识地去看顾燕飞,见她轻轻地抚了下袖口,立刻就意会,笑容得体地应了。   于是,姐妹俩就随着慕容慧出了内室。   慕容雍就等着外头,见她们出来,从椅子上起了身,含笑道:“我随你们一起去吧。”   慕容大夫人的一个管事嬷嬷带着几个丫鬟婆子也跟了上去,随侍在侧。   几人信步出了这个死气沉沉的院子,院子外很冷,迎面拂来的风中带着刺骨的寒意,但胜在空气清新,让人感觉那种压抑的沉闷感一下子消散了不少。   又走过一条蜿蜒曲折的小径,一路上,寂静无声,好一会儿都无人语。   “穿过前面这片竹林,就是小花园了。”率先打破沉寂的人是慕容雍。   他抬手指了下前方的竹林,碧绿的竹叶与黄绿交错的竹竿在寒风中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一派清幽雅致。   慕容雍略一驻足,幽深的目光朝慕容慧看了一眼。   慕容慧微咬下唇,双手直揉帕子,这才不甘不愿地开了口:“这片金镶玉竹是十年前我爹特意从江南移植过来的,当初我与二哥也一起帮着种了几株。”   “我娘就爱那些花花草草,园子里的牡丹、芙蓉、芍药、菊花……都是我爹为了她四处寻来的,可惜这个时节百花凋零。”   “园子西侧有一处三色梅林,我领你们过去看看。”   “……”   慕容慧一路走,一路说,举止大方得体,说话温柔婉转,却又隐约透着一丝疏离。   进入花园后,又走了半盏茶,前方就出现了慕容慧说的三色梅林。   一片小小的梅林沿着湖边栽种,红梅、白梅与腊梅完美地交错在林中,梅倒映在湖面,水上水下都是一片姹紫嫣红,如霞似锦。   梅林、假山、水阁与小湖组合成一副如诗如画的美景。   湖面上架了一座只够两人并行的石桥,直通往湖对岸的梅林。   顾燕飞与慕容慧走在前面,慕容雍与顾云真走在后面。   上桥前,慕容雍谨慎地提醒了一句:“小心地滑。”   他虚虚地在顾云真的小臂上扶了一把,并未碰到她,彬彬有礼。   顾云真感激地微微一笑。   见他谨守礼节、言辞得体,顾云真略有些忐忑的心稍稍安定了一些,眼眸沉静。   从昨天到现在,她一直在想这门婚事,想慕容雍,想未来的生活,夜深人静时,辗转难眠。   她一次次地告诉自己,女子终究是要出嫁的,只要对方人品尚可,她会做好一个妻子该尽的本分,对方能给她嫡妻该有的尊重就行了。   她一定可以把自己的日子过好!   走在前面的慕容慧也听到了后面的声音,回头朝二人看了一眼,手里的帕子绞了绞。   湖上,寒风阵阵。   湖畔,梅枝摇曳,“沙沙”作响,湖面上随风泛起阵阵涟漪,淡淡的梅香若有似无地送入他们的口鼻,令人心旷神怡。   过了桥后,四人在林中的暖亭里坐下,暖亭的地下埋了暖炉,四周又以屏风挡风,亭子里温暖如春。   慕容家的丫鬟们立刻给主子和客人们都奉茶、上点心。   慕容雍笑吟吟地提醒顾云真解下斗篷,否则待会儿从暖亭出去,反而容易着凉。   顾云真简单谢过,从善如流地解下了斗篷。   看着这融洽的一幕,慕容慧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就差把“不快”直接写在了脸上。   慕容慧喝了口茶,酸溜溜地说道:“顾大姑娘,我二哥对你可真体贴,他对我和下头几个妹妹可不这样……”   自小大哥对他们几个弟弟妹妹都冷淡,爱答不理的,今天却对这个女人这么好!   “慕容姑娘,”顾燕飞的目光投向了慕容慧,忽然说道,“我看令祖母病得不轻,怕是熬不到下一场冬雪了,不知她病了多久了?”   慕容慧的脸色沉了下去,心道:哪有人这么说话的!这未免也不吉利了吧!   慕容慧没好气地冷哼了声,阴阳怪气地嘲讽道:“听顾二姑娘这铁口直断的口气,像是会医术似的。”   “会啊。”顾燕飞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笑吟吟地看向了坐在慕容慧身旁的慕容雍,“慕容二公子应当知道。”   她一派坦然地笑着,黑白分明的瞳孔似山涧清泉,清澈见底,丝毫不避讳当天在天音阁救了卫国公的事。   她不会把别人当傻子,以为慕容雍靠得这么近都认不出她来。   什么意思?慕容慧愕然地看向了慕容雍。   迎上顾燕飞清亮的瞳孔,慕容雍手里的茶盅微一停顿,语调沉沉地答道:“祖母病了快三个月了。”   “秋入冬时祖母染了风寒,就倒下了,家里遍寻名医,还是每况愈下……”   旁边的慕容慧低垂着眼眸,手指紧紧地捏着茶盅,抿唇不语。   亭子外,寒风凛冽,呼呼地吹着屏风与梅林,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偶有几片残花败叶被风从屏风的空隙吹进亭子里。   气氛略有几分凝重。   “不对吧。”顾燕飞打断了慕容雍后面的话,右手托着下巴,唇畔噙着一抹懒懒的讪笑,似讥非讥道,“她至少病了已经有三年了。”   方才顾燕飞靠近慕容老夫人时,便闻到了她身上散发出的那股子腐臭味。   那是属于死人的气味。   即便是屋里点了熏香,烧了香炭,又放了满是药渣子的药壶、药碗,也遮盖不住那股浓重的腐臭味。   亭子里霎时陷入一片诡异的死寂,似乎连外面的风声都停止了,落针可闻。   慕容慧的眉心扭成了结,觉得这顾二姑娘实在是咄咄逼人,冷冷地插嘴道:“顾二姑娘此话何意?祖母病了多久,我们会不知道?”   “我们不仅请了太医,连上清真人也来瞧过祖母的。顾二姑娘不信的话,尽管……”   眼看着慕容慧的情绪越来越高亢,慕容雍轻斥了一声:“慧姐儿。”语调中透着锐利。   慕容慧讪讪地闭了嘴。   慕容雍歉然一笑,叹息道:“这些年,祖母年老力衰,身子确实不好,每天喝药就像喝茶似的。我这两年都在外面当差,家里来信时总是报喜不报忧……”   “家里也没想到祖母的身子会败得那么快……”   顾燕飞将双手交叠地撑在下巴上,含笑再问:“窗户贴着的那几道符莫不是上清真人给的?”   “那当然。”慕容慧得意地扬着下巴,眼眸闪着过分明亮的光芒,“真人道法高深,幸而得他出手……”   慕容慧正说着,眼尾扫到一道柳黄色的窈窕身影自林外的一座假山后走出,款款地朝这边的暖亭走来。   慕容慧不由眼睛一亮,唇角也扬了起来,斜眼去瞟坐在她对面的顾云真。   四人所在的暖亭是专门设计的,视野好,最适宜赏景,可以把周围的景致一览无遗。   因此,顾燕飞与顾云真也同样注意到了来人。   那是一个十六七岁的芳华少女,容貌娇丽,乌黑浓密的头发松松挽了一个斜弯月髻,肌肤白皙,脸颊上有一抹菡萏般的嫣色,唇色淡淡。   “雍郎。”   少女很快就走到了五六丈外的一株白梅树旁,樱唇微动,微微哽咽地对着慕容雍喊道。   她的声音如百灵鸟啼鸣般悦耳。   一双秋水双瞳盈着朦胧的泪水,欲语还休,柔情款款,叫人不由心生怜惜。   寒风吹拂下,少女颊边的一缕发丝垂在脖颈间,微微颤颤,仿佛一朵被寒风无情肆虐的娇花。   亭子里的慕容雍轻轻蹙眉,深褐色的瞳孔中没有一丝波动。   气氛微凝,亭子里静了一静,三五朵洁白如雪的梅花被风幽幽地吹进了亭子里。   “这嗓子倒是好听得紧!”顾燕飞灿然一笑,笑吟吟地打破了沉寂,“贵府是养了戏班子吗?”   顾燕飞清脆明快的声音在亭子里分外响亮。   那白梅树旁的少女闻言,仿佛被当场打了一巴掌似的,面色微白,泪水呼之欲出。   慕容慧紧紧地皱起了眉头,恼怒地斥道:“你胡说什么?!”   “那是我表姐!” 第137章   随行的那个管事嬷嬷连忙赔笑,含含糊糊地解释道:“这是大夫人家的表姑娘来府里暂住,这些天一直发烧说胡话……”   “表姑娘?”顾燕飞挑了下柳眉,“莫非是并州赵家的姑娘?”   慕容大夫人正是出身并州赵家。   “我表姐姓柳。”慕容慧想也不想地反驳道。   “倒是姓如其人。”顾燕飞微微一笑。   对方姓柳,与慕容家有血缘关系,从东南方来。   这些条件也够她起一卦了。   顾燕飞藏在袖中右手随意地掐指一算,若有所思地抿了下唇。   蛾眉重落教坊司,已是琵琶弹破时。   咦?这位姓柳的表姑娘出自教坊司的!?   教坊司的那些乐伎、舞伎、歌伎大都是犯官罪臣的妻女,被牵连入罪,不仅要纳入贱籍,而且世代连坐,等于是落入风尘之中。   教坊司由礼部管辖,每个伎子的名字都在礼部有备案,想从教坊司从良脱籍,就必须通过礼部的批准,不允许人私赎。   一阵东南风起,几株白梅树在寒风中轻轻摇曳,点点雪白的花瓣如天女散花般落下一片,柳姑娘提着裙裾从梅树林中冲了过来。   柳姑娘一口气冲到了亭子外,目光在顾云真与顾燕飞之间扫视了一下,最后落在了顾云真的脸上,郑重地屈膝福了下去,柔声说道:   “还请顾大姑娘留奴家在身边伺候,奴家绝不会有二心的!”   她说得信誓旦旦,神情坚定而又真挚,又带着几分楚楚可怜。   那双水汽氤氲的眸子清澈婉约,似乎会说话,千言万语都凝聚在其中,仿佛她这一生的命运都寄托在了顾云真的一念之间。   顾燕飞的目光凝固在了这位柔媚多姿的柳姑娘身上,食指轻轻地摸了摸下巴。   奇了怪了?   这位表姑娘怎么看着有点眼熟,似是在哪里见过。   顾燕飞一边思忖着,一边转头去看身旁的顾云真。   顾云真若有所思地望着柳姑娘,眼眸黯淡了几分,纤细的玉指将一方帕子攥得紧紧。   管事嬷嬷面露尴尬之色,赶紧朝柳姑娘走去,压低声音劝道:“表姑娘,别让奴婢难做。”   慕容雍的脸已经冷了下来,看着柳姑娘的锐眸中渐渐浮上冰寒之色。   “带下去。”慕容雍淡淡地下令道,“别闹。”   说最后这两个字的时候,他语声如冰,薄唇紧紧地抿成了一条直线。   慕容雍的这声“别闹”像是一道闪电急速划过顾燕飞的心头,她心头一亮。   是她!   顾燕飞依然一瞬不瞬地盯着柳姑娘,双眸微微睁大,终于想了起来。   她确实见过这位柳姑娘。   就在上辈子。   记得那是顾云真刚出嫁一个月的时候,大概是在来年九月,自己曾去慕容家探望过她。   当时,自己在屋外,听到里面有点吵闹声,然后便是慕容雍一声不冷不热的轻斥:“带下去,别闹!”   跟着,顾燕飞就看到一个美貌的女子被两个婆子带了出来,女子做妇人的打扮,记忆中,那少妇的穿着打扮、气质都与其他丫鬟媳妇子们不一样。   没错,那少妇就是眼前这位柳家的表姑娘!   当时顾燕飞不知道对方是谁,那一世的她太过孤僻,也太过懦弱,虽心里有所揣测,但也没敢问顾云真。   “表妹?”顾燕飞似笑非笑道,“……还是贵妾?”   上辈子,顾燕飞看不懂的事在这一刻昭然若揭。   顾云真闻言,脸色微微变了变。   她心里很明白,像慕容家这种人家罕少有没有侍妾通房的,但是,贵妾的性质不同,贵妾是对嫡妻的不尊,更别说,慕容家在婚前就定好了贵妾的人选……   想到这里,顾云真眼中最后一点点微弱的火光暗了下去,最后彻底湮没。   目光归于平静,目光如水,心若平湖。   顾云真一手抚着腰侧的禁步,优雅地起了身,朝亭子外正与管事嬷嬷推搡的柳姑娘走去,道:   “放开她。”   这句话是对管事嬷嬷说的,“她”指的是柳姑娘。   管事嬷嬷目露犹疑之色,眼角下意识地去看慕容雍。   顾云真全然不在意这嬷嬷的眉眼官司,直直地看着正前方那位比她矮了一寸的柳姑娘,平静地问道:“你说你是谁?”   柳姑娘扑通一下跪在了下方冷硬的地面上,一行晶莹的清泪自眼尾滑落,睫毛颤动如蝶翅。   经泪水冲刷的瞳孔雾蒙蒙的。   她抽泣着道:“奴家愿意为奴为婢,终身伺候姑娘,绝无二心!”   “当奴作婢?”顾云真的声音平静得如无风无波的湖面,“不用。”   “我出门作客,没有把别人家的表姑娘带回去做奴婢的道理。”   “表姑娘若有心自卖己身,可以去找牙婆。”   她的语气温婉依旧,一派雍容温雅的气度,又隐约透着一丝高高在上的疏离。   “奴家并非此意。”柳姑娘仿佛又被人往脸上甩了一巴掌,脸色更白了三分。   又是两行清泪自她眸中滑落,眼睛更红了,清丽纤弱如半空中飞舞的片片白梅,只能任凭寒风吹打。   慕容雍一言不发,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静静地看着顾云真与柳姑娘。   顾燕飞一点也不给慕容家的人一点脸面,直接“噗嗤”地笑出了声。   慕容慧走过去,一把将屈膝的柳姑娘扶了起来,看着她时,目露怜惜。   目光对上顾云真时,则是怒气冲冲,不满地拔高音量斥道:“顾大姑娘,你胡说八道什么?我表姐何时说要卖身了?”   “我表姐苦苦相求,你不应也就罢了,为何还要咄咄逼人地羞辱我表姐?!”   柳姑娘攥住了慕容慧的袖子,樱唇被咬得发白,纤细的身子抖如筛糠。   顾云真顺手捡起了一朵落在石桌上的白梅,随手转了转,不冷不热地提议道:“慕容姑娘如此心善,就应下你表姐所求便是。”   她的笑容依旧温温柔柔,眼神愈发疏离,仿佛这两人根本就映不到她眼中。   为奴为婢,终身伺候,绝无二心。   “二哥……”慕容慧的脸色一下子涨得通红,求救的目光看向了慕容雍。   她……她……这个顾云真竟想让表姐给自己当媵妾!   岂有此理,真是岂有此理!!   慕容慧的嘴巴张张合合,她再泼辣,也终究是未出嫁,有些话实在是说不出口。   柳姑娘也是目光楚楚地看向了慕容雍,眸子里写满了希冀与柔情。   “够了。”慕容雍终于开口道。   这两个字也不知道到底是说给谁听的。   他对着管事嬷嬷一挥手,示意把人给带下去。   管事嬷嬷立刻会意,把两个膀大腰圆的婆子招了过来,那两个婆子低声说了句“得罪了”,动作利索地把柳姑娘给钳制住了。   “雍郎……”柳姑娘泪眼朦胧地对着慕容雍喊了一声,盛满了痛楚之色,那双会说话的眼眸似在说,雍郎,你为何如此绝情。   可是,她没机会把后面的话说出口了,婆子赶紧捂上了她的嘴,近乎粗鲁地把人给拉走了。   整个过程也就是一眨眼的功夫,亭子外就变得空荡荡的,唯有慕容慧既不甘又不快地跺了跺脚。   亭子里,安静了片刻,直至男子的笑声划破空气。   “顾大姑娘,”慕容雍笑了笑,目光落在顾云真的脸上,正色道,“只是表妹,绝非贵妾。”   他的语气十分郑重,似在承诺什么。   “此话公子无需和我说。”顾云真落落大方地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笑意不及眼底,不疾不徐地淡淡道,“婚姻之事,我做不了主。”   “不过,但凡一日未成婚,我在贵府还是娇客。”   “让表姑娘在客人面前大放厥词,贵府的家风可见一般。”   “实难苟同。”   顾云真根本不给慕容雍说话的机会,转头叫上了顾燕飞:“燕飞,我们走。”   她挥手一拂袖,顺便把那朵白梅抛下,头也不回去走了。   顾燕飞默默地跟上,唇角弯了弯。   顾云真随手丢下的那朵白梅如羽毛般轻飘飘地打着转儿落了下来,恰好被风吹到了之前柳姑娘跪地的位置。   慕容雍没有勉强留二人,只是又做了个手势,便有两个小丫鬟跟着顾云真与顾燕飞离开了。   他遥望着姐妹俩渐行渐远的背影,久久未语,眸色晦暗难解,似在衡量、思忖什么。   凛冽的寒风强而有力地刮过,又在冰冷的湖面上吹起了层层涟漪,搅乱了湖水。   “二哥,你看她……”慕容慧霍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气得一口气梗在了胸口,忍不住就连续跺了好几下脚。   慕容雍只斜了慕容慧一眼,慕容慧就像哑巴似的哑然无声。   慕容雍眸光变冷,宛如那阴冷的沼泽,语气凉薄地问道:“是谁把人放出来的?”   管事嬷嬷讷讷回道:“奴婢也不知……二少爷,奴婢这就命人去查……”   她也知道今天家里有顾家娇客来,哪里敢放表姑娘出来,也不知道是哪里出了差错。   “该罚就罚。”慕容雍又吐出四个字,轻轻淡淡。   管事嬷嬷唯唯应诺,敏锐地听明白了主子的言下之意。   要是查不出个究竟,那么领罚的人就变成自己了!   管事嬷嬷才退下,刚刚去跟在顾燕飞她们身后离开的一个小丫鬟步履匆匆地跑了过来。   “二少爷,”小丫鬟气喘吁吁地禀道,不敢直视慕容雍锐利的眼眸,“顾大姑娘与顾二姑娘去了仪门……”   她颤颤巍巍的尾音消失在寒风中。   慕容雍还没说话,慕容慧尖利的声音已经脱口而出,简直要掀翻亭顶:“什么?!这顾家姑娘实在是没规没矩。”   慕容慧的脸色变得更难看了。   顾云真此举等于是丝毫不留情面地扇了他们慕容家一巴掌! 第138章   顾燕飞和顾云真已经上了她们的马车,马车依旧停在仪门外,等着顾太夫人一起走。   车厢里,光线昏暗,空气阴冷。   “燕飞,暖暖手。”顾云真递了一个小巧精致的南瓜形手炉给顾燕飞。   暖呼呼的手炉揣在顾燕飞的手里,透过皮肤直熨贴到她心口。   在这顾家中,大概也唯有大姐姐会对她这般细致周到。   至于大哥嘛……   大哥不怕冷,根本就没想到姑娘家还需要手炉这种玩意。   顾燕飞忍俊不禁地弯唇笑。   顾燕飞随手把手炉放在膝头,亲自给顾云真斟了茶,把茶杯递给她,也不藏着掖着,坦率地直言道:   “大姐姐,慕容家不是好去处。”   “这门亲事,不好。”   随着这清脆的声音响起,一阵淡淡的茶香萦绕在顾云真的鼻端,清冽甘醇,如春雨般滋润着顾云真的心田。   顾云真已经习惯了顾燕飞那种率直的作风,非但不惊讶,反而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连埋藏在心底深处的阴霾都被驱散了些许。   她轻轻地握住了顾燕飞的手,掌心贴着她的掌心,眉目柔和。   她当然知道,顾燕飞今天特意来慕容家走这一趟,纯粹是为了自己,假借看慕容老夫人的名义,想帮自己看看慕容雍的人品。   她更知道,顾燕飞说得都对。   但是……   脑海中闪过方才暖亭中的画面,顾云真不由抿住了嘴角,胸口微微起伏,似乎如此才能压抑住心口激荡的情绪。   但是,她得为了娘考虑,也得为二妹妹考虑。   若是祖母知道二妹妹怂恿自己退婚,一定会更恼了她。   这些年,三房在侯府的处境尴尬,长房也是半斤八两。   长房的大伯和大伯母都不在了,这就意味着大哥的前程、二妹妹的亲事都拿捏在祖母与二叔的手里。   大哥不靠父辈恩荫,在军中磨砺多年,好不容易才得以晋升神机营千户,各中血汗也唯有他自知。以后大哥想要站稳脚跟,也需要家里帮衬。   想着,她墨黑幽深的眸子中慢慢浮起了一丝无力与挣扎……   很快,她就强自压下心头那种负面的情感,温柔地笑了,轻轻地抚了抚顾燕飞的头顶。   “燕飞,我会好好考虑的。”她深深地注视着顾燕飞的眼眸,毫不躲避,让她清亮的目光直击自己的内心,诚挚地说道,“哪怕是相敬如宾。”   “这世道,多少女子都是这样过来的,我与她们并无不同。”   她的声音十分理智,十分平静。   从父亲去世的那一天起,她就不再是暖房中的娇花,她要庇护自己,也要庇护娘亲。   “不一样的。”顾燕飞摇了摇头。   她信手挑开了窗帘的一角,刀子似的寒风见缝插针地自缝隙吹了进来,吹乱了顾燕飞颊畔的发丝。   顾燕飞的目光比外面的寒风还要锐利,准确地投向了西北方,慕容老夫人所在的那个院子。   这个府不一样。   慕容老夫人的身上萦绕着浓重如墨的死气,还有一股腐败的气味。   顾燕飞几乎可以断定,人已经死了。   还有……   顾燕飞再次环视四周,府邸周围的高墙,屋檐上蹲的石兽,枯死的老松,干涸的小池塘,还有那些贴在窗上的符……   整个府邸中都弥漫着一股让人窒息的气息。   在道医中,的确有“冲喜”一说。   上一世,慕容家没有守孝,也就是说,慕容老夫人活了下来。   慕容老夫人之所以患病与外因无关,前世今生,她应该都在此刻病了,那么上一世她为什么能活下来呢?   原因呼之欲出。   上一世给慕容老夫人冲喜的,应当另有其人。   顾燕飞抬手将几缕吹乱的发丝夹到了耳后,懒懒地靠在厢壁上,毫不掩饰她的不喜,轻哼了声,道:“这个府邸,真让人不舒服。”   她正要放下窗帘,恰好看到顾太夫人步履缓慢地朝这边走来。   祖孙俩的目光在半空中相接,彼此对视了一瞬。   顾太夫人脸上闪过一抹欲言又止,抚了抚袖口的镶毛,脚下的步履不曾停歇,继续往马车方向走着。   她与慕容大夫人在碧纱橱里谈完后,就听慕容家的管事嬷嬷禀了,知道了暖亭里的事,也知道了顾云真与顾燕飞一起去了仪门。   所以,顾太夫人没再多留,直接提出了告辞。   慕容大夫人也没勉强留人,只吩咐管事嬷嬷帮她送一送顾太夫人。   管事嬷嬷有心戴罪立功,殷勤客气得不得了,直把顾太夫人送上了前头的黑漆三架马车,也不曾离开。   顾家的两辆马车驶出了慕容家所在的那条胡同,踏上了归程。   正午时分,顾燕飞与顾云真就在顾家的仪门处下了马车。   侯夫人王氏闻讯而来,恰在此时赶到,笑容满面地说道:“母亲,辛苦您走一趟了。”   王氏步履轻快地走了过来,亲热地搀扶着顾太夫人的胳膊,顺口问了一句:“不知慕容家老太君的病情怎么样了?”   王氏的耳边响起顾简的叮咛,这桩婚事对侯府有益,万不可出岔子。   王氏在问顾太夫人,而顾太夫人的目光却是看向了顾燕飞,语调还算温和地唤了声:“燕飞,你怎么看?”   顾太夫人目光如炬地射在顾燕飞的脸上。   “死了活不了,一切命中皆有定数。”顾燕飞一边漫不经心地说道,一边以手指摩挲着指间那个南瓜形手炉。   寥寥数语,显得高深莫测。   周围静了一瞬。   顾太夫人雍容的面庞肉眼可见地沉了下去,眼角抽了抽。   这丫头又在故弄玄虚了!   顾太夫人心里存着事,懒得跟顾燕飞多说,随口打发道:“你回去吧。”   她又转而对顾云真道:“真姐儿,随我去慈和堂。”   顾燕飞一转身,就见眼前一道黄白黑的身影闪过,不知道从哪里跑来的三花猫自马车顶飞蹿而下,稳稳地停在了她肩头,“喵喵喵”地开始质问起她又背着猫去哪里玩了。   顾太夫人也听到了后来传来的猫叫声,心脏不适地跳了跳,眉宇深锁。   直到她在慈和堂坐下时,依旧是紧皱着眉头。   东次间的闲杂人等全都被遣退,祖孙俩肩并着肩坐在炕上,侯夫人王氏坐于下首,屋里只留了李嬷嬷一人在一旁伺候着。   顾太夫人喝了两口茶,缓过劲来后,才振作起精神,开启了话头:“真姐儿,花园的事情我听说了。”   她安抚地拍了拍顾云真的手,语调温和慈爱,“慕容大夫人已经与我说了,那就是表妹,过了年后,她就会给副嫁妆把人嫁出去。”   顾云真眼睫半垂,看着顾太夫人保养得当的手。   人虽年老,但这双手依旧白皙细腻,手上缠着一串紫檀木佛珠串,拍在顾云真的手背上时,珠串其实有些硌人,在少女细嫩的肌肤上留下一小片红痕。   顾太夫人缠着佛珠串的手又拍了拍顾云真,一副语重心长地劝着:“你啊,别总是跟着顾燕飞疯,她无父无母,日后的前程难料,她无所顾虑,但你不同,你有着大好前程。这好好的日子不过,何必掐尖要强,碰得头破血流!”   “慕容大夫人非常看重你,今天也在我跟前说了你不少好话……”   “……”   顾太夫人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停,每每想到自从顾燕飞回府后府中闹得是家宅不宁,就觉得懊恼不已。   顾云真贴着太夫人的胳膊端坐在炕上,身姿优雅如兰,一派端庄贤淑。   王氏虽然不知道慕容府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从太夫人的这些话中也能猜出七七八八。说得难听点,表哥表妹的那些事在各府也没少见。   王氏接口也劝了顾云真一句:“真姐儿,这么好的亲事,可遇而不可求,你祖母不会害你的。”   顾云真始终没什么反应,就这么一动不动地坐着,半垂着眸子,轻抿着唇,一言不发。   看着顾云真这副闷油瓶的样子,顾太夫人就觉得有些气闷,眼角细微地跳了跳,暗道:这大丫头的性子就是不如她的嫆姐儿讨人喜欢。   太夫人抚了下手中的紫檀木佛珠串,以长辈那种高高在上的口吻淡淡道:“方才我已经答应了慕容大夫人,婚事就定在年前。”   “……”顾云真终于有了些反应,掀了掀眼皮,抬眼望向了顾太夫人。   今天已经腊月二十七了,距离过年也只有不到四天了。   连王氏都是一惊,这未免也太急了,怕是连嫁妆也来不及备。   不过,顾云真早晚都要嫁,也就是提前几天的事。   “真姐儿,祖母是为了你好。”顾太夫人眼底隐约藏着一丝不耐,面上仍是一派慈和,耳垂上的银镶玉耳珰闪着光彩。   “这次你为了救阿雍的祖母嫁进慕容家,这对慕容家是有恩的。无论这回老太君能不能好起来,慕容家以后绝对不会亏待你的,会记得你的好!”   她看似在劝,其实话语中已透着强势,不容人置疑。   王氏连连点头,与太夫人一唱一搭道:“你现在受的些许委屈,也会是你将来的福报。”   “像慕容二公子这般年轻有为的郎君,这满京城也找不到第二个!”   王氏把慕容雍吹得天花乱坠,而顾云真一直很平静,哪怕在听到婚期的那一瞬,也不过是动了动眼皮,眸中没有丝毫波澜。   她已经想好了,也已经做好了决定。 第139章   烧着炕的屋子里温暖如春,熏香袅袅,可顾云真却觉得手脚冰凉,指尖被冻得微微麻木,鼻尖萦绕起今天在慕容老夫人屋里闻到过的那股子沉闷、压抑而又难闻的气味。   在这宽敞明亮的屋子里挥之不去。   “祖母,”顾云真对上了顾太夫人威严的眼眸,平静地说道,“孙女听祖母的安排。”   只是婚姻而已,每个女人都要经历这样的人生,她能过好的。   也就是不会有话本子里的两情相悦而已。   这也不是人生的全部,娘可以,外祖母可以,她当然也可以。   虽然下了决定,但她心里又忍不住有那么一丝丝怅然,鼻尖的异味感更浓了,暗叹着:只是,她又要让妹妹为她挂心了。   听顾云真应下,顾太夫人的脸顿时由阴转晴,雍容的面庞上又有了慈和的笑容。   屋里的气氛也瞬间明朗了起来。   顾太夫人满意地吩咐李嬷嬷道:“快,让人去把三太太请来。”   李嬷嬷连忙应命,快速出去使人传话。   顾太夫人又大丫鬟白露叫了进来,当着顾云真的面,让白露去开库房,从她的私库里去取一匣子首饰来;又吩咐另一个嬷嬷去把从前大姑奶奶出嫁时的嫁妆单子拿来。   亲事定在年前的话,那意味着明天就要送嫁妆了。   慈和堂内一下子就忙碌了起来,那些嬷嬷、婆子们匆匆忙忙地来来去去。   顾云真自说完那句话后,又开始沉默,仿佛灵魂都从躯壳中抽离了出来。   顾太夫人心情好,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停:“真姐儿,家里不会委屈你的,你的嫁妆也会有二婶母帮着你母亲一起操持,务必办得妥妥当当。”   “祖母再给你添妆,除了这匣子首饰,再给你添一万两银子和田产。”   “祖母这里还有不少好料子,正好给你做嫁衣,让针线房那边日夜赶工就是。”   “……”   顾云真抿着唇,沉默良久,整个人游离在外。   顾太夫人的声音明明就在耳边,却显得那么遥远,似从千里之外传来。   然而,看在顾太夫人的眼里,顾云真的沉默就成了乖巧听话。   人逢喜事精神爽,顾太夫人唇角眼角的皱纹笑成了一朵花,精神抖擞地与王氏商量着婚礼的一些细节。   王氏不动声色地给她的管事嬷嬷使着眼色,示意她找人去通知侯爷这个好消息。   王氏笑吟吟地凑趣道:“母亲,大姑爷才不到二十,已是神机营正五品千户了,前程正好,若是不用守孝,不需要几年就能青云直上,穿上四品绯袍。”   在大景朝堂,五品及以下穿的是青袍、绿袍,四品及以上穿的就是绯袍。   这大红绯袍如火如荼,本身就是一种地位与前途的象征。   顾太夫人深以为然,连连点头,喜上眉梢。   “神机营正五品千户”这几个字像是数根尖针刺进了顾云真的耳朵。   她原本如死水般的神情第一次有了些微的起伏,鸦青长睫急速地颤了两下。   她慢慢地转向了顾太夫人,眼眸似一汪清冷的黑潭,一字一句地问道:“神机营正五品千户?”   “是啊。”顾太夫人含笑道,“五品与四品之间有道坎,过了这道坎,以后大姑爷就前途无量了……”   顾太夫人本想与顾云真好好说道说道,却被顾云真打断了:“祖母,神机营正五品千户,这不是大哥的差事吗?”   此前顾渊得兵部调令被调任神机营又升至千户的消息,阖府上下都知道,顾云真当然也知道。   可这是大哥的差事,为什么会变成了慕容雍的?!   那大哥怎么办?   大哥为了追随大伯父的步伐,努力了这么多年,以鲜血和汗水为代价逐步在军中站稳脚跟,好不容易才走到了今天……   方才那种轻松欢快的气氛登时凝滞,变得有些微妙的尴尬。   顾太夫人与王氏面面相看,面色微僵,意识到其中的问题了。   这段日子,顾云真随严氏去了外祖家,昨日方归,怕是不知最后是由慕容雍得了神机营千户的差事。   顾云真那双黑黢黢的眼睛深不见底,眼睛一瞬也不瞬地盯着顾太夫人苍老雍容的脸,似要穿透那虚伪的外壳,捕捉到了她脸上一瞬间的细微变化。   仿佛有一桶冷水当头浇下,顾云真从头到脚都是一片彻骨的寒意,直浸透到骨髓中。   顾云真一向温柔的眼眸此刻闪着一种近乎锐利的光芒,冷冷的,清清的,徐徐道:“他……抢了大哥的差事?”   她在问,但是神情很笃定,似乎心里已有了明确的答案。   她以为他们都姓顾,一家人要彼此扶持,祖母与二叔一定会帮衬大哥顾渊的。   原来,是她太天真了。   她的冀望不过是一种自以为是的奢望,就像是阳光下那看似绚烂的肥皂泡泡,风轻轻一吹,泡泡就破了。   东次间内,场面僵住,气氛更冷。   顾太夫人不悦地皱了皱眉,淡声道:“这怎么能叫‘抢’?”   大丫头果然是跟顾燕飞学坏了,连话都不会说了!   顾太夫人振振有词地说道:“渊哥儿调去了銮仪卫,这神机营千户之位是渊哥儿主动让出来的。”   这怎么能叫抢呢!   说到底,没有顾渊,就算侯府花再多的银子,也不可能凭空变出一个神机营的差事给慕容雍。   顾太夫人越想越是理直气壮,又道:“真姐儿,慕容家不会亏待你的。差事是你大哥让出来的,你又为他家老夫人冲喜,慕容家从此就欠了你,以后都会高看你一眼,这辈子,你的地位稳稳的,谁都越不过你去。”   “祖母和你二叔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你。”   王氏在一旁频频点头。这件事最大的获益者就是顾云真了。   “是为了顾云嫆!”顾云真一针见血地点破顾太夫人的心思,心头弥漫起一股窒息的感觉。   “大哥想要的是征战沙场,跟大伯父一样,而不是在京里安稳过日。”   “而你们为了顾云嫆,帮着慕容雍抢了大哥的差事,不惜断了大哥的前程!”   顾云真的声音中难掩失望与悲怆,樱唇苍白,瞳深如夜。   心口似有根弦一点点地绷紧,再绷紧。   她可以接受祖母为了家族利益替她安排亲事,放弃追究太祖皇帝所宣扬的两情相悦;   她可以为了未来的夫家冲喜;   她可以像所有跟娘一样的女子,孝敬公婆,伺候夫婿,操持家务,管束侍妾,教养子女。   但是,她也是有底线的。   “铮!”   顾云真耳边隐约听到了那根弦崩断的声音,心脏猛地一颤。   她毫无预警地站起身来,这突兀的动作引来顾太夫人与王氏的蹙眉。   对上一屋子或惊愕或不满的眼神,顾云的声音再听不出平日里的温柔,坚定地吐出三个字:   “我不嫁!”   这三个字不轻不重,却如轰雷炸响。   众人皆是目瞪口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满室寂然。   ……   “姑娘,奴婢刚听说,大姑娘她不嫁了。”   黄昏时,顾云真拒婚的事由卷碧之口传到了顾燕飞耳中。   顾燕飞轻轻地拨了下罗盘上的指针,指针滴溜溜地转动着……   指针先快后慢,渐渐地停下。   西斜的阳光透过窗口射了进来,洒在那小小的罗盘上,指针与罗盘的表面泛着一种明珠般的流光。   卷碧知道姑娘在算卦,屏息地盯着罗盘……直到指针停下,她才喘了口大气,好奇地问道:“姑娘,您算好了没?”   “卦象变了。”顾燕飞看着罗盘上显示的卦象,眼尾愉快地一挑。   然后呢?卷碧灼灼地盯着顾燕飞,等着她继续往下说。   顾燕飞一手托腮,垂眸看着罗盘,右手的指节在桌上轻轻叩动着,若有所思。   在今天以前,她曾经为了顾云真的婚事起过好几卦。   卦象的结果一直显示“天定之缘不可逆”。   所以,顾燕飞也不敢粗暴插手,她自己是天弃之人,若强行插手“天定之缘”的因果中,反而会害了顾云真。   但现在的这一卦,卦象显示出了转机——   “破茧成蝶。”顾燕飞喃喃自语。   卷碧不知道顾燕飞此话具体何意,但约莫能从“破茧成蝶”这四个字猜出卦象的结果应该不坏。   “姑娘,”卷碧先是喜,随即又有些担忧,道,“那太夫人会为难大姑娘吗?还有慕容家那边会不会……”   阖府上下谁不知道太夫人的性子,太夫人从来高高在上,不容忍府内任何人质疑她的决定。大概也唯有侯爷与顾云嫆在太夫人跟前还算说得上话了。   而慕容家是顾云真未来的夫家,顾云真拒绝冲喜,等于是得罪了慕容家,那么慕容家会善罢甘休吗?!   相比卷碧的忧心忡忡,顾燕飞显得漫不经意。   破茧成蝶,这“茧”是自缚。   若是由外力破茧,结果只会是毁灭,必须由顾云真自己去撕碎束缚在她身上的东西,才能破茧而出,有了化蝶那一瞬的美丽。   从这一卦看——   顾云真身上的“茧”出现了一道裂痕,她的命运不再是“不可逆”。 第140章   顾燕飞仰首朝窗外彩霞漫天的天空望去,问道:“可知道大姐姐怎么会突然改变主意?”   “奴婢也不知。”卷碧一脸茫然地摇了摇头,“奴婢只听说,三太太也去了一趟慈和堂,和太夫人一起劝大姑娘莫要冲动,‘冲喜’对两家都好。可大姑娘心志坚定,恁是一个字也没多说。”   “太夫人气得不轻,还斥三太太教女不严。”卷碧唏嘘地叹了口气。   顾燕飞漫不经心地把玩着罗盘,不置可否。   “二姑娘,”这时,门帘外传来了小丫鬟的禀告声,“李嬷嬷来了,说是给太夫人‘传话’的。”   “不见。”顾燕飞淡淡道,慵懒地歪在椅背上,动都懒得动一下。   卷碧立刻意会,乖乖地出去传自家姑娘的话。   不到半盏茶功夫,卷碧就又回来了,脸色有些气愤,有些为难,讷讷地禀道:“姑娘,李嬷嬷是来替太夫人‘训话’的。”   在顾燕飞的眼神示意下,卷碧这才继续往下说:“太夫人说,姑娘前几日出门彻夜不归,不成体统。”   “说,姑娘怂恿堂姐忤逆长辈,是存心要搅得家宅不宁。”   “还说……还说,侯府这小庙供不起姑娘这尊大佛,让姑娘年后就去慈静庵里小住,跟师太们好好学学清规戒律。”   卷碧有些小心翼翼地看着顾燕飞,难掩义愤之色。   太夫人这摆明了就是迁怒!   还有件事,其实卷碧一直没敢禀,三天前,自家姑娘昏迷不醒地从庄子被带回来的时候,太夫人很是不悦,曾经让李嬷嬷来过玉衡苑一趟,不仅训斥了姑娘夜不归宿,还数落了大少爷好几句。   卷碧当时就很不服气,明明她从庄子上让人回京传过口信的,明明就是府里没有派马车去接姑娘!   “就这些?”顾燕飞挑了下柳眉,平静得很,眸底掠过一抹讥讽之色。   上一世,她曾不理解,自卑自怜,自怨自艾,总觉得是自己哪里哪里不好,所以她的亲祖母才宁愿喜欢顾云嫆,也不喜欢自己。   这成了她的一个心结,最后化作了心魔,长长久久地难以释怀。   就算她这一世重生后,对太夫人的偏心早已经习惯,但是,铭刻在灵魂深处的心魔依然难消。   可现在,当她发现原来还有别的可能性后,反倒是让她心头一松,就像在无尽漫长的黑夜之后忽然看到了一丝曙光。   要是父亲顾策真不是太夫人所生,那么自己也就不是太夫人的亲孙女。   对于太夫人来说,自己以及顾云嫆与她都没有血脉的牵连,那么她会更喜欢由她自小养大的顾云嫆,似乎也是理所当然的。   顾燕飞下意识地捂了捂胸口,一直纠缠在她心中的心魔隐隐松动了一些。   “有的……”卷碧咽了咽口水,目光游移了一下,一口气把话说完,“李嬷嬷还说,太夫人让您去祠堂跪着,跪到明天祭祖为止。李嬷嬷现在还在外头等着……”   卷碧的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轻。   “不去。”顾燕飞想也不想地说道,随口搪塞,“你去跟李嬷嬷说,我今天要连夜做法,为侯府祈福,就不去……”   等等!顾燕飞说着说着,闭上了嘴,忽然想到了祠堂。   若太夫人不是父亲的亲娘,那么她的祖母就该另有其人……顾家的族谱里、祠堂里不可能没留下一点痕迹。   卷碧已经转了身,正要出去找李嬷嬷回话,却听身后的顾燕飞又改口道:“那我就去吧。”   啊?!卷碧闻言傻了,惊得下巴差点没掉下来。   她还没反应过来,就见顾燕飞已经信步在她身边走过,从小书房中出去了。   不止是卷碧傻了,连候在檐下的李嬷嬷也傻了,呆呆地看着顾燕飞。   她本以为二姑娘会跟往常一样,随随便便地打发了她,没想到二姑娘真要去跪祠堂?!   李嬷嬷差点没捏了自己一把,想看看这不是梦,但还是勉强维持住了面上的笑容,笑呵呵地伸手做请状:“二姑娘,请。”   顾燕飞没有停留,径直地往前走着。   这一路,李嬷嬷都觉得有些不真实,就这么一路沉默地来到位于侯府西侧的顾氏宗祠。   相比其他季节,冬天的祠堂既庄严,又冷肃。   远远地望去,就能看到屋檐上垂下一排排或长或短的冰凌,冰凌在黄昏的阳光下闪闪发光,宛如一把把冰剑倒挂在房檐上,忠诚地守护着顾家的列祖列宗。   守祠堂的婆子立刻就给顾燕飞打开了门。   门里面黑漆漆的,只有开门那一瞬照进去的阳光给里头送了一缕光明。   那婆子只当顾燕飞是来受罚的,用带了几分狐假虎威的口吻说道:“二姑娘去里面跪着吧,在祖宗面前好好反省反省。太夫人心慈,只要二姑娘诚心悔过,定是会宽恕二姑娘的。”   “大姑娘已经在里头跪着了。”   大姐姐也在?!顾燕飞微微一愣,朝祠堂里走了进去。   祠堂的大门又被人从后方关上了,屋内黑黢黢的一片,寂静无声。   黑暗完全不影响顾燕飞的穿行,顾燕飞不疾不徐地走过前厅,来到了后方的祭祀大堂。   空旷死寂的祭祀大堂内,只点了一根蜡烛,小小的火焰只能照亮方圆六七尺,光线十分昏暗。   正前方那层层叠叠的暗红色牌位,在闪烁的烛光中显然有些阴森。   一道熟悉的倩影正一动不动地跪在牌位前的蒲团上。   那道纤细的背影是那么端庄,那么挺拔,流露出一股空谷幽兰的淡雅气质。   顾云真听到了后方的动静,转过头来,却对上了顾燕飞含笑的杏眸。   “燕飞!”   顾云真见到顾燕飞吓了一跳。   跟着,她又蹙起了秀气的眉头,眉宇间浮现浓浓的自责。   是她连累了二妹妹。   哪怕她一个字也没提二妹妹,可祖母还是认定了是二妹妹唆使了自己。   “大姐姐,你又没错,别跪了。”顾燕飞一把将跪着的顾云真拉了起来,示意她在蒲团上坐下。   顾燕飞也同样没打算跪,往前走了几步,仰首扫视着正前方那密密麻麻的暗红色牌位。   很快,她就在从下往上数的第二排找到了祖父顾宣的牌位。   顾宣的牌位边空着一个位置,将来,这个位置会摆上顾太夫人的牌位。   下方,顾策与谢氏的两道牌位并排摆在一起,昏黄的烛光轻轻地抚过了这两道牌位,温柔得如同顾燕飞的目光。   顾燕飞盯着双亲的牌位看了一会儿,又盯着祖父顾宣的牌位也看了一会儿、   可惜,没看出什么花样来。   周围静悄悄的,只偶尔响起烛油燃烧的噼啪声。   顾云真看着顾燕飞在周围东张西觑,东翻西找,也不多问,只是目光温柔地注视着她。   顾燕飞随意地把周围其它的牌位也看了一圈,没有太大的收获。   一盏茶后,她又拿了一个蒲团,拖到了顾云真的身边。   顾云真抱膝而坐,姿态秀气;顾燕飞则盘腿而坐,恣意闲适得很。   顾燕飞正欲启唇,想问问顾云真是怎么想通的,但话才到唇边,就听前厅方向传来一声低低的猫叫。   “咪呜~”   含含糊糊的猫叫声带着愉快的尾音。   “晴光!”顾云真惊喜地脱口而出。   下一瞬,一只长毛三花猫叼着一只雪白的鸽子踏着威武的步伐,雄赳赳气昂昂地走了进来,长毛尾巴翘得笔直,简直快上天了。   一双碧绿的眼珠子在黑暗中似是在发光。   顾云真瞬间就被猫的魅眼所蛊惑,痴痴地看着猫儿……等她恍然回过神来时,顾燕飞已经自己解下了绑在信鸽脚上的一只小竹筒,并取出了其中的折叠成长条的两张绢纸。   一手挺拔秀逸、骨力遒劲的楷体映入她眼帘,字迹漂亮得让人觉得神气清健。   顾燕飞眉眼一挑,目光定在了第一行的“柳”字上,惊讶地自语道:“这么快啊。”   她正午从慕容家回来后,就给楚翊去信,这才过去不到两个时辰而已。   书信中所言,柳姑娘闺名慕玉,其父为柳文成,柳文成在先帝时因为赈灾不力被斩首,家中男丁流放三千里,女眷则全数没入教坊司。   信中还应顾燕飞的要求,写了柳慕玉的生辰八字。   柳家女眷都在教坊司,名字在礼部记录在册,生辰八字也都是有卷宗可查的。   顾燕飞盯着柳慕玉的生辰八字看了半晌,低声道:“果然!”   回过神来的顾云真恰好听到了,很顺口地问了一句:“什么果然?”   “癸未、乙卯、甲子、己巳。”顾燕飞看着那张绢纸字字清晰地念道,清透的眼中闪着颇有兴味的光芒。   顾云真眨了眨眼,惊讶地脱口道:“我的八字?”   顾燕飞神秘地一笑,又道:“也是柳姑娘的八字。”   “柳姑娘的八字和大姐姐一模一样。”   什么?!顾云真微微瞪大了眼睛,脸上惊疑不定。   两个八字相同的人可谓万里挑一,她可不信那是巧合。   既然不是巧合,那就是某种程度的必然了! 第141章   明明周围的门窗紧闭,这一瞬,顾云真却觉得外面的寒风似刀子般刮在了她脸上。   她感觉脚底隐隐地升起一股寒气。   慕容大夫人、慕容雍、慕容老夫人、慕容慧、柳慕玉等人的脸交错着在她眼前闪过,心头疑云丛生,揣测着这背后的种种可能性。   一时间,她不由想起她过去曾经看过的那些戏文、话本子,什么白月光、朱砂痣、家逢变故、情根深种、身不由己……替身等等的关键词充斥在她思绪中。   “替身。”顾云真喃喃道,似自语,又似在问顾燕飞,“我是替身吗?”   说出口后,她又觉得自己的猜测有些荒谬,她只听过有人找替身寻那些个容貌相似的,还没有见过有人找八字一样的替身。   “确实是‘替身’,只不过,”顾燕飞讥诮地扯了下嘴角,“柳姑娘应该是大姐姐的替身。”   她微微扬起的话尾透着一丝意味不明的神秘。   结合前世的线索来看,顾燕飞有九成把握,柳慕玉是顾云真的替身。   “……”顾云真一头雾水,完全猜不透顾燕飞的话中之意。   顾燕飞又接着去看飞鸽传书中的第二张绢纸,上面写的是关于上清真人的事。   上清真人年幼就投于无量观门下,拜于天罡真人首徒为师,至今也有三十几年了。   据闻,他与传说中的天罡真人一样,天生道骨,才智非凡,尤其擅长符箓、炼丹、风水之术,入观后,道法迅速有大成,最近这七八年中,更是显了不少神通。   比如他曾一眼看破冯大将军府的祖坟被人动了手脚;   比如他曾做法把痴呆了五年的常宁侯府二姑娘唤回了神;   比如他用仅仅一道符箓,就把被人用刀子捅得肠穿肚烂的安王府七公子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此等神迹数不胜数,上清真人由此声名鹊起,有了“活神仙”的名头。   顾燕飞看完后,就把两张绢纸都递给了顾云真。   顾云真也认真地看了起来,当她看到第二张纸写的是关于上清真人的事时,惊讶地挑起了眉头。   顾燕飞若有所思地以食指摩挲着唇下的凹陷,脑海中又一次浮现了慕容家那个躺在床上的老太君,周身的死气浓郁如茧,密密实实地把她束缚在其中。   “我曾经听过一个故事……”   顾燕飞才一起头,顾云真就从绢纸里抬起头来,疑惑地朝她看来。   这其实是顾燕飞在曜灵界时,亲眼目睹的一件发生在凡人城镇里的事。   在一个小城镇里,有一个书生偶然救了乡绅人家的姑娘,那姑娘因为救命之恩,以身相许,嫁与了那书生。   可是,妻子体弱,婚后不到两年,就病故了。   书生意外找到了一本邪书,为了让妻子复活,以邪术将妻子灵魂锁在她的头骨中,再讲头骨埋到地里,每日以鲜血浇灌,从老鼠,到鸡,到牛……需要的血量一天比一天大,直到需要人血浇灌。   为此,书生不惜杀了一人又一人。   妻子的尸骨上一点点地长出了血肉,皮肤,如同种子在土地里一点点生根、发芽般,可是她的身体再也没有温度,四肢僵硬,还见不得光。   妻子不想复活,更不想变成这种半人半鬼的样子。   可是书生还是强行为之,他不能让妻子死了。   因为书生本来家道中落,若非岳家富足,他早就一无所有,是仰仗岳家才东山再起。   一旦妻子死了,没有岳家的帮衬,书生又会变回一穷二白。   顾燕飞在这里忽然停住,眸色深深。   顾云真的一颗心随着故事起起伏伏,起初被书生的“深情”所感动,后又纠结于书生杀数人为救一人,听到这里,又厌恶起书生的自私狠辣。   “那后来呢?”顾云真追问道,心里觉得这个故事中的妻子未免也太可怜了。   后来啊……   顾燕飞眨了眨眼,仿佛又回到了那段一百年前的回忆中。   后来,那个妻子彻底“复活”了,有了血肉之躯,只是她的血是黑的,她成了一头没有理智的邪物,杀光了一城的人。   当时,顾燕飞奉师命下山,铲除邪物。   她亲眼目睹了一场人间地狱,那个妻子全身染满人类的鲜血,嘴里是血,手里是血,指间还抓着碎肉,却在哭着,两行黑色的泪水汩汩而下,哀求她:“杀了我!”   顾燕飞眼睫轻轻地扇动了两下,终究没有说出这段,只是轻描淡写道:“后来,那个书生被他的妻子亲手杀死了,那妻子也死了。”   “任何邪术都是要付出代价的。”   顾燕飞一边说,一边从袖中摸出一方帕子,递给了顾云真。   “……”顾云真眼睛微睁,眼尾发红。   她还沉浸在顾燕飞的故事中难以自拔,感觉心口空荡荡的。   烛火细微地跳跃了两下,一滴透明的烛油流淌下来,仿佛一行清泪,在烛火照耀下,晶莹透亮。   “咕咕。”   鸽子轻轻地叫了一声,姐妹俩齐齐地寻声看去,就见三花猫虎视眈眈地盯着那只信鸽,信鸽无辜地抖了抖翅膀。   顾燕飞一把抓过三花猫,点了点粉粉的猫鼻头,训道:“你啊,别成天就知道欺负咕咕。咕咕可比你懂事多了,也比你能干。”   咕咕是卷碧给那只信鸽取的名字。   “喵嗷!”猫听到自己堂堂灵兽竟然被拿来和区区鸽子比,差点没跳脚,翘着屁股示威地磨了两下爪子。   顾燕飞一本正经地继续对着猫训话:“你啊,总吃了睡,睡了吃的,知不知道这样会变傻的?”   “瞧瞧你,都胖成个球了,小心跳不高跳不远!”   顾云真看着这一人一猫,被逗笑了,“扑哧”地捂嘴笑了出来,心底的那点点愁绪烟消云散。   见她终于笑了,顾燕飞弯了弯唇角,眉眼弯弯。   “咪呜~”猫凑过去亲昵地蹭了蹭顾燕飞的裙裾,绕着她撒娇了一番,叫声又奶又糯,意思是我最可爱,最能干,最懂事了。   “好了,别撒娇了,乖乖干活去!”顾燕飞低头在猫耳边叮嘱了几句,然后轻轻地拍了拍猫屁股,示意它赶紧去。   它才是最厉害的!猫高高地翘着尾巴,斜了一眼不远处的那只白鸽子,踩着优雅的猫步出了祠堂。   冬天的天色暗得特别快,夜幕已然降下,夜晚的侯府空旷寥寂,一片寂静、寒冷。   今夜月明星稀,皎洁的月光柔柔地洒落在庭院中。   猫大摇大摆地行走于府中,轻快地跳上树,又跃过围墙,踩着别家屋顶上的瓦片,一路抄近道往城北方向去了。   它要去的是慕容府。   夜晚是属于猫的,晴光不认得慕容家,可其它猫认的,甚至还有猫殷勤地给它带路。   三花猫只花了一炷香功夫就到了慕容府所在的安定胡同。   它真是厉害啊,比马跑得还快!   晴光得意地想着,舔了舔鼻子,又舔了舔爪子。   猫蹲在高高的墙头,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下方阴沉沉的府邸,歪着猫脸想了好一会儿,终于想了起来。   对了,主人说,老太太的院子在那个方向来着!   猫美滋滋地又嚎了一声,朝着慕容府西北方跃去……   它又展现了自己翻墙爬树、上房揭瓦的能力,三两下就找到了顾燕飞说的那个老松枯死、池塘干涸的院子,又找了棵最靠近窗户的树敏捷地爬了上去。   这一次,它的动静太大了点,一段树枝被它震得“簌簌”作响。   片片枯叶自枝头纷纷扬扬地落下。   三花猫占着居高的优势往窗户里望了一眼,只见屋内靠墙的床上躺着一个老妇,还有一对四十几岁的男女坐在茶几边说话。   屋内只点了一盏羊角宫灯,光线略显昏黄,衬得气氛有些压抑。   屋外的猫干脆就趴在树枝上不动了。   那对夫妇自然听到了窗外的声响,但只以为是夜里风大,慕容大夫人朝窗户的方向瞟了一眼,就立刻收回了视线。   “老爷,顾家已经同意了冲喜,按照上清真人的意思,我把婚期定在了除夕。”慕容大夫人面露喜色地对自家老爷道。   “好好!”大老爷慕容昊捋了捋山羊胡,满意地连声道好,随即又略带几分不悦地问道,“玉姐儿今天是不是跑出去了?”   慕容大夫人有些尴尬地点了点头。   柳慕玉是自己的外甥女,在今天这种紧要关头闹出这种岔子来,自己也难辞其咎。   慕容大夫人干咳了两声,清清嗓子道:“我原也生怕侯府会恼,还好,顾太夫人是明理之人,并没有追究。”   说着,她丰润的唇角自得地弯了起来。   毕竟两家已经交换了庚帖,婚事已定,以次子的人品,顾家打着灯笼也找不到这么好的女婿!   慕容昊松了口气,没再过多纠结,只叮咛了一句:“夫人,既然这门亲事不会出变故,那就把人嫁出去吧。”   “老爷放心。”慕容大夫人正色应下,赶紧转移话锋,“上清真人明日会来,会跟我一同去侯府。”   “有真人在,我就放心了。”慕容昊又捋了捋胡须。   窗外又传来了簌簌声,摇曳的枝叶在窗纸上留下几道狰狞怪异的影子,似有什么东西藏在黑暗中窥视着他们似的。 第142章   慕容昊的目光忍不住就朝那张架子床望了过去。   睡在床帐里的老夫人依旧紧闭着眼,皮肤惨白枯燥,身体干瘪得几乎是皮包骨头,眉骨突出,眼窝与双颊深深凹陷,口鼻之间呼吸几不可见,整个人死气沉沉,宛如一具活死人。   “梆!”   一更天的梆子声穿透夜色远远地传了过来,似是一锤重重地捶打在夫妇俩的心头。   慕容昊将拳头在膝头轻轻捶了两下,看着老夫人的目光闪烁不已。   之中的情绪异常复杂,有悲伤,有无奈,有唏嘘……隐约还透着些许的不忍。   “老爷,这都是为了慕容家。”慕容大夫人自然看出了丈夫的动摇,轻声劝了一句。   是啊,为了慕容家。   慕容昊的眼神也就是那么一瞬游移而已,随即就变成深沉如渊。   “娘,”慕容昊压低声音对床上昏迷不醒的老夫人说道,声音略有几分沙哑,“您再坚持一下,再坚持几年,我们的阿雍就快要出人投地了……”   他将尾声拖得长长,最后化作一声悠长的叹息声。   灯罩里不知何时多了一只飞虫,飞虫在里头扑扇着翅膀,没头没脑地横冲直撞,被放大的虫影投诸在屋内的墙壁,衬得原本沉凝的气氛又多了几分诡异与阴森。   床上的老夫人从绣着锦被下伸出了一个指头,指头微微地动了动,干瘪发紫的嘴唇轻启,发出无声的叹息声……   “簌簌……”   灯笼里的那只飞虫将翅膀拍得更加激烈,撞击着灯罩发出细微的擦擦声。   窗外的猫被那急速扇动的光影和飞虫的振翅声吸引,脑子一空,朝窗口飞扑了过来……   后腿在树枝上一蹬,树枝再次摇曳,让猫的计算出现了一点偏差,猫的两只前爪扒住了窗户槛,可后腿却落了空,只能略显狼狈地扒在窗户上。   这一瞬,猫的耳边再次响起了顾燕飞唏嘘的声音:“瞧你,都胖成个球了,小心跳不高跳不远!”   猫的脸差点没垮下来,两只前爪伸出了尖锐的指甲钩住窗槛,两条后腿垂在半空中努力地蹬着空气……   “喵呜!”   随着一声嘶吼,猫终于迸发出一股吃奶的力气撑起了身体,吃力地爬上了窗槛,然后它急切地抬起一只爪子去扒拉贴在窗户上的一道符篆。   “哪来的野猫!”一道略显尖利的女音喊道。   猫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自然被屋里的那对夫妇注意到了。   慕容大夫人和慕容昊蹙眉看着窗户上的那只长毛三花猫,全都吓了一跳。   “来人!”慕容昊正想吩咐人来打猫,却见猫转头朝他们看来,碧绿如宝石的猫眼在烛光中闪闪发光。   “喵~”   猫眼清透明澈得没有一丝杂质,那么闪亮,那么耀眼。   魅眼如丝,勾人心魄。   慕容昊与慕容大夫人全都痴痴地看着三花猫,着了迷,眼中写着痴迷与虔诚。   “小猫咪,你是要那个吗?”慕容昊一边指了指贴在窗户上的符箓,一边柔声说道。   中年男子蓄意放软粗犷的音调,显得有些谄媚,有些滑稽。   “喵!”三花猫颐指气使地叫了一声,高高在上地斜眼看着两个愚蠢的人类。   “是这太高了,你够不着是不是?”慕容大夫人心领神会,殷勤地朝窗户走近,笑得像朵花似的,眼神中全是满满的讨好,“我给你拿啊。”   三花猫又“喵”了一声,下巴昂得高高,优雅蹲好,像鸡毛掸子似的尾巴在身后愉快地摇来摆去。   慕容昊散步并作两步地冲到了窗户前,快夫人一步把窗户上的一张符撕了下来。   然后双手捧着符箓,恭恭敬敬地呈给了猫,还体贴地问道:“小猫咪,你饿不饿?要不要吃点小鱼干再走?”   猫的眼睛一亮,口涎急速分泌,耳边再次响起了顾燕飞的那句“你都胖成个球了”。   猫躯一震,猫急速地冷静了下来,嗷呜一口咬住了对方递来的符箓,转身一跃,朝窗外的那棵树飞跃而去……   慕容氏夫妇俩痴痴地看着猫优雅的背影,一副花痴的样子,大夫人低低地叹了一声:“真是好看啊!”   窗外那些摇曳的树枝似乎在回应她一般。   夜渐渐深了,京城中也愈发安静,灯火一盏盏地熄灭,唯有天空中的星月闪耀依旧。   猫视黑夜如无物,衔着那道符箓,丝毫不受影响地穿行于如墨的夜色中。   “嗖嗖嗖……”   几个轻跃间,它就又回到了侯府,悄无声息地蹿进了祠堂的祭祀大堂,就见顾云真正与顾燕飞并肩站在正前方的那些牌位前。   顾云真看着顾策与谢氏的牌位,低声说着:“……我娘跟我说,大伯父与大伯母是真正的神仙眷侣,是彼此的唯一。”   “大伯母去世后的这些年,不知道有多少媒人劝大伯父再娶,口口声声说大哥与三妹妹需要母亲照顾,可大伯父从未动过再娶的念头。”   “娘说,大伯父那样的男子太罕见了,更多的男子都像父亲与祖父这般……”   顾云真眼帘微垂,声音中带着一丝丝感慨的叹息。   顾燕飞深深地注视着父母的牌位,眉目柔和,神情恬静。   旁边的那根蜡烛已经烧得只剩下两寸了,昏黄的烛火摇曳。   “喵!”   猫发现两人都没发现自己的到来,不快地叫了一声。   顾云真一下子被猫吸引了注意力,露出欢快的笑容,道:“晴光,你回来了啊!”   猫又高傲地竖起了尾巴,昂首挺胸地走到了顾燕飞跟前,将口中叼的那道符送到了她手中。   接着,它得意地在旁边的另一个蒲团上蹲好,昂着小下巴,等夸奖。   那道符箓被猫咬在口中好一阵子,有三分之一都被口水浸湿了。   顾燕飞甩了甩那道湿哒哒的符箓,一手嫌弃地在它眉心轻弹了下,取笑道:“都是你的口水!”   “喵喵喵!”   猫气得简直要炸毛了,不满地连叫了好几声。   顾燕飞“噗嗤”地笑了,低下头,轻轻地俯身用手指勾了勾猫的下巴。   猫下意识地往她的掌心蹭了回去,就像一个撒娇的孩子,对着她“喵喵喵”地叫个不停。   然而,顾燕飞只淡淡地吐出两个字:“不懂。”   猫瞪大了碧眼,长毛尾巴再次炸开了!   顾燕飞忍俊不禁地弯唇,随手从荷包里掏出一块鸡肉干丢给猫。   猫三两下就吞下了鸡肉干,舔了舔爪子,犹觉得意犹未尽,可是,宵夜吃多了会胖吧。   猫纠结地想着,顾燕飞则捏着那道符仔细地研究了起来,聚精会神。   符纸上的符文是黑色的。   顾燕飞将符纸凑近鼻端,嗅了嗅,挑了下眉。   这符文应该是由朱砂混杂着鲜血以及玄苍石粉画就的。   是这个小世界里凡人绘就的符,和顾燕飞在曜灵界所学的差别很大。   可是,万变不离其宗。   只要是符,就必然有其规律可寻……   “喵呜!”猫又凑过了过来,委屈巴巴地叫着。   它大晚上千辛万苦地横穿半个京城,居然被区区一块鸡肉干给打发了,实在是太敷衍猫了。   于是,顾燕飞又往袖中掏了掏,摸出了一个铃铛球,随手丢了出去。   晴光“喵”地窜出,愉快地追着铃铛球去了。   顾云真终于回过神来,接着道:“曾经祖父与祖母也有过一段神仙眷侣的日子,可惜也就短短不到两年光阴而已。”   顾云真注意到祖父的牌位上沾了点烛油。   她摸出一方帕子,动作轻柔地拭了拭牌位,牌位不小心撞到香案,发出“咯噔”的声响。   顾云真小心翼翼地把祖父的牌位扶好,幽幽道:“祖父过世时,我才两周岁而已,对祖父的印象不深。很多关于祖父的事都是祖庶母和娘告诉我的。”   顾云真口中的“祖庶母”指的是三老爷的生母孙老姨娘。   顾燕飞默默地将那支蜡烛往旁边移动了一些。   顾云真看了看身边的顾燕飞,想着二妹妹刚回侯府,对府里的事知道得怕是不多,尤其大堂哥是男子,心思没那么细腻,怕也不会跟二妹妹说得太仔细。   顾云真理了理思绪,娓娓道来:“我们定远侯府到这一代也才第四代而已,曾祖父四十才得祖父这一独子,自是精心教养。”   别看顾氏宗祠里放了那么多祖宗牌位,其实顾家在前朝不过普通的农户,是曾祖父顾尧随太祖皇帝起义,立下赫赫军功,才有了后来的定远侯府。   再往上的那些牌位都是默默无名之辈,连名字都上不了台面,甚至连不少旁系的亲属的牌位也一并供在了这宗祠之中。   “祖父也没辜负曾祖父的期待,为朝廷立下了不少汗马功劳。”   “对于祖父的亲事,曾祖父更是十分上心,千挑万选才定了豫州颍川的戚氏女……也就是祖母。当年,曾祖父还请了太祖皇帝下旨赐婚,这婚事也算风风光光,为人称道。”   那会儿,跟着太祖皇帝建下不世功勋的那些勋贵基本上都是些出身低微的寒门武将。   新朝建立后,他们要么休妻另娶,要么给儿孙娶世家女,就是希望下一代能有“高门世家”的那些个贵气。   颍川戚氏也算不上高门世家,只能算是书香世家,也是曾祖父觉得齐大非偶,才挑了戚氏女为儿媳。 第143章   “铃,铃,铃……”   晴光把那个铃铛藤球又叼了回来,“喵喵喵”地叫着,在顾燕飞的跟前走来又走去,在她的眼前晃来晃去。   “乖!”顾燕飞敷衍地夸了一句,又摸了摸猫的头,让它一边玩去。   顾云真干脆接过了那只铃铛球,然后轻轻将球抛了出去,猫再次纵身跃起,撒欢地去追球了。   顾云真蹲在地上,陪猫玩球,很快又接着道:“婚后,祖父与祖母夫妻和乐,不想,大伯父出生后不久,祖父得了一场重病,差点没把曾祖父给吓坏了。”   “当时曾祖父已年老,又满身旧伤,若是那个时候祖父去了,以曾祖父的身子,怕也撑不到大伯父长大,那么侯府就要彻底没落了。”   “曾祖父为了祖父四处寻医问药,大夫、太医、神婆、还有道士什么的请了不少,那段时间每天府里都飘着药香味。”   “一个月后,祖父的病才痊愈。”   顾燕飞留着五分心神看着那符文,右手的食指在虚空描绘着,心不在焉地随口问了一句:“后来呢?”   “后来,”顾云真接住了晴光拍过来的铃铛球,晃了晃球,才接着道,“祖父就一直很康健……不过,他和祖母的感情就不如从前了。”   “祖父病愈以后,没多久就纳了祖庶母为妾……”   说着,顾云真的神情有些微妙,眼睫微颤,耳边回响起了母亲严氏意味深长的声音:   “真姐儿,你记住娘的话,情谊最没用。你看你祖母,就算和你祖父感情平平,依然是侯府的太夫人,谁也越不过她去。”   他们三房是庶房,自老侯爷过世后,在侯府的地位就很尴尬,可以说,是在夹缝里生存。   孙老姨娘曾特意点拨过三太太严氏,而现在严氏想着女儿马上要嫁人,也与她说了这些侯府旧事,就是想提点女儿。   “滋滋……”   又一滴烛泪缓缓地淌下,烛火轻轻摇曳。   顾云真乌黑的秀发柔顺地披散在身后,鬓间的那支碧玉簪在烛火中反射出一种惨淡的光泽。   眼睫低垂,一半的面容隐没在烛火闪烁的阴影中,浑身散发着一种静谧的气息。   顾云真抬起手腕,再一次将手里的铃铛球投了出去。   这简简单单的动作带着孤注一掷的味道,似乎在宣泄着什么。   顾云真又站了起来,无声地吐出一口气,又道:“十四年前,祖父忽然病重,没几天就奄奄一息……”   “听祖庶母说,祖父似乎知道自己命不久矣,还让他们不必再请大夫了。”   她的最后这句话引来顾燕飞的些许反应,顾燕飞抬眼朝她看去,同时,右手的手指在虚空中画下了最后一笔。   一瞬间,空气中似乎有什么震荡了一下,荡出一圈圈看不见的气流,如水面上泛起层层涟漪,转瞬即逝。   随即,顾燕飞就慢慢地放下了手上的那道符箓,心中一片透亮。   果然,她猜得没错。   顾燕飞的瞳孔在烛光的映照中又黑又清又亮,似一口幽深的古井,微微荡起涟漪。   “真是可怜。”顾燕飞低低地叹道。   她的声音很轻很轻,轻得顾云真听不真切,于是顾云真就问了一句:“怎么?”   顾燕飞不答反问:“大姐姐,明天是不是要送嫁妆了?”   “我不嫁。”顾云真淡淡道,语气平静。   既没有那种歇斯底里,也没有义愤填膺,只是唇边带笑,一如既往的端庄贤淑。   顾燕飞弯唇一笑,意味深长地说道:“……不嫁。”   顾云真被她传染了笑意,也跟着笑了,哪怕她其实不懂顾燕飞话中到底藏着何意。   顾燕飞抬手将那道符纸凑近烛火。   烛火瞬间将符纸点燃,贪婪地吞噬起纸张,那明黄色的火焰中隐约藏着一丝若有似无的黑气。   顾燕飞随手把那道符纸丢进了一旁用来烧纸钱的聚宝盆中。   燃烧的符纸缓缓飘落,火焰摇曳,时高时低,那窜动的火焰在她白皙的小脸上留下明暗交错的光影。   “铃、铃、铃……”   铃铛藤球被猫拍得滚来又滚去,铃铛声此起彼伏,越来越急。   里面的动静让外头守着的婆子听到了。   婆子打开了大门,穿过前厅,步履匆匆地小跑了过来,却见姐妹俩非但没跪着,顾燕飞还在聚宝盆里烧东西,也不知道是在烧纸钱,还是在取暖。   婆子惊了,拔高嗓门斥道:“大姑娘,二姑娘,让你们罚跪,不是让你们来祠堂玩的!”   “你们要是再不跪好的话,奴婢可要就去告诉太夫人了。”   婆子又朝两人逼近了几步,挺了挺胸。   聚宝盆里的那张符纸已彻底被火焰烧成了灰烬,只余下些许星星点点的火光。   周围又暗了不少,那支烧得只剩下一寸的蜡烛还在燃烧着。   顾燕飞懒懒地打了个哈欠,懒得和婆子拉扯,又唤了一声:“晴光。”   正在玩球的晴光立刻闻声闻声而来,软软地“喵”了一声。   它玩得开心极了,碧绿的猫眼在烛光中熠熠生辉,闪着魅惑的光芒,瞬间就把婆子的心魄给勾走了。   “小猫咪,”婆子躬下了身子,殷勤谄媚地看着三花猫,搓着手讨好地问道,“你要烤火吗?奴婢给您去取炭火。”   顾燕飞把一个荷包丢给了猫,于是猫就叼了那个荷包送到了婆子手里,又对着蜡烛方向甩了甩尾巴。   婆子从荷包里倒出了一根小鱼干,立刻就心领神会,很自觉地说道:“奴婢来帮您烤小鱼干。”   “用烛火一条条地烤小鱼干最好吃了。”   趁着这功夫,顾燕飞直接拉着顾云真的手大摇大摆地往祠堂前厅的方向走去。   顾云真还有些依依不舍,边走边回头,羡慕地叹道:“我也想帮晴光烤小鱼干!”   “会有机会的。”顾燕飞随口敷衍她,随即话锋一转,“大姐姐,今晚你就随我去玉衡苑歇息。”   顾云真:“……”   顾云真自小都被教导着温柔、端庄、听话,今天被罚跪却没跪,她已经不太习惯了,现在还要偷跑,更是浑身不自在。   看出了顾云真的心思,顾燕飞笑眯眯地拉着她的手往前走:“不妨事,我们明天早点过来,赶在大家过来前就是了。”   “不好吧。”顾云真嘴里这么说着,但身体很诚实地跟着顾燕飞走了。   当迈出了祠堂大门,站在屋檐下时,顾云真还有种恍然如梦的感觉。   她真的出来了?!   顾云真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做这么出格的事情。   迎着扑面而来的夜风,顾云真打了个激灵,却笑了,反而觉得很舒服,很畅快。   似乎憋在胸口许久的一口气一下子通畅了,眼前豁然开朗,浑身上下神清气爽。   姐妹俩手拉着手一路往东走去,顾云真望着夜空中的星月说道:“燕飞,我跟太夫人说我不嫁的时候,其实心里是有些怕。”   但是,她知道她不是一个人。   她知道就算是母亲不站在她这边,她的二妹妹也会站在她这边。   银色的月光柔和地从夜空倾泻而下,为两人的身上镀上一层淡淡的光晕,在地上投下两道长长的影子。   两道窈窕的身影彼此依偎着。   知道有一个人会站在她这边的感觉真好!   “我最喜欢二妹妹了。”   顾云真亲昵地脸倚靠在顾燕飞的肩头,笑意如点点的星光在她的眼中荡漾开来。   月光下的少女长着一对柔顺的水弯眉,如一波浪划破碧水,微笑时,眉眼婉约柔艳。   顾燕飞也笑了,目中绽放着同样璀璨的光彩,霎时间流光溢彩,一股无法言语的喜悦涌上心头。   她的大姐姐本该如此,瑰丽而又优雅,像那明艳的山茶花般迎着寒风怒放,而不是像前世那般才刚到花期,却提前凋零了。   顾燕飞的心中荡漾起圈圈涟漪,挽住了顾云真的胳膊,神采飞扬地说道:“大姐姐,不睡了,我们去喝酒!”   啊?!顾云真还有些没反应过来,一脸懵地去看顾燕飞。   她们什么时候说到喝酒了?   “我前些天得了一坛上好的梅花酒,是琼芳斋的。”顾燕飞带着几分俏皮,几分得意,几分炫耀,“还是限量酒,总共才二十坛。”   “……”顾云真不好酒,她其实是被顾燕飞这副恣意飞扬好似小狐狸般的小模样打动的,心口一片柔软。   反正今天她已经这么出格了,干脆就出格到底吧。   “好!”顾云真含笑着点头,“我们喝酒去!”   姐妹俩愉快地一路说,一路走,言笑晏晏,很快就回到了玉衡苑。   小丫鬟们看到顾燕飞回来了,急忙去通报卷碧,不一会儿,卷碧风风火火地跑来相迎,笑得乐开了花。   玉衡苑的后院有一个暖亭,据顾渊说,是从前娘亲在世时,爹爹为了娘亲改建的。   顾燕飞一句吩咐下,卷碧等丫鬟们就行动了起来,烧起了暖亭中的暖炉,搬来了挡风的屏风以及两把高背大椅,再提来一个红泥小火炉和一篮子炭火烫酒水用。   梅花酒不是烈酒,酒味很淡,像这样的酒,顾燕飞就是喝上一坛子也不会醉,可顾云真的酒量显然就差了点。   三杯酒水下去,顾云真白皙的面颊上就染上桃花般的红晕,像涂了胭脂似的,眼波荡漾,还是漾着潋滟的水色,妩媚动人。   她一醉,就开始吟诗,把那些与酒有关的诗句一句句地吟了过去,从“花间一壶酒”,到“遇酒且呵呵”……再到太祖皇帝的“把酒问青天”。   直把卷碧念得昏昏欲睡,不过最后先睡着的人是醉酒的顾云真,顾云真直接倒下,趴在桌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顾燕飞没睡,酒后清亮的眸子似是漾着点点星光。   她含笑看了顾云真片刻,轻声道:“放心,明天的婚事成不了。” 第144章   因为醉酒,顾云真睡得很沉,也睡得很迷糊,直到听见清脆的鸟鸣声一阵阵地钻入她耳中,才猛地睁开了眼。   天空露出了鱼肚白,几只鸟雀在亭子外欢快地飞来飞去,嬉戏着,鸣唱着。   顾云真眨了眨眼,慢慢地又眨了眨眼,昨晚的记忆汹涌而来。   糟糕!!   顾云真赶紧直起了肌肉酸涩的上半身,整个人还没全醒,睡眼朦胧地揉了揉太阳穴,道:“得回祠堂了!”   话出口后,她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沙哑。   这是宿醉后的沙哑。   “不急。”就坐在顾云真身旁的顾燕飞笑眯眯地说道。   顾燕飞不知何时早醒了,一手托着下巴,一手把玩着一个小巧的罗盘,指针滴溜溜地旋转着。   她昨晚也是趴在桌上睡的,所以衣衫有些皱巴巴的,但是精神很好,一双大眼在清晨的阳光中亮晶晶的,顾盼间,丝毫不见宿醉的疲惫。   旁边的卷碧一面从食盒里取出了两碗粥,一面附和道:“大姑娘,不急不急,您先吃些粥垫垫胃,再去祠堂也不迟。现在还早呢!”   看了看泛着肚白的天际,顾云真总算松了口气,温柔而又腼腆地笑了笑。   她还有些迷迷糊糊,带着几分宿醉后的慵懒,问道:“燕飞,你在算什么?”   顾燕飞抬手指了指慕容家的方向,眼眸看着手里的罗盘,若有所思地说道:“下巽上干,为姤卦,天下有风。”   上方的碧空中,一只麻雀展翅从她们头顶刷地飞过,在罗盘上投下一道扭曲古怪的阴影,一闪而逝。   顾云真听得一头雾水,正要问顾燕飞这卦象何意,就听东南方传来了小丫鬟局促惊慌的声音:“三姑娘,请容奴婢去通报我家姑娘。”   “何必这么麻烦。”顾云嫆清脆婉转的声音传来,“我都看到人了。”   东南方,披着一件紫棠色镶貂毛斗篷的顾云嫆不顾小丫鬟的阻拦朝这边走来,那绣有金线的斗篷闪着微光,衬得她如阳春时节盛放的桃花般娇艳烂漫。   她身后还跟着她的大丫鬟夏莲,手里提着一个红漆描金食盒。   小丫鬟局促地往暖亭里瞟,急得圆脸通红。   暖亭里的卷碧皱了皱眉,觉得她们玉衡苑的小丫鬟还是胆子太小,竟然就这么让三姑娘闯到后院来了。   顾燕飞抬手对着那小丫鬟使了个手势,示意对方退下吧。左右人都已经到这里了。   “大姐姐,我猜你就在这里。”顾云嫆的步伐不曾停下,不疾不徐地走到了暖亭外。   那明丽的脸庞上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   走得近了,顾云嫆可以清晰地闻到顾云真身上的酒味,看到她犹有几分迷离的眼眸以及皱巴巴的衣裙,不由直皱眉头。   顾云嫆的视线在亭中二人身上掠过,也没跟顾燕飞打招呼,径自与顾云真说着话:“大姐姐,我刚刚去祠堂找你……”   “我听说你在祠堂跪了一晚上,想着你必是饿了,就带了些吃食过去,没想到你不在。”   顾云嫆到了祠堂后,却见那守祠堂的婆子坐在蒲团上睡得四仰八叉,把人唤醒后,婆子唯唯诺诺,半天没吭出一个字。   顾云嫆再三追问下,才知道是顾燕飞昨晚就把顾云真带走了。   顾云嫆没去顾云真的院子,猜到了人十有八九是在玉衡苑,果然如此!   只是,她没想到顾云真还醉成了这样。   若是换作从前,顾云真既然领了罚,就不可能偷跑。   顾云嫆目光直直地看着顾云真,觉得眼前的少女在忽然间变得面目模糊,一点都不像她所认识的那个端庄贤淑的大姐姐。   “我没错。不需要跪。”顾云真语气平静地说道,声音中犹带着几分酒后的沙哑。   三四只麻雀在枝头吵了起来,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你啄我,我挠你,几片零落的羽毛随风飘下。   顾云嫆的眉头蹙得更紧了,眸子也愈发深邃。   若是从前的顾云真,偷跑却被人抓个正着,不可能毫无羞愧之心。   但是现在……   顾云嫆:“……”   顾云嫆原本还有很多话想说,可现在那些话都堵在了喉咙里,仿佛胸口被塞了一团东西似的,难以描述那种感觉。   像是有什么脱离了轨道,又像是有什么东西被夺走了。   “祖母很生气。”顾云嫆半闭了下眼,急速地调整了情绪,语气软和地说道,“昨天我本是想给大姐姐求情的,但是……祖母很生气。”   她的语气拿捏得十分得当,露出恰到好处的无奈,特意强调了太夫人的怒意。   冬日的清晨,万籁俱寂,东边的天际泛起一丝丝亮光,浸润着晦暗的天幕。   暖亭中的顾燕飞与顾云真处于亭子的阴影中,似醉未醉;暖亭外的顾云嫆则披着晨曦的光晕,光彩照人。   沉默蔓延。   见顾云真不说话,顾云嫆正色问道:“大姐姐,你是不是有了心上人?”   她一眨不眨地盯着顾云真。   正在喝茶的顾燕飞轻轻皱了下眉,卷碧立刻就心领神会,抬手击掌两下,那个圆脸小丫鬟以及原本在后院的一个婆子便退了下去。   似有一股寒风钻进了领口,顾云真双眸睁大,惊了一跳,整个人一下子从宿醉中清醒了过来。   她连忙摇头,直视着顾云嫆的眼眸,脸色微僵地说道:“没有。”   顾云嫆一派掏心掏肺的样子,诚挚地说道:“大姐姐,若是你有了心上人,那我支持你追求你自己的幸福。”   “但若是没有……”   “为什么事到临头,却要悔婚?!”   说着,顾云嫆望向了亭子里的另一人,目光深远。   她没有直言指责顾燕飞什么,唇畔依然挂着亲和的笑容,眸底闪着一抹了然的光芒。   她静静地与顾燕飞对视,眼神笃定,似在说,是顾燕飞在背后挑唆顾云真悔婚吧。   顾云嫆定了定神,接着道:“大姐姐,我知道‘冲喜’是慕容家草率了,婚期也急了点,但我让人打听过,慕容雍年少英才,未及弱冠,已经立下了不少军功,虽非嫡长子,却远胜其兄,是良配。”   “大姐姐不该轻言不嫁。”   顾云嫆的语气始终轻轻柔柔,不带一点斥责。   “……”顾云真沉默不语,樱唇抿得更紧。   顾云嫆轻轻地叹了口气,万般无奈地叹息道:“我知道大姐姐最近和我疏远了,但是该说的话,我还是要说的。”   “我不想让大姐姐你后悔一辈子。”   顾云嫆的心里浮起万般滋味,来回翻转着,百转千回。   一只褐色的麻雀在顾云嫆眼前展翅飞过,轻快地停在了顾云真的手边,啄食着石桌寿上残余的糕点末。   看着这一幕,顾云嫆的眼神恍惚了一下。   她的大堂姐顾云真自小就是个温柔贤淑的人,人畜无害,无论是长辈,还是底下的堂弟妹们都喜欢她,连那些小动物都愿意亲近她。   在顾云嫆的心目中,顾云真就跟书本里所描述出来的大家闺秀一样,是这世上“最完美”的长姐。   可是,自从顾燕飞回来后,顾云真就在悄无声息间一点点地变了,变得不再是顾云嫆从前认识的那个人了。   顾云嫆迈上亭子的石阶,又朝顾云真走近了一步,似乎想把亭中面目面糊的少女看得再清楚一点。   石桌上的那只麻雀受惊地扑楞着翅膀从飞走了,翅膀上掉下了两片残羽。   看着那两片彼此依偎的残羽,顾云嫆心有所触,十几年的姐妹之情,她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顾云真走岔了路。   顾云嫆温声软语地再劝道:“大姐姐,你别逞一时之气,你不是这样的人。”   顾云嫆在看顾云真,可顾燕飞则在看着顾云嫆,又或者说,是顾云嫆身上的气运。   她周身的气运还是那般蓬勃,金色的“气”夹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灰色,张牙舞爪地蔓延出一条条触须,慢慢地缠绕在顾云真的身上。   顾燕飞放下了手里的茶杯,发出不轻不重的声响,眸色微凝。   “不是这样的人?”顾燕飞似笑非笑地勾唇,似乎在嘲讽,又似乎觉得好笑,淡淡问道,“顾云嫆,在你心中,大姐姐应该是什么样的人呢?”   在顾云嫆听来,顾燕飞的这个问题像是在挑衅,又像是没事找事,她本不欲理会,但转念一想,又改变了主意。   “大姐姐,”顾云嫆依旧凝视着顾云真,她不是在回答顾燕飞,而是在告诉顾云真,“我心目的大姐姐,孝顺娴静,知书达礼,善解人意。”   她每说一个字,周身蓬勃的金气就多伸出一根细细的触手,贪婪地与顾云真身上的白光缠在一起,似在汲取着养分。   然而,这一幕也唯有顾燕飞能看到而已。   这是……顾燕飞一手托着脸颊,状似悠然地看着二人,眸底却是掠过一抹异常明亮的流光。   一瞬间,似有一道闪电划过心头。   她忽然间犹如醍醐灌顶般,想明白很多从前没想明白的事,心中五味杂陈。   她之前居然一直没有看出来,顾云真就是天道为顾云嫆所安排的最适合的长姐。   顾燕飞在心中微微叹息,如鲠在喉。   天道对顾云嫆真是偏爱至极,偏爱到给了她一切,家族,长辈,长兄长姐……以及未来的夫婿。   顾云真的人生就像为了顾云嫆而存在。   上辈子,顾云真会毁容是为了顾云嫆,让她自芳华提前凋零,后半生郁郁寡欢;   顾云真从小到大的运气都不好,不是为了给顾云嫆挡灾,就是被顾云嫆吸取了气运。   甚至于……   顾云真但凡有一点偏离了顾云嫆心中所想,天道就会加以修正。   束缚于顾云真身上的伽锁,不止来自家族,还来自于天道! 第145章   顾燕飞的目光望向了手边的罗盘,突然也想明白了为什么慕容家会挑了顾云真“冲喜”。   顾云真的八字轻,体弱魂弱,容易撞邪冲煞,所以她的气运、她的阳气也最容易被掠夺,她是最合适的人选。   “够了。”顾云真打断了顾云嫆的话,她的神情依然是那么温婉,“三妹妹,我已经及笄了。”   按照大景的习俗,及笄就代表着女子成年了。   “我已经决定了。”   最后六个字柔和却坚定。   周围静了一静。   顾云嫆的眼眸微微睁大,笑容罕见地凝滞在了她脸上,看着顾云真的神情之中三分失望,三分震惊,三分隐隐的叹息,低低道:“大姐姐,你太让我失望了!”   随着最后一个字落下,顾云嫆周身的金色气运更汹涌地沸腾了起来,如同喷涌的岩浆,纠缠在顾云真的身上。   连旭日的光辉都在她的气运下相形失色。   顾云真瞳孔翕动,眼底露出几分茫然之色,素手紧紧地捏住帕子。   “别总是失望来失望去的,你以为你是谁啊!”顾燕飞清清冷冷的声音再次响起,唇角抿出一个嘲讽的弧度,语气既直接又犀利,“你是想掌控别人,还是想摆步别人?”   “管好你自己就不错了!”   这顾云嫆什么毛病,非要把别人像泥人一样揉捏成她想要的样子!   “……”顾云嫆微微蹙起了眉头,觉得顾燕飞简直莫名其妙,又或者,她是见不得别人好。   顾燕飞可曾想过,顾云真万一嫁不成慕容雍,就很难再找到一门相差无几的亲事。   顾云真现在为了“冲喜”的事赌一时之气,只会悔恨终身。   这个世道对女子本就比对男子要严苛许多,除了嫁人外,顾云真也没有别的出路了。   她与自己是不同的!   顾燕飞眼神沉静,漆黑的大眼如浩瀚星河,又一次捕捉到了顾云嫆一瞬间的超然与高高在上。   对方的眼神似在说,她与其他人是不同的,就仿佛她知道自己是天道的宠儿,是气运之子似的!   顾燕飞若有所思,字字清晰地接着道:“顾云真不是你的大姐姐。”   “她姓顾。”   “你姓什么,要不要我提醒你?”   “你想要理想中的长姐,去淮北吧,那里有你的亲堂姐、亲堂哥。”   “还有你亲爹,亲弟弟。”   “别在我们顾家找你的亲人。”   说这番话,顾燕飞的语调毫无起伏,顾盼之间,随意却显得洒脱,风致天然,秀美大气。   “……”顾云嫆被顾燕飞骂得脸色发白,脸上露出罕见的愠色,又羞,又气,又急。   对她来说,她这不光彩的出身就是她的命门。   每一次提起这件事,就像是一道好不容易结疤的伤痕被人血淋淋地撕开了。   顾燕飞将右手藏于石桌下,飞快地凌空画了一道符,然后假借给顾云真抚背顺势将这道符拍在了她身上,一道微弱的流光一闪而逝地没入顾云真体内,无人察觉。   感受到顾燕飞的手轻轻地抚在自己背上,顾云真略显茫然的眼神瞬间又变得坚定了起来,目光清澈如水。   “三妹妹,这是我的人生。”顾云真看着几步外的顾云嫆,正色道。   这是她的人生,应该由她来决定,而不是被别人的话语所绑架。   顾燕飞也同样笑了。   她看到,顾云真周身早已黯淡失色的白色气运在这一瞬变得浓郁起来,缠绕在她身上的金气像是触电一样,飞快退去。   就好似是被什么东西彻底斩断了两人之间的联系,一刀两断。   “……”顾云嫆怔怔地望着顾云真,心凉至极,失望至极。   现在的顾云真已经不是她所认识的那个大姐姐了。   既然如此,她也不会再劝了。   “随你吧。”顾云嫆吐出这三个字,毫不留恋地转过身,拂袖而去。   她有些心不在焉,忘了亭子边是石阶,脚下一个落空,身子就往前跌去。   那宽大的的斗篷被晨风吹得鼓鼓,仿佛自花间跌落的彩蝶。   “姑娘,小心?!”夏莲花容失色地惊呼道,连忙试着去扶顾云嫆。   她手里的食盒掉落在地,食盒摔开,里面的糕点洒了一地。   她尖锐的嗓音直冲云霄,打破了清晨的寂静,好几只鸟雀被吓得纷纷乱飞。   可夏莲还是晚了一步,顾云嫆已经跪摔在地,她的额头恰好撞在了旁边的石墩上,发出“咚”的声响。   “姑娘,您的额头……”夏莲一边将顾云嫆从地上扶起,一边心疼地看着她的额头,左额角被石墩撞得肿起了一块,又红又肿。   顾云嫆的鬓发也随着刚才那一摔,变得稍许凌乱,几缕碎发落在鬓角。   顾云真不禁站起身来,朝顾云嫆的方向看去,见她没有大碍,松了口气。   “我们走吧。”顾云嫆在夏莲的搀扶下,步履略带几分蹒跚地离开了,再也没回头看顾云真一眼。   望着她离开的背影,顾燕飞若有所悟地微微歪了下脸颊。   顾云嫆是天命之女,是受到天道眷顾的,任何人只要对顾云嫆做出任何的伤害,都会被天道反噬,哪怕她上次只是把顾云嫆的那股金气从顾云真身上拨开,手就因此被烫红了一片。   所以,顾燕飞知道对付顾云嫆绝对不能硬碰硬。   刚刚她给顾云真背上画的那道符,也不是什么攻击性的符篆,只是一道静心符。   这道静心符的目的是让顾云真的信念更加坚定,守住本心,不被外力所影响。   也就是说,顾云真不再是顾云嫆心中“最理想”的长姐。   顾燕飞挑了下柳眉,近乎无声地喃喃道:“大姐姐四岁时,和顾云嫆玩时,两人摔下台阶,大姐姐被顾云嫆当了垫背的,磕伤了额头……”   顾云嫆“放弃”了顾云真。   顾云真从此将不会再为她挡灾了。   甚至于,从前顾云真为她挡过的那些灾应该也会一样样地都还回去。   就算顾云嫆是天道宠儿,恐怕也得倒霉一阵了。   有趣了!   顾燕飞勾了下唇,眸光潋滟,下巴微扬地望向了东边。   上方的天空,红彤彤的旭日刚从地平线上徐徐升起。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柔柔地洒在大地上,几乎照亮了整个京城。   也包括位于城北的慕容府。   第一道阳光透过朦胧的窗户纸,照进了老夫人的房间里,守夜的青衣小丫鬟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这才发现天亮了。   小丫鬟睡眼惺忪地打了个哈欠,下意识地看向窗户那边,对着另一个蓝衣丫鬟叹道:“海棠姐姐,今天阳光真好啊。”   蓝衣丫鬟方才也在打瞌睡,捏着帕子揉了揉眼,含糊地说道:“是啊,是个大晴天呢……咦?今天这屋里居然照进阳光了?”   蓝衣丫鬟有些后知后觉地朝那扇被阳光照得透亮的窗户那边看去。   接着,两人面面相觑。   也不知道是这屋的朝向不好,还是外面的树木挡着阳光,这间屋子总是照不到阳光,异常昏暗。   “哎呀,这都卯时过半了。”小丫鬟看了眼壶漏,赶紧从小杌子上起了身,“我们得给老夫人洗脸、翻身了。”   慕容老夫人常年卧病在榻,大夫们交代,为了防止病人长褥疮,得每隔半个时辰就帮病人翻身。   蓝衣丫鬟也连忙起身,两人的动作无比娴熟,先用温水给慕容老夫人洗了脸,跟着合力把她平躺的身子翻了过来,给她拍背。   小丫鬟的手掌朝老夫人轻轻拍了两下,目光扫过对方的脖颈时,脸色大变,手指颤动地指着对方的后脖颈道:“海棠姐姐,你看看……这是什么?”   慕容老夫人的后脖颈到背部出现了一块块暗紫色的斑痕,小的约莫铜钱大小,大的有近拳头那么大,在老妇近乎死白的皮肤上,显得触目惊心。   “这……这不会是褥疮吧?”蓝衣丫鬟颤声问道,心里却有一个声音在说着,不是,这不是褥疮,更像是……尸斑。   小丫鬟吓得简直快魂飞魄散了,要是老夫人有个万一,她们俩可没法交代。   “我这就去前头禀大老爷与大夫人。”小丫鬟像一阵风似的从内室跑了出去,厚厚的锦帘被她粗暴地掀起,又粗暴地丢下,帘子在半空中“簌簌”地抖动不已。   于是,慕容府的这一天就从一场闹哄哄的混乱开始了。   今天本来是顾家送嫁妆过来的日子,慕容家早早就在准备了,府内各处都是张灯结彩,连上清真人也一早就给请来了。   大老爷慕容昊夫妇俩正在外院的大厅招待上清真人,听闻小丫鬟的禀报后,就把上清真人一起也迎去了慕容老夫人的院子。   一进内室,上清真人就皱起了眉头,感觉到了不对。   这里太亮了!   他没去看榻上的慕容老夫人,而是把目光直接投向了某一扇窗户,手中那柄银白色的拂尘轻轻一动。   上清真人步履飘然地朝窗户那边走去,黄色的大袖戒衣随之他的步伐飘起衣袂,一派仙风道气。   他以拂尘指向了窗户上的一道符,淡淡问道:“这窗户上的符怎么少了一张?” 第146章   慕容昊夫妇默默地对视了一眼,神情都有些讪讪的。   昨晚是慕容昊亲自把窗户上的一道符撕下来逗猫玩了。   现在回想起来,慕容昊还觉得有些懵,一方面不懂自己当下为什么会脑抽,但另一方面又觉得自己也没做错什么。   这么好看的小猫咪,它想玩张符咒怎么了?有哪只小猫不贪玩啊!   然而,面对真人的问话,夫妇俩也不敢说实话啊,慕容大夫人只能讷讷道:“许是被夜风给吹走了。”   屋内沉寂了片刻,气氛尴尬。   “真人,还请先为家慈看看吧?”慕容昊赶紧转移话题,担忧且焦虑地请教道,“不知家慈可还有救?”   床上的慕容老夫人又被摆回了平躺的姿势,气若游丝。   她的脸色更苍白了,双唇隐隐泛着死灰般的暗紫色,甚至连手腕和手背都开始出现暗紫色的瘢痕。   上清真人又甩了下银白的拂尘,带着几分悲悯,几分超然,飘然地走到了榻前,从头到脚地扫了床上的慕容老夫人一眼,叹息地说道:“贵府的老夫人已是命垂一线。”   意思是,人快死了。   两个侍候老夫人的丫鬟全都娇躯一颤,花容失色地低下了头。老夫人要是有个万一的话……   慕容大夫人面色大变,急忙追问道:“真人,您可还有什么办法救救我家婆母?”   慕容昊也是一眨不眨地盯着上清真人,浑身绷紧,瞳孔中翻动着异常复杂的情绪,有紧张,有不安,有哀伤,也有一丝丝恐惧。   “罢了,送佛送到西。”上清真人一边说,一边信步走向窗前的大案。   他的道童立刻取出了符纸、狼毫笔以及特质的符墨,摆在了大案上,与此同时,慕容大夫人把屋里的下人全都遣退了。   屋内一片寂静,唯有窗口剩余的那张符被风吹得簌簌作响。   上清真人执笔沾墨,如行云流水般画好了一张极为繁复的新符,接着就吩咐道童把那道符拍在了慕容老夫人的心口。   那道符像是活了似的,符纸上荡起波纹般的涟漪,衬得上面蜿蜒的符文透着一丝诡异而又玄妙的气息。   慕容昊夫妇俩近乎屏息地盯着床上的老夫人。   下一瞬,慕容老夫人的呼吸就肉眼可见地一点点变得明晰起来,鼻子微微翕动着。   她的双眼依然紧闭,眼皮下的眼珠子颤动不已,那布满皱纹的嘴角抿出僵硬的弧度,似在承受着一种非人的痛苦。   “此符可以护住心脉,暂保老夫人三个时辰的寿命。”上清真人徐徐道,神色间无喜无悲。   慕容昊夫妇俩听到前半句时,略略松了口气,可听到后半句,心又一下子提了起来。   想来上清真人应该还有后招,慕容昊恭敬地对着他作了个长揖,请教道:“还请真人指点迷津。”   上清真人没有看夫妇俩,也没说话,幽幽的目光望着窗外冉冉升起的旭日,掐指算了一番。   窗外那淡淡的晨曦将他的半边脸照亮,另外半边脸隐于墙角的阴影中,显得他的气质深沉莫测。   几片残叶被晨风吹了进来,却是自动绕开了上清真人。   少顷,他双眸垂下,放下了右手,语气平平地又道:“两位善信,为今之计,也唯有今天让贵府的二公子立刻成婚,冲喜圆房,再用新娘子的元阴之血,借其寿元。”   “如此,就可以让老夫人再多撑三年。”   他的语气不轻不重,不紧不慢,言谈之间,透着一种世外高人的超然,那双睿智的眼眸中无波无澜。   今天就操办婚事?!慕容昊夫妇面面相觑,先是一惊,接着就面露为难之色。   昨天他们才刚和顾家商定好,把慕容雍与顾云真的婚期定在了除夕,今天是顾家送嫁妆的日子。   顾家算是好说话了,同意了“冲喜”,要是他们再临时把婚期提前……   “这未免也仓促了……”慕容昊艰声说道,实在没把握顾家还会不会同意。   上清真人随意地一振袖,袖口飘飘,一派仙风道骨,把脸朝向了夫妇俩,瞳仁里闪着异常明亮的光芒。   他又道:“贫道刚刚算了一卦,再有三年,贵府的二公子必将出人头地,青云直上!”   “是与否,由两位善信自己决定,贫道是方外之人,只是尽人事。”   上清真人最后的这句话,慕容昊夫妇俩已经听不进去了,再次面面相看,皆是目光灼灼,只要想到“青云直上”这四个字,浑身血液都沸腾了起来。   他们此刻的付出都是值得的!   三年,只要老夫人再撑三年就够了,他们慕容家就可以崛起!   慕容昊恭敬又虔诚地对上清真人伸手做请状:“请真人先在堂屋小坐,容敝人与家里人商量一下。”   接着,夫妇俩送上清真人出内室去了外面的堂屋,留慕容大夫人与一个管事嬷嬷暂时招待真人,慕容昊自己则去了外院与他的两个弟弟商议此事。   其实兄弟三人也没商量多久,他们已经撑了好几个月,好不容易才撑到了现在,绝对不可能就这么放弃的。   于是,一炷香后,慕容大夫人便亲自备了一车重礼,急匆匆地去往定远侯府。   这时还不过是辰初而已。   因着今天要祭祖,顾太夫人起得比往日要早。   谁想慕容家的人这个时候会忽然到访,就让李嬷嬷把人请到了慈和堂。   “亲家太夫人,恕我不告而访,实在是事情十万火急。”   “今早我家老夫人又有些不好,家里特意请上清真人又给老夫人看了看。上清真人说,要救老夫人一命,就必须赶紧冲喜。”   “我也知道如此冒昧,也只能舔着脸来求太夫人,想把两个孩子的婚期提前到今天。”   慕容大夫人把姿态放得极低,生怕顾家会不愿意。   “……”顾太夫人闻言脸色不太好看。   这慕容家一再将婚期提前,实在是有点得寸进尺,不把他们顾家放在眼里。   但是,想到了顾云真昨天的忤逆之举,顾太夫人眸光闪了闪,脸色沉了三分,手指慢慢地捻动着佛珠串,衡量着利害。 第147章   顾太夫人在短暂的沉吟后就一口应下了,言辞之间,既大义凛然,又体贴备至,表示感念慕容家晚辈们的一片孝心,又说他们顾家也是以孝道治家云云。   慕容大夫人完全没想到事情会这么顺利,大喜过望。   她对着顾太夫人谢了又谢,说是她回府立刻去操办亲事,中午前会请上清真人算好迎亲的吉时,这才告辞。   等人走后,慈和堂的堂屋里就只剩下顾太夫人坐于上首。   李嬷嬷看了一眼壶漏,本想请示顾太夫人是不是要摆膳,可话还未出口,就看到外面的庭院里一道身披紫棠色斗篷的身影朝这边走来。   顾太夫人也看到了屋外的顾云嫆,脸上不由露出温和慈爱的笑容。   等顾云嫆行了礼后,她就亲昵地把顾云嫆拉到了自己身边,含笑道:“嫆姐儿,不是让你今早不用来了吗?”   “祖母是不是烦了我了?”顾云嫆噘了噘嘴,语气亲昵俏皮,带着几分撒娇的味道。   “怎么会!祖母巴不得你常来。”顾太夫人觉得受用得很,拍了拍顾云嫆的手背,慈和地叹道,“还是你这孩子最孝顺,总惦记着我。”   “祖母对我好,我当然惦记祖母。”顾云嫆亲昵地将头依靠在顾太夫人的肩膀上。   从玉衡苑回去后,顾云嫆的心里就十分不安。   这才短短两个多月,她已经失去大哥和大姐姐了,她所拥有的一样样都失去了。   顾云嫆还从来没有这样的不安过,哪怕是她身世被揭开的那一刻……   她的心很乱,所以才过来了慈和堂。   感受着来自太夫人的体温,顾云嫆的心里一下子安心了,像是一颗漂浮的心有了归处。   没错,太夫人和他们都不一样的。   她不会因为血缘而疏远自己,在这顾家,也唯有她把自己当孙女疼。   顾云嫆在顾太夫人的肩头撒娇地蹭了蹭,额头上的齐刘海随着这个动作散开,露出她额角红肿如核桃的疙瘩,在那白皙如玉的肌肤上显得触目惊心。   “我的心肝,你的额头怎么伤了?”顾太夫人心疼极了,关切地说道,“来,给祖母瞧瞧。”   她细细地打量着顾云嫆的脸,发现她整个人看着怏怏不乐,似是藏了什么心事。   顾云嫆抬手用刘海挡住了额角的伤,若无其事地笑道:“祖母没事的,是我早上不小心撞到了。”   顾太夫人微微蹙眉,总觉得顾云嫆似乎有所隐瞒。   “是顾燕飞干的?”   顾太夫人单刀直入地问道,心知这府里会对顾云嫆百般刁难的也只有顾燕飞了。   顾云嫆没说话,只是静静地倚着顾太夫人,眼帘半垂,别有几分楚楚之姿。   顾太夫人瞧着更心疼了,一手轻轻地抚着顾云嫆的背,又一次后悔了:她就不该把人寻回来的,搅得如今家无宁日,当初将错就错也就罢了。   顾云嫆依恋地靠着顾太夫人,片刻后,柔声又道:“祖母,若是大姐姐不愿意冲喜,不如就算了吧。”   屋里服侍的小丫鬟有些紧张地去看顾太夫人,以为顾太夫人会生气。   顾太夫人怔了怔,瞬间就想明白了:原来如此,又是为了顾云真,她的嫆姐儿才会受了伤。   她略带几分唏嘘地叹道:“你这孩子一向爱护姐妹,好孩子。“   “但是,这件事是为了你大姐姐好,别看你大姐姐嫁得匆忙,这一嫁,慕容家必会念她的好,这辈子,谁也不会越过她,她以后的好日子长着呢,又何必争一时之气。”   顾太夫人又拍了拍顾云嫆的手。   迎上她慈爱的眼眸,顾云嫆轻轻点了点头,耳垂上的珍珠耳坠微微漾动,映得她的眼眸闪烁。   心中幽幽叹息:是啊,这么简单的道理,为什么大姐姐就不理解呢?   她和自己是不一样的。   看着顾云嫆乖巧的样子,顾太夫人的神情又柔和了几分,眸放异彩地又道:“慕容二公子已经进了神机营,有他在,日后也能帮衬康王。”   “嫆姐儿,你放心,你和康王的亲事一定会顺顺利利的。”   顾云嫆低低地应了一声,羽睫微垂,透着三分欲语还休的娇羞。   她在心里对自己说,她不是需要大姐姐为她牺牲,有楚佑在,慕容家日后必不会亏待大姐姐的。   这对大姐姐是好事。   对大姐姐,她自认无愧于心。   在慈和堂陪着太夫人用过了早膳,顾云嫆就搀扶着她往祠堂走去。   祖孙俩一路走,一路说,有说有笑,直把顾太夫人哄得笑不绝口。   她们到得有些晚了,侯府各房的其他人大都候在了祠堂的抱厦中,一片珠光宝气,有的人在寒暄,有的人在说儿女,有的人在低声私语……   见顾太夫人来了,众人纷纷噤声,上前相迎。   众人如众星拱月般簇拥着顾太夫人走进了祠堂的前厅,乍一看,祖慈孙孝,其乐融融。   进屋前,夏莲为顾云嫆解下了斗篷,露出斗篷下那一身樱草色绣百蝶穿花袄裙。   鲜艳的颜色令人眼前一亮。   “三姐姐,你这身衣裳可真好看!”四姑娘顾云岚亲昵地挽住了顾云嫆的胳膊,亲亲热热道,“你可总算舍得出你的采苓院了。”   自从素娘被送官后,这段时日,顾云嫆一直沉寂着,几乎是足不出户。   顾云岚几次找她出门玩,都被她婉拒了,让顾云岚失望了好一阵子,却也无可奈何。   “我这些天在为祖父手抄佛经,想着可以在祭祖这天烧给祖父。”顾云嫆亲昵地与顾云岚依偎在一起,笑容甜美可亲,如阳春三月的和风般。   “明儿起,我就得空了,我们可以一起去逛街买些过年的东西。”   她三言两语就把顾云岚哄笑了,又有其他的顾家姑娘纷纷接口,说想跟顾云嫆她们一起去逛街。   姑娘们语笑连连,气氛十分和谐。   顾太夫人看着言笑晏晏的堂姐们几个,不由露出了笑容。   她含笑的目光扫过顾云嫆,又落了坐于前方不远处的顾云真身上。   顾云真笑盈盈地回望了过去,笑容温婉,依然是平日里那副端庄贤淑的样子。   眼前的少女明明还是自己那个从小看着长大的大孙女,一般的模样,一般的笑容,一般的气质,可不知为何,顾太夫人总觉得似乎有哪里不一样了。   仿佛一夜之间,顾云真就变成了另一个人。   “太夫人。”   坐在顾燕飞身旁的顾渊出声,唤回了顾太夫人的思绪。   周围的众人都从他这声“太夫人”中感觉到了一种微妙的火花,从前顾渊都是喊顾太夫人为祖母的,如今却和顾燕飞一样改称“太夫人”了。   顾渊冷冷道:“不知我妹妹做错了什么事,太夫人要罚她跪祠堂?”   “府里若容不得长房,那就分家另过好了。”   ”免得我当差不在,太夫人要把妹妹送去慈静庵。”   顾渊眼神冷峻,透出一股如高山流川般的傲然自信,整个人意气风发,又带着一丝危险的气息。 第148章   顾渊昨晚在宫里当差,今早才从宫里赶回府来。一回府,他就从小厮梧桐口中得知了顾燕飞被太夫人罚跪祠堂。   虽说妹妹机灵,没吃亏,但这两个多月来,太夫人一次次地针对妹妹,简直欺人太甚。   顾渊看着顾太夫人的眼神寒气如冰,决绝似剑。   整个前厅都鸦雀无声,其他人全都默然地看着这对祖孙。   顾简蹙了蹙眉,以长辈的语气高高在上地说道:“渊哥儿,今天是祭祖的大日子,别耍小性子,胡闹!”   “长辈做什么事都是为了你们好!”   他一副语重心长、谆谆教诲的样子。   顾渊微一挑剑眉,眼神疏离,凉凉道:“侯爷在弓弦上做手脚也是了侄儿好?”   什么意思?!在场的其他顾家人大都不知道这件事,不由面面相觑。   “……”顾简脸上微微泛青,语塞了一下。   他想说是顾渊误会了,想把这事给含糊地搪塞过去,却见顾渊似笑非笑地问候道:“侯爷,您的胳膊好了吗?”   说话间,顾渊的目光意味深长地在顾简的伤臂上转了转,引得其他人的视线也望了过去。   立刻就有人想起了顾简的右臂之所以会受伤好像是因为犀角弓断弦所致,但从顾渊现在话里透出的意思来看,难道这不是一桩“意外”?   想着,众人看顾简的眼神就变得意味深长起来,各有猜测。   “……”顾简感觉他们的目光像是带了刺似的,脸色又沉了三分,从右肩到右胳膊都在隐隐作痛。   当然没好!   现在他的伤臂以石膏固定着,右前臂用绷带吊于胸前,他这副样子等于是把“我是伤患”这几个字写在了身上,任何人都能看出他的伤没好。   顾渊这小子根本是在明知故问!   顾简越想越是不悦,又忍不住越想越多,反复咀嚼着顾渊这番话,觉得绵里藏针,顾渊分明就是在暗讽自己是活该。   从前的顾渊哪里敢对他这个叔父这般无礼,这小子也就是仗着如今身在銮仪卫,春风得意,就飘飘然了!   顾简暗暗咬牙,摆出了定远侯的架势,拔高音量斥道:“渊哥儿,你如此没规没矩,忤逆长辈,信不信本侯参你一本……”   说话间,顾简多少有几分恼羞成怒,当着两个庶弟以及一众小辈的面,被侄子这般奚落,让他实在觉得面上无光。   但他的话没说完,就被顾太夫人冷声打断了:   “够了。”   顾太夫人的声音不轻不重,却又掷地有声,同时,她给顾简递了一个眼色,示意他别再乱说话。   顾简只得讪讪地闭上了嘴,心里不太服气。   对于这对母子间的眉眼官司,顾渊全不在意,随意地掸了肩头根本不存在的灰尘,唇角勾出一道嘲讽的弧度,幽幽叹道:   “太夫人,侯爷,真是好大的派头,一个要把孙女送庵堂,一个又要参侄子一本……”   “妹妹,你没吓坏吧?”顾渊煞有其事地转头去看顾燕飞,还摸出了一方簇新的帕子给她,“别怕,有哥哥呢。”   顾燕飞十分配合地接过了顾渊递来的帕子,装模作样地抹了抹眼角,两眼亮晶晶地直点头:“有哥哥在,我不怕。”   她的声音清脆,模样儿要多乖巧有多乖巧。   顾渊对此十分受用,揉了揉她柔软的发顶。   顾太夫人嘴角抽了抽,来回在顾燕飞与顾云真之间扫视了一番。   她离这么远,都能闻到这两丫头身上的酒味了,想必这一晚上没少喝。顾燕飞简直快无法无天,还好意思说“怕”!   这对兄妹分明就是借题发挥!   顾燕飞根本没有费心去掩饰酒味的打算,继续用帕子抹着眼角莫须有的泪花,就仿佛身上不过是配戴了一个气味特别的香囊而已。   前厅内陷入一片死寂,暗潮汹涌。   看着前方的顾渊与顾燕飞兄妹俩,顾太夫人眸色一点点地变得深沉,一手紧紧地攥着佛珠串。   皇帝封笔前,兵部就有调令送来了侯府,说是顾简手伤,难当原职,把他从左掖军副都督调到了留守司。   虽说品阶没变,可左掖军是隶属五军营之一,而留守司却只是防护皇陵,根本没有实权,说是“冷板凳”也不为过。   为了这道调令,顾太夫人已经心烦意乱了好几日了。   如此下去,侯府只怕会继续走下坡路,变成一个徒有爵位却无实权的没落侯府。   现在也唯有顾渊在銮仪卫的差事还算上得了台面,给侯府撑住了最后一层脸面。   这个时候,绝对不能分家,更不能把场面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沉默持续得太久,久到其他人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隐隐感受到了一种暴风雨前的压抑。   长房被打压了整整八年,如今随着顾渊崛起,这侯府的格局看来也要有所变化了。   最后,是顾太夫人率先打破了沉寂:“渊哥儿,你想怎么样?”   她一字一顿地问道,声音冷静,吐字清晰,反而让人倍感压力。   “分家。”顾渊冷冷道。   “不可能。”顾太夫人二话不说地反对,坚定的语气不容人质疑。   这是她的底线!   顾渊直视着顾太夫人,毫不回避,瞳孔如同结冰的湖面般又静又冷。   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态度让顾太夫人心里有些没底:顾渊这孩子一向性子倔,固执己见。   于是,顾太夫人放下身段,好声好气地劝道:“渊哥儿,你父母是不在了,但祖母我还在呢。”   “父母在,不分家,这是千古不变的道理,京城哪门哪户不是这样。”   “你和你二妹妹一个未及冠,一个未及笄,还未成年,又怎么能自立门户呢!”   顾渊眼眸清冷,眼神依然纹丝不动,心里想起了从前爹爹在世时的教导。   当时,爹爹问他:“渊哥儿,如果你想找一个不喜欢你的人,讨一把宝剑,你会怎么做?”   他挥着拳头说:“揍他。”   爹爹就闷笑说:“那万一揍不过呢?”   当他皱着眉头苦苦思索时,爹爹笑眯眯地教他:“你就狮子大开口地把对方所有的兵器都要过来,再一步步地讨价还价。懂了没?”   那会儿,顾渊才四五岁,他还不懂。   而现在的顾渊已经懂了。   顾渊下巴微扬,勾勒出一个冷峻的弧度,似有沉吟之色,这一次他才缓缓道:“不分家也行。”   “那以后长房的事,太夫人和侯爷就都别管。”   “我妹妹的亲事会由我这个亲大哥做主,也免得太夫人把我妹妹也随便定出去给什么乱七八糟的人‘冲喜’。”   顾燕飞微微一怔。   她没想到,大哥今日闹出这一出,仅仅是为了她。   婚姻之事讲究父母之命,长房丧父丧母,按理说,太夫人确实有资格来决定她的亲事。   虽然对于顾燕飞而言,她若不愿,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任何人能够勉强得了她。   但是,大哥这般事无巨细地为她考虑,还是让她的心里暖暖的,甜甜的,像是喝了甜蜜蜜的糖水似的。   顾太夫人慢慢地移开了目光,强压下心口的不悦。   厅内再次安静了下来,落针可闻。   斟酌再三后,顾太夫人才从牙关间勉强挤出了一个字:“好。”   “我答应你。”   她终于艰难地点了点头,心头不太舒服,像是有什么东西脱离了她的掌心。   她不喜欢。   顾简瞪大了眼,直觉地想反对,可忌惮顾太夫人终究是闭上了嘴,面沉如水。   顾渊打了个响亮的响指:“口说无凭,那就请太夫人写一封书契,再签字画押吧。”   “胡闹”这两字已到了顾太夫人唇边,可她还是硬咬舌尖,咽了下去。   顾渊全然不在意顾太夫人的反应,招呼他的小厮梧桐取来了绢纸与笔墨,置于一张紫檀木大案上。   “太夫人,请。”顾渊对着顾太夫人伸手做请状,让她写书契。   顾太夫人不喜欢这种被逼迫的感觉,她恨不得拂袖而去,可话都已经说到了这份上,她也已经退让到了这个地步,不能在这个时候功亏一篑。   她现在就像那架在弦上的箭,不得不发。   一旁的梧桐飞快地磨好了墨,一股淡淡的墨香混入了周围的檀香与烛香之中。   顾太夫人咽了咽口水,慢慢走到了案前,慢慢地拿起了狼毫笔,挥毫而书。   看着她僵硬的背影,其他人都已经是目瞪口呆。   谁也没想到事情竟然会往这个方向发展了。   没一会儿,顾太夫人就写好了一封书契,接着在落款处签字,又以拇指按着朱砂画了押。   顾渊凑过去,看了看书契的内容,相当满意。   他亲自吹干了绢纸上的墨迹,把这份书契珍而重之地交到了顾燕飞手中,叮嘱道:“妹妹,仔细收好了。”   顾燕飞乖巧地点头,仔细地将绢纸折叠起来,眉眼含笑。   这是大哥对她的心意,她会好好收着的……等回去,她就把她给裱起来!   顾渊含笑的目光从顾燕飞移向了顾云真,又道:“还有真姐儿的亲事……”   一种强烈的不满在顾太夫人的心口层层积累着,直到此刻,那汹涌的怒意终于控制不住地爆发了出来。   “顾渊,你别得寸进尺!”   顾太夫人勃然大怒地打断了顾渊的话,目光如炬。   她已经答应了慕容家,今天就让顾云真过门的,此事绝无更改的可能。   顾云真不想顾渊为了自己得罪了顾太夫人,赶紧拉了拉他的袖子,无声地摇了摇头。   “大哥,”顾燕飞笑吟吟地说道,“大姐姐的亲事会有祖父做主。”   “很快。”   这话她说得意味深长。 第149章   周围霎时静了一静。   谁都知道老侯爷顾宣早就死了十四年了,在这顾氏宗祠内,就供着老侯爷的牌位呢。   死人如何为顾云真做主呢?!   顾简皱了皱眉头,觉得这对兄妹简直莫名其妙。   顾渊其实并不明白妹妹的意思,但这不妨碍他听妹妹的话。   面向外人时,顾渊是头孤傲的狼,带着一种足以撕裂人心的锐利。   可他面对顾燕飞时,就会收起利爪,变成她最温柔、最可靠的兄长。   他垂眸对着顾燕飞温柔一笑,宠溺且包容。   妹妹从来不会无的放矢,她这么说,肯定是有她的道理。   屋内又安静了片刻,空气越发压抑、凝重,沉得似乎要滴出水来。   一个婆子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地往顾太夫人的方向走近了一步,禀说:“太夫人,侯爷,吉时到了。”   婆子根本就不敢直视顾太夫人与顾简的脸庞。   顾太夫人黑着脸自顾渊与顾燕飞身上收回了目光,眼底翻涌着异常激烈的情绪,有愤怒,有憋闷,有羞窘,汹涌难捺,但最后还是被她强压了下去。   她清了清嗓子,做出严肃的样子,若无其事地淡淡道:“侯爷,走吧。”   她率先迈出步伐,不疾不徐地往祭祀大堂的方向走去。   乍一看,神情威仪,凛然不可侵犯。   众人按下心头复杂的情绪,紧紧地跟上。   只是经过刚才的小插曲,好几人都有些心浮气躁,心绪难平,目光时不时地往顾渊与顾燕飞兄妹那边瞟。   很快,众人就簇拥着太夫人与顾简横穿过前厅,进了后头的祭祀大堂,祭祖的队伍浩浩荡荡。   至于那些姨娘、嬷嬷、丫鬟、婆子没资格进顾氏总祠,都静静地立在外面候着,低眉顺眼。   前朝男尊女卑,地位分明,女子是不能进祠堂的,凡是祭祖,家中女眷都只能在祠堂外磕头行礼,唯有男人能进祠堂祭祖上香。   直到自本朝起,男尊女卑的现象才略有改善,太祖皇帝认为女子未必不如男,一力坚持改变女子的地位,不仅允许女子办女户,开女学,也允许女子进祠堂,女子的名字记录在族谱等等。   众人很快在祭祀大堂按照辈分、序齿站好,顾燕飞站在最后一排,仰首望着正前方高高林立的众多牌位。   不似昨晚这里只点了一根蜡烛,此刻祭祀大堂东西两边的两排烛架上的所有蜡烛全都被点燃,星星点点的烛火把整间高阔宽敞的屋子照得明亮通透。   空气中弥漫起幽幽的檀香,气氛肃穆,让一颗颗浮躁的心也渐渐地静了下来。   最前方的顾简以左手执三根线香在蒲团上跪下,开始对着祖宗牌位焚香祷告,说这一年府里发生的种种,展望了一下未来,随后又恳请祖宗保佑他们这些子孙后代。   阶梯式的香案上,一道道牌位在彼此间投下重重暗影,檀香缭绕之间,影影绰绰。   须臾,顾简恭敬地将线香插入三足香炉中。   这个动作代表着祭祀礼毕。   众人便纷纷从蒲团上起身,又簇拥着顾太夫人、顾简母子往外走。   气氛一松,回响起细碎的说笑声。   小辈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说着悄悄话,已经开始计划明天的出游。   顾太夫人一边走,一边把严氏与顾云真母女招到了身边,用一种闲话家常的语气说道:“真姐儿,慕容老夫人身子有些不好,慕容家请上清真人算过了,婚期必须提前。”   “一会儿等慕容家算好了吉时,就会来迎亲,你赶紧准备准备。”   她的表情平静如水,仿佛这不过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她只是让顾云真去换一身新衣裳而已。   后方的其他人也都听到了,皆是一惊。   三太太严氏更是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连手里的帕子飘落在地也毫无所觉。   严氏守寡多年,唯一的牵挂就是女儿。   她一忍再忍,也是想着将来女儿嫁到慕容家后,慕容家念着她的好,定不会亏待了她,可是现在,这能叫出嫁吗?!   就是别人家纳妾,都比这要体面吧!   严氏的心口一阵抽痛,艰难地转头看向了身畔的顾云真。   少女的面庞被烛光镀上了一层莹莹的光辉,她的肌肤如瓷似玉,面容平静得不可思议。   面对慕容家近乎羞辱的做法,连自己都难以释怀,更何况女儿这个当事人了,她才十六岁而已,却硬是被逼出了六十岁才有的心如止水……心如死灰。   她的女儿不该是这样的!   她如珠似宝养大的女儿更不该被人这样作践!   这个念头像是一把匕首狠狠地捅进了严氏的心口,让她感觉心脏更痛了。   严氏眼眶发酸,脱口而出:“真姐儿,要是你真不愿意,就不嫁了。”   声音出口后,她才意识到自己的声音中带着几分哽咽,几分情难自禁的沙哑。   “娘?”顾云真惊愕地看向了严氏,那温婉的柳叶眼中似是荡起了一圈圈水波。   震惊之外,更多的是感动,是欢喜。   明明在昨天,娘亲还帮着祖母一起劝她冲喜的……   可现在,娘亲选择了站在自己这边,她之所以不惜对上祖母,自然是为了自己!   母女俩彼此对视着,眼底都闪着微微的泪光。   周围的其他人却是下意识地屏息,几个性子软的姑娘家根本就不敢去看顾太夫人的脸色。   顾太夫人的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青了白,白了紫,紫了黑,色彩纷呈。   心口的怒火再一次汹涌而出,连那雍容的面庞微微扭曲。   “够了!”顾太夫人厉声道,声音压得很低很沉。   “若是她不嫁,就去当姑子。”   她目光冰冷地与严氏直视,一字字、一句句冷得简直要掉出冰渣子来。   女儿就是严氏的命门,严氏登时脸色一白,像霜打的茄子一样蔫了下去,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以严氏对顾太夫人的了解,她敢说,就敢做。   严氏又怎么敢拿女儿的前程去冒险,又怎么忍心看着女儿年纪轻轻去当姑子。   严氏的身子在细微地颤抖着,而她身边的顾云真却是挺拔如寒风中的青竹,并不在意顾太夫人的威逼,表情平静依旧。   有娘亲、大哥与二妹妹的支持,她的亲人都在她的身边,她又有何惧!   “娘,我……”顾云真微微启唇,本来想说,她就算当姑子也不嫁,却感觉袖口一紧。   她低头看去,只见顾燕飞悄悄地拉着她的袖子摇了摇,前方的顾云岚正好挡住了顾燕飞的小动作。   “太夫人,我刚刚不是说了吗?”顾燕飞笑吟吟地走到了顾云真身旁,“大姐姐的亲事会有祖父做主。”   旁边的其他人下意识地往两侧退了一步,给她让出了道。   “正好祖父在这里,我们来问问祖父的意思好了。”   顾燕飞的音质清冷,音调也不高,却是响彻了整个祭祀大堂,清晰地传到了在场每个人耳中。   顾燕飞抬眼望向正前方那道写着老侯爷顾宣名字的牌位,正色道:“祖父,我是您的孙女燕飞,昨晚我跟您打过招呼的。”   “太夫人与侯爷想要让大姐姐给人冲喜,祖父,您答不答应?”顾燕飞一本正经地问道。   “胡闹。”顾简忍不住斥道。   “笃笃……”   他话音刚落,前方就传来了一阵诡异的声响,似乎在驳斥顾简的话。   “笃笃,笃笃……”   这声响持续不端,而且还越来越响亮。   众人全数噤声,目光如潮水般涌了过去,寻声望向了香案第二排老定远侯顾宣的牌位。   重重烛光中,那道暗红色的牌位在香案上如筛糠般摇晃不已,反复地发出“笃笃”声,声响越来越重。   在这牌位林立的祭祀大堂中,这声响显得异常诡异。   顾燕飞幽幽地叹了口气,两手一摊,唏嘘道:“看到没,我说得没错吧,祖父来为大姐姐做主了。”   她这么一说,众人都感觉心里发毛发虚,下意识地看了看周围。   几个年纪小的姑娘看了看左右,脖颈的汗毛根根倒竖,仿佛老侯爷正以另一种存在方式暗暗地注视着他们所有人。   顾渊默契地与顾燕飞一唱一搭道:“我看祖父这样子应该是生气了吧!”   “也是,府里抢了我的差事给慕容雍,这也就罢了,还要把真姐儿给他们家冲喜!”   “也难怪祖父生气了。”   顾渊说话的同时,那“笃笃笃”的声音不绝于耳。   老侯爷顾宣的牌位还在继续响动着,来回摇晃,节奏越来越急,与周围那些岿然不动的其它牌位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明明屋子里没有风,可两侧烛架上的一簇簇烛火却在微微地摇曳,光影交错。   这个场景实在是太过鬼魅。   顾简的脸色都白了,五官在烛光的光影中忽明忽暗,显得惶惶不安,心里忍不住冒出一个念头:难道说,真的是父亲在天有灵,想跟他们说些什么?   “牌位无风而动。”顾燕飞叹了口气,那清幽的声音似是秋风般透着一丝丝凉意。   “祖父不同意。” 第150章   顾家其他人皆有几分胆战心惊,好几个姑娘彼此依偎在一起,小心翼翼地四下张望。   还有两个四五岁的孩子不由惊叫,哇哇大哭起来。   孩子还小,当娘的自然是心疼,连忙抱着孩子又哄又是抚的。   他们大都想离开这里,毕竟这是三房的事,与他们四房、五房无关,可他们终究都顾忌太夫人还在,犹豫了一番后,还是没敢走。   顾四爷和顾五爷彼此交换着眼神,他们不敢说太夫人,便剑指顾简。   “二哥,父亲不会真的恼了吧?”顾四爷讷讷问道。   顾简本来就慌着,心里七上八下的。   此刻被两个庶弟当众质问,他的脸皮瞬间就感觉火辣辣的,羞恼交加。   “闭嘴!”顾简铁青着脸,以兄长的姿态迁怒地斥道,“不过是故弄玄虚的小把戏,把你们吓成什么样,都是些没用的东西。”   顾简这一喊,那两个好不容易止住哭的孩子又哇哇大哭起来,快要掀翻屋顶。   顾四爷与顾五爷的脸色也不太好看,心知肚明顾简是在迁怒。   顾五爷讪讪道:“二哥,你这么大声,小心吓到了孩子。”   周围更乱了,还有几个姑娘念念有词,学着顾燕飞之前的样子向着祖宗牌位自报家门,仿佛这样就能给她们安全感。   顾太夫人似乎全然没注意周围的骚乱,目光怔怔地望着老侯爷的牌位。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使力,几乎将手里的佛珠串捏碎,直捏得手指的关节都白了。   “是你,对不对?”顾简尖锐的声音再次响起。   顾简抬起完好的左手指向了几步外的顾燕飞,振振有词道:“昨天,你和真姐儿在祠堂里跪了一夜,肯定是你趁机对你祖父的牌位做了什么手脚,对不对?!”   顾简越说越觉得是这样,音调也越来越高亢,真恨不得当着列祖列宗的面给这野丫头一顿家法伺候。   顾燕飞一派泰然地以手指卷着胸前的一缕头发,但笑不语。   在顾简看来,这无异于承认,更是一种无声的挑衅。   他有心好好教训一下顾燕飞,三步并作两步地朝她走去。   可才走出两步,左脚绊到了右脚,身子一个踉跄,就失去了平衡,往前摔去。   “侯爷!”   “爹爹!”   王氏以及二房的几个人公子姑娘们齐呼出声,却也来不及去扶顾简,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顾简在平地摔了一跤。   顾简的右肩落地,伤上加伤,他嘴里发出了一声凄厉的惨叫。   顾燕飞唏嘘地摇了摇头,摸着下巴叹道:“呀,祖父生气了。”   “笃笃,笃笃笃……”   前方的牌位还在不断地振动着,那种单调无比的声响听得人心情烦躁。   顾简额角的青筋乱跳,右肩处传来的剧痛让他的面庞扭曲狰狞。   王氏心疼地叫着:“快,快扶侯爷起来。”   所有人都没动,心里全都萦绕着一个念头:父亲(祖父)怕是真的生气了。   王氏只能走过去,使唤儿子一起把顾简从地上搀扶了起来。   顾简又羞又恼,当众摔了这么一跤,被两个庶弟和其他人看了笑话,这就像是往他脸上狠狠甩了一巴掌似的。   右肩膀处的疼痛越来越强烈,疼得他有些站不稳了,却也只能勉强站住,额角冷汗滴落。   他是定远侯,是这顾家的家主,当然不能在这对兄妹跟前示弱,更不能担上“惹先父不快”的名头。   错的当然不会是他,是他这几个侄子侄女!   “你们真是太让我失望了!”顾简几乎用尽周身的力气才勉强把话说完整。   他的声音越来越大了,仿佛这样会更加有理:   “真姐儿,你从前不是这样的,如今怎么这般自私,你祖父在世时这样疼她,你居然对他的牌位做手脚。你祖父在天之灵,如何能瞑目?!”   “还有你,顾燕飞,你就是个搅事精,你差点坏了你三妹妹的亲事还不够,现在连你大姐姐的婚事也要搅合了吗!?”   “你以为你稍微玩些把戏,就可以把大家都耍得团团转吗?!”   顾简要让家里人全都看清楚这丫头的真面目。   王氏扶着他,心里惶惶不安,忍不住看了看老侯爷的牌位。   她很想劝他别说了,免得又摔了。   孩子们被这破口大骂声吓得哭闹不休,尖锐的哭喊声让其他人也更觉得心慌,顾四爷、顾五爷给妻子儿女使着眼色,慢慢往后退了一步,又一步。   顾太夫人对这一切似乎都无动于衷,她一动不动地盯着老侯爷的牌位,似乎在怀念着什么,又似乎望向了某个不在这里的人。   她苍老而浑浊的眼眸在重重影影的烛影中愈发阴沉,身子僵直。   在最初的惊慌后,顾太夫人渐渐冷静了下来。   老侯爷活着的时候,她不怕他;他都死了,更不用怕他。   这一眨眼,就十四年过去!   活着的人就只剩下了她一人……   顾太夫人叹了口气,颇有一眼万年的唏嘘。   她的目光轻轻地在顾燕飞身上扫过,什么也没说,对她来说,这牌位发出的异动到底是不是顾燕飞做的手脚,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   “真姐儿,别胡闹了。”   顾太夫人徐徐地转头看向了两步外的顾云真,紧紧地盯着她的眼睛,用不容质疑的口吻道:“你今天必须嫁!”   她慢慢地捻动着手里的佛珠串,脸上如惯常般噙着一抹慈和的笑容。   可此刻,这个笑容令人只觉不寒而栗,感觉她的脸上仿佛戴了一张面具似的。   “笃笃笃笃。”   当太夫人的话音落下后,老侯爷的那道牌位像是受了什么刺激似的,颤动得更厉害了。   下一瞬,牌位失衡地往前倒了下去,从高高的香案上摔了下来,朝地面摔去……   “啊!”   顾家众人齐齐地倒吸了一口冷气,好几位女眷俏脸发白地惊呼出声。   牌位不过是木制,从这个高度摔下去的话,十有八九会摔坏。   “公爹显灵了……”顾四夫人脚下一软,身子差点虚弱地摔了下去,幸好被她的两个女儿及时扶住了。   顾太夫人自然看到了这一幕,眼睛几乎瞪凸了出来。   她纵身一跃,朝那道摔落的牌位扑了过去,双手拼尽全力地往前伸出,连下巴都不自觉地抬起,用一种极其诡异扭曲的姿态接住了牌位。   她完全顾不上自己的仪态,再无平日里的优雅雍容。   这一幕看得王氏差点惊掉了下巴。   顾云嫆原本是想冷眼旁观,看看顾燕飞他们到底想搞什么鬼。   这会儿见顾太夫人为了接祖父的牌位差点摔了,顾云嫆赶紧快步上前,关心地问道:“祖母,您没事吧?”   “祖父的牌位……”   顾云嫆一手挽住了顾太夫人的胳膊,想去搀扶她,另一手伸向了她手里的牌位,想接过牌位。   然而——   顾云嫆的手指还没碰到牌位,就感觉到肩膀被人大力地推了一把。   顾云嫆毫无防备,踉跄地往后退去,左手顺手抓住了香案,试着稳住身形。   香案被她撞了一下,置于其上的那些牌位一起晃动了几下,发出更为凌乱的“笃笃”响。   顾太夫人就像是受了惊的兔子似的,双手小心翼翼地捧着牌位,略带几分惶惶地看了眼四周,觉得这次祠堂里鬼气森森的。   顾太夫人心脏乱跳,脸色惨白,迁怒地对着顾云嫆斥道:“一个姑娘家冒冒失失的,成何体统!!”   “祖母?”顾云嫆才刚站稳,就被顾太夫人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通,有些懵,更有些不敢相信。   这是她第一次被祖母这般责骂,也是她第一次被祖母推开。   顾云嫆既觉得受伤,又同时敏锐地感觉到了顾太夫人的的失态来自于她心底的恐惧。   祖母害怕了?   看着顾太夫人那阴晴不定的眼神、轻颤不已的指尖,顾云嫆心头忍不住浮现一个疑问:   祖母她到底在怕什么……   顾燕飞就站在距离顾太夫人三四步外的地方,平静地看着这一幕,连眼角眉梢都不曾动一下。   昨天晚上,顾云真擦拭老侯爷的牌位时,顾燕飞就注意到了这牌位比周围的其它牌位更加厚重,像是藏了什么。她也曾试着避开顾云真想打开这道牌位,但除非把牌位剖开,不然根本就打不开。   所以,趁着刚刚询问牌位的时候,她悄悄动了点手脚,让牌位适时地发出动静。   事实证明,这牌位里果然藏着什么东西。   而且……   顾燕飞的目光在顾太夫人犹有几分后怕的脸庞转了转,唇角微翘。   而且,牌位里藏的还是一件不可告人的东西!   顾燕飞漆黑的瞳孔清极淡极,摇头叹道:“我就说嘛,祖父不高兴了。”   顾太夫人双手郑重地捧着手中的牌位,恍然未闻般,轻手轻脚地把牌位又放回了香案。   可放下后,她又不放心,双手依旧抓着牌位,身子在几不可见地颤抖着。   顾简还是第一次看到太夫人这个样子,总觉得她瞧着有点奇怪。   压下心头的疑窦,忍着右肩的剧透,顾简走到了顾太夫人身边看了看牌位。   确认牌位完好,他这才松了口气,紧接着,怒火又开始复燃。   “顾燕飞,这可是你祖父的牌位,要是摔坏了,你担得起吗!”顾简字字尖利地斥道,“你到底闹够了没!”   只是这一次,顾简根本不敢靠近顾燕飞,只敢不近不远地指着她的鼻子骂。   顾燕飞没理会顾简,依旧看着顾太夫人的脸,从她的额头,到她的眉毛,到她的眼睛,鼻子、人中、嘴唇,最后是下巴。   她的目光清澈得近乎直勾勾的,像是要把顾太夫人的脸铭刻在心中,又像是要通过她这张脸看穿她的命运。   顾燕飞忽然发出一声轻笑,开口道:“太夫人可曾听过借运之术?”   顾太夫人双眸微微睁大,捧着牌位的双手一颤。   她没说话,而顾燕飞本来也没指望对方回答,她已经从对方那细微的表情中得到了她要的答案。   “在道医中,有两种借运之术,一是冲喜,二是……”顾燕飞不紧不慢地说道,“……替身。”   当顾燕飞说到“替身”时,顾太夫人猛地打了个冷颤,手一抖,差点没将牌位推倒。   顾燕飞把对方的失态看在了眼里,准确地抓住了对方那一瞬的神色变化。   瞳孔在烛光中折射出绚烂的光芒,她心中幽幽叹息:   是替身。   顾燕飞不动声色,若无其事地接着道:“慕容家要冲喜,便是要借大姐姐的运,甚至是她的寿元。”   “太夫人这是把大姐姐往火坑里推。”   “就连祖父都看不过去了!”   她的话最后以一声叹息声作为收尾。   其他人倒抽了一口冷气,脸色惊疑不定,而三太太严氏却是如遭雷击,面上瞬间褪去了血色,苍白得快跟死人一般。   不是说,这冲喜只是为了用喜事来驱除作祟的邪气,让老夫人能转危为安吗?   怎么会呢……   顾燕飞说的要是真的话,那么一旦慕容老夫人病愈,那自己的女儿借出了寿元后,岂不是要短寿?!   严氏眼角发红地看向了顾燕飞,喃喃问道:“是真的吗?”   顾燕飞肯定地颔首道:“自然。”   “我曾遇到一户人家,以冲喜为新郎续命,新郎也确实从转危为安,夫妻俩也曾和乐了几年。可是新郎的劫是死劫,化解死劫所需寿元成倍,短短两年后,新娘子就因为难产病故了。”   “又过了一年,连新郎也死了。”   “这借来的寿元总是不长久的。”   顾燕飞幽幽道,眼角的余光瞟着惊魂未定的顾太夫人.   严氏浑身剧烈地抖动了起来,吓得简直要魂飞魄散。   她只当冲喜不过是把婚事提前的一个由头,她根本就不敢拿女儿的寿数去冒一丝一毫的风险。   女儿就是她的命根子。   “真姐儿。”严氏目光慌忙地寻找顾云真,把身旁的女儿紧紧地揽在了怀里。   严氏真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只恨不得现在就带着女儿冲去白云寺找个大师看看,化解下煞气。   “至于,所谓‘替身’……”顾燕飞看向了顾太夫人,似乎只是随口一说,“便是这命薄之人找一个与其八字相……”   她每说一个字,顾太夫人的脸色就难看一分,眼神就惶恐一分,心跳就加快一分。 第151章   “所谓‘替身’,就是这命薄之人找一个与其八字相合之人,最好是同年同月同日生,再做法让两人的命运交换……”   顾燕飞空灵缥缈的声音回响在阴气森森的空气中。   “闭嘴!”终于,顾太夫人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脱口而出道。   这两个字近乎歇斯底里,近乎嘶吼。   任谁都能看得出顾太夫人的失态。   气氛又发生了一种微妙的变化,紧张压抑的气息愈来愈浓厚。   有心思机敏之人隐隐地感觉到了什么,顾燕飞在说的似乎不仅仅是顾云真的冲喜,她似乎是话里藏话。   顾太夫人怒极,顾燕飞却是似讥非讥地笑了。   真相已经在重重迷雾中渐渐显出了形状,呼之欲出了。   她猜测的方向应该是对的……   这顾家还藏着一个不为人知的人,顾太夫人的“替身”,她与大哥的亲祖母!   顾燕飞微偏过身,裙裾翩飞,宛如蝴蝶展翅轻轻划过水面,姿态闲适而又雅逸。   她的视线定定地落在了顾太夫人手里的那道牌位上,似是而非地又道:“只需用替身的精血绘制成一道‘替身符’,让这命薄之人日日夜夜戴在身上就可。”   “从此,替身会代替他挡去所有的疾病和灾难,瞒过天地鬼神,而替身自己就变成了一个无名无姓、不存在于世的‘活死人’,活着等于死了,死后便会魂飞魄散,不入轮回。”   “太夫人,您说,这是不是很有意思?”   顾燕飞的声音异常清冷。   顾太夫人的瞳孔不受控制地猛烈收缩,感觉手中的牌位如山重,又似炭火烫手,那股灼痛感一直从手掌蔓延至心口,让她觉得周身如烈火焚烧般煎熬。   她额头的冷汗肉眼可见地沁出,又慢慢地沿着额角淌了下来,背后已经被汗水浸湿了中衣,让她深刻地感觉到了何为冰火两重天。   时间似乎被无限放缓,对顾太夫人来说,变得煎熬无比。   顾燕飞笑语盈盈地看着顾太夫人,眼眸清亮,如暗夜的寒星散发着耀目的清光。   顾太夫人的心神已经完全被顾燕飞所牵引,似在提防着一个宿敌,又像是透过顾燕飞在看着另一个人。   她无声地在心里唤道:“长姐……”   顾太夫人不喜欢顾燕飞,因为这丫头的一双眼睛生得像她长姐,一看到顾燕飞,就会让她想起长姐。   她自小体弱多病。   双亲说,长姐是她的“替身”,她从小就戴着由长姐的精血绘就的符。   双亲说,长姐会替她承担所有的疾病和灾难,因为有长姐作为她的替身,她才能康健,才能平安无忧。   她本来是不信的,觉得这未免也太过荒谬。   直到她七岁那年,有一次,她掉下了湖,溺水了,当时她以为自己要死了。   可是,她被救上来后,发了三天三夜高烧,仍精神奕奕,几乎快死的人却是长姐。   当时,娘把她抱在怀里告诉她,她会平安长大的,因为一切的灾难病痛,都会由替身代替她去承受。   后来,她及笄了,越来越康健,琴棋书画,无一不精,是人人称颂的戚家大姑娘。   而长姐总是病歪歪的,除了家人,无人知道长姐的存在。   可就是这个病歪歪的长姐,硬生生地抢了她的姻缘。   明明先遇到顾宣的人是她!   明明顾宣是来戚家来向她提亲的!   最后,却是长姐嫁进了定远侯府……   顾太夫人就像是把过去几十年的人生又飞快地经历了一遍似的,心情激荡,眼神恍惚。   “太夫人,侯爷!”   李嬷嬷略显迟疑的声音打破了沉寂。   按规矩,李嬷嬷是不能在祭祖时随便进来的,可事情十万火急,她也只能硬着头皮来了。   众人都下意识地朝李嬷嬷望去,就听她讷讷禀道:“慕容家来迎亲了,人已经到远安街了。”   这么快?!其他人虽然刚从顾太夫人口中得知了慕容家今天就会来迎亲,却也没想到对方竟然心急到了这个地步,就是买个奴婢回去都没那么急躁的。   事出反常必有妖!   此时此刻,在场的大部分人对顾燕飞所说的借寿一事,信了七八分。   严氏的脸色又苍白了一点,紧紧地握住了顾云真的素手,把她拉到自己的身后,鼓起勇气直面顾太夫人。   顾太夫人直到这时才回过神来,她紧抿着唇,半晌没说话。   李嬷嬷不敢出声,在一旁静候着,眼角不动声色地扫视着众人。   虽然刚刚她在外头什么也没听到,但一走进来,就感觉到这里的气氛实在是太古怪了。   太夫人的手里为何抱着老侯爷的牌位,侯爷又为何面目狰狞,还有四老爷、五老爷他们的表情怎么那么惊恐……   李嬷嬷敛息屏气,只当自己什么也没发现。   “哎。”顾燕飞故意长叹了口气,“祖父当年应当是吃过‘替身’的亏了,又岂会让孙女再去冲喜!”   “太夫人你说呢?”   顾太夫人惊疑不定地盯着顾燕飞,锐利的目光似要穿透对方的外表,直击她的内心。   她不知道顾燕飞这是随口一说,还是真的知道了什么。   顾太夫人更为用力地抱紧了牌位,脑海中浮现各种可能性,每一种都指向了她憎恶的方向,让她的情绪几近崩溃。   当恐慌到达极致后,顾太夫人又冷静了下来,破罐子破摔地告诉自己:不妨事的,就算顾燕飞知道了又怎么样?!   当年顾家三书六礼聘的是她戚朝安。   长姐只是一个替身,一个连名字都没有替身而已。   就算这件事宣扬出去,顾宣也不过是多纳了一个名为“戚氏”的妾室而已,她戚朝安依然是这侯府的太夫人,她可是有朝廷诰命的。   这是她的底气!   只是转瞬,顾太夫人的心绪已经稳定了下来,眼眸幽深地望向了李嬷嬷,吩咐道:“和慕容家的婚事……”   最后的“照常”两字已经到了唇边,却听到了一声清冷玩味的轻笑声钻入耳中。   顾太夫人一转头,就对上了几步外顾燕飞笃定洞悉的眼眸。   少女那气定神闲的样子让顾太夫人觉得心慌,心脏失控地怦怦乱跳。   世人大都只知冲喜,不知“替身术”。   但顾燕飞知道,而且还知道得相当详尽,就仿佛她曾亲眼目睹似的……   “太夫人若是拿不定主意,就问问祖父吧。”顾燕飞步履轻缓地朝顾太夫人逼近了两步。   那纤长的影子恰好投在顾太夫人的脸上,让她觉得眼前一片晦暗,倍感压力。   顾太夫人下意识地抱着牌位避开顾燕飞。   可顾燕飞的反应更快,斜眼向顾渊使了个眼色,顾渊就心领神会,不动声色地挡在了顾太夫人的后方。   顾太夫人一转身,就对上了顾渊幽深的眼眸,那双神似顾策的眼眸。   少年如今身形七尺,已经快与顾策在世一般高了。   这一瞬,顾太夫人不由心生一种“前有狼、后有虎”、被两面夹击的惶恐,看似强硬其实脆弱的心防出现了一道裂痕。   裂痕如蛛网般急速扩散。   顾太夫人一下子慌了神。   果然,顾燕飞果然知道了!   知道那张“替身符”就在这道牌位里,所以她与顾渊才会想要抢这牌位。   这两个人都是长姐的血脉,他们一定是想害死她!   想到这里,顾太夫人狠狠地咬着后槽牙,这一瞬,心里真是恨死顾宣了。   她对他一心一意,此心可表天地,但顾宣却满心都是长姐,知道长姐死后会魂飞魄散,便从自己这里把替身符骗走了,藏在顾氏宗祠里。   这符内有长姐的精血,只要受子孙供奉,被香火日日温养,就能护住长姐的魂魄。   甚至于连他死后,也要悄悄令人把符藏在他自己的牌位里。   当顾太夫人知道时,恨不得把这符撕了,毁了,可是她不能。   她知道,一旦没了这道符,长姐固然再也不能投胎转世,而她借来的寿元也会随之消散。   这意味着她会死!   顾太夫人更为用力地攥住牌位,手背上根根青筋凸起,感觉自己像是站在了悬崖边,前方就是那无底的深渊。   她的瞳孔几乎缩成了一个点,心里有一个声音在嘶吼着:   不行。   绝对不可以。   她不想死,也不能死。   她还没有看到她的儿子、孙子飞黄腾达呢!   这侯府定会在她手中再现曾经的尊荣……不,是更上一层楼!   没有什么比这件事更重要了!   顾太夫人深吸一口气,艰难地挤出了四个字:“不用问了。”   她的声音很轻很轻,但是在场的众人都听到了。   对于顾太夫人而言,一旦起了头后,后面的话就容易说了:“燕飞你说得对。”   在众人震惊复杂的目光,顾太夫人硬声道:“你们的祖父生气了。”   “这慕容家的人实在太过得寸进尺了,分明就不把我们侯府放在眼里。”   “这门亲事,就此作罢。”   这几句话她说得无比吃力,说完后,苍老的唇角绷紧如铁,眸光阴鸷。   满屋寂静,诡异而又尴尬的寂静。   顾燕飞直直地看着顾太夫人。   顾太夫人也同样看着她。   祖孙俩相隔不过两尺,彼此都能看到对方的每一个细微表情。   少女无声地撇了撇嘴,似是意兴阑珊。   顾太夫人清晰地从顾燕飞的脸上读出了失望的情绪。   果然!顾太夫人确定了,有些心惊肉跳地想着,他们兄妹果然不安好心,想要害死自己。   她是他们的祖母,他们不敢明着来,就想伺机对自己下手!!   刚刚他们一定是想毁了牌位中的这张符,一定是的!!   “这件事到此为止!”顾太夫人断然道,略带几分沙哑的声音又高亢了起来。 第152章   此时此刻,顾太夫人就想赶紧了结了这件事。   她绝对不能给两兄妹闹事的机会。   顾太夫人紧紧地抱着牌位,就像是抱着她的命根子,一刻也不肯撒手。   顾燕飞清幽的目光在牌位上的“顾宣”二字流连了片刻,就收回了目光,藏着袖中的右手微微蜷曲。   从太夫人失态地去接这道牌位的那一刻起,顾燕飞就猜到了,那“道符在命在”的“替身符”就在牌位内。   顾燕飞一度心生过夺走牌位的想法,但是,刚刚有一瞬间,她却在这道牌位中感受到了一丝微弱的魂魄气息。   那丝气息很微弱,因为长年受到香火供奉,已经有了一线生机。   那一刻,顾燕飞就想明白了,这牌位里的魂魄是谁。   那是她与大哥的亲祖母。   那位连名字都没有的“替身”。   顾燕飞的眼角微有一丝发酸,粉润的樱唇抿了起来。   但凡涉及“替身术”,从来不会是什么美好的故事。   她不知道为什么本应魂魄湮灭的“替身”竟还会有一息魂魄尚存。   但是,这符绝不能毁!   经历过两次重生,又在曜灵界修行过两百年,顾燕飞比这世间的任何人都知道,魂飞魄散意味着彻底消逝在天地之间,再也没有轮回。   魂魄一旦消失,她的亲祖母就真的烟消火灭了!   牌位中的这道符非但不能毁,还必须继续留在这祠堂里,受子孙们的香火奉养。   唯有这样,“替身”才能得到一丝重入轮回的机缘。   顾燕飞的眼底迸射出炫目的寒光,一闪而逝。   当她转身看向几步开外的李嬷嬷时,情绪已恢复了平静,语声淡淡道:“听到没,去传话吧,顾家今日不嫁女儿。”   金色的烛光泼洒在她乌黑丰泽的发鬓与肌肤上,为她镀上一层暖暖的光晕,却反而映得她眸光更清更冷。   李嬷嬷不由打了个激灵,几乎不敢直视顾燕飞的眼眸,下意识地应了一声。   顾燕飞也不再多说,一把拉起了顾云真的手,拉着她往外走,“大姐姐,我们走。”   面对这峰回路转的发展,顾云真还有种仿佛置身梦境的感觉,一时脑筋没转过来:祖父真的显灵了吗?   她昨天在祠堂的时候,就把和慕容家的亲事告诉了祖父,也说了自己不想嫁,所以,祖父就显灵来帮她了?   还没等顾云真想明白,顾燕飞就拉着她往前厅方向走去,步履稳健,顾云真还懵着,乖乖地就随她走了,整个人有些飘。   顾渊仿佛顾燕飞的小跟班似的,立刻亦步亦趋地跟上。   转身时,冷峻的目光再次轻轻扫过了顾太夫人怀中的那道牌位。   他其实还有很多事没弄明白,打算一会儿再好好问问妹妹。   严氏同样没留,快步也走了。   顾燕飞四人离开后,祭祀大堂内,一时寂静无声。   其他人都呆立原地,心情与表情皆是复杂得难以描述,也不知道是该走,还是该留。   顾四爷与顾五爷夫妇几个彼此递着眼色。   顾云真是局中人,当局者迷,他们是旁观者,旁观者清。   谁都不是傻了,除了年纪小的那几个孩子,其他人几乎都看出来了,老侯爷的这牌位有古怪。   但到底是什么古怪,谁也不知道……   顾云嫆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前方失魂落魄的顾太夫人。   她有些心疼太夫人,但是刚刚才当众被太夫人骂过,此刻又拉不下脸过去。   而且,任何人都能看出太夫人还在气头上,要是她再被迁怒……那么她在这侯府中,怕是举步难行了。   想到这里,顾云嫆怔了怔,明丽的脸上露出一丝丝苦笑,羽睫微微垂下,掩住眸底的那一丝丝波动。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起,她竟只能依靠太夫人的一点宠爱才能在府中艰难度日了呢?   顾云嫆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恍然出神。   “娘。”顾简小心翼翼地喊了一声,同时朝顾太夫人走近了一步。   他这一动,就牵动了右肩的伤口,面容上一阵龇牙咧嘴。   低垂着眼眸的顾太夫人猛地抬起头来,混浊苍老的眼眸中,闪过激烈的阴影,似乎藏着一只要张嘴食人的凶兽,狠厉阴沉。   那一瞬间的眼神让顾简吓了一跳。   顾简后面的话再也说不出口了,讪讪地闭上了嘴,觉得肩膀更痛了。   顾太夫人斜眼一扫,淡淡道:“去吧。”   这两个字是对李嬷嬷说的。   “是,太夫人。”李嬷嬷讷讷应是,屈膝福了福,赶紧出去了。   祠堂外,来传话的门房婆子正翘首以盼地等在那里,见李嬷嬷来了,笑容满面地迎上,道:“李嬷嬷,大姑爷已经到外仪门了。”   什么?!李嬷嬷面色微微一变。   她本来是指望在慕容家的迎亲队进侯府大门前就把人拦下的,现在人都进了门,那可就麻烦了。   李嬷嬷强按下心底的不安,只丢下一句“我去看看”,就迎着寒风径直朝外仪门方向走去。   寒风刺骨,李嬷嬷冻得指尖麻木,而慕容雍却是丝毫无惧寒意。   慕容雍此刻正在外仪门处,他的身上穿着大红的新郎袍,胸前绑了一个大红绸带的绣球。   他胯下的那匹白马也系了一个大红绣球,旁边停着一顶大红花轿,身旁还有两个陪着一起来迎亲的慕容家子弟以及几个负责吹打、抬轿的家丁,这支不超过十人的迎亲队伍显得有些寒碜。   将军府迎亲,新郎官本该请亲友同窗帮衬迎亲,一路上吹吹打打,鼓乐齐鸣,巴不得整个京城都知道两家结亲。   侯府嫁女,也应是先有小舅子拦门,新郎官经过一番“考验”,才能进门。   可因为是冲喜,而且时间紧迫,所以,慕容家和顾太夫人已经说好了,婚礼的仪程一切从简。   慕容雍拉了拉有些紧的领口,耐着性子等着,剑眉微蹙,俊朗的面庞上毫无喜事当头的红光满面。   他是在半个时辰前被父母临时告知祖母快不好了,婚期必须得提前,然后被套上新郎喜服就随迎亲队吹吹打打地出门迎亲了。   直到此刻,他站在侯府中,还有点懵。   空气中弥漫着爆竹燃爆后的火药味,还有几丝朦胧的烟雾。   寒风瑟瑟,那细碎的爆竹红纸散落一地,被风卷着与枝头落下的残叶混杂在一起。   白马上的慕容雍拉着缰绳让马在原地转了半圈,轮廓分明的下巴微抬,略带着凌厉的目光望向了碧空。   对于所谓的冲喜,他心里其实也抱着七分不信。   重点是,他也不想祖母这时候去世。   所以,哪怕只有三分的希望,他也不想放弃。   慕容雍将目光徐徐下移,又落在侯府的朱漆大门上,门上钉着纵七横五足足三十枚金黄色的门钉。   这是侯府门庭的象征。   在大景朝,普通官员府门的门钉不过五五二十五枚。   慕容家就在此列。   相比定远侯府,慕容家的底子薄了很多,自祖父起参军,直到了父亲慕容昊这一代,在十几年前在西北随卫国公打退了西戎人,立了无数的功劳,这才得先帝封赏升至四品,举家进了京城。   慕容家的门庭以此更进一步,但也止步于此了。   自他懂事起,就心心念念想让慕容家更进一步,他也一直为此拼搏着。   若是祖母在这个时候去了,慕容家就要守孝三年,三年下来,谁还认得慕容家,这军中多的是一腔热血、汲汲于名利的男儿。   他自认不比旁人差,也愿意为朝廷挥洒血汗,可他需要机会,也需要时间,接下来的这三年太宝贵了!   慕容雍的眼中迸出灼灼的热度,双眸中的锋芒令人不敢直视。   驱使白马稍稍转了个方向,他又将目光望向了内院的方向,脑海中浮现一道温婉端庄的倩影,如清莲临风,娇美又不失典雅。   本来,他以为他只是娶一个“大家闺秀”而已,但昨天的顾云真倒是让他大为意外。   慕容雍的目光又灼热了两分,那么明亮,那么灼烈,之中透着三分兴味。   侯府的门房就在一边招呼着,客客气气地对着慕容雍说道:“大姑爷,今早侯府祭祖,怕是还要等一会儿。”   明明慕容雍才是今天的主角,可门房的眼角却忍不住瞟向了不远处身着黄色戒衣的上清真人。   上清真人手执银白拂尘,临风而立,目似晨星闪烁,立如松柏迎风,仪态不凡。   门房目露崇敬之色。   上清真人忽然动了,抬首看了看天上的日头,又掐指算了算,淡淡地说道:“慕容二公子,时辰已经不早了。”   “错过吉时就不好了。”   他的声音不急不躁,不疾不缓,超然于凡尘之外。   慕容雍皱了下剑眉,不怒自威的目光扫向了门房。   “大姑爷……”门房赔了个笑容,正要说他再使人去祠堂那边看看,就瞟见一道熟悉的声音自西北方走来。   “是李嬷嬷。”门房面上一喜,连忙对着慕容雍介绍道,“那是太夫人身边的李嬷嬷。”   外仪门的另一边,李嬷嬷带着几个婆子朝这边走了过来。   她走得不快,平日里总是笑容可掬的面庞此刻透着些许凝重,令门房看着心下一惊。   李嬷嬷停在了距离慕容雍约七八步外的地方,客气地福了福身,才道:   “慕容二公子,我们太夫人说了,这门亲事不结了。” 第153章   此言一出,周围陡然一静。   连庭院中的寒风似乎都变得凛冽了几分。   慕容雍以及陪同一起来迎亲的两个慕容家公子都有些懵。   若是侯府不愿冲喜,完全可以在上午就回绝了慕容大夫人,现在都已经到了亲迎这一步,花轿都上门了,侯府说不结就不结?!   这是要结仇啊!   上清真人皱了皱长眉,那双不染烟火气的眸中闪现一丝不快。   慕容雍胯下的白马飞快地踱了几下马蹄,口鼻间喷着粗气,惊得李嬷嬷后退了一步。   慕容雍的脸色略有几分沉凝,右手拉紧了缰绳,还算有礼地问道:“为何?”   “可是慕容家做错了什么惹得贵府太夫人不快?”   李嬷嬷哪里知道啊,侯府祭祖是不容奴婢在场的,她也就是为了通传才进去了一下,只听太夫人说什么慕容家得寸进尺了,不把侯府放在眼里云云。   各中到底还有什么内情,她不知,更不敢乱猜。   李嬷嬷挤出一个客套的笑容,硬着头皮说道:“这是太夫人的意思。”   “慕容二公子,请回吧。”   这句话落下后,李嬷嬷转身就走,迫不及待地赶回慈和堂复命,颇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感觉。   门房也是头大,客客气气地对这慕容雍伸手做请状。   周围的气氛更冷,也更僵硬。   “冲喜”一事本来是慕容家有求于人,是他家占弱势,可到了现在这个地步,侯府没有任何理由就当场退亲,简直就是在打男方的脸!   俗话说,杀人不过头点地,奇耻大辱莫过于此。   既然侯府做事如此不留余地,那么自己也不必客气,总要讨个说法。   慕容雍的脸色沉了下来,神情冷厉,从马上飞跃而下,大步流星地朝仪门内走去,丢下一句:“我要见顾太夫人!”   门房哪里能坐视他这般乱闯侯府内宅,连忙喊道:“大姑……慕容二公子留步!”   侯府的几个护卫赶紧上前去拦慕容雍。   但慕容雍也不是一个人,慕容家一同来迎亲的人自然也咽不下这口气,跟着他一起往里头冲。   一边人要拦,一边人要硬闯,两方人马彼此对峙,剑拔弩张。   外仪门处闹哄哄的一片,越来越嘈杂,也唯有上清真人一派淡然地立于大门口附近,衣袂飘飘,一副置身事外的态度。   侯府的下人们全都不知如何是好,就去通禀了周大管家,问是不是去请示侯爷。   周大管家也是一头雾水,只能派了更多的护卫与家丁赶往外仪门。   侯府的下人们虽然拿上了武器和棍棒,却也还是束手束脚,不敢对慕容家的人下重手,毕竟没有主子的吩咐,万一伤了人,他们也担不起。   仪门处混乱成了一团。   对此,顾太夫人装聋作哑,连带着顾简和侯夫人王氏也都不出面。   毕竟三太太是孀居之人,也不方便抛头露脸。   最后,还是周大管家的媳妇周理家的亲自跑了一趟正院,去请示侯爷与侯夫人。   只是,周理家的连正院的院门也没能进去,被丫鬟拦下了。   “大姑娘既然不想嫁,就自己去应付吧。”侯夫人王氏冷笑着道,“侯爷,你也别管这事。”   王氏已经打定了主意,绝对不出面,至于要怎么和慕容家商量退亲的事,就让三房和长房他们自己搞去。   今天真是丢脸丢到家了!   想着,王氏的脸上各种情绪交错着闪过。   顾简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来禀话的丫鬟低眉顺眼地退了出去,步履无声。   王氏端起茶盅,浅啜了一口茶水,犹觉心绪不宁,于是就挥退了屋里其他下人。   “侯爷,”王氏一把拉住顾简的袖子,紧紧地盯着他的眼睛,问道,“母亲今天这是怎么了?”   “我哪里知道。”顾简不耐烦地说道,右肩直到现在还在一阵阵抽痛着,让他实在静不下心来。   从小到大,他还从来没有见过母亲这样的。   顾简用左手揉了揉一侧太阳穴,太阳穴突突地直跳,心里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   “那什么是替身?”王氏压低声音再问道。   “替身”这个词怎么品,怎么不对劲,而且从顾燕飞的话来看,这件事似乎还涉及“借运”之术。   “你问我,我问谁啊。”顾简更不耐烦了,眉头深锁。   夫妻俩面对面地看着彼此,此刻再回想祠堂发生的一幕幕,总觉得有点瘆得慌。   “吱嘎!”   一阵寒风忽地吹开了窗户,惊得王氏差点没跳起来,表情阴晴不定。   今天的风特别大,吹得庭院里的树木仿佛要拦腰折断似的,也把等在外头的周理家冻得脸都红了。   周理家的等不到答复,又不敢让人再去催侯夫人,急得在外面直打转。   “周大娘,”一个婆子气喘吁吁地跑来了,跑得是上气不接下气,断断续续地禀道,“慕容二公子已经……闯进了仪门……”   婆子的话音还未落下,正院的丫鬟也到了,如实转述了王氏的话。   这句话犹如火上加油,周理家的心头的怒火“腾”地蹿到了头顶,带着几分迁怒地对婆子道:“你也听到了,有什么事就去禀嘉卉院禀大姑娘去。”   婆子头大如斗,不知所措,也只能又转而跑去了嘉卉院。   不止这个婆子不知所措,其他的下人们同样不止所措。   慕容雍已经闯过外仪门,进了内仪门,神色严峻,目光凌烈。   他摘了新郎帽,又扯掉了大红新郎袍上的大红绣球,身子轻便了不少。   打起人来,也方便利落了不少。   他猛地出右腿踹飞了一个护卫,又出手如电地一拳击中了一个家丁的小腹,家丁踉跄地退了几步,连带身后的另一个家丁也被他压倒在地,两人摔作一团。   跟着,他看也不看地卸掉了另一名护卫的右胳膊,对方杀猪似的惨叫直冲云霄。   慕容雍每个动作都十分粗暴,毫不拖泥带水,带着几分宣泄,势如破竹。   慕容雍这辈子还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冷遇。   在他看来,若是顾家不愿意冲喜,大可以直说,用不着这样扫他们慕容家的脸面。   他今天必须让顾家给慕容家一个交代才行。   慕容雍就这么带人一路往前闯,气势汹汹,如同一把出鞘利剑,杀气腾腾地往前刺出。   他是习武之人,杀过敌,剿过匪,手上沾染过不知道多少人命,无论是身手,还是气势,都远非顾家的这些护卫家丁可比,他们根本不可能拦得住他。   地上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的护卫家丁,哀嚎声、倒地声、撞击声等声响此起彼伏,周围的一些花木被撞得犹如台风过境般残败不堪。   慕容雍所经之处,一片狼藉。   上清真人默默地跟在慕容雍的后方,不近不远地维持着五六步的距离。   绕过一道高大耸立的石照壁,慕容雍就看到正堂前方一道蓝色的身影立于冬日清寒之中。   冬日的阳光在修长的青年身上笼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青年背手而立,表情冷峻,眉宇间又带着几分桀骜,没好气地对着慕容雍直呼其名道:“慕容雍,都说了这门亲事我们家不同意,你也别纠缠。”   “立刻,滚出去!”   最后五个字,顾渊说得掷地有声,整个人如一杆红缨长枪寒气四溢,闪过杀伐之气。   寒风吹起顾渊的衣袍,猎猎作响。   顾渊的出现令侯府的一众护卫家丁如蒙大赦,看着他的眼神仿如仰望着救星般,被慕容雍打击得七零八落的心也总算有了主心骨。   侯府众人欣喜不已,而慕容雍却是被顾渊这副轻慢的态度彻底激怒了。   “顾家这是要结仇?”慕容雍的双眸之中燃起了灼灼烈焰,冷冷地质问道,声音比那凛冽的寒风还要冷。   “你我两家早有婚书,你们顾家也收下了聘礼,这是要骗婚不成?!”   他一字一句铿锵有力,丝毫没有被寒风所吹散,清晰地传送到顾渊耳中。   慕容雍自觉他的态度已经很好了,实在是顾家欺人太甚,拿他们慕容家当猴耍呢!   顾渊一派坦然地迎视慕容雍,唇边挂着一抹不屑的冷笑。   “啪啪!”   顾渊随意地抬手击掌两下。   梧桐立刻意会,使唤着几个粗使婆子把一个个沉甸甸的红漆木箱子抬了过来,扔在了顾渊与慕容雍之间的空地上。   聘礼箱子撞在青石砖地面上发出“砰砰”的声响。   一下比一下响亮,有的箱子甚至歪倒在地,连箱盖也被摔开了,里面装的珠宝首饰、摆设器皿等掉了出来。   这一下下的撞击声无异于往慕容雍的脸上连续甩了好几个巴掌。   慕容雍的脸色微微阴沉了一下,两道目光寒意森森,恼羞成怒。   寒风似刀,寒意透骨。   众人的袖口与袍裾随着寒风翻飞,连呼出口的气息都是白色的。   慕容雍板着脸,顾渊依旧漫不经心地冷笑着,轻松地活动着指关节,咯咯作响。   “怎么,要打架啊,来啊。”顾渊挑衅地对着慕容雍勾了勾食指,“谁怕谁啊!”   “要打早点打,不然,贵府要守孝,接下来的三年里都打不成了。”   顾渊言辞凛冽,毫不掩饰话中的挑衅。 第154章   慕容雍心中的怒意节节攀升,额前迸起青筋,气息粗重,牙齿直咬得两侧脸颊的肌肉都绷紧了,仿佛随时都会想爆发的火山一样喷涌出灼热的岩浆。   慕容雍紧紧地握拳,怒极反而冷静了下来。   他在军中多年,已经不是十四五岁初入军营时,被几个老兵油子激几下,就头脑上火地拎着拳头冲上前去的毛头小子了。   战场上的血腥与杀戮教会了他很多事。   慕容雍努力平复着心绪,这时,他眼角闪过一道黄影,上清真人缓步走到了他身旁。   “福生无量天尊。”上清真人继续朝顾渊走近,行了一礼,徐徐问道,“定远侯府真的要悔婚?”   他手中的银白拂尘甩动时,轻轻地拂过了顾渊的左胸。   拂尘随着寒风摇曳、飞舞,在阳光下闪着点点微光,如云似烟飘在他身旁。   “贵府临时悔婚,是为无信,却会害得慕容老夫人驾鹤西去,不仅慕容家痛失至亲,贵府会沾上这段因果,连累子孙后代。”   上清真人的表情与声音仍是一贯的平静无波,令人参不透喜怒,那淡泊缥缈的眼神似乎芸芸众生皆不入他眼。   在场的侯府下人们皆知上清真人的威名,听他这么一说,难免有些惶惶不安,好几人倒吸了一口冷气。   “贵府确定要悔婚吗?!”上清真人似叹息又似询问的声音回荡在空气中。   话音落下,连绵的阴云遮蔽了当空的暖阳,仿佛有丝丝阴风迎面拂来,庭院中一下子暗了不少,给众人的心头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阴影。   这就像是一种不祥的预兆。   侯府的下人们看向上清真人的眼神愈发敬畏了,暗道:这上清真人果然是神人!   按照上清真人的意思,要是慕容老夫人死了,顾家便会有人为之付出代价,那么是会重病,亦或者是以命抵命?!   这已经不仅仅是一门亲事,也不仅仅是两家是否结仇,而是涉及到了顾家与慕容家两条人命了。   一种不安的气氛弥漫在萧瑟的寒风中,急速扩散着,空气中有些浑浊的腥味,萦绕在众人鼻尖。   “不错。”一道清亮的女音划破了死寂的空气,仿佛一股清冽的冰泉轻淌而过,“冲喜不成,便会沾染上这段因果。”   “但是……”   女音意味深长地微一停顿,引得众人的目光都朝她望了过去。   一袭水绿色衣裙的顾燕飞从正堂内走了出来,步履矫健不失轻灵。   一双眼睛比她耳畔的赤金猫眼耳珰还要明亮生辉,连这漫天的阴云都压不住她的光彩,令人觉得眼前一亮。   周围浑浊发腥的空气似乎都随着她的出现变得清新起来。   顾燕飞似笑非笑地接着道:“但是,染上因果的不是顾家,而是道长你。”   别人提到上清真人时,神情与语气充满了敬意,要么敬重,要么敬畏,可在顾燕飞的口中,只有轻慢。   顾云真比顾燕飞落后了一步,也从屋里走了出来,气质神态温婉依旧。   虽然短短两天内她经历了过去许多年都不曾经历过的惊心动魄,虽然昨夜她没怎么好好休息过,但她依然神采奕奕,宛如霜打后的梅花愈显芬芳。   看到顾云真的那一瞬,慕容雍狭长的眼眸微微一亮,目光灼灼地盯着她。   可当他注意到她身上还穿着昨天的衣裙,眼神又是一变,忍不住就去想昨天这侯府到底发生了什么。   顾燕飞信步走到了顾渊身边,目光始终盯着前方的中年道士,一瞬不瞬。   她语调轻缓却又犀利地说道:“道长强留死人在阳间。”   “这份因果自然是属于道长你的。”   随着这两句话响起,空中的阴云愈发浓重了,仿佛要坠落下来似的。   “……”上清瞪大了眼,一时间惊住了,眼神变得略有几分阴沉,与他那淡泊无欲的面庞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完全没想到顾燕飞竟然会知道这些,这位顾二姑娘又是怎么知道的?!   上清的眸光闪了闪,心中掠过各种揣测,是慕容家有人泄了密,亦或者……   慕容雍微挑剑眉,目光从顾云真身上收了回来,转而望向了顾燕飞与上清真人,来回扫视着二人,眸色深黑如夜。   他虽然没有听懂顾燕飞的话,却能瞧出上清这一瞬的动容。   上清轻甩了下拂尘,拂尘长长的银丝飘起又落下,而他也随之恢复了镇定,唇角浮现一丝淡淡的笑,道:“贫道不解女善信何意,贫道不过是应慕容家所请,设法救治病重的慕容老夫人。”   “有道是,仙道贵生,无量度人。”   他一副慈悲之态,面容如画像上的三清真人一般慈眉善目,发须飘飘。   顾燕飞似乎听了什么笑话似的嗤笑了一声,抚了一下衣袖,嗓音清越而略带一丝慵懒,闲闲道:   “你也知道‘无量度人’,这度的是活人,不是死人。”   “冲喜就不必了,老夫人早已辞世三年,死便是死,活不了。”   “死而复生,违天命,逆天意。”   “是为邪道。”   说到最后四个字时,她语气中的慵懒不再,清冷得仿佛被寒水浸过似的。   “……”上清唇角那丝若有似无的笑意彻底凝固了,深深地凝视着前方这位侯府千金。   顾二姑娘竟然说自己的祖母死了!慕容雍眉宇紧缩,眼底浮现疾风骤雨般的戾气,目光犹如钉子般落在顾燕飞的脸上。   “荒唐!”慕容雍不快地斥道,短促地冷笑了一声,低沉的声音中难掩怒意,“顾二姑娘,贵府先是无故悔婚,如今又咒家祖母去死,未免欺人太甚。”   “家祖母是病重,但活得好好的。”   慕容雍狠狠地一拳捶在了旁边的一棵参天柏树,粗壮的树随之摇晃不已,落下一地的柏叶。   慕容雍不信顾燕飞,顾云真却是笃信不疑,心头猛地跳了好几下,耳边不由想起昨日在慕容家时顾燕飞告诉她的话:“慕容家不是好去处。这门亲事,不好。”   “好好的?”顾燕飞抚掌而笑,笑中却带着嘲弄,“你多久去见令祖母一回?”   “只要在京城,我每隔三五天都会去。”慕容雍答道。   祖母榻前,自有父母、叔婶们伺候,他作为孙子三五天去一回,也是尽了礼数了。   紧接着,顾燕飞又抛出第二个、第三个问题:“可曾闻到她身上的气味?”   “可曾仔细看过她的脸?”   不等对方回答,顾燕飞就自顾自地往下说:“慕容二公子,你也是在战场上待过的人,总见过死人,闻过死人身上的气味,碰触过死人的尸首吧?”   顾燕飞说得相当直接,就事论事,不像这世上的大部分人对死人经常讳莫如深。   慕容雍死死地盯着顾燕飞,眼神惊疑不定,周身散发着一股危险的凌厉之气。   “别自己骗自己了!”顾燕飞毫不动容地迎视他的眼眸,语气愈来愈犀利,一针见血地揭开了那欲盖弥彰、自欺欺人的谎言,“人早就已经死了!”   慕容雍面色大变,柏树的阴影下,他棱角分明的眉棱骨愈发显得锐利。   而上清真人则面无表情,不动如山,唯有那把拂尘随风飘动着。   “不可能!”慕容雍从咬得发酸的牙齿间挤出这三个字,语调低沉,紧皱的眉心间又多了一道褶皱。   他嘴上说着不可能,但是思绪却不由自主地被顾燕飞的寥寥数语牵动了。   慕容雍的脑海中闪过最近这两个月他每次去祖母那里看到的、闻到的、碰触到的一些细节……就仿佛是蒙在他眼前的一层纱布被人强势地掀开了。   他的眉心剧烈地抽动了一下,喘气声越来越重。   以顾燕飞的眼力,当然能看得出慕容雍心底的动摇。   她了然地抿了下唇,思绪转得飞快,步步紧逼地质问道:“今天出门前,你去见过令祖母了吧?她的脸上、脖颈上是不是已经有了尸斑?”   “她身上的尸臭味是不是更重了?”   顾燕飞在问,但从她的神情、语气来看,她分明早就有了答案。   那双似水般清澈的黑眸早已将一切看透,也早已将一切真相掌握在手中。   “……”慕容雍眉心再次抖了抖,瞳孔收缩。   他成婚是为祖母冲喜,出门迎亲前,他自然去过祖母的住处,但是,父亲把他挡下,没让他走到近前,当时父母都催他赶紧来迎亲,他也只以为他们是心急。   可现在……   慕容雍现在换一个角度去回想,就记起了一些方才忽略的线索。   他进祖母的内室时,床帐垂落着,他好像透过纱帐隐约是看到了祖母的脸与脖子上呈现一块块紫瘢……   慕容雍几乎不敢深思下去,颀长健硕的身躯绷得紧紧的,内心掀起了一片惊涛骇浪。   顾燕飞抬手做掩鼻状,讥诮地又叹了口气:“你自己的身上都染上尸臭了,却浑不自知。”   慕容雍的鹰钩鼻不由动了动,眸色黑浓,拳头上青筋暴起。   他没有垂首去闻自己的衣裳,可鼻尖却萦绕起了一股若有所无的尸臭味……又或者,这是他方才在祖母那里闻到的气味。   “真有!”   随他一起来迎亲的慕容三公子忍不住就凑过去嗅了嗅,脸色发白地脱口而出。 第155章   气氛更阴冷了。   天开始下雪了,细细的雪花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片片晶莹如玉。   慕容雍一瞬不瞬地望着顾燕飞,暗沉的眸中似酝酿起了一场风暴,鼻尖的那股子尸臭味似乎又浓了一分。   连他身后的慕容家的下人们也下意识地凑近慕容雍,都嗅了嗅,神色复杂。   他们全都胆战心惊地想到了同一个方向去:也就是说,顾二姑娘说的是实话,老夫人她真的已经死了!!   更有胆小的下人吓得两腿直打哆嗦,汗毛倒竖,想起家里人最近还服侍过老夫人呢。   短短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上清真人的脸色已经因为顾燕飞的这些话变了好几变,眼神复杂得难以言说。   他再也维持不住那种仙风道骨的样子,脸色沉了下去。   他朝顾燕飞走近了两步,一字一顿地质问道:“你到底是谁?”   此刻,上清真人的声音再不是平日里那种无喜无悲、无欲无求的感觉,而是透着一丝锐气,还有那么一丝丝被人坏了事的不快。   明人不说暗话,上清真人把话说到这个地步,就意味着,他并没有打算嘴硬地掩盖什么。   上清真人略一思量,就想明白了更多的事,直言问道:“窗户上的那道符是你撕的?”   慕容昊两口子非说符是被风吹走了,上清真人当时就不信,只是懒得就这个问题纠缠而已。   他贴在窗户上的符可不是什么人都能揭得下来的,唯有和慕容老夫人血脉相连之人,或者与他一样的修道者。   那会儿,上清真人猜测也许是慕容昊或者其他人动摇了,想放弃了,但最终他们还是不舍前程,所以才只动了一张符。   人心多变,上清真人对这种事早就见怪不怪,所以没太在意。   他完全没想到,定远侯府还藏了这么一个人。   上清真人上下打量着顾燕飞,带着几分审视,几分试探,几分揣测。   见上清真人没有直接否定顾燕飞的话,慕容雍的心里像是缺了个大洞,寒风咆哮着灌了进去。   在他来说,“冲喜”就是以喜事化解凶煞,更多的是图个喜庆,失败没坏处,成功于慕容家有益。   难道不是这样吗?   莫非祖母真的已经……   慕容雍浑身发凉,心似被水浸过般,慢慢地沉了下去。   这一瞬,他忽然感受到了一种让人窒息的黑暗,连这段日子亲人们守在祖母榻前衣不解带、药必先尝的画面都变得无比讽刺。   他的父亲、母亲也变得面目全非起来……   慕容雍终究不是一个毛头小子了,多年征战沙场的经历让他远比同龄人更沉稳,心中如疾风骤雨,却还是在最快的时间内调整了情绪,勉强维持镇定。   他语调阴沉地逼问上清真人道:“她说的是不是真的?”   他紧紧地盯着上清真人,面色肃然,字字清晰,眼眸一点点变得深邃暴戾,如刀锋在他脸上一寸一寸刮过。   面对慕容雍咄咄逼人的质问,上清真人反而云淡风轻地笑了。   他随手一甩拂尘,又恢复成了一派仙风道骨的样子,并不直接回答是或否,而是语调平静地说道:“贵府子孙孝顺,令尊不舍得母亲离世,贫道感念于他们的一片孝心,这才出手相助。”   “世人皆知,冲喜可以化解灾厄凶煞,令病重之人康复……”   上清真人说得正气凛然,可是慕容雍的眉头却紧紧地拧在了一起,品出了对方的敷衍与推托。   “呵呵……”顾燕飞灿然一笑,笑中却带着毫不掩饰的嘲弄,打断了上清真人后面的话。   “冲喜借运,这运是借给慕容老夫人,还是借给道长你?”顾燕飞的声音也染上了雪的冰凉,丝丝的凉意渗入人的心扉。   上清真人的面色又是微微一变,心里惊疑不定。   京城何时出现了这样的人物!   “沾染上生死因果,还想入道?”顾燕飞字字带着锋芒,不客气地直往对方的心窝处戳,“你真是想多了。”   最后一个字故意拖了个长音,讥诮而又灵动。   上回,上清来侯府给太夫人医治时,顾燕飞便看出来,上清不是那等子坑蒙拐骗的假道士,他有天赋,有灵根,更有几分真本事,若不是这个小世界灵气实在是太过微弱,他是可以引气入体的。   只可惜啊,他急于求成,心术不正!   “这辈子,你与修道再无缘。”顾燕飞摇了摇头,眼眸如水般清而淡,神色间自有一股不染凡尘烟火的超然。   她比上清真人矮了一寸,但此时此刻,上清莫名地感觉对方仿佛置身云端之上,居高临下地俯瞰着自己。   两人明明很近,却又好像很远,似乎他们之间隔着一道名为“道”的门,她入了道,而自己还在那道门外。   上清真人有一瞬间的失神,就仿佛自己被那双明澈的眼眸里里外外地看透了,自己的经历,自己的境界,自己的秘密……   对方是海,他就不过是清澈见底的溪流,被人一览无遗。   这些年来,从来都是他俯瞰别人,从来都是别人膜拜他;   而现在,这么一个十几岁的少女竟让他觉得倍感压力,觉得无所遁形。   他潜心修道几十年,才终有小成,通晓五经六甲,精通占符炼丹,可在她面前似乎这些根本就不值一提!   上清真人的心口发紧,体内的那一丝丝寒意急速蔓延,如同一张巨大的冰网将他紧紧地束缚其上。   他的神情从震惊、疑惑到茫然,惶恐,不安……最后还是强撑住了,维持着一层岌岌可危的外壳。   “胡说八道。”上清真人强撑着迎上了顾燕飞的眼眸,语气冷硬地说道。   即便心里略有一丝不安,但他还是不信,不愿信,也不敢信。   点点雪花飘在他的乌黑没有一根银发的头发上,像是为他添了几根银丝,平添几分苍老的感觉。   至于顾燕飞的头上,早有顾渊殷勤地为她撑起了一把桐油伞,遮挡着这外面的风风雪雪。   顾燕飞摸了摸下巴,歪着小脸看着上清真人,慢慢地、笃定地说道:“你是不是最近几年已经毫无寸进?”   上清真人那张名为“仙风道骨”的面具再次出现了裂痕,震惊之色赤裸裸地写在了脸上,震惊随即就转为了惊惧。   对方说中了他最害怕的一件事!   一时间,上清真人感觉自己似乎又回到了年少时,从无量观外仰望着师父时的那段岁月。   她与他根本就不在一个境界上。   顾燕飞“噗嗤”一声笑了,笑声如银铃,似春风,笑容狡黠灵动而又慵懒。   她语声淡淡地吐出三个字:“你,活,该!”   一阵寒风刮过,空中的细雪被吹散,迎头泼洒在了上清真人的脸上,仿佛当头往他身上倒了一桶冰水似的。   “放肆!”上清真人的脸涨得通红,额角暴起根根青筋,衬得他的面庞大有几分狰狞,与平常那副超然的样子判若两人。   体内节节攀升的怒意在这一刻爆发。   他恼羞成怒地抬起手中的拂尘就朝顾燕飞的脸甩了过去,长长的银丝如流星般划出一道弧线。   “刷!”   银色的短剑从鞘中拔出,一道寒气四溢的银光闪过,迅如闪电。   下一瞬,那拂尘上的无数银丝就被削铁如泥的剑刃一剑割断。   但见那一根根银丝刹那间被寒风吹散,与那半空中洁白晶莹的细雪一起漫天飞舞,有的被风吹到了柏树的树枝上,有的飘到了墙头,有的飘落在地,也有的被愈吹愈远……   这一幕美得如梦似幻。   而上清真人手里的那支拂尘只剩下了玄铁制的细长手柄,光秃秃的。   他呆呆地僵立在原地,眼睛瞪得几乎快凸了出来,脸色一时青,一时白,一时紫。   四周静谧了片刻,风声更大。   “来不及了!”   顾燕飞轻轻弹了下手里的那把短剑,剑身嗡鸣作响,一根挂在剑身上的银丝也随之飘落。   她闲适地拖了个语意深长的尾音,听得上清真人心脏一颤。   怦怦!   上清真人的心跳骤然加快,心中有种不太妙的预感。   来不及了,到底是什么来不及了?   “你……你是什么意思?”上清真人瞪着顾燕飞的双眼几乎瞠到了极致,语调尖锐而急促。   顾燕飞语声淡淡地说道:“强留死人在人间,有违天道。”   虽然啊,这个小世界的天道不太讨喜!   她潇洒地一拂手,随手挽了个漂亮的剑花,将短剑又利落地收回鞘中。   斗篷落下,将剑鞘挡得严严实实,又变成了平日里那副漫不经意的样子,方才使剑时的锐利锋光消失殆尽。   迎上上清真人阴晴不定的眼眸,顾燕飞又补了一句:“死人该去死人的地方。”   尘归尘,土归土。   她的声音不轻不重,传到了每个人的耳中。   慕容雍的心脏猛烈地跳动了两下,眸色更深更暗,掩饰不住其中的阴戾之气。   祖母不能死。   他深黑如夜的目光看向了站在顾燕飞身边的顾云真,下意识地向她走了两步。 第156章   慕容雍眼中那一瞬间的贪念如同一头贪婪的凶兽绽放出了凌厉的凶光。   “不自量力。”顾燕飞嗤笑了一声,下意识地再次去摸剑,却见顾云真撑着伞缓缓走上前。   偌大的伞面衬得顾云真白皙的脸庞尤为小巧,皮肤如玉石般细腻,仿佛一尊观音玉像温婉端庄而又娴静。   然而,少女出口却是惊世骇俗之语:“慕容二公子,我不嫁你。”   “慕容家让我冲喜在先,我悔婚在后。”   “你我互不相欠。”   顾云真的语气很平静,也很冷静,既没有羞愤,也没有怨怼,更无迁怒之意,只是在告诉对方她的决定。   一阵漫长的沉默后,他徐徐问道:“你……真的要悔婚?”   他浑厚低沉的声音中透着一丝不明显的沙哑,在呼啸的寒风中整个人身形笔挺修长。   “是。”顾云真毫不犹豫地点头,神态与声音依旧平静,坦然地仰视着对方的眼睛。   这是由她自己做出的决定。   慕容雍深深地吸了口气,冰冷潮湿的空气吸入肺腑,带来丝丝凉意,让他感觉从体内到体表的指尖皆是一片冰寒。   他刚刚那一瞬间的阴暗在她的面前暴露无遗,令他无地自容,令他心虚自惭。   慕容雍怔怔地几步外的顾云真,上方柏树的树影覆在他的脸上,衬得他面容晦暗,他用一种说不上是震惊还是审视的目光看着顾云真。   她与他从前所见的女子都不同。   她看着软和柔顺,其实她行不苟合。   她看着温婉娴静,其实她自有风骨。   他微眯眼看着顾云真,眼形因此显得格外秀长,那幽深的眸子仿佛锁链般紧紧地缠着她。   点点雪花飘在他的头上、鼻尖、唇角,而他一动不动,宛如一尊冷硬的石像。   “还来得及!”上清真人用带着几分气急败坏的口吻说道,“现在立刻冲喜还来得及。”   只要慕容雍与顾云真在此处即刻拜天地,那么婚礼的仪式也算完成。   “冲喜”就成了!   自己才不会牵连到这段因果中……   上清真人心脏狂跳,三步并作两步地冲向顾云真,却被慕容雍横臂挡下了,青年强壮的手臂宛如一杆长枪般。   慕容雍忍不住看着顾云真,再问道:“如果不是冲喜呢?”   如果祖母没有病重,他们会按照之前定下的婚期在来年四月成亲,那么她还会悔婚吗?   慕容雍幽深的目光依然钉在她的脸上,带着几分灼热,几分希冀,以及一丝丝几不可见的缱绻不舍。   “……”顾云真纤长的眼睫上沾染了几点雪花,微微眨眼时,忽闪忽闪的。   漆黑的眸子里透着一丝茫然。   可冲喜不是他们慕容家提出的吗?   见慕容雍还在墨迹,上清真人深深地皱起了眉头,正要一把推开慕容雍,一抬眼就看到顾燕飞似笑非笑的眼眸。   上清真人心口一紧,心底升起了浓浓的忌惮。   在心底飞快地衡量了一番后,他当机立断地改口道:“没有她,也还有柳慕玉!”   “慕容二公子,既然她不同意冲喜,我们就莫要再纠缠,赶紧回慕容家。”   他们现在回慕容家,还赶得上吉时,只要让慕容雍纳了柳慕玉冲喜,慕容老夫人就能“活”下去!   上清真人的眼神阴鸷如枭。   “来不及了。”   顾燕飞意味深长地再次说了这四个字。   顾燕飞抬手接住了几片雪花,笑容如雪般清冷,神情笃定。   这话一出,上清真人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在了掌心,又像是灵魂被人掐住,从头到脚都凉得没有一丝温度。   “呕!”   一阵浓重的腥甜味自喉头传来,上清真人上半身微微前倾,口中猛地呕出了一口鲜血。   殷红的鲜血如点点红梅般喷洒在地面上,触目惊心。   “真人!”小道童紧张地唤道,忙去搀扶上清真人。   上清真人瞳孔翕动,挥手将小道童推开,脸色惨白如纸,唇角犹淌着一行鲜血,整个人虚弱得仿佛大病了一场似的,连手指都在轻颤不已。   他手里的那支拂尘柄摔落在地,发出“咣当”的声响。   小道童再次惊呼了一声“真人”,吓得瑟瑟发抖。   反噬,自己被反噬了!!上清真人似是浑然未闻,猛地转头看向看向了慕容府所在的方向。   慕容雍耳边响起了顾燕飞昨天在花园里说的那句话:“令祖母病得不轻,怕是熬不到下一场冬雪了……”   这场雪下得越来越大了,雪花如柳絮纷飞。   风雪嘶吼着,咆哮着,从城南到城北都是如此。   “嘶!”   一张画有黑色符文的符纸被一只粗糙的大手从窗户上撕了下来,透明的玻璃窗户上空无一物。   慕容昊小心翼翼地捧着那张符纸,笑容满面地转向了旁边的一把紫檀木太师椅。   “喵喵喵!”   一只五个月大小的长毛三花蹲太师椅上耀武扬威地叫个不停。   内室中,原本贴在窗户、屋顶上以及慕容老夫人身上的那四五张符咒全都被撕了下来。   “小猫咪,给你玩。”慕容昊亲自将手中的最后一张符箓恭恭敬敬地呈了上去,与其它的符箓一起摆在猫的面前。   细细的雪花从窗口飘进来,偶有几片落在猫身上。   猫浑不在意,随意地伸出爪尖在符箓上挠啊挠。   “嚓嚓……”   “嚓嚓嚓嚓……”   猫喜欢这种声响,愉快地发出“喵呜”声,兴奋地挠得更厉害了,尖锐如钩的爪尖在符篆上留下一道道抓痕。   慕容昊夫妇以及其他两房的人都在内室中,目光灼灼地看着太师椅上的那只三花猫,虔诚、恭敬而又着迷,像是看着他们最珍爱之物,又像是看着他们的信仰。   等猫玩够了,就开始用爪子撕那些符箓,一张接着一张,撕纸声令猫更开心了。   一双绿油油的猫眼亮晶晶的,身后的长毛尾巴更是轻快地一甩一甩。   猫每撕一张符箓,慕容家众人就觉得心一颤,本能地想阻止猫。   “小……”   可是,当慕容昊对上那双漂亮的猫眼时,他的心弦就像是被什么给撩了一下,心湖中荡起了层层涟漪。   他的眼里、心里只剩下了眼前这只猫,再无旁骛。   小猫咪这么可爱,撕几张符又算得上什么!!   “嘶——”   在众人痴迷的目光中,猫漫不经心地撕掉了最后一张符咒。   当最后一张符咒被彻底地对半撕开后,像是一层看不见的屏障被人从窗口一刀劈开似的,昏暗的内室中一点点地变得亮堂了起来。   光线从窗口开始逐步往室内扩散,一直蔓延到了那昏暗的床帐内。   猫从太师椅上一跃而下,两三个纵身,就跳上了拔步床的床缘,优雅地蹲好,看向了床上的慕容老夫人。   “喵呜!”   猫奶声奶气地叫了一声,五个月大的小猫叫声软糯可爱,听得慕容家众人的心都要化了。   它声音落下的同时,光线也扩散到了床帐中。   躺在床上的慕容老夫人紧闭的眼帘颤了颤,然后慢慢地睁开了眼,下垂浮肿的眼皮半开半阖。   嵌在眼窝里的那双眼睛浑浊不堪,死气沉沉,没有一丝生机。   “喵!”猫又叫了一声,一边用爪子洗脸。   慕容老夫人一睁眼,就看到了那只蹲在床头的小猫咪。   从对方如碧空般澄澈的猫眼中,她仿佛看到了一个形貌清丽的少女。   “谢谢……”   慕容老夫人干瘪且不满皱纹的嘴唇动了动,声音很轻很轻,近乎叹息。   她那双死气沉沉的眼眸随着这两个字的逸出,荡起了一丝细微的涟漪,柔和而又感伤。   谢谢它与它的主人给了她解脱。   过去的这三年,对她来说,宛如置身十八层地狱,每一刻都是苦难,都是折磨,都是煎熬。   她满是皱纹的眼角染上了一层淡淡的水汽。   自打年过花甲后,她的身子就每况愈下,直到三年前的一场风寒,令她的身子彻底垮了。   她发了三天三夜的烧,大夫说她得了肺痨,虽然勉强救了回来,那之后更是缠绵病榻,越病越重,总是昏昏沉沉的。   渐渐地,她已是昏睡的时间多,清醒的时间少。   半昏半醒间,三个儿子在她的耳边苦苦哀求说,让她撑下去,为了慕容家。   她当然也想,孙子年华正好,前途正好,眼看着就可以为慕容家光耀门楣,她不想因为自己耽搁了孙子。   她努力撑,努力撑,哪怕一天天地虚弱,哪怕几近油尽灯枯,也撑着。   某一天,她再一次性命垂危,感觉自己也熬不过去了……   也是那一天,一个超然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那个声音似乎带着某种不可思议的力量,直接击透了她的灵魂。   她的灵魂随之被一道无形的锁链束缚了起来,令她感觉窒息,感觉浑身冰凉,感觉四肢躯体再也不受控制。   时间一天天地过去,她躺在床上再也动弹不得。   渐渐地,她闻到自己的身体在慢慢地腐臭,感受着自己的器官一点点地走向死亡,甚至在有人为她擦身的时候,她能感觉到自己血肉早已腐败。   她动不了,也无法入睡,周围发生的事她全都能听到,也能感觉到,却什么也做不了。   某一天,她忽然就明白了——   她早就已经死了,却被困在了这残败的躯壳中。   她变成了一个活死人。 第157章   那个时候的慕容老夫人还不知道接下来还有更可怕的事在等着她。   她的肉体先开始腐败,接着,她的灵魂也受到了侵蚀,灵魂一点点地沾上了黑色,就仿佛尸体一样在腐烂……   这种令人生不如死的疼痛仿佛发自灵魂深处。   她亲眼看着自己灵魂上的那抹“黑色”不断地扩散,灵魂深处被一种疯狂所侵占,感觉到她想杀人,想饮血,而她一点点地压制不住杀意。   更可怕的是,她的嘴、她的手指开始偶尔地能动一下,尤其在她闻到血腥味时,那种失控感就更强烈了。   她很害怕,害怕她有一天会彻底失去理智,害怕她有一天醒过来时,会屠杀了这世间所有的生灵。   她不想伤害别人。   哪怕魂飞魄散,哪怕会在这个世间彻底消亡,哪怕她再也没机会见到九泉之下的老太爷……   她又想起了昨日的那个少女,那个仿佛撕开了黑暗站在她面前的少女。   她浑浊的眼眸又有了一丝光彩。   现在,她终于可以解脱了!!   慕容老夫人的瞳孔又急速地变得恍惚,变得涣散。   她用最后的力气无比吃力地再次对着猫说道:“谢谢。”   乖!蹲在她身旁的猫把爪子往她头上拍了拍,“喵呜”地叫了一声。   猫歪着头看着她,根根乱翘的白胡子抖了抖,神情优雅、高傲,又悲悯,那样子似在说,可怜而又弱小的人类啊!   不过短短几息时间,慕容老夫人的眼珠子变得更浑浊了,再也没有了焦点,没有了生机。   只有一潭如阴冷的死水。   她死了,却始终没有合上了眼,就这么睁着眼离世了。   她的嘴角微微弯起,带着一抹愉悦的笑意。   屋子里静悄悄的,一阵阴风骤起,似乎带走了什么看不见的东西。   人死了,慕容老夫人的尸体开始以极快的速度腐败,体表暗紫色的尸斑急速扩散,连成一片,又转为绿色,躯体也随之膨胀……   一股极为难闻的尸臭味迅速地在空气中弥漫开来,愈来愈浓郁,让人闻之欲呕。   好臭!三花猫露出了嫌弃的表情,比狗屎还丑!   它一向最爱干净了,迫不及待地蹬腿就跑。   跳下床头后,猫还特意在慕容大夫人的衣裳上蹭了蹭爪子,把爪子上的尸臭给擦干净了,这才从窗口一跃而出,跑路了。   三花猫一走,屋子里更安静了,只剩下众人的呼吸声,又过了三息后,慕容家众人这才略带几分茫然地醒转过来。   慕容二太太以帕子掩鼻,皱了皱眉道:“怎么好像更臭了?”   其他人也皆是皱眉,做掩鼻状,环视周围时,立刻就注意到了被撕了一地的符咒。   众人面面相觑地看看彼此,脑海中不由浮现刚才他们把符篆从窗户、墙壁上撕下来,呈给猫的一幕幕,脸色相当微妙。   一方面,他们觉得刚刚这么脑残的事不是自己做的。   可另一方面又觉得他们陪小猫咪玩一玩好像没有错,心绪来回摇摆着。   空气中的尸臭味越来越浓,慕容昊皱了皱眉头,率先反应了过来,飞快地冲到了床边。   入目的那一幕让他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其他人连忙也朝架子床围了过来。   慕容老夫人还在持续地腐败,她藏于锦被下的腹部高高鼓起,皮肤变黑,指甲脱落,五官更是面目全非,皮肤腐烂流脓,隐隐可以窥见森森白骨,眼球欲坠不坠……   那股浓烈的腐烂气味扑面而来!   慕容大夫人的喉间发出歇斯底里的尖叫声,声音尖锐得几乎掀翻屋顶。   她踉跄地往后退了一步,再一步,花容失色,吓得快魂飞魄散。   慕容二太太同样脸色惨白地惊叫了一声,慌忙转过了头,用帕子捂住嘴,连连作呕。   妯娌三人赶紧往内室的另一个角落躲去,全都吓到了。   “母亲。”慕容二老爷对着床上的尸体唤了一声,声音直颤。   但是——   慕容老夫人再也不会回答,也不会做出任何回应了。   她已经腐败成了这样,很显然,人已经去了。   人死了!   这个念头清晰地回荡在在场的众人脑海中。   这是事实像是一把把利刃狠狠地刺进了他们的胸口,利刃在他们的胸口反复拉扯绞动。   在最初的惊惧后,慕容昊等人全都呆住了,脸色复杂,带着一丝丝的茫然,不知道如何是好。   慕容昊喃喃道:“不该啊,真人明明说是,母亲不会死的。”   “是啊,没有过吉时啊。”慕容二老爷接口道,目光朝旁边的壶漏望去。   明明距离吉时还有半个时辰呢!   慕容昊兄弟三人都慌了,面面相看地站在架子床前,感觉似有一座山沉甸甸地压在心头,那股浓重的尸臭味更是让他们透不过气来。   惊惧、烦躁、慌乱、茫然的情绪交织在一起。   兄弟三人面对着老母的尸体,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   母亲怎么就死了呢!   母亲不该死的啊!   “完了,全完了。”慕容二太太一手扶着茶几在窗边的太师椅上坐下,发白的嘴唇颤如筛糠,喃喃说着,“这么多年的努力,前功尽弃……”   “大哥,是不是你听错了吉时?”慕容三老爷忍不住质问慕容昊道,神情中带着几分迁怒与指责。   慕容二老爷眉头一动,也朝慕容昊看了过去,眼里也是同样的情绪。   慕容昊心情正乱着,有那么一瞬间也怀疑自己是不是记错了,可随即就想到了上清真人亲自陪着次子前往侯府迎亲。   “我当然没听错!”慕容昊拂袖怒道,火冒三丈,“你们这是在怪我?”   慕容三老爷先是心虚,随即又振振有词道:“昨天娘还好好的,昨夜是大哥与大嫂为娘侍疾,一早娘就不好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高昂,就差直接说是慕容昊才会导致今天的局面。   兄弟三人之间火花四射,就在这时,通往外间的那道门帘被人粗鲁地从外掀起。   “二少爷!”   随着外面的嬷嬷一声惊呼,身穿大红新郎袍的慕容雍像一道疾风似的大步流星地闯进了内室中,那些嬷嬷与婆子们根本就拦不住慕容雍。   迎面而来的就是一股令人闻之欲呕的臭味,那么浓烈,那么刺鼻。   连门帘外的嬷嬷也透过缝隙闻到了这股可怕的气味,差点没被熏晕过去。   慕容雍心凉如冰,心里十分确信:这是尸臭味。   他一眼就看到了站在架子床前的长辈们,压住心头如翻江倒海般的情绪,抱着最后一丝期望,慢慢地走了过去。   “阿雍。”   慕容昊等人全都看到了慕容雍,兄弟三人下意识地在床前挡成了一道人墙,试图阻挡他的视线。   但是,慕容雍目标明确,毫不迟疑地推开了离他最近的慕容二老爷,走到了架子床前。   入目的是一具腐烂的女尸。   头发连着头皮一起脱落,灰色的眼珠子从眼眶中落下一半,嘴唇也腐烂了大半,可以看到流淌着脓水的血肉间露出白骨与黄牙……   尸身上已经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肤。   这哪里是一张床,是一副棺椁才对!   慕容雍在军中多年,早已看惯了尸体,他曾经为同袍收过尸,曾亲自砍下敌首的头颅,将之作为战利品献给上峰,也曾去过遭山匪屠村的村落……   他本来以为没有任何事可以惊到他,但是现在他失态地变了脸色,心口的窟窿又多了一个,寒风在那些孔洞间灌进又穿出。   他没有闭眼,反而是一眨不眨地直视着这一幕,似乎想将之深深地铭刻在心中,眼睛一点点地染红。   是悲怆的红,是暴怒的红。   “这是怎么回事?!”慕容雍厉喝道,那棱角分明的五官在床帐的阴影中愈发显得凌厉森然,眸中蓄满浓浓的怒意。   慕容雍才刚从顾家快马加鞭地赶回来,想看看祖母到底是生是死,即便从上清真人的反应中,他已经猜出了祖母怕是不好,但总归心里还留有那么一丝丝希望。   希望祖母还活着,希望他的家人没有犯下这等弥天大罪!   然而,现实撕碎了他心底最后一丝希望。   丑陋而残酷的真相赤裸裸地摆在了他眼前。   一具刚刚死亡的尸体绝对不可能在短时间内腐败到这个程度。   祖母到底已经死了多久?   一年,两年……还是三年?!   慕容雍方才的这一声厉喝让角落里惊魂未定的慕容大夫人回过神,这才迟钝地发现次子回来了。   慕容大夫人原本黯淡的眼眸在看到慕容雍的那一瞬又有了神采,激动地问道,“顾家的姑娘呢?”   “快,现在冲喜,肯定还来得及!”慕容昊立刻接口道,目光灼灼,透着近乎疯狂的执念。   上清道长有超凡的神通,定能让老夫人起死回生!   慕容家的其他人也都再次燃起了希望,全都注视着慕容雍。   此情此景无异于又往慕容雍头上倒了一桶冰水,浇熄了他心底的最后一簇火苗,那彻骨的寒意急速地蔓延至四肢百骸。   慕容雍英朗的面庞上露出一抹苦笑,极其苦涩,极其悲凉,又略带一丝阴戾。 第158章   慕容大夫人心里咯噔一下,一下子就看出些端倪来。   她快步上前了几步,拉着慕容雍的袖子追问道:“阿雍,是不是顾家悔婚了?”   不待慕容雍回答,她已经愤愤地咒骂了起来:“顾家竟然不守承诺,岂有此理,我今早去见顾太夫人时,她明明答应得好好的。”   她想去找顾家理论,但想着时间不等人,话锋一转:“对了,还有玉姐儿,快,让玉姐儿换上喜服,你与她赶紧成亲。”   “你祖母就会‘好’起来的!”   慕容昊听着,眼睛也是一亮,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这一刻,慕容家众人似乎对床上的尸体视而不见,对空气中的尸臭嗅而不闻。   疯魔了!慕容雍环视着神情癫狂的亲人们,眼睛黑得深不可测,心里第一次升起一种无力的感觉。   慕容二老爷与慕容三老爷也朝慕容雍围了过来,一左一右地拉住他的胳膊,你一言、我一语地说道:   “阿雍试一试无妨的!”   “万一成了呢。”   “吉时快到了……”   “……”   所有人都像疯了似的拉扯着慕容雍,形容越来越癫狂。   慕容雍脸上疾风骤雨,浮现一层怒色。   他正要发作,却见慕容昊的鬓发间肉眼可见地添了一根根如霜的银丝,白发越来越多,额头、眼角的皮肤上浮现了一道道纹路。   慕容雍的瞳孔微微收缩。   慕容昊却是浑然不觉,拉着慕容雍的一只手,苦苦哀求道:“阿雍,就当爹求你了行不行……”   他原本浑厚有力的嗓音变得苍老沙哑,连门牙也掉了一颗下来,声音开始漏风。   那颗带着血的门牙骨碌碌地滚了出去。   “……”慕容雍眸色更深,转头又去看别人,他的两位叔父竟然也在短短几息之间变得苍老。   他们三人仿佛一下子老了二十来岁,从壮年提前进入了老年,浑身上下都透出了老态龙钟的感觉。   反噬。这是反噬!慕容雍深刻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其他人这会儿也终于注意到了,慕容二太太倒吸了一口冷气,惊恐地抬手指着慕容二老爷,尖叫起来:“老……老爷,你怎么……”   她的话再也说不下去,两眼一翻,就晕厥了过去。   慕容昊三兄弟一会儿看看彼此,一会儿看看自己,皆是目瞪口呆,惊恐交加,嘴里一个个都喃喃念着:“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恐慌的尖叫声此起彼伏。   看着眼前这混乱的一幕,慕容雍却是面无表情,眼角抽了一下。   是啊。   他的家人做下这样的事,是会有反噬的。   顾燕飞在侯府说的话再次回响在他耳边:“死而复生,违天命,逆天意。”   死便是死,活不了。   慕容雍默默地咀嚼着这番话,再一次朝床上的祖母看去,目光落在了那张面目全非的脸庞上。   她的嘴唇腐烂得不成形,却依稀可见两边唇角微微翘起。   从她腐烂不堪的五官上,他能够看出她的脸上带着笑,是笑着辞世的。   这是一种释然的笑。   慕容雍闭了闭眼,薄唇间呼出一口白气,一颗心终于尘埃落定。   他再也不理会周围惶惶不安的家人,果断地扬声道:“来人!”   “准备丧事!”   慕容雍不再理会后面的混乱,就这么独自出去了,一向稳健的步履这一刻却显得有些蹒跚,身子微微摇晃了两下。   他心里清楚地知道,等着他们家的,恐怕不止是如此!   没一会儿,阖府的下人们都知道了老夫人过世的消息,慕容府各处的红灯笼、红绸带都被解下,挂起了白色丧幡,下人们也在手臂、腰间缠上了白布条,意味着府中有丧事。   于是,等上清真人一路紧赶慢赶地追到慕容府,看到的就是一道道丧幡白绫挂起,门口飘起了无数白色的纸钱,犹如一只只白蝶振翅飞舞,与那漫天飘落的雪花交错在一起。   “吁!”   小道童紧紧地拉住了马匹的缰绳,马车停在了慕容府的大门口,上清真人从马车中飞快地跳了下来,疾步如飞地朝府内闯。   上清真人的脸上都是血,不仅口鼻渗血,连两侧眼角也在流血,宛如两行殷红的血泪,模样十分可怖。   慕容府的下人们看到一个满脸是血的道士进门,先是吓了一跳,以为是见鬼了,随即就从他身上的黄色戒衣以及他身后的小道童,认出了这是上清真人,全都呆住了。   上清真人怎么会变成了这副样子?!   下人们不敢阻拦他,急忙跑去通报。   上清真人熟门熟路地朝慕容老夫人的院落冲去,越走越快。   一路上,四处可见一道道白绫与一盏盏白灯笼,让这府邸显得冰冷阴森。   上清真人的心瞬间沉至谷底,可犹觉得不甘,也不愿意接受那个呼之欲出的事实。   “不,不……”他有些疯狂地喃喃说着,“冲喜,必须要冲喜才行!”   这话也不知道是说给他自己听,还是说给别人听的。   他的头上、身上沾着雪花化成的雪水,鬓发间、肩头还粘了一片白色的纸钱,和他脸上血糊在一起,形容狼狈。   从仪门的另一边出来的慕容雍迎面对上了步履匆匆的上清真人,隔着一片茫茫风雪,远远地望着眼前这个失魂落魄的老道。   慕容雍已经换下身上的大红新郎袍,穿上了一身素白的直裰,腰上系着白色丝绦,与这周围的一道道白幡白绫遥相呼应。   他依然没撑伞,停在了距离上清真人十来丈的地方,目光冷然而坚定,冷冷地吐出三个字:   “不用了。”   慕容雍并不蠢,阅历也不少。   从祖母屋里出来后,他在庭院里站了一会儿,任由寒风浇灌,霜雪洗涤,他想了很多很多,此时的他已经彻底冷静了下来。   看着上清真人这副七窍流血的样子,慕容雍更是心如明镜,心头一片敞亮。   就像顾家二姑娘说的那样,这所谓的“冲喜借运”怕更多是为了上清真人自己。   多说无益,也是自家贪心。   慕容雍的嘴角露出一抹几不可查的讥意,自嘲地想着,同时抬手吩咐护卫道:“把人打出去!”   什么?!慕容府的护卫与家丁们全都面面相看,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们都认得上清真人是府里的坐上宾,几位老爷对他都是恭恭敬敬……   慕容雍剑眉一挑,神情间透着几分不耐和阴郁,再次下令道:“打出去。”   他的声音又拔高了三分,那种冷酷无情的杀伐之气在一瞬间喷薄而出。   护卫们再也不迟疑,气势汹汹地一拥而上,不客气地用刀鞘一边打人,一边赶人。   “真人小心!”小道童连忙去护卫上清真人,替他挨了好几下打。   痛呼声、拳脚声、碰撞声……此起彼伏地回响在风雪中。   上清真人与小道童也不过两个人,如何打得过慕容家那么多护卫,双拳难敌四手,两人像是丧家之犬似的被人围攻着往大门方向赶……   推搡之间,上清真人发髻上的木簪被打歪,头发凌乱地散了一半,额角、嘴角被打出好几个淤青,连袖子都不慎被人撕掉了一片。   慕容雍根本不在意上清真人的下场,从他身边径自走过,火急火燎地出了门。   他先去了一趟兵部,呈上了丁忧的折子,说是祖母今日去世,家中要为祖母守孝三年。   接着,他又跑了趟神机营与上峰说明了情况,上峰多少觉得有些可惜,于武将而言,慕容雍年岁正好,是青年人最精力充沛的时候,又敢杀敢拼,接下来的黄金三年本来有机会扶摇直上的,建一番功业的。   连续跑了好几处地方后,他最后去了定远侯府亲自报丧,侯府这边是由顾渊出面接待了慕容雍。   此刻也才不过申时,距离中午慕容雍离开这里还不到两个时辰。   不过半天时间,慕容雍却有种自己经历了几十年岁月的错觉,恍然如梦。   二十来岁的青年再不复往日里的高傲锐利,透着几分疲惫:“接下来家里要守孝三年,我与父母商量过了,不能耽误了顾大姑娘的芳华,望她早日另结良缘。”   他努力维持着声音的平稳,一番话说得冠冕堂皇,客客气气,全了两家的体面。   奉还了婚书后,慕容雍拱了拱手,转身就走了。   顾渊把慕容家退回的婚书交还给了顾云真,便去了玉衡苑,把事情告诉了顾燕飞。   “这个慕容雍这一回倒是聪明了些。”   顾渊在窗边的一把圈椅上坐下,不似顾燕飞慵懒闲适的坐姿,他无论是站,还是坐,都始终挺拔如松。   慕容雍主动送回了婚书,还把所有的责任揽到了慕容家身上,表明是慕容家要守孝,不想耽误顾云真,才退亲的。   如此一来,对顾云真来说,闺誉无损,她可以另觅亲事。   顾燕飞正坐在小书房里的书案前,翻着一本不知从哪个书铺淘来的闲书。   她一手摩挲着下巴,若有所思地眨了眨眼。   上一世,柳慕玉为贵妾,代替了顾云真给慕容老夫人冲喜,上清这“冲喜借运”的术法应当是成了的。   而慕容老夫人会的下场就不会那么好了,最多两年……   “原来如此……”   顾燕飞喃喃自语,她记得两年后有一天,京城突发瘟疫,许多人口鼻流血而亡。   后来是顾云嫆力挽狂澜…… 第159章   前世的那段日子,顾燕飞几乎足不出户,对于京城里的一些事知晓得其实不太多。   她只知道先是安定侯府的嫡长孙突然死了,口鼻流血,紧接着便是礼部右侍郎家的小公子,再后来是太常寺少卿家的两位姑娘……   先是孩子,后来连成人也被感染,死的人越来越多,有勋贵朝臣,也有平民百姓。   起初一天只是死三四个,到后来几乎每天要死上百人,官府通报说是瘟疫,让大家尽量不要外出,以免互相传染。   那段时间,京城上下都笼罩在死亡的恐惧中,就怕下一个就轮到了自家。   当时官府把那些感染了瘟疫的人都驱赶到了城外,圈了一个村子由官兵看守,任由他们自生自灭。是康王妃顾云嫆不顾安危,前往瘟疫村和那些病人同吃同住,又力挽狂澜地将这场可能导致数以万计百姓死亡的瘟疫掐灭了。   无数京城的百姓感念康王妃的恩德,全都自发地跑去康王府的大门口给她磕头,一片人山人海,甚至还有不少人家给她供奉了长生牌位。   这些事都是顾燕飞上辈子从侯府的丫鬟、婆子们的闲聊中听到、拼凑出来的。   力挽狂澜?顾燕飞唇角勾起一丝了然的淡笑,眸光落在窗外那密密麻麻的雪花上。   这个小世界几乎没有什么灵气,慕容老夫人是不可能被炼化的。   凡人死了便是死了,尸身腐败,就会产生尸毒,时间越久,尸身内的尸毒毒性就越重。   而慕容老夫人又与寻常的死人不同,其尸毒更烈。   那会儿是夏季,苍蝇、蚊虫众多。   小孩子体弱,最容易被尸毒所侵染,毒发也最快,所以一开始死的是孩子,而成人中尸毒后的反应会比孩童慢上一两天,最快一天,最慢三四天,中尸毒者就会陆续毒发而亡……   “咦?”顾燕飞抚着下巴的手顿住,眨了眨眼。   外面那密密麻麻的雪花间瞬间多了无数光点,就像是璀璨的星河自夜空倾泻而下,又像云端的神仙信手洒下了一把珍宝……   那数以千计的光点从四面八方朝她涌来,映得庭院里一片璀璨生辉。   是功德。   顾燕飞的眼眸一下子明亮如星辰,就像是偷腥的猫儿似的,得意而又满足。   她避免了一场即将导致数千人死亡的灾难,这是天道回馈给她的功德。   唔。   这个小世界的天道虽然不太讨喜,但还是挺大方的。   那数千个萤火般的光点很快就聚集到顾燕飞的身边,没入她的体内,滋润着五脏六腑,疏通着全身经络,让她感觉焕然一新。   顾燕飞眨了眨眼,立刻就感觉到了这次的收获。   她的眼睛看得更清楚了,甚至可以清晰地看到风雪中某株红梅的每一片花瓣。   功德这玩意果然比什么神丹妙药都管用!   “怎么?”顾渊疑惑地朝窗外看去,以为是庭院里有什么状况,“在看什么?”   顾燕飞还在品味着身体的变化,慢了一拍才回过神来,笑眯眯地说道:“我在看猫。”   顾渊根本没看到庭院里有猫。   “喵呜!”   下一刻,就听青砖墙的另一边传来一声熟悉的猫叫。   一团毛球嗖地跃上了墙头,轻盈而又稳健,那只出去浪了半天的三花猫终于舍得回来了。   它瞧着比出门前更精神了,全身的长毛更蓬松,也更油光发亮,像是忽然间长大了一圈似的。   这一次她得了功德,猫也是。   然而,猫的心情似乎不太好,低头嗅了嗅身上的长毛,圆滚滚的猫脸皱了皱,露出嫌弃又恶心的表情。   猫下意识地伸出舌头想给自己舔毛,又想到了什么似的忙顿住,粉色的舌头半露不露。   它……它已经脏了,臭了!   墙头与地面已经积累了一层积雪,猫纵身跃进雪堆里,打起滚来,沾得满身是雪。   顾燕飞看着那只“糖霜猫”,忍俊不禁地勾了勾唇,愉快地笑了。   顾渊见顾燕飞看到猫很高兴的样子,也跟着笑了,眉目柔和。   养这么只小猫能逗妹妹一笑,也好!   顾渊凑趣道:“妹妹,你这猫可真皮。”   虽然顾燕飞也认为她的猫很皮,但今天她觉得晴光有那么点无辜。   慕容家确实挺臭的!   想着,顾燕飞不由唏嘘地叹道:“真是可怜啊!”   “死人被强留在世间,损耗的是魂魄……以及累世的功德。”   慕容老夫人的魂魄已经有了缺损,下一世必会投生畜生道,至少需要几个轮回才能一点点补全魂魄,再生为人。   这世上的任何事都是要付出代价的。   对于慕容家的人和上清真人同样也是如此。   顾渊隐约也听出了顾燕飞在说慕容老夫人可怜,不置可否。   “晴光,你回来了啊,我都找了你半天了!”卷碧从某个方向小跑了过来,欢欢喜喜地把雪地里的猫抱了起来,惊呼道,“你身上怎么臭?”   “晴光,我给你洗洗吧,等洗干净了,再用熏笼熏干毛发,你就又变香喷喷了!”   卷碧温柔地抱着猫,讨好地说个不停,却换不来猫的一点回应。   她刚刚的那个“臭”字已经把猫给说自闭了。   三花猫两眼一闭,在卷碧怀里呈躺尸状。   这一人一猫很快就走了,只剩下人与猫在雪地里留下的大小足印。   庭院里又变得空荡荡的,唯有风雪依旧。   顾燕飞望着慕容府的方向看了一会儿,接着,目光又转而望向了祠堂的方向,道:“魂魄一旦有了损伤,得靠长时间的温养。”   顿了一下后,顾燕飞平静的语气中染上了一丝感伤:“我们的亲祖母也是。”   “作为替身,她本该魂飞魄散的,但如今侥幸保全了一丝魂魄。”   “但也仅仅只有一丝。”   替身……   即便顾渊心中多少已有了些猜测,此刻听到顾燕飞这么说,还是有点难以置信。   他们的亲祖母竟然是顾太夫人的替身!   自父亲过世后这些年的事瞬间在他脑海中交错地闪过,顾渊的眸底一时如同掀起惊涛巨浪。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手握紧了圈椅的扶手,定了定神,这才字字清晰地问道:“妹妹,什么是‘替身’?”   顾燕飞在祠堂时的那几句话更多是说给顾太夫人这个当事人听的,当事人心知肚明,外人则听得云里雾里。   顾渊也就勉强猜出了四五分。   “替身和冲喜都是道家借运的手段。”顾燕飞淡淡的声音听不出喜怒,“若是有人多灾多难,可寻一八字相和的血亲,为其替身,一命换一命。”   “我们的亲祖母就是太夫人的替身,也是她的血亲。”   听到这里,顾渊的眸色愈发幽深,渐渐地冷静了下来,揣测道:“妹妹,我们的祖母她也姓戚?”   顾燕飞肯定地点了点头,轻轻地拨弄着被她放在案头的罗盘。   屋内静默了片刻,大片大片的雪花被萧瑟的寒风从窗口刮了进来。   顾燕飞垂眸看着案头的点点雪花化成了晶莹的水珠,想起了昨夜顾云真在祠堂里告诉她的关于祖父的那些往事:在父亲降生后,祖父大病了一场,那之后,他和太夫人的关系就不好了。   想来,她与哥哥的亲祖母就是在那个时候辞世的吧。   三十几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顾燕飞的心口微微发紧,心湖荡起些许涟漪,忍不住暗自苦笑。   明明她在曜灵界两百年,见过的那些恩怨情仇、悲欢离合也足够多了,无论多凄惨、多离奇、多惊悚的故事,她都经历过,可是,在面对与自己身相关的事情时,还是无法冷静。   沉默了半晌后,顾燕飞的心绪又恢复了平静,接着道:“‘替身符’是以替身的精血绘制,照理说,应该是不能离开主人的,现在却被放在了祖父的牌位里,受顾氏子孙的香火供奉。”   “这很可能是祖父做的吧。”   三十几年过去了,人事全非,死的死,走的走,很多细节恐怕是只有太夫人自己知道了。   但是,当年的事也并非没有一点线索可查。   “总会知道的。”顾渊抬手揉了揉顾燕飞柔软的发顶,勾唇笑了,温柔的笑容化去了眉眼间的冰霜,“有我呢!”   他语外之音是,你是妹妹,你操什么心!   顾燕飞也笑了,笑容中颇带着几分引以为豪的骄傲,正色地点了点头:   “嗯,有哥哥呢!”   她不是孤单一人,她有哥哥。   兄妹俩相视一笑,笑容同样的温暖。   顾渊也并非随口安抚顾燕飞,心里确实有了些头绪。   毕竟对于顾家的往事,他知道得要远比顾燕飞多得多,曾祖父与祖父三十七八年前应该都在西州,祖父也是在西州成的亲,所以想要更多的线索得派人去一趟西州。   还有戚家那边,如果说他们的亲祖母真的是太夫人的血亲,那么戚氏族里就真的没有人知道她的存在吗?   未必吧。   一个人既然存在过,又岂是轻易可以抹掉的!   顾燕飞笑吟吟地歪了歪螓首,又道:“祖母的魂魄先在祠堂里温养着也好,等有机会……”   话说了一半,戛然而止,顾燕飞的瞳孔一缩,双眸微微张大。   她深邃的目光定定地落在了顾渊的心口。   “……”顾渊挑了下剑眉。   “大哥,你受了伤?”顾燕飞指了指顾渊的左胸口。   顾渊想来想去,随口道:“方才被上清的拂尘扫了一把,跟猫挠似的,没事。”   顾燕飞的眼眸一点点地眯了起来。   这应该是……印记。 第160章   “呼呼——”   外面的风雪更大了,狂风大作,白雪茫茫,纷纷扬扬的雪花铺天盖地地飘落下来,密集得仿佛浓雾般,目光所及之处朦朦胧胧一片。   天色也随之暗了下来,似是夜晚提前降临。   顾太夫人又一次病倒了。   顾燕飞也不知道她病得有多重,反正大夫来了好几个,就连大年初一进宫朝贺的事都告了假。   因为顾太夫人重病,侯府的这个年过得有些冷冷清清的,既无烟花爆竹,更无欢声笑语,毫无过节的喜庆。   顾渊要当差,从大年夜起就进宫去了,连着好几天不见人影。   于是,顾燕飞就每天悠哉悠哉地窝在玉衡苑里躲懒。   直到大年初八,韦娇娘忽然造访。   她的到来给这静谧的院子带来了一股朝气蓬勃的活力。   “燕飞,我给你捎来了锦食记的枣泥酥饼,刚出炉的,还热火着呢!”   韦娇娘人未到,笑先到,还是一贯的活力四射。   她示意丫鬟送上那盒枣泥酥饼,自己没急着坐下,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四周的陈设。   这间小书房不算大,靠西墙是一排多宝阁与书架,高高的书架几乎快延伸到屋顶,上面的各种书放得满满当当。   往北是一座六扇花梨木雕花镶瓷板屏风,屏风后是一张美人榻以及一个藤编的猫窝,墙上还挂着一张弓、一把剑。   靠东是两扇明亮的窗户,临窗摆着偌大的书案、棋盘以及几把圈椅,案头除了文房四宝,还放了一个脸盆大小的青花瓷大缸,养了三四尾金鱼,以几缕水草以及五六颗鹅卵石点缀其中。   韦娇娘选了靠鱼缸的圈椅坐下,鱼缸里的那几尾红白纹的金鱼立刻就摇曳着鱼尾巴朝她游了过来,荡起一层层的水波。   “燕飞,你这里可真好!”韦娇娘笑容可掬地说道。   很显然,这间小书房的布置与寻常的闺秀迥然不同,没有什么琴、筝、琵琶,没有熏香、珠帘、珊瑚翡翠盆景,也没有供什么观音玉像或三清图,书案上的书册、镇纸等放得随意,看得出主人不拘小节,让人觉得自在极了。   卷碧把韦娇娘刚送来的那盒点心打开,重新装盘,呈了上来,与此同时,顾燕飞从书案的抽屉里摸出一匣子鱼食。   韦娇娘从匣子里摸了把鱼食,兴致勃勃地喂起了鱼,鱼儿追着鱼食蜂拥而至。   韦娇娘凤心大悦,乐呵呵地笑出了声:“燕飞,你家的鱼儿真有眼光,一个个都喜欢我呢,不像我家鱼儿、狗儿什么的,看到我就跑!”   “那是!”顾燕飞大言不惭地应了,两人相视而笑。   少女银铃般清脆的笑声回荡在屋子里。   一旁的卷碧自然也听到了这番对话,眼角抽了抽。   卷碧最清楚不过了,晴光喜欢喝“鱼汤”,总来鱼缸这里喝水,它不吃活鱼,可金鱼都怕它啊,因此就爱往人的方向躲。   与其说,金鱼喜欢人,不如说它们讨厌猫。   韦娇娘坐不住,喂了会儿鱼后,就跑去了书架那边,想看看顾燕飞这里到底有些什么书。   这一看,她惊呆了。   “燕飞,你这里怎么有这么多兵法书?《六韬》、《太白阴经》、《虎钤经》、《战国纵横》……”韦娇娘念了一连串的兵书名,眼眸越来越亮。   就是他们卫国公府,也没那么多兵书,有一部分已经失传了。   “我大哥给的。”顾燕飞含笑道。   她刚回京城侯府那会儿,顾渊简直恨不得把他那里的东西全搬过来给她用,这些书也是其中之一。   这里的书很杂,有兵书,有四书五经,有算经,有马经,也有天文星象的书籍等等,五花八门。   顾渊说,这些书大部分都是父亲留下的。   顾燕飞也翻过一些书,在其中还看到过父亲顾策信手留下的批注,字迹有的轻狂意气,有的刚强有力,有的沉稳开阔……显然相隔着一些岁月。   上辈子,顾渊也曾想把这些书送给她,可是她没敢收……   顾燕飞的思绪一不小心又回到了前世,直到韦娇娘愉快的声音把她唤醒:“燕飞,这……不会也是你大哥送的吧?”   韦娇娘拿着一本写有《十里亭》三字的戏本子,轻轻地甩了甩。   确实是。顾燕飞诚实地点了点头。   这本《十里亭》还是某天她跟大哥说她去了天音阁听戏后,第二天大哥就特意买了好几本戏本子给她。   “你大哥还挺有眼光的,这出《十里亭》很红火的。”韦娇娘的眼睛亮晶晶的,兴致勃勃地说道,“天音阁新排的戏,最近是场场爆满。”   “燕飞,我们去看戏吧,我好久没看戏了。”   韦娇娘越说眼睛越亮。   她的性格说是风就是雨,这屁股还没坐热就起了身,拉着顾燕飞风风火火地出门了。   因为天冷,两人是坐韦娇娘的马车出去的。   一路上,马车中都是一片欢声笑语:   “燕飞,前两天,天音阁对面新开了一家江南的点心铺子,一会儿我们去买些来,一边看戏一边吃。”   “等看了戏,我们在去隔壁街看杂耍吧。那个杂耍班子只有每年过年才有,等元宵后,他们就要走了,下一回就要等来年了!”   “对了对了,天乐酒楼出了新酒和新菜式,我们午膳就去那儿吃吧。”   “……”   韦娇娘是个性子活泼的,热热闹闹地说个不停,衣食住行说了个遍,甚至还告诉顾燕飞哪里的武器铺子和马器铺子最好,俨然一个“京城万事通”。   说笑间,马车就到了位于到了位于城南的天音阁。   “韦九姑娘,您好些日子没来了。”天音阁的小二热情地迎了上来,“贵府的包间一直给留着呢。”   卫国公喜欢看戏,干脆在天音阁预留了一间包厢。   “赶得早不如赶得巧,再过半盏茶功夫,戏就开锣喽。”小二笑呵呵地伸手做请状。   “快快!快开场了。”韦娇娘拉着顾燕飞的手愉快地往二楼的雅座走去。   她们点了一桌茶水零嘴,又使唤丫鬟去对面的点心铺子买了几匣子点心,把桌面摆得满满当当。   顾燕飞拿起旁边的茶壶给韦娇娘斟茶,茶水才倒了一半,楼下传来了一阵高亢激动的喧哗声。   上一次,顾燕飞在这里听到这么热闹的声音还是因为某个“花旦”,有那么一瞬,她还以为是夏侯卿来了,往戏台上瞟了一眼。   高高的戏台上空荡荡的一片,空无一人,幕布低垂,戏还未开场。   一楼的大堂中,那些茶客、观众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激动地讨论着什么,一边说,还手舞足蹈地比划着,就跟跳大仙似的。   连天音阁外都聚集了不少人,也在说着嚷着,手舞足蹈的。   韦娇娘一向喜欢热闹,吩咐贴身丫鬟道:“喜鹊,你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喜鹊就蹬蹬蹬地下楼去了。   卷碧也很好奇,看了一眼顾燕飞的脸色,也乐呵呵地跟了上去。   不一会儿,两个丫鬟就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皆是两眼发光,神采焕发。   “姑娘,是天有异象!”喜鹊激动地对韦娇娘说道,“一楼刚刚来了几个客人,说是方才看到了天上有异象,后来街上也有很多人说他们都看到了。”   “现在楼下的人、还有外头的人都在说这事呢!”   天有异象?韦娇娘眨了眨眼,下意识地朝雅座另一边的窗户看去,望向外头的碧空,万里无云,平静无波。   喜鹊喘了口大气,旁边的卷碧立刻接口道:“是康王府的上空出现了一条真龙,是真龙啊!”   她跟下方的其他人一样也比划着手脚,试图表现那条龙的大小。   真龙?顾燕飞啜了口花茶,将茶杯捏在手里随意地转了转,漂浮在茶水中的菊花也随之飘飘荡荡,映得她的眼眸波光潋滟。   呵,这个小世界的就这么点灵气,龙族才不会来呢!   “喵呜!”窗外若有似无地传来了一声猫叫,似乎在回应着顾燕飞的想法。   顾燕飞转头朝窗外看去,可是窗外空无一物,仿佛方才的那声猫叫只是她的幻觉似的。   韦娇娘听得来劲了,小脸红扑扑的,像染了胭脂似的,好奇地追问道:“什么时候的事?龙还在吗?”   她那副兴趣盎然的样子似乎很想跑去康王府看热闹。   喜鹊约莫也看出了自家姑娘的心思,因此先答重点:“真龙已经走了。”   韦娇娘闻言略有几分失望地坐了回去,继续吃起她的点心、干果,一口一个一口酥,再一口塞一把奶油松仁。   她以眼神示意喜鹊继续往下说。   喜鹊与卷碧你一言、我一语,绘声绘色地转述着刚刚打听来的事:   “就在刚刚,最多半盏茶功夫前,出现在康王府的正上方,当时整条街的人全都看到了。”   “忽然间整条街都被乌云所笼罩,而其他地方依然是阳光灿烂,然后连续响了三声雷,一条真龙出现在乌云之间,龙吟声响彻云霄,真龙对着康王府连续三点头,像是在叩首。” 第161章   “那之后,真龙在康王府的上方盘旋地飞了三圈后,就消失不见了!”喜鹊抢着把她觉得最关键的收尾给说了。   卷碧连连点头,抬臂一挥袖,做出拂袖而去的样子,声色俱全地补充道:“再接着,天空中的那些乌云就自动散去,整条街上全都恢复了光明!”   “阳光普照大地!”   “噗嗤。”顾燕飞想象了一番真龙降世的场景,忍俊不禁地笑了出来,伴着窗外猫低低的嗤笑声。   龙族会生气的。   龙族有穿越虚空的能力,可以穿梭于不同的小世界之间,它们喜欢灵气充沛的地方,就连曜灵界也瞧不上眼。   顾燕飞在曜灵界两百年,也只有一次遇到过龙族的一条龙,它是睡过了头,忘记跟着族人迁移了。   当时还是她不小心把那条龙给吵醒了,对方那睥睨众生的狂傲样令她记忆深刻。   直到现在,顾燕飞还记得清清楚楚。   真龙之威足以翻山倒海,撕裂苍穹,远远超越凡人的想象力!   龙会对人类磕头?   这……这不是让晴光对着鱼缸里的金鱼磕头吗?!   没可能的事!   顾燕飞仔细地想象了一下这场景,对比着猫与金鱼的画面,笑得更欢快了,笑靥如花般绽放在她清丽的小脸上。   韦娇娘见顾燕飞笑,也被传染了笑意,“咯咯”笑了笑,又问喜鹊道:“后来呢?”   “后来……后来,”喜鹊支吾了一下,才干巴巴地接着道,“这事就传开了啊,街上不少店家都在放鞭炮庆祝这吉兆呢。”   说话间,底下更加喧哗了,时不时有“真龙”、“叩首”、“膜拜”、“康王”之类的词飘上来,大伙儿越说越热闹。   韦娇娘竖起耳朵,听得心痒痒的,扼腕地嘀咕道:“早知道我刚刚就让车夫从新晖街走了,说不定我们也能看到呢!”   话音未落,震耳的开锣声在一楼的大堂敲响,传遍了整个天音阁,代表着戏要开场了。   戏台边那些乐工已经曲笛、海笛、鼓板和三弦等乐器前待命。   顾燕飞往韦娇娘的嘴里塞了一颗蜜饯,笑吟吟地安抚她:“放心,还会有机会的。”   顾燕飞一手托腮,对她眨了下右眼,灵动而又狡黠。   韦娇娘把脸凑到了顾燕飞跟前,几乎与她面颊贴着面颊,好奇地压低声音问道:“燕飞,你怎么知道的?”   她把“燕飞”两个念出了荡气回肠的味道,那明亮的眼眸、期待的笑容把她那种唯恐天下不乱的小心思暴露无遗。   “算的。”顾燕飞似真似假地说道。   “好,那我们下次再看!”韦娇娘也没去管是真是假,左右她有热闹可以看就行了。   “咣!”   下方大堂再次响起了一记锣声,可天音阁内依旧嘈杂不堪,众人还沉浸在天降异象的亢奋中,交头接耳地说个没完。   于是,铜锣又连续敲响了好几次,直到周围彻底安静下来,戏才正式开场。   幕布被拉起,一个老生与老旦在一阵如疾风骤雨般的弦乐声中率先登场,急促的乐声代表着他们正处于战乱逃亡中。   这出戏说得是一对李姓夫妇膝下有一儿一女,本来儿女双全,生活美满,却遭逢战乱。   逃亡路上,李姑娘与双亲兄长失散,偶然被一个周姓的武夫所救,两人因此结缘,结为了夫妻。   后来,李姑娘又与父母亲人在京城重逢,但父母嫌贫爱富,硬是拆散了这对有情人,李姑娘为此一夜白头。   阁内的那些戏客也渐渐从天降异象的骚动中回过神来,注意力回到了台上这出《十里亭》上,情绪随着高潮迭起的情节而起伏着,偶尔紧张,偶尔叹息,偶尔鼓掌,偶尔怒斥……   韦娇娘同样沉浸其中,时不时地出声点评一番:   “这武生的身手不错,不是花架子,我瞅着至少有二十年的功底。”   “这当娘的变得也太快了,前面没找到女儿时,还说只要女儿平安,她愿意折寿。”   “……”   “怎么就一夜白头了呢,这也太想不开了。”   韦娇娘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又往嘴里塞了一颗玫瑰蜜饯。   那种又甜又酸又香的味道让她满足地眯了眯眼,把那碟子玫瑰蜜饯往顾燕飞的方向送了送。   下面传来的乐声变得哀泣无比,听得人心头发紧,台上饰演李姑娘的青衣满头白发地坐在镜前泪流不止。   那如雪般的银丝在戏台的灯火中闪着晶莹的光泽,触目惊心。   若是不看正面,只看背影,宛如一个七十老妇。   韦娇娘心念一动,兴致勃勃道:“燕飞,你这几天可听说过京里的一件怪事?”   她眸露异彩:“前阵子慕容家报丧说是他家老夫人没了,慕容家是我祖父的老部下,祖父就让我大哥去了一趟。”   “结果,我大哥回来说,慕容家的人突然就老了!”   韦娇娘蓄意压低了声音,尾音拖得长长,试图制造一种惊悚的效果。   谁想,顾燕飞面不改色,连眼角眉梢都没动一下,只拈了一颗玫瑰蜜饯往嘴里送,同样是满足地抿唇,大眼弯成了一对新月。   韦娇娘以为顾燕飞大概没听懂,就继续说道:“慕容家的人是真的老了,不是因为他家老夫人去世以致悲伤过度的那种‘老’,是一下子老了三十几岁!”   “慕容昊本来也就是四十几岁的壮年,可现在,头发全白了,脸上的皱纹可以夹死蚊子了……还有还有,牙齿也掉了好几颗呢。”   “他老得简直快走不动了,还是由下人抬出来的!”   “我大哥差点就以为是他们家过世的老太爷活过来了!”   韦娇娘添油加醋地夸大了几句,说着说着,连她自己都觉得有些心惊,有些口干。   她拿起一杯温花茶,一口灌下,品味着口腔中香甜不失甘醇的味道,又展颜笑了。这天音阁不仅戏好,茶也不错嘛。   顾燕飞只当故事听,听得津津有味,配合地直拍手。   “啪啪!”   恰在此时,戏台上的第二折 戏落幕了。周围响起一阵如雷动似海浪的掌声,把顾燕飞的击掌声彻底淹没。   韦娇娘又塞了一颗蜜饯到嘴里,含含糊糊地自语道:“这人怎么会几天之间就老成那样呢,就像是被狐狸精给吸了精元似的。”   “燕飞,你说这事奇不奇怪?!”   顾燕飞非常捧场地直点头,心里却是门清。   慕容家的人明知是邪术,还非要逆天为之,既不孝,又不义,自然会反噬己身。   这一切都不过是天道因果罢了。   而且,“反噬”可不是你割我一块肉、我后还你一块肉那么简单的事,只会是十倍甚至百倍还之。   这才刚刚开始而已。   接下来,慕容家会开始衰败,门楣倒塌,丢官失权,妻离子散,除非……   顾燕飞眸中掠过一道流光,一闪而逝。   韦娇娘撇撇嘴,略带几分嘲讽地感慨道:“先是慕容家的人一夜白头,今天又是天有异象。”   “你说,咱们这京城是不是风水不好啊。”   听她在“风水不好”这四个字上加重了音量,顾燕飞被逗乐了,笑出了声,笑声清脆欢畅。   娇娘真是太有趣了!   顾燕飞这一笑,韦娇娘立刻兴奋了,双眸绽放异彩,吩咐喜鹊出去外面守着,拉着顾燕飞的手腕小声地与咬耳朵:“燕飞,你也看出来了吧?”   她笑嘻嘻的语气十分笃定。   “这世上哪有这么多‘真龙’。”顾燕飞慵懒的眸子里闪着泠泠清光,明澈如镜。   “康王?”韦娇娘用着疑问的口吻,神态很笃定。   “十有八九。”顾燕飞笑着点头。   韦娇娘歪着小脸,似在问顾燕飞,又似在自语:“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这一次,她是真的没有一点头绪。这跟街上的戏法可不太一样。   “应当是一种障眼法。”顾燕飞极其随意地把玩着手里的茶杯,食指指腹在茶杯的浮纹上轻轻地摩挲了两下。   要是在曜灵界,她至少知道十几种方法可以达成类似的效果。   最厉害的那种真龙幻象不仅乍一看与真龙无异,还有龙威和龙息,可以作为一种攻击的符箓,名为“龙象符”。   在这个灵气近无的小世界是绝对画不出来“龙象符”的,即便在曜灵界,至少也得有她家大师姐的修为才画得出来。   而另一种“龙影符”形成的真龙幻象就徒有虚表了,就跟那肥皂泡泡似的!   只是,这肥皂泡泡一戳就破,根本骗不过人。   她刚被师尊捡回去的时候,师尊就曾用这“龙影符”来哄她玩。   不过,龙终究是龙,这“龙影符”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画得出来的,至少也得在朱砂中掺杂一些含有灵气的物质,作为画符时的媒介。   就算她想画来玩也不成,总不能让她把这支簪子磨掉吧?   顾燕飞略带几分惋惜地暗叹着,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戴在发髻间那支梅花簪。   那可不行!   她还挺喜欢这支簪的。   梅花簪中释出一丝丝灵气萦绕在她指尖。   她愉快地弯唇,又温柔地摩挲了一下莹润的簪子,似在安抚它,放心。   韦娇娘琢磨了一会儿障眼法,忽然把脸朝顾燕飞凑了过来,声音压得更低了:“燕飞,那太祖皇帝呢?”   太祖皇帝起义前曾有黑龙降世的吉兆。   世人皆知,当年太祖皇帝曾感慨,既然黑龙为择明主而来,他自当受天命,起仁义之师,救天下苍生于水火。 第162章   韦娇娘是聪明人,虽然没明说,但心里早就明白康王大概是有意效仿太祖皇帝,才会声势赫赫地搞了这么一出大戏。   “……”顾燕飞但笑不语,只是将手里的茶杯微微举高,做出敬她一杯的架势。   她这一笑,这一举杯,韦娇娘瞬间悟了,抿唇一笑,也将手里的茶杯举高,与顾燕飞敬了一杯。   两人交换着“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眼神,皆是喝了口茶后,跟着几乎同时“扑哧”地笑了出来。   两个姑娘的笑容那么明亮,那么愉快,那么生动。   一股无言的默契流转在眼神交汇之处,一切尽在不言中。   韦娇娘忍不住就心生了一种酒逢知己千杯少的感慨,眼珠子滴溜溜一转,提议道:“等看完戏,干脆去我家吧。我偷偷告诉你,我祖父有一坛上好的‘梨花春’,这可是好酒。”   “要是你去,他肯定舍得拿出来……”   “啪!”   韦娇娘顿时忘了自己在说的话,寻声望去,只见大堂中央的某一桌一个留着小胡子的蓝衣青年激动地说着:“我可是亲眼看到真龙现身的!”   “这龙身至少有一条街那么长,盘起来时能把整个康王府给罩住!”   “我也看到了。”同桌的中年男子朗声附和道,目露异彩,“那是一条黑龙,纯黑的黑龙!真龙现世,乃大吉之兆!”   旁边几桌的人也听到了这番对话,心有戚戚焉地发出感慨:   “是啊是啊,真是新年好兆头!”   “只恨我无缘得见,否则定要对着真龙磕个响头,让它保佑我的家人。”   “……”   “听说太祖皇帝起义前,也曾有黑龙降世的吉兆!”中央那桌的蓝衣青年又是重重地一拍案,神采飞扬地说道,“这都五十年了,我大景朝再有此异象,那岂不是意味着真龙天子现世了?!”   “真龙降世,为择明主。”中年男子在“明主”二字上加重了音量,似乎想到了什么,对着大门外的天空拱了拱手,幽幽地叹了口气,“……偏偏体弱多病啊。”   他没明说是谁,但是从他的动作,任谁都能知道他是在说今上。   另一桌某个发须皆白的老者唏嘘地接口道:“老夫幼时曾有幸远远地看过太祖皇帝一眼,实在是英明神武……”   不少观众的注意力都从戏台上移开,被牵引了过去,人云亦云地开始说真龙,追念太祖皇帝,甚至还有人拿康王比较起太祖皇帝来。   韦娇娘也不看戏了,饶有兴致地看起热闹来。   喜鹊推开门进来,急急道:“姑娘,刚刚府里来人,让您现在就回去,说是一会儿要进宫。”   “进宫?”韦娇娘惊讶地挑眉,“这么突然?”   喜鹊点点头,一丝不苟地答道:“听说是太后娘娘刚刚命人去国公府传了口谕,宣国公夫人还有您一同入宫。”   韦娇娘依依不舍地起了身,遗憾地看了看外面喧哗的大堂,又看了看一片哀泣的戏台。   大堂与戏台的氛围一热一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这两边都恰好到了精彩处呢!韦娇娘忍不住来回地扫视了几眼。   读懂了她的情绪,顾燕飞对着她招了招手。   韦娇娘乖乖地倾身,就被又塞了一颗蜜饯,耳边响起顾燕飞含笑的声音:“我们明天再来。”   “那我们说好了。”韦娇娘乐了,笑呵呵地抚掌道,“明天看了戏,我们再去我家喝梨花春。”   两人击掌为约。   韦娇娘步履飒爽地走了,留下大半桌还没吃完的糕点与零嘴。   顾燕飞没走,反正她回家也没事做,就继续懒洋洋地歪在窗槛上看戏,清冷的目光在中间那桌的青年与中年人转了转,这两人已经偃旗息鼓,正在不动声色地彼此敬了一杯酒。   一楼的大堂就骚动得更厉害了,嘈杂得像是无数只苍蝇嗡嗡叫个不停,彻底将戏台上的吟唱声淹没。   真吵啊!顾燕飞微微蹙眉,嫌闹得慌。   再让他们这么闹下去,还让不让人好好看戏了。   “晴光。”顾燕飞不轻不重地唤了一声。   “喵?”   后方靠庭院的那扇窗口外立刻就传来了一声熟悉的猫叫,软绵绵的。   下一刻,一团毛球从窗口飞似的蹿了进来。   猫先后以高脚花几和茶案为跳板,连续做了三个漂亮的跳跃,这一路足不沾地,轻快地落在了顾燕飞身边的桌面上。   然而,那高脚花几和茶案被它蹬了两腿后,全都摇晃了一下,花瓶、茶壶等相继摔了下来,连续两记“砰砰”落地声响起,瓷器在地板上砸得粉身碎骨,一地狼藉。   卷碧已经看呆了。   三花猫漫不经意地舔了舔爪子,高傲得好似女皇般,丝毫没有反省之心,甚至还气势凌人地对着顾燕飞质问了一声:她又丢下它,自己跑出来玩!   顾燕飞敷衍地给猫喂了条小鱼干,然后指了指下面,意思是,干活去!   猫傲娇地一仰下巴,它岂是区区一条小鱼干就可以收买的。   既然一条小鱼干不够,那就两条吧。顾燕飞又摸出了一条小鱼干,随手朝一楼的大堂抛了出去。   晴光一不小心就被猫的本能所控制,纵身追着小鱼干朝一楼的大堂飞了出去。   灵活的猫在半空中一口咬住了小鱼干,灵活轻盈地凌空转了一圈,最后稳稳地落在了某张桌子上,一连串的动作如行云流水,完美无缺。   大堂的众人看到一团毛球自半空落下,都下意识地看了过去,但见一只咬着小鱼干的长毛三花猫从天而降,优雅地蹲在了一张桌子上。   三花猫一双碧绿的猫眼似宝石般闪闪发光,那么漂亮,那么清透,那一身蓬松的长毛油光发亮。   “喵!”   猫美滋滋地享用起它的第二根小鱼干。   “好漂亮的小猫咪!”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率先喊了出来。   众人全都痴痴呆呆地盯着猫吃东西的样子,几乎是着了魔,入了迷。   “它吃小鱼干的模样可真好看,你看,它的牙多尖多白,它的鼻尖、舌头像花瓣一样!”   “小二,来一碟小鱼干!”   “一碟怎么够,小二,再加一碟鸡丝。”   “猫爱喝羊奶,这里有羊奶吗?”   “……”   给猫的贡品一样样地呈了上来,摆满了一张桌子,周围的客人们全都迷恋地看着小猫这边舔舔,那边咬咬……   大堂一片寂静,只剩下了慢悠悠的弦乐声回响在空气中。   二楼的顾燕飞满意地看着这一幕,唇角翘了翘。   天有异象、天降真龙什么的,大伙儿当看看热闹就行了,太过沉迷,不好!   他们还是看小猫咪吧。   顾燕飞满意了。   她高高兴兴地往嘴里抛了颗蜜饯,悠闲地换了个姿势,打算继续看戏。   却听身后传来一声清清淡淡的嗤笑声,顾燕飞一转头,雅座大门口一袭如火似血的红衣映入她的眼帘。   堪称倾国倾城的青年缓步地迈入雅座中,那漂亮的眉宇犹如妖花绽放,周身笼罩着一层火红色的轻烟薄雾,犹如自烈火中走来,似真似幻,又似妖,风采绝世,俊美难言。   唔。顾燕飞下意识地抬手,很想碰碰他那身猩红色的气运,心里幽幽叹道:还是一样好看!   夏侯卿略带几分嫌弃地扫视了周围一眼,他的随从立刻用一方帕子仔细地擦了擦韦娇娘坐过的那把椅子,铺上了一层大红椅垫。   随从又用他们带来的器皿酒水给夏侯卿斟了杯酒,这才守到了雅座外。   夏侯卿一撩衣袍,动作优雅地坐了下来,与顾燕飞的慵懒随性形成鲜明的对比。   夏侯卿见顾燕飞方才那么专心致志地看着下方,也往下头看去,一手搭在窗槛上,大红袖口随之滑落。   他从二楼往下看,下方的情形一览无遗。   一群人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一只三花猫,那只猫蹲在中间舔着前爪,那些人时不时地发出倒吸气声,似乎在围观一件价值连城的宝贝。   夏侯卿有些莫名地挑眉,问了一句:“有趣?”   是很有趣啊。顾燕飞弯了弯唇,目光又在下方众人与猫之间扫了一圈,这么和谐、这么安宁不是很好吗?   顾燕飞舒舒服服地喝了口茶,扫视着夏侯卿身上那袭过分耀眼的大红衣衫,直言不讳道:“你就不怕别人认出来吗?”   他夏侯卿可是跺一跺脚,就能让南越朝堂震动的人物,树敌无数,要是在大景被认出来的话,他不会交代在这里吧?   对上夏侯卿幽沉诡魅的瞳孔,顾燕飞笑呵呵地补充道:“好奇好奇。”   夏侯卿戴着血戒的左手成拳,轻轻地敲了敲窗槛,含笑道:   “你先管好你自己。”   明明是一句很简单的话,明明他的语调温柔无比,可是配上他妖异的笑容,就让人感觉他不怀好意。   卷碧忍不住就咽了下口水,那低低的吞咽声在小小的雅座中异常响亮。   顾燕飞却是面不改色,分了一半心神在戏台上,随口问:“你找我有什么事?”   她心里觉得夏侯卿来的真不是时候,这戏刚唱到精彩处呢。 第163章   夏侯卿的眼角几不可见地抽了一下,魅惑的凤眸深不见底:“难道不是你来找我?”   她特意来天音阁难道不是为了见他?   顾燕飞是个实诚的孩子,老老实实地答道:“我来看戏的。”   夏侯卿带着妖邪笑意的眼眸深深地看着她。   顾燕飞也看着夏侯卿,笑靥浅浅。   两人的目光静静地相视。   夏侯卿眯起潋滟的黑眸,幽邃的目光定定地审视着顾燕飞。   她的神情间极为轻松,态度随意。   不似其他人看到他时,眸中总是难掩恐惧、厌恶、忐忑、紧张之色。   似乎从上次相见时便是这样。   她不惧他。   在她眼里,他似乎与万千众生无异。   雅座内,安静了一瞬,只听得外面戏子咿咿呀呀的吟唱声以及那慢悠悠的鼓弦声自一楼大堂传来   夏侯卿随意地转了转指上的血戒,徐徐地说了四个字:   “圣人病了。”   他只说了这么一句,就不再说话,几点诡魅的幽光在眸底流动。   她上次说,帝星黯淡,圣人会在一个月后大病一场……   而现在还没一个月,圣人就病了。   雅座内的气氛陡然直下,空气似要冰封。   夏侯卿戴着血戒的左手成拳在窗槛上轻轻地叩动了两下,似不耐,似威吓,动作幅度并不大。   下一瞬,外面的乐声戛然而止,戏台上的戏子们也全都噤了声,像是被什么神仙术法吸走了声音似的。   这种突如其来的寂静给人一种诡异的感觉。   下方大堂的观众们不知道怎么回事,面面相觑,接着三三两两地鼓噪了起来。   顾燕飞依然懒懒地靠在窗槛上,右拳托着脸颊,连眼角眉梢都没动一下,淡淡道:“我说了一个月,就是一个月。”   “贵国圣人要是现在病了,那肯定是在装病。”   “哦?”夏侯卿的眸中闪着危险的冷光,既没说信,也没说不信。   “来,我再给你算算。”顾燕飞手指灵活地从袖口掏出了罗盘,另一手冲着他做掐指状,笑眼半弯半眯,脸上带着几分玩味,一副神棍的样子。   夏侯卿的周身释放出一股冰冻般的寒气,一言不发地再次叩着窗槛。   两下叩动后,不止是戏曲声,连客人们的说话声也听不到了。   这偌大的天音阁内,一片死水般的寂静,与之前的热闹喧哗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周遭静得落针可闻,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屏障将这雅座与周围隔离了开来,又仿佛其他人在眨眼间消失不见。   这里似乎只剩下了顾燕飞与夏侯卿两个人。   寂静持续着,似是在无声地告诉顾燕飞,这是他夏侯卿的地盘。   她既然选择踏进来,这生死就不是她说了算的。   “算吧。”夏侯卿盯着她,血色的薄唇弯出一道似笑非笑的弧度,犹如一弯血月,透着不详的气息。   顾燕飞悠悠地叹了口气,觉得下次她应该跟韦娇娘说说,以后她们还是换个地方看戏吧。   可惜了,这里的戏唱得确实不错。   她随手拨弄了下罗盘,罗盘上的指针飞快地转动起来。   夏侯卿垂下了眸子,看着那只刚才敲击过窗槛左手,蹙了蹙眉,从袖口里摸出了一方洁白的帕子,细细地擦拭着修长如玉的手指。   周围更安静了。   指针转得飞快,发出类似翅膀震动的细微声响。   指针的转速由快又转为慢……   然后,那细细的指针就从中间断开了,那截针尖轻轻地掉在了罗盘上,而剩下半截指针还在旋转着……   咦?顾燕飞一挑眉,眉宇间难得露出惊愕之色。   她看向他,喟然而叹,露出单边的笑涡,讷讷道:“那个……我要是说,这是天意,你信不信?”   “你说呢?”夏侯卿反问道,漫不经心地将帕子抓在手里揉了揉。   他的指节咯咯作响,那绝美妖娆的脸上却在笑,微挑的凤目里透着阴森的邪魅。   顾燕飞老老实实地摇了摇头,食指摩挲着下巴做沉吟状。   别说夏侯卿了,就连她自己也不信,指针怎么就偏巧在这个时候断了!   上次她拿这罗盘算什么来着?   她垂眸思索着,目光转了转,忽然感觉眼前一暗,似有一层阴云笼来。   再抬眼看去,就见夏侯卿不知何时站起了身,前倾着上半身朝她靠了过来,挽发的红丝带顺势垂落,恰好垂在他颊畔,像是面颊染了一道血痕似的,妖异而危险。   眨眼间,两人相距不过两寸。   近得她能看清他那白皙似瓷的皮肤上细细的汗毛;   近得她能感受到他那阴冷的气息;   近得她的手只要往前再移动半寸,就能碰到他那猩红色的气运……   顾燕飞的手指有些不安分地蜷曲了一下,蠢蠢欲动。   “耍我很有趣吗?”夏侯卿一字一顿地徐徐道,脸上绽出一个妖异夺目的笑容,说话时,冰冷的气息若有似无地抚上她的脸颊,如同鬼魅般。   “顾二姑娘。”   他一语点明了顾燕飞的身份,就是明晃晃地在告诉她,他已经把她的身家背景查得一清二楚,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还是说,你今天又有什么奇技淫巧可以说服我?”   说着,夏侯卿又朝顾燕飞逼近了一寸,那双浓墨重彩般的眼眸中似蕴着无边无际的黑暗,几乎是带着杀气逼视着她。   他戴着血戒的左手再次置于窗槛之上,仿佛下一刻就会对着隐藏于黑暗之中的下属发出指令。   而这一次,他会要她的命!   “脾气还是那么差!”顾燕飞挑了下柳眉,唏嘘地嘟囔着,语抱怨,却无畏惧之色。   “嗯?”夏侯卿眯了眯幽魅的眼眸。   “重……”顾燕飞本想说她重新再算算,忽然注意到他内外眼角布满了血丝且眼白略有发青,又改而抬手搭上了他右手腕的脉搏,只觉触手冰凉。   她口不经心地问了一句:“你病了?”   她是想讨好自己?!夏侯卿紧紧地盯着顾燕飞的每个表情变化,目光幽冷,勾出一个妖艳而嘲讽的笑容。   顾燕飞本也没指望他回答,感受着指下的脉动,依然口不经心,喃喃自语:“阳气不足,督脉不通,乃至阴阳失衡,阳亏则阴盛……”   顾燕飞念念有词地说着。   夏侯卿这脉象她从未见过。   任脉主血,为阴脉之海;督脉主气,为阳脉之海。   二十来岁的青年正是年华正好的时候,理该阳气旺盛,怎么就会阳亏阴盛了呢?   这话才说了一半,夏侯卿的脸色彻底变了,笑容冰封在唇畔,那眸底如冰雪万年不化的天山,杀意滔天。   她真是好大的胆子,竟敢……   他周身那股猩红色的气运也随之喷涌,宛如那黑夜中的一片火海疯狂肆虐,那么疯狂,那么妖异,带着一种毁天灭地的决绝。   这人还真是说翻脸就翻脸,脾气太差了。顾燕飞在心里咕哝着,伸手去摸佩剑。   哎!   这雅座实在是太小了,就跟庄子上的那个亭子一样,让她束手束脚的,下次一定要找个大点的地方!   “喵嗷!”   一声精神抖擞的猫叫声响起,下一刻,酒足饭饱的三花猫又飞檐走壁地从楼下大堂上来了,依然是一副足不沾地的仙子做派,轻巧地落在了桌子上。   猫根本没注意夏侯卿,背对着他,对着顾燕飞“喵”了一通,满足地宣布:它吃饱了!   夏侯卿根本就不在意一只小猫,那只戴着血戒的手越过桌面朝顾燕飞袭去……   猫听到了后方的动静,蓦地转头,疑惑地“喵”了一声,那双碧绿的猫眼熠熠生辉,恰好对上了夏侯卿仿佛染了血色的凤眸。   一人一猫四目相对之时,夏侯卿的左手停滞在了半空中,近乎疯狂的眸光定在了那双魅惑动人的猫眼上。   这一瞬,时间似乎静止了。   站着的夏侯卿比蹲在桌面上的三花猫高了一大截,前倾的身躯在猫的身上投下一片阴影,也带来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猫一点也不喜欢这种被人类俯视的感觉。   “喵呜!”三花猫直起了身子,一爪子往他脸上拍去,把他按了回去。   软绵绵的肉垫拍在脸上其实一点也不疼。   夏侯卿的眼底闪过一抹浓烈的抗拒,目光挣扎了一下,但一对上小猫那双漂亮通透的眼眸,还是不由自主地坐了回去。   他这么坐着,不笑不言时,周身那种邪魅妖异的气质也消失不见。   晴光看着桌子两边的这两人都与它一般高了,志得意满地叫了一声。   它刚在楼下吃饱了,现在有些口渴,见夏侯卿身前的杯子里有水,声音变软,又“喵”了声,半是讨要半是撒娇。   夏侯卿垂眸注视着眼前的小猫,苍白如雪的面颊上竟染上了些许红晕,柔声问道:“你要喝吗?”   若是只看他的脸,就像一个纯真未经世的少年。   他的声线很独特,清越空灵,此刻声调放软时,仿佛一江春水淌进了人的心窝里。   猫点点头,愉快地又“喵”了声,它当然要。   夏侯卿就把他的那个白瓷杯往猫的嘴边递了过去。   晴光探头往杯子里凑去,愉快地卷舌舔了一口……   下一瞬,圆滚滚的猫脸僵住了,露出了赤裸裸的嫌弃。   这不是水,是酒!   呸呸呸!   猫直接把嘴里的酒水吐回到了夏侯卿的杯子里。   低头的猫全然没注意到夏侯卿的瞳孔中似有两头猛兽在激烈地交战着。 第164章   晴光吐完口中的酒水,一抬头,吐着粉舌,抱怨地对着夏侯卿又叫道:   “喵喵喵!”   他怎么可以给猫喝酒呢?!   一人一猫再次四目相对。   夏侯卿再次正襟危坐,薄唇轻抿,面颊上的红晕更深了,像是染了胭脂似的。   “不喜欢?”夏侯卿轻轻柔柔地问道,形容乖巧,之中又透着几分局促。   猫一向是得寸进尺的主,你退一步,猫进一步,气焰更旺了,嚣张地挥着爪子对着夏侯卿叫嚣了一通。   “喵喵,喵喵喵!”   叫完后,它觉得嘴巴里又呛又苦,心里犹不痛快,于是一把挠起他的袖口又是蹭脸,又是擦嘴,粉色的肉垫踩得他的袖口全是一个个湿哒哒的梅花印。   爪尖擦过袖布时,猫惊讶地发现这嵌着金丝的料子爪感相当不错。   猫眼霎时亮了,兴奋地用爪尖“擦擦擦”地挠着他的袖口,三两下就把他那精致华丽的袖子挠起了一片参差不齐的“流苏”。   “……”顾燕飞握着剑柄的手握了松,松了握,无言以对。   这只猫养歪了吧?   她摇了摇头,目光在这一猫一人之前来回扫视着。   夏侯卿垂眸看着那被猫挠坏的左袖口,红艳的薄唇微抽了一下。   双瞳急速地收缩着,眸底的阴影更深更沉,显现出痛苦纠结之色。   他额角暴起根根青筋,微咬舌尖。   口腔中的血腥味让他混乱幽沉的眸中闪现一丝丝清明。   他几乎用尽全身力气,强自把目光慢慢地从那双宝石般漂亮的猫眼移开。   不妙!顾燕飞心中警铃大作,赶紧一把捞起了在夏侯卿袖子上磨爪子的猫,毫不犹豫地转身就走。   守在雅座外的随从见夏侯卿没动作,只以为是他应允的,根本就没敢拦顾燕飞主仆。   顾燕飞动作极快,一眨眼就跑到了楼梯口,只听到后方的雅座里传来一个近乎咬牙切齿的男音:“滚回来!”   傻子才回去呢!顾燕飞连头也没回,抱着猫步履轻快地下楼去了,卷碧紧随其后。   天音阁里静悄悄的,从二楼到一楼,一个人也没有,空荡荡的一片。   原本的戏台上戏子与乐工都不在了,还有那些来看戏的客人也都不知道去了哪里,只余下那些吃了一半的碗筷杯碟还放在桌面上。   难怪刚刚突然间就安静了。   一个满头白发、形容枯槁的老者横臂一挡,拦住了她的前路,正是老戚。   顾燕飞不慌不忙,一派气定神闲地笑了:“你确定要拦我?”   老戚面无表情地回视,一动不动。   顾燕飞抱着怀里的三花猫抬眼看去,准确地对上了二楼雅座中的夏侯卿。   他的双眸中迸射出妖异得似要噬人的目光,从窗口垂下了一截大红袖子,那原本簇新的袖子被猫挠得像是点缀了一串流苏似的。   与他光鲜整洁的衣着、饰品格格不入,就像是一朵开得正艳的大红牡丹花被猫硬生生地挠掉了一片花瓣。   顾燕飞弯唇仰视着他,带着几分慵懒,几分促狭,几分狡黠,那乌黑的眸中仿如缀满了星子的夜空般明亮。   夏侯卿也俯视着顾燕飞,半垂的眼睫下,眸子更黑更深,不含一丝笑,喜怒不明。   两人遥遥地对视了片刻,似在进行着一场无声的较量。   夏侯卿挥了下左袖,那“流苏”袖子就藏到了窗槛后,而老戚立即就退下,消失在了阴影中。   “下回见。”   顾燕飞毫不留恋地挥手道别,继续迈步往前。   她心情大好地一把抓起猫,看到猫爪子上还勾着一缕金丝,眉眼弯了弯,笑吟吟地夸了猫一句:“干得漂亮。”   “喵?”三花猫懵懂地眨了眨眼,其实不知道她在夸什么,但理直气壮地应了。   它觉得自己一向能干!   没有它,它这没用的主人根本什么也干不成!   猫既自傲又轻蔑地昂起了头。   顾燕飞随手把猫往肩头一放,让它自己趴在她肩头,一边沿着街道往前走,一边琢磨着刚刚摸到的脉象。   阳气不足,督脉不通……   很显然,夏侯卿忽然翻脸是因为她说到了这脉象。   唔。   顾燕飞摸着下巴,仰望着上方的天空,思索着:   上次她说中了他的身世,他立刻翻脸。   这会儿她说中了他的脉象,他又是说翻脸就翻脸。   呵呵,这还真是个喜怒无常之人!   就跟这老天爷一般翻脸跟翻书似的,明明一早她与韦娇娘出门时,天空还阳光灿烂、万里无云的,现在空中就弥漫起了一层薄薄的阴云。   估计一个多时辰后会下雪。   还有时间逛街!   顾燕飞带着猫兴致不减地逛起街来,顺路去了之前韦娇娘说的那些酒楼、铺子、绣庄等等,玩了个遍,又买了一车的东西。   直到午后,她才姗姗地回了侯府,满载而归。   一进角门,顾燕飞还没下马车,侯夫人王氏的管事嬷嬷就急匆匆地朝马车走了过来。   “二姑娘,老奴在这里等了您好一会儿了,姑娘赶紧回去换身衣裳准备进宫。”石嬷嬷语气急躁地说道,满是皱纹的老脸在寒风中被冻得通红。   “进宫?”顾燕飞漫不经心地挑了下柳眉,“怎么会突然让我进宫?”   她一手拎着一个竹编篮子利落地下了马车,三花猫在篮子里睡成了一个三色毛球。   “二姑娘,侯夫人和三姑娘早就准备好了,就只等二姑娘您了,”石嬷嬷没正面作答,只一味催促着,“莫要让宫里的贵人久等了。”   “不去。”顾燕飞干脆地丢下了两个字,懒得多说。   什么都不说就想让她进宫,不可能。   顾燕飞步履闲适地在石嬷嬷身边走过,往内仪门方向去了。   “……”石嬷嬷愣了愣,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   要知道,京城中有多少人想进宫开开眼界都没这福分,二姑娘竟然还不想去?!   “二姑娘留步!”石嬷嬷慢了一拍,才反应过来,着急地加快脚步追了上去。   她也不敢拦顾燕飞,只是追着她,气喘吁吁地说道:“是太后娘娘的口谕,刚刚才传到府里,侯夫人生怕二姑娘来不及梳洗,这才让老奴在这里候着姑娘。”   石嬷嬷的语气一下子就软了好几分,生怕顾燕飞坚持不去。   太后的口谕?顾燕飞自然而然地想到韦娇娘之所以匆匆离开也是因为太后有口谕让她进宫去,又想到了今日康王府有那真龙异象……   顾燕飞停下了脚步,若有所思地摸了下篮子里的三花猫,睡得正美的猫用一只爪子挡着眼,连动都没动一下。   石嬷嬷小心翼翼地看着顾燕飞,正想着是不是再好言劝上几句,就听顾燕飞淡淡道:“那就去吧。”   石嬷嬷闻言,霎时松了一口气,赔笑道:“老奴这就让人去跟侯夫人说一声。”   侯夫人听说二姑娘与韦九姑娘出门去了,早已经派人出去找了,还让自己带人在大门这里守着,幸好没有太晚。   经过方才的小插曲,石嬷嬷再也不催,生怕惹急了顾燕飞。   顾燕飞先回玉衡苑换了一身雪青色的衣裙,就又出来了,手上少了一只猫。   侯夫人王氏早就等在仪门处的马车里,等得都有些急了,时不时地掀开窗帘往外张望着。   王氏已经从石嬷嬷口中知道了顾燕飞起先不肯去的事,所以心中就是再不耐、再急躁也只能强自压下,吩咐车夫启程。   王氏所乘坐的双马齐头雕花马车率先出了侯府,顾燕飞则上了后方的第二辆马车,与顾云嫆同车。   今日顾云嫆穿了一件海棠红绣百蝶的衣裙,那数以百计的彩蝶在裙裾间飞舞嬉戏,精致华丽。   她梳着一个双鬟髻,鬓发间戴着好几朵蝴蝶珠花,顾盼之间,轻薄的蝶翅微微颤颤,与额心那大红色的蝴蝶花钿交相辉映,衬得她明**人。   “二姐姐。”顾云嫆若无其事地与顾燕飞打招呼,唇畔露出一对浅浅的酒窝。   她笑容可掬,语气亲切柔缓,形容间早没了之前的不快,但也没有从前的“热情”,展露出恰到好处的礼貌。   顾燕飞在顾云嫆对面的箱凳上坐下,两人面面相对,相距不过四五尺。   车夫吆喝了一声,就挥动了马鞭,马车徐徐驶动,在出了侯府后,渐行渐快。   车厢里安静了好一会儿,最后是顾云嫆率先打破了沉寂:“二姐姐可知今天进宫所为何事?”   顾燕飞定定地凝视着顾云嫆,瞳孔在昏暗的车厢中异常澄澈清亮。   顾云嫆一派坦然地迎视,没有丝毫的不自在。   当顾云嫆以为顾燕飞不会理会她的时候,就听顾燕飞答非所问地说了一句:“我今天出门了,恰好听说了一件很有趣的事……”   “……”顾云嫆有些莫名地看着她,等着她继续往下说。   “听说,康王府的上空出现了真龙异象。”顾燕飞唇边露出一丝淡淡的笑,神情语气明明漫不经意,却又像是意有所指,“怎么样,是不是很有意思?”   顾云嫆的目光依然落在顾燕飞的脸上,深深地审视着她。 第165章   车厢随着马车的驶动轻轻摇晃。   “真的很有意思!”顾燕飞幽幽叹道,脸上的笑容更深,一双眼中似是戏谑,似是感慨,又似是洞悉,“你今天没出门真是浪费了。”   说完,她懒洋洋地往马车上一靠,没再理顾云嫆。   车厢里又安静下来,只有外头的车轱辘声与街道上的喧哗声回响在耳畔。   两人都不再说话。   顾云嫆纤细的手指攥着手里的帕子,静静地打量着歪在车厢上闭目养神的顾燕飞。   顾燕飞一头青丝只挽了一个最简单的纂儿,身上穿着一件雪青色暗纹褙子,下头搭配一条色泽淡雅的五幅月华裙,发髻间只插了一支梅花玉簪以及一朵山茶绢花,耳戴一对梅花珰。   除此之外,周身上下再无别的首饰,一派月白风清的清雅。   明明她是在淮北乡野长大的,可是在顾云嫆看来,一点也不像。   她气度清华,清逸洒脱,丝毫不见粗俗之感。   她性情直率,不卑不亢,言谈举止无拘无束,自有一股风骨,就是与韦娇娘这等贵女往来也是落落大方。   顾燕飞根本不像一个寻常的乡下丫头。   她实在藏得太深了!   顾云嫆凝视着顾燕飞,手指慢慢地卷着指间的帕子,一圈接着一圈,思绪也随之转动,眸光流转。   自从身世大白后,顾云嫆一直觉得她亏欠了顾燕飞。   哪怕太夫人一次次地告诉她,这一切不是她的错,但想到过去这十几年她在侯府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而顾燕飞却在淮北受苦,顾云嫆心中总是有愧,也因此她尽量地想要弥补顾燕飞。   但现在,顾云嫆意识到她错了。   顾燕飞过去这十四年过得并不差,所以才能养成她现在这副不羁似风的样子。   她却偏要装作是自己亏欠了她的样子。   她的这份心机不容小觑。   顾云嫆微微凝眸,眸中闪着若有所思的光芒,很快又敛去,恢复了平静。   顾燕飞纤长的眼睫动了动,蓦地睁眼对上了顾云嫆打量审视的目光,一双眼睛半睁半闭,勾唇一笑。   这一笑,慵懒不羁,随性适意,清雅不可方物。   顾云嫆也是抿唇一笑,颊畔那对小巧的酒窝又深了几分,心头一片清明如水。   她知道,是她错了。   她不该先入为主,她更不该不设防的,防人之心不可无。   静静的车厢内,平静安宁,又似有什么暗流在涌动着。   侯府的马车一路通畅地前行着,在京城的街道拐了好几个弯,行驶了近一炷香功夫,外头才传来了丫鬟恭敬的通报声,说是皇宫到了。   随着这一声喊,马车的速度逐步缓了下来,最后停在了宫门前的马碑石旁。   王氏、顾燕飞与顾云嫆三人纷纷下了马车。   外面的天色又阴沉了几分,阴云层层叠叠地笼在宫门上方。   前方三道宫门大敞,高高的城台宛如山峦突起,重檐飞翘,黄瓦红墙,气势雄伟。   女眷进宫走的是西华门,宫门前一片威严肃穆,两边分别站着一排身着铜盔铁甲的禁军士兵,全都面目威严,释放着生人勿进的气息。   一个十几岁的青衣小内侍带着两个宫女已经等在了西华门外,笑吟吟地迎了上来,给王氏一行人见礼。   “侯夫人,顾三姑娘,咱家奉太后娘娘之命在这里等着几位,这边请。”小内侍直接掠过顾燕飞,客客气气地伸手做请状,走在前面给她们带路。   以定远侯府的门楣,她们当然不可能坐轿辇的,得从宫门一路走去寿安宫,她们也不能走中间的正门,得从旁边的侧门入宫。   这才走了没几步,天空就飘起了零星的雪花,稀稀落落。   小内侍是个眼明手快的,立刻从宫女的手里接过了一把桐油伞,含笑对顾云嫆道:“顾三姑娘,下雪了,小心着凉。”   他很殷勤地亲自给顾云嫆打伞。   “顾三姑娘,奴婢这里有手炉。”又有一个宫女笑容满面地给顾云嫆送上了一个小巧的手炉。   王氏是侯夫人,即便如今定远侯府不如当年,一年还是有三五次机会入宫。平日里,这些个宫人都是趾高气昂,爱理不理的,与今天可谓天壤之别。   “有劳了。”王氏眉眼含笑地对着几个宫人道,转过头意味深长地叮咛了顾云嫆一句,“嫆姐儿,太后娘娘的恩典你可要记住了。”   王氏半个字没提康王,但任谁都知道寿安宫的人会对顾云嫆另眼相待是因为康王。   宫中上下无人不知顾云嫆是康王心尖尖上的人,定是未来的康王妃,所以这些平日里逢高踩低的宫人自然不介意放低身段对顾云嫆示好。   “女儿明白。”顾云嫆含笑点头,眸子里潋滟着璀璨的波光,颇有几分小女儿的欲语还休。   她将那小巧的花篮形手炉揣在袖子里,眼角的余光不动声色地往顾燕飞那边瞥了一眼,想看看顾燕飞的眼神里有没有羡慕,有没有局促。   然而,她对上的是一双清冽如水的杏眼。   顾燕飞依然是那个随性惬意的顾燕飞,神情自若地扫视着周围的人与物。   她的眼神很随意,很轻松,泰然而立,既没有刻意的平静,也没有不往自己这边看,更没有羡慕。   仿佛眼前的琼楼玉宇对她来说,就跟她走在路上看到一片树叶一样寻常。   别有一种视天下如无物的淡然。   穿过西华门的侧门,就见宫道前方几个宫人抬着一座轿辇朝这边迎面走来,步下生风。   给顾云嫆撑伞的小内侍眼睛一亮,笑得眼睛也眯了起来,激动地拔高音量道:“顾三姑娘,定是王爷为姑娘安排的轿辇,王爷真是个懂得心疼人的。”   袁太后这边没给顾云嫆安排轿辇,那么这轿辇显然是康王安排的了。   小内侍和两个宫女交换了一个眼神,看着顾云嫆的表情也愈发恭敬、愈发殷切。   顾云嫆也是这么想的,双颊晕红,红润的唇角微微翘起,心里像灌了蜜似的,甜丝丝的。   “王爷思虑周全,真是体贴倍至。”王氏喜不自胜地又道,颇有几分与有荣焉、扬眉吐气的味道。   众人如众星拱月般围着顾云嫆,把顾燕飞晾在了一旁。   可是,那轿辇抬到顾云嫆的跟前时,却没有停下,反而像一阵风似的越过了她。   王氏微微蹙眉,正要开口,就见轿辇被抬到了顾燕飞跟前。   一个白面无须的中年内侍笑呵呵地对着顾燕飞躬身行礼,用尖细的嗓音恭恭敬敬地说道:“顾二姑娘,请上轿辇吧,今天下雪地滑,不好走。”   抬轿辇的几个宫人在放下轿辇后,也整齐划一地对着顾燕飞行礼。   “……”顾燕飞一脸莫名地眨了眨眼。   在场的其他人全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一时哑然无声。   一阵强劲刺骨的寒风拂过,那把桐油伞被风雪刮得发出了哗哗声,差点没从那小内侍手里飞走。   小内侍连忙抓紧伞柄,用一种古怪的眼神打量着那个中年内侍。   王氏几乎以为这些宫人是把顾二姑娘说成了顾三姑娘,欲言又止。   连顾云嫆这一瞬都微微变了脸色,面颊涨红,窘迫、震惊、局促的情绪交错着闪过,但立刻恢复如常。   不过几句话的功夫,雪就越下越大,片片雪花纷纷打在轿辇的帷顶上,簌簌作响。   顾燕飞虽说不觉得走路累,可她不喜欢鞋子被雪水沾湿。   “多谢公公。”顾燕飞落落大方地谢过,既没多问,也没推就,在众人复杂的目光中,直接坐上了轿辇。   这是单人坐的轿辇,很显然,没有其他人的份。   王氏也已经从最初的震惊中回过神来,面上平静了不少,客客气气地请那执伞的小内侍带路,免得太后娘娘久等云云。   她心里惊疑不定,不由揣测着:到底是谁为顾燕飞安排的轿辇,这里可是皇宫啊。   一行人就这么朝寿安宫的方向行走。   王氏与顾云嫆走在前面,顾燕飞所乘坐的轿辇落后了一丈,不近不远地跟在她们后方。   王氏几乎用尽全身力气,才没有回头,维持着她身为侯夫人的优雅,迎着风雪穿过一道道宫门,走过一条条宫道,终于抵达了寿安宫。   顾燕飞的轿辇也随她们停在了寿安宫的大门口。   寿安宫门口的宫人们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在了轿辇上,一个个脸上都难掩震惊之色,心里浮现同一个问题:这位姑娘又是谁?   王氏一行人刚到,寿安宫的掌事宫女就亲自带人来迎。   掌事宫女在宫中多年,自然认得那些勋贵人家的诰命夫人,也认得顾云嫆,笑吟吟地与二人略略地福了福:“侯夫人,顾三姑娘,里边请。”   “还有这位姑娘,也请。”   掌事宫女的目光越过王氏投向了最后方那名刚从轿辇上下来的少女,脸上的笑容恰到好处,心里琢磨着她的身份:   这位姑娘既然是定远侯夫人带来的,那十有八九是顾家姑娘,可是她怎么会坐轿辇过来的? 第166章   在这皇宫中,没有太后与皇帝的恩准赏赐,就是高贵如亲王妃、郡主等,也得乖乖步行。   一行人走上汉白玉台阶,从正门进入正殿,再一路往东偏殿的方向走去。   掌事宫女始终面带笑容,步履不疾不缓,试探地对顾燕飞说道:“姑娘面生得很,是第一次进宫吧?”   “确是如此。”顾燕飞笑吟吟地颔首,一个字也没多说,只当没听懂对方的试探。   王氏闻言攥紧了手里的帕子,心里有一千一万个疑问,像是被猫爪挠似的难受,偏偏这里不是质问顾燕飞的好地方。   又穿过了两道门帘,王氏、顾燕飞三人就随那掌事宫女来到了一处温暖如春的暖阁中。   屋内弥漫着一股浓浓的檀香,袅袅散开,脚下的金砖地面光鉴如镜,地上铺着华丽的地毯一直延伸到一双绣有金凤的玄色绣花鞋。   身穿一件紫檀色团形寿字纹刻丝褙子的袁太后端坐在炕上,气度雍容,风姿绰约。   暖阁内,还有不少芳华正茂的姑娘们就坐在两侧,一片衣香鬓影,香风细细,瞧着花团锦簇的。   韦娇娘也在其中。   她已经换了一身新衣裳,穿了一件桃红色缠枝海棠花刻丝褙子搭配一条水红色挑线长裙,一头青丝挽了个百合髻,头戴着一支金灿灿的金凤嵌红宝石衔珠步摇。   韦娇娘百无聊赖,已经快坐不住了,她偷偷地侧首打了个哈欠,那支步摇上衔的三串流苏随之微微摇曳。   当她转回头时,就看到了随王氏进来的顾燕飞,精神顿时一振,睡意全消,眸子闪闪发亮。   燕飞,你也来了啊!韦娇娘飞快地对着顾燕飞眨了下左眼,挤眉弄眼了一番。   顾燕飞与韦娇娘交换了一个默契的眼神。   王氏带着顾燕飞、顾云嫆走到前方给袁太后见了礼,袁太后动作优雅地喝着茶,神情淡淡,说不上热络,也说不上冷淡,只是简单说了句“免礼”,目光落在顾燕飞身上时,带了一点审视。   一个老嬷嬷凑过去附耳对着袁太后耳语了两句,袁太后微微点头,眸色更深,轻飘飘地又瞥了顾燕飞一眼。   袁太后没赐座,王氏也只能站在那里,不敢乱动,不敢乱瞟,一副恭敬端庄的样子。   很快,袁太后放下了手里的粉彩珐琅三君子茶盅,抚了抚衣袖上的镶边,语气淡淡地对着王氏道:“定远侯夫人,康王与令嫒的亲事一波三折,也拖了许久了。”   她口中的“令嫒”指的当然是顾云嫆。   王氏心里咯噔一下,生怕有什么变故,面上做出聆听太后吩咐的神情。   “令嫒也快及笄了,等过了年就定了吧。”袁太后不紧不慢地说着,神情平和,言谈之间透着一丝高高在上的矜贵。   王氏喜形于色,赶紧屈膝对着袁太后行了大礼,正色道:“谨遵太后懿旨。”   王氏也不是蠢的,会看几分眼色,自然能看得出来袁太后说这番话时神情间没有多少欢喜,但是不管怎么样,只要这桩婚事能成就行。   这几个月来,家里诸事不顺,霉运连连,现在总算能有一桩喜事,可以一扫顾燕飞这丫头回来后带来的霉运。   站在王氏身侧的顾云嫆紧跟着也屈膝福身,不卑不亢地谢了恩:“谢太后娘娘恩典。”   她的口角间浅笑盈盈,动作优雅大方,气度极佳,如兰似莲,风致天然,不见半点闺阁女子的小家子气。   见状,就连不喜她的袁太后也暗暗点了点头。   袁太后便吩咐那老嬷嬷道:“你领定远侯夫人去西殿小坐。”   她不提顾燕飞与顾云嫆,显然是打算留这两个姑娘在暖阁里。   王氏刚进暖阁时就注意到了,那些诰命夫人都不在,这里只留下了那些姑娘家,想来是太后另有所图。   王氏识趣得很,立刻就告退了,随着那老嬷嬷去了西殿。   顾燕飞与顾云嫆则被袁太后赐了座。   王氏前脚刚走,后脚又来了两家人,依然是长辈被袁太后随口打发走了,只留下了路芩与庾朝云两位姑娘。   寿安宫的宫女们训练有速地给姑娘们全都上了茶,碧螺春的清香随着热气弥漫开来。   今日被太后宣召的这些姑娘或是勋贵贵女,或是出身高门世家,平日里也时常会在各府的宴会遇上,彼此间多有相识。   她们在太后跟前不敢放肆,以微笑彼此打着招呼。   “太后娘娘,”庾朝云不卑不亢地说道,“听闻上等的碧螺春是贡品,今日一尝,果然清香袭人,鲜爽生津,臣女真是有口福了。”   再见庾朝云,顾燕飞十分平静,只是淡淡地扫了对方一眼,垂首喝茶。   袁太后慈和地笑了,吩咐掌事宫女赐了对方一罐碧螺春,含笑道:“这年轻的姑娘家精神气就是好,瞧着朝气蓬勃,一个个像朵花似的,哀家看着心里都欢喜。”   “来,都跟哀家说说,你们平日里都喜欢什么,擅长什么?”   庾朝云率先答道:“回太后娘娘,臣女平时喜欢弹琴。”   她点到为止,也没多说,既大方,又得体地维持住了世家女的风骨。   紧接着,旁边的其他姑娘们也答了起来,有人说喜欢下棋,有人说喜欢抄经,也有人说擅长吹箫奏筝……   轮到韦娇娘的时候,她笑嘻嘻地迸出了两个字:   “打架。”   周围霎时间寂静无声。   几个世家女不以为然,觉得韦娇娘实在粗俗无礼,而坐在韦娇娘身边的路芩差点没笑出声,努力捂嘴憋笑。   “扑哧!”   姑娘们之间忽然传出一个清脆的笑声,在这安静的暖阁内分外响亮。   众人的目光全都朝顾燕飞涌了过去,只见顾燕飞一双乌眸灿然晶亮,微笑时,有如春花初绽,明艳绝伦,又带着三分恣意。   “……”正在喝茶的袁太后差点没被呛到,唇角抿紧,眼底掠过一抹不虞。   韦娇娘的这个答案一听就是在敷衍自己。   袁太后斜了韦娇娘一眼,按耐住不悦没有发火,以训诫的口吻淡淡道:“娇娘,姑娘家要贤淑端庄,温婉贞静,你啊,都及笄的人了,别成天喊打喊杀的。”   面对袁太后的训斥,韦娇娘丝毫无惧,也没有一点不自在,笑眯眯地说道:“太祖皇帝说了,女子未必不如男。凤阳大长公主也是亲率一军,驰骋沙场,为我大景立下赫赫战功的。”   凤阳大长公主是先帝的嫡长姐,曾率领十万大军平定东北三州,为大景立下了不世功勋,永载史册。   那些出自勋贵武将门第的贵女大多对她崇拜有加,不由露出神往之色,眉眼含笑。   卫国公府在大景朝地位超然,现任国公爷卫诜不仅手掌重兵,更是今上的表弟,康王的表兄,韦娇娘身为卫国公府的嫡女,地位自是不凡。   大概也唯有她敢用这种轻慢敷衍的态度跟太后说话了。   “……”袁太后一时哽住了,唇角抿得更紧,眼底闪过一抹阴影。   凤阳大长公主是先帝的长姐,性烈似火,英姿飒爽,虽是女儿身,却比男子还要杀伐果敢,以赫赫战功屹立朝堂。   当年先帝决意立她为后,凤阳大长公主大为反对,气急之时,还曾拿鞭子抽过她与先帝。   现在想来,袁太后还不由畏惧三分。   她略显暗沉的目光从韦娇娘掠过,又落在了顾燕飞身上,凝视了一会儿,才问道:“哀家记得你是顾家二姑娘吧,你呢,又擅长什么?”   “算命。”顾燕飞一本正经地答道,表情十分真挚。   “扑哧!”韦娇娘愉快地笑了出来,笑声清脆如铃,与顾燕飞相视一笑。   她擅长打架,顾燕飞擅长算命,她们俩真般配啊!   “啪!”   袁太后一掌重重地拍在茶几上,眉头轻蹙,方才压抑的怒气在这一刻毫不掩饰地释放出来。   对于韦娇娘,袁太后还会因为顾忌卫国公而忍耐一二,但对于顾燕飞就不必了。   “放肆!”袁太后冷冷道,声音也不响亮,却是不怒自威,“哀家面前,你也敢如此无状。”   周围的宫女内侍全都低下了头,噤若寒蝉。   顾燕飞看着袁太后笑而不语,唇角弯起似笑非笑的弧度。   她这人一向说实话,怎么就没人信呢!   “……”顾云嫆轻轻地蹙了蹙眉头,又觉得她有些看不透顾燕飞了。   顾燕飞不蠢,不,应该说她是个聪明人。   她每次在家里搞些神神道道的把戏,都是有所图,所以她今天又是为何呢?   其他人也大都看出来了,太后这是把对韦娇娘的不满一并迁怒在了这位顾家二姑娘的身上。   又或者……   太后这是在借题发挥。   庾朝云想起那日大皇子对顾燕飞的另眼相看,看向她的目光有些意味深长。   暖阁内静了一瞬,角落里的白玉香炉中静静地吐着一丝檀香,清幽冷然。   “既然你说擅长算命,”袁太后冷笑了一声,随意地一抚袖,声音又冷了几分,“那你就给哀家算算。” 第167章   顾燕飞下意识地去摸藏在袖中的罗盘,可立刻就想到她的罗盘坏了,遗憾地收手,只好顺势抚了抚衣袖。   “敢问太后娘娘要算什么?”顾燕飞凝望着袁太后的眼眸,笑语盈盈。   袁太后定定地与顾燕飞对视,面上浮起一抹雍容矜贵的笑容,眸底却是一片冷然。   她的右手轻轻地在一个鎏金小手炉上摩挲着,那白皙细嫩的手指保养得当,宛如十八岁的少女般细腻无暇。   静默了半晌后,袁太后方才启唇道:“那……你就算算皇上的龙体如何吧?”   她的声音不轻不重,不怒不嗔,听不出喜怒。   这句话落下后,所有人都噤了声。   气氛陡然间绷紧了,似乎连呼吸声都小了下来。   韦娇娘与路芩皱了下眉头,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   这无疑是个坑。   满京城上下,谁人不知皇帝体弱多病,三五天就会病上一场,时不时传太医号脉,寝宫内的药味更是挥之不去,说是个药罐子也不为过。   但顾燕飞真要这么答,那与她会不会算命又有什么关系!   可想而知,届时太后必然不会满意,还可以顺势给顾燕飞安一个戏耍太后的罪名。   “我算算……”顾燕飞神情自若地抬起了右手,掐了两下指节。   这简简单单的动作由她做来,就带上了些许高深莫测的味道。   当拇指按到中指指节时,她唇畔那抹漫不经心的笑容微微一滞……   众人的目光全都落在她漂亮纤长的手指上,无人注意到她那一瞬的失态。   顾燕飞收回了手,宽大的袖子如飞舞的蝶翅般落下,眸中飞快地掠过一道流光,面上笑盈盈的。   她侧首对着炕上的袁太后粲然一笑,欣慰地说道:“天佑我大景,日月山河永在。”   “皇上龙体康健。”   “……”袁太后笑容一僵。   不仅是袁太后,周围的其他人也没想到顾燕飞会这么回答,再一次惊住了。   周围更静了,只听外面的风雪打在玻璃窗上的簌簌声回响在众人耳边。   在短暂的惊愕后,袁太后唇畔又露出一抹笑,只是笑意不及眼底,腰杆始终笔挺。   她微抬下巴,高高在上地轻斥道:“顾二姑娘,你可知道在哀家跟前胡言,那是欺君之罪。”   袁太后徐徐道来,字字句句之间自有一种无形的威压,这是身为上位者的威压。   这寥寥数语几乎是把一把刀高高地架在了顾燕飞的脖子上,就是不要她的命,也可以削下她一块肉。   庾朝云优雅地轻抚了一下衣袖,藏在袖中的香熏球便飘出一股淡淡的清香,暗香盈袖。   接到太后口谕时,大伯母曾与她细细分析过太后的用意,叮咛了她一番。   大伯母说,太后宣召她们入宫,必是为了给大皇子择正妃。   大伯母还说,让她从豫州来京城为的便是这大皇子妃的位置,叮嘱她在太后跟前只需不卑不亢即可,太后选大皇子妃看的可不仅仅是人……   想着,庾朝云目光一转,看向了坐在她斜对面的顾燕飞,眼眸犹如一潭深泉,非常的凉。   大皇子对顾燕飞另眼相看,这一点毋庸置疑。   而自己是绝不能为皇子侧妃的!   庾朝云的手指轻轻摩挲着藏在袖中的那只香熏球,香熏球中燃烧的香料将她冰冷的指尖一点点地熨暖。   这顾燕飞看似率性,实则心机深沉。   太后代表了康王,是绝不可能与皇帝父子和平共处的。   顾燕飞现在无端挑事分明就是故意为之,来讨好皇帝!   庾朝云抿了抿唇,表情平静,一言不发地端坐着。   短短几息之间,暖给内的气氛愈发紧张,原本温暖如春的气温陡然直下,似有那刀子般的寒风透过窗户缝刮了进来。   迎上袁太后逼人的目光,顾燕飞飒然一笑,眼澄似水,轻轻巧巧地反问道:“太后娘娘不信吗?”   袁太后脸色一沉,她何时说过她不信!   “简单啊。”顾燕飞利落地打了个响指,“好心”地提议道,“太后娘娘‘不信’的话,可以宣个太医问问的。”   顾燕飞笑语盈盈。   袁太后雍容的面庞则瞬间沉了下去。   这丫头三言两语就把她给架了起来,现在她要是真宣个太医问皇帝的龙体,那么她就是“不信”皇帝龙体康健。   “……”袁太后眸中阴晴不定,额角青筋跳动,依然坐得笔直,周身释放出一股凌厉至极的气势,震得旁边侍候的几个宫女怯怯地垂下了头。   路芩暗暗地向顾燕飞竖了竖大拇指。   韦娇娘殷勤地给顾燕飞递了宫女方才上的第二盅茶。   顾燕飞从容地接过了茶盅,喝着茶,还有闲情去打量着窗外的风景,眼尖地瞟见茫茫风雪中一只黑猫追着一只白猫在墙头飞跃而过,动作敏捷快速,一闪而过。   自从年前得了天道给的第二份功德,她的眼睛就变得比常人更尖更灵,否则,怕是还看不清这两只猫。   顾燕飞的唇角弯了弯,心情不错。   暖阁内的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寂静无声地蔓延。   袁太后沉默地端起茶盅,浅啜着滚烫的茶水,外表还算平静,只是那捏着茶盖的手指微微用力,指尖发白。   话既然都说到这份上,她若是不管不顾地非要追究顾燕飞的不是,倒是显得她堂堂太后非要和一个臣女计较。   而且,一旦传出去,外人不会在意顾燕飞到底算的准不准,只会揣测、攻讦她这个太后巴不得皇帝龙体抱恙!   这顾家丫头简直其心可诛!!   想起上次在靖王府时顾燕飞利用自己摆脱了她与方明风的那桩婚约,袁太后心底对顾燕飞的厌恶又多了几分。   窗外的猫没影了,顾燕飞也就收回了目光,假装自己刚才没走神,漫不尽心地反问道:“不知太后娘娘觉得臣女算得准吗?”   谁也没想到顾燕飞会迸出这么一句,袁太后将茶盅放在了茶几上,茶盅撞击茶几的声响不大,却令众人心生一种胆战心惊之感,目光全都集中在她身上。   袁太后再一次笑了。   只是这一次,她的笑容有几分皮笑肉不笑的味道。   “算得准。”   袁太后从齿缝中缓缓地挤出了三个字。   旁边的掌事宫女默默地咽了咽口水,能清晰地感觉到太后那压抑的滔天怒火。   上一次,太后这么生气还是大皇子回京的那一天,寿安宫里连着几天都是阴云密布的。   掌事宫女定了定神,再看向顾燕飞时,眼神愈发复杂。   到底这位顾二姑娘刚刚是在争一时之气,还是为了逼得太后刚刚亲口承认她算得准,免得太后将来秋后算账?   暖阁内,又静了片刻,气氛中弥漫着一种说不出的尴尬,以致好几位姑娘都变得局促起来。   袁太后神情怏怏,哪怕在笑,也不复之间的好兴致,语气敷衍地问路芩道:“阿芩,哀家记得你祖母说你棋下得不错,时常陪你祖父下棋。”   路芩用帕子拭了拭嘴角,一正面色,规规矩矩地答道:“太后娘娘,是祖母过誉了,臣女就是陪祖父解闷。”   “你这孩子,倒是谦虚。”袁太后淡淡道。   接下来,再无波澜。   袁太后又问了几个姑娘的喜好,就随口打发了她们:“哀家乏了,流霞,你带她们去御花园走走。”   流霞就是那名掌事宫女,急忙福身应命。   不一会儿,姑娘们就起身告退,三三两两地绕过一道六扇屏风,往外走去,说说笑笑。   少了这些花样年华的小姑娘们,这间暖阁一下子就显得宽敞空旷了不少。   袁太后盯着前方顾燕飞的背影,半晌后,才压低声音道:“轿辇是大皇子吩咐的?”   “是。”老嬷嬷低声答道。   “……”袁太后也就是顺口一问罢了。   这事显而易见,甚至不用猜。   袁太后的脑海中不由回想起儿子半个月前跟她说的那番话……   当初她也将信将疑,觉得大皇子怎么可能看得上这么个野丫头呢,流落在外十几年,她既无惊世才学,也不懂为人处事之道,顾家更不似卫国公府有父祖可以撑起门楣,毕竟定远侯府早已不是先定远侯顾策还在的那会儿了……   可从今天楚翊为这丫头这般费心来看,儿子所言不假。   袁太后勾了下唇角,似叹非叹、似讥非讥地说道:“咱们的大皇子殿下也就这点眼光?”   说话间,她眯了眯眼,眼底掠过一抹冷芒。   这一个两个都被顾家姑娘勾了魂了!   老嬷嬷跟在袁太后身边几十年,自然能听出她话中藏着机锋,只做不知,赔笑道:“奴婢琢磨着,若只是为妾,长得好看就行了。”   周围静了一静,前方姑娘们的说笑声渐远渐轻,唯有清幽的檀香味若有似无地萦绕在屋中。   “说得是。”袁太后轻笑了一声,抚着袖口的指尖都柔和了几分,尾指微翘。   确实,顾燕飞相貌出挑,这张脸在京城里头也是一等一的漂亮。   可惜啊,她也就这么一张漂亮脸蛋而已。   为妾吗? 第168章   袁太后幽深的目光穿过前方那座半透明的屏风,望向了屏风另一边的门帘。   那道通往外间的锦帘已然垂落,轻轻地摇曳着,那些如花似锦的小姑娘全都出去了,暖阁内空荡荡的,尤为安静。   袁太后红润饱满的唇角翘得更高了,眼底掠过一抹寒凉的光芒,微微点了点头:   “以顾家的家世,她又是个无父无母的,也就适合给大皇子做个侍妾。”   “这大皇子妃啊,还是应该择一个世家出身的,免得这外人总以为哀家亏待了大皇子。”   “怎么会!”老嬷嬷笑容满面地恭维道,“太后娘娘对大皇子一向疼爱有加,还特意费心为他挑世家贵女为正妃。”   “大皇子定会领会娘娘的一片苦心。”   她一边说,一边从宫女手里接过一盅新茶,恭敬地亲自送到了袁太后手中,   袁太后慢慢地以茶盖拂去飘在茶汤上的几片浮叶,唇角似笑非笑地弯起,叹道:“谁让皇上一直不立后呢,哀家也只能辛苦一点了。”   “这一眨眼地,大皇子都十八岁了,长大成人了,也该成家了。”   这一番话说得是冠冕堂皇,老嬷嬷连连应声。   袁太后浅啜了一口茶,就放下了热气腾腾的茶盅,又道:“何嬷嬷,刚刚那些姑娘,你瞧着怎么样?也替哀家参详参详。”   袁太后面含笑意,语气随和,眉宇间带着几分漫不经意。   太后这么说,可何嬷嬷哪里敢真参详,虚虚地应和道:“老奴瞅着这些姑娘家个个都是顶顶好的,模样好,气度也好。老奴简直都看花眼了。”   “老奴老眼昏花,哪里像太后娘娘这般慧眼识人,娘娘挑的肯定都是人中龙凤!”   何嬷嬷抓住机会,又恭维了袁太后一番。   袁太后本也没真指望何嬷嬷,继续道:“哀家觉得庾家姑娘不错,端庄贞静,言语得体,无论是才学、门第、气度还有相貌,皆是不凡。”   “张家姑娘也不错,温婉娴雅,琴棋书画,无一不通。”   “还有,范家姑娘也是个知书达礼、蕙质兰心的好姑娘……”   袁太后连赞了好三四名世家女,一旁的何嬷嬷连连点头,口灿如莲地把这些姑娘全都夸了一通。   主仆俩一唱一和,侃侃而谈。   旁边,一个身形清瘦的青衣内侍步履无声地捧着一个木匣子往角落里的香炉走去,步履微微停滞了一下,就若无其事地走到了香炉前。   青衣内侍背对着袁太后,紧紧地皱起了眉头。   这豫州庾家的确是传承了两百余年的世家,在当地也颇有些声望,但早没有前朝时的光鲜,如今整个家族都靠着英国公府才勉强维持住一些体面。   更何况,这庾朝云甚至还不是长房嫡女。   还有这青州张家这些年也是日暮西下,家中子弟自恃世家,一个个反而文不成武不就,也唯有一个张敦受先帝重用,任兖州布政使,如今张敦年老,去岁就已经上书告老,张家后继无人……   范家就更不用说了,下一代怕是连站在金銮殿上的资格也没有了。   太后还真是给大皇子挑了些“好”人家呢!   想着,青衣内侍眼底闪过一抹阴翳的情绪,手一抖,手里的檀香被掐断了一截,落在了地面上。   后方,袁太后还在有一句没一句地点评着:“……刘家三姑娘也是个秀外慧中的,喜欢书画,想来与大皇子合得来。”   “还有……”   袁太后后面的话已经传不到青衣内侍的耳中,他的思绪情不自禁地转回到太后一开始提的顾家女身上,细细咀嚼着。   虽然太后与何嬷嬷没直说,但她们话里话外透的意思分明是在说,大皇子看上了顾家姑娘。   今天在场的有两位顾姑娘,自然不会是康王看中的顾三姑娘,那么,就是另一位顾二姑娘了。   想着,青衣内侍的心脏不由砰砰乱跳了两下。   再回想方才顾燕飞与袁太后那番你来我往,他一下子就品出了另一番滋味来。   青衣内侍眸放异彩,心想:他得赶紧去跟皇上禀一声,皇上都盼了那么多年了,肯定高兴。   青衣内侍笑得眼睛都眯成了缝儿,手脚利落地重新取了另一盘檀香,替换了香炉里的残香。   又一缕青烟袅袅飘起,与原来的檀香交错在一起,空气中的香味更浓郁了。   青衣内侍盖上香炉盖子后,就悄无声息地从暖阁退了出去。   走出寿安宫后,青衣内侍恰好看到前方的那些姑娘们走出了寿安宫的宫门,忍不住搜寻起顾燕飞的身影,心道:顾二姑娘也穿得太单薄了,他得使人往汀兰水阁多放两个炭盆。   茫茫的风雪迎面而来,姑娘们被冻得瑟缩了一下,虽然寒风刺骨,但好几人只觉如释重负。   也并非所有人都像韦娇娘她们对太后无所畏惧,好几个姑娘刚刚都紧张得连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放了。   “各位姑娘,请这边走。”宫女流霜走在最前面为姑娘们带路,沿着青石板路朝东北方的御花园走去。   她们这些人依然泾渭分明,勋贵归勋贵,世家归世家,各自为营。   雪势似乎渐渐转小的趋势,如柳絮般轻飘飘的雪花飘荡在半空中,让四周变得朦朦胧胧,似有一片浓雾弥漫在空气中。   抬眼望去,可见屋顶那明黄色的琉璃瓦上已经覆盖了一层薄薄的积雪。   好几个怕冷的姑娘家都把身体瑟缩地躲在厚厚的斗篷里,巴不得把整个人都藏在里面。   韦娇娘精神抖擞,全然不惧风雪,面颊上泛着胭脂般的红晕。   “燕飞,”韦娇娘亲昵地挽着顾燕飞的左胳膊,凑到她耳边与她亲昵地说着悄悄话,“你知不知道太后娘娘叫我们来做什么?”   韦娇娘只是为了起一个话头,也不是真要顾燕飞回答什么,接着道:“幸好你来了,不然我还得想办法把你叫进宫来。”   她把声音压得极低,温热的气息几乎吹上了顾燕飞的耳朵。   “……”顾燕飞歪着小脸,疑惑地眨眨眼。   叫她进宫干吗?   看热闹吗?!   想着,顾燕飞的双目湛湛有神。   路芩瞧着她们头靠着头在说悄悄话,一手挽住了顾燕飞的右胳膊,也凑过来竖起耳朵听。   她也有满肚子的疑惑呢。   太后今天实在是太奇怪了,先是急召她们入宫,现在又大雪天打发她们去逛御花园,简直莫名其妙!   韦娇娘看了看左右,生怕被人偷听。   周围呼啸的风雪反而成了最天然的屏障,她们前后一丈都没人。   韦娇娘好像做贼似的,小声说:“我娘告诉我,太后这是要给大皇子挑皇子妃。”   “原来如此。”路芩轻轻抚掌。   此刻再回想暖阁中袁太后问东问西的做派,路芩恍然大悟。   卫国公世子夫人知道女儿是个直肠子,特意在马车里跟女儿分析了一番现在的局势和袁太后的那点小心思,就是怕女儿不小心被太后算计踩坑里了。   “我娘说,大皇子和康王年纪相仿,只差了两三岁,都处于适婚的年纪了。”   “太后要是随随便便说她要给大皇子指婚,难免落人口舌,现在康王的婚事定下了,太后大可以借口不能顾此失彼,半推半逼地让皇上把大皇子的婚事也定下。”   袁太后一心想要让康王上位,自然不会给大皇子找一个强力的岳家,肯定会给大皇子挖坑,就像她方才在暖阁中为难顾燕飞一样!   想着刚才的事,韦娇娘看着顾燕飞的眼神中就充满了怜惜,就仿佛看着一朵开得正艳的娇花差点遭人辣手摧花。   “呵,真真皇帝不急太监急。”   大皇子的婚事自有皇帝操心,哪里需要太后多管闲事!   韦娇娘一手撑着伞,一手握着顾燕飞的手,正色允诺道:“放心,燕飞,我会帮你的。”   大皇子与她家燕飞才是最般配的,她是绝对不会让别人截胡的。   她说了,她会帮燕飞的!   “我也会帮你的。”路芩挽着顾燕飞的右胳膊,乐滋滋地拍着胸脯道。   路芩与韦娇娘是十几年的手帕交,立刻就悟了,与她交换了一个机灵的眼神,意思是,自己都懂!   夹在两人中间的顾燕飞只听懂了一半,就是袁太后要给楚翊挑皇子妃,并且肯定不会好好挑。   可为什么她们都要帮她?   周围的风雪时大时小,几点雪花随风飘进了伞下。   还没等顾燕飞想明白,韦娇娘唇间吐出一口白气,将雪花吹走,讥诮地冷笑了一声,又道:“我娘还说,太后怕是看中我了,想让我给康王当侧妃。”   是吗?!路芩瞪大了眼,好像是被雷劈似的,惊得下巴差点没掉下来。   下一个念头是:太后这是脑子坏了吗?!   “哼。”韦娇娘撇嘴轻哼了一声,傲娇地对着两人道,“想、得、美!”   她一字一顿地说道,两边脸颊气鼓鼓的。   也正因为知道袁太后的心思,所以,刚刚在暖阁里,她才怼太后怼得那么不留情面,她才不要给人当妾呢! 第169章   这下,顾燕飞确信自己听明白了。   “我会帮你的!”顾燕飞笑吟吟地说着,唇角勾出一个自信飞扬的弧度。   几缕凌乱的发丝被寒风吹得抚上她如玉的面颊,衬得她风采清雅,气度凌云。   韦娇娘与路芩再次对视了一眼,两人几乎同时“扑哧”地笑了出来,笑声如铃。   两人都亲昵地依偎在顾燕飞的肩头,让顾燕飞深切地感受了一把何为左拥右抱。   周围好几道目光都朝她们三人看了过来。   说说笑笑间,一行人来到了御花园。   掌事宫女流霜直把姑娘们带到了湖畔的一间面阔三间的水阁中。   这汀兰水阁早就提前布置过了,屋里熏香袅袅,地上铺了羊毛地毯,琴案、桌椅、书案、棋盘等等一应俱全,里面燃了几个银霜炭盆,气温适宜。   快冻僵的姑娘们一进去,就觉得自己仿佛又重新活了过来,纷纷解下了身上的斗篷。   “娇娘!”   韦娇娘、顾燕飞她们才走到水阁门口,里头一个翠衣姑娘欢快地对着韦娇娘招了招手。   韦娇娘收了桐油伞,把伞交给了旁边的一个宫女,转过头对顾燕飞悄声道:“一会儿大皇子肯定会来。”   她还学着顾燕飞的样子做出掐算的姿势,似在说,本神算刚算出来的。   顾燕飞与路芩被她逗笑,笑声愉快欢畅,一起迈过了门槛。   水阁中,大部分姑娘们都已落座,勋贵与世家之间依然是泾渭分明,勋贵女坐东边,世家女坐西边。   靠西墙的一张紫檀木镶贝壳琴案后,一个形容端庄秀美的世家女身姿优雅地端坐着,双手置于琴弦上,先试了试琴音,接着纤纤十指拨动琴弦,奏起了一曲《高山流水》。   高山流水遇知音。   弹《高山流水》自然是为了等知音。   韦娇娘以眼神示意顾燕飞与路芩去看那位弹琴的姑娘,低声又道:“她们肯定得了消息,不然这大冬天的抚什么琴啊。”   说话间,她们来到了那翠衣姑娘跟前,韦娇娘笑吟吟地问道:“咱们玩什么?”   “玩躲猫猫吧。”翠衣姑娘提议道。   路芩想也不想地立刻否决:“这么小的地方怎么玩啊,现在外面又在下雪。”   说着,她往外推开一扇窗户,朝水阁外的湖面看了看,澄澈的湖水在风雪中波光粼粼。   “我们喂鱼吧。”路芩眼珠子滴溜溜地一转,笑容可掬地提议道,“听说,这湖里养了很多金银鳞锦鲤,全身布满金色或银色的鳞片,好看极了。”   路芩兴致勃勃地招呼宫女去取鱼食来。   韦娇娘伸指点了点路芩的额心,笑吟吟地告诉顾燕飞:“燕飞,阿芩这家伙就是嫌天气冷,懒得动罢了。”   路芩俏皮地吐吐舌头,挤眉弄眼地对着顾燕飞笑,一点也没有被说中心思的羞赧。   两匣子鱼食很快就被奉了上来,姑娘们喂喂鱼,赏赏鱼,吃吃点心,有说有笑。   门口,一个白面无须的中年内侍吩咐着几个宫女斟茶倒水,时不时地给碟子里添上瓜果点心,自己则不时探头往外张望着。   好一会儿功夫后,一个小内侍终于端着一个托盘姗姗来迟地赶到了。   中年内侍接过了托盘,亲自把托盘上的白瓷酒壶和几个酒杯端过了过去。   韦娇娘的鼻尖动了动,闻到了空气里的那一丝丝酒意,脱口道:“琼花露。”   说着,韦娇娘摸了摸下巴,面上露出思忖之色。   她们这些外臣女眷进宫,除了参加宫宴外,是不能随便饮酒的,怕的是在君前失仪,这是规矩,所以宫人们也不会随便上酒。   韦娇娘眯了眯眼,上下打量着那个奉酒的宫人,浮想联翩:这该不会是什么阴谋诡计?   刹那间,韦娇娘曾经看过的那些关于宫斗的戏本子全都浮现在她脑海里。   可下一瞬,就听顾燕飞挑眉对着那中年内侍道:“是你。”   “是奴才。”中年内侍有几分受宠若惊,忙道,“奴才姓贺。”   这贺公公就是带了轿辇去西华门接顾燕飞的那位公公。   贺公公恭恭敬敬地说道:“这琼花露是大皇子殿下给顾二姑娘的。”   他低眉顺眼地把那壶酒端到了桌上,又利索地给顾燕飞斟了一杯酒水。   “还真是琼华露,娇娘,你的鼻子还是这么灵。”路芩惊叹地赞道,默契地与韦娇娘交换了一个眼神,意思是,大皇子真是有心人。   “那是。”韦娇娘得意洋洋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眨了下右眼,一语双关。   韦娇娘的祖父卫国公好酒,韦娇娘虽然酒量一般,但鼻子灵,只要是她从前喝过的酒,她一闻就知道。   白瓷杯中的酒液是淡淡的琥珀色,晶莹透明,芬芳宜人。   顾燕飞眯眼地品着清冽的酒香,想起她有一回与楚翊随口说起过想尝尝琼华露。她说过也就忘了,没想到他还记着。   “贺公公,替我谢谢大皇子殿下。”顾燕飞弯唇一笑,落落大方地对贺公公道。   贺公公笑眯眯地端着空托盘退下,心里琢磨着:瞧顾二姑娘好像喜欢吃蜜饯,尤其是那雕花梅球儿比旁的又多吃了好几个,得再叫人去弄些来。   “来一杯?”顾燕飞笑着给韦娇娘、路芩以及同桌的另外三位姑娘都斟了一杯酒。   随着酒水自壶口倾泻而下,酒香四溢,宜人的酒香将周围那股甜腻的熏香味冲散了些许。   韦娇娘与路芩率先举杯,另外两位姑娘也是不拘小节的性子,也相继执起了酒杯,唯有一位粉衣姑娘略有几分犹豫,想着在宫中饮酒毕竟不妥。   韦娇娘浅啜了一口酒水,细细品着:“灵芝、蜂蜜、枸杞,还有……”   她歪着小脸,凝神回味着口腔中的味道,总觉得这酒水中还有一股说不出的味道。   “芍药。”某个笑吟吟的声音在韦娇娘耳边响起。   韦娇娘眼睛一亮,忙不迭直点头:“是芍药。”   “燕飞,你的舌头比我灵!”   路芩接口道:“加了这芍药,这琼华露就香而不艳,醇香幽雅,味绵长而甘美。”   “好酒,真是好酒!”   姑娘们眉飞色舞地赞道。   清脆活泼的说笑声清晰地在水阁中飘荡开来,为这寒风凛冽的冬天平添几分活力。   “真吵!”   水阁西侧,一个坐于琴案边的黄衣少女冷冷道,毫不掩饰神色间的不悦。   “我都没法好好赏琴了。”另一个蓝衣少女也蹙眉往顾燕飞、韦娇娘她们望去,红唇紧抿,冷哼道,“在宫廷内喧哗,成何体统!”   悠扬如水的琴声连绵不止,弹琴的紫衣姑娘十指翩飞地抚着琴,专注地垂眸看着琴弦,眉心轻蹙。   另外几个世家女也是心有同感地纷纷颔首,暗道:这些勋贵女实在是举止粗鄙,难登大雅之堂。   嘈杂的喧哗声令她们听琴赏雪的好心情一扫而空。   唯有庾朝云神情不变,借着抚袖的手势摩挲着袖内的香熏球,淡淡地提醒了一句:“她们也许又打算像上回在上林苑时那样……”   此话一出,在座的其他人脸色瞬间都变了,不由都想起当日在猎场外韦娇娘她们故意用锣鼓声扰乱琴音。   当时还害得自己弹琴时不慎断了弦,真真可恶至极!身着一袭黄衣的曾姑娘轻抚着自己的手指,指尖又忆起当日断弦之痛。   曾姑娘反复地抚着微颤的指尖,玉齿咬了咬下唇,从牙关间挤出了四个字:“欺人太甚。”   说到底,韦娇娘不就是仗着卫国公撑腰,才敢如此嚣张吗?   “庾姑娘说得是,她们定是存心的!”蓝衣姑娘把声音压得低低,勉强维持着世家女的风范。   那个弹琴的紫衣少女自然也听到她们的对话,手指一抖,琴音乱了一拍。   她紧紧地锁眉,干脆按住了琴弦,琴音戛然而止。   周围一静,右侧传来的说笑声似乎变得更刺耳了。   “我看……”庾朝云又道,两个字把一众世家女的目光吸引了过去。   庾朝云不紧不慢地接着往下说:“不如与她们斗琴。”   斗琴?   一众世家女皆是一愣,面面相看。   斗琴是大景朝的传统。   传闻太祖皇帝在位期间,时常在民间微服私访,体察民情。   有一年太祖皇帝下扬州时,在秦淮河上乘船偶遇一艘画舫,双方因为让道之事起了争执,两艘大船堵在河道上,以致往来的其它船只也难以行驶。   太祖皇帝见画舫上有一绝色美人,又听闻美人是扬州第一才女华清猗,琴艺出众,就提出与对方斗琴,谁落败,谁让道。   华清猗接受了挑战,一曲罢,太祖皇帝叹曰:“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自叹弗如,甚至没有弹,就认了输。   太祖皇帝有怜才惜美之心,可惜襄王有意,神女无心,华清猗婉拒了太祖皇帝的美意,一生钻研琴艺,后来成为了一代大家,名震天下。   自那以后,大景朝的女子就有了斗琴的传统。   斗琴“斗”的不是“意气”,而是“才气”。   曾姑娘挑眉斜睨韦娇娘等人,略带几分嘲讽地说道:“她们会弹琴?”   “这萤火之光岂能与日月争辉!”紫衣少女似笑非笑道,随手拨了根琴弦,姿势优雅,纤纤玉指如兰似玉。   几个其他世家女的脸上也露出相同的讥诮与不屑。   都说这些勋贵人家的贵女个个上马能拉弓,下马能提刀的,就凭她们的粗手粗脚,便是学过几天琴,那也不过是半桶水罢了!   让她们敲锣打鼓还差不多呢! 第170章   “赵妹妹说得好,萤火之光岂能与日月争辉!”庾朝云掩唇轻笑,意味深长地环视众人一圈,“不过,这鲜花还需绿叶衬。”   她这最后一句话说得众世家女心中一动。   她们今天本来就是要在大皇子面前露脸的,有人衬托才能显得她们的琴艺超凡。   庾朝云将众人的表情变化收入眼内,似有几分感慨地说道:“我大景朝刚立国五十一年,正如鲜花着锦,蒸蒸日上。”   “自古以来,开国依靠武将,治国仰仗文官。”   “是以,先尚武后重文,历朝历代皆是如此。”   历朝历代的皇帝想要让国家绵延昌盛,终究是要靠文官治国,这一点,任何一个皇帝都心知肚明,所以先帝才会力排众议重新扶持世家,今上登基后也在拉拢那些寒门文臣。   帝心之所向势必会影响整个大景的风气,这些勋贵现在还尚武,但很快也会向他们世家靠拢,学习君子六艺,崇尚高雅之道。   回顾历史,每一朝都不曾脱离这个规律。   听庾朝云这么一说,曾姑娘、赵姑娘等世家女甚是受用,心头的那点憋闷感一扫而空,一个个目露异彩,腰杆挺得更直。   顾盼间,别有一种高人一等的超然与自傲。   百年世家,即便国家朝代更迭,也唯有他们世家屹立不倒!   他们世家是鲜花,而这些个所谓勋贵,祖上不是种地就是放羊,要么就是杀猪卖肉,甚至不乏商贾铁匠之流,根本上不得台面,也不过是陪衬他们世家的绿叶罢了。   “庾姐姐说得好。”曾姑娘神采飞扬地抚掌道。   庾朝云唇角微微翘起,噙着一抹端庄温和的笑容,似乎连那唇角的弧度都是精心计算、演练过无数遍。   她意味深长地接着道:“如今凤阳大长公主还在,等到她……”   她没有再说下去,未尽之言显而易见。   无论凤阳大长公主有过怎样的辉煌,也敌不过岁月,她现在已经年过花甲,年老力衰,怕也没几年了……   曾姑娘轻轻撇了下嘴,略带几分轻慢地说道:“这些勋贵女子平日里舞刀弄剑,个个把凤阳大长公主挂在嘴上,说什么以她为楷模,呵,简直是拿着鸡毛当令箭。”   说着,曾姑娘还故意斜了韦娇娘一眼,就差指名道姓了。   众世家女又交换了一个眼神,细细咀嚼庾朝云方才的那番话,越发觉得她所言有理。   大景以文治国,他们世家才是朝堂的中流砥柱,在不久的将来,大景女子之表率也只会是她们世家女。   绿叶就是绿叶,就该让这些个粗鄙的勋贵女在大皇子跟前原形毕露,让大皇子看明白像韦娇娘、顾燕飞之流根本难登大雅之堂,更没资格成为大皇子妃!   曾姑娘翘着兰花指抚了抚衣袖,从容地起了身,笑吟吟道:“今天且由我抛砖引玉吧。”   她唇角绽出一抹浅笑,带着满满的自信,意味深长。   “我也随你一起去。”赵姑娘也急忙起了身。   在众人的目光中,两人款款地走向水阁的东侧,一直来到了韦娇娘跟前。   坐在窗边的韦娇娘悠闲地喝着酒,喂着鱼,偶尔与顾燕飞说说话,只当没看到。   曾姑娘落落大方地环视众人,朗声道:“韦姑娘,路姑娘,顾姑娘……今日难得大家同堂而坐,庾姑娘又带了名琴‘春雷’,不如我们斗琴助兴吧。”   “……”韦娇娘仰首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根本就懒得理她。   莫明奇妙,谁要跟她们斗琴啊!   曾姑娘似乎早就猜到了韦娇娘的反应,谈笑风生地又道:“刚刚在寿安宫,听韦姑娘提起凤阳大长公主,大长公主殿下的风采实在让我等晚辈敬佩。”   “听闻大长公主殿下不仅武艺高强,琴艺也是超凡绝伦,年少时,曾在北莘城于万军丛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随后一曲震山河,让敌军不战而败。”   “那一曲《山河日月》由此名动天下。”   一听到关于凤阳大长公主的事迹,韦娇娘的眼眸不由熠熠生辉,昂首赞道:“大长公主殿下英勇果敢,面对百万敌军亦无所畏惧,指天盟誓,与麾下将士共生死,战前书下绝笔:生死无谓,胜败又何足惧!”   “好一个胜败又何足惧!”曾姑娘眸光一转,抚掌低叹道,“韦姑娘如此推崇凤阳大长公主,想来也不惧胜败,敢与我们斗琴吧?   曾姑娘一眨不眨地盯着韦娇娘,她站着,比坐着的韦娇娘高出了一截,举手投足之间,透出几分居高临下的味道。   就差直说,如果韦娇娘不敢与她们斗琴,就是畏败!   “斗就斗。”韦娇娘一掌重重地拍在桌上,脑子一冲血,昂着下巴应下了,眼眸中燃着两簇灼灼的火焰。   斗琴斗的也不仅是琴艺,她们也未必会输!   对于这个发展,身为手帕交的路芩一点也不意外。   韦娇娘自小就是这样,一说到凤阳大长公主,就燃,一个人说上一盏茶功夫也不觉得无聊,连她小时候学琴都是为了效仿凤阳大长公主。   “一言为定。”曾姑娘眼眸波光盈盈,彬彬有礼道:“那就请韦姑娘出题吧。”   斗琴有斗琴的规矩,任何人都可以发出挑战,但出题权则在应战方。   这是规矩,也是一种公平。   曾姑娘如愿以偿,就与赵姑娘一起又款款地原路返回,朝庾朝云她们走去。   周围静悄悄的,只听得窗外的鲤鱼时不时地从水下跃起。   路芩随手往窗外抛了一把鱼食,小声地附耳问坐在身边的顾燕飞:“燕飞,你会不会弹琴?”   弹琴啊。顾燕飞嘴里含着一颗酸酸甜甜的蜜饯,一手托着香腮,心思一不小心就飘走了,飘到了曜灵界。   她的耳边若有似无地响起了一段熟悉的琴声,清新舒缓,如山谷清风般空灵缥缈,似清晨的露珠般晶莹剔透,又像涓涓的清泉缓缓地流淌,悠悠地萦绕在耳畔,似近还远。   她家师尊擅琴,不,应该说,师尊他无所不能,就没有师尊不擅长的东西。   她投到师尊门下两百年,也常常有一种她只窥得冰山一角的感慨。   顾燕飞的心湖随着那遥远的乐声荡起了层层的涟漪,碧波漫卷,心口微微泛起一股酸涩感。   她想师尊了。   算算日子,师尊也该闭关出来了吧。   顾燕飞也就一瞬间的恍神而已,可韦娇娘见她没答,还以为她不会,赶紧对路芩拼命使眼色,让她别问了。   路芩伤脑筋了,揉着太阳穴嘀咕道:“娇娘,你也知道我的琴……”   她的琴是当年娘逼着她学的,后来祖母心疼她的手被琴弦磨出了血泡,就说,他路家的女孩子自当效仿凤阳大长公主,只需会骑射刀剑就行了,至于琴棋书画什么的,不想学就别学了。   不过,幸好啊……   “娇娘,你会啊!”路芩笑眯了眼,嬉皮笑脸地看着韦娇娘,抬手拍了拍她的肩膀,眼里写着:“一切都靠你了”。   “……”韦娇娘抿着樱唇,干咳了两声。   任谁都能看得出来,她对这次的胜负没那么有底气。   她一向自信,从未觉得自己不如旁人。只不过,这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在琴棋书画上,她还是知道自己有几分斤两的。   韦娇娘又给自己斟了杯酒,一边思索着对敌之道,一边喝着酒,喃喃道:“既然不能力敌,那就智取!”   “得在出题上动脑筋。”   “所以……”路芩轻轻击掌,“出题就该取我们之所长,对方之所短!”   其他几位姑娘也是若有所思,眼睛一点点地亮了起来。   窗外吹来的几阵寒风吹乱了她们的刘海、鬓发,可姑娘们却是浑然不觉寒意,彼此面面相看,隐约感觉抓住了点什么。   “娇娘!”好几人都兴奋地去扯韦娇娘的袖子,凑过去对着她耳语起来。   她们很顺手地把顾燕飞也揽了过去,姑娘们亲昵地抱作一团,身上的气息与香味混在一起,咯咯笑个不停。   此起彼伏的说笑声又引来不远处庾朝云等人的侧目。   顾燕飞笑靥轻绽,随手招来了贺公公,吩咐道:“笔墨伺候。”   贺公公立刻就令人备好了文房四宝,由韦娇娘亲笔将她们商量好的题目写在了一张绢纸上。   不一会儿,那张纸就被送去了庾朝云她们那边。   绢纸上只赫然写了两个字:   战争。   一个宫人在水阁中央的空地上点起了一炷香,庾朝云她们有一炷香时间来准备斗琴的曲目。   路芩对于曲目一窍不通,于是随口道:“你们说,她们那边会是谁先上?曾姑娘?赵姑娘,还是……”   顾燕飞淡笑道:“庾朝云。”   庾朝云今天特意带了把名琴来,必是有所图。   水阁中央的那炷香袅袅燃烧着,当它烧到一半时,对面的世家女们终于有了动静,庾朝云坐到了琴案后。   一阵缠绵悱恻的琴声打破沉寂的空气,如诉如泣,曲调婉转而不失深沉。   铮铮琴声自庾朝云的指下流泻而出,十指娴熟地舞动着,曲调哀泣,让人仿佛听到了一个女子的哭泣声。   她微侧着脸,全神贯注地抚着琴,将她所有的技巧、所有的情感都倾注在这一曲中。   她知道大皇子喜琴,也知道大皇子一定会来。   她更知道,虽然太后今天兴师动众地叫了这么多人进宫来,但是,心中最瞩意的人选是她。   因为她姓庾。 第171章   庾氏自本朝起虽走了下坡路,但是在前朝时也是顶级门阀,只略逊于王谢两家罢了。   庾氏和袁氏这百年来都是天然的盟友。   大伯母交代过她,太后会给她机会,却不会在明面上帮她,所以,还得要靠她自己争一争这大皇子妃的位置。   对她来说,能得这么一个“机会”就够了。   庾朝云弹的这一曲名为《伤别离》。   说的是一男一女自小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父母为他们订下了婚约。然而婚期在即,敌国恰在此时大举来犯,青年被征召入军,去往千里之外镇守边关。   少女思念情人,茶不思饭不想,千里迢迢地独自上路,去边关寻找她的未婚夫。   路上一波三折,少女历尽艰辛,终于与她的未婚夫在边关相逢,彼此互诉衷肠,有情人终成眷属。   开场的这一段正是少女思念未婚夫时的肝肠寸断,那痛彻心扉的哀伤令得一众姑娘家全都红了眼,有人暗暗地拿帕子擦拭眼角。   庾朝云红润饱满的唇角却是微微翘了起来,窗外的光线在她鼻翼一侧留下淡淡的阴影,衬得她眼眸格外沉静、坚忍。   她不是家中的嫡长女,以她的身份,虽也能嫁进世家,但不能为宗妇,倒不如搏一搏,指不定就搏出一番锦绣前程。   为此,她已经放弃了表哥,她自小爱慕的人。   这就像是在她心口剜了一刀,至今她仍觉得血淋淋得疼。   她不能输,她绝对不能输!   庾朝云在心里一遍遍地告诉自己,端坐的身姿纤细而笔挺。   纤纤十指在琴弦上快速地拨动着,越来越快,几乎幻化出虚影,琴声随之越来越激昂,走向了高潮……   少女在赶往边关的路上遭遇的千难万险。   这是曲目中最晦暗难熬的一段。   庾朝云的脸又低垂了几分,心有所触,这些年他们庾氏日暮西下,她在外头也因此遭遇了不少冷眼,被那些勋贵所轻贱。   她飞快地用食指连续快速弹弦,用琴弦弹奏出万马奔腾的恢弘效果。   当曲调走至高潮后,又陡然直下地转为舒缓……   她的手指也变得轻快,拨出流畅的旋律,眼前突地一暗,眼角的余光瞟见几道人影走到了水阁的大门口,遮挡了光线。   怦怦!   庾朝云的心跳加快,赶紧收回了视线,垂眸看琴,暗道:肯定是大皇子。   她更加专注,也更加小心,力求这一曲完美无缺。   乐曲渐渐地进入尾声,琴音愈来愈缓,愈来愈低,哀泣婉转,又带着丝丝缠绵的喜悦,令人牵肠挂肚……   一曲罢。   庾朝云按住了琴弦,琴音止。   水阁内霎那间陷入一片寂静,那凄婉的氛围萦绕不去,令听者意犹未尽。   这一曲完美无瑕。庾朝云心里长舒了一口气,面上却是不动声色,神情优雅,仪态万方。   她慢慢地抬起头,手指期待地微微蜷曲了一下,可映入眼帘的并非她期望之人。   而是一个五十来岁、身着明黄色龙袍的清瘦男子,温润儒雅的面庞上刻着一道道皱纹。   这大景,这皇宫,也唯有一个人敢穿这身龙袍。   皇帝不是一个人来的,身边还有一个六十七八岁的老妇与他并肩而立。   那老妇身材高挑挺拔,只比皇帝矮了半个头,头发、眉毛已经半白,双眉如锋,鬓如刀裁,即便年过花甲,但从她秀美的轮廓依然能窥见她年轻时的绝世风采。   优雅里带着英气,高贵里带着骄矜。   举手投足间充满了自信的魅力,英姿飒爽。   周围的众人全都噤了声,齐齐地望着皇帝与那老妇,不免暗暗地揣测起这老妇的身份。   韦娇娘两眼放光,一眨不眨地盯着老妇,简直舍不得眨眼了。   “……”庾朝云置于琴上方的手停顿了一下,心中不免一愣:不是说,大皇子会在这个点过来吗?   呼啸的寒风吹得水阁的一扇窗户发出两下吱嘎的声响。   “啪!”   皇帝轻轻地击掌,含笑赞了一句:“弹得不错。”   水阁里的那些姑娘们这才回过神,纷纷起了身,福身与皇帝见礼:“参见皇上。”   庾朝云也同样屈膝福了一礼,目光忍不住就朝皇帝身后望去,可后方空荡荡的,水阁外只有那茫茫风雪呼啸不止,根本不见大皇子楚翊。   庾朝云的心微微一沉,有些失望,但仍然维持着外表的端庄。   皇帝一来,几个内侍立刻在水阁中间摆好了一张茶几与两把太师椅,又在椅子上放了大红迎枕作为靠垫。   皇帝与那老妇分别隔着茶几一左一右地坐下了。   见那老妇竟然有资格与皇帝并排而坐,众人心下更惊,暗暗地交换着眼神,感觉她的身份已经呼之欲出——   太祖长女,凤阳大长公主。   水阁内,安静无声。   宫人们立刻给皇帝与凤阳上茶,皇帝身边的大太监赵让从宫人手里接过茶,亲自给皇帝端茶。   “皇上,小心茶水烫。”   赵让一边说,一边将五彩茶盅端到了茶几上,同时,不动声色地以食指指向了水阁西侧。   皇帝端起茶盅,顺着赵让指的方向看了过去,目光准确地投诸在一个身穿雪青色衣裙的清丽少女。   少女眼澄似水,唇如朱染,肤光胜雪,一张精致的容颜宛如名家笔下的杰作,可谓眉目如画,清丽无俦。   对于顾燕飞,皇帝第一眼的印象,就是美。   不仅美貌,而且气度清华,明艳却又不失秀雅,清逸却又不失慧黠。   是她,定是她了!   虽说少女的身边还有好几个与她年龄相仿的闺秀,但皇帝还是只凭一眼就确信了,这个漂亮的小姑娘一定就是儿子的心上人。   皇帝的唇角微微翘了起来,眉目柔和,心情极好。   他猜到儿子有心上人了,可问了几次,儿子都不肯说,直把他急得抓耳挠腮,连晚上做梦都会梦到儿子领着个面容模糊的姑娘来见他。   刚刚一听说儿子的心仪人在宫里,他就按耐不住了,找了个借口先把儿子给打发了,赶紧跑来这里看人。   这一瞬,梦里那个面容模糊的姑娘与眼前这个清丽无俦的少女重合在了一起!   皇帝越看越满意,越看越喜欢。   儿子的眼光果然不错,这一点像自己!   顾燕飞自然注意到了皇帝打量的目光,抬眼朝皇帝的方向看去,嫣然一笑。   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静静地相接。   皇帝看顾燕飞的第三眼,注意到了她的眼神。   还未及笄的小姑娘却有着一双睿智的眼眸,明亮得似乎能看穿人的灵魂,那眼神宛如浩瀚大海,又似乎布满璀璨繁星的夏夜夜空,广袤无垠。   皇帝微微一怔,他还记得太祖皇帝曾跟他说过一句话:“见过星辰大海的人,又怎会甘于点点荧光”,这个小丫头给他的感觉,就像是一个见过星辰大海的人。   有趣。   皇帝优雅地捋了捋胡须,忽然看着顾燕飞的眼睛问道:“小姑娘,你觉得刚刚这一曲如何?”   皇帝眼里的笑意又深了几分,欢喜中藏着一丝慈爱。   这小丫头看自己的眼神中有敬,但无畏,就仿佛他与常人并无差别。   “娇娘出的题是战争。”顾燕飞一弯唇,颊畔微现梨涡,正色道,“战争不该是儿女情长的《伤别离》。”   她评的不是庾朝云的琴艺,而是指对方这一曲不够切题。   说话间,顾燕飞目光在皇帝的眉心转了转,双眸分外幽深,灵气逼人。   真是大言不惭!庾朝云以及她身边的几个姑娘家皆是不悦地蹙眉,看向顾燕飞的眸光仿佛带了刺。   大太监赵让附耳对着皇帝低声说了一句,皇帝双眉一挑,拈须又问顾燕飞:“丫头,你们这是在斗琴?”   才说到第二句,皇帝对顾燕飞的称呼就从“小姑娘”变成了“丫头”,透着几分莫名的亲昵。   两鬓斑白的凤阳敏锐地听了出来,放下茶盅也朝顾燕飞看去,双眸精光四射,身姿挺拔如松,没有半点龙钟老态,凤威犹在。   “回皇上,确是在斗琴。”顾燕飞落落大方地起了身,应道。   庾朝云也从琴案后起了身,屈膝帝福了福,纤纤玉指捏紧了袖口,恭敬地说道:“皇上,臣女想问顾姑娘觉得战争该当是如何?”   顿了一下,庾朝云意味深长地问道:“莫不是《西渡录》?”   《西渡录》是一出戏,讲的是一段前朝往事。   百年前,西戎大军挥军东去,前朝大军节节败退,当时在位的晖宗皇帝向西戎人投降乞怜,却被西戎人所俘虏,最后还被流放到了西戎的四国城,短短几年内就受辱而死。   庾朝云故意对着顾燕飞提起《西渡录》,自然是在暗指顾策当年投敌的事。   空气中隐约闪现针锋相对的火星。   岂有此理!韦娇娘霍地站起身来,想说什么,却被顾燕飞按住了手。   顾燕飞看着庾朝云的眼神又清又冷,微一转身,向着皇帝与凤阳道:“战争自然不是《伤别离》”   “战争应当是《踏青霄》!”   顾燕飞对着皇帝福了福,信步走到了琴案前,与琴案另一边的庾朝云四目相对,似笑非笑地勾唇道:“庾姑娘,我来告诉你什么是战争。”   最后一个字落下的同时,顾燕飞随手一拨琴弦。   “铮”的一声琴音响起,清清冷冷,仿佛来自那遥不可知的虚无之处。 第172章   这琴不错!   顾燕飞拿过琴案上的那把琴,端于手上,这是一把黑漆桐木琴,金徽玉轸,通身发小蛇腹断纹,七根丝线闪烁着霜雪般的冷光。   “铮!”   顾燕飞又随手抚了一下琴弦,随意地席地而坐,把琴置于盘起的双腿上。   本来她们这边是由韦娇娘上场斗琴的,所以顾燕飞毫无准备。   她试了试音,一段空灵明净的琴声自她指下流出,如御剑飞行,飞腾虚空,置身于云霄之上。   那种熟悉的手感瞬间回来了。   上一世的她根本不会弹琴。   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君子六艺什么的,她通通不会。   即便她被接回京城后,拼命地去学,进度也不如意,她已经错过了启蒙的最佳年纪,而且她也不可能在几个月内学会别人学了十几年的东西,反而囫囵吞枣。   她的琴棋书画都是转世曜灵界后,师尊手把手教她的。   想起过往的点点滴滴,顾燕飞的眸中流光溢彩,闪现怀念的情绪。   他们修士是与天争。   万事以修行为重,修士不会像凡人那样花费大量的时间去学些没用的东西。   虽然师尊教了她各种各样的东西,但她真正付出精力的钻研学习的还是那些保命的手段。   这琴也是。   她是医修,不主杀伐,所以师尊才特意教了她这首《踏青霄》。   师尊说,这一曲是让她保命用的,让她好好学。   她学得很快,却始终不能领悟最精髓的第二段,哪怕她反反复复地将这首曲子练习过无数遍,连她的手指也完全记熟了曲调。   师尊说,那是因为她缺乏历练。   琴曲的第一段曲调舒缓清新,琴声轻轻地拨动着众人的心弦,让人感觉似有一阵莲花般的芬芳气息扑面而来。   顾燕飞此刻的神情也与这清澈美好的琴音一般恬静温馨,宛如一尊美好温润的玉雕像。   皇帝全神贯注地倾听着琴音,面露赞赏之色。   他还从来不曾听过这首曲子,让人听了就觉得心境平和,仿如置身于世外桃源般。   嗯,小姑娘的琴艺不错。他颇有几分爱屋及乌地想着,手指随着琴声的节奏在膝头轻轻地叩动着。   与皇帝隔着茶几的凤阳却是漫不经心,自顾自地喝茶,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耳边响起之前顾燕飞的那番话:“战争不该是儿女情长的《伤别离》。”   “战争应当是《踏青霄》。”   凤阳淡漠地勾出一抹冷笑,唇角的皱纹愈发深刻,透出几分高傲与桀骜。   这就是战争?   这调子犹如翱翔苍穹,带着几分笑瞰天下的恣意。   果然是小孩子扮家家,以为战争就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凤阳慢悠悠地又喝了口茶,就听琴音骤然一凛,仿佛有一颗小小的石子被人随意地丢入了湖面,又似有一支羽箭骤然划开了暗夜清冷的空气。   那婉转的琴声逐步转为高亢激昂。   “……”凤阳的眉梢微微一挑,放下了茶杯,眼神变得锐利起来,如同一把鞘中之剑被拔出了一寸,露出了几分寒光。   顾燕飞的表情没有变,依然是那副浅笑盈盈的样子,可此刻再看她,却给人一种英姿飒爽的感觉。   她已经完全沉浸在了琴曲中。   这一曲如师尊所言,在危机关头救了她一命。   记得那一年,她带着师门中的一众小师弟、小师妹们去某个秘境,一个小师妹机缘好,得了一株罕见的金叶通灵草,遭人觊觎,意图杀人夺宝。   他们天问宗是医修门派,战力本弱,几个小师弟、小师妹也只是刚刚入门,不过区区练气期修为而已,她虽是金丹期,可对方却是两个金丹。   凭她一人之力想要护住师弟妹们很难。   后来,她借了小师妹的琴,孤注一掷地弹奏了这一曲《踏青霄》,直到亲临战场,面对生死危机,她才真正领悟了此曲的第二段,杀伐之音。   第一段是“礼”,第二段是“兵”。   先礼后兵。   敌人既然不肯退一步海阔天空,那她就打到对方俯首为止。   那一次,她以琴音为剑贯穿了那两个金丹期修士的金丹,彻底毁了他们的修为。   “铮!”   琴声慷慨激越,不断拔高,似有千军万马驰骋在沙场上,似那轰隆隆的黄河排山倒海而来,似疾风暴雨,雷霆震动,响彻在天地之间……   这恢弘磅礴、杀气凛然的气势震得连周围的空气都在颤动着,水阁外呼啸的风雪声也沦为了琴声的陪衬。   凤阳一下子坐直了身体,整个人如同一杆长枪挺立,嘴唇紧抿,表情复杂。   她那双苍老却不浑浊的眼眸直直地看着正在弹琴的顾燕飞,心弦被这遥遥的琴弦所触动,眼神渐渐地变得恍惚。   她在看顾燕飞,又似乎根本不在看顾燕飞,怀念的目光穿过前方弹琴的少女望向了很久很久以前……   有那么一瞬,她仿佛回到了很久以前的那段峥嵘岁月。   她披荆斩棘,冲锋陷阵,她身边是尸山血海,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哪些尸身属于敌人,哪些属于同袍……   凤阳幽深的眼眸又染上了一丝悲凉,眸中荡着点点水光。   想起从前她随父皇上战场时,父皇时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话: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   那些故人的音容笑貌、举手投足一幕幕飞快地在她脑海中闪现,幽幽的怀念与淡淡的哀愁在眸中交织,在心底弥漫开来。   故人们一个个都走了,只剩下她这把老骨头还活着。   琴音凛冽,震天动地。   庾朝云越听眉头皱得越紧,又是摇头,又是叹息。   这一曲不好,未免杀伐过重!   《礼记》有云:士无故不撤琴瑟。她们学琴是为颐养心性、崇道尚雅,而不是为了学弹奏这等杀伐之曲。   这一曲杀气腾腾,大有不死不休的架势,根本违背了琴道的初心!   不妥,实在是不妥!   曾姑娘面露不屑之色,与赵姑娘交换着眼神,开始在心中酝酿起说辞。   曲子也在此时到了第三段。   曲调从恢弘转为悲凉、哀伤,可哀伤之中又隐隐透着一丝生机。   就仿佛是凤凰涅槃般,凤凰在死灰中获得了新生!   凤阳的双眸睁大,眼神怔怔,胸膛急剧地起伏着,心绪又渐渐从哀伤抽离了。   故人已去,新朝建立。   时光荏苒,这一眨眼,就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还活着,亲眼见证了大景的崛起!   她身旁的皇帝也同样听得专注,置于膝头的手早就停止了叩动的动作,怔怔地坐着一动不动,仿佛心神被抽离般。   一曲罢,琴音止,却似余音未绝,只颤得人心旌摇摇。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以言说的气氛,似有一张无形的大网将众人缠绕其中。   韦娇娘、路芩等人都有种茫然不知时间过的感觉,心头空荡荡的,仿佛做了一场无比真实的梦。她们惊叹地看着顾燕飞,一时说不出话来。   而另一边的曾姑娘她们终于等到了曲罢。   曾姑娘捏住帕子,迫不及待地想要开口点评,却听另一个女音先她一步叹道:   “好!”   这个威仪的女音飞扬飒爽,铿锵有力地响彻屋内。   众人下意识地寻声望去,但见坐于皇帝身旁的凤阳重重地抚掌两下。   那张苍老英气的面容上,早就不见此前的悲凉与惆怅,整个人神采奕奕,眉宇间多了一抹飞扬的喜色,似乎一下子年轻了好几岁。   见状,曾姑娘与赵姑娘只能悻悻地闭上了嘴,把已经到嘴边的话都咽了回去。   顾燕飞抱琴起了身,笑盈盈地对着凤阳屈膝福了福:“谢大长公主殿下谬赞。”   韦娇娘的眼睛更亮,如宝石般闪闪发亮。   “波澜壮阔,荡气回肠,弹得好!”凤阳朗声一笑,双目炯炯有神,打量着顾燕飞的眼神中有赞赏,也有几分兴趣。   “古语有云:不见高山,不显平地;不见大海,不知溪流。”   “丫头,你是不是去过战场,亲临过绝境?”   也唯有亲眼见过惨烈的战场,方知如今的太平盛世何等不易,方知何为无病呻吟!   “是。”顾燕飞一笑颔首,将那把琴放回了琴案上,一举一动舒爽利落。   她确实亲临过战场,在曜灵界时,她曾随师尊以及其他人族修士和魔族在将归湖一战,彼时她修为浅薄,但师尊还是把她带在了身边。   她是医修,并非那场人魔大战的主力,但也没有安逸地躲于后方,她亲手杀死过魔族,也亲眼目睹过很多人族修士魂飞烟灭。   这一战,血流成河,尸骨如山,但他们人族胜了,将魔族大军打回了将归湖西。   凤阳也没多问,深深地凝视着顾燕飞,爽利干脆地赞道:“很好。”   见状,曾姑娘与赵姑娘只能悻悻地闭上了嘴,把已经到嘴边的话都咽了回去。   坐在西南方角落里的顾云嫆一直看着顾燕飞,若有所思。   今天太后的宣召来得突然,顾云嫆事先也不知情,到现在也渐渐地回过味来。原来是为了给大皇子择正妃。   顾燕飞与庾朝云斗的也根本不是琴,是皇帝的青眼。   也难怪刚才在寿安宫顾燕飞一再挑衅太后,原来是这样啊。   因为自己马上要嫁给康王了,所以顾燕飞就盯上了大皇子妃的位置,想与自己争锋…… 第173章   顾云嫆的眸中内蕴华光,透着一股子看破不说破的超然。   最是无情帝王家,多少女子在后宫中下场凄凉。红颜易老,顾燕飞想要凭借男人的宠爱在后宫屹立不倒,怕是只会悔不当初……   背对着顾云嫆的顾燕飞隐约感觉到了身后那道古怪的目光,抱琴起了身,笑盈盈地对着凤阳屈膝福了福:“谢大长公主殿下谬赞。”   皇帝再次大笑,悠然拈须,那样子似乎比自家的闺女被人夸奖似的,略带着几分沾沾自喜的得意。   皇帝和凤阳的注意力全都在顾燕飞的身上,就仿佛在场的其他人都不存在似的。   世家女们的心里不免有些愤愤不平。   明明庾朝云的那一曲《伤别离》技巧更出众,情感更细腻,意境更高雅,远胜于顾燕飞这曲刀光剑影般的《踏青霄》。   可皇上和大长公主却如此厚此薄彼,实在不公。   庾朝云的心底更是笼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云,始终微微翘起的唇角有一瞬间的绷紧。   今日她是为了大皇子妃而来的,虽然大皇子没有来水阁,但是,皇帝来了。   在皇帝面前,她怎么也不能弱一头,弱于别人倒也罢了,身为世家女本该端庄内秀,韬光养晦,如月白风清。   但是——   眼前这人是顾燕飞!   庾朝云的唇角又绷紧了几分,红唇依然弯起,眸暗如古井,看向顾燕飞道:“听顾三姑娘说,顾二姑娘从小在淮北长大,久闻淮北山清水秀,风光如画,民风更是淳朴,是也不是?”   庾朝云一脸平静地问道,似乎只是好奇随口一问,手指又轻轻地摩挲起袖中的香囊球。   曾姑娘闻言,很快就从这句话中品出不对来:淮北又不是扬州,过去这十几年太平着呢。   所以,顾燕飞说她见过战场,分明就是在撒谎,罪犯欺君!   顾燕飞还真是好大的胆子!   众所周知,凤阳大长公主性烈如火,眼里一向容不下沙子,顾燕飞想讨好凤阳,所以信口开河,这下怕是要自作自受了!   曾姑娘的唇角勾出一个冰冷的弧度,拉了拉赵姑娘的袖子,示意她看好戏。   凤阳入鬓长眉一挑,看着顾燕飞问道:“丫头,你是在淮北长大的?”   “是。”顾燕飞一派泰然地点了点头,“我是宣仁六年在扬州出生的,生于扬州。”   宣仁六年,扬州。   这个时间与这个地点对于在场这些十几岁的女孩子而言,也就过耳即忘,击不起什么涟漪。   可是在凤阳这种老将听来,却像一把刀子,她立刻就想起了十四年前南越突袭扬州的那一场战役,想起了当时镇守扬州的先定远侯顾策。   那一瞬间,眸间涌动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有赞赏,有惋惜,有追忆,也有唏嘘。   凤阳心中一动,想起这丫头也姓顾,忍不住再问道:“你爹是顾策?”   过去这八年,“顾策”这个名字犹如被尘封一般,在很多人眼里,意味着大景的耻辱,大都避而不谈,在场的小姑娘们所知不多,面面相看。   顾云嫆却是微微蹙眉,心一沉。   顾策是叛将,是大景的罪人,这八年来,顾家好不容易才从顾策降敌的阴影中走出来,好不容易才让其他人忘了这件不光彩的往事。   现在旧事重提,那不是平白往顾家的门楣抹黑,平白遭人非议吗?!   “是,我爹是顾策。”顾燕飞再次点头,眼眸明亮如旭日,毫不避讳皇帝与凤阳审视的目光,“当时扬州战乱,我娘怀胎七月北上京城,我是在战乱中出生的。”   十四年前扬州的那场战事,当时还是太子的皇帝自然也不会忘,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大太监赵让俯首在皇帝耳边低低地提醒了一句,皇帝看着顾燕飞的眼神越发慈和。   这丫头十四年前丧母,八年前丧父,父母双亡。   八年前,顾策本来不该死的。   也难怪这丫头刚刚听到人提起《西渡录》会是这样的反应!   别人出言辱她亡父,她当然不能忍,这才弹了那曲《踏青霄》作为回击。   现在再想《踏青霄》,皇帝愈发唏嘘,原来这丫头是因为思及亡父,才能弹得出如此波澜壮阔的曲子。   八年前的那一战也是皇帝心头的痛,唯一的独子楚翊被先帝送去南越当质子,整整八年。   中间有那么一度,皇帝以为自己有生之年都见不到儿子了。   皇帝闭了闭眼,压下心头汹涌的情绪,额头间的那几道皱纹愈发深刻。   幸好,儿子回来了,还有了心上人了,再过几年,自己没准都能抱上小初一了……   此刻再回想那日儿子在东暖阁中与他提起顾策、顾渊父子,皇帝登时就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皇帝转过头面向凤阳时,清臞的面容上已经露出了亲和愉悦的笑容,对着凤阳赞道:“皇姑母,这丫头不错。”   “……”凤阳露出罕见的愣神,一时有些跟不上皇帝的思路了,但她确实对眼前这小丫头的感观极好,也点了点头,“是个好孩子。”   “琴艺也好。”   顾燕飞方才的这一曲《踏青霄》实在是不错,哪怕是自己在她这个年纪,也弹奏不出这种意境。   这孩子不容易,心性也好。   庾朝云垂眸站着,好几次欲言又止,想揭开顾燕飞的谎言,想说顾燕飞根本就是在左右而言他,但终究没说出口。   她知道最好的时机过了,她要是再反复揪着淮北不放,难免会让皇帝对她留下得理不饶人的印象。   世人都容易同情弱者。这个顾燕飞真是心计深沉,滴水不漏。   对于凤阳的赞赏,韦娇娘与有荣焉地笑了,觉得大长公主殿下果然是有眼光。   她胆子大,笑呵呵地上前了两步,嬉皮笑脸地装可爱讨起赏来:“殿下,我家燕飞这么好,您有没有奖励啊?”   凤阳认得韦娇娘,当这小丫头是自家晚辈一般,大笑着抚掌道:“是该赏。”   “丫头,你想要什么?”凤阳转头问顾燕飞,眼角笑出一道道皱纹,神采飞扬。   那属于强者的傲人风采令人不觉她苍老,反而心生仰望之情,水阁内的大部分姑娘都被她的光芒所震慑。   韦娇娘一溜烟地蹿到了顾燕飞身边,堂而皇之地拉了拉她的袖子,又挤眉弄眼了一番,意思是,别客气。   要什么呢?顾燕飞眼珠子转了转,思忖的目光对上韦娇娘亮晶晶的眼眸时,心念一动。   方才她们在水阁里坐下后,韦娇娘就与她说了不少关于凤阳的事,说凤阳如何文武双全,说她如何叱咤沙场,说她射箭有百步穿杨之能,舞鞭如秋风扫落叶……说的是天花乱坠。   路芩还告诉她,韦娇娘平日里爱配鞭的习惯就是跟凤阳大长公主学的,只是,韦娇娘的鞭法就是个花架子,不及凤阳三成。   顾燕飞将视线右移,转而落在凤阳身侧配的长鞭上,含笑道:“听闻殿下不仅琴艺超凡,还耍得一手好鞭法。”   顾燕飞目光灼灼地注视着凤阳,神情中带着几分亲近的情绪。   她们天问宗掌门座下的大师姐鞭法就很好。   在曜灵界时,她五岁就被师尊捡了回去,收为亲传弟子。师尊不会养孩子,饿了她好几回才发现小孩子是要吃饭睡觉洗漱的,就借口闭关,把她丢给了大师姐。   大师姐带了她三年,不仅如长姐般照料她的起居,还教了她鞭法,带她认识了门派中的那些师兄师姐。   也让她渐渐地明白了,原来她跟上辈子不一样了,原来她还是挺讨人喜欢的……   顾燕飞的眼里潋滟着点点笑意。   一阵凛冽的寒风自水阁正门刮入,轻轻地拂起她的裙摆,裙裾婆娑起舞,映得她的笑容也生动明快了几分。   与顾燕飞对视的凤阳也同样笑了。   她只以为顾燕飞是知道她曾经鞭打过先帝和太后的事,笑容在脸上一点点地扩大,最后明朗的笑声溢出了口唇。   这么多年了,其他人要么怕先帝,要么惧袁氏,鲜少有人敢当众提这件事。   这丫头真是个胆子大的,有她方才弹那一曲的气魄!   “丫头,你会耍鞭?”凤阳笑容可掬地问道。   “会。”顾燕飞立刻点头,连带她身边的韦娇娘也跟着频频点头,心里觉得燕飞那么聪明,就是不会,自己教两天,她肯定能举一反三。   “过来。”凤阳对着顾燕飞招了招手,把自己配在腰侧的鞭子解下来,亲手递给了顾燕飞,“这玄焰鞭就赐予你,好好收着吧。”   入手的皮质长鞭十分趁手,长长的鞭身闪着乌溜溜的光泽,黑中透着紫,长柄上雕刻着一道道火焰纹。   顾燕飞抓着鞭柄随意地抖了抖长鞭,就能听到鞭子震动空气的声响,干脆犀利。   “多谢殿下。”顾燕飞的心情大好,也学凤阳把长鞭配在了腰侧。   抬眼时,她看向皇帝的眉心,手指飞快地掐算了两下,心道:果然……   她从腰侧的荷包里摸出了两枚护身符,笑眯眯地说道:“这是回礼。”   “护身符。” 第174章   皇帝与凤阳二人的脸上皆是同样的愕然。   这还是凤阳第一次赏赐了东西,有人给她回礼的。   她摩挲着手中的护身符,新奇稀罕得不得了。   庾朝云看着顾燕飞的眼神更幽深,也更晦暗,之中带着一点点怨恨。   经此一遭,顾燕飞踩着自己在皇帝心中留下了名字。   她不甘心!   庾朝云身形绷紧地站在原地,失魂落魄,连皇帝与凤阳何时离开都毫无所觉,只是机械地随着其他人一起恭送二人的离开。   后方,顾云嫆默默地看着庾朝云,眸光中略有些同情。   方才庾朝云那一曲确实弹得堪称绝妙,在这京城的闺秀中也是数一数二的,只不过不和凤阳大长公主的心意罢了。   凤阳孑然一身,无儿无女,自然不会喜欢那等儿女情长的曲目。   顾云嫆心中暗叹,与众人齐齐地屈膝行礼,耳边响起姑娘们整齐划一的声音:   “恭送皇上,大长公主殿下。”   水阁外,依然寒风呼啸,雪花乱舞。   大太监赵让亲自为皇帝与凤阳撑伞遮挡风雪,眼角的余光不动声色地瞟着皇帝的手。   皇帝忍不住去摸袖袋中的那个护身符,翘起的唇角就不曾放下过,连平日里沉稳的步伐都有些飘,整个人瞧着神采焕发,精神抖擞,简直比吃了什么灵丹妙药还管用。   虽然刚刚小丫头只是弹奏了一曲,但曲由心生。   那一曲直抒胸臆,波澜壮阔,气势酣畅,带着一种撼人心魄的力量,做不了假。   “皇姑母,这丫头不错吧?”皇帝乍一听在问,可是赵让却能清楚地听出皇帝口吻中的炫耀之意。   凤阳望着前方纷纷扬扬的大雪,回忆着方才那一曲,道:“父皇曾说,经历风雨,过尽千帆,仍怀赤子之心,最为可贵。这孩子有一颗赤子之心。”   凤阳今天才初次见顾燕飞,也就与她聊了几句而已,能给出这种评价已属难得。   “那是。”皇帝笑得更温和了,浑身上下散发的那种无处安放的慈爱气息引来凤阳的侧目。   凤阳品出些意思来,挑眉问:“怎么?”   皇帝的唇角又翘得更高了一些,卖关子地停顿了一下,才道:“初一的心上人。”   “……”凤阳眉目柔和地失笑点头。   原来如此,也难怪皇帝突然就眼巴巴地拉她来水阁看人。   凤阳随意地一振袖,挥去了那些飘在袖子上的雪花,淡淡道:“太后挑中的可是世家女。”   说着,凤阳的唇角泛出一抹讥讽的冷笑。   她刚刚在水阁里只略略地扫视了一圈,就算不知道谁是谁家的,但是世家女那种“端着”的做派太明显了,哪怕不问不说,也根本不会认错。   一个个珠光宝气,锦衣华服,从头到脚都装点得无懈可击,简直都可以参加朝贺了,连身上的熏香都要用昂贵的极品香,最上好的香料价比黄金,可熏在身上也就是半天一天的余香。   这些世家哪怕败落了,哪怕日子过得捉肘见襟,但本质还是没变,穷讲究,不仅喜欢装模作样,而且奢靡依旧。   就跟太后一个样!   想起袁太后,凤阳的神情又冷了三分。   前朝以及再往前的几个朝代,这些高门世家就自恃人上人,占据了朝堂大部分的权力与资源不算,甚至在还民间宣扬什么“世家与君王共天下”。   当年,先帝不顾她的反对,娶了袁氏这个世家女为继后,晚年日益奢靡,安于享乐,硬是把太祖皇帝攒了半辈子的国库亏了个精光。   幸好,她联合群臣没让先帝改立太子,否则,他们大景江山迟早要被这对母子给败完了。   袁氏还真是其心不死,这般明目张胆地想给大皇子择世家女为正妃,这是想连大皇子也一起祸害了?!   凤阳越想越觉得袁太后不怀好意,越想越觉得水阁里的那些世家女统统是祸害。   相比之下,顾燕飞这磊落爽快的做派让凤阳觉得舒服多了。   凤阳把顾燕飞送的那个护身符又掏了出来,饶有兴致地把玩了一番,笑道:“倒是姓顾的丫头,颇有几分意思。”   “初一的眼光什么时候错过?”皇帝负手徐行,难掩自得之色。   凤阳的眉眼弯了弯,有欣喜,也有感慨。   她也心疼楚翊,当年若非她不在京中,一定不会任由先帝把楚翊送去越国为质……如今说这些旧事也没什么意义了。   人终究要往前看!   凤阳抬起下巴,遥望着前方,几缕花白的头发抚着她清瘦的面颊以及坚毅的下巴。   “哎呀。”皇帝蓦地停住了脚步,有些着急地招来大太监赵让,吩咐道,“去传朕的口谕,就说……”   皇帝对着赵让叮咛了一番,略有几分懊恼地拧眉,他刚刚就该说的,怎么就忘了呢。   赵让唯唯应诺。   其实这么点小事本不用他亲自出马,使个小内侍去水阁传话就是了,可他知道皇帝看重这未来的大皇子妃,便亲自走了一趟,赶紧调头又返回了汀兰水阁。   水阁内,东西两侧的姑娘们依然泾渭分明,或坐,或喝茶,或私语,只是气氛略有几分尴尬。   守在门口的贺公公忙笑着拱手:“赵公公。”   其他人登时闻声朝赵让望去,赵让就站在了大门口,轻轻地甩了下拂尘,拖着长长的音调道:“传皇上口谕,顾二姑娘在斗琴中胜出,皇上特许顾二姑娘以后在宫中配鞭,钦此。”   这道口谕引来韦娇娘等人的欢呼,可是庾朝云等人的面子彻底崩不住了。   原来皇帝没说,庾朝云还能勉强告诉自己今天的斗琴是平手,不过是顾燕飞投机取巧讨了凤阳大长公主的欢心。   可有皇帝的金口玉言,这次斗琴的结果就毋庸置疑——   自己输了!   自己自幼拜于何大家门下,连先生都亲口夸过她的琴艺在同龄人中无人能出其右。   自己居然输给了顾燕飞!   庾朝云眼底的阴霾更浓重了。   对于韦娇娘来说,顾燕飞赢了,那就等于是自己赢了。   韦娇娘笑得眼眸弯成了两道弯月,亲昵地挽着顾燕飞的胳膊,小脸往她肩膀上靠,半是娇嗔半是夸奖道:“燕飞,你刚刚还说自己不会琴呢。”   她觉得顾燕飞实在是太谦虚了,要是她有这功力,肯定要天天挂在嘴上。   “我没说啊。”顾燕飞一本正经地纠正道,乌溜溜的瞳孔就这么直直地与韦娇娘对视,一点也不心虚。   咳咳,她刚刚也就是一不小心魂飞天外了而已。   路芩把脸凑了过来,靠在顾燕飞的肩头回想了一番后,肯定地说道:“确实没说。”   两人以目光无声地谴责顾燕飞:她那会儿的样子是分神了吧!   她们只瞪了顾燕飞三息,就绷不住脸了,忍俊不禁地笑了出来,欢快地抱作了一团,笑声肆意爽朗。   赢了就好!   其它都是细枝末节,没啥好计较的。   傻乐了一会儿后,韦娇娘又拉着顾燕飞回东侧的窗户那边坐下,兴致勃勃地借了顾燕飞新得的玄焰鞭把玩。   “燕飞,我跟你说,这玄焰鞭可不一般,听闻是出自武器大师司徒器之手。”   “司徒大师生平只爱铸刀,这鞭是他为妻子所制。”   “你看这鞭子,鞭尾还能伸缩呢,鞭柄这里藏了把小刀。”   “……”   说起她感兴趣的话题,韦娇娘就是滔滔不绝,如数家珍。   见她说得口干,顾燕飞适时地给她递了一杯茶,接着就感觉到身边一暗。   桌边多了一道海棠红的身影,是庾朝云。   随着庾朝云一起到来的,还有水阁东侧那些姑娘们的一道道目光,那一边静得没有一点声息。   “顾二姑娘,”庾朝云大大方方地对着顾燕飞福了福,“今日的斗琴是我输了。”   她的样子十分的坦荡,这种大方磊落的气度为她引来好几道赞赏的目光。   胜败乃兵家常事,庾朝云能坦然认输代表她的风度与涵养极好。   这便是他们世家的气节。   不愧是庾氏女。   不远处的其他人虽对今天的输赢还有些不服气,却也同时对庾朝云又高看了几分。   庾朝云温婉一笑,接着道:“从前,教我琴的先生也曾提点过我,说我技巧是够了,但在意境上有所欠缺,终究是年纪小,经事太少。”   她这番话听得韦娇娘与路芩也有些意外,韦娇娘更是差点被茶水呛到,目光飘去了窗外。   顾燕飞倒是觉得很有“意思”,直直盯着庾朝云的脸,在对方唇边的那抹笑容上反复流连。   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她与庾朝云竟然走上了与前世不太一样的发展。   这一世从初见,庾朝云对她的态度就很疏离,高傲端庄,带着一种高高在上的矜贵,和上一世判若两人。   上一世,庾朝云从一开始就抱着交好的态度与自己相识,就和现在一样,当时的庾朝云表现出了她最好的一面。   她大方,得体,亲切,优雅,温和,就像是戏曲里那些完美无瑕的千金小姐一样。   彼时的自己既自卑,又孤独,怯怯懦懦,轻易地就陷进了名为“友谊”的漩涡,对庾朝云掏心掏肺,然后,遍体鳞伤。   呵!   庾朝云此刻这个笑容还真是熟悉啊! 第175章   这一瞬,在顾燕飞的眼里,眼前的这个庾朝云与前世那个口腹蜜剑的庾朝云完完全全地重叠在了一起。   她外表看似温和优雅,大方磊落,体贴有礼,仿佛知心好友般设身处地地为自己考虑。   但实际上,庾朝云就像毒蛇一样,在阴暗的角落里伺机而动,只要一有机会,就会狠狠地咬上人一口。   迎着顾燕飞清冷的眼眸,庾朝云始终在微笑,得体地维持着优雅的风度,继续说着:“姑娘的琴音恢弘蓬勃,别有一番海阔天高的意境,让人听了心胸开阔,令我自叹弗如。”   “今日你我是斗琴,也是以琴会友,我与姑娘一见如故。”   庾朝云说得一派真挚,引来更多赞赏的眼神。   顾燕飞似笑非笑地看着对方。   这会儿,对方的言谈举止倒是感觉对了,这才是自己上辈子认识的那个庾朝云。   人的本质终究是不会变。   庾朝云又赞了几句顾燕飞的琴音,像演独角戏似的说了一通话,可顾燕飞没理她。   韦娇娘她们也同样没理她,自顾自地凑在一起说悄悄话:   “路芩,我们出去玩吧,这里太无聊了。”   “雪太大了,在这里喂喂鱼、赏赏雪多好啊。娇娘,我给你再斟杯酒,这可是御酒,等你回去,你祖父肯定羡慕你……”   “……”   她们坐着,庾朝云独自站着,似有一道无形的屏障将双方隔绝开来,显得庾朝云格格不入。   庾朝云再也说不下去了,抿着唇,捏着帕子静默地站了一会儿。   漫长的沉默让周围的气氛变得有些古怪,有些尴尬。   越来越多的人注意到不对劲,全都噤了声,凝望着顾燕飞与庾朝云。   一片寂静中,庾朝云轻叹了口气,眼睫如蝶翅般颤了颤。轻轻问道:“顾二姑娘,你是不是不喜欢我?”   那轻轻柔柔的声音似叹又似嗔,话尾软软。   她漆黑的眼眸中漾起丝丝波光,乍一看,透着几分楚楚可怜与委曲求全的味道,再一观,鸦睫下的瞳孔深不见底。   窗外的寒风卷着点点雪粒泼洒在桌面上,带来满室的寒意。   韦娇娘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另一边的曾姑娘、赵姑娘等人皆是蹙眉,眸中透着些许抑郁不平。   果然!顾燕飞唇角的弧度反而往上翘了一点,眸光流转。   她还记得上一世她与庾朝云初见时。   那本该是下个月的事,顾云嫆在侯府宴客,请了不少京中闺秀来侯府,庾朝云也来了。   当时的顾燕飞不知该如何与京中闺秀往来,独自躲在亭子里喂鱼,是庾朝云主动来找她示好搭话:   “顾二姑娘,我刚刚不慎湿了鞋,可以在此小坐吗?”   “我没打扰你吧?”   明明都两百年了,明明她一度以为她什么都不记得了。   直到现在,她才意识到,很多事只是被她深深地尘封在了记忆的一角。   原来她从来都没有真正忘记过。   上一世的庾朝云就是这样,擅长把自己置于弱势,陷对方于进退两难之地。   但凡旁人退了一步,那么她就进一步,自然而然地占据了主导权。   顾燕飞在曜灵界时也遇到过像庾朝云这样的人,那会儿,宗门的一个师姐跟她说,不喜欢就不需要去喜欢,他们天问宗的人从不受委屈。   “真是怀念啊。”顾燕飞低低地喃喃道。   她与庾朝云终于殊途同归地走到了和上一世差不多的道路上。   顾燕飞轻嘲地勾了下唇角,她本来还担心,和上一世差别太大,破不了心魔怎么办。   怀念?庾朝云听得一头雾水,纤细的手指不自觉地捏着袖口。   “啪!”   韦娇娘不快地重重地将手里的酒杯放在桌上,心道:这些世家女果然“装”!说话总是阴阳怪气的。   哼,不就是阴阳怪气吗,她也会啊!   韦娇娘正要出声恶心庾朝云几句,就见顾燕飞对着庾朝云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   “是啊。”   “我不喜欢你。”   顾燕飞的声音不轻不重,清冽如水,清清楚楚地响彻这安静无声的水阁中。   满堂寂然,气氛瞬间凝结。   “……”庾朝云微微睁大眼,唇角那抹完美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她完全没有想到顾燕飞会这样说,一时没反应过来。   顾燕飞不是应该对自己说:我没有不喜欢你吗?   顾燕飞不是应该顺势请自己坐下,夸一番自己的琴艺吗?   ……   庾朝云一时恍然。   很快,她掐了掐自己的指腹,努力稳定着情绪,看着顾燕飞的眼眸问道:“为何?”   她的音调微沉,身子也绷得紧紧。   顾燕飞定定地看着庾朝云。   她的目光太过澄净,太过坦然,太过明亮,犹如那夜空中最璀璨的寒星,看得庾朝云很不舒服。   她的目光就像是能够里里外外地看自己的一切,自己的心思在她的眼里根本就无所遁形,就像是在看着一个跳梁小丑。   这种感觉实在是太糟糕了。   庾朝云忍不住又问了一遍:“为何?”   顾燕飞随性地以拳头托腮,歪着小脸懒懒地斜睨着庾朝云,悠然自在地笑了,吐出两个字:“你猜?”   她轻扯了下嘴角,似在说,你问,我就要答吗?   水阁中再次静了一静。   顾燕飞完全不按理出牌,接续两次让庾朝云无言以对。   这一瞬,庾朝云再也难以掩饰她的失态,唇角绷紧如铁。   她从前认识的姑娘家没一个是像顾燕飞这般的!   不远处的曾姑娘等人眉头紧皱地看着这一幕。   顾燕飞这哪里是在针对庾朝云一人,她刚刚的那句“我不喜欢你”分明就是故意说给她们所有世家女听的。   顾燕飞莫不是把她们都当作了强有力的竞争对手,在向她们宣示:她对大皇子妃的位置势在必得?!   一众世家女不由浮想联翩,面面相看。   “噗哈!”   韦娇娘清脆活泼的笑声打破了尴尬的寂静。   曾姑娘的面色一沉,心道:这些个泥腿子简直不可理喻。   庾朝云虽然落败,却落落大方,还主动对顾燕飞示好,言辞得体,可顾燕飞非但不领情,态度还如此轻慢。   岂有此理! 第176章   韦娇娘笑得前俯后仰,眼角笑得溢出了泪花,靠在顾燕飞的身上,兴致勃勃地帮腔道:“你猜啊!”   “猜不着的话,你可以找个人算算,说不定就知道了。”   韦娇娘毫不掩饰她对庾朝云的不喜。   “怎么?讨厌一个人还需要理由吗?”路芩笑嘻嘻地接口道,“我不喜欢乱吠的狗,还需要跟人交代吗?”   庾朝云攥紧帕子,脸色煞白,眼神更是阴晴不定。   话都说到了这份上,这已经不止是她被当众打脸这么简单了。   她今天是代表世家斗琴,她输了,伤的是世家的颜面,但只要能维持住世家的气节,依然可以获得其他人的认可。   可现在,顾燕飞、韦娇娘她们简直把她踩到了泥地里,她要是这么灰溜溜地回去,其他世家女会怎么看她?!以后,谁还会高看她一眼?!   “雪停了!”韦娇娘对着窗外欢欣地叫了起来,从椅子上霍地起身,顺手把顾燕飞和路芩也给拉了起来,“我们可以躲猫猫了。”   “好好好,我坐得都快僵了。”一个翠衣姑娘也兴奋地跳了起来,其他人也是跃跃欲试。   路芩缩着身子,明明还没出水阁,已经感觉到了那刺骨的寒意。   她一点也不想去外面吹冷风,却敌不过其她几人的兴致勃勃,就这么半推半就地随其她几位姑娘一起出了水阁。   谁也没有再理庾朝云,桌边就只剩她一人孤零零地站在那里。   姑娘们轻快的说笑声渐渐远去。   水阁西侧的曾姑娘等人依旧坐在远处,表情复杂地看着庾朝云,久久无人上前。   周围一片死寂。   庾朝云藏在袖中的手紧紧地捏着那个香熏球,几乎要将之捏扁。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耳边传来了一个亲和柔美的女音:“朝云。”   声音就在她身后几步外响起,一道纤细婀娜的影子投在她身边,蝴蝶珠花的剪影在地上微微颤颤地晃动着。   就算不回头,庾朝云也知道来人是顾云嫆,袖中的手指又收紧了一分,眼眸中的阴霾浓得快要溢出。   她自小就知道,表哥方明风和定远侯府的顾云嫆指腹为婚,只能将她的心思好好地藏匿起来。   这趟来了京城后,她方从姑母英国公夫人口中得知,顾云嫆与康王有了私情,为此把表哥推给了顾家长房流落在外十几年的二姑娘顾燕飞。   而顾燕飞竟然在靖王府当众对着太后说,她不认她与方家的亲事。   这个消息对庾朝云来说,宛如雷击。   她一心一意恋慕的表哥,竟然被顾家这对姐妹像烫手山芋一样推来推去,她们到底把表哥当成了什么?!   “朝云?”后方的顾云嫆又唤了一声,地上的那道影子也随之往前挪了一步。   庾朝云闭了闭眼,再睁眼时,眼眸中恢复了平静。   她慢慢地转过了身,当脸庞对上几步外的顾云嫆时,神情中写满了委屈,眸中水光流转,微微发白的樱唇紧抿着,一副隐忍难堪的样子。   看起来就像那明艳端庄的牡丹花被人粗鲁地从枝头折落,几片花瓣自花冠飘落。   顾云嫆看着庾朝云这副样子,心有不忍:庾朝云也不过是一个刚及笄的小姑娘,又何曾知道这世上的输赢很多时候也就是当权者一句话的事,没有什么公平可言。   “朝云,你没输,也不需要认输,别太过介怀了。”顾云嫆对着庾朝云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唇角的一对酒窝像是盛了蜜似的,观之可亲。   “嫆嫆,谢谢你。”庾朝云点点头,朝顾云嫆走近了一步,勉强笑了笑,笑容略有几分苦涩。   她伸手握住了顾云嫆的一只手,举手投足间,就像是一只不谙世事的白兔,纤弱无辜,带着一种孩子般的依赖。   顾云嫆感觉到庾朝云的掌心冰凉,愈发觉得对方可怜,心里叹息。   她安抚地握了握庾朝云的手,试图给她力量与温暖。   庾朝云的目光又转向了窗外波光粼粼的湖面,轻声细语地说道:“嫆嫆,我其实是被家族里送过来京城的。”   “我也不瞒你,他们为的就是大皇子妃。”   她的声音飘忽无力,说话时,长翘的眼睫轻颤不已,胸口更是在激烈地起伏着。   那样子似乎已经压抑良久,实在无人述说,所以,只能对着顾云嫆倾诉。   “扑通!”   窗外湖水中的一尾金银鲤鱼自水里飞起,又落下,水花四溅,有几滴水珠透过窗户溅到了她们的衣裙上,庾朝云的袖口湿了一片,似是染上了泪水。   “朝云……”顾云嫆话中的怜惜之意更浓,心有所触,想劝劝她。   在这个时代,无论是平民女子,还是世家勋贵府邸的姑娘,全都身不由已,她们的婚姻把握在家族手里,只能随波逐流地寻一门门当户对的亲事,此后就相夫教子,夫妻相敬如宾地过完一生。   从一颗光彩灿烂的珍珠逐渐变成一颗无趣乏味的死鱼眼,实在是可怜。   然而,顾云嫆后面的话还没出口,就听庾朝云轻轻柔柔地又道:“嫆嫆,我其实很高兴。”   顾云嫆樱唇微张,愕然地看着庾朝云。   庾朝云的目光又看向了顾云嫆,浅浅一笑,笑容中带着三分温婉,三分甜意,接着道:“我很高兴,我从小就仰慕大皇子殿下。”   “我小的时候,曾来过京城几次……”   “七岁那年,我随姑母进了一次宫,在御花园里遇到了大皇子殿下。当时我与几个姑娘在湖边赏荷,有两个姑娘起了龃龉,推搡时不慎撞到了我。只差一点,我就要坠湖,幸好大皇子殿下拉住了我。”   “对于当时的我来说,殿下就像是一个英雄……他真的是一个很温柔的人。”   庾朝云说的这些半真半假,但她的情感是真的。   在她七岁那年,她确实随姑母进过一次宫,只不过故事中她隐去了一个人,表哥方明风。   当年,在宫里拉住了她的人是表哥,她喜欢上的人也是表哥。   除了表哥,就没有别人了。 第177章   说完之后,庾朝云久久未语,眼角发红。   那半垂的眼帘下,眸底藏着用言语难以形容的情潮,那么克制,那么深情,那么压抑,那么求而不得。   顾云嫆直直地看着庾朝云,被她这一瞬所迸发的情感所触动,心有所感。   原来是这样,庾朝云喜欢的人原来是大皇子啊。   难怪庾朝云方才会弹奏那首《伤别离》,对她来说,战争确实是《伤别离》,这曲中那千里寻夫的少女代表着庾朝云自己,而那个被征召入伍的未婚夫就代表着被送去南越为质子的大皇子。   过去这八年,庾朝云怕是心心念念地想着去南越寻大皇子吧;   过去这八年,庾朝云怕是一直担心大皇子再也回不来了……   这首曲子就是庾朝云的心声。   这么说来,这不是一桩家族安排的包办婚姻。   想着,顾云嫆看着庾朝云的眼神中多了几分赞赏与亲近之意。   “嫆嫆,”庾朝云露出羞赧的笑容,低声道,“我本不该与你说这些……”   “没什么该不该的。”顾云嫆打断了庾朝云的话,双手握住了她的手,“喜欢一个人本就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原来庾朝云早在八年前就与大皇子有缘,是她先喜欢上了大皇子。   此刻再回想庾朝云方才对顾燕飞说的那番话,顾云嫆忽然觉得她是话里藏话。   方才,庾朝云是不是想放弃大皇子了,所以才会对顾燕飞说,她输了。   可是顾燕飞咄咄逼人,非要压得庾朝云不能翻身,非要插足到大皇子与庾朝云之间,非要夺人所爱!   顾燕飞未免欺人太甚!   思绪间,顾云嫆的视线穿过水阁的大门,望向了水阁外的空地。   七八位姑娘们正在空地上玩躲猫猫,此时蒙着眼睛当“瞎子”的人是顾燕飞。   “燕飞,来抓我啊,来抓我啊。”路芩笑吟吟的声音随风传来。   其他姑娘们要么躲在路芩身后,要么躲在附近的树干后。   几乎路芩话落的同时,顾燕飞就寻声而去,往前两个跨步,一把抓住了路芩的手腕。   “抓住你了!”   顾燕飞自信满满地说道。   顾云嫆看着顾燕飞的背影,眸子一点点地变得深邃,心头复杂,叹息道:“朝云,我那位二堂姐的性格一向好胜……”   是啊,顾燕飞的性子太掐尖要强了。   她根本就是为了与自己争风才会觊觎大皇子,她根本不是真的喜欢大皇子。   她为了一己之私就要把大皇子抢走,最后也不过是成就一对怨偶,她、大皇子与庾朝云三个人的下半辈子都会变得一地鸡毛。   她不该这样做的!   “朝云,我会设法劝劝她的。”顾云嫆递了一方帕子给庾朝云,笑容温柔可亲。   她容貌明丽,性子又随和,为人处世八面玲珑,与她相处总有一种轻松自如的感觉,在京中交友甚广。   “嫆嫆,你真好。”庾朝云接过帕子,微低下头,用帕子轻轻地拭了拭眼角,藏在帕子后的嘴角几不可见地翘了翘。   她没有问顾云嫆打算怎么劝,只是对着顾云嫆绽出一个浅淡的笑容,声音有些沙哑:“这些我憋在心里很久了……今天把话都说出来,觉得舒服多了。”   她的眼睛依然有点红,眼神却很明亮。   “我是庾家女,从小我就知道我会随从家族的意愿去联姻,所以哪怕我喜欢上了大皇子,也从未抱任何期望过。”   “没想到,阴错阳差地,家人居然送了我来京城,让我去争一争那位置。”   “这是上天给我的机会,不管怎么样,我还是不想认命。”   庾朝云的语气轻缓柔和,神情十分坚定。   寒风冷冷地吹上她的面颊,几缕刘海被风吹乱,露出她白皙如玉的额头,她整个人透出一股深邃的悲凉,柔弱而又坚强。   顾云嫆抬手替庾朝云抚平了刘海,觉得两人今天交了心,便对她生出了几分亲近的感觉,也有几分另眼相看。   原来在大景朝的女子之中,也会有庾朝云这般勇于追求真爱的姑娘。   庾朝云这么信任自己,才会与自己倾诉了衷肠。   对此,顾云嫆心中也有些触动,含笑道:“朝云,你放心,我会帮你保守秘密的。”   “有些话说出来才好,否则憋在心里久了,反而会成为心病。”   庾朝云捏着帕子又擦了擦眼角,与顾云嫆相识而笑。   水阁外,远远地传来顾燕飞、韦娇娘她们清脆爽朗的笑声,庾朝云下意识地寻声望去,却见一个三十来岁的内侍走了进来。   那内侍站在门口对着顾云嫆、庾朝云以及水阁西侧的那些世家女团团地行了一礼,才道:“太后娘娘九凤舫宴客,还请请各位姑娘移步。”   于是,坐在水阁西侧的曾姑娘等人都起了身,与顾云嫆、庾朝云一起随着那内侍往外走去。   “姑娘们,请这边走。”   那内侍走在前面为顾云嫆一行人领路。   前方,顾燕飞、韦娇娘她们也在贺公公的引领下沿着湖边,一路往东而去。   走了一盏茶功夫后,她们就来到了一艘两层的画舫,雕栏画栋,张灯结彩,在周围这片冰天雪地的映衬下,显得美轮美奂。   一阵清越的琵琶声自画舫上传来,幽幽地回响在空气中。   姑娘们一个接着一个踩着一块从画舫上伸出的木板上了船,画舫里点着一盏盏灯笼,莹莹灯火中,一片衣香鬓影,珠钗摇曳。   王氏、卫国公世子夫人、路夫人、庾大夫人等命妇们已落座,坐于画舫一楼,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十六七岁的少年公子,三三两两或站或坐地在画舫二层说着话,喝着酒,好不热闹。   一楼的角落里,一个浓妆艳抹、罗裙玉钗的乐伎抱着琵琶,一曲《凤求凰》跃然于她的指尖,缠缠绵绵。   掌事宫女流霜笑盈盈地走了过来,对着在座的众人福了福:“太后娘娘请各位不要拘谨。”   大年初八,本来就是有宫宴的。   这是从太祖皇帝时起的习俗,每年的初八会由皇后宴请一些适龄的公子姑娘,总能成就几对姻缘,渐渐地成了一则佳话,被称为鹣鲽宴。 第178章   今上没有皇后,楚翊的生母是今上的原配太子妃,早在十年前就病故了,那之后今上一直没续弦,如今后位空悬。   自今上登基后,群臣也曾几次上书请今上另立新后,只是被今上一律都给驳了。   所以众人本来以为今年的鹣鲽宴会取消,不曾想,袁太后在午后突如其来地把姑娘们宣进了宫,紧接着,皇帝也命人去各府传了口谕,把一些适龄的公子们也召进宫参加鹣鲽宴。   顾燕飞与韦娇娘、路芩她们挑了距离乐伎最近的位置坐着,待乐伎将一曲《凤求凰》弹完后,旁边的说书人一敲惊堂木,就开始摇头晃脑地说起书来。   顾燕飞把心分成了两半,一半听书,另一半则在听韦娇娘说话:“这鹣鲽宴也有四十几年了,每年都办,我还以为今年会是例外呢。”   “其实这鹣鲽宴最初是太祖皇帝为了给公主们相看驸马举办的。”   “太祖说,他的公主不怕嫁不出去,不会强点驸马,谁愿意来就来,说这叫相亲,男女双方总要先相看了,才知道这门亲事成不成。”   “据说,当年长宁大长公主嫌鹣鲽宴不够热闹,就叫了一群同龄人一起来。太祖也觉得像这样大家一起相亲挺热闹的,这习俗就一年年地保留了下来。”   路芩剥着松仁,发出感慨:“太祖皇帝一向有各种奇思妙想,真是个奇人啊!”   旁边的说书人此刻正在说的是一段太祖轶史。   他口灿莲花地从太祖皇帝年幼时说起,说太祖少时顽劣,十六岁摔下山坳,撞得头破血流,昏迷了三天三夜后,醒来后幡然醒悟,重新做人。   说起太祖从一个小小的捕快做起,短短三年,成了班头,在镇子上建立起了几分威望。   说起当时天下大乱,太祖的住宅上方出现了黑龙降世的吉兆,太祖之后揭竿而起……   本来,这些故事耳熟能详,偏偏今日,不少人或多或少都听闻了京城里又出现了“真龙异象”,如今再听这段轶史,不免有人露出了意味深长的表情。   也有像路芩这样进宫早,没听闻过的,一见韦娇娘那挤眉弄眼的样子,就兴致勃勃地将小脸凑了过来,悄声问她们:“怎么了?”   韦娇娘揽住路芩的肩膀,又把她拉得近了一点,对着她的耳朵低语起来。   路芩一双眼睛越睁越大,瞳孔绽放出异常明亮的光芒,赤裸裸地把震惊与好奇写在了脸上。   “真是龙?”路芩压低声音问道。   “……”韦娇娘眼角抽了一下,才懒得回答这种傻问题呢。   旁边的说书人已经口若悬河地说到了黑龙在太祖皇帝的头顶上方萦绕不去,连续三次叩首,又长啸三声,才飘然而去;   说到当时整个镇子上的人都看到了黑龙现身,对着黑龙齐齐跪拜,场面十分壮观;   说到太祖皇帝豪情壮志……   路芩自然是看明白了韦娇娘的鄙视,懒得理她,兴致勃勃地跑去找相熟的其他姑娘们唠嗑,问她们有没有听说今天京城有真龙现世。   在她的助力下,没一会儿,四周就窸窸窣窣地骚动了起来。   这件事委实匪夷所思,有人信以为然,有人半信不信,也有人不置可否地面面相觑。   画舫里渐渐地喧哗了,议论声越来越多,直到画舫外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夹着银铃般的语笑喧阗声。   “今年的鹣鲽宴是在这画舫举办呢。”   “比在宫殿里可有趣多了。”   “说得是。”   十来个宗室贵女簇拥着靖王府的长清郡主款款走来,一个个眉飞色舞,言笑晏晏。   有姑娘迎上前去跟长清等人打招呼行礼,有姑娘坐在原处含笑地点头致意,也有人只顾着和旁人说话,当作根本就没看到。   随着这些宗室贵女的到来,场面愈发热闹,一眼望去,上下两楼都是风华正茂的少年少女。   长清扫视了周围一圈,目光落在了不远处笑语盈盈的顾云嫆身上,嫣然一笑:“云嫆。”   长清快步上了过去,把顾云嫆从庾朝云她们那边拉走了。   “我正要找你呢。”长清亲昵地挽起顾云嫆的胳膊往前方的坐次走去,笑吟吟地与她低声咬耳朵,“我是不是马上要叫你皇婶了?”   长清是靖王嫡女,自小就是宫中常客,因此消息也灵通,一进宫就听说了太后打算过了这个年就定下康王与顾云嫆的婚期。   康王与靖王同辈,等顾云嫆成为康王妃,长清就变成了她的晚辈。   说起自己与康王的婚期,顾云嫆唇角轻翘。   一抹莹莹的灯光恰好洒在她秀美的面庞上,勾勒出她柔和精致的轮廓,点点金芒在她瞳孔中潋滟流转,衬得她娇媚动人。   顾云嫆的神情有几分柔情,几分旖旎,却无羞赧,落落大方地说道:“长清,我还是我,你从前怎么叫,就怎么叫。”   就算她嫁给了康王,她也不会一味依附于康王,她首先是顾云嫆,其次才是他的妻子。   长清就喜欢顾云嫆这副毫不扭捏的真性情,噗嗤笑了,凑在她耳边又道:“我可不敢。”   “康王叔……我招惹不起。”   谁都能看出康王对顾云嫆的心意。   顾云嫆含笑抿了抿唇,唇畔的酒窝更深,笑容缱绻甜蜜。   她们才刚坐下,就听守在外面的一个内侍尖声唱报道:   “皇上驾到!”   “太后娘娘驾到!”   “大皇子殿下驾到!”   “……”   着明黄色龙袍的皇帝与袁太后并排走了进来,身后跟着康王楚佑、大皇子楚翊以及其他几位王爷、公主,队伍浩浩荡荡,还有一个约莫十岁的粉衣小姑娘,坐在轮椅上,由宫人推进来。   她着一件粉色百蝶穿花袄裙,瓜子脸,白皮肤,樱桃口,梳着可爱的双丫髻,整个人瘦瘦小小。   今上子嗣单薄,只得了一儿一女,这便是如今宫中唯一的公主,名为安乐。   众人纷纷起身行礼,躬身的同时,不约而同地都悄悄看向了大皇子楚翊。   楚翊刚回京不过数月,又深居简出,在场至少有一半人不曾见过他,他们的目光中不免有好奇,有审视。   有人来回打量着大皇子与康王,在心里衡量。   再想想今日这“真龙异象”,这鹣鲽宴显然透出了几分不同寻常。 第179章   楚翊穿了一袭紫色云纹直裰,黄色的灯光柔柔地洒在他身上,让他那张俊美如画的面庞平添了几分温润的气质,眉目昳丽。   他不紧不慢地跟在皇帝后方,步伐优雅,举手投间,贵气非凡,宛如九霄之上的谪仙,透着一种可远观不可亵玩的感觉。   当他走过顾燕飞身边时,对着她微一勾唇,嘴角泛起一抹和煦的浅笑,宛如那明丽的春晖,风姿绰约。   皇帝等人上了楼梯,在画舫的二楼一一落坐。   皇帝笑容满面地说道:“大家都好好玩,这难得的鹣鲽宴,大家都别拘着。”   说到“鹣鲽”这两个字,皇帝想的是儿子,心情更好了,容光焕发。   “谢皇上恩典!”众人齐声谢过圣恩。   赴宴的人大都出身显贵,平日里进宫面圣的机会也不少,因此大部分人都不算拘束,一个个谈笑自若,要么坐下喝茶,要么吃点心,要么侧首私语,要么结伴去了外面的甲板赏湖景。   画舫内看似热闹喜庆,众人谈笑风生,其乐融融,其实各有各的心思。   袁太后就坐在皇帝的左边,闲话家常般说道:“哀家看着这些小姑娘家就喜欢得很,这年轻的姑娘家就应该热热闹闹,欢欢喜喜的。”   “皇上说是不是?”   最后的这句话,袁太后是转头特意对皇帝说的。   “太后说得是。”皇帝笑着拈须,眼角露出深深的笑纹,“小姑娘家家确实活泼热闹。”   说话间,皇帝眼角的余光不禁飘向坐在他右侧的楚翊,就见楚翊眼眸半垂,盈满笑意的目光直直地穿过窗外往下方甲板看去,长长的眼睫如蝶翅般愉悦地轻轻扇动。   顺着楚翊的视线望去,皇帝果然看到了顾燕飞,小丫头正笑容可掬地与韦娇娘一起倚在画舫的栏杆上,两人凑在一起也不知道在说什么悄悄话,笑得乐不可支。   皇帝的目光很快又转回到了儿子身上,心里欢喜得很,只恨不得让这两孩子现在就成双成对地冲着自己叫父皇。   自己可千万不能让太后给截糊了,坏了儿子的好姻缘。   皇帝在心里暗道,端起青花瓷茶盅品着茶。   节奏明快的快板声再次响起,楼下的那个说书人又开始继续说书了,说完太祖皇帝遇真龙吉兆后,又开始说太祖皇帝三顾茅庐请天罡真人出山的美谈,接着说起太祖皇帝在战场上受了重伤,性命垂危之时,真龙再现……   “太祖真乃神人。”袁太后略有几分唏嘘地叹道,“不仅有天罡真人这等奇人相助,又蒙天佑,真龙为太祖两度现身,不仅识太祖于微时,而后又救太祖于危难之时。”   “有真龙庇佑,太祖每每遇险,都能化险为夷,一路旗开得胜,才有如今大景的盛世太平。”   “皇上说是不是?”   袁太后笑得一派端庄雍容。   皇帝面含笑意,也不接袁太后的话,从案上的果盘中拿了颗桔子,剥了桔子皮后,将桔子分了一半给安乐。   安乐一言不发地接过半个桔子,小脸上露出一个乖巧的笑容,一丝丝地剥起桔络来,就仿佛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了。   对于皇帝的装聋作哑,袁太后的脸上丝毫不见怒意,视线又转而移向了楚翊,笑容更深,问道:“大皇子,你说呢?”   闻言,正在喝茶的楚翊放下了手里的茶盅,笑容清浅,微微颔首道:“曾祖父乃天命之所向,才会有天降真龙相助。”   楚翊说得轻描淡写,但袁太后的表情却是微微一变。   原本她话中的重点是,先有了真龙吉兆,后来才有太祖建立大景。   而楚翊的这句话却是把她话中的因果完全颠倒了过来,强调是太祖有开国之能,所以才会得真龙相助。   两者的重点截然不同。   旁边的好几位王爷、公主们看似在喝茶,其实也在留心袁太后与楚翊的对话,敏锐地听出了他俩话中的机锋。   靖王忍不住去看袁太后的脸色,她面上依然在笑,眼神却跟带了刀子似的,狠狠地剜在了楚翊的脸上。   袁太后心里确实不痛快,目光沉沉,但是她也不能说楚翊说的不对。   她的嘴唇渐渐抿紧,一时有点接不下去了。   楚翊转过头对皇帝温声道:“父皇,您的风寒还没全好,手炉呢?”   皇帝大年初二就染了风寒,养了好几天才算堪堪好了,太医那边有医嘱,让皇帝注意保暖。   “……”皇帝脸色一僵,目光游移了一下。   他之前急着跑去看儿子的心上人,早就不知道把那个手炉放哪儿去了。   安乐刚吃完了皇帝分给她的那半个桔子,很顺手地从袖中摸出了自己的手炉。   那是一个十分可爱的鎏金手炉,葫芦形,上面还雕了精致的藤叶纹。   安乐默默地把手炉递向了皇帝。   楚翊与安乐这对兄妹容貌长得不太像,但有一双相似的瑞凤眼,瞳孔漆黑如墨玉,一起看着皇帝。   面对这两双相似的眼眸,皇帝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乖乖地接过了那个葫芦形的手炉。   下方的快板声节奏渐快,说书人说到了有神医听闻太祖重伤,千里迢迢地为他送来了灵药。   坐在康王身边的袁哲微微拧眉,一眨不眨地盯着皇帝与楚翊,他的右手随着快板的节奏一时握,又一时放。   如此反复了几回后,袁哲忽然开口道:“都说真龙择主,太祖皇帝先得了龙心,才有了人心,引得天下各方英豪竞相投奔,麾下玄龙军在短短一年内声势浩大……”   这一番话乍一听有理有据,似在说,太祖当年是因为黑龙降世之异象,才得了人心之臣服。   “啪!”   一声杯子敲击桌面的声响蓦地响起,干脆粗暴地打断了袁哲的话。   不仅坐在周围的那些王爷、公主们全都听到了,连坐得稍远的那些公子、姑娘们也听到了动静,一道道目光如海浪般涌向了杯子的主人,凤阳大长公主。   “你算什么东西!”凤阳冷冷地看向了袁哲,强大的气势如烈火似闪电席卷而至,凌厉至极,“父皇的事轮不到你一介白身来啰嗦。” 第180章   袁哲面色一僵,哑口无言,被凤阳堵得说不出话来。   周围的所有人也都噤了声。   这话别人说不得,就是说了,也没有这雷霆般的分量。   凤阳年长,辈份高,积威重,又是太祖的长女,一向得太祖的宠爱。   太祖在世时,无论是上战场,还是微服私访,都时常带着这个长女。哪怕凤阳终身不嫁,太祖也由着她,惯着她。   太祖常说:朕的凤阳有随心所欲的资格。   这个“资格”不仅代表太祖愿意为女儿撑腰,更是因为凤阳有远胜男儿的本事。   袁太后的脸色绷紧了几分,唇角剧烈地抖动了一下,面子上多少有些下不来。   即便袁哲现在不曾在朝中任职,也是她的亲侄儿,是他们袁家未来的继承人,凤阳这样当众把袁哲踩到地里,简直是对他们袁家的挑衅和欺辱!   袁太后定了定神,那修剪得十分漂亮干净的手指摩挲着袖边,淡淡道:“皇姐,话不是这样说……”   然而,当凤阳如利刃般锐利的目光直直地射过来时,袁太后嘴唇一颤,气势就弱了三分。   甚至于,连肩头都微微作痛,回忆起二十年前凤阳抽在她身上的鞭子。   这一瞬,袁太后不由忆起了当年先帝无奈的宽慰声:“阿妍,皇姐就是这爆脾气,怒极时,连父皇都得哄着她,朕也自小被她……咳,皇姐就跟闲云野鹤似的,一年进不了两趟宫,以后你避着点她就是了。”   袁太后的眼神浮现一层浓浓的阴霾,连袖子中的手也在几不可见地颤抖着,汹涌的怒意呼之欲出。   凤阳随手一挥袖,沉稳的声音响彻画舫:“这书说得不好,换了。”   周围霎时间静了一静,空气凝结。   一楼的说书人当然也听到了,赶紧闭上了嘴,脸色微微发白,形容局促地抓紧了手里的快板。   在一片死寂中,凤阳接着道:“父皇曾说过,是非自有公论,功过后人评说。”   这句话同样是太祖名言,在场众人皆是如数家珍。   千百年来,帝王将相皆以死后能树碑立传为荣,想要名垂青史,也唯有太祖皇帝死前在病榻上就留下了这句遗言。   周围更安静了,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静静地仰望着二楼的凤阳,脑海中追思着太祖皇帝的风姿。   凤阳冷冷一笑,意味深长地说道:“我的父皇还用不着一个‘说书的’在那里评来论去。”   凤阳当然不是真的在斥责这说书人,但说书人吓得身子瑟瑟发抖,诚惶诚恐地跪到了地上,手里的快板也脱手落在了地上,嘴唇抖似筛糠,一个字也不敢说。   说书人不懂,但在场的其他人不傻,很显然,凤阳这番话就是在暗指袁哲成天只知说三道四,跟个说书的没什么两样。   “噗嗤。”   也不知道是谁嗤笑出声,那么刺耳,那么突兀。   在场的一些宗室与勋贵中不乏与世家不和之人,毫不掩饰形容间的讥笑。   “……”袁哲儒雅的脸庞上一阵青,一阵白,一阵红。   他想说什么,可是在凤阳的威仪前,任何的言辞都像是狡辩,都显得气弱。   袁太后抿着唇,硬生生地将那口梗在喉咙口的老血给咽了回去,朝楚佑看去,却见楚佑灼灼的目光一直在往甲板飘。   他那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一看就是在找顾云嫆。   这顾云嫆到底对他使了什么狐媚手段,勾走了他的三魂七魄!   想着,袁太后的喉头又是一阵腥甜,一手紧紧地抓住太师椅的扶手,手背上暴起一根根青筋。   她憋着一口气,呼吸变得急促浓重起来。   片刻后,袁太后徐徐地硬声道:“既然皇姐不喜说书,你就下去吧。”   这句话自然是对着那个跪地的说书人说的,也算是在众人跟前为袁哲勉强挽回几分颜面。   说书人两脚颤颤地起身,躬着身,赶紧退了下去。   气氛变得沉重而压抑,似是风雨欲来。   但皇帝似乎并没有受到什么影响,笑眯眯地从安乐的手里讨了半个她剥好桔络的桔子,美滋滋地吃着,仿佛刚刚的事与他毫不相关似的。   袁太后身边的老嬷嬷见她面沉如水,悄悄地往某个方向做了个手势。   不一会儿,掌事宫女流霜就踩着楼梯上了画舫的二楼,恭敬得体地对着袁太后福了福,说道:   “太后娘娘,各家的公子姑娘们都在外头的甲板上玩耍,很是热闹。娘娘这两天不是一直说,寿安宫太清净了,想好好热闹一下吗?”   “也好。”袁太后抓着扶手的手松了一些,微微点头,跟着问皇帝和凤阳,“皇上,皇姐,不如一起去外头透透气吧。”   说话的同时,袁太后的眼角注意到楚佑的眸光亮了亮,魂儿似乎又飘走了。她眸色一暗,收敛住了情绪。   皇帝也同样心不在焉,目光又从窗外往甲板上的顾燕飞飘了飘,忽然心念一动,欣然应允道:“去散散心也好。”   此刻还不到申时,因为刚下过雪,天色略有几分阴沉。   湖面波光粼粼,岸边的垂柳、梅树都染了一层洁白的积雪,枝条、花叶闪烁着晶莹的光芒,仿佛玉枝垂挂,在寒风中轻轻摇曳。   寒风刺骨,但这些个年轻的少年少女火气旺盛,大都无畏寒意,三三两两地聚集在宽阔的甲板上,热闹得紧。   有的人凑在一起赏景,有的人在吹箫,有的人在甲板上玩起了投壶。   甲板上摆了三个双耳铁壶,空气中此起彼伏地发出“咚咚”的落矢声,夹着阵阵说笑声、鼓掌声,这热闹的气氛引得画舫内外的不少人都朝她们望了过去,饶有兴致地旁观着。   顾燕飞抓着一支竹矢随手一投,竹矢不止入了壶,还反弹了回来,又稳稳地落入了顾燕飞手中。   “燕飞,你这手‘骁箭’真是绝了。”韦娇娘与路芩欢笑道。   所谓“骁箭”,就是投入壶中之竹矢反跃回投壶者手中。   楚翊轻轻鼓掌,嘴角不由翘了起来,那微微向上倾斜的眼角带着温煦与旖旎。   安乐也学着皇兄的样子,小手连续拍了好几下。   画舫上的宫人们在船尾的甲板上摆好了桌椅,又安置了一座挡风的屏风。   皇帝含笑拈须,倚着栏杆坐了下来。   袁太后扶着嬷嬷的手也坐下了,顺着父子二人的视线望向了前方的顾燕飞。   少女娉婷而立,颜如舜华,微笑时,仿如一朵最夺目、最娇艳的花朵,容姿远胜周围其他姑娘们,颇有一种唯有牡丹真国色的惊艳。   也难怪楚翊对她这么上心。   这男子啊,个个都是贪美色,就连自己的儿子也不例外。   想着,袁太后又朝右侧的楚佑瞟了一眼,眼底掠过一抹冷芒,但面上露出了慈和的笑容。   “皇上,这一年一度的鹣鲽宴,自是要像鹣鲽般成双成对,才不复太祖的美意。”袁太后笑吟吟地对皇帝说道,“大皇子的年纪不小了,过了年,都虚岁二十了,是成家的年纪了。”   “大皇子的亲事本该由皇后操持,可是他母后去得早,皇上如今又政务繁忙,分不开神,所以,哀家就琢磨着为皇上分忧,特意精挑细选了几个姑娘,个个都是名门闺秀,知书达理……”   “流霜,你去把庾姑娘叫过来。” 第181章   可袁太后的话音才刚落,就听皇帝语气淡漠地回绝道:   “不必了。”   这三个字不轻不重,不冷不热,语气中透着一丝凌厉,不容置疑。   流霜愣了愣,垂着头僵立原地。   原本还算平和的气氛因为皇帝的这句话陡然又变得紧绷了起来。   迎上袁太后锐利阴郁的眼神,皇帝随意地一拂袖,摩挲着手里中安乐送的那个葫芦形手炉,接着道:“太后也说了,朕这个当爹的,是得给儿子参详参详。”   “庾氏女不行。”   皇帝的语调越来越冷,越来越犀利,说到最后五个字时,斩钉截铁。   “……”袁太后的脸色瞬间变了,用一种仿佛看陌生人的眼神看着与她相距不过一尺的皇帝。   皇帝这个人一向性子软,平日里很少动怒,说得好听是性情温和,说得难听就是懦弱,容易操控。   袁太后嫁给先帝二十几年,只在八年前大皇子被送去南越为质时,看到皇帝动怒了一次。   时隔八年,袁太后本来已经淡忘了,完全没想到今天皇帝会突然硬气了一回,就这么当众驳了她的话,连楚佑也是侧目,把目光从顾云嫆的身上收回,略带几分愕然地看向了皇帝。   袁太后的身子僵直,脸色青红转色,控制不住地手腕发抖,字字带着寒霜:“皇上是对世家有意见?”   她问得单刀直入,声音响彻整个甲板,清晰地传入周围其他人的耳中。   那些世家子弟皆是面色一凛,全都朝皇帝与太后这边望了过来,竖起了耳朵。   皇帝身上的龙袍被寒风中吹得卷起一角,披在外面的斗篷微微鼓起,衬得他的身形愈发清瘦。   皇帝毫不避闪地直视着袁太后阴沉的眼睛,语气缓慢而坚定地宣布道:   “朕的大皇子不娶世家女。”   说完,皇帝转头看向了身侧的楚翊,面对儿子时,他又是那副笑容温和的样子,那慈爱的表情似在说,初一,你放心,有爹在。   “……”楚翊微微一笑,形状优美的眸子微眯,瞳孔中流光潋滟。   爹爹还是这样,和他小时候一模一样,一点也没变。   袁太后完全没想到皇帝不仅断然拒绝了自己,甚至连借口都没找一个,脸色刹那间变得铁青。   她这辈子活得顺风顺水,在娘家时得父母兄长的看重,嫁给先帝后也深受先帝的宠爱,就算先帝驾崩了,她也是高高在上的太后,是这大景朝最尊贵的女子。   她的指尖深深地掐进了柔嫩的掌心,眼神阴鸷。   越来越多的人朝这边看了过来,连原来在吹箫的公子放下了手里的玉箫。   箫声止,周围一片寂然,唯有阵阵寒风在夹板上呼啸着。   站在楚佑身边的袁哲直直地注视着皇帝,目光幽深如渊,双手若有所思地背到了身后。   先是凤阳,再是皇帝……   他们如此一反常态,莫不是打算对世家出手了?!   真真可笑。   袁哲眼神一点点地变冷,似有一场风雪在眸中肆虐,在心里嗤笑:祖父与父亲说得果然没错,今上果然是无能,还没自知之明。   他若是今上,就会耐下性子蛰伏,像先帝一样徐徐图之,将朝堂慢慢地掌握在手中,再谋算其他。   今上才登基短短一年而已,连龙椅都没坐稳,就想拿他们世家开刀,还以为自己是太祖皇帝呢!   袁太后依然凝视着皇帝,勾唇笑了,只是笑意不及眼底,问道:“那哀家倒也问问皇上有没有什么看中的姑娘?哀家也好帮着掌掌眼。”   皇帝悠然一笑,气定神闲地说道:“太祖皇帝曾言,婚姻之事不能只讲父母之命,更要两情相愿。”   这一句话似是在说,楚翊的亲事他自己会挑,就不饶太后费心了。   听皇帝提太祖皇帝,袁哲的眼神又阴沉了三分。   当年,太祖皇帝揭竿起义,势如破竹,打得前朝一路溃败,当江北的大局已定时,他们袁家与其他世家也都主动臣服于太祖,拜其为主。   然而,太祖皇帝因为世家没有助其攻下前朝而记恨上了世家,一心扶持那些寒门权臣来取代世家。   他们高门世家大都传承百年甚至是数百年,在所属州县都是大户大族,也曾在当地打压过寒门的读书人,然而,太祖皇帝雷厉风行,立刻就杀鸡儆猴,青州王氏因此覆灭。   其他世家这才不敢再造次。   太祖皇帝从来都是一个说一不二的人。   可这大景朝也就只出了这一个惊才绝艳的太祖皇帝而已。   都说虎父无犬子,任何人都知道先帝不如太祖皇帝……而今上连先帝也不如!   大景朝的这三代皇帝可谓是一代不如一代……   袁哲用一种近乎蔑视的眼神看着皇帝难掩苍老与病态的侧脸。   今上早就被先帝养废了,有什么可惧的。   就像父亲说得那样,既然这个不听话,那么就换个听话的好了。   袁哲慢慢地将视线从皇帝移向了康王楚佑。   楚佑正立于画舫的屋檐下,屋檐阴影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衬得他狭长的锐眸比寒风还要冷厉,宛如一头即将狩猎的豹子般蓄势待发。   康王的体内流有世家血脉,是天然站在他们世家这边的,而且康王羽翼未丰,也需要他们世家的扶持。   “七皇弟,”皇帝也与袁哲一样看向了楚佑,目光意味深长,含笑地徐徐问道,“你觉得这句话对或不对?”   “……”楚佑面色一沉,薄唇紧抿。   这句话原是出自他之口,是去年他请皇帝成全他与顾云嫆时对皇帝说的话,皇帝此时不过是原话奉还。   迎视着皇帝略带几分挑衅的眼神,楚佑薄薄的嘴角渐渐地泛出一个冷笑,眸光阴翳。   他和他的嫆儿是两情相悦,真心相爱,无关乎那些外在的家世,他喜爱嫆儿,就因为嫆儿这个人,她是否姓顾,是否是顾策之女都不重要。   嫆儿爱慕他,也只因为他是他,不是因为他身上有康王这层光辉。   他们俩的感情是不一样的。   但是皇帝……   皇帝口口声声把“太祖”、把“两情相愿”挂在嘴上,不过是拿着鸡毛当令箭,说穿了,就是为了打压世家罢了。 第182章   楚佑没说话,皇帝也不恼,拈了拈半白的胡须,似叹非叹道:“也是,七皇弟的亲事也是太草率。”   皇帝说这番话时始终微微笑着,眼眸却是冷漠异常。   他毫不掩饰他话语、神情中的威胁之意,要是康王敢说太祖皇帝的这句话错了,那么皇帝就敢直接把康王与顾云嫆的亲事给驳了。   “……”楚佑的眼里燃烧起两簇熊熊的火焰,气血上涌,心口的怒意如海浪般汹涌而来,几乎就要爆发出来,但他终究是忍住了。   气氛骤然发寒。   想着表哥的叮嘱,楚佑深吸一口气,咬牙切齿地忍了下来,绷着脸,面庞已经气成了铁青色。   他僵硬无比地点了点头,正色道:“皇兄说得是,婚姻之事更要两情相愿。”   楚佑面色阴沉,相反,皇帝脸上的笑容更深,依然是平日里那副温文尔雅的样子。   皇帝一脸欣慰地颔首,用一种长兄如父的口吻幽幽地叹道:“这一眨眼过去,七皇弟也快成家了,性子也比从前沉稳、懂事了。”   “太后也可以放心了。”   这一字字、一句句都像是一根根针戳在楚佑的心窝上,楚佑的气息又粗又重,牙咬得两侧脸颊都扯紧了。   他们的这番对话并没有刻意压低声音,周围竖耳倾听的众人全都听得一清二楚,表情复杂。   众所周知,皇帝的性子好,而大景朝又重孝道,无论是从前先帝在的时候,还是皇帝登基后,对太后一向孝顺、忍让,避其锋芒。   可是今天皇帝却难得硬气地当众驳了太后的意思。   大皇子不娶世家女,皇帝的这句话已经不仅是针对太后,甚至还有几分正面杠上世家的味道。   庾朝云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语着:“大皇子不娶世家女。”   “所以,我不可以吗?”   说着,庾朝云转头看向了身旁的顾云嫆,眼角发红,颤声道:“嫆嫆,我可以不要世家女这个身份的……”   “朝云。”顾云嫆见庾朝云面色煞白,身子更是在细微地发着抖,心里有些同情。   她不由感慨:庾朝云对大皇子真是一片深情。   一个人可以选择与他(她)共度一生的人,却无法选择自己的父母,任何一个人的身世永远都不是自身能够控制的,就好比她自己。   她不比任何人差,却因为身世,就像是有了一个不足为外人道的暗疾似的,永远要在顾燕飞的跟前抬不起头来。   顾云嫆抿了抿唇,抬眼看向了前方的楚佑。   楚佑身姿挺拔地站在袁太后的身旁,如一柄出鞘的利剑,又似高山峻岭,骨子里透出一股似泰山压顶般无坚不摧的气势。   他为了她勇往直前,他为了她顶天立地。   她相信他,她也相信能得到幸福。   爱情是两个人之间的事,身世永远不该成为阻碍。   自己是如此,庾朝云也可以的!   顾云嫆凑到庾朝云的耳边,安抚地低声道:“朝云,我会帮你的。”   庾朝云捏着帕子抬起头来,眸中闪烁着晶莹的泪光,眼睫上也沾了几滴泪珠,如明月般皎洁,楚楚动人。   她轻轻“嗯”了一声,用帕子按了按眼角,目光越过顾云嫆往前方望去,带着几分羡慕地叹息道:“嫆嫆,康王在看你。”   顾云嫆转头再次看向了楚佑,眸中波光潋滟。   庾朝云慢条斯理地作势擦泪,藏在帕子后的唇角浮起一丝淡淡的笑,略带几分讥诮,几分冷漠。   顾云嫆和楚佑的目光在半空中缠缠绵绵地对望着,满是情愫,满是甜蜜。   楚佑心头一软。   他的嫆儿心里心心念念的都是他,就是为了她,此刻受那么点委屈又算得上什么。   按下心中的千头万绪,楚佑对着顾云嫆露出一个深情的笑容,让她不必担心,他们很快就可以成亲了。母后已经亲口答应了他的。   袁太后瞥了一眼儿子,眼神又沉了三分,不冷不热地对着皇帝说道:“那哀家还要多谢皇上为康王挂心了。”   袁太后的脸上波澜不兴,心里憋着一口气。   她儿子本该娶一个对他有助力的王妃,现在这个顾云嫆非但帮不了儿子,反而成了他的软肋,让他一次次地因为顾云嫆而受到制约。   她得尽快为儿子择好侧妃的人选才行。   “哪里,七皇弟也是朕的皇弟。”皇帝淡淡一笑,说着风凉话,同时悄眯眯地给旁边的楚翊使着眼色。   意思是,儿子啊,你要是喜欢人家姑娘就赶紧去说,趁热打铁,他这当爹的今天就能把婚给赐了,有你凤阳姑祖母在此,太后也不敢一哭二闹。   皇帝一个字也没说,只这么一个眼神,就透出了千回百转的味道,像是对着儿子絮絮叨叨地唠叨了一大番话,一片慈父之心几乎写在了脸上。   楚翊失笑地勾唇,眸中笑意荡漾。   旁边的宫人们皆是噤声,气氛略显沉闷。   “初一,”皇帝心情颇好地对着楚翊招了招手,对他附耳说道,“你别在这待着陪朕这老人家了,去,也去跟他们玩吧。”   皇帝嘴上是说着“他们”,其实目光明确。   他慈爱地拍了拍楚翊的胳膊。   楚翊微微一笑,应了:“父皇,那我去了。”   皇帝笑眯了眼。   这才对嘛!喜欢人家小姑娘,光站在这里看是没用的!   楚翊转过了身,信步朝顾燕飞的方向走去,直走到了距离她七八步远的地方才停下。   顾燕飞背对着他,又对着铁壶投出了一箭。   这一箭准确地投入了铁壶的壶耳中,同样的干脆利落。   “好一个‘贯耳’!”路芩一边鼓掌,一边道,“你投了三箭,就玩了三种花样,下一箭打算玩什么?‘倚杆’,还是‘带韧’?”   “你猜?”顾燕飞笑眯眯地对着路芩丢出这两个字,转头时,眼角就瞟见了不远处的楚翊,两人目光相对。   不止是顾燕飞,其他人也看到了他。   韦娇娘眼珠子滴溜溜一转,捂嘴笑了笑,甩着手嬉笑道:“不玩了不玩了,燕飞总赢,我们不带她玩了。”   “燕飞,你找‘别人’玩去!”   韦娇娘胆子大,双手往顾燕飞的肩膀推,把人直接给推走了,还特意在“别人”两字上加重音量,又对着她挤眉弄眼了一番,笑得跟一朵迎阳花似的。 第183章   顾燕飞一头雾水地看着韦娇娘,没明白。   韦娇娘用下巴顶了顶某个方向,努力对她使着眼色。   顾燕飞顺着韦娇娘指的方向望去,这一看,正好就看到几个锦衣盛装的姑娘款款地朝楚翊走了过来。   “大皇子殿下。”她们停在了几丈外,不近不远地对着楚翊屈膝行礼,姿态优雅端庄,仿佛举手投足都曾经演练过无数遍。   楚翊稍稍转身,看向了她们,左手背到了身后,这个姿势愈发衬得他的身形挺拔如一丛青竹。   寒风中,他的衣袍飞舞,鬓角的几缕头发被吹乱,轻抚着他线条优美的下颔,衬得他清瘦而又单薄。   楚翊没说话,只是抬了抬右手,示意她们免礼。   “谢殿下。”那几个姑娘又优雅地直起了身。   其中一个姑娘往前迈了半步,想开口,却听画舫二楼的方向传来女子的一声低呼,一朵大红色的绢花从二楼的窗户掉了下来,朝楚翊的头顶落下。   可一阵北风拂来,那轻飘飘的绢花就被风刮走了……   “我的绢花!”二楼再次响起了女子的声音,只是这一次,充满了懊恼与不甘。   “噗。”顾燕飞与韦娇娘一起笑了出来,笑靥如花。   再看楚翊时,顾燕飞觉得他真是可怜极了。   还是帮他一把吧。顾燕飞同情地心想。谁让他们都不受天道待见呢,就该相互扶持!   肩膀抖动地闷笑了一会儿,顾燕飞挥挥手,对韦娇娘丢下一句:“那我找别人玩去了。”   韦娇娘愉快地也挥挥手。   后方的路芩等人笑得花枝乱颤,又招呼韦娇娘回去继续玩投壶。   顾燕飞步履轻盈地走向了楚翊,微微踮脚,随意地拍了拍他的一侧肩膀,低声用只有他俩听能到的声音说道:“真可怜,要不要我帮你?”   她凑得很近,说话时,喷出的气息几乎吹上了他的耳朵。   楚翊半垂的眼睫颤动了两下,那洁白如玉的耳垂微微泛起一抹胭脂般的红色,颔首道:“要。”   他借着颔首的动作,微一侧脸,鸦羽般的青丝顺势飞舞,几缕挡住了耳朵,几缕恰好拂过顾燕飞的面颊。   “放心,有我呢!”顾燕飞又拍了拍楚翊的肩膀,眼角瞟过僵立当场的那几个世家女,她们的眼神都像是带了刀子似的朝她射来。   可怜的楚翊。   顾燕飞忍不住又想笑,又觉得自己似乎有幸灾乐祸之嫌,努力地憋着笑,但眉眼控制不住地弯出了愉悦的弧度。   “走走?”楚翊抬手做请状,剑眉一挑,目光在对上顾燕飞时,那清隽如画的眉宇间多了一抹生动,仿佛一幅画忽然间就活了过来   顾燕飞轻一振袖,点了下头。   两人肩并着肩沿着画舫边缘的护栏往前走去,后方几道灼灼的目光投射在两人的背上。   寒风迎面拂来,夹着几片自岸边吹来的残叶,差点就吹上顾燕飞的眼,只是楚翊先她一步抬手捏住了。   修长如玉的手指与那片残缺黯淡的柳叶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风更大了,不止吹得岸边的垂柳婆娑起舞,连这艘停在岸边的画舫也被风刮得微微晃荡了几下,湖面上荡起一圈圈涟漪,画舫又摇得更厉害了。   让人一时无法判断是船拨动了水,还是水晃动了船。   楚翊似有感慨,幽幽道:“太祖常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君,舟也;人,水也。”   “世家不过是一滩死水。”   “太祖在世时,就有心打压世家,扶持寒门子弟。可皇祖父不赞同太祖的政见,在位期间一力扶持世家,以至如今朝上世家、勋贵、寒门三足鼎立,其中寒门最弱。”   过去二十年,先帝把太祖皇帝半辈子的努力毁于一旦。   楚翊随手将夹着残叶的左手探出了护栏,然后松开了手指,那片残叶便随风而去,眨眼就被风吹得不见踪影。   顾燕飞努力地听着,一言不发。   对于修士来说,朝堂上的这些事实在是太麻烦了,顾燕飞虽然听得懂,却懒得去思考。   楚翊忽然停了下来,周遭只有他们两人,其他人与他俩相距至少有七八丈远,众人的声音被寒风吹散,仿佛处于另一个世界一般。   那边热闹喧阗,这边静谧安宁。   楚翊转过身,幽深的目光望着袁太后与楚佑母子的方向,声音平静地说道:“如今连我的亲事,也成了筹码。”   刚刚皇帝和袁太后的那番对话,顾燕飞也听到了。   别的不说,光凭袁太后那巴不得强买强卖的作风,就令顾燕飞不喜世家。   “所以……”顾燕飞抬眼看着楚翊的眼睛问,“你怎么想?”   这是他自己的亲事,终究要看他自己的想法。   她的眼睛黑白分明,清澈明净如一汪山涧清泉,一眼可见底。   没有扭捏,没有羞赧,率性而坦然。   楚翊深深地凝视着她巴掌大的小脸,心中微微叹息,泛起一种说不上的滋味……   他想着丹阳城外她狼狈却适意的样子,丹阳府署外那自信张扬的一笑,靖王府中你来我往的试探……还有,他在天音阁赠了她一支玉簪,她一直戴着。   他的目光定在了她鬓发间那支白玉梅花簪上。   他送给她的“倾梅簪”。   他们明明认识不久,可他却常常有一种他们已经相识很久很久的感觉。   他可以相信她,她也信任他!   想着,楚翊的眼底变得愈来愈柔和,似是盛着蜜,双眸弯出了旖旎的弧度,心道:不急。   他这人一向最有耐心了。   见他久久不语,顾燕飞又眨了眨眼,纤长的羽睫又卷又翘,如蝶翅般扇过他的心口。   楚翊才启唇,就见顾燕飞忽然抬手打了一个响指:“是不是你有心上人了?”   所以,他才这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是,我有心上人了。”楚翊愉悦地勾唇笑了。   他这一笑由心而发,如清风拂面般温润,又似朝晖般璀璨,衬得他眉目生辉,昳丽如画。   岸边的几株梅树与柳树婆娑起舞,无数梅花的花瓣被风吹落,犹如下起一片花雨,偶有几片落在了两人的发梢、肩头。 第184章   这一幕被坐在船尾甲板上的皇帝收入眼内。   皇帝一直远远地看着楚翊与顾燕飞,眉目含笑,表情柔和得不可思议。   他并没让人去查过顾燕飞,他相信儿子的眼光。   他的儿子从小到大聪明绝顶,不仅有一颗七窍玲珑心,还有一双如炬慧眼。过去的十八年,儿子还从来没有错过。   八年前,儿子离开京城时,就告诉他,他一定会回来的。   八年后,儿子回来了。   他的儿子一向是一诺千金、胸有沟壑之人。   若儿子觉得这顾家姑娘是值得他相伴终身之人,皇帝就愿意去相信。   太阳不知何时从云层后探出了半个头,柔柔地洒下一大片金灿灿的光芒,给顾燕飞与楚翊的侧影也镀上了一层如梦似幻的光晕,美得好似一幅画。   真是一对郎才女貌的璧人。   皇帝越看越美,只恨不得即刻传一个画师过来把这一幕画下来。   也不知道这丫头几岁……对了,她在水阁时好像是说她是宣仁六年出生的,是她娘在战乱时生下了她。   这么一算,这丫头今年年中就该及笄了,还有五个月!   很好!   皇帝心情大好地勾起了唇角,神采焕发,心里琢磨起是不是回去就赵让去找找当年他跟元后成亲时的聘礼单子。   旁边的宫人们在一旁端茶送水,时不时地为主子们更换点心,或者看顾烧茶水的炉火。   皇帝刚端起一盅新茶,还没喝上一口,嘴里先被安乐顺手塞了一瓤桔瓣。   皇帝就乖乖地咽下了,紧接着,被女儿又塞了一瓤桔瓣。   安乐小心翼翼从桔皮里把桔瓣一瓤一瓤地挑了出来,皇帝就一瓤一瓤地吃着……   好不容易掏空了桔皮里的桔瓣,安乐又从宫女的手里接过了针线,兴致勃勃地对着碗形的桔皮穿针引线,做了一个小巧精致的小桔灯。   “父皇,送给您。”安乐挑着小桔灯晃了晃,递向了皇帝,笑得双眼眯成了缝儿,要多乖巧,有多乖巧。   小姑娘那可爱的样子看得皇帝简直心都要化了。   皇帝笑吟吟地接过了那个小桔灯,也学着女儿的样子挑着这小玩意晃了两下,桔灯里的烛火随之摇曳,一股淡淡的桔子香飘了过来。   女儿可真孝顺!皇帝的脸上露出愉悦的笑容,瞟见楚翊与顾燕飞一起朝这边走了过来,便笑眯眯地对安乐道:“囡囡,只送给我吗?”   “我给大皇兄也做一盏。”安乐弯唇一笑,又从果盘里取了一个最大的桔子,继续做起小桔灯。   凭栏而坐的皇帝一手挑灯,一手拈须,悠闲地往后面的护杆靠了靠。   “咔嚓。”   清脆的断裂声骤然钻入他耳中。   皇帝还没意识到怎么回事,就感觉身后蓦地一空,身子瞬间失去了重心,与那断裂的护栏一起往后方倒去……   袁太后与楚佑母子俩闻声望来。   母子俩一个浅浅笑着,一个面无表情,只是眼神都有些阴鸷。   楚佑眯了眯那双锐利的鹰眸,目光灼灼,薄唇也微微地翘了起来。   终于……   “父皇!”   安乐神情惊慌地呼喊出声,面色煞白煞白。   她直觉地伸出右臂朝皇帝的方向抓去,试图拉住他的手……   可是她年幼,又坐在轮椅上,根本反应不及,手指一把抓了个空。   父女俩的手指只差半寸,就这么交错而过。   甲板上爆发出一波惊天动地的尖叫声:   “啊啊!皇上!”   “来人啊!”   “皇上落水了……”   皇帝整个人摔出了画舫,眼角瞟见几步外的楚翊面色大变地朝自己这边冲来……   皇帝头重脚轻地坠向下方的湖面,失重的感觉让他头晕目眩,上方的蓝天白云映入他眼帘,寒风自耳畔呼啸而过,仿佛冰刀子般刮过面颊。   手炉自袖中掉了下去。   “扑通!”   湖面上飞溅起了高高的水花,冰冷的湖水溅湿了他的衣袍。   下方的湖面波光粼粼,湖水沁出丝丝寒意。   这次他怕是又要病上一场了,又要让初一和囡囡为他操心了……   皇帝嘴角泛出一个苦笑,任由身子下坠,无奈地闭上了眼……   然而,下一瞬,他感觉背部一股突如其来的力量托住了自己,似是掉进了棉花堆里,又好像他忽然有了腾云驾雾之能。   再睁眼时,皇帝一时有种如临梦境的不真实感。   他的身体停在了距离下方湖面约莫三尺的地方,下方空无一物,他呈悬空的状态浮在了空气中。   这一幕实在是太不可思议,就仿佛时间在此时此刻骤然停止一般。   不,时间没停。   一阵强风拂来,他的衣袍随着风起伏飘荡。   皇帝略显苍白的脸上表情复杂得难以言说,手脚下意识地动了动,感觉自己就像是一只扑楞着翅膀的老母鸡似的,既站不起来,也飞不起来。   上不上,下不下。   似乎手脚都不属于自己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皇帝的眼睛瞪得老大,眼神显得有些懵,与平日里温文儒雅的样子迥然不同。   忽然,他感觉到袖袋中一阵滚烫的灼烧感,烫得他的皮肤都微微生疼。   袖中的灼烧感一闪而逝,下一瞬,皇帝感觉身下、脚下一空,那种失重感再次袭来,身子又要往下坠去……   “嗖!”   恰在这时,一条乌黑发亮的长鞭自画舫上飞出,如灵蛇般迅速地朝他这边卷来,鞭子甩动时,震动空气发出凌厉的破空声。   那鞭子灵活地缠绕在了皇帝的手腕与衣袖上。   皇帝下意识地一抬眼,就见上方顾燕飞那张清丽的小脸映入他的眼帘。   鞭子的另一头牢牢地抓在了顾燕飞的手中,小姑娘对着他弯唇一笑,唇畔的笑涡浅浅,犹如晓露芙蓉。   “父皇,抓紧。”   随着楚翊一声喊,皇帝急忙反手抓住了缠在他手腕上的长鞭,只觉右臂一紧,身子如同长了翅膀似的腾空而起,被楚翊与顾燕飞合力拉了上来……   也就一眨眼的功夫,皇帝的双脚已经又踏上甲板,只是,脚下犹有些发虚。   楚翊赶紧扶住了皇帝的胳膊,再次唤道:“父皇。”   他清越的声音微微发紧。 第185章   “呼——,呼——”   皇帝喘着粗气,原本梳得整整齐齐的发髻有些凌乱,颊畔飘下几缕灰白的头发,衣袍不整,形容狼狈。   “朕没事。”皇帝扶着儿子的手忙宽慰道,声音略带几分虚浮,脚下那种脚踏实地的感觉让他松了口气。   这个变故惊险万分,发生得迅雷不及掩耳。   从画舫的护栏断开,皇帝落水,再到现在皇帝又被救上画舫,整个过程发生在三四息之间,旁边的很多人甚至还没意识到怎么回事,一切就结束了。   除了楚翊和顾燕飞外,更是没人注意到皇帝曾经以那种诡异的姿态漂浮在水面上。   众人只以为是顾燕飞和楚翊联手用鞭子及时拉住了摔下画舫的皇帝,皇帝才没有落水。   看着安然无恙的皇帝,顾燕飞轻呼了一口气,将那条玄焰鞭重新配好。   还好。   顾燕飞的眸子璀璨生辉,唇角弯着一抹慧黠的弧度。   之前袁太后让她算算皇帝的龙体怎么样时,顾燕飞其实是真算了一卦的,还算出了皇帝在今天会有一劫,这一劫虽不是什么死劫,但也会让皇帝吃上些苦头。   这个小世界几乎没有灵气,她能算出皇帝今日有劫,却算不出是何时,后来在汀兰水阁时,顾燕飞才特意给了皇帝那张护身符。   从方才皇帝出现在画舫起,顾燕飞就一直注意着他,刚刚才能及时出手把人救下。   “我说了吧,有我呢。”顾燕飞对着楚翊灿然一笑,眉目秀丽如画,带着几分踏云逐风的飞扬。   她愿意帮皇帝,一半是为了楚翊,另一半是皇帝对她的和善。   另外嘛……   顾燕飞不着痕迹地斜了不远处面目阴沉的楚佑一眼。   她就是不想见康王痛快!   楚翊一瞬不瞬地看着她,温润的眉宇之间尽是柔软的笑意,就仿佛一缕温暖的阳光吹散了心头的阴霾,一下子就豁然开朗了。   “皇上!”   大太监赵让颤声喊道,吓得几乎是魂飞魄散,脸色惨白如纸。   这会儿,几个内侍和侍卫全都朝皇帝涌来,有人嘘寒问暖,有人赶紧去拿斗篷,有人去搀扶皇帝。   其他人也终于从刚刚那场惊心动魄的意外中回过神来。   方才皇帝只差一点就要掉下湖去,这大寒冬的天气,湖水冰冷刺骨,而皇帝的龙体一向不好,若是真的落水,就算是宫人能及时将人救起,这么一番折腾后,连身强体壮的年轻人都不一定能扛得住,更何况是一向体弱多病的皇帝了。可想而知,皇帝十有八九会大病一场,甚至十天半个月也下不了榻。   “好了好了,朕没事。”皇帝挥手拂开了赵让的手,又安抚地拍了拍楚翊的胳膊。   在最初的惊骇后,皇帝已经缓过神来,苍白的面容上,双眸中虽然还有几分心有余悸,但唇边又有了些许笑容。   “囡囡啊。”皇帝对着几步外的安乐歉然一笑,“你的手炉掉进湖里了,晚些父皇赔你一个。”   “父皇……”安乐的眼眸中盈满了泪水,两眼像兔子似的红通通的。   她的声音在发颤,泪水终于控制不住地自眼角一颗颗地落了下来,两行清泪滑下面颊。   刚刚她听到落水声时,真的以为父皇掉进湖里了,真怕父皇会出事。   袁太后与楚佑母子原本也是这么以为的,也是这么期待的,没想到那不过是手炉的落水声,不是皇帝落水。   袁太后紧皱着眉,握着椅子扶手的指关节有些发白。   “囡囡,你别哭啊。”皇帝被安乐泣不成声的样子吓到了,心疼极了,“朕不是没事吗?!”   皇帝哄了好一会儿,才把宝贝女儿给哄得破涕为笑。   安乐用帕子擦着泪花道:“父皇,我再送你一个手炉吧,你以后要天天带着。”   小姑娘心里觉得是那个手炉帮父皇挡灾,被泪水洗过的眼眶亮晶晶的。   “好好好。”皇帝连连应声,对着女儿发誓会把她给的手炉好好藏袖中。   他的手指再摸向袖袋时,袖袋早已经不烫了。   皇帝心下一动,赶紧去掏袖袋中的那个红色锦囊,将锦囊握在手心时,感觉到它还有些余温。   他赶紧将锦囊打开。   之前他拿到这个锦囊后,曾把里头的护身符拿出来摸了好几遍,但现在,护身符没有了,只余下了黑灰色的灰烬。   楚翊就在皇帝的身侧,离得很近,看得一清二楚,自然而然地想起了丹阳城时她送他的那道护身符。   楚翊弯了弯唇,不动声色地也摸了摸袖袋,那里也藏着一个锦囊。   皇帝攥着锦囊,看向了几步外的顾燕飞,笑容满面地说道:“丫头,刚才多亏你救了朕。”   皇帝修长的手指在那大红锦囊上反复地摩挲了好几下,眼神与动作皆是意味深长。   听在别人的耳中,只以为皇帝是因为顾燕飞用鞭子及时拉住了他才会这么说。   有了皇帝的这句话,那就意味着顾燕飞成了皇帝的救命恩人。   一时间,周围一道道灼灼的目光全都投到了顾燕飞的身上,或羡慕,或嫉妒,或惊叹,又或与有荣焉。   世家女们的脸色全都不太好看。   自上林苑猎场起,她们就把顾燕飞当作了最大的竞争对手。   不过,她们的家里人分析过,大皇子虽然对顾燕飞另眼相看,可是顾燕飞的家世太尴尬了,就算大皇子有心,皇帝也未必会同意。   现在顾燕飞有了救驾之功,连皇帝也会高看她几分。   要是这大皇子妃的位置没了,难道让她们堂堂世家嫡女去给大皇子当侧妃吗?!   身为世家女,她们丢不起这个脸!   庾朝云的脸色更难看了,比方才还要惨白,攥着帕子的手也颤得更厉害了。   她旁边好几个姑娘在交头接耳地窃窃私语,可那些声音已经传不到她耳中了,一颗心急坠直下。   楚翊吩咐赵让留在皇帝的身边侍候着,自己则走向了画舫边缘那断开的护栏。   顾燕飞也在查看护栏。   木栏杆的断口凹凸不平,由于风吹日晒,被风雨侵蚀得有些掉漆,木材腐朽,甲板的边缘掉了一些碎木。   看起来像是护栏年久失修,所以才会在皇帝靠上去时忽然断开。 第186章   楚翊仔细地审视、检查了断裂的护栏一番,眸中飞快地掠过一道流光,语声淡淡地吩咐道:“何烈,把内官监相关人等全部拿下。”   内官监负责皇宫营建的事务,哪怕宫里有一扇窗户需要修缮,也得经过内官监。   这画舫“年久失修”,内官监的人难辞其咎。   “是,殿下。”锦衣卫指挥使何烈连忙对着楚翊作揖领命,跟着就抬手做了个手势,干脆利落。   十来个腰配绣春刀的锦衣卫步履无声地行动了起来,旁边几个头戴三山帽、着蓝袍的内官监内侍登时面色苍白,胆战心惊。   周围的其他内侍宫女也是噤了声,眼皮一跳一跳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皇帝是真龙天子,其安危关朝堂,关乎社稷。刚刚皇帝在众目睽睽之下,在宫里的画舫上出了这么大的意外,总要有人为此负责。   赴宴的那些人也都没了之前那种悠闲的心情,面面相看,感觉到了一种风雨欲来的压抑感。   楚佑目光沉沉地看着皇帝,眸底一点点变得深邃暴戾。   皇帝明明都从画舫上掉下去了,居然连一滴水都没沾上。   袁哲悄无声息地走到楚佑身边,默然不语,与他一样,身形绷得紧紧的。   楚佑牙根咬紧,语声如冰地恨恨道:“难道真有天佑君王?”声音压得低低。   袁哲暗暗地扯了下了楚佑的袖子,轻轻地摇了摇头。   楚佑抿唇不再说话,努力按耐住几欲爆发的情绪,但额上暴起的青筋显示出他远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平静。   一众锦衣卫井然有序地分散开来,朝甲板上的那几个内官监的黑帽蓝袍内侍逼近,形容冷峻威严,一个个宛如出鞘的长刀般寒气逼人。   那些蓝袍内侍无法自控地发着抖,两腿战战。   皇帝在大太监赵让的搀扶下走到了画舫的舱楼前,在一把紫檀木太师椅上坐了下来。   对于周围的混乱,皇帝视若无睹,若无其事地对着顾燕飞招了招手。   顾燕飞就信步过去了,唇角始终噙着一抹浅浅的笑靥,落落大方地走到了皇帝的身边。   那神情自若的样子似乎她面对的不是皇帝,而是一个普通的长辈。   “丫头,”皇帝看着顾燕飞,笑容更亲切了,仿佛在看着自家孩子似的,小声道,“你这符哪儿求来的?”   “我画的。”顾燕飞小脸一歪,眸光流转,阳光下,她的小脸莹润如玉。   未来儿媳妇这么厉害吗?皇帝不由瞪大了眼,儒雅的面庞上难掩惊色。   “那……给朕再画一张?”皇帝笑眯眯地看着顾燕飞,带着几分好奇地又道。   皇帝想着自己刚刚悬浮在空气中的样子,犹觉得新奇,儿媳给的这符也太玄妙了!   顾燕飞莞尔一笑:“我没朱砂了。”   皇帝闻言也没觉得失望,笑得眼睛也眯了起来,温和地说道:“下次吧。下次朕给你备好朱砂。”   他还顺便给不远处的楚翊使了一个眼色,像是在说,让他记得下次把未来儿媳再带来给他看看。   皇帝与顾燕飞说话的声音很低,也就附近的安乐听到了。   刚哭过的小丫头鼻头和眼角还有些发红,虽然她有听没有懂,但还是掩嘴轻笑了出来,小脸上又有了神采。   周围一片寂静无声,再无人语。   其他公子姑娘们站得不近不远,全都看到了皇帝与顾燕飞亲昵交谈的一幕,或是羡慕,或是嫉妒,或是观望。   不少人悄悄地交换着眼神,也都是心知肚明:这位顾家二姑娘今天有了救驾之功,又得了皇帝如此另眼相看,怕是要从此一步登天了。   一道道若有所思的目光在皇帝、顾燕飞与楚翊三人之间来回扫视着。   又有好几个锦衣卫进了舱楼内。   外面的不少人都竖起了耳朵,想听听里面的动静,里面却是寂静无声,就连求饶声都没有。   那些平日里在宫里几乎是横着走的内官监内侍,这会儿竟然都没声音了。   这让外面的人更加摸不着底,不少人都伸长脖子往舱楼内张望着,心里不由揣测连连:不知道那些锦衣卫到底干了什么,把那些个内官监的人怎么着了。   周围一阵窸窸窣窣的骚动,空气愈发沉凝,不知何时,上方的太阳又被阴云遮蔽,天色一下子暗了不少。   袁太后目光阴沉地扫视了周围一圈,心情烦躁,不快地对着楚翊喝斥了一句:“这大过年的,如此这般兴师动众,大皇子还真是好生威风,也不怕折了福气。”   袁太后的声音不大,每一字每一句都透着压抑的怒火,也让周围的气氛变得更加凝重,空气沉甸甸的。   内官监是近侍内官,不仅总揽内宫事务,而且总掌内外文移,在宫里地位重要。   早在十几年前,先帝就已经把内官监的掌印交给了大太监李函。无论是宫中上下,还是朝堂群臣,都知道李函从前是袁太后的大太监,是其心腹亲信。   这些年,有袁太后撑腰,李函这掌印太监的地位稳若泰山,而同时李函也是袁太后的左膀右臂。   袁太后紧紧地捏住了手里的紫檀木佛珠串,那保养得当的指尖微微发白,绷得紧紧,看向楚翊的眸子里迸射出锐利的光芒。   楚翊不怒反笑,唇畔勾出了一个温文尔雅、谦和可亲的笑容,令人如沐春风。   “太后可受惊了?”楚翊关切地问道。   袁太后的眼角几不可见地抽了一下,冷冷道:“没有……”   她本来是想以长辈的身份教训楚翊说,堂堂大皇子居然为了这点事就乍乍乎乎的,成何体统,结果才说了“没有”这两个字,后面的话就被楚翊巧妙地截断了。   “太后既然没有受惊,那就陪凤阳姑祖母去看戏吧。”楚翊双手负于身后,徐徐地朝坐在椅子上的袁太后走近了一步。   他高挑修长的影子投在了她的身上,给她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背光下,楚翊俊美无瑕的面目有些模糊,薄唇依然在浅笑着,一双漆黑的瑞凤眼显得尤为深沉,尤为凌厉。 第187章   “放……”袁太后素白的手指掐得更紧,几乎将手里的佛珠串捏碎。   她本想说楚翊放肆,却被一个苍老爽利的女音适时打断了:   “也好。”   凤阳大步流星地朝这边走来,甲板上的众人不由往两边退开,为她让出了一条道。   凤阳已经从内侍的口中得知了皇帝差点落水的事,略带几分怀疑的锐利目光飞快地从袁太后与楚佑身上扫过,却是不动声色。   “弟妹,来,看戏。”   凤阳一边对着袁太后勾了下手指,一边在皇帝身旁的一把太师椅上坐下了,姿态优雅不失飒爽。   画舫的舱楼内搭了一个戏台,此刻,三四个油头粉面的戏子粉墨登场,咿咿呀呀地唱起了一出喜庆无比的《五女贺寿》,与外面甲板上那紧张压抑的气氛形成鲜明的对比。   “……”袁太后面色僵硬地看着凤阳,眼神游移不定,原本要说的话瞬间忘得一干二净。   她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凤阳。   她才迟疑了一下,就听到凤阳的唇角逸出一记淡淡的冷笑。   这一声冷笑极轻极低,却吓得袁太后身子下意识地一哆嗦,手心也汗湿了一大片,当年被鞭笞过的位置又开始隐隐作痛。   袁太后又僵坐了几息功夫,这才慢吞吞地起了身,磨磨蹭蹭地走了过去,在凤阳的另一边坐了下来,幽深复杂的目光情不自禁地飘向了楚翊。   楚翊依然一动不动地站在那断开的护栏附近,袍裾随风翩舞,一派丰神雅淡,那双漆黑的眸子幽邃无边,涌起激烈的阴影。   那些锦衣卫兵分三路,有的进了舱楼,有的绕去了甲板另一头,也有的下了画舫,将画舫内外仔细地搜查了一遍。   戏台上,男女老少慢悠悠的吟唱声交错着响起。   画舫外的甲板上则愈发寂静,其他人全都默然不语。   这一刻,似乎连风都静止了,似是暗潮汹涌,但又似乎十分平静。   坐在椅子上的皇帝端着刚沏好的热茶浅啜了一口,一副甩手掌柜、有儿万事足的样子,随口叹了一句:“这戏唱得不错。”   顾燕飞顺手接过某只小手递来的桔瓣,对着坐在轮椅上的小丫头笑了笑。   安乐腼腆地移开了目光,往自己嘴里也塞了一瓤桔瓣,继续掏着桔瓣做着小桔灯。   小姑娘可真乖!顾燕飞按捺住了揉她头的冲动,忽然想到了什么。   她轻快地一击掌,一手从左袖袋里摸啊摸,又摸出了一张以大红朱砂写就的淡黄色符纸,晃了晃,道:“我只有这个了。”   “这是什么?!”皇帝放下茶盅,好奇地盯着那张符看。   安乐也好奇地凑了过来,眨巴着那双与楚翊神似的瑞凤眼。   顾燕飞把那张符篆夹在两根手指之间,笑吟吟地指了指安乐的左手又道:“伸手。”   安乐就乖乖地伸出了拿着桔皮碗的左手。   顾燕飞将符篆往安乐手心的桔皮碗轻轻一拍。   下一瞬,符篆的一角燃起一簇明黄色的火焰,整张符纸急速地燃烧了起来,化作一只七彩绚烂的蝴蝶轻轻地停在了安乐掌心的桔皮碗中。   蝴蝶的翅膀轻轻一扇,一股清幽的香味扑鼻而来。   “好香!”安乐的鼻尖动了动,陶醉地半眯眼眸,小巧的瓜子脸上露出了明媚的笑靥,瞳孔也亮晶晶的。   小姑娘一开心,嘴巴也就甜了,亲昵地对着顾燕飞唤道:“姐姐,这可真有趣!”   说话间,那只蝴蝶从掌心的桔皮碗飞到了她的指尖,蝶翅振动之间,那股香味更浓郁了。   小姑娘歪了歪螓首,双丫髻上戴的绢花一颤一颤,笑得眉眼弯起,又乖又甜又糯,还特意把那只蝴蝶递给皇帝看,神情间略带着几分炫耀。   女儿高兴,皇帝也高兴,拈须笑着。   立于七八丈外的楚翊静静地望着皇帝、顾燕飞与安乐三人,心头那头暴戾的狂兽渐渐地平静了下来,眼神也变得柔和起来,像是被他们传染了笑意般。   柔软的笑意点缀得青年的眉目昳丽生辉。   锦衣卫指挥使何烈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抱拳对着楚翊复命:“大皇子殿下,人已经全数拿下。”   这句话说得铿锵有力,传遍了整个甲板。   什么?!   楚佑神情复杂地微微睁大了眼。   从楚翊下令拿人到现在,这才过去多久?   恐怕连两盏茶功夫都没有吧!   他听得明白,何烈口中所谓的“全数拿下”,指的当然是“全数”。   楚翊想必是已经把锦衣卫彻底收拢住了,锦衣卫的行事才能这样快准狠。   而楚翊从南越回京才仅仅三个月。   想到这里,楚佑一手紧紧地握住了椅子的扶手,唇角抿成了一条直线。   锦衣卫是太祖皇帝一手建立的,素来只在大景皇帝的手里拿着,就是当年先帝在位时再宠楚佑这个儿子,也没有把锦衣卫给他。   楚翊斜了何烈一眼,只简明扼要地吐出一个字:“审。”声音云淡风轻。   周围一片寂然。   舱楼内传来的丝竹声与吟唱声在这个沉寂的环境中,越发显得清晰可闻,丝竹的节奏逐步加快,铿锵作响。   但在场的大部分人都无心看戏,目光忍不住就往楚翊这边飘去。   袁太后慢慢地喝着茶,红润的唇角在茶盅后轻轻勾出一个讥诮的冷笑。   行,让她看戏,她就“看戏”,挺好。   她倒要看看楚翊打算把这些内官监的内侍交由谁来审?!   袁太后以指腹轻轻地摩挲着茶盅上的梅花浮纹,气定闲神地又啜了口茶水。   内官监总揽内宫事务,按照大景朝的规矩,内廷不得干预宫门外事,同样地,朝堂也不可干涉内廷。   这是一条死胡同,楚翊也只能把这些相关人等交由内官监自己审问,说到底,这桩案子的主动权还是得落到她的手上。   她想怎么审,就怎么审;   想怎么结案,就怎么结案。   像楚翊现在这样当着这些勋贵世家的面如此大动干戈,却闹得雷声大雨点小,最后也不过让他自己变成了一场笑话,让满朝文武看轻了他。   楚翊啊,终究不过是一个未及冠的毛头小子,过去这八年都像只金丝雀似的被关在南越那个笼子里,人事不知,对朝堂政治更是一窍不通,居然想借此为他自己立威?!   简直可笑! 第188章   楚翊轻轻击掌,唤道:“秦和。”   一个二十五六岁、身着斗牛补青罗袍的年轻内侍往前走了两步,此人中等身形,面容普通,一双吊梢的细长眼眸仿佛睁不开似的,眉宇间萦绕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戾气,让人望之心底生寒。   那年轻内侍走到何烈的身侧,作揖领命:“臣在。”   他的声音尖细阴森,仿佛毒蛇缠身似的透着一股阴冷湿腻的感觉。   袁太后手里的白瓷浮纹茶盅倏然停顿在了胸前,看着秦和的眼眸惊诧地微微睁大。   秦和,内官监提督太监,乃是内官监的第二把手,地位仅次于掌印太监李函。   秦和原本只是凤鸾宫的一个小内侍,十几年前就是在袁太后身边服侍,曾在十年前帮康王挡过一支流箭,由此得了袁太后的赏识。   袁太后一力扶持秦和,在先帝跟前举荐,而秦和也是机敏聪慧之人,总能揣摩领会上意,不仅办事周全,而且下手狠厉,愈发得了太后的看重,用了足足十年,从一个普通的小内侍一步步地爬到了内官监提督太监之位,在这内廷之中自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可是,秦和怎么会在这里?!   楚佑与袁哲的面色也是骤然一变,楚佑眼神森冷,右手的关节握得咯咯作响。   “秦和,这件事就交由你来审吧。”楚翊语气平静地吩咐道,带着一种从容不迫的气度。   朗朗如星光,翩翩如清风。   秦和眼角微挑,露出一个阴恻恻的笑容,慢条斯理地俯身作了个长揖,神情自若地应道:“是,大皇子殿下。”   短短几个字就透着一股让人胆颤心惊的寒意。   旁边的几个内侍宫女不由咽了咽口水,默默地垂首盯着自己的鞋尖,连脖颈后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楚翊遥遥地望向了坐在舱楼口的袁太后,似笑非笑地勾了下嘴角,口中的话却是对秦和说的:“秦和,若是审得好,这内官监从此就交给你了。”   这句话明显意味深长,衬着他唇角的那抹笑意更像是对袁太后的一种挑衅,一种示威。   袁太后手里的茶盅剧烈地抖动了一下,滚烫的茶水溢出了茶杯,在她白皙细腻的手背上留下了一个醒目的红痕。   手背上传来灼热的刺痛感,袁太后的脸色瞬间阴沉了三分,眼神阴晴不定,一字字地从齿缝中挤出了一句:   “很好。这安插人,倒是安插到哀家的身上来了。”   袁太后可以确信,皇帝今天会落水,楚翊在事先绝对不知情,但仅仅是这片刻的功夫,他就已经有了谋算,决定要对内官监下手了。   楚翊啊楚翊,他真是好大的野心!   “啪!”   袁太后勃然大怒,重重地将手里的茶盅摔在了茶几上,又溅出了一些茶水与茶叶,茶水流淌在地。   这一声响吓得旁边服侍的两个宫女皆是花容失色。   袁太后语气冰冷地对着楚翊斥道:“跪下!”   楚翊脸上噙着一抹温雅的笑,淡淡道:“太后年纪大了,凤体抱恙,若是不想看戏,就回舱内休息吧。”   微风温柔地拂着他的发丝,他的从容不迫与袁太后的暴怒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周围静了一静,甲板上的气氛在寥寥数语间变得剑拔弩张。   袁太后眼神冰冷地与楚翊遥遥地对视。   四目相接,时间在这一刻似乎停滞了片刻。   秦和背对着袁太后,对着楚翊再次作揖,用尖细阴柔的声音说道:“殿下放心。”   他毫不掩饰话语中的狠厉,这四个字仿佛是说给太后听的。   也不必秦和再吩咐什么,他身后四个形容枯槁的中年内侍随手点了三个被锦衣卫拿下的内官监内侍,这三人连大气也不敢喘一下,就这么被拖进了旁边的小屋子。   “砰!”   小屋子的房门被重重地关上,阻断了外面的那些目光,也像是一巴掌重重地甩在了袁太后脸上。   自己的亲信当众叛变,这无疑是一种奇耻大辱。袁太后面色愠红,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一字一顿地质问道:“大皇子,你是想软禁哀家?”   袁太后可不是那等子无权无势、无依无靠的内宫妇人,她的背后是整个大景朝的世家门阀。   这些世家门阀的势力虽不及前朝,但联合起来,那也是跺跺脚,可以让大景朝抖三抖的。   袁太后锐利的目光又射向了皇帝,唇畔反而慢慢地露出一丝微笑,再问道:“莫非这是皇帝的意思?”   在怒极之后,袁太后反而变得很平静,谈笑间,自有一股高高在上的气势,即便是在面对堂堂大景天子时,气势也丝毫不弱。   哪怕身边坐了凤阳,袁太后心里多少有那么一丝丝发虚,也不能露出一点怯色。   她身为袁氏女,这是她的荣耀,她的根本,她怎么也不能丢了世家女的脸。   皇帝恍若未闻,自顾自地一会儿喝茶,一会儿逗安乐。   空气中隐隐有火花四溅。   袁太后怒极反笑:“皇帝……”   “啊——”   一阵尖利的嘶吼声忽然自那间房门紧闭的小屋子里响起,犹如一记重锤敲击在众人心头,让人心中有些莫名的发慌。   素闻内官监提督太监秦和心狠手辣,尤擅刑讯逼供,有一百零八种手段可以撬开人的嘴巴,让人生不如死,恐怕传闻不假。   几个胆小的姑娘花容失色地靠在了一起,也有人交头接耳地说着关于秦和的种种可怖传闻。   袁太后的眼神越来越阴沉,那攥着佛珠串的指关节苍白得没有一点血色。   她的身后,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监紧张得手心直出汗,手里的银色拂尘一抖一抖的。   “太残忍了。”顾云嫆望着小屋子的方向,微微蹙起了秀气的柳眉。   她的声音很低,也唯有她身边的庾朝云能听到她的声音。   顾云嫆实在不解,明明皇帝只是意外落水,毫发无损,这也就是虚惊一场的事。   这些内官监内侍固然失职之嫌,可罚些俸银也就罢了,为何要动用如此酷刑?! 第189章   “啊——”   那间小屋子里又是一声吃痛的惨叫响起,伴着什么硬物落地的声音,那么痛苦,那么压抑。   惨叫声喊到一半,又戛然而止。   接着就是沉寂,如同一片死寂的坟场。   可这样反而越发让人心头发麻,忍不住去揣测在那间小屋子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甲板上的几个姑娘家更不安了,咽着口水,恨不得把耳朵捂起来。   庾朝云怯怯地往顾云嫆的身侧靠了靠,眸子里水波荡漾。   顾云嫆对着她安抚地浅浅一笑,又转头去看顾燕飞。   顾燕飞正和安乐头靠头地凑在一块儿,两个人正在嗅安乐手里的一个小桔灯,皆是眉眼弯弯,笑靥如花。   顾云嫆抿了抿唇,心情有种说不出、道不明的复杂。   顾燕飞原来也是一样的。   原以为她不羁似风,颇有些不拘礼节的洒脱,可真到了这个时候,她也只是会趁机讨皇帝的开心罢了。   仅仅是为了攀上高枝,好压自己一头.   顾燕飞终究摆脱不了“攀比”的那点小心思。   可是大皇子又岂是良配?!   她与大皇子虽不过初见,可也能窥得一二了,大皇子手段残忍,毫无容人之量,若是上位,也必是个专制无道的暴君。   不似她的楚佑。   想着,顾云嫆柔和深情的目光看向了不远处的康王楚佑,恰好这时,楚佑也朝她看了过来。   两人的目光相接,静静地对视着。   顾云嫆微微一笑,用缱绻的目光安抚着他。   仿佛含了蜜糖似的,楚佑的心中的狂躁渐渐平静了下来,对着顾云嫆微一颔首,示意她不用担心。   两人的目光柔情蜜意地缠在了一起,就听另一个方向传来楚翊清清淡淡的声音:   “何烈,太后累了。”   “带太后下去休息。”   楚佑闻言,脸色一变,赶紧抬头,眸光如电地射了过去。   几丈外,着三品虎补绯袍的何烈正昂首阔步地朝袁太后方向逼近,唇角挑起一抹没有温度的冷笑,寒气四溢。   而袁太后身边伺候的几人都已经被四五个身形魁梧的内侍挡住了,无声无息间,弥漫起一股肃杀的气氛。   这一刻,楚佑的脑海中只剩下了一个念头:楚翊他是不是疯了?!   楚佑毫不犹豫地站了起来,就要朝袁太后冲去,却感觉袖口一紧,被袁哲猛地出手拉住了。   不可。袁哲向他摇了摇头,跟着,又指了指岸边的方向,面色沉重。   楚佑顺着袁哲指的方向看了过去。   画舫一侧的湖岸上,出现了数十名身着大红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的锦衣卫,一层层地将画舫围了起来,堵住了他们下船的路。   呼啸的寒风像是一把把刀子刮在楚佑的脸上。   楚佑瞬间面沉如水,差点觉得楚翊是真疯了!   不,不会的。   楚翊肯定只是在做做样子、随便说说而已。   他若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强行软禁母后,那么等到年后开笔,那些个清高的御使们怕是不止要上弹劾折子,更是要集体撞柱子了。   他离国八年,现在与宗室、勋贵们还生疏着,能够依仗的就是朝中这些讲究所谓“正统”的清流,   要是连这些清流也厌了大皇子,他还有什么指望?!   再说了,就是楚翊疯了,皇帝也不会疯。   皇帝不会坐视他的独子平白落人话柄的!   他语声冰冷地质问皇帝道:“皇兄!你这是要纵子行凶吗?!”   “啊?”皇帝正从安乐的手里接过了她刚做好的那盏小桔灯,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楚佑在说什么。   “咳咳……”   皇帝忽然以帕捂嘴,俯首急剧地咳嗽了起来,清瘦的肩膀随之轻轻颤动。   “咳咳咳……”   这一瞬,顾燕飞仿佛看到了某个白衣公子在马车捂着帕子咳嗽的样子,父子俩的身影完美地重叠在了一起。   她忍俊不禁地弯了弯唇。   皇帝咳了一会儿,才抬起头来,面色如常,幽幽叹道:“朕刚刚落了湖,似是风寒了。”   “哎。年纪大了,半点都受不得寒……咳咳。”   皇帝又用帕子捂着嘴,煞有其事地轻咳起来。   “父皇,喝茶。”安乐很乖巧地亲自给皇帝倒了杯温茶,用掌心试了试杯子上的温度,这才放心地递给了皇帝。   等皇帝喝了茶,安乐又往他嘴里塞了一颗喉糖。   皇帝含着女儿给的糖,只觉得口中又香甜又清凉,对于楚佑的质问充耳不闻。   楚佑憋着一口气,目光阴鸷地环视着周围,一队锦衣卫自岸上一溜地登上画舫,其余锦衣卫仍然围在岸上,里三层、外三层地布下一片天罗地网。   “太后娘娘,请。”何烈朝袁太后逼近了一步,语气更加森冷,带着雷霆般的力量,掷地有声。   他将腰侧配的那把绣春刀握在了手中,那动作似乎在说,只要太后敢拒绝,他就敢拔刀。   威吓之意溢于言表。   场面一下子僵住了,似有一张看不见的弓弦被拉满,羽箭已经架在了弓上,仿佛随时都要离弦而出。   锦衣卫冷厉的步履声在甲板上踏踏作响,以极快的速度沿着护栏把整个画舫密密实实地围了一圈。   “臣恭请太后娘娘移驾!”何烈再道,那方正的面庞上皮笑肉不笑的,嘴里说着恭敬的话,可是神情语气都毫无对袁太后的敬意。   袁太后脸色惨白,再次环视周围,只感觉到周围所有的锦衣卫都目光冰冷地盯着自己,一股凌冽的杀气汹涌而来。   楚翊这次怕就是冲着她和康王来的。   她一旦反抗,怕是会立刻血溅当场!   没有了康王,皇室根本没人与他争,清流再不满他的暴虐,又能拿他如何?!   哪怕史书写得再难看,哪怕再有人斧声烛影地质疑他的品性,他也赢了,得了这大景天下。   袁太后想让自己冷静,可身子已经不听使唤地站了起来。   惊慌之下,她的身子撞到了后方的椅子,发出咯噔的声响,在这寂静的甲板上显得分外刺耳,也像是又一巴掌打在了她脸上。   此举无异是对着楚翊认了输。 第190章   袁太后脸上火辣辣的,面色一阵红,一阵青,觉得自己丢了世家的风骨。   她只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又想立刻走,但是何烈反而不动了,如青松般伫立在原来的位置。   “……”袁太后的脸色更难看了,身子僵直地站在那里,走也不是,坐也不是,进退两难。   “啪嗒。”   那间闭合了许久的小屋子终于被人从里面打开了房门。   秦和信步从里面走了出来,那张混入人群中丝毫不起眼的面容上噙着笑,笑容既愉悦而又阴冷,一侧面颊上的两点红痣鲜艳夺目。   不,这是血。   好几个姑娘很快就意识到了这点,脸色一白,赶紧移开了目光。   秦和目标明确地走向楚翊,所经之处,众人飞快地自动避让,只是对他,更多的是避之唯恐不及,不少人都特意偏开了视线,但又忍不住用眼角的余光偷偷地瞄着他。   有人一不小心与秦和对视了一眼,吓得轻轻倒吸一口冷气,秦和那细长的眼眸深如渊、冷如冰。   如果说,秦和在进小屋子前,还是个人;现在的他,就仿佛一个来自十八层地狱的恶鬼。   人与恶鬼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生物。   在一道道震慑且心惊的目光中,秦和不紧不慢地走到了楚翊跟前,仪态端正地作揖道:“殿下,审完了。”   他尖细的声音即便刻意放柔,依然充斥着一种令人不适的阴沉。   秦和这一作揖,不少人才注意到他的手指上同样沾着血。   他面容普通,但是手却很好看,根根修长如玉,仿佛雕刻大师刻刀下的杰作,手指上那殷红的鲜血是那么刺眼。   “已经招了。”秦和的脸上绽出一个充满恶意的笑,衬着面颊上的血渍,愈显诡异,“是李函,李公公。”   众人的目光又转而看向了袁太后身边一个发须花白、手执拂尘的老太监,内官监掌印太监李函。   李函面色苍白,额头、眼角挤出一道道深深的皱纹,手里的拂尘剧烈地颤动了好几下。   秦和接着道:“殿下,是李函特意挑了这艘画舫,又令内官监在失修的护栏边安排了精挑细选的屏风和座椅。”   众人随着他的叙述望向了那座放在护栏边的屏风,只见那五扇屏风上赫然绣着九条栩栩如生的金龙,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任何人一看就知这屏风旁摆的座位是御座,除了皇帝外,自然无人敢去落座。   紧接着,秦和冷冷的目光转而射向了那断裂的护栏,眼神阴冷狠毒,就像是那张嘴露出了獠牙的毒蛇,嘶嘶作响。   “这艘画舫是袁氏上贡。”秦和徐徐又道,那尖细的嗓音像淬了毒似的。   这艘画舫是去年万寿节时扬州袁氏呈上的寿礼。   楚翊微转身,顺势飞起的衣袂似是带起一片变幻万千的流云,也同样望向了那断裂的护栏,叹道:“既然如此,那就把袁哲拿下吧。”   他的语气缓慢,不轻不重,却充满了威迫感。   其他人闻言皆是悚然一惊。   那可是袁哲。   他虽然是一介布衣,无官身,却是袁家下一任的家主,未来朝堂上的中流砥柱。   太后是袁家人。   康王有袁家的血脉。   又有先帝过去二十年的一力扶持,袁家一步步崛起,到现在,已隐隐成了众世家之首。   若袁哲真被拿下治罪,那就等于是皇帝当众向袁家乃至其他世家发出了挑衅,势必会掀起一场轩然大波。   楚佑还能勉强维持住镇定,而袁太后早就在临近崩溃的边缘,步履微微踉跄了一下,瞳孔收缩不已。   气氛刹那间凝固。   这华丽的画舫在骤然间似乎变成了万里绵延的冰川,阴冷至极。   楚翊一声令下,周围的那些锦衣卫纷纷拔出了绣春刀,刀锋寒光闪烁,一个个像瞄准了猎物的猛虎般悍然出动。   空气中隐隐飘起一股咸腥的气息,萦绕在众人鼻尖,挥之不去。   “住……”袁太后眼神惊慌,花容失色,想喝斥说住手。   “啪啪!”   两下不轻不重的击掌声响起,打断了袁太后的话,也一下子把周围所有的目光吸引了过去。   鼓掌的人是凤阳。   袁太后的目光一对上凤阳,就觉得喉头发紧发疼,后面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了,平日里那股子高高在上的精神气几乎被击溃。   袁太后像是被冰冻住似的,一动也动弹不得了。   “这戏不错。”凤阳神情淡淡地随口道。   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意味深长,把所有人的魂给唤了回来,气氛又是一变。   凤阳酷烈的目光射向了袁哲,嗓音锐利地又道:“袁家敢以这种残次品上贡,也是大胆。”   袁哲勉强与凤阳对视着,用尽全身力气才没被对方的气势彻底压垮,一颗心陡然间沉至谷底。   他是聪明人,自然已经意识到了危机之所在。   大皇子楚翊并不是要对康王和太后下杀手,从一开始,他的目标就是自己。   就是袁家。   他们袁家是康王背后最大的靠山,早就是大皇子的眼中钉、肉中刺,大皇子早有扳倒袁家之心,今天也不过是抓住机会借机发难罢了。   袁哲在极短的时间内就迅速衡量了利害得失,心中有了决定。   他是袁家人,自然是要以家族的利益为重。   袁哲能屈能伸,立刻就从圈椅上站起身来,右手一撩衣袍,坚定地屈膝跪了下去。   这一跪,跪出了一种清高的精神,也跪出了一种世家的风骨。   “皇上,袁家不慎,竟然上供这等劣品,是袁家失察。袁家身为太后的母家,树大招风,权大生谤,行事更当谨慎。”   袁哲二话不说地替袁家认了错,昂首看着前方的皇帝与楚翊。   话里化外明显透着一种意思,这件事怕是有人在陷害袁家。   剑指皇帝。   即便跪在甲板上,袁哲的脊梁骨依然挺直,透出一种不卑不亢的气度。   这一跪,反而让在场的世家有了主心骨。   袁哲认错认得实在太快,快得连康王楚佑都没反应过来。 第191章   楚佑的眼睛眯成一线,透着几分阴戾,觉得袁哲认错未免也认得太快了点。   今天这件事说到底,“只不过”是一桩意外,就算闹到前朝,由三司来会审,也有转圜的余地,毕竟这是无心之过,最多舍了李函或罪名推给卖画舫之人便是了。   袁哲又何必委屈了他自己当众认错下跪。   可是楚佑才启唇,就见袁哲不动声色向他直打眼色,示意他莫要多言。   楚佑薄唇紧抿,强自隐忍下即将勃发的怒气,目光对上了楚翊深幽的眸子。   两人对视了一眼。   楚翊随即就移开了视线,对着袁哲露出一抹温和的笑容,只是笑意不及眼底,淡淡道:“是不是不慎,你说了不算。”   这句话不仅是说给袁哲听的,同时也是说给袁太后、康王和其他世家子弟听的,充满了挑衅的意味。   大皇子这是正式对世家宣战了吗?!   一众世家子弟心里如排山倒海般的骇然,心像是浸了水的棉絮似的沉了下去。   楚翊却是笑容清浅,抬手做了个手势。   何烈立刻意会,吩咐道:“带下去。”   这人到了锦衣卫的手里,去的自然不是天牢,而是北镇抚司的诏狱了,一旦进了诏狱,九死一生,刑部等三司也无可奈何。   两个锦衣卫一左一右地朝袁哲走近,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跪在地上的袁哲,举手投足间,释放出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袁哲没有哭诉,也没有求饶,自己直接从甲板上站了起来,冷冷道:“我自己会走。”   袁哲一拂袖,昂首阔步地走下了画舫,留下一道决然的背影,腰杆在寒风中始终挺得笔直。   看着这一幕,那些个年轻的世家子弟们全都冷静了下来,心神归位。   与此同时,内官监掌印太监李函也一起被锦衣卫押了下去。   李函花白的头发有些凌乱,神色惶惶不安。   他虽是太后的人,但如今连袁哲都被带走,李函也知道没有人会顾得上他了,忐忑地朝一旁秦和瞅了一眼。   对上那双阴冷的眼眸时,他手一哆嗦,拂尘摔落在地。   对于秦和阴狠毒辣的手段,从前李函甚是赞赏,觉得这是一头好用的恶犬,但是现在,一想到这头疯狗的那些手段会用在自己身上,就忍不住抖如筛糠。   画舫上的其他锦衣卫如潮水般撤去,原本沉重压抑的空气也随之一松,上空的太阳又从云层后探出了头,点点金色阳光跳跃在湖面与树梢之间。   顾云嫆静静地站在护栏边,静静地遥望着岸上袁哲渐行渐远的背影。   袁家是如今的世家之首。   大景朝所有的世家都以其为尊,她怎么也没想到,这才短短不到两炷香的时间里,袁家的继承人就被拿下了。   风云骤变。   顾云嫆眸色突转幽深。   这也是她第一次遭遇这样惊心动魄的事件,让她深刻地意识到了——   这就是皇权!   可以让人生、让人死、让人折腰屈膝……这是一种可以控制一切的滋味。   顾云嫆的手指又下意识地开始卷起帕子,一下又一下……   从前她觉得英雄不问出处,她以为重要的不是出身,而是她自己。   可是直到顾燕飞出现后,她才知道自己错了。   即便她什么也没有做,她的身世也成了她身上无法言说的秘密。   可是,古语有云: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若是她能够走到这皇权的巅峰,那么她的出身就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点缀,顾燕飞再也无法高高在上地指责自己,她会卑微地跪伏在自己的面前。   同样地,若是顾燕飞真的成了大皇子妃,且又上一层楼的话,那么自己将永远向她乞怜……   顾云嫆的眸色愈来愈幽深,一眨不眨地凝视着与安乐说笑的顾燕飞,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她身边的庾朝云微咬下唇,也同样在看着顾燕飞,唇角隐约带出一丝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狠厉。   “请太后回宫。”楚翊平静的声音再次响起,仿佛闲话家常,又仿佛刚刚那剑拔弩张的场面根本就不曾发生过。   袁太后冷冷地盯着他,此刻再看楚翊这张既陌生又有几分熟悉的温雅面庞,只觉得自己似乎从来没有认识过他。   楚翊离国八年,在他归国前,自己几乎记不清他的长相了,只记得十岁以前的楚翊是个好性情的少年,与软性子的皇帝性子相似。   可是,过去在南越为质的八年怕是足以让一个少年人性情大变,变得深沉,变得阴险……   一道高大威武的身影忽然就挡在了袁太后和楚翊的之间,正是何烈。   何烈再次对着袁太后伸手做请。   袁太后重重地一甩袖,头也不回地走了,只是道:“摆驾回寿安宫。”   她用这句话勉强维持着她身为太后的尊严。   寿安宫的一众内侍宫女步履匆匆地跟了上去,忐忑不安地在锦衣卫的“护送”下离开了画舫。   一道道嘈杂的步履声远去。   少顷,画舫上、画舫外,一切又回归平静,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   “父皇,您今日落了湖,受了惊,还得让太医来瞧瞧。”楚翊缓步走到了皇帝身边,语声明显变得更温和。   “好。”皇帝对儿子很少说不,笑容满面地应下了。   就仿佛刚刚的那场闹剧在皇帝心里没留下一点痕迹。   皇帝掸了掸袖子,正要起身,又想到了什么,亲切地问顾燕飞道:“丫头,你要不要一起去?”   他轻轻拈须,笑容慈爱,带着一种长辈对小辈的亲热。   顾燕飞摇了摇头,做出一本正经的样子笑道:“我最不喜欢喝药了。”   她心知肚明,刚刚皇帝是失足摔下了画舫,但身上连滴水都没沾到,也压根儿不需要什么太医。   皇帝有点失望,眼珠子转了转,斜眼看着楚翊的方向,声音又压低了三分:“丫头,你觉得朕这个儿子怎么样?”   他的音量低得只有他与顾燕飞两人才能听到。   安乐眨巴着眼睛,好奇地凑了过来,目光灼灼地盯着顾燕飞,似在说,你们在说啥。   顾燕飞:“……”   顾燕飞第一次尝到了哑然无声的滋味,不由想起了刚才在船头甲板的那一幕。   又是一阵寒风刮过,几片零星的梅花瓣被风吹了过来,其中一片粉色的花瓣恰好落在顾燕飞的眼睫上。   顾燕飞长翘的眼睫轻轻一颤,那片小巧的花瓣就飘然落下……   她问他是不是有心上人时,只是灵机一动地脱口而出。   而他笑着对她说:“是,我有心上人了。”   他说这句话时,那双眼眸看着的人是她。   那漆黑的瞳孔中倒映出来的人也是她。 第192章   顾燕飞随手接住那片指甲大小的粉色花瓣,纤长的睫羽在阳光下闪烁。   在曜灵界,结为道侣是一件很庄严的事,关系到未来的几百年甚至千年,一旦结契,两人的灵魂就会打上彼此的印记,就必须生死与共。   跟这人世间不同。   顾燕飞不由地看向了楚翊。   几步外的楚翊一眨不眨地凝眸盯着她。   背光下,他眼尾的殷红泪痣艳艳夺目,那双瑞凤眼又黑又亮,双瞳恍若黑玉,又似璀璨的星空,流光溢彩,漂亮得让人心悸。   怦怦!   顾燕飞的心跳微微加快,脑子里忽然浮现在曜灵界时大师姐对她的一句评价:“你这丫头,总喜欢好看的事物,不管是东西,还是人。”   怦怦怦!   风一吹,少女掌心的那片花瓣又被风吹走,飞过护栏,落入了湖面,随着湖水飘远……   顾燕飞只是浅浅抿着唇,什么都没说,可皇帝都年过半百的人,又有什么看不明白的,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原来人家丫头还没瞧上儿子呢。   皇帝一边拈须,一边起了身,忍俊不禁地弯了弯唇。   哎。他得好好跟儿子说说,要怎么哄小姑娘。   想当年,他对皇后那可是一见倾心,为了讨她欢心,花了不少心思。   牡丹芍药、鹦鹉、鲤鱼、零嘴、绢花、玉箫等等,凡是小姑娘喜欢的万一,他全都打听了,也全都送了。   这一来二回地,不就知道心上人的喜好了吗?!   待会儿回了东暖阁,他得跟儿子好好聊聊,他们父子也来秉烛夜谈。   喜欢人家小姑娘可不能默默守候,得主动出击才行!   皇帝心情大好地整了整袖子,也招呼上了凤阳。   凤阳拍了拍衣裙,朗声一笑,带着几分意味深长地说道:“今天这‘戏’真不错,我也乏了,该回府去了。”   凤阳往北走,皇帝则往南走。   安乐自是跟着她的父皇一起,小丫头还特意回过头,甩着手里的小桔灯对着顾燕飞道别,逗得顾燕飞莞尔一笑。   “恭送皇上,恭送大长公主殿下。”   画舫上的其他人或作揖或行福礼纷纷恭送圣驾,声音整齐划一。   随着皇帝、凤阳等人的离开,随驾的人也都走了,画舫上一下子又空旷了不少,气氛再也回不到之前的喜气洋洋。   虽然没有明说散宴,但现在出了这样的大事,宫里总不可能留他们过夜吧。   于是,其他人也就陆续告辞,渐渐地散了。   这才弹指的功夫,画舫上只剩下了七八人,冷冷清清。   舱楼内的戏台上,不知何时,伶人们又开始唱戏了,但是众人全都毫无所觉,甚至也都不记得伶人们到底唱过些什么。   “王爷。”顾云嫆走到了站在护栏边的楚佑身边,柔声宽慰他道,“您别着急,事情还没有到不可挽回的那一步。”   她轻轻地握住了他长有薄茧的大手,两人在袖中十指交握,掌心贴着掌心,感受着彼此的体温。   他的掌心很热,她的掌心冰冰凉凉。   楚佑眼神阴戾地望着皇帝离开的方向,那道明黄色的身影已经远去,只看到一团模糊的影子。   阵阵寒风刮得岸上的柳树、梅树吱嘎作响,就像是楚佑此刻的心情一样。   他紧紧地握住了顾云嫆柔软娇嫩的小手,试图帮她暖手,一颗铁血之心也因为她的贴近变得柔软起来。   他微微颔首,沉声道:“当然。”   “母后是世家扶到这个位置上的,世家不能没有母后。”反之,亦然。   太祖皇帝建国后,就有意压制世家,各地的世家为了自保,只能连成一线,结成了同盟。   后来几大世家商议后,挑了袁氏女为先帝继后的人选,又制造机会让袁氏与先帝在京城偶遇,其后,世家又步步为她铺路,让她坐稳了中宫之位。   而袁太后也回馈了诸家,成为先帝与世家之间的一道桥梁,二十年过去,众世家在朝堂上终于又有了立足之地,无论是内阁、六部、三司,还是翰林院,都有世家的人把持高位。   皇帝这才登基短短一年,连这把龙椅都没坐稳,就急着想揽权,想打压世家,还真是不自量力。   楚佑的眸中幽沉幽沉,划过阴郁的锋芒。   “嫆姐儿。”   后方不远处响起了一个温和的女音。   顾云嫆转身望去,就见侯夫人王氏缓步从舱楼里出来了,正在五六丈外望着她这边,眉头紧锁。   “我先走了。”顾云嫆的食指指在他的手背轻轻摩挲了两下,就松开了两人交握的手掌,对着他露出明媚的酒窝。   随即,顾云嫆就款款地走了。   楚佑看着顾云嫆离去的背影,自然也注意到了王氏阴沉不自然的脸色,薄唇间逸出一声讥讽的嗤笑。   他握了握刚才与顾云嫆交握的那只手,似乎还在留恋着她留下的体温以及那一丝丝的余香。   世人多是逢高踩低,唯有他的嫆儿与他们不同。   “燕飞,嫆姐儿,时候不早了,我们该出宫了。”王氏略带几分僵硬地招呼着顾燕飞与顾云嫆道,飞快地又朝护栏边的楚佑瞟了一眼。   三人匆匆就走了。   湖岸上,贺公公早就等在了那里,也备好了肩舆,笑容殷勤得不得了。   顾燕飞又是脚不沾地地被抬回了西华门。   这一路,王氏都是心神不宁,上马车时,她的手和声音都是抖的:“快。快回去。”   顾燕飞依然与顾云嫆坐的一辆马车,一如来时那般,两人面对面地坐着,久久无语。   顾云嫆目光沉静地看着顾燕飞,脸色平和。   顾燕飞慵懒地依靠在厢壁上,自娱自乐地玩着安乐送她的那盏小桔灯,桔灯里的烛火随之摇曳,火光映在了顾燕飞漆黑的瞳孔里,映得她眸子熠熠生辉。   顾云嫆盯了顾燕飞良久良久,在马车转弯时,忍不住说道:“你这样做是不对的。”   顾燕飞一脸莫名地抬眼看向她,挑了下柳眉。   顾云嫆理所当然地说道:“庾姑娘对大皇子早已情根深种,你不应该强行介入别人的感情。” 第193章   车厢里静了一静。   “……”顾燕飞手里的小桔灯摇摆了几下后,静止在半空中,烛光柔和地抚着她精致的轮廓。   顾燕飞自认听力正常,顾云嫆的每一个字都听到了,但是,她完全听不懂。   她眨了眨眼,脸上有些懵。   庾朝云喜欢的人不是方明风吗?   上一世,就是为了方明风,她才会特意接近自己,表面上做出一副情同姊妹的样子,可背地里却反手捅了自己一刀,还把从自己手上偷走的“东西”给了方明风,为方明风赚了一份锦绣前程。   当时的自己被伤得体无完肤。   她悲痛过,她愤恨过,她也茫然过,完全不明白曾经的知交为何对自己存在那么大的恶意,为什么人心可以这么恶毒!   往事如刺在顾燕飞心头戳了好几下,随即又恢复了平静。   就算重来一世,庾朝云应当也是喜欢的方世明的。   那为什么顾云嫆会这么说,总不能是她自己乱猜的吧?   不至于。   顾燕飞又眨了眨眼,空闲的左手摩挲着下巴,一时也没顾上搭理顾云嫆。   顾云嫆紧紧盯着顾燕飞的眼睛,继续说着:“大皇子性格暴虐,行事狠辣,不是良配。”   “男子可以三妻四妾,就算是在婚事上栽了跟头,也依然有外头更广阔的天空。可女子不同,女子困于内宅,婚姻就是女子的下半辈子,是没有回头路的。”   “二姐姐,别为了和我赌气,做这种事。”   顾云嫆一副谆谆劝导、掏心掏肺的样子,希望顾燕飞能听劝。   顾云嫆看着顾燕飞,顾燕飞也同样看着顾云嫆,目光澄净,仿佛盛着一泓清泉,又似一把剔透的冰剑。   这目光仿佛能够看破一切,仿佛能穿透人的外表直击灵魂深处。   “……”顾云嫆觉得自己的心思在顾燕飞的面前似乎无所遁形,这种感觉让她有些不舒服。   但她还是坦然地迎视着顾燕飞的目光,她自认没有做错,说得话也全是肺腑之言。   在这个大景朝,女子一旦所托非人,此生就毁了。   虽说太祖皇帝修改了和离的律法来保障女子的权力,可千百年来的观念却变不了,和离的女子就是回到娘家,也是被人瞧不起的。   顾云嫆又道:“大皇子不是良配。”   “二姐姐,你还是把他还给庾姑娘吧。”   庾朝云是真心喜欢大皇子的,她心底的大皇子还是曾经那个温雅端方的少年郎,年少时的初恋最是真挚。也许庾朝云能化解大皇子心中的戾气,彼此救赎……这也不失为一则佳话。   “我明白了!”   顾燕飞抬手打了个干脆的响指。   顾云嫆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弄得有些一头雾水,也不知道到底她明白什么,只以为她在顾左右而言他。   顾燕飞差不多能猜到庾朝云跟顾云嫆说过些什么,约莫就是些许示弱,些许苦衷,些许“真情”,些许回忆……   人的本质还真是不会变,庾朝云最喜欢玩那种姊妹情深的手帕交游戏了,上一世她的目标是自己,而这一世,她是向顾云嫆伸出了示好的友谊之手?   “噗嗤。”   顾燕飞笑出了声,侧过脸窃笑了一会儿,才又转回了脸,眉眼微弯地问道:“你说,大皇子不是良配?”   她手里的小桔灯也摇曳了两下,飘出一股淡淡的桔子香,馨香宜人。   顾云嫆颔首:“对。”   顾燕飞的唇角又翘得更高了一点,再问道:“康王是良配?”   顾云嫆再度颔首:“当然。”   康王对她一片真心,不看出身,不看地位,只是单纯的一片赤诚真心,纯粹得不掺杂任何的利益。   顾燕飞的笑容更深,露出唇畔一对浅浅的笑涡。   她笑得欢快,也笑得顾云嫆有些莫名其妙。   顾云嫆微微蹙眉,还想说什么,却见顾燕飞蓦地止了笑,看着自己的眸光既淡又清且凉。   “你,”顾燕飞淡淡地吐出几个字,“眼瞎,心也瞎。”   顾云嫆身子僵直,眼角也控制不住地轻轻抖了一下,似乎在压抑着什么。   但终究还是勉强将心中的不快压了下去,维持着她的风度。   她深吸一口气,耐着性子又道:“二姐姐,你该不会以为康王会因为今天的事被牵连治罪吧?”   不待顾燕飞反应,顾云嫆就紧接着叹道:“你别这么天真了。”   “古语有云,百年的王朝,千年的世家。世家的底蕴深厚,几代联姻,势力盘根错节,如今更是占据了这朝堂的半边江山,根本不是可以轻易撼动的……”   顾云嫆一边说,一边在心里叹息,顾燕飞刚来京城,又身在内宅,怕是对朝堂政治一无所知,根本就不知道那些世家在朝堂上的影响力。   然而,顾云嫆想说,但顾燕飞却不想听,直接抬手敲了敲车厢壁,也打断了她的话:“停车。”   外面的车夫听到了,应和了一声。   马车很快就缓下了车速,停在了路边。   顾燕飞倚在厢壁上懒懒地打了个哈欠,对着顾云嫆道:“下车。”   顾云嫆蹙了蹙眉,觉得顾燕飞简直莫名其妙。   “你真吵。”顾燕飞一本正经地说道。   这三个字让顾云嫆终于变了脸色,脸上有一瞬露出了冷厉之色。   她怒极反笑,眼神中带着一种朽木不可雕也的慨叹,轻轻叹道:“你要无理取闹到什么时候?!”   这是侯府的马车,她是二房的嫡女,顾燕飞有什么资格赶她下车!   顾云嫆仰首与顾燕飞对视,眸光坚毅。   她没有欠顾燕飞,也没有对不起顾燕飞,自不必事事忍让。   她是绝对不会下车的。   顾燕飞一言不发地将手里的小桔灯放在了小桌子上,解下了配在腰侧的玄焰鞭,漫不经心地将鞭子在手上卷了卷。   动作既慵懒又随性,仿佛一头豹子,优雅、慵懒、神秘……而又桀骜不驯,让顾云嫆感觉自己像是被盯上的猎物般。   “嗖!”   顾燕飞抬手一扬鞭,直接将鞭子抽了过去。   长长的鞭身在这狭小的空间内飞起时,那破空声变得更犀利,空气似乎随之一震。 第194章   顾云嫆脸色微微一变,花容失色地往出口的方向挪了一下,就听“啪”的声音清晰地回响在耳边。   长鞭甩在了她身边的箱凳上,带起的劲风划过她娇嫩的手背,刮得她肌肤生疼。   顾云嫆的手指反射性地缩了缩。   顾燕飞笑眯眯地看着顾云嫆,眼里盛满了狡黠的笑意。   她没打算真打顾云嫆,毕竟顾云嫆可是受天道庇佑的天命之女,自己要是真的打伤了顾云嫆,之后肯定会倒霉好些日子。   她可不想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顾燕飞握着鞭柄一抖手腕,鞭子“噼啪”作响,响声清脆。   这长鞭灵活得仿佛她身体的一部分似的,鞭尾竟把小桌上的茶壶卷了起来……   不知所谓!顾云嫆双眸微张,躬身推开马车的门扇,直接跳下了马车。   马车里只剩下顾燕飞一人。   总算是清静了。顾燕飞随意地把鞭子卷起,往桌上一放,笑眯眯地又敲了敲厢壁,对车夫吩咐道:“走吧。”   她全然不在意顾云嫆要怎么回府。   外面的车夫应和了一声,再次甩动马鞭。   马车又开始上路了,这一次马不停蹄地回到了定远侯府。   两辆马车停在了内仪门附近。   顾燕飞下车后,就看到了王氏与顾云嫆一前一后地从前面的马车下来了。   顾云嫆扶着丫鬟的手立定时,不经意间与顾燕飞对视了一眼,直接别开了脸。   王氏没留意,心不在焉地对着两个姑娘交代了一句:“你们俩回自己的院子去,别到处乱说话。”   最后半句话略带几分警告。   王氏也没管顾燕飞与顾云嫆是何反应,匆匆回了正院,还让下人叫来了定远侯顾简,夫妻俩闭起门来说了好久好久。   一炷香后,侯府闭门谢客。   不止是定远侯府,京城里也有不少人家紧闭了府门,颇有几分风声鹤唳的架势。   大部分的人家虽然不像定远侯府这样,但也停了往来宴客,过年的最后两天,那种喜庆的气氛削弱了不少,连着天气也阴了两天,阴云连绵。   直到正月初十,皇帝开笔。   新年的第一个早朝相当热闹。   一开朝,就有一个方正脸、留着山羊须的御史捧着一本折子跳了出来:   “皇上,臣有本奏。”   一句话把众臣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大皇子专横独断,忤逆不孝,胆敢软禁太后,莫不是以为身为皇子就可只手遮天不成?!”那御史慷慨激昂地弹劾起了大皇子楚翊。   “皇上,此风不可长,请严惩大皇子,万不可让天下人以为是皇上纵子忤逆!”   “皇上,纵子如杀子啊!”   说着,那御史撩袍跪在地上,对着金銮宝座上的皇帝重重地磕了个头。   可是,还未等他的折子呈上,英国公方怀睿就立刻从武将的队列中站了出来,义愤填膺地把那御史骂得狗血淋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身为御史,你不去抓那些个贪官污吏,倒是像那些个市井泼妇般学会了道听途说!”   “哼,你无凭无据,就在金銮殿上上蹿下跳,当朝污蔑大皇子殿下,又该当何罪!”   英国公竟然骂他是狗!那御使气得脸色铁青,吹胡子瞪眼,清瘦的身子抖如筛糠,怒道:“下官自认对得起天地日月,一片丹心照汗青……天地可鉴!”   那御使越说越是愤慨,忽然从地上跳起,闷头就朝旁边的柱子撞了过去。   然而,方怀睿早就防着他呢,对着旁边的一个中年武官使了个眼色。   那中年武官眼明手快地冲了过去,拦在柱子前。   御史一头就撞在了对方浑厚强壮的胸膛上,对方稳若泰山,可这御史却被撞得反弹了回来,步履踉跄地跌坐在地,摔了个四脚朝天。   “哎呦。”他吃痛地呻吟了两声,连头上的官帽都掉了下来,狼狈不堪。   金銮殿上,一片死寂。   对于这些清流御史动不动就来个撞柱明志,大部分朝臣也有些见怪不怪了,嘴角抽了抽。   朝臣们大都在冷眼旁观着局势的进展,几个老狐狸暗暗地交换着眼神,心道:哪来的傻缺?真是自寻死路,成了别人手里的刀子都不自知!   “哎,李爱卿,你也太不小心了。”皇帝俯视着那名御史,幽幽叹道,“来人,把李爱卿送回去好好休息。”   皇帝仿佛和事佬般将李御史的撞柱之举轻描淡写地带过,接着,他又当众吩咐大太监赵让道:“赵让,叫几个太医过去李爱卿府上看看,别摔坏了。”   说这番话时,皇帝的神情语气都充满了关切与体恤。   众臣倒也不意外,今上向来是个性子宽仁的人,也就是体弱多病了点。   “哎——”皇帝又叹了口气。   “李爱卿年纪大了,总是这样病病歪歪的,朕也实在不放心。”皇帝的手在龙椅的金漆扶手上随意地拍了两下,“这人生在世,身子康健最为重要,李爱卿不如致仕吧,过过含饴弄孙的清闲日子。”   “……”跌坐在地的李御史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山羊胡子好一阵抖动。   两边的队列中,好几个官员彼此交换着眼神,眼角抽了抽。   李御使这也才三十几呢,哪里称得上年纪大。   皇帝这不是在睁眼说瞎话吗?!   “皇上说的对!”方怀睿二话不说地抚掌附和道,声如洪钟,响彻整个金銮殿。   这一句话说出了盖棺定论的气势。   卫国公韦诜露出古怪的眼神,上下打量着方怀睿,有那么一瞬几乎怀疑他是不是被调包了。   奇了怪了,他这位小老弟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阿谀奉承了?   方怀睿自然能感受到周围那一道道揣测震惊的目光,却只能当作没看到,心里苦得跟吃了黄连似的,有苦说不出,只能若无其事地站在金銮殿上,不露分毫异色。   他既然已经上了大皇子的贼船,那也只能两眼一抹黑地走下去了。   方怀睿在心里把庾氏又咒骂了一遍,正要再接再厉,就见前方一个形容焦虑的中年内侍气喘吁吁地快步走到了赵让的身边低语了几句,紧接着,赵让便过去附耳对着皇帝耳语起来:   “……大公主她……快不行了。”   赵让的声音低得只有皇帝能听到。   皇帝唇角的笑意僵住了,眉头皱起,脸色大变。 第195章   安乐病了!   皇帝只觉得耳边轰鸣作响,眼前一阵发黑。   他再也坐不下去了,直接无视下方的满朝文武,毫不犹豫地起身就走,只留下一道行色匆匆的背影。   赵让清了清嗓子,拖着长音对着群臣高声道:“退朝!”   说完后,赵让也赶紧追着皇帝的步伐,疾步离开了金銮殿。   下方的文武百官面面相看,都有些傻眼了。   这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才会让皇帝这般龙颜大变?!   “哼!”   一道不悦的冷哼声划破金銮殿上寂静的空气。   五六个面容儒雅的文官拂袖而去,胡须飘飘,脊背笔直如松,自带一股高高在上的世家风骨。   走过英国公方怀睿身边时,户部尚书王康尹冷冷地给了方怀睿一个冰冷的眼刀子。   御史弹劾大皇子本来不关他英国公府的闲事,说穿了,英国公这厮也不过是记恨康王刺伤了他的儿子方明风,所以把这笔账也迁怒到了太后与世家的头上,存心要搅混一池水!   方怀睿可不怕他王康尹,毫不示弱地瞪了回去。那表情、眼神似在说,有本事咬我啊!   真是莽夫!王康尹重重一拂袖,大步离去,心里多少也暗叹女色误国,康王为了区区一个顾家三姑娘就得罪了英国公府又是何必!   后方,二十来个文官紧随其后,簇拥着前方的王康尹等人离开,自带一股子超尘脱俗的气势。   今日的早朝才刚开始,就提前结束了。   在场的大部分朝臣都没急着走,三三两两地议论纷纷,根本无人去理会摔在地上失魂落魄的李御史,仿佛他根本就不存在似的。   卫国公韦诜伸臂拉了一把方怀睿,悄咪咪地凑过去问了他一句:“怎么回事,你怎么这么积极?”   他伸出一根食指了个方向,指的正是养心殿的方向。   自打大皇子去岁回宫后,皇帝就搬到了干清宫,把养心殿给了大皇子住。   方怀睿的眼角抽了抽,眼底闪过一眼难尽的表情,粗声招呼韦诜道:“老哥,一起去喝一杯?”   言下之意,私下再谈。   韦诜拍了拍方怀睿宽厚的肩膀,哈哈大笑,朗声道:“走,本公请你去天音阁喝酒去。”   两人一边说,一边往金銮殿外走去,声音渐远。   交谈声隐隐约约地透过寒风传了过来:“老哥,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皇上怎么忽然……”   “怕是安乐公主……”韦诜叹了口气。   韦诜经常出入宫廷,认得那个来报信的内侍是景仁宫那边的。   皇帝后宫的嫔妃不多,都是东宫时的旧人,膝下子嗣单薄,也就只得了一儿一女,皇帝一向视若珍宝。   大公主安乐出生时,身子康健,可五年前突然得了一场重病,缠绵病榻了足足三个月,等病愈后,就再也站不起来了。   那之后,大公主就变得体弱多病,过去这五年来,数次病得奄奄一息,太医不得不隐晦地提醒皇帝要有心理准备。   刚刚皇帝不惜丢下文武百官,就这么匆匆地离开,十有八九是大公主又病了。   如同韦诜所料,皇帝确实去了景仁宫探望安乐公主。   景仁宫内,一片愁云惨雾。   一路上,宫人人战战兢兢地纷纷给皇帝行礼,皇帝视若无睹,像一阵风似的冲进了安乐的寝殿。   身着白色中衣的安乐静静地躺在靠墙的榻上,这么个小小的人儿,被偌大的床榻衬得愈发娇小柔弱,仿佛轻轻一碰,就会伤到她似的。   榻前,六七个满头大汗的太医全都屈膝跪在地上,一看到皇帝,太医们齐齐地磕头:“皇上恕罪。”   跪在正中的太医令慌慌张张地作揖禀道:“皇上,大公主殿下……不好了。”   “……”皇帝双目瞠大,简直不敢相信。   女儿昨天还好好的,还来干清宫逗他的鹦鹉玩。他们还说好了,等元宵节那天,他就带她偷溜出宫看花灯,怎么会忽然就不好了呢?   “安乐!”皇帝三步并作两步地冲到了榻前,心痛地看着榻上的小姑娘,两眼泛红。   小姑娘披散着一头长长的青丝,双眼紧闭,肌肤苍白,两颊潮红,口鼻间的呼吸非常艰难,似乎随时会喘不上气来似的。   她惨白干燥的嘴唇上以及白色中衣的衣襟上都染了点点鲜红的血迹,触目惊心。   “痛……”   小姑娘口中逸出一声痛苦的呻吟声,艰难地抬手想要抓住什么,细细的手指轻轻颤动着。   皇帝感觉自己的心似乎被狠狠地揪了一下似的,赶紧抓住了女儿颤抖的小手,紧紧地握住,抚慰道:“安乐,朕在这里。”   景仁宫的宫人们也都跪了一地,不敢抬头看皇帝。   皇帝心痛难当地看着奄奄一息的女儿,简直目眦欲裂,问那些宫人道:“到底怎么回事?公主昨晚不是还好好的吗?”   掌事宫女惶惶不安地说道:“回皇上,殿下一早起来还好好的,还吃了一碗小米粥、几个小笼包和枣泥核桃糕,又让奴婢推她去御花园散散步。”   “奴婢还陪着殿下在御花园里折了几枝梅花,殿下说,等皇上下朝了,就去干清宫,把梅花插到御书房去。”   “可才折了两枝梅,殿下忽然就吐血了,还发起了高烧,昏迷不醒……”   掌事宫女的眼睛也红了,声音微颤,两眼盛满了晶莹的泪花。   跪了一地的太医们额头的冷汗更密集了,好几人都以衣袖擦拭着汗水。大公主体弱多病,太医们都是景仁宫的常客,自然知道皇帝对这个宝贝女儿有多看重。   “咳咳咳……”   榻上的安乐突然咳嗽起来,紧接着,连四肢也急速地抽搐了起来,满额青筋暴出,从额角到脖颈都渗出点点冷汗。   整个人似乎在承受着一种被撕裂的痛苦,颤抖的口唇间逸出虚弱无比的声音:“父……皇……”   皇帝手足无措,急得快哭出来了,只能令宫女按住女儿的四肢,免得她因为抽搐而伤了自己。   怎么办?皇帝的脑子一团乱,问道:“上清真人呢? 第196章   “还不赶紧去宣!”皇帝厉声吩咐道,平日里温和的声音此时难掩焦急与忧虑。   “皇上,奴婢已经令人去宣过上清真人了,”掌事宫女忐忑地说道,“可是,说是真人的手断了。”   手断了?!皇帝蹙眉凝眸,这也太突然了。   大太监赵让小心翼翼地在一旁补了一句:“上清真人是庾家举荐的高人。”   寝殿内,一时静寂下来。   只有榻上安乐低低的、痛苦的呻吟声,以及炭盆中炭火燃烧的噼啪之声。   “……”皇帝眉头紧皱,神色凝重,思绪回到了五年前。   那个夏天,安乐忽然重病,当时还是太子的皇帝把太医院的太医、京城乃至周边有名的大夫、道士、医婆们都找来给安乐看过了。   可都是徒劳,安乐每况愈下,越病越重,最后只剩下一口气吊着,不过短短十日就性命垂危。   那段日子,他日夜守在女儿身边,几乎以为自己要白发人送黑发人了。   直到庾家推荐了无量观的上清真人。   上清真人确实有几分真才实学,道医双绝,施展神通把安乐从鬼门关里给拉了回来。   此后,安乐就不良于行,这些年身子一直病病歪歪的,时不时就会来一场风寒、头疼什么的,这些只算小病小痛,有时候病重时,常常缠绵病榻一两个月,而太医们连病症都辨不清楚,对此束手无策,每一次都是上清真人来东宫为她续命。   他知道,就是为了他的一双儿女,他也得坐上这把龙椅。   他一旦被废,他的儿子怕是要一辈子待在南越,再也别想回国,他的女儿也同样会被薄待……   周围一片宁寂。   越是安静,安乐虚弱的呻吟声就越是明显,似有一张看不见的大网将皇帝的心脏收紧。   “庾家……”皇帝低低地冷哼了一声,因为年岁而微微下垂的眼皮勾出一抹冷厉,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这很明显了,庾家,或者说,那些世家是想用大公主来拿捏他这个皇帝。   皇帝右手成拳,在膝头反复敲打了好几下,似乎在宣泄着什么。   这时,榻上抽出不已的安乐胸膛急促地起伏起来,呼吸也变得更浓重了,两边的面颊红得似要滴出血来。   掌事宫女试了试安乐的额温,惊慌地说道:“皇上,殿下烧得更厉害了。”   “安乐!”皇帝急得脸色发白,拔高声音喊道,“太医令,快给安乐看看。”   寝殿内,好一阵兵荒马乱。   几个跪地的太医连忙起身,朝床榻这边围来。   皇帝则从榻边起身,想让开,可他起得太急,眼前又是一阵发黑,脚下也有些不稳,差点跌到,幸好赵让及时扶住了他。   皇帝的脸色更苍白了,心慌意乱之下,额头一阵阵抽痛,忙道:“宣……”   他停顿了一下,又果断地改口道:“宣英国公。”   皇帝苍老的眼眸中闪着坚毅的光芒,单薄的身体挺得笔直,又隐隐透着几分疲惫与无力。   他是绝对不会向世家低头的,一旦他低了头,就会坏了儿子好不容易才布下的这个局面。   “是,皇上。”大太监赵让连忙应声,有些担忧地看着皇帝。   皇帝的龙体本来就弱,这要是大公主真的有个万一,那对皇帝的打击绝对是致命的。   赵让没敢耽搁,匆匆退出去传话。   不一会儿,还未出宫门就被内侍叫回的英国公方怀睿一脸懵地匆匆而来,又满头大汗地匆匆离开。   皇城的上方慢慢地凝聚起了一层厚厚的阴云,透着一种令人不适的气息。   半个多时辰后,上清真人坐着英国公府的马车进了宫。   “贫道参见皇上。”   上清真人不卑不亢地对着皇帝行了道家的揖礼,一身宽大的青色道袍衬得他身形枯瘦如柴,手执一柄簇新的白色拂尘。   这是上清?!皇帝吓了一跳,猛地睁大了眼睛,吃惊地瞪着眼前的道人。   上清真人虽然没有折了手,但是整个人像是被吸走了精气似的,形容枯槁,曾经乌黑的头发间夹了一半银丝,眼眶和面颊深深地凹陷了进去,瘦得皮包骨头,不,应该说,他看起来就是一具活着的干尸一样,再不复从前的仙风道骨。   皇帝惊疑不定地打量了上清真人,有那么一瞬,他几乎怀疑对方是不是从棺材里爬出来。   皇帝朝旁边的方怀睿瞟了一眼,方怀睿微不可见地点了下头,意思是,这确实就是上清真人。   方怀睿知道后面没他的事了,很有眼色地退了出去。   “上清,你过去看看大公主。”皇帝揉了揉眉心,额角与太阳穴头还在一阵阵的抽痛。   上清真人又施了一礼,绕过一道屏风,飘然地朝安乐的床榻走去,步履间,衣袂飘起。   从背后看,周身又有了此前那种超然的气度。   两个宫女小心翼翼地按着安乐的四肢,就怕她是伤到了自己。   太医们刚给安乐用过了针,也给她额头冷敷了一番,可依然不见丝毫的好转,甚至于她口鼻间开始渗血,眼皮下的眼珠子颤动不已。   皇帝的心一直悬在半空中,更像是有千万根针在扎似的,只恨不得自己能替女儿受罪。   赵让在一旁安抚宽慰着皇帝:“皇上,真人道法高深,有‘活死人、肉白骨’之能,大公主殿下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转危为安。”   上清真人背对着皇帝,看着榻上的安乐,银白的拂尘甩了好几下,一会儿掐算,一会儿念念有词……   在场的宫人们都是屏息以待,不敢出声打扰。   片刻后,上清真人从袖袋中掏出了一个小瓷瓶,递给了旁边的掌事宫女,道:“先喂大公主殿下服下这颗丹药。”   掌事宫女接过小瓷瓶,打开盖子后看了看。   瓶中赫然是一颗小指头大小的红色丹药,与从前安乐服用过的一般无二。   禀明了皇帝后,掌事宫女与另一个宫女合力,一人扶起安乐,一人将那颗丹药塞入安乐口中。   她们都是日常在安乐身边贴身照顾的人,动作十分利索。   “咕噜”一声。   丹药就顺着咽喉滑入安乐体内。   掌事宫女屏住了呼吸,一眨不眨地看着昏迷的安乐……   少顷,掌事宫女激动地喊了起来:“殿下不抽搐了……烧也开始退了!” 第197章   皇帝急忙过去查看安乐的情况,亲自用掌心试了试女儿的额温,只觉触手温润,热度果然下来了不少。   掌事宫女拿了一方沾了清水的帕子,给安乐擦拭了面庞、脖颈、双手。   安乐才十岁,只是个孩子,手腕细细,柔弱易折。   她从头到尾都闭着眼,苍白的小嘴轻抿着,一动不动,但呼吸明显变得平稳了不少,也不再呓语了。   太好了!皇帝松了一口气,紧锁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对自己说,女儿一定能渡过这一劫的,就像从前的许许多多次一样。   皇帝转头去看上清真人,急切地问道:“上清,大公主何时能醒?”   上清真人早在宫女给安乐服药时,就移步到了东侧的窗边。   今天的天气有些阴沉,窗外浓密的树影投在上清真人皮包骨头的半边脸上,衬得他凹陷的眼窝更幽深。   静止不动时,气质略有几分阴翳。   “皇上。”上清真人再次对着皇帝行了一礼,依然是一派闲云野鹤的气度,仿佛他面对的人不是天子,而是一个普通人,“这丹药治标不治本。”   皇帝面色又是一变,心口微微一紧。   他深吸一口气,看着安乐虚弱的睡脸,再问道:“那如何才能根治?”   上清真人轻轻地甩了下拂尘,嗓音中无喜无悲,超然于世俗的七情六欲之外,语调平平地说道:   “贫道方才给大公主殿下算过一卦,殿下命犯墓煞,主夭折灾亡之命,易少年夭折,是短寿之相。若遇天乙贵人相助,方可逢凶化吉。”   “想要为殿下续命,唯有改命之法方可行。”   说话间,上清真人的视线掠过青纱帐中的女童,隐隐流淌着一种危险的情绪,一闪而逝。   周围的气氛渐渐变得凝重起来。   即便不懂道术的人也可以猜出,但凡涉及“改命”之术肯定不是轻描淡写几句话就能成的,否则岂不是人人都能长命百岁!   大太监赵让十分机敏地把在场的几个太医以及宫女们全都遣退到了外间。   不过眨眼的功夫,这间弥漫着药味、熏香味以及血腥味的寝殿内就只剩下四个人。   上清真人又转过头看向了皇帝,干瘦的脖子上皱纹密布,根根青筋暴起,仿佛皮肤下藏着什么狰狞的异物。   “想要救大公主的性命,就必须寻与大公主同龄的童男、童女各一百,取其心头血,炼成一颗心丹,再喂大公主服下……”   他如暗夜无边的目光定定地直视着皇帝,声音低缓,透着一种莫名的凉意。   明明周围的窗户关得死死的,可寝殿内却莫名地刮了一股凉凉的阴风。   “放肆!”皇帝的瞳孔猛然收缩,不由变了脸色,厉声打断了上清真人,“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这岂不是要用两百条人命换一条命!   出家人以慈悲为怀,这上清真人会提出如此阴毒的办法分明毫无慈悲之心,简直就是个妖道!   皇帝罕见地露出怒容,周身释放出一股天子之威。   一旁的赵让轻轻地倒吸了一口气。此法简直闻所未闻。   面对雷霆震怒的皇帝,上清真人无惧无惊,像一颗百年老松般站立着,神情依然那么平静,带着几分荣辱不惊的味道。   “皇上,贫道也是为了救大公主的性命才斗胆所言。”上清真人摇头又叹气,一派悲悯地徐徐道来,“这逆天改命之法有违天道,贫道为此也是要耗损多年修为的。”   他轻轻地甩了下拂尘,那银白的拂尘就像他鬓角夹杂的那几缕银丝。   上清真人略微转过身,又朝榻上了安乐走近了两步:“想来皇上已经知道大公主时日无多,而贫道刚刚的那颗九玄丹也只能让大公主再多撑三天。”   背对着皇帝时,他眼底闪过一抹极致的贪婪,攥着拂尘手柄的手也抓得更紧了。   “你说什么?!”皇帝如遭雷击,怒意僵在脸上,一颗心急坠直下,瞬间跌落万丈深渊。   安乐只能再活三天了?!   皇帝脚下一软,几乎是跌坐在榻边,呼吸粗重,整个人像是垮了一样。   上清真人叹息道:“这些年来,大公主凤体亏空得厉害,如同被白蚁渐渐蛀空的树干一般,这次病来如山倒,体内已经垮了,就算再服第二颗九玄丹也对她的病情毫无用处。”   “唯有心丹可以救大公主殿下。”   “时间不多,还请皇上早做打算!”   上清真人躬身又对着皇帝长长地揖了一礼,   几乎话落的同时,就听床榻方向传来了安乐有气无力的声音:“父皇……”   女孩的话尾轻飘飘的,那么虚弱,那么缥缈,似乎风一吹,就会散一样。   榻上的安乐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纤长的眼睫扑扇扑扇,眼神还有几分恍惚,找不到焦点。   皇帝一把握住了女儿的手,急切地说道:“安乐,父皇在这里。”   他完全忘了上清真人,通红干涩的眼里只是剩下了女儿。   “……不可以的。”小姑娘缓缓地摇摇头,额头冷汗涔涔,衬得她的小脸愈发苍白,下巴尖尖。   羸弱的小姑娘就像是枝头一朵含苞待放的花苞,那么娇嫩,那么脆弱,还未绽放,就已经摇摇欲坠,似乎只要一阵狂风刮过,花苞便会从枝头掉落。   她依然很虚弱,连说话都相当吃力,艰难地说着:“父皇是明君,不可以的。”   “我会乖乖的……我……不难受……”   小姑娘的眼里闪着光,柔软的声音字字句句印入皇帝心中。   皇帝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安乐盯着他慈爱悲伤的眼眸,露出一个虚软的笑容,眉眼微微弯了起来。   她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放在床头的一盏小巧的兔子灯。   兔子灯不过袖炉大小,以白纸糊成,两点红宝石般的眼睛正对着安乐。   这是皇兄陪她一块儿做的,皇兄说,等元宵节出宫看灯时,他们偷偷甩掉父皇,去找燕飞姐姐玩。   她想把兔子灯给燕飞姐姐的。   但是,她可能做不到了。   “安乐。”皇帝更为用力地握住了女儿的手,忍着哽咽,神色悲凄。   一行清泪自他布满皱纹的眼角滑落。 第198章   安乐太疲倦,也太衰弱了,只是说了这么几句话,就疲累地闭上了眼。   眼皮一合上,她就沉沉地昏睡了过去。   皇帝仔细地给女儿掖了掖被角,盯着女儿的睡颜片刻,才起了身,绕过外面的屏风出去了。   皇帝去了东配殿,上清真人则被请去了西配殿小坐。   大太监赵让一直如影随形地陪在皇帝身边。   皇帝一个人在东配殿里静静地坐了许久,许久……   殿内,一阵漫长的沉寂,静得没有一点声音。   时间静静流逝,外面的天色渐渐阴沉,连带殿内暗了不少,在皇帝明黄色的龙袍上笼上了一层淡淡的阴影。   皇帝呆愣地僵坐着,那张苍老清瘦的侧脸难掩艰涩。   他想起了安乐出时那么小小的一团;   想起安乐蹒跚学步的样子;   想起八年前楚翊离京,安乐哭得稀里哗啦;   想起五年前安乐忽然病重;   想起……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一阵幽幽的叹息声响起,在这寂静的殿堂内分外寥寂。   皇帝艰难地说道:“朕的安乐是个有福气的孩子。”   过去这五年,安乐一直缠绵病榻,没过上几天安生日子,但即便是这样,皇帝也知足了。   对他来说,安乐能活着就是万幸。   他曾跟凤阳说,他们皇家有能力养一个病孩子,就算日后挑不到合适的驸马,皇家也可以将公主金尊玉贵地养一辈子,不会让她遭受一点委屈。   有他和儿子在一天,总能护女儿一辈子的。   皇帝垂下了眸子,疲惫地扶着额头,低低地又道:“不能伤了这福气。”   他的声音更沙哑了,压抑着心口汹涌的情绪。   “……”大太监赵让用袖子擦了擦眼角的泪花,也快哭出来了。   皇帝握了握拳,道:“去把上清叫来。”   赵让连忙领命退了出去。   不多时,上清真人进来了,随意地甩了下那银白的拂尘,薄薄的嘴角露出了一点点笑。   窗外摇晃的树影映在他的瞳孔中,让他的眼眸看着飘忽不定,眸底阴冷如深渊。   又有一阵阴风吹起,似乎连殿内的气温都急转直下。   外面天空中的阴云又堆砌得更浓郁了,层层叠叠,似乎随时要坠下来似的。   这风足足吹了大半天,直到了黄昏也没停。   顾燕飞已经窝在屋子里一整天都没出过门了,忙着修她的罗盘。   罗盘原来的指针前些天在天音阁断了,顾燕飞花了两天跑了京城不少铺子,又重新寻了另一种磁石。   她今天要做的就是把将新买的磁石一点点地磨成指针的形状。   这活单调无趣得很,猫蹲在一旁一眨不眨地盯了一会儿,就觉得厌烦了。   “喵喵……”   “喵喵喵……”   “喵喵喵喵……”   无聊的猫绕着她不停打转,一会儿想使唤她陪它玩,一会儿说她们出去逛逛,可是顾燕飞充耳不闻,不为所动。   最后,猫累了,就蜷在她旁边的猫窝里睡着了。   不知不觉中,时间流逝,到了黄昏的逢魔时刻,天空变成了一片一望无际的深灰色。   卷碧提着一个食盒走了进来,絮絮叨叨地说道:“姑娘,您该休息一会儿了。”   “梧桐从天水酒楼买了一些他们家的拿手好菜,说是大少爷今天离京前吩咐他去给姑娘买的。”   “再过几天就是元宵了,大少爷还赶得回来吗?”   食盒打开后,一股诱人的食物香味随之飘出。   顾燕飞是真饿了,不由地咽了咽口水。   她终于磨好了指针,仔细地端详着,满意地笑了,道:“大概三五日吧。”   顾渊伴驾,随楚翊去了皇陵。   他走之前特意与顾燕飞约好了,元宵前一定赶回来,陪她去看元宵花灯。   “太好了!”卷碧笑嘻嘻地说道,一边点燃了旁边的蜡烛。   “呲。”   当烛火被点燃时,顾燕飞的心头忽然就浮起一种像是被什么压抑住的感觉,心口沉甸甸的。   顾燕飞放下了手上的事,抬眼朝窗外的天空望去,半眯眼盯着天空中如群山连绵般的阴云。   她的目光似乎穿过了千山万水,又似穿过了银河万里。   顾燕飞非常明白这种压抑感是什么。   是天道。   天道偏爱顾云嫆这个气运之女,事事为她着想,她缺什么,天道就给她什么,祖母、父亲、兄长、长姐,乃至爱慕者,天道恨不得给顾云嫆安排一条一帆风顺的康庄大道。   康王是顾云嫆的天赐良缘,而世家就是为这对有情人保驾护航最大的神兵利器。   有了世家的帮扶,康王和顾云嫆才能问鼎天下。   天道厚待气运之女,特意为这对有情人扫清了各种障碍:   上一世,没有她的插手,卫国公应当已经死了。   没有了卫国公,朝中的这些勋贵群龙无首,陷入了内耗的困境,连英国公府也因为方明风倒向了康王。   而楚翊也因在丹阳城被烧伤,还没有现于朝前。   皇帝孤立无援,既没有勋贵的支持,也没法把那些散沙似的寒门清流聚集在一起,以致被世家步步压制,寸步难行。   但是这一世,很多事都不同了……   天道又岂会看着祂心爱之人受委屈!   顾燕飞一手慵懒地托着下巴,喃喃自语道:“师尊说过,若天不公,那就捅破这个天!”   她的声音很轻,旁边的卷碧甚至没听清她到底说了什么,下意识地朝她看去。   沐浴在烛光中的少女一双漆黑的瞳孔异常的明亮,异常的坚定,异常的自信……也异常的霸气,就仿佛这世上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阻挡的她的步伐。   骨子里透出一股让人难以逼视的傲然自信。   顾燕飞随意地以一根手指拨了下刚修好的罗盘指针。   指针在罗盘上疯狂地转动着,留下一片颤动的虚影,久久未停。   咦?   顾燕飞挑眉,手指漫不经心地在桌上点动了两下,看着罗盘低叹道:“这是,不让我算?”   哎,这个小世界的天道真小气。   不让她算,那就不算吧。   顾燕飞收起罗盘,再朝窗外看去时,觉得外头的天色更暗沉了。   那黑沉沉的云层像是一幅以浓墨绘就的山水图,又像是浓墨倾倒在空中似的。   “晴光!”   顾燕飞捏着猫的后脖颈把瞌睡猫从猫窝里拖了出去,摸了摸它的脑袋,吩咐道:“看看去。”   “喵——”   三花猫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嘴巴长得老大,接着就睡眼惺忪地从窗口一跃而出。 第199章   “梆!”   远处传来了打更声,猫熟门熟路地几个轻跃就出了定远侯府,落在路边的某棵大树时,猫又打了个哈欠,树梢被震得“簌簌”作响。   猫在夜晚是最精神的,它又在树枝上挠了几下,磨了磨爪子后,就变得精神百倍。   碧绿的眸子在漆黑如墨的夜晚闪着光。   这个时间京城已经宵禁,所以,街道上十分安静,也没什么路人,只偶尔听到远处传来打更声。   猫一路飞檐走壁,穿过好几条街道,又横跨了好几个府邸……一阵寒风迎面刮过,猫险险地以两只前爪扒住了墙头,使出吃奶的力气爬了上去。   在墙头蹲好后,三花猫警觉地看了看左右。幸好,没人看到。   “啪嗒……”   一声细微的响动从东南方的某条小巷子里传来,把猫吓了一跳,足下差点没打滑。   虽然巷子里传来的动静声很轻微,但是猫的耳朵灵,听得清清楚楚。   猫抖了抖耳朵,直接沿着高高的墙头步履轻快地走了过去,往声音传来的方向跑去,一双碧眸闪闪发光,带着唯恐天下不乱的热切。   看热闹去喽!   高高的墙头还没人的手掌宽,可猫如履平地,跑得飞快,三两下就来到了那条巷子的中央。   最多只能两人并行的巷子里空荡荡的,周围没有一丝光,黑黢黢的一片。   对于猫来说,这点黑暗根本不是阻碍,与白天也没什么差别。   它一眼就看到了地上有一只破破烂烂的鞋子。   猫后腿一蹬,轻轻地一跃而下,绕着那只脏兮兮的破鞋子走了一圈。   这只鞋子不大,还没猫的四肢长,脏得早就看不出它本来的颜色,鞋面上还有两三个小小的破洞,   好脏的鞋子!   三花猫嫌弃地皱了皱猫脸,但还是强忍着,凑过去对着那只破鞋子嗅了嗅……   猫似乎弹了起来,往后退了好几步,圆圆的猫脸上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   人类怎么可以这么脏!   猫舔着爪子洗了把脸,东闻闻,西嗅嗅,按着臭鞋子上的气味往巷子深处跑去。   跑了几十丈远,它就看到一辆灰篷马车停在高墙与大树的阴影间,马车半新不旧,但十分干净,拉车的黑马高大矫健。   猫一向好奇,又是个胆子大的,从后方小跑着朝那辆马车冲了过去,如鬼魅般悄无声息……   忽然间,旁边的另一条巷子里骤然伸出了一只修长的手,准确地一把捏住了猫的后脖颈,轻轻松松地就将猫给提了起来。   “喵!”   猫发出不快的叫声,四肢在半空中甩动不已,像在说,放开它!   “什么人?”前方阴影中的那辆马车里传出一道冷酷的男音。   马车的帘子动了动,紧接着,前方驾车的车夫往后瞟了一眼,嬉笑着说道:“不就是猫吗?瞧你一惊一乍的。”   之后,马车里又静了下来。   夜风隐约送来一些孩童若有似无的哭泣声,再一听,又似乎什么也没有了。   那辆灰篷马车只停了一会儿,就又响起了挥鞭子声,缓缓地往巷子的另一个方向去了。   “喵呜!”马车走了,猫也放大胆地叫了起来,四只爪子在半空中乱挠,爪尖从毛绒绒的指缝间伸了出来,尖锐如钩,充满了示威的意思。   “是你!”   猫的后方传来男子清清凉凉的声音,比夜风还要幽冷,又带着一点咬牙切齿的味道。   一袭红衣的夏侯卿抬手拎着手里这只长毛三花猫,那双妖异的凤眼危险地眯起,一股危险的气息释放了出来。   他绝对忘不了这个胆大包天的猫,和它的主人一样,让人又气又恨。   不对,这只猫比它的主人更可恨!   这只猫上次喝了他的酒,还拿他的衣裳磨爪子。   竟然连一只猫都敢踩到他的头顶作威作福?!   夏侯卿眼里涌动着冰冷阴戾的情绪,拎着猫脖子将猫又提得高了一些。   猫不适地又挣扎了几下,艰难地转过了头:“喵呜?”   碧绿的猫眼与幽黑的人眼四目相对,相距不过一尺。   黑夜中的猫眼宛如流光四溢的宝石般漂亮。   无论是人,还猫都顿住了。   “……”夏侯卿呆呆地看着手里的小猫,眸中凛冽的气息瞬间消失不见,露出些许的迷茫。   紧接着,他眨了眨眼,眸底有几分羞涩。   他半蹲下身子,把三花猫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   他的目光与猫近乎平视,抬手温柔地摸了摸了猫的头顶,又摸了摸两下,然后从它的头顶沿着后脊背一路摸到了那鸡毛掸子似的尾巴。   “我们回家,好不好?”他压低声音问道,声音温柔似水,面颊晕出微微的红。   “喵?”   “你不说话,就是答应了?”   “喵!”   “真好。”夏侯卿垂眸盯着三花猫,近乎是小意殷勤地抚着猫背,给猫顺毛,另一手伸向了柔软的猫腹,打算把猫抱起。   “喵喵喵!”   谁要你抱啊!   谁要跟你回家啊!   猫彻底怒了,飞快地伸出前爪往他脸上挥出了喵喵拳,在他洁白如玉的面颊上留下了几个脏兮兮的梅花印。   “……”夏侯卿的瞳孔翕动不已,眼神强烈地挣扎着,艳红的唇角绷紧。   冰冷柔软的猫爪子按在他脸上,隐约还能闻到些许小鱼干的腥味。   好脏!夏侯卿双眸微微睁大,眼神变得更激烈了。   猫发起疯来毫无理智可言,发动了一连串的无差别攻击,在他的衣襟上、袖子上也留下了猫爪印。   爪尖一不小心钩过夏侯卿手腕上的红色珊瑚手串,圆滚滚的珊瑚珠子每一颗约莫小指头大小,色泽鲜艳如朱砂,红艳艳的。   “嚓!”   尖锐的猫爪扯断了手串的串绳,一颗颗大红的珊瑚珠子瞬间散开,“笃笃笃”地滚落一地。   “喵呜!”   猫看着珠子掉落的一幕,开心得两眼闪闪发亮。   这么多珠子!   猫的怒火来得快,去得也快。   它后腿一蹬,身子弹起,愉快地追着那些珠子玩去了……   那些珊瑚珠落地发出的“笃笃”声和滚动声一下下地反复敲打在夏侯卿的心口,眸中又开始激烈地交战。   他狠狠地咬牙,手指一动,指间出现一把指头大小的小刀,深深地割在了自己的掌心上。   鲜血急速地溢出伤口,顺着手指“滴答、滴答”地滴落在地…… 第200章   夏侯卿的眼眸一下子就变得清明了起来,看着那只疯玩的三花猫,唇角勾唇了一抹阴森森的笑。   很好!   夏侯卿果断地再次出手,动作迅如闪电,对着猫伸出了魔爪。   干脆一把掐死吧。   他冷冷地心道,眼里浮现一股子浓重的杀意,流光四溢的大红衣袖将他的瞳孔映红,似是有鲜血流转在他瞳孔中。   猫却是毫无危机感,玩得开心极了。   “喵呜~”猫玩了一会儿珠子,又像夏侯卿跑来,把小脸凑过去,缱绻地蹭了蹭夏侯卿那完美无瑕的左半边脸。   猫的脸毛绒绒的,软软的,温温的。   在这大冬天里,它暖和得就像是一个手感恰好的袖炉似的。   原本打算掐猫脖子的手停在了半空中,良久没动。   他周身的气息依然冰冷无情,最后唇角勾出了一抹妖异的冷笑,再次拎住了猫的后脖颈,提着猫就往回走。   “喵喵喵!”   猫激动地抗议着,叫嚣着。   巷子口,一个相貌平凡的黑衣少年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宛如一座雕塑。   他一眼就看到了夏侯卿手里抓的那只三花猫,夏侯卿脸上的两三个“梅花印”,不由微微瞪大了眼,惊得下巴差点没掉下来。   这猫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不要命了?!   “喵!”   猫嚣张地对着少年大叫,张牙舞爪,像是在说,看什么看?!   黑衣少年不小心对上了三花猫碧绿的眼睛,瞬间露出了痴迷之色。   “尊主,这么可爱的小猫咪,您别伤了它。”少年立刻倒戈,眼睛根本就舍不得离开眼前这只猫,觉得它的眼睛像宝石,毛发油光发亮。   这么可爱的小猫稍微使点小性子也是应该的。尊主何必这么斤斤计较呢!   夏侯卿的眼角抽了抽,那张妖异俊美的脸有一瞬间的扭曲,觉得再这样下去,他怕是要众叛亲离了。   他有些嫌弃地看着手中那只毛绒绒的小东西,手背绷紧。   他深吸一口气,露出隐忍压抑的表情,咬牙把这只该死的猫塞进了宽大的袖子里。   这下,谁也看不到猫了。   “喵喵喵……”   猫奋力地在袖子里叫了好几声,最后“嗷呜”一口狠狠地咬在了夏侯卿的手腕上。   夏侯卿嘴角微微抽了一下,只丢一个字:   “走。”   他抱着猫大步流星地往前走去,那大红色的斗篷在夜风中如海浪般起伏着……   这两人一猫的身影很快就被吞没在浓浓的夜色中。   夜渐渐地深了。   这一夜,狂风不曾停歇,吹得满地是落叶。   一早起来,那些负责洒扫的丫鬟婆子就忙忙碌碌,扫地声此起彼伏。   卷碧如往常般伺候了顾燕飞起身后,就开始到处找猫。   “姑娘,晴光呢?”   卷碧屋里屋外地东找西找,甚至连后院的小仓库那边都去张望一番,失望地说道:“晴光是不是出去玩了吗?奴婢还让小厨房做了它喜欢的蛋黄鸭肉丝呢。”   顾燕飞没说话,望着窗外空荡荡的庭院。   别人不知道,但是她很清楚,晴光一晚上都没有回来。   晴光虽然是猫,但又不是普通的猫,遇到危险的时侯是有自保的能力。   而且,它的魅惑能力没丢,凡人供着它都来不及,是不可能会伤害它的。   它会去哪儿呢?   要是从前在曜灵界,顾燕飞可以凭借他们之间的契约感应到晴光的具体位置。   但是现在不行。   她只能勉强感应到晴光昨晚大致去过什么地方,确定它没有受伤,也没遇到什么危险。   卷碧见顾燕飞在看外面的庭院,也忍不住伸长脖子往外又张望了一番,想看看晴光是不是躲在某个角落里跟她玩躲猫猫。   然而,依然一无所获。   没找到宝贝晴光,卷碧心里总觉得空落落的,絮絮叨叨地说道:“姑娘,晴光不会跑到外头去玩了吧?”   “最近外头挺不安全的,奴婢刚刚去厨房提膳的时候,听说看角门的吴婆子家的小孙儿昨晚丢了,他们家都找了一夜,还没找到人。可把吴婆子急坏了,来府里想请人帮着一起找孩子。”   “后来,刚出去采买的孙婆子也来了,说京城里昨晚一晚上少了几十个乞丐,而且还都是小乞丐。”   顾燕飞手里的水杯停在了半空中,挑了下柳眉,“孙婆子是怎么知道的?”   京城里头的乞丐不多,但也绝对不算少,平日里乞丐的人数多了还是少了,孙婆子一个侯府的采买婆子,怎么会知道得那么清楚?!   卷碧挠了挠面颊,摇了摇头:“奴婢不知。”   她只是在厨房里提膳食顺便听了一耳朵,还真不知道其中的细节。   “奴婢去打听下。”卷碧才刚放下食盒,就又匆匆地跑出去打听了。   卷碧的动作很快,消息也灵通,顾燕飞刚吃完早膳,她就气喘吁吁地回来了。   “姑娘,今早,庾家在南城门那边搭了施粥的棚子,孙婆子经过时,就听庾家施粥的婆子们在议论,说今天来领粥的连一个小孩子都没有。”   “有个胡子拉碴的乞丐连粥都没领,到处发了疯似的在找儿子,说是他儿子才十岁,昨天去城隍庙那边乞讨,就再也没回来过。”   “听说还有一个乞丐跑去了京兆府报官,想请衙差帮着找女儿,结果被乱棒打了出来。”   顾燕飞将手里的茶杯转了转,眉头深深地皱了起来。   卷碧咽了咽口水:“姑娘,奴婢就打听到这些。”   她隐约可以感觉到自家姑娘似乎对这件事很在意,正想说自己再出去问问,就见顾燕飞利落地起了身,抚了抚衣袖道:“我出去找晴光。”   卷碧赶紧从旁边提了一篮子猫玩具,急匆匆地追上去:“姑娘,奴婢跟您一起去。”   顾燕飞一出门,就顺着心中所感应到的方向往西走。   穿过三四条街后,来到了一条狭窄的小巷子,上方的槐树树冠密密匝匝,形成了一把把天然的巨伞。   顾燕飞在前面走,卷碧跟在后面,手里的拿着一个铃铛球反复地来回晃着,喊着:“晴光!晴光!”   可是,一无所获。   整条巷子里空荡荡的,既没有猫,也没有其它任何的活物,只有那上方黄绿交加的槐树叶摇曳不已,地上的几片落叶随着寒风偶尔飘起,打转。   “呜呜呜……”   “囡囡,我的囡囡……”   前方的巷子口传来一阵男子沙哑的抽噎声,悲悲切切。 第201章   顾燕飞寻声走了过去,就见巷子口一个三十来岁、中等身材的男子手里拿着一张纸,嘴里喊着囡囡,失魂落魄。   那男子着一袭青色直裰,衣袍洗得发白,上面缀满了大大小小补丁,瞧着十分寒酸。   他的额头高高肿起,一片青紫,头发也有些凌乱,狼狈不堪。   “大爷,你见过我家囡囡吗?她穿着蓝花袄子……”他把手里的那张纸递给路过的一个老者看,“这是我家囡囡长相……”   老者摇了摇头:“没见过。”   青衣男子就跌跌撞撞地继续向前走,一路走,一路抓着路人问。   “大姐,你可曾见过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   “兄台,见过一个这么高、瓜子脸、穿蓝花袄子的小女孩吗?”   “……”   路人们或是摇头,或是避之唯恐不及,或是在路边交头接耳地议论纷纷。   “女儿丢了真是可怜。”路边,一个身形丰腴的中年妇人满脸同情地说道。   “听说是个读书人,还有童生的功名呢,从前是在豫州老家教书的,因为去年豫州大灾,成了流民,带着女儿逃到了京城。”另一个中年男子接口道,抬手指着一个方向,“平日里就在前头不远处给人写写字,混口饭吃……我记得好像姓张。”   “他一早还去衙门报官了,可在府衙门口把头都磕破了,也没人理……还被衙差打了出来,腿还受伤了……”   “真是太过份,官府不管也就罢了,还打人。”人群中,不知道是谁嘀咕了一句,其他人闻言也骚动了起来。   “大娘,您见过我女儿吗?”那张书生又拦下了一个满头银丝的老妪。   老妪也同样摇了摇头。   张书生脸色更加苍白,神情惶惶,像是三魂七魄被人抽走似的,两眼空洞。   老妪看着他这副样子实在是可怜,又好声好气地劝慰道:“书生,你别气馁,再找找。”   “这小孩子不见了,十有八九是被拍花子给拐走了。”   “你去问问牙婆,看有没有消息,那些牙婆之间消息很灵通的。”   “我看不像是拍花子。”另一个穿灰衣短打的青年振振有词道,“一夜之间,就丢了不少孩童,还全都是大孩子,这拍花子不是应该拐那些个年纪小的孩子吗?!”   “那倒也是。”其他的路人也觉得此言有理,频频点头。   灰衣青年挥着拳头,愤愤不平地又道:“说起来,那些当官的实在是可恨,不为百姓做主!”   “就是就是,这孩子走丢了,谁家不着急。官府帮着找孩子不是应当的吗?”   “哎,求人不如求己,还是得自己设法看好孩子才行。”   “……”   路人们说得越来越激动,群情愤慨。   顾燕飞慢慢悠悠地沿着巷子外的街道继续往前走,一路上,时不时听到周围的百姓路人都在谈论孩童失踪的事。   谁家都有小孩子,谁家也都担心自家的孩子会是下一个受害者。   一时间,人心惶惶,揣测纷纷。   一种不安压抑的气氛弥漫于空气中,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急速蔓延着。   天空中阴云密布,瞧着天色比昨天还要阴沉三分。   顾燕飞停下脚步,从袖袋中掏出了那个昨天刚修好的罗盘,随手拨了拨罗盘上的指针。   那指针急速地转动了起来,久久不停,隐隐地发出细微的嗡鸣声。   还是跟昨晚上一样,什么也算不出来。   顾燕飞无语地把罗盘又收回到了袖袋中,抬眼看向阴云密闭的天空,喃喃道:“赖皮!”   这个小世界的天道实在是赖皮!   “姑娘,”卷碧握着晴光最喜欢的铃铛球不安地问道,“晴光是不是……”   话还未说完,后方传来了一阵骚动。   转头看去,就见那张书生捏着手里的纸张像是发了疯似的往前狂奔。   他双目赤红,不管不顾地往前冲,一不小心就撞到了好几个人。   有人只是踉跄了两步,有人幸好被友人扶住了,也有人被撞得跌坐在地。   “穷书生,你长没长眼睛啊!”摔坐在地的方脸青年气得脸都青了,骂骂咧咧地对着张书生的背影嚷道,“撞了人,也不知道道歉吗?!”   然而,张书生恍然未闻般,依然闷头往前冲着。   “算了算了。”那个银发老妪好心地走过来当和事老,安抚那方脸青年道,“小兄弟你别和他计较。”   “他昨晚丢了女儿,刚刚听说康王让人帮着满京城地找孩子,才会这么心急。”   周围霎时间一片哗然。   宛如是一滴凉水掉入烧得滚烫的热油锅,噼里啪啦地炸了开来。   街道两边的路人如潮水般涌来听热闹,一个个都是精神一振,目露异彩,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   “康王实在是一片仁心,爱民如子。”   “要是那些失踪的孩子能找到,我一定要给康王立长生牌位!”   百姓们越说越是振奋,皆是感恩戴德。   这些普通百姓所求不多,也就是有个安身立命的地方,有一口饱饭吃,家里人都平平安安、无病无灾而已。   一个灰衣青年感慨地幽幽叹道:“康王品行高洁,也难怪会有真龙俯首啊!”   他旁边的友人拉了拉他的袖子,斥道:“你别乱说话!”   这灰衣青年是不再说了,但是他说的话旁边的路人都听到了,那些路人全都七嘴八舌地说起了大年初八康王府上方有真龙降世的传闻。   街上的百姓一点点地鼓噪了起来,说得是绘声绘色,仿佛他们全都亲眼看到了巨龙摆尾的样子。   停在路边的顾燕飞干脆也不走了,扫视了一圈,目光落在右前方的一家酒楼上,对卷碧道:“我们去那里坐坐。”   主仆俩就进了那家酒楼,在二楼临街的一间雅座坐下。   小二很快就上了茶水、糕点、坚果等等。   顾燕飞一边喝着茶,一边目光平静地从窗口俯视着下方的街道。   张书生早就跑得没影了,但那些路人依然没有散去,“真龙”、“失踪”、“孩子”之类的词不时从下方飘了上来。   等顾燕飞慢慢悠悠地喝完了一壶茶,街道的尽头忽然传来了一阵隆隆的脚步声,夹着凌乱的马蹄声,气势凛然。   一队侍卫打扮的人朝这边奔来,或是策马,或是奔跑,全都疾步匆匆,挨家挨户地上门询问关于孩童失踪的事。   那些路人看着这一幕,全都精神振奋,愈发喧哗了,有人闻声而来,也有人渐渐地散去了……   “找到了!”   远处的一条巷子里,一个高亢响亮的声音喊了一声,那喊声极富穿透力,从街道的一头几乎传到了另一头。 第202章   声音传来的方向,两三人一边欢欢喜喜地跑了过来,一边喊着:   “刚刚康王府的人找到了一个孩子。”   “那孩子是逃出来的!”   街道上宛如一锅沸腾的水般喧嚣起来,路人们自发地传递着这个好消息。   虽然不知道其他孩子怎么样了,但现在至少是有个好兆头。   街尾的方向,一个清瘦的青衣男子抱着个蓝花袄子的女童从一条巷子里冲了出来,男子的步伐跌跌撞撞,身形踉跄。   他身后不远处跟着两个高大矫健、腰跨长刀的侍卫,呈护卫性的姿态。   “姑娘,这不是刚刚那个张书生吗?”卷碧从窗口张望了出去,眯眼打量着那个距离她们至少有八九丈远的青衣书生。   抱着孩子冲出来的人的确是张书生。   此刻,张书生的手里没再捏着那张视若珍宝的画像,他双臂紧紧地抱着女童,神情激动而又振奋,脸上布满了一道道泪痕,仿佛怕人把孩子从他臂弯里抢走似的。   卷碧离得有些远,只依稀能看到那女童脸上脏污,身上到处是伤,袄子上还沾了刺眼的鲜血,女童瘦小的身子不安地缩在张书生的怀里。   两个侍卫把他们安顿在茶摊,就走了,说是要回去禀报王爷。   周围那些热心的百姓连忙朝张书生父女俩围了上去,有的让他们去街边的茶摊坐下,有的端来了茶,有的人自告奋勇地跑去附近的医馆请大夫,也有的人冲上前对着女童问东问西:   “小姑娘,你有看到我家娃子吗?他右边眉毛上有颗大痣。”   “还有我孙儿,他长了个圆滚滚的大头,很好认的!”   “我闺女右手背上有块胎记……”   “……”   那些家里丢了孩子的人全都是心急如焚,恨不得掰开女童的嘴,让她把知道的全都如数道来。   一群人围在张书生父女俩的周围,形成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女童像受了惊的兔子似的,瑟瑟发抖,把小脸埋进了父亲的胸膛里,说不出话来。   张书生眉头紧皱,满面怒容,眼底更是燃着熊熊的怒火,咬牙切齿道:“我家囡囡是从宫里逃出来的!”   “宫里的大公主得了重病,需要小孩子的心头血来炼心丹治病。”   “他们就掳了很多小孩进宫,我家囡囡是历尽千辛万苦这才逃了出来,幸好被康王府的侍卫及时找到了。”   张书生越说越是后怕,抱着女儿的双臂不住地发着抖,脸色依然惨白。   要不是康王的侍卫及时找到了他的女儿,女儿这么一个体弱的小孩又能逃多远,怕不是早被宫里那些恶人给抓回去了。   张书生的这番话犹如天际炸响一记轰雷,震得众人皆是浑身一颤,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   “上清真人……”张书生怀里的女童瑟瑟发抖地抬起头来,声音颤颤巍巍,“是上清真人。”   女童的脸色惨白如纸,“哇”地哭出了声,嚎啕大哭。   众人更惊,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全都变了脸色。   给大公主看病,为大公主炼心丹的竟是上清真人!   也就是说,取孩童心头血的事是真的?!   卷碧听着也是心惊不已,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对顾燕飞道:“姑娘,这心头血莫不是……”   “从心脏处开洞,取一碗心头热血。”顾燕飞淡淡道,还作势对着卷碧的心口划了一刀。   卷碧双眸猛地瞪大,脸上微微褪了血色,“那取了心头血,岂不是会要了那些孩子的命?”   顾燕飞没再说话,慢慢地喝着茶。   卷碧只觉心口发凉。   下方的茶棚中,一个老者讷讷道:“皇上是仁君,一向对下宽仁。”   “这不可能吧!”   周边也有几人或蹙眉或拈须地露出犹豫之色。   这句质疑声对于满腔义愤的张书生来说,就像是有人指着他的鼻子说他胡说八道,信口捏造。   张书生觉得自己受到了莫大的侮辱,一张略显蜡黄的面庞憋得通红通红,愤愤然道:“我所言句句是真!如有虚言,五雷轰顶!”   张书生这么一说,大部分人就算之前有那么一丝丝怀疑,现在也信了。   那些丢了孩子的人惊得双腿发软地跪坐在地上,有人如丧考妣地哀嚎,有人神情悲怆地反复捶地,有人失魂落魄地喊着自家孩子的名字。   他们的孩子要真的被抓去给大公主炼丹,那么他们还能怎么办,总不能冲去皇宫要人吧。   在场的百姓们都被感染了这种悲伤的情绪,试想一下,如果是自家的孩子被宫里的贵人抓去挖了心头血,他们也同样会心痛,会愤懑,会不甘。   街道越来越嘈杂,越来越鼓噪。   一个捶地痛哭的中年妇人忽然擦了擦泪,从地上爬了起来,悲愤地说道:“不行,我要去找我的栓子,那可是我怀胎十月好不容易生下的独苗苗。”   “我去求皇上,哪怕用我的命抵我家栓子一命也成!”   她这么一说,众人不禁露出感动唏嘘之色。   真真一片天下父母心啊。   张书生更是心有同感,为了找回他的女儿,他也不惜赔上他的性命。   天子脚下,竟然如此无法无天!   张书生咬牙道:“我这就去长安右门告御状,我要问问皇上,是不是为了救大公主,其它所有的孩子都该死,我们这些庶民的子女就活该给贵人当药引吗?!”   “我要去敲登闻鼓!”   “囡囡,爹带着你一起去敲登闻鼓,为你讨一个公道!”   太祖皇帝在长安右门设了登闻鼓,凡有冤屈者,可击响登闻鼓鸣冤,只是击鼓者需受三十棍棒,此案方能被受理,直达天听。   张书生双眼通红地看着女儿,胸口汹涌着滔天的怒浪。   女童紧紧地抓着张书生的衣襟,抽噎着哭个不停,那止不住的泪水染湿了父亲的衣襟。   中年妇人又用袖口擦了擦泪,坚定地说道:“我和你一起去!”   张书生抱着怀中娇小狼狈的女儿站起身来,大步流星地朝着皇宫方向走去,带着一种一往无前的决心。   百姓们面面相觑,好一阵骚动。   有人迟疑,有人愤愤,有人茫然无措,更多的人追上了张书生…… 第203章   街道上的喧嚣声随着张书生一行人的离开渐渐远去。   顾燕飞轻轻地敲击着桌面,若有所思地抿了抿唇。   从刚刚的这一连串的事情中,她听明白了几件事:   大公主安乐病了。   这病要取孩童的心头血炼所谓的“心丹”为药。   顾燕飞从窗口遥遥地望向了皇宫的方向。   她继续敲击着桌面,一下子又一下,带着一种规律性的节奏。   “笃笃,笃笃笃……”   思索了一会儿后,顾燕飞霍地站起了身,丢下一句:“卷碧,我们去天音阁。”   顾燕飞不拘小节地拍去了手上的残渣,迈出了雅座。   卷碧紧随其后,一听到天音阁,就想起某道妖异如狐魅的身影,吓得打了个激灵。   等主仆俩走出酒楼时,外面的街道变得有些冷清,街上的路人少了近一半。   张书生一行人已经走远,还有些路人站在街边讨论着刚才的事,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说不出的压抑气氛。   顾燕飞才走到街尾,就听见至少有七八人在对着自家小孩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们这些天谁也不许出家门。   天音阁离这里不远,也就是在隔壁两条街外的明福街上。   此刻,天音阁的大门还紧紧地闭合着,尚未开业。   咦?   顾燕飞感觉自己的心弦似乎被什么轻轻撩了一下,心弦嗡鸣作响。   晴光?   “笃笃。”卷碧帮顾燕飞敲响了天音阁的大门。   不一会儿,紧闭的大门就拉开了一道缝儿,露出掌柜胖乎乎的半张脸,笑呵呵地说道:“这位姑娘,敝阁下午才营业。”   “我找人。”顾燕飞开门见山道。   掌柜的脸上堆满了笑:“敢问姑娘找谁?”   “夏……”   顾燕飞只说一个字,掌柜的面色霎时间大变,打断了她:“姑娘里边请。”   掌柜似乎怕顾燕飞把某个不可言说的名字说出口,赶紧打开了门,客客气气地伸手做请。   “这边请。”   他表情凝重地把顾燕飞带到二楼的一间雅座。   顾燕飞不动声色地扫视着四周,耳边似乎隐隐听到了一阵猫叫声。   再倾听,周围又是一片宁寂。   顾燕飞在雅座里坐下,卷碧守在了外头,心里七上八下的,垂头看着鞋尖,数着鞋尖上的穗穗。   片刻后,一双大红色绣着火焰纹的鞋子进入卷碧的视野。   四周周围的空气都陡然变得阴冷起来,卷碧有那么一瞬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通往黄泉的必经之路上。   夏侯卿仿佛一道火烧云在走廊上飘过,飘入雅座之中。   这间雅座内,布置得既华丽又雅致。   地上铺设着细草席,中间摆着一张精致的茶案,两边各有蒲团,茶案上摆着茶壶、茶杯,一侧墙壁上挂着一幅色彩浓郁的牡丹图。   夏侯卿一掀衣袍,簇新的衣摆如红蝶般飞起,随意地支肘撑在凭几上,姿态慵懒,颇有些离经叛道的放荡不羁。   那大红宽袖、衣摆平整地铺在镶边细草席上,既艳丽,又妖异,美得如同一幅活色生香的画。   顾燕飞就坐在茶案的对面,随性地盘腿而坐,一手托着自己的脸颊,自在得仿佛在自己家里似的。   “你来做什么?”夏侯卿冰寒的目光扫过顾燕飞的脸,嗤笑了一声,不耐烦地问道。   那张绝美妖艳的脸上写着“你还敢来”这四个大字。   顾燕飞开门见山地说道:“大公主病了。”   夏侯卿单手拿起茶壶,自己给自己斟了杯茶。   这庐山云雾茶的茶汤明亮,幽香如兰,夏侯卿慢慢悠悠地尝了一口,浓醇鲜甘。   他没说话,但举手投足间透出来的意思很明确了:关我什么事?!   “夏侯公子,咱们都这么熟了,帮个忙呗。”顾燕飞无视对方的冷脸,丝毫不见外地说道。   接着,她把脸往夏侯卿的方向凑了一点,与他的脸颊相距仅仅两寸,低声又说了一句。   “……”夏侯卿放下茶盅,斜眼朝顾燕飞看去,狭长妖魅的凤眼中潋滟着诡异的光芒。   顾燕飞直视着夏侯卿的眼眸,笑眯眯地说道:“你有办法的吧。”   她一点也没跟夏侯卿客气的意思,就仿佛他们是相交多年的故友似的。   夏侯卿微眯起眼,一眨不眨地盯着顾燕飞良久。   “呵呵呵呵……”   他一手托在额上,垂下脸诡笑了起来,笑得肩膀微微抖动,那大红衣衫随之流泻出水纹般的涟漪。   老戚就守在雅座外,忍不住就往里面看了一眼,眼角抽了两下,觉得这位顾家姑娘是不是脑子坏了。   这是景国,他们尊主可是敌国的人,她要尊主帮忙?   这姑娘是不是疯了?!   夏侯卿撩了下颊畔的一缕头发,乌黑发亮的头发衬得他修长的手指白皙胜雪,淡淡道:“你可以去找卫国公。”   楚翊不在京,帮不了她,可卫国公就在卫国公府呢。   夏侯卿右眼斜睨着顾燕飞,左眼被扶额的手挡住,半边面庞又妖又冷。   “你别管这些。”顾燕飞一派泰然地与夏侯卿对视,随意地甩甩手,一副“听我说,别啰嗦”的样子。   夏侯卿的瞳孔微微翕动了一下,如妖兽般凌厉的目光径直地射了过去。   这都多少年了,除了她,还从不曾有人敢用这样轻慢的态度和他说过话!   她还是这般胆大包天,不知死活!   顾燕飞浅笑盈盈,连唇角的弧度也不曾变化一下,只低低地吐出两个字:“庾家。”   话音落下的同时,原本谈笑自若的夏侯卿仿佛冻僵似的,僵直不动。   一息,两息,三息。   夏侯卿动了,慢慢地抬起头,目光朝顾燕飞看来,一双眼珠子微微上翻,他的表情、眼神变得极度危险,宛如一头蓄势待发的凶兽。   那是一种伤痛被揭破的痛楚。   那是一种滔天的仇恨。   他周身那猩红色的气运又开始如沸水般疯狂涌动,又像是盯上了猎物的毒蛇似的。   顾燕飞一动不动地与夏侯卿对视着,置于茶案下的右手默默地将玄焰鞭捏在手里,蓄势待发。   这疯子总是喜怒无常的! 第204章   “我的卦可是很灵的。”顾燕飞侧脸一笑,笑得仿佛一头狡黠的狐狸。   上次在庄子上,顾燕飞为了算夏侯卿的来历,为他起过七七四十九卦,算出些因果情仇来,卦象指向了一个字:   “庾”。   夏侯卿这一趟以身犯险地跑来大景,所图其实并不简单。   不给对方反应的机会,顾燕飞又抛出了一句:“上清是谁的人?”   这问题问得一针见血。   雅座内静了一静。   “啪啪。”   夏侯卿将上半身退了回去,轻轻击掌。   似是赞赏,可神情中还是带着戾色,周身那猩红色的气运依然如群魔乱舞般疯狂。   “那你知不知道上清本姓庾?”夏侯卿冷不防地问道。   这一回,顾燕飞的脸上露出了罕见的愣神,微微睁大了眼。   上清竟是庾家人?!   顾燕飞猜测过上清十有八九是庾家养的,但没想到,他居然就是庾家人。   见状,夏侯卿愉悦地笑了,满身的猩红色气运也从喧嚣倏然间转为平静。   从第一次遇到这丫头起,他就一直在被她牵着鼻子走,那种仿佛事事都被对方看透的感觉太糟糕了。   现在看来,她也不是那么神通广大,这世上也还是有很多事是她不知道的。   夏侯卿有种自己总算占了次上峰的愉悦感,没等顾燕飞问就愉快地继续往下说:“上清是庾家嫡枝,因为有着天生道骨,天赋颇佳,后拜于无量观门下。”   夏侯卿心情不错,换了个姿势,斜靠在一个真红色的大迎枕上,大红宽袖顺势滑落。   顾燕飞一边喝茶,一边听着。   这个小世界可谓绝灵之地,上清能修炼到现在这个地步,确实是个天赋异禀之人,但有天赋和他能在名利场上混得如鱼得水显然并不对等。   所以——   “是庾家把他抬到如此高位的。”顾燕飞肯定地说道。   上清在过去这几年内声名鹊起,展现了不少“神通”,为世人津津乐道,在权贵、皇室以及民间颇具威望,俨然间颇有比肩天罡真人的势头,人人敬之,人人尊之。   就因为他姓庾,所以庾家才会尽全族之力,不惜代价地帮他造势,一步步地将他推到了现在的位置。   原来如此!   庾家自本朝起已经落魄许久,远比不上正在上升势头的袁家。   而庾家显然不会甘于从此没落……   顾燕飞的手指漫不经心地在茶盅上那振翅起舞的五彩凤凰上轻轻地摩挲着,想到了她那块凤首无睛的凤纹玉佩。   那块英国公夫人庾氏两辈子都心心念念要得到的玉佩。   有趣。   顾燕飞喝了口茶,眼珠子滴溜溜一转,继续与夏侯卿套近乎,问道:“你和庾家是什么仇?”   她的语气是十分自然,就仿佛她与他是同一阵线的。   夏侯卿但笑不语,那双妖异的眸子里似幽遂的古井,里边满是阴沉、森冷与暴戾,一点点地酝酿起一场风暴,似要将一切撕裂、碾碎。   艳红的薄唇徐徐地勾起一抹嗜血的笑。   “不说就算了。”顾燕飞也不强求,随手晃了晃手里的茶杯,杯中的茶叶随之沉沉浮浮。   “你帮我这个忙,我送你一份大礼。”   “好不好?”   顾燕飞笑吟吟地看着他,虽然用的是疑问的口吻,但她很笃定,他一定会接受。   之后,是一阵漫长的寂静。   夏侯卿眯眼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看,眸子如同浸了寒冰、淬了剧毒一般,恨不得将她的脑袋瓜子剖开,仔细看上也一看。   她到底还知道自己多少秘密!   像这样的人留在世上,对他来说,就像是眼中钉、肉中刺般令人憎恶!   顾燕飞的坐姿更随性、慵懒了,其实也半点没有放松,手臂崩得紧紧的,鞭子慢悠悠地在手上卷啊卷。   雅座内的气氛随着沉寂的蔓延越来越紧绷,空气中似有一道看不见的弦被拉紧,随时都会崩断。   沉寂的时间太长了,可顾燕飞岿然不动。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夏侯卿抬手轻轻击掌。   “啪!”   守在雅座外的老戚立刻走了进去,躬身待命:“尊主。”   “送她去长安右门。”夏侯卿抬手指着顾燕飞道,洁白如玉的手腕上又戴上了一串簇新的红珊瑚手串。   顾燕飞喝完了杯中最后一口茶,悠闲自在地自蒲团上起了身,迈出了一步又骤然收住,笑容可掬地丢下一句:“我那猫就劳夏侯公子照顾了。”   “……”夏侯卿眉眼一斜,妖美的面庞上不可自抑地露出一抹惊色,之中还夹着一丝丝恼羞成怒的情绪。   回想昨夜,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怎么会把那只蠢猫带回来,还纵容它在自己的地盘上,耀武扬威,作威作福。   事实证明!   那只猫实在是个比它主人还麻烦的大麻烦。   不过短短一夜,他的那些个下属几乎都叛变了,一个个都把猫当祖宗供着,还争风吃醋,把他的屏风、香炉、草席、书案、花瓶……全给了那只蠢猫。   只是想想,夏侯卿头都痛了,只想让顾燕飞赶紧把猫带走。   偏偏他又说不出口,就仿佛他一旦说了这话,等于是对顾燕飞与那只蠢猫低了头似的。   他稍一犹豫,顾燕飞已经随老戚出了雅座,轻巧随性的脚步声沿着走廊远去。   顾燕飞一走,夏侯卿再次击掌两下,紧接着,雅座西墙上的一道暗门就被人下从另一边推开了。   开出了一道宽约两尺的缝隙,黑衣少年探出脸来,看了看左右,释然地松了口气,然后才看向夏侯卿拱手行礼。   “……”夏侯卿的眼角又抽了抽,感觉胸口憋着一股难以言说的气团。   黑衣少年的后方,那只长毛三花猫正趴在书案上的一个大红绣金丝线火焰纹的靠垫上,靠垫四角垂下一串串大红流苏。   长长的猫尾巴一甩一甩,偶尔擦过大红流苏。   这靠垫是他的!夏侯卿额角的青筋跳了两下。   四个黑衣男子团团地围着猫,嘘寒问暖,有人给倒水,有人给猫梳毛,有人在旁边给猫烤小鱼干、鸡肉片……   地上是他的夜明珠,一颗颗拇指头大小,骨碌碌地滚了一地。   夏侯卿的两边太阳穴更痛了,自己真是疯了,才把这猫带回来。 第205章   “喵呜!”   原本趴着的猫忽然间就蹲坐了起来,乱翘的几根白胡子随着它的动作微微颤颤。   它的鼻子动了动,似乎在嗅着什么,又似乎是感应到了什么,朝刚刚顾燕飞离开的方向望去。   顾燕飞已经来到了天音阁的大门口,隐约听到了猫叫声。   晴光好像玩得挺开心的。   顾燕飞回头朝天音阁的二楼望了一眼,弯了下唇,上了一辆马车。   待顾燕飞坐定后,那辆马车就直接上路了。   马车穿梭于纵横交错的街道,一路往着皇宫的方向驶去。   马车外一片喧哗,沿途的街道嘈杂得很。   顾燕飞一手掀开了窗帘,就见那些百姓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都在讨论昨晚孩童失踪的事:   “你听说了没,失踪的那些小孩原来是被抓去……‘那处’了。”   “听说了。是有贵人病了对不对?”   “对对,一个小丫头千辛万苦地才逃了出来,现在她爹跑去长安右门敲登闻鼓鸣冤了!”   “这……这不是不要命了吗?”   “哎。说得是,我刚刚看到一队官差也往长安右门那边去了。”   “……”   顾燕飞朝那些议论纷纷的百姓看了一眼,神色平静地收回了视线。   当马车驶到西长安街时,街上的人更多了,熙熙攘攘,他们也都在朝着长安右门的方向行去。   街上拥堵,那些路人摩肩擦踵地徐徐前行,但是当顾燕飞坐的这辆马车驶过去时,却有人自动地分出一条道来,让马车顺利通行。   马车一路通畅地驶到了长安右门附近,越靠近宫门,人就越多。   此刻长安右门外的广场上,聚集了数以百计的百姓,有失踪儿童的家属,有跟随过来声援的热心人,也有看热闹的闲人,站在最前方的正是张书生父女俩以及那个丢了儿子的中年妇人。   与这些满脸义愤的百姓相对峙的是一队看守长安右门的禁军守兵。   这些禁军守兵身穿铜盔铁甲,手持长矛,自带一股生人勿近的威仪。   为首的禁军总旗挎着一把长刀,不冷不热地警告道:“书生,你可要考虑清楚了,一旦敲响了登闻鼓,那就起手无悔,就算你反悔不告了,也得受这三十廷杖。”   “这是大景律法!”   最后一句话掷地有声,气势凛人。   周围的百姓多少被禁军的气势所压制,安静了不少,目光俱都看着那张书生。   张书生浑然无惧,一手牵着女童,昂首挺胸地看着那些禁军,咬着牙毅然道:“我要告!”   他要为他的女儿讨一个公道,讨一个明白。   他身旁的中年妇人也是哽咽着附和道:“我也要告!”   最后一个字才落下,就听一个粗声粗气的男音没好气地斥道:“告什么告?!”   “让开,都让开!”二十几个体型高大的衙差挎着长刀朝这边跑了过来,全都板着脸,透着来者不善的气息。   为首的班头先是对那禁军总旗拱了拱手,客客气气地赔笑道:“李总旗,这些刁民就交给我吧。”   李总旗面有犹疑之色。   敲登闻鼓告御状非同小可,若是能大事化小,那自然再好不过。   周围的那些百姓顿时骚动了起来,交头接耳,“京兆府”、“衙差”、“打伤张书生”等等的词随风飘了过来。   当班头转头面向那些普通百姓时,就又换了一张嘴脸,趾高气昂地环视众人道:“京城重地,天子脚下,你们这般闹哄哄的,是想聚众闹事吗?”   一个身形伛偻的老者对着班头躬身抱拳,低声下气地解释道:“差爷,我们不是要闹事,是有一些孩子失踪……哎呦!”   话没说完,老者就被一个五大三粗的胖衙差粗鲁地一脚踹倒,摔了个四脚朝天,惨叫连连。   “不就是丢了些乞丐流民吗?”班头没好气地嚷道,“他们的命加起来都比不上贵人的一根手指头!”   张书生、那中年妇人以及其他百姓都被班头的这番话深深地刺伤了,一张张淳朴的面孔涨得通红,眼里燃起了一簇簇怒火。   “岂有此理!”   一道义愤填膺的男音自人群中响起,嗓音洪亮。   “你们凭什么打人?!”一个灰衣青年昂着下巴,神情愤慨地对着一众衙差怒吼道,“我们百姓的命就不是命了吗?!”   其他百姓也被衙差们的蛮横激起了心头的愤激之情,纷纷附和道:“就是就是!”   “这么多孩子一夜之间丢了,官府不闻不问。”   “根本就不把我们百姓当人看!”   “……”   百姓们越来越激动,心底既愤怒,又不平,全都憋着一口气。   班头不屑地冷哼了一声,抬手指着那些叫嚣的百姓道:“你们这些刁民还不都给老子退下,否则杀无赦!”   最后一个字落下的同时,他带来的那些衙差们纷纷拔出了长刀。   十几把长刀寒光闪闪,刀尖对着人时,让人瞧着心里就有些发寒。   空气中散发着一股子浓浓的火药味,双方之间彼此对峙着,一触即发,似乎随时都会有人血溅当场。   在场的这些平民百姓哪里见过这杀气腾腾的阵仗,多少被吓到了,多数人都不敢动弹了。   禁军的李总旗瞧着双方剑拔弩张,生怕闹出血案不好收场,正要上前,那班头已经朝他走了过来,附耳道:“李总旗,只是些庶民罢了,闹不出什么大事的。我们大人记下您的这份情了。”   李总旗眉头紧锁地来回看着两边人马,斟酌着利害。   双方正在僵持不下,一个相貌平凡、身穿粗布青衣的少年走了出来,领口露出一角黑色的中衣,一派苦口婆心地做起了和事老,劝张书生道:“书生大哥,我觉得这事还是算了吧。”   “上清真人说了,世间万物自有命数。左右你女儿都没事了,何必再没事找事呢。”   “还是你这小子会说人话。”那胖衙差轻蔑地笑了,挥舞着长刀指着众人道,“大公主性命垂危,救公主是为大福,你们这些个刁民别不知好歹。”   “是啊是啊。”青衣少年连连点头,“上清真人可是当世的活神仙,他取孩子们的心头血为公主炼丹,那也是为孩子们积福。人各有命!”   寥寥数语宛如火上浇油,在场的百姓更加激怒,脸上都燃着熊熊的怒火。   民不与官斗,更何况此案涉及的是天家贵人,可是,这书生与妇人也只是想敲个登闻鼓鸣冤而已。   他们本以为上清真人是活神仙,现在看来也不过是与权贵勾结的妖道罢了。 第206章   一瞬间,这些百姓心头的怒火如火山般猛然爆发了出来。   “敲登闻鼓告御状是太祖皇帝定下的规矩,为什么不许!”   “就是就是!凭什么拦着我们?!”   “凭什么上清真人就能定下那些孩子的命数!”   “……”   百姓们激愤地挥着拳头,彼此推搡着往前走,想要突破那些拦路的衙差硬闯。   班头以及那些衙差看着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百姓,露出暴虐不屑的冷笑。   “不知死活!”班头刷地拔出了鞘中的长刀,以锋利的刀刃直指张书生,轻蔑地冷笑,“我瞧着你这书生就是闹事的祸首,给我把他拿下!”   “其他人谁敢再闹,就全数下狱!”   说话的同时,衙差们就举着长刀朝张书生一群人逼近,气势汹汹。   衙差们孔武有力,又是踹,又是拉扯,就把几个百姓踹倒在地,一个三角眼的衙差眼明手快地把女童从张书生手里一把抢了过来。   “囡囡!”张书生两眼发红地看着那名抢走了女儿的衙差,仿佛一头被逼上了绝路的困兽般,不管不顾地朝对方冲了过去。   三角眼衙差冷笑一声,高举长刀就朝女童的心口刺去……   “住手!”李总旗的脸色霎时间变了,想上前阻拦,却被班头一把拉住。   气氛绷紧到了极点,杀意凛然。   周围的百姓全都倒吸了一口气,那些心软的妇人几乎不敢看下去。   忽然间,一阵不知从何起的狂风猛然刮起,如游龙摆尾,又似一头看不见的巨兽在咆哮着。   狂风把街道两边的树木刮得疯狂摇曳,城楼上的一道道旗帜狂舞。   众人皆是一阵惊叫,手忙脚乱,感觉他们的身体像是要被这突如其来的妖风给刮起来似的。   有的人去扶旁边的树木,有的人彼此手搀着手,有的人直接踉跄地摔坐在地,还有人被风刮得连退了好几步……   那些衙差们觉得上方一暗,一面巨大的旗帜从前方的城楼上吹落,飘到了他们的上方,遮天蔽日般落了下来。   那粗重的旗杆把班头以及一众衙差们压得跌倒在地,横七竖八地摔了一地。   咒骂声、惊呼声、碰撞声、惨叫声……此起彼伏地响起。   “啊!”   一阵尖锐而凄厉的哀嚎声直冲云霄。   那个三角眼衙差面目扭曲地捂着自己的右大腿,一把长刀赫然插在大腿中央,刺目的鲜血汩汩流出,急速地将他的裤子、袍子以及下方的地面染红……   这一幕把周围的其他衙差都震住了。   一片混乱中,顾燕飞闲庭信步地穿梭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衣袂如流云般飘起,仿佛在自家后花园散步似的。   与周围那些东倒西歪的人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就仿佛狂风有意识地自动绕开了她一般。   符燃烧后的几点灰烬从顾燕飞的袖口飘飘荡荡地落了下来,只是无人察觉。   这阵狂风来得快,去得更莫名,只刮了三息就停了下来。   当风停后,广场上的众人终于又重新稳住了身形,神色间瞧着惊魂未定,地面上多了不少帕子、荷包、铜钱之类的小玩意,一地狼藉。   相比形貌狼狈的众人,翩然徐行的顾燕飞实在是醒目,超然出尘。   狂风拨开了天上的重重阴云,阳光倾泻而下,为她镀上了一层柔和璀璨的金粉,让人霎时感觉眼前一亮。   在场所有人的目光如潮水般都投向了顾燕飞,掩藏不住惊艳之色。   相貌清丽的少女身着一袭雪青色的单薄衣裙,打扮素净,束发的紫色丝带高高飞扬,恁是这种寒冬正月的天气,也全然无惧寒意,步履飒爽不失轻盈。   仿佛与周围那些穿着厚袄子的人处于两个完全不同的季节似的。   少女所经之处似有一阵和煦的春风徐徐拂过。   在众人怔怔的目光中,顾燕飞径直走到那个惶惶不安地蹲在地上的女童跟前,把一只手递给她,笑吟吟地说道:“手给我。”   女童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眼前宛如仙女的姐姐,似乎被一种莫名的力量所牵引,怯怯地伸出了小手。   那三角眼衙差抱着自己插着刀的大腿在地上打滚,呻吟着,痛呼着,根本管不着女童了,伤口的鲜血流了一地。   胖衙差从地上一跃而起,可是他才挪了一步,就被另一阵狂风刮得东倒西歪,连他巨大的身躯都飘了起来。   “哎呦!”胖衙差从半空跌落,摔了个五体投地,一颗带血的牙齿从口中吐了出来。   看着这两个衙差狼狈不堪的样子,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放……”班头想阻拦,可才迈出一步,那颗带血的牙齿恰好滚到他鞋边,吓得他立刻缩回了腿,不敢轻举妄动。   顾燕飞将那名蹲在地上的女童拉了起来,牵着她的手走到了张书生的身边,亲手把他的女儿交给他,又道:“书生,跟我来。”   少女的眼眸又清又亮,宛如浩瀚无边的银河倒映于她眸中。   她微微一笑,周身笼罩着一层薄纱般的光晕,似真似幻,飘忽若仙,仿佛不是尘世中人。   张书生一手牵着女儿傻愣愣地跟在了顾燕飞身后,一直来到了登闻鼓前。   班头给旁边的衙差们使了一个眼色,让他们赶紧拦下这书生,可衙差们大都怕了,踌躇着不敢上前。   一个膀大腰粗的衙差鼓足勇气想冲过去,却被一枚不知道从哪里打来的石子击中了小腿,惨叫着摔倒在地。   顾燕飞看也没看那些衙差,抬手指着前方的登闻鼓,对着张书生又道:“敲。”   张书生此刻已经回过神来,看了看女儿,咬了咬牙,抬手抓起了登闻鼓旁的鼓槌。   这一次,那禁军的李总旗也没有阻拦、劝诫什么,只是对着下属做了一个手势,让他尽快进宫去通报登闻鼓的事。   两个禁军守兵立即领命,悄然往着承天门方向去了。   这里是宫门重地,若是情况失控的话,就必须调动更多的禁军将士前来此处维持秩序。   李总旗的心里沉甸甸的。   这个书生刚来长安右门想敲登闻鼓时,他就派人往宫里报过讯,却被内官监挡下了。   现在事情闹大了,他怕也难辞其咎。   张书生举着鼓槌,对着登闻鼓的鼓面重重地捶下。 第207章   “咚!”   如轰雷般的鼓声响彻整片广场,重重地敲击在了在场所有人的心头,每个人的心脏都为之一震。   张书生高举鼓槌喊道:“草民有冤!”   紧接着,他身后那些丢了孩子的人也都齐声呼喊起来:“草民(民妇)有冤!”   那整齐划一的喊声如雷般,令得周围的空气为之一震。   “咚!”   张书生再次敲响登闻鼓,接着道:“草民要状告大公主殿下,她为了活命,不惜命人掳劫无辜孩童,取其心头血炼丹!”   “咚!咚!咚!”   张书生反复敲击着登闻鼓,似要把心中的冤屈与不甘全数发泄出来。   今天他非要给女儿、给其他的那些孩童讨个公道!   看看这些贵人是否能无视律法只手遮天!   隆隆的击鼓声一下又一下,如雷声阵阵,连绵不绝,张书生每敲几下鼓,就要为自己、为女儿呐喊几声。   周遭的人群仿如一锅沸水般沸腾了起来,越来越多的百姓闻鼓声蜂拥而来,这片广场乃至宫门外的三条街道都越来越拥挤嘈杂。   一眼望去,周围人头攒动,人山人海。   “得得得……”   这时,朱雀大街的尽头又传来了一阵隆隆的马蹄声,那急促的马蹄声渐行渐近。   就见一队二三十人的队伍朝这边策马而来。   李总旗远远地就望见了来人,惊讶地瞪大了眼。   他立刻调动了手下的禁军士兵,将士们训练有素地行动起来,十步一岗地驱赶起那些聚集的百姓,以最快的速度为来人开出了一条道。   为首的是一个俊美无瑕的白衣公子。   他外罩一件霜白大氅,优雅如斯,贵气非凡,宛如天上的谪仙走下了凡尘。   他身后是一众形貌威仪的銮仪卫紧随其后,这一行人都骑着马,一路穿过正阳门、大景门,一路往承天门方向驰来,风尘仆仆。   两边的禁军士兵齐刷刷地躬身行礼,恭迎大皇子归来。   楚翊远远就听到了这声声不绝的登闻鼓声,听到了张书生愤懑的呐喊声,也看到广场上聚集的那些百姓,俊美的面庞上喜怒不形于色,只是一双眼眸幽黯如墨染。   他是昨晚收到安乐重病的消息,连夜就快马加鞭从皇陵赶了回来,直到现在才到京城。   他走了不过一日,没想到京城里就像是天翻地覆般……   “吁——”   楚翊拉紧缰绳,将马停在了大景门前,朝登闻鼓声传来的方向望去,一眼就看到了站在张书生身旁一袭雪青衣衫的少女。   纤细玲珑的少女背对着他,悠然而立,从楚翊的角度,根本就看不到她的脸。   可是,只一眼,楚翊就把她认了出来,唇角翘了起来,眸光潋滟。   是她。   少女的存在就是拨开重重阴霾的一道光,令楚翊顿觉豁然开朗,又像是一幅色调灰暗的山水画中赫然多了一抹亮色,令他觉得他死气沉沉的人生又有了值得期待的变数。   楚翊悬了半宿的心一下子就定了,眉眼柔和地微微弯了弯。   就跟在楚翊身后的顾渊也同样看到了自己的妹妹,一头雾水地挑了下剑眉。   妹妹怎么在这里?!   顾渊胯下的黑马急促地喷着白气。   广场上的不少百姓也都注意到了楚翊的到来,目光纷纷打量着这个俊美如画的白衣公子,忍不住就多看了几眼。   楚翊只是停留了两息而已,无声地对着顾渊使了个手势。   顾渊领会地抱拳领命,而楚翊一夹马腹,继续策马往宫中的方向驰去。   “咚!咚!咚!”   那浑厚震耳的登闻鼓声此起彼伏,一声比一声响亮,响彻了整个皇宫。   楚翊一路策马赶到了内廷的景仁宫,他一路往前走,沿途的那些宫人纷纷给他行礼:“大皇子殿下。”   又有内侍赶紧给他引路,一直把他引到了安乐的寝殿。   殿内弥漫着一股悲伤、压抑且痛苦的气氛,每个宫人都是愁眉苦脸的。   安乐依然躺在榻上,双眼紧闭,人事不知。   皇帝今日罢了朝,从昨夜起就一直陪在安乐的身边,这才一夜过去,他看着就憔悴了不少,眼窝处一片深青色的阴影。   他的身上还穿着昨天的那身龙袍,衣袍上布满一道道褶皱。   “父皇。”   楚翊快步走到了皇帝跟前,一眼就看到了皇帝身边形容略带几分局促的大太监赵让以及榻上脸色苍白、昏迷不醒的安乐。   皇帝眉心微蹙地抬手揉了揉太阳穴,看着楚翊沉声道:“初一,今天一早京城起了些骚乱,百姓义愤,齐聚长安右门……”   楚翊瞬间明白皇帝这番话的重点。   他的父皇怕是直到登闻鼓被敲响,才知道有不少百姓齐聚长安右门,才知道了今天京城的这场骚乱。   楚翊的心微微一沉。   内官监总掌内外文移,本该是皇帝的耳目,保证内外通达。   可内官监如今却不在父皇的掌控中,欺上瞒下,以致父皇在宫中耳目闭塞,行事十分被动。   楚翊当机立断地吩咐赵让道:“赵让,去备龙辇。”   “父皇,我们去承天门。”   对于儿子的决定,皇帝一向毫无异议。   于是,楚翊亲自去寝殿把昏迷的安乐抱了出来,与皇帝一起坐上了龙辇。   不过是一盏茶的功夫后,皇帝的仪仗就浩浩荡荡地到了承天门。   “皇上驾到!”   当内侍尖利的声音传到长安右门这边时,周围的各种鼓噪声倏然停止。   无论是衙役还是百姓们都惊住了,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张书生手里的鼓槌也停在了半空中,手一滑,那鼓槌脱手,“咣当”一声落在地上。   所有人都万万没有想到,平日里那个只在戏文里得以窥见一二的皇帝竟然会亲自出宫。   也不知道是谁第一个跪了下去,其他人也都紧跟着跪倒在地,身子全都矮了一截。   跪地的众人都忍不住翘首仰望,一道道炽热的目光全都射向了承天门上方的城楼。   此时此刻,大部分的百姓已经忘记方才登闻鼓被敲响时的义愤填膺,他们的心头更多的是对当朝天子的敬畏。   皇帝撩袍坐在了城楼上的一张金漆大椅上,神情严肃,不怒自威。   刚刚这一路过来承天门的路上,他已经听顾渊禀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包括京中有孩童失踪的事,包括一个女童说从宫里逃出来的事,也包括女童的父亲跑来击登闻鼓却被衙差阻拦……   皇帝的眉心深深地隆了起来,形成一个“川”字。   因为大公主所剩下的时日不多了,皇帝从昨日起就一直陪着她,一步也没有离开过景仁宫。   他万万没有想到,才短短的一天居然发生了那么的事。   他唯一的女儿,他的大公主,是个有福气的孩子。   他又怎么会任由上清的这等邪术折了宝贝女儿的福气。 第208章   皇帝从高高的城楼上俯视下方众人,第一眼就直觉地望向了登闻鼓所在的方位,这一看,便看到了站在登闻鼓旁的顾燕飞。   楚翊就站在皇帝的身边,霜白的大氅被风吹得鼓起,猎猎作响。   他同样也在看顾燕飞。   顾燕飞没想到楚翊会在这个时候回来,仰首对着他微微一笑,刹那间,宛如枝头花苞在刹那间含笑吐蕊,容色清艳。   皇帝徐徐环视下方众人,道:“都起来吧。”   他的声音在冬日的寒风中透着一丝不明显的疲惫。   大太监赵让扯着嗓门把皇帝的话重复了一遍,尖细的嗓音响彻这片寂静的广场。   那些百姓都有些惊讶皇帝如此平易近人,纷纷起了身。   皇帝的第二句话是:“是谁敲了登闻鼓?”   赵让又把这句话也重复了一遍。   张书生正了正衣袍,身形略有几分僵硬地朝中央走去,来到了承天门的正前方。   女童怯怯地捏着父亲的衣袍一角,如影随行地跟在他身边。   张书生勉强维持着镇定,对着城楼上的皇帝作揖,扬声回答道:“回皇上,是草民。”   承天门正前方的广场空荡荡的一片,两边守着两排铜盔铁甲的禁军将士,禁军没有清场,只是将其他的百姓拦在了两侧。   围观的百姓们站得远,其实看不清皇帝的长相,只觉得皇帝形貌清臞,气度高贵,不笑时,自有一股无形威慑的天子之威。   百姓不由心下惶惶不安,静观其变。   城楼上的皇帝紧接着又问:“是谁拦着不让人敲登闻鼓?”   以班头为首的那一众衙差两股战战,全都不敢答应,可他们不说,自有李总旗替他们说:“回皇上,是京兆府的衙差。”   李总旗心下微沉,知道自己今天坐视这般衙差对普通百姓动手,怕是也逃不了一个不作为的罪名。他心里连京兆尹也一并恨上了。   寒风瑟瑟,吹乱了皇帝下颔的胡须。   皇帝拈须,冷冷道:“宣京兆府尹。”   那些衙差们听着,脚一软,瞬间又跪了下去,惶恐地把头伏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   皇帝又问张书生道:“鸣冤者何人?为何击鼓?”   张书生直到现在心里还七上八下的,惊慌、忐忑皆而有之。   现在箭在弦上,也不得不发了。   他一咬牙,也顾不上怕了,接着道:“草民张闵,状告大公主殿下命人掳劫无辜孩童欲取心头血炼丹治病……”   张闵越说越是悲愤,越说越是激动,两眼通红,胸膛剧烈起伏着。   张闵只说状告大公主,半个字没提皇帝,其实他以及在场的其他人都怀疑皇帝多半知情甚至纵容爱女,只是不敢妄议天子。   “……”城楼上的皇帝闭了闭眼,心头翻涌着异常复杂强烈的情绪。   就算皇帝此前已经听顾渊禀了经过,但现在身临其境,听当事者又说了一遍,觉得一颗心都凉了。   若真有法子可以救女儿,皇帝可以付出一切代价,但绝不是以别人的命换女儿的命。   而现在,他的女儿已经性命垂危,只有两天可以活了,有些人却以女儿的名义在外头兴风作浪。   只是想想,皇帝就觉得心如绞痛,气得手脚冰凉,削瘦的身躯微微地发着抖。   楚翊从城楼中不紧不慢地走下,一边走,一边问张闵道:   “你有何凭证?”   楚翊清澈明净的声音如三月温和的春风拂过整片广场。   张闵虽然不知道这白衣公子是何人,但见对方可以代皇帝发言,显然是贵人。   他定了定心神,便规规矩矩地回道:“小女便是人证。小女侥幸从宫里逃出,说是为了救大公主,才要取他们的心头血,让上清真人炼心丹……”   周围又静了一静。   “上清?”楚翊轻轻念了一遍,平稳的语气中不含任何情绪。   可在张闵听来,却是对方在质疑此事。   “真是上清真人。”张闵连忙道,“小女绝对不会撒谎的。”   女童依偎在父亲身边,局促地连连点头。   围观的百姓中忽然传出一声少年高亢的喊声:“上清真人昨日是否进宫一查便知!”   此话一出,其他百姓也觉得有理,纷纷点头,更有人出声道:“我一早去过无量观,观中的道士说,上清真人昨日就被宣进宫了,彻夜未归。”   人群中瞬间起了一阵阵骚动,如湖面荡起了层层涟漪。   楚翊继续往前走着,不紧不慢地朗声又道:“大公主确是病了。”   “上清所言,需用童男、童女各百名,取其心头血,炼制心丹方能为大公主续命,否则大公主活不过三日。”   他的话字字清晰地传遍了周围几十丈,传入在场所有人的耳中。   这番话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他们原以为皇家会断然否认此事,没想到这位公子竟直言不讳地承认确实有“心丹”一事。   众人不觉痛快,反而心下一沉。   皇帝亲临承天门,不过是为了暂时平息民愤。   大公主做下这等伤天害理的事,接下来皇家是不是要将责任推给奴才,说是奴才自作主张了?!   杀几个人,然后,不了了之?   百姓们瞬间哗然,一时忘了对皇家的敬畏,越来越喧嚣。   大公主要他们孩子的命,那他们该怎么办?!   几个丢了孩子的百姓情绪临近崩溃,既愤怒,又悲伤,更无力,不知道面对天子强权,他们这些卑微的百姓还能做什么?!   “民妇愿意代孩子开心取血。”与张闵一起来的中年妇人忽然间好像一头野兽是的冲到了张闵父女身边,直接跪在了地上,声嘶力竭地对着城楼上的皇帝连连磕头,“皇上,求求您了!民妇愿意一命代一命。”   她真切的神情、声音极具感染力。   很快,也有其他孩子的家属纷纷地对着皇帝磕头,表示他们也愿意代替自己的孩子献出心头血。   这一幕,令其他围观的百姓也深受触动,皆是眼睛发酸,微微哽咽。   周围的百姓又鼓噪了起来,如海浪般一浪接着一浪地拍来。   “上清所言,有违天伦,大公主不愿。”楚翊平静的声音再次响起,“皇上也不愿。”   他优美的嗓音仿佛带着一种独特的穿透力,穿过人的耳膜,轻轻地敲击在众人的心口;   又像是一股清亮的山涧清泉汩汩而来,洗去众人心头的燥意。   楚翊不疾不徐地接着道:“佛曰:今生作业,来生报。皇上一片拳拳爱女之心,不会让大公主平添罪孽,祸及来生。”   楚翊言辞简洁直白,并无矫饰。   但在场的大部分百姓并没有被楚翊说服,只觉得这番言辞不过是冠冕堂皇的好听话,其实没有实证支撑。   这世上多的是人为了活命不惜犯下弥天大错!   更何况,京城中那么多孩子失踪总是事实吧?   那些孩子又是何人所掳,要不是皇家所为,还能有谁可以在一夜之间无声无息地掳走那么多孩子?!   百姓们心里疑窦丛生。   可即便有的人不信,认为这是皇家敷衍人的托辞,也不敢乱说话,毕竟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那些个贵人想要弄死他们一个草民就跟捏死一只蚂蚁那么简单。   人人都在说话,哪怕个个都声音不大,但交织在一起,难免嘈杂,广场上的躁动久久没有平息。   楚翊的视线穿过喧嚣浮躁的人群望向了一道雪青色的窈窕身影。   “况且,”楚翊语调平稳地又道,“大公主的病不需要心丹。”   什么意思?!这句话令得那些浮躁的百姓再次一惊,愕然地抬头朝他看去。   周围那些鼓噪的声音霎时间全都消失了,一片寂静,只剩下寒风拂动旗帜的猎猎声响。   人群中,不知道是谁扯着嗓门质问道:“谁说的?”   “上清真人道法高深,可以活死人肉白骨,这满京城的人都知道的!”   “上清真人都这么说了,还有可能例外吗?!”   那个粗噶的声音振振有词地说了一通,令得附近的百姓听着皆是心有戚戚焉。   “我说的。”   回答他的不是楚翊,而是另一个清脆响亮的女音。   “大公主不需要心丹。”   顾燕飞一边说,一边从人群中走了出来,信步走到了张闵父女的身边。   她的唇角噙着一抹自信的笑,带着几分骄傲与张扬,却又因相貌出众、气质洒脱不让人觉得反感。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齐刷刷地集中到了顾燕飞的身上。   “这不是刚刚那位姑娘吗?”人群中有人指着顾燕飞道,“连那阵妖风都吹不倒她呢。”   “是啊是啊。”立即有人激动地附和,声音高亢,“风遇到她就散了,这肯定是个神人!”   “还有那个衙差想对她无礼,就摔了个狗吃屎。”   “刚才的妖风……不,狂风是不是因她而起?”   方才风起时太乱,大部分人都被狂风吹得东倒西歪,其实根本没看到是什么情况,但这时,听其他人信誓旦旦地说着,就觉得自己刚才也看到了。   这个人说,那姑娘刚才走路时脚不沾地,是被风送过去的;那个人说,衙差对她无礼时,看到一道风刃劈出…… 第209章   一个青衣少年振奋地鼓掌道:“我刚刚看到天降金光于这位姑娘身上,这定是天降吉相!”   “我也看到了!那金光在她身后形成了一个光环,就跟那画里的观音菩萨似的。”   “这定是天女下凡,周身有金光护体,所以,那些个魑魅魍魉都没法近她的身!”   “天女下凡?莫不是为了普渡众生?”   “……”   在这种热烈的气氛中,很多人说话根本没过脑子,越说越夸张,说着说着连他们自己都信了。   顾燕飞藏在袖中的手指蜷曲了一下,被说得头皮发麻,心道:这姓夏侯的搞什么!   就算在曜灵界,她奉师命去凡人城镇做事,最多也就是被人恭敬地称呼一声“仙子”。   这姓夏侯的家伙肯定是故意恶心她呢!   楚翊把拳头放在唇畔,无声地一笑,眉目温润。   即便他什么也没说,顾燕飞也确信了,他肯定听到了方才那些夸大其词的细语声。   顾燕飞抿了抿红唇,傲娇地偏开了视线,心里有那么一点点恼羞成怒。   姓夏侯的估计现在不知道躲哪儿正在看她笑话呢。   这么一想,顾燕飞暗暗地咬牙,若无其事地抬起头,愈显下颔和脖颈的线条秀美修长,一派清风霁月。   她抬眼看向楚翊,淡淡地问道:“大公主呢?”   楚翊见过各种各样的她,狼狈的,狡黠的,自信的,杀伐果敢的,畅然而笑的……却还是第一次看她现在这副样子,眼神又变得柔和了一些。   他可不想惹她生气,而且安乐的病情……   楚翊的心一沉,眸色微凝,抬手无声地做了个手势,后方的一个中年内侍立即意会,作揖领命,匆匆退下。   那些百姓全都翘首以待,而那二十来个衙差则是满头大汗,周身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似的湿哒哒的,心凉如冰。   大公主还没来,京兆尹形色匆匆地先一步赶到了。   来回望着城楼上的皇帝以及下方的楚翊、张闵等人,京兆尹的眉心蹙了蹙,神色凝重地候在了一旁。   他飞快地与人群中的一道身影交换了一个眼神,就低眉顺眼地垂手而立。   立即有内侍注意到京兆尹的到来,附耳对着皇帝禀了一句。   皇帝点了点头,眼角的余光瞟见一个轮椅被人徐徐地推了过来。   轮椅的木轮子滚动时,发出“咯哒咯哒”的声响。   围观的百姓们寻声看了过去,想看看这位传闻中的大公主到底是怎么样的人物。   七八丈外,一个披着紫色斗篷的小姑娘坐在轮椅上,被一个白面无须的内侍徐徐地推了过来。   还不满十岁的小姑娘瘦瘦弱弱,脸色惨白,瞳孔黑白分明,两颊瘦得微微凹陷了进去,仿佛一阵风就是被吹走似的。   旁边服侍的宫女小心翼翼地扶着安乐的肩膀,生怕她会磕着碰着。   百姓们全都震惊地瞪大了眼,呆呆地看着轮椅上的安乐。   原本在他们的想象中,大公主会是一个嚣张跋扈、横行霸道的姑娘,无法无天。她为了活下去,不惜以命换命,令下人在京城掳孩童。   却没想到这大公主这么柔弱,楚楚可怜,完全跟《醉打金枝》里那种骄傲自大的姑娘对不上号!   “大皇兄,”安乐软软地对着楚翊唤道,人还很虚弱,声音飘忽无力,“让父皇帮他们找找孩子吧。”   “他们丢了孩子,一定很着急,很担心,很害怕。”   “大皇兄,你让父皇……不要生气。要是我……走丢了,父皇也会……着急的。”   安乐说话的声调软软的,柔柔的,因为虚弱所以断断续续的。   这么一个单纯的小姑娘就像是一张洁白无瑕的白纸,又像是清澈见底的泉水,一览无遗,任谁都无法相信这会是个阴狠歹毒的恶人。   只是看着她,就不由心生同情与怜惜。   离得近一些的百姓们也听到了安乐说的这些话,忍不住就说与了后面的其他人听,一传十,十传百。   这其中真不会有什么误会吧?!   不少百姓的心中忍不住浮现这个念头,动摇了原本坚定的信念。   连书生张闵都有些不确定了,这大公主瞧着比他的女儿还小,还柔弱,跟个脆弱的瓷娃娃似的,仿佛碰一下就会坏。   楚翊温柔地摸了摸安乐柔软的发顶,柔声安抚道:“你放心,父皇他心里有数。”   他心里也同样有数。   楚翊眼底飞快地掠过一道冰寒至极的冷芒,一闪而逝。   面对安乐时,他始终是她温柔可靠的长兄。   安乐又看向了顾燕飞,愉悦地一笑:“姐姐。”   这一笑,为她惨白的面颊增添了几分淡淡的红晕,生动了几分。   太好了,她还来得及把她和大皇兄做的那个白兔灯笼亲手交给姐姐。   从安乐出现的那一刻起,顾燕飞的目光就同其他人一样落在了安乐的小脸上,只不过,她在观察安乐的气色。   面色苍白。   气息微弱。   印堂发黑。   大前天她在宫里的画舫上第一次见安乐时,安乐虽然有些赢弱,但也没有弱到现在这个命悬一线的地步。   只是从安乐此刻的面相来看,她体内就像只有最后一口气还提着。   等这一口气若是泄了,她的命也就没了。   顾燕飞可以断定,如果听之任之,安乐的寿数怕是不超过二十个时辰了。   顾燕飞若有所思地眯了眯眼,思绪飞转。   俗话说,病来如山倒。   但实际上,任何疾病的恶化都是有一个过程的,毕竟疾病不是刀子,会令人一刀毙命。   所以,当顾燕飞今早听闻大公主病危的消息时,就清晰地意识到了一点——   这不是病。   不是病还会有什么?   中毒?   又或者……   顾燕飞的瞳孔微微翕动,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了安乐的身边,捏住她的右腕,只轻轻一搭,脸色就变了。   顾燕飞喃喃自语道:“蛊!?”   她的声音很轻,也只与她最近的楚翊听到了。   楚翊面色一变,眼眸沉了沉,垂眸看着安乐苍白如纸的小脸。   顾燕飞拿出自己的针包,从中取了一根银针,盯着安乐的黑眸,语调温柔地安抚道:“别怕。”   安乐乖巧地一笑:“我不怕。”   安乐体弱多病,这些年她喝的药几乎比喝的水还多,时不时就会由太医为她针灸、放血。这些,她早已经习惯了。   “不疼的。”顾燕飞飞快地用银针在安乐的无名指尖扎了一下。   她的动作很快,在安乐还没反应过来时,银针已经被顾燕飞收了回去。   安乐的指尖逸出一滴殷红的鲜血。   在常人看,这并无不对。   可是在顾燕飞看来,银针上沾的这滴血却很不对。   血液中充斥着一缕细细的灰气,肉眼凡胎看不到的灰气。   是蛊。   蛊乃万虫之王,将万条毒虫置于瓮缸之中互相吞噬,一年后,剩下的最后一条毒虫就是“蛊”。   盅的种类奇多,不同的方法可以养出不同的蛊,金蚕蛊、麒麟蛊、蛇蛊、石头蛊、肿蛊、中害神……光她知道的就有几百种,她不知道的蛊更是数之不尽。   蛊可比毒要麻烦多了!   顾燕飞看着针尖上的那滴血,表情罕见地变得严肃了起来。   空气瞬间转为凝重,天空中的阴云不知何时又堆砌在天际,似是山雨欲来。   宫门口越来越拥挤,还有更多的人听闻圣驾来到承天门的消息,匆匆赶来,想要一睹圣颜,也有人悄悄地离开了,没有惊动任何人。   一个灰衣青年策马疾驰于京城的大街小巷,朝着位于城南的庾宅飞驰而去。   而在他之前,还有另一人于半个时辰前从长安右门离开,同样去了庾家。   此时,那人已经到了庾宅的外院大厅,正在对着上首的庾家主禀报宫门发生的事。   外人都以为这回是庾大夫人带着侄女一起来了京,却没有人知道庾家主也悄悄地来了。   英国公夫人庾氏也在厅中,坐于下首。   厅堂内,充斥着一股压抑凝重的气氛。   “……京兆府的衙差没能拦住,那个叫张闵的书生半个时辰前就已经敲响了登闻鼓。”站在厅堂中央的中年人维持着抱拳的姿势,面庞恭敬地微微下垂。   禀完后,中年人就如一棵古松般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也不再说话。   屋内陷入一阵死寂。   庾家兄妹俩的脸色都不太好看,浓浓的阴云涌上他们的额头,心沉到了谷底。   整件事已经失控地往另一个方向走了,完全出乎他们的意料。   庾氏紧紧地攥着手里的帕子,面沉如水,恼怒地说道:“上清到底在做什么?!”   “他怎么会把事情弄成这样?!”   她的眉心深深地皱起,声音高亢,再也维持不住她的世家风仪。   这件事本是以大公主的生死为筹码的一个局。   从大公主垂危,上清对皇帝提出要以童男童女的心头血炼心丹时,无论皇帝愿意或者不愿意,都已经不重要了。   有了这个由头,他们就可以推波助澜地烧起一把火。   只要有人在长安右门血溅当场,那么民愤势必会被挑起,所有百姓都会认定皇帝是个残酷无道的暴君。   如此,他们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把百姓推到皇帝的对立面,造成皇帝不得民心的局面。   届时,康王只需振臂一呼,不仅是世家,甚至连那些个寒门清流也会与康王站在一起讨伐皇帝。   失民心者,失天下!   皇帝的这把龙椅自然也就坐不稳了。 第210章   庾氏将手里的帕子攥得更紧了,眸色阴鸷。   庾家主挥退了那名中年男子,烦躁地起身在厅内踱了个来回,沉声道:“我怎么知道!”   他恨不得现在就把上清叫到这里来对质,可是上清自昨天进了宫后,就没了消息。   庾氏拧眉把整件事又细细地回想了一遍,又道:“那些人怎么就把上清推出来当靶子了?”   这件事本来不是应该剑指皇帝不仁吗,结果却反倒是上清背上了妖道的臭名!   庾氏看向了长兄,还以为这是他的主意。   “不是我!”庾家主不快地否认道,“二妹,你别乱想。”   上清是他们长房的嫡系,他如今能在景国有如此崇高的地位,耗费了十几年的时间以及庾家大量的资源,不到万不得已,怎么可能会舍弃掉上清!   庾家绝不可能再耗费十几二十年再去培养一个“上清”,他们等不起,这些年庾家已经岌岌可危了。   庾家主又到上首的太师椅上坐下了,拳头在膝头反复捶打了好几下,烦躁、不甘、焦虑等等的情绪皆而有之。   明明他们计划周全,可现在,局势已经彻底失控了,事情的发展完全和他们之前推演的不一样了。   上清被当作了靶子,长安右门那里无人伤亡,甚至连登闻鼓也被敲响……   可想而知,皇帝听到有人敲登闻鼓,肯定不会置之不理,那么接下来……   庾氏心头躁乱,急忙又问道:“大哥,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庾家主揉了揉酸涩的眉心,眸色阴沉地说道:“康王那里应该也得了消息。”   倘若局势彻底失控,他们也唯有把康王推出去当出头鸟了。   哪怕没凭没据,皇帝也必然会认定这一切的主使者是康王。   或者说,皇帝也会“愿意”是康王,到时候,就让他们兄弟俩去争去夺好了。   这时,守在厅外的老管家进来了,禀道:“家主,阿力回来了。”   “让他进来。”庾家主忙道。   名叫阿力的灰衣青年就疾步匆匆地进了大厅,他一路从长安右门赶来,赶得急,气息犹有几分不稳。   “家主,”阿力抱拳禀道,“皇上在一炷香前出宫到了承天门。”   他禀的第一句就是惊人之语。   没待庾家主和庾氏回过神,阿力紧接着又道:“定远侯府的顾二姑娘说,她可以救大公主。”   当庾氏听对方提起顾燕飞时,手剧烈地一颤,差点没把手里的茶盅给砸了。   茶水溢出茶杯,烫红了她的手指。   顾二姑娘?   顾燕飞!   怎么会是她!   顾燕飞怎么会莫名其妙地掺和到这件事上来?!   庾氏不由想到了那块凤纹玉佩,那块碎得四分五裂、再也拼凑不起来的凤纹玉佩,眼神又阴鸷了三分。   庾氏嘲讽地撇了下嘴,“她会医术?”   就是会医术又如何?!   大公主得的根本就不是病。   而是……   阿力立刻回道:“顾二姑娘说,是蛊。”   “……”庾氏差点没失态地站起身来,手里的帕子从指间滑落,颤声问道,“为什么她会知道是蛊?”   阿力摇了摇头,沉默以对。这他就不知道了。   庾氏语调压抑地又问道:“顾二姑娘还说了什么?”   阿力直觉地想摇头,可又想到了什么,眼睛猛然瞪大,道:“对了,是顾二姑娘带着那书生去敲登闻鼓的!”   庾氏面色又是一变,心头一阵发麻。   也就是说,今天的局面会失控,与顾燕飞脱不了干系!   庾氏的脑海中浮现出顾燕飞那张清丽绝伦的面容。   这姓顾的丫头美则美矣,可庾氏从来都瞧不上她,顾家长房早就废了,这丫头又曾走丢十四年,从小就跟那些贱民混迹在一起,粗鄙肮脏。   再美又如何,光有相貌,跟那些烟花女子又有什么区别?!   若不是为了那块凤纹玉佩,庾氏也不会去委屈儿子的。   庾氏原本是都想好了,只要那块玉佩一到手,就会以她不检点、与人私通为名退亲。   届时名声有瑕的是顾燕飞,对儿子没什么妨碍,也不影响儿子日后说亲。   可这么简单的一件事却是一波三折……   庾氏每每想起那一日她在儿子跟前脱口而出的那些话,就懊恼不已,要是当时她没说那些话,儿子也不至于被刺激到,冲动地跑去顾家,还伤成了那样。   事后庾氏反复回想,总觉得自己当日头脑发热的状态不太对,此时再联想今天的事,她的心跳开始失控地乱跳起来,心乱如麻。   姓顾,定远侯府的?庾家主蹙起了眉头,若有所思道:“我记得,上清上次好像说定远侯府中有高人搅和,导致慕容家的那件事黄了,才会害他被反噬。”   庾氏一听,怔住了。   她见过上清受反噬的样子,人不人,鬼不鬼的,几乎没法直视。   上清天生道骨,心高气傲,过去的四十年一直过得顺风顺水,进了无量观后更是一路青云,在观中只屈居于观主之下,从未受过挫折。   对于受反噬的事,上清只粗略地提了一两句,他们想问个清楚,他就大发雷霆地甩手而去。   难道上清说的那个“高人”就是顾燕飞?!   是顾燕飞把上清害成了那般鬼样子?!   一想到这种可能性,庾氏的心里像是有无数蚂蚁在啃咬似的,手指深深地掐进了自己的掌心。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情绪,冷静思索着:一次可以说是偶然,可是两次,三次,就不是“偶然”可以解释的了。   没错,上清说的高人,必然就是顾燕飞!   庾氏当机立断地说道:“大哥,你不能再留在京城了,稳妥起见,你还是赶紧先走吧,先回豫州。”   庾家主被庾氏搞得一惊一乍的,忍不住道:“二妹,你慌什么?”   现在形势虽然不好,但也不至于到这个地步吧。   上清知道利害,不会轻易攀扯庾家。   二妹终究是妇道人家啊……庾家主在心里幽幽感慨着。   “大哥,谨慎为上。”庾氏正色道,一想着慕容家与上清的下场,心中的不安更浓了,“大哥,有英国公府在,我不会有事,但是我们庾家若是没了大哥,日后兴盛无望。”   太祖皇帝打压世家门阀,庾家又是前朝末代皇后的娘家,处境多少有些尴尬。   过去这五十年,他们庾家谨小慎微,步步为营,直到她嫁来英国公府,才算入了其他世家的眼。   经过这么多年的经营,庾家勉强有了点起色,这个时候要是走错一步,就会前功尽弃,别说恢复家族往日的荣光,庾家怕是会整个覆灭。   庾家输不起!   “好,那我先回豫州去。”庾家主决定还是听庾氏的,当即起身,又吩咐大管家赶紧准备车马。   庾家主走了,只剩下庾氏有人魂不守舍地坐在厅堂里,坐立不安,只等着下一拨人来禀。   她锐利的目光透过敞开的窗户遥遥地朝皇宫的方向望去。   恨不得能开了天眼,能看到顾燕飞在做什么。   不仅是庾氏,从承天门到长安右门附近的百姓此时也都一个个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顾燕飞。   蛊。   他们也就是听说过,却从来没有见过。   那些个民间流传的诡事异闻中不乏关于苗人、巫师与蛊的故事,什么苗女给情郎下了蛊,情郎因负心而蛊毒发作,丢了性命什么的;也有那些个巫师为报私仇给仇家下蛊,害人满门的传说。   桩桩件件都是关乎人命,颇有不死不休的味道。   百姓议论着关于蛊虫的事,心里多少有些毛骨悚然。   这会儿,无论是谁都不想离开,想看看大公主到底是不是真的中了蛊,也想看看这件事会如何收场。   从承天门到长安右门的这片广场上,宛如一片潮起潮落的海面,哗哗作响。   又过了一会儿,贺公公捧着一个木匣子疾步匆匆地跑了过来。   “顾二姑娘,这是您要的香。”贺公公捧恭恭敬敬地把匣子送到了顾燕飞的手中。   顾燕飞从匣子中取出了一支香,嗅了嗅。   安息香、大食香、降真香、阳艾草……都齐了。   “很好。”顾燕飞满意地挑眉,暗叹这宫里的香料与药材真是齐全,这么短的时间,就把她要的十几种东西全凑齐了,还制成了香。   顾燕飞随意地拈了拈那支香,俯身对轮椅上的安乐柔声道:“一会儿可能有点疼,你忍着点。”   “我不怕疼。”安乐乖巧地说着,声音软软的。   她想拍拍胸膛表示她的决心,可她实在太虚弱了,胳膊完全不听使唤。   顾燕飞的心中一片柔软,又对着楚翊叮嘱了一句:“一会儿你扶住她,不要让她乱动。”   楚翊微微颔首。   顾燕飞随手在那支香上弹了一下,香的一端就无火自燃,袅袅地飘出了一缕细细的青烟。   这一幕,看得周围的百姓发出一声声惊叹声,“天女下凡”、“神通广大”、“法力高深”之类的词又飘了过来。   顾燕飞眼角几不可见地抽了抽,抖了抖一身的鸡皮疙瘩,又往夏侯卿身上记了一笔。   一缕缕青烟袅袅地在空气中飘流着。   这熏香的香味很独特,夹着些许松柏的香气,素朴悠远,如丝一样,驱散了那沉闷阴冷的空气。 第211章   要是在曜灵界,顾燕飞至少知道十几种方法可以驱除蛊虫:   可在这个小世界,她只能采取最温吞、稳妥的办法,毕竟安乐只是一个脆弱的凡人,不是体魄强健的修真者。   顾燕飞将香炷放至安乐的鼻端,香炷燃烧产生的那缕青烟一点点地飘进她的鼻腔。   安乐轻轻地嗅了嗅熏香,形容间露出几分紧张与不安。   顾燕飞与楚翊分别站在轮椅两侧,一眨不眨地盯着安乐,观察着她每一个的变化。   忽然,安乐的左手背上浮现一条细长的凸起,将手背的皮肤撑开,呈现一种诡异的血红色,似乎手背被刀刃割出了一道血痕。   安乐眉心一皱,苍白消瘦的脸庞上露出痛苦难耐之色。   “来了。”顾燕飞低声道。   这两个字是对楚翊说的。   楚翊立刻意会,按住了安乐的肩膀。   安乐的手背上那条“血线”扭动了起来,若隐若现,似有什么东西在她的皮肤下肆意地游走着……   “……”安乐的口中发出低低的抽气声,双手紧紧地扣着轮椅扶手,指尖发白,额头与脖颈暴起根根青筋,娇小的身子颤抖不已。   她苍白的小脸上渗出细细密密的汗珠,编贝玉齿深深地陷进下唇中。   显然正在忍耐着一种极致的痛楚。   可即便如此,安乐没哭也没叫,甚至还反过来宽慰顾燕飞与楚翊道:“我没事……不痛的。”   她娇软的声音断断续续。   城楼上的皇帝实在是坐不住了,步履匆匆地从城楼上走了下来,恰好听到了女儿的这句话。   看着轮椅上痛苦难耐的女儿,皇帝心如绞痛,停在了三四步外,几乎不忍去看。   安乐皮肤下的那根“血线”急速地沿着手腕往上游动,没入她宽大的袖中,不一会儿游到了她雪白的脖颈上,继续往上而去……   很快,小姑娘那小巧精致的脸庞上赫然出现了一条色泽鲜艳的“血线”,扭成了一道诡异的弧度,显得那么妖异,似乎随时会穿破皮肤,破体而出似的,令人只是这么看着就觉得毛骨悚然。   张闵父女以及那中年妇人就站在四丈开外,也看到了这一幕,皆是露出惶惶之色。   那女童更是吓得把脸埋进了父亲的胸膛里。   在一道道震惊的目光中,一根赤红色的长须缓缓地从安乐的一边鼻孔探了出来,颤颤微微。   顾燕飞当机立断地将手里的那支燃烧的香炷往后挪了一点,那赤红的长须似乎被牵引似的,继续往外探出,速度越来越快。   一条赤红色足有一寸半长的百足长虫从安乐的鼻腔中呲溜地爬了出来,模样古怪,似蜈蚣又非蜈蚣。   那蛊虫爬行的速度奇快,百足齐舞,眨眼间就沿着香炷爬上了顾燕飞的手背,口器中发出冰冷的嗤嗤声,似乎想要钻入她的体内。   这惊悚的一幕引来一片惊呼声。   顾燕飞却是不慌不忙,飞快地伸手捏住了那赤红蛊虫的一根触须,往案上重重一甩,把它摔得七晕八素。   接着,她又捏着它的触须将它提起,饶有兴趣地摇晃了几下,嘴里发出啧啧声:“就是它了。”   众人目露骇然,不禁打了个寒战,大部分人像是被掐住了脖子似的,发不出声音。   那条赤红色的蛊虫还活着,在半空中死命地扭着细长的虫身、挥舞着百足挣扎不已。   一些胆小的妇人已经偏过了脸,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汗毛倒竖;也有人默默地往后退了退,生怕这蛊虫的触须突然断开,从顾燕飞手中逃脱转而钻进他们的体内。   几步外的皇帝整个人像是钉在了地面上似的,直直地看着顾燕飞手里的这条虫子。   “这是蛊?”皇帝嘴唇轻启,苍老沙哑的声音几乎在颤抖着。   直到此时此刻,他才意识到,女儿的病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是病,而是蛊!   难怪当时怎么也查不出病因;   难怪谁都治不好女儿的病;   难怪女儿会一夜之间重病,又变得不良于行,日渐体衰。   皇帝的胸膛剧烈起伏着,心头的怒意翻涌。   他的女儿还这么小,却已经承受了很多大人也难以忍受的痛苦与煎熬。   “是蛊。”顾燕飞看着手里的赤红蛊虫,点了点头,“这是血蛊。”   血蛊寄生于人体内,会一直吸食人的精血,一旦寄主的精血无法满足它时,它还会去啃食寄主的血肉骨髓,安乐能活到现在,全归功于她是皇室中人,补身子的好东西不要钱的往她嘴里送,满足了血蛊的需求。   在这个小世界,能养出这么凶的蛊,这人也算是有几分本事了。   顾燕飞在曜灵界时也和蛊物打过交道,不过,曜灵界的蛊物与这种凡间的蛊虫,自是远远不同的,这像是凡猫与灵兽的差别,不能相提并论。   轮椅上的安乐自然也看到了顾燕飞手里的赤红血蛊,脸上也露出几分怯色。   她自小就怕那些蛇虫鼠蚁,此刻见顾燕飞浑然不惧地把那只可怕的蛊虫抓在手里,是既钦佩又惶惶,想看,又不敢多看。   只要一想到这虫子是从她身体里爬出来的,小姑娘就觉得心惊肉跳,指尖发麻。   “殿下,喝些茶水吧。”宫女急忙端来了一杯温茶水,仔细地俯视着安乐喝茶。   宫女又拿出一方帕子,动作轻柔地给安乐擦去了额角的汗水,心里长舒了一口气。   她离得近,看得清楚明白,在蛊虫引出体后,安乐的气色肉眼可见地一点点转好了。   一炷香功夫前,安乐刚被推来这里时,奄奄一息,连说话微笑都很吃力,仿佛随时会撒手人寰似的。   而现在,她的脸上有了点血色,呼吸也平稳了很多。   围观的百姓也全都望着安乐的方向,心情直到此刻还没有平复。   方才在场数百人都是亲眼目睹,那条蛊虫是从大公主的身体里被引出来的,这么多双眼睛从方方面面盯着,完全作不得假。   众人越想越是心惊不已,对这位娇弱的大公主生出了浓浓的同情。   “查!”皇帝威严而愤怒的声音骤然响起,“此等阴毒之人决不能纵容!”   说话间,皇帝清瘦的身体不住地颤抖着。   安乐是五年前重病的,从此不良于行,也就是说,这蛊虫在她体内至少有整整五年了。   过去这五年里,蛊虫贪婪地吸取她的血肉为养分,让她变得体弱多病,让她差点就丢了性命……   皇帝苍老浑浊的双眼变得通红,胸膛剧烈起伏,心绪翻涌,其中有对女儿的心疼,有对幕后黑手的憎恶。   其实不用查,皇帝也知道给安乐下蛊的那个人是谁。   上清。   除了上清,还会有谁!   就算不是他,他也肯定牵涉其中!   皇帝正要下旨,就见楚翊对着他轻轻摇了摇头,黑幽幽的双眸深不可测。   楚翊牵引着皇帝的视线朝几步外的顾燕飞望去。   顾燕飞一手捏着那只血蛊,另一只空闲的手中多了一张符,与楚翊对视了一眼后,含笑对着百姓们道:“蛊识主。”   楚翊的唇角几不可见地翘了翘。   “嗡嗡……”   蛊虫似乎感应到了什么,细长的虫身两边忽然冒出了一对透明的翅膀,急速地扇动着,发出嗡嗡的声响。   它试图振翅从顾燕飞的手里挣脱,然而,顾燕飞那只捏惯了银针的手稳得不得了,两根手指捏着蛊虫的触须半点没松懈。   顾燕飞又稳又准地将那道符贴在了蛊虫上。   血蛊霎时间像冻僵似的,一动也不再动,唯有那道符箓在风中摇曳,簌簌作响。   顾燕飞掐指一算,纤长手指掐动了两下后,那张符的一角就自己燃烧了起来,火焰在半空中幻化成了两个字——   上清。   这两个字清晰地浮在半空中,周围所有人都看到了。   “上清,是上清真人!”   好些个识字的百姓都认出了半空中漂浮的这两个字,齐齐地念出了声。   这下,连那些不识字的人也知道顾燕飞这一卦的结果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百姓们一片哗然。   “不会吧?!”一个妇人忍不住出声道。   好些个百姓迟疑着为上清真人辩护道:   “上清真人这么多年来一直都乐善好施,赠衣施药,妙手回春,救了很多人,也帮了很多人呀。四邻八舍都是知道的。”   “是呀,上清真人明明是个济世天下的活神仙,下蛊这等阴毒之事怎么可能同他有关,是不是搞错了?”   “……”   上清真人盛名已久,这些年来,用他神鬼莫测的手段解决了不少疑难杂症,赫赫威名早已深入民心。   “什么活神仙,不过是个欺世盗名之徒罢了。”一个干瘦的中年人嗤笑着大声道。   “他能提出杀人取心头血炼丹这种丧尽天良的主意,怎么可能是个心善之人?!”   “说得没错,上清真人如此丧心病狂,手段毒辣,这下蛊之人肯定就是他。”   “……”   斥责声一浪高过一浪,百姓中的各种议论声越来越激烈,大部分人都信了顾燕飞的这一卦,觉得这下蛊之人必是上清。   除了上清,还能有谁呢? 第212章   自上清提了炼制心丹的那个邪术后,皇帝便觉他心术不正,暂时将他关在了宫里。   上清是出家人,脱离了世俗的范畴,况且他也并未违反世俗律法,皇帝原打算过些日子就把人送去无量的观,交由观主来定夺。   但是这会儿,情况又不同了,皇帝已经对上清起了杀心。   “赵让。”皇帝清了清嗓子,一派威仪地吩咐道,“带上清。”   赵让领了皇帝的口谕,就退下了。   等着也是等着,顾燕飞随手把那只一动不动的蛊虫往之前装香的匣子里一丢,封上了匣盖,又对安乐道:“安乐公主,我来给你放血去毒。”   顿了下后,她又补了一句:“这次不疼。”   “嗯。”安乐大力地点头,白皙的面颊上晕起浅浅的红晕。   顾燕飞将体内的灵力逼至针尖,对着安乐左手五指分别刺下一针,动作奇快,快得安乐的眼睛甚至没看清。   小姑娘惊叹地瞪大了眼,不过一个闪神,就见自己左手的五个指尖分别溢出一滴浓黑如墨的血珠,每一颗都有鱼目大小,与那白皙如雪的肌肤形成鲜明的对比。   一旁的皇帝看着女儿心疼极了,眼角更酸,也更红了。   若非场合不合适,他真想把女儿抱在怀里,拍她的背直唤囡囡。   小安乐却浑然不觉惊悚,用更崇拜的眼神看着顾燕飞。   姐姐真是太厉害,会投壶,会使鞭子,会变蝴蝶,会抓虫子……比皇兄还要厉害!   小姑娘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珠子像是黑白棋子似的干净纯粹,闪闪发亮。   楚翊沉默地站在一旁,深邃的目光定定地投向了一旁静立许久的京兆尹。   寒风吹起几缕乌发,零散地覆在他俊美的面颊上,半掩不掩地形成一片浅淡的阴影。   从来了这里以后,京兆尹就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脸上没有惶恐,没有害怕,十分平静,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京兆尹冯赫出身青州冯氏,是世家子。   不止是京兆尹,如今这朝堂中位居各处要职的官员多为世家子。   也正因为此,他们才敢如此肆无忌惮。   为了他们的一己之私,他们轻易就拿大公主的性命当作筹码。   楚翊眼底的暗影愈来愈深,深浓的墨色宛如不见星月的无边暗夜,眼尾红痣如血。   就像是封印在他体内的妖兽忽然间被惊醒了过来,周身无声地弥漫起一股危险的气息。   “楚翊。”   他眼前闪过一道白影,手中多了一方柔软素白的帕子,帕子的一角绣着一只蜷成一团的三花猫。   “清理包扎。”顾燕飞指了指安乐指尖的黑血,示意楚翊赶紧干活。   楚翊捏着帕子,眼睛发直地看着面前理所当然的少女。   陡然间,像是心魂归位似的,眸底的阴霾急速地散去,神情逐渐柔和。   “嗯。”楚翊轻轻地应了一声,眼角弯出一个小小的弧度。   他微微躬身,捏着帕子仔细地给安乐擦去了指尖的一滴滴黑血,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   无需任何言语,所有人都能看这位大皇子殿下对妹妹的疼惜。   无论这对兄妹的身份有多高贵,他们之间的兄妹之情都做不得假。   还有皇帝……   不少百姓的目光也投向了站在轮椅旁的皇帝。   当皇帝从高高的城楼上走下时,他们才有了一种真实感。   都说最是无情帝王家,但实际上也并非是绝对。   皇帝不仅是高高在上、触不可及的皇帝,也同样是一个父亲。   女儿病了,皇帝会担忧;女儿被谋害,皇帝也会痛惜。   皇帝与他们这些百姓一样也都是有血有肉的凡人。   就在这种复杂的情绪中,一个穿青色道袍、头发花白的老道被七八名高大威武的禁军将士押了过来。   老道身上的道袍皱巴巴的,发髻边散出了好几缕凌乱的碎发,整个人瘦得好似皮包骨头的干尸般,那对深陷的眼眶让人不由联想到了白森森的骷髅。   风一吹,宽大的道袍空空荡荡的,就像是直接披在骷髅骨架上似的。   若非此刻是青天白日,不少人怕是要以为自己是不是见鬼了。   在场的所有人都吓了一跳,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前方白面无须的太监对着皇帝禀道:   “皇上,上清带到。”   这一句话犹如一记晴天霹雳把在场的人全都给炸懵了。   “这是上清?!”   也不知道是谁在人群中震惊地喊了一句。   所有人惊骇的目光再次朝那青袍老道望去,神情中透出浓浓的震惊。   无量观是京城中最大也最有名的道观,上清真人在京中素有仙名,为信众所神往,在场的不少人从前都是见过上清真人的。   有的是去无量观上香、听经时,或近或远地看过上清一眼;也有人在上清去别家做法时远远地望见过;就算没有见过,也听人描述过,见过的人全都说上清那是一个仙风道骨、似神仙一样的人物。   可是,眼前这个形貌枯槁、气质阴郁的道士哪里是神仙,说是恶鬼披上人皮还差不多!   上清在那几个禁军将士的押送下,闲庭信步地往前走着,仿佛仅仅是到此一游。   昨天被皇帝拿下后,上清并不害怕,也不惶恐,昨晚在宫里打坐了一夜,只把软禁权当修行了。   他很确信皇帝不会把他如何!   当年天罡真人屡屡救了太祖皇帝的性命,更助其建下这大景江山。   太祖皇帝登基后,奉天罡真人为国师,无量观也因此在大景的地位超然,这是他的后盾。   更何况,是皇帝要救大公主,他不过应皇帝所求提了一法而已。   这术法如刀剑,没有正邪之分,端看用或不用,一切都由皇帝自己定夺。   他又何罪之有?   最多也就是过些天被押送回无量观,让观主小惩一二罢了。   上清不疾不徐地走向了皇帝与安乐的方向,衣袂飘飘欲仙。   待他走近,人群中的一个老妇盯着他的脸端详了一会儿,激动地指着上清嚷道:   “这道士确实是上清,我记得上清真人额头上有一颗痣。”   紧接着,其他人也纷纷附和了起来,指出了上清身上的一些特征,比如身高,比如驼峰鼻,比如尾指弯如钩等等。   随着越来越多的人出声指认,百姓们全都确信了,眼前这个形容可怖的道士真的是上清。   “可上清真人怎么会变成这副鬼样子?”又有人扯着嗓门问了一句,声音洪亮。   人群中一片默然,百姓们面面相觑,无人能解答这个问题。   顾燕飞也听到了人群中的声音,她在心里暗啧了两声,随手把几缕碎发捋到了耳后,发尾飘荡,衣袖如一抹流云般飞起。   上清一边往前走,一边漫不经意地扫视着周围,目光扫过顾燕飞时,原本面无表情的脸庞瞬间一沉,眸光阴戾如枭,如刀子般刮过顾燕飞的脸颊。   “是你!”   上清一字一顿地说道,眼里根本就看不到皇帝,看不到楚翊,也看不到其他人,目光中唯有顾燕飞一人。   就仿佛这里也唯有顾燕飞一人值得他入目,其他人都不过是微不足道的蝼蚁而已。   “上清,你可认得这个?”   顾燕飞捧起了那个木匣子,抽开盖子,将匣子里的那只形貌狰狞的百足血蛊露了出来,单刀直入地质问道。   “……”上清惊疑不定地瞪大了眼,枯瘦的面庞扭曲如恶鬼。   这是血蛊!   可血蛊怎么会被取出来了?!   上清原本的气定神闲在瞬间消失殆尽,如坠冰窖。   慕容家的事后,上清就曾反复复盘,仔细琢磨过整件事:   顾燕飞能撕掉慕容家的符纸,顾燕飞能看透冲喜借运之术,顾燕飞看出了他近几年道行受阻……   当日她说话时逻辑严谨,有条不紊,不像是事先有人指点,种种线索全都指向了一点,顾燕飞是一个道行极高之人。   这个认知,非但没有令上清释然,反而让他更加不明白了:一个得道之人,理应避世修行,以正大道。为什么还要理会凡尘之事?!   “你可认得这个?”顾燕飞再问了一遍,唇角噙着一抹霜雪般清冷的笑。   她的眼神通透,深邃如浩瀚星空,一切了然于心。   上清再一次感受到去岁腊月在定远侯府时被顾燕飞压制的感觉,那种被人俯瞰的卑微感,那种可望可不及的距离感。   他忍不住就移开了目光,却见周围那些百姓看着他的眼神与神情都变了。   从前他们看着他的目光是敬仰,而现在是憎恶,是唾弃,是不屑,是轻蔑……一道道目光都像是带了刺。   上清心口一紧,可以想象到,事情的发展已经超出了他的预料。   刚刚赵让带人来押自己出宫,上清只以为自己是要被送回无量观了,现在他终于明白了,这事怕没法轻轻放下了。   但即便如此,上清也没露出一丝怯色。   他昂首而立,定了定神,直视着顾燕飞的眼眸,扬声否认道:“不认得。”   赵让看了眼皇帝难看的脸色,开口斥道:“上清,你给大公主下蛊,现在罪证确凿,你还敢矢口否认!!”   “贫道冤枉!”上清也不行礼,就这么垂手而立,一派坦然地为自己辩护,“贫道不曾对大公主殿下下蛊。”   “太医院以及宫中上下皆知贫道这五年内数次救大公主于病危之中,却从不曾以此向皇上索要过荣华富贵。”   “大公主这回病重,贫道提出可用心丹相救,也是怕皇上怪罪贫道无能。说到底,做与不做还取决于皇上。”   “贫道问心无愧。”   上清这一番话说得冠冕堂皇,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腰杆挺得笔直。   今上既然要做仁君,就难免束手束脚,这要是从前那位杀伐果断的太祖皇帝,根本就不会让他有站在这里申辩的机会。   “何必废话。”顾燕飞朝上清走近了一步,淡淡道,“这蛊是会认主的,你认与不认都无妨。”   她右手的手指轻轻地叩了一下那只木匣子。   匣子里,原本一动不动装死的血蛊忽然振翅,急速地从匣子中飞出,朝上清的方向飞去,快得变成一道红影。   然而,顾燕飞出手比那只蛊虫还快,如电似风,既快又狠,就这么随手一捏,又将那只血蛊的触须准确地捏在了指间。   那只赤红狰狞的血蛊距离上清的鼻尖只差两寸,血蛊的翅膀还在嗡嗡地震动着,上清却是纹丝不动,既无惶恐,也无不安。   上清表情镇定地与顾燕飞四目对视,平静地说道:   “我是出自无量观,道门正统,又岂会巫蛊邪术!顾二姑娘,这空口无凭的,还是莫要冤枉冤枉了无辜之人。”   上清说这番话时,相当笃定,眼神与表情都没有分毫的动摇。   这蛊确实不是他下的。   就算蛊虫认主,也反噬不到他身上。   顾燕飞又盯着上清看了一会儿,就把捏着蛊虫的右手收了回来,似惋惜又似无奈道:“不是你的啊……”   她说罢,左手的手指间多了一道符,朗声道:“这是炎阳符,焚尽天下邪物,不死不休。”   她将炎阳符往血蛊身上一拍,下一瞬,符纸自燃,一簇明黄色的火苗引燃了血蛊的尾部。   “蛊……烧起来了!”人群中有人惊声尖叫了起来。   火焰沿着虫身急速往上燃烧,血蛊痛苦地在火焰中挣扎扭动了起来,却是徒劳,火焰越烧越旺,变成了一团婴儿拳头大小的火焰。   顾燕飞狡黠地轻笑了一声,捏着蛊虫的触须晃了晃,燃烧的蛊虫像团火球似的晃了晃。   摇曳的火光映在上清的枯槁的脸上,在他脸上形成诡异的光影。   这蛊虫自燃的一幕令围观众人皆是一惊,全都看得目不转睛,惊叹于这么一张纸符就能烧死这诡异恐怖的蛊虫。   众人的目光被燃烧的蛊虫吸引了过去,无人发现顾燕飞左手的掌心又多了一道符,以袖子巧妙地遮掩。   符纸随风飘出,与一片落叶卷在一起……   “啊!”   此符一出,上清忽然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失态地连连蹬脚,显出几分气急败坏的狼狈。   他的两只鞋子上竟然凭空就起了两团明火。   灼灼的火焰沿着道袍与膝裤迅速蔓延,只是眨眼间,上清膝盖以下的部位都熊熊燃烧了起来,金红色的火焰狂舞,还在贪婪地往大腿上方攀爬……   变成了一个“火人”的上清在熊熊烈火中痛苦地挣扎着,嘶吼着;顾燕飞手里的那条赤红蛊虫也同样扭着虫身在火球中拼死挣扎。   乍一眼看去,这一人一虫在火焰中扭曲挣扎的样子简直是一模一样,透着一种说不出的诡异,似乎他们之间存在着一种无形的牵绊似的。   所有人都看到了上清自燃的样子,这一幕实在是太过惊悚,众人全都吓住了,发不出一点声音。   旁边的张闵父女与那中年妇人几乎能感受到上清身上那灼灼的热度,全都战战兢兢地连退了好几步。   “蛊虫识主。”顾燕飞摸了摸小巧的下巴,幽幽叹道,“虫死,噬主。”   最后一个字拖了个慢悠悠的尾音,似讥又似笑,锋芒毕露。   她说的这个“主”字直指上清。   “虫死,噬主”这四个反复地回响在众人耳边,人群一片寂静,唯有上清的惨叫声回荡在瑟瑟寒风中。   在一阵短暂的沉默后,人群中,再次爆发出一声义愤填膺的怒斥。   “反噬!”领口露出一角黑色中衣的青衣少年指着上清,肯定地说道,“蛊虫被灼烧,所以反噬了其主。”   铁证就在眼前,这么多人亲眼目睹,这一下,谁都信了。 第213章   百姓们都纷纷应和起来。   “果然是上清这妖道给大公主下了血蛊。”   “此人不但歹毒,而且无耻至极,刚刚还睁眼说瞎话,抵死不认呢!”   “原来他竟然是这等道貌岸然之人!”   “……”   此前曾经为上清仗义辩护的人此刻真是羞愧至极,曾经他们有多虔诚,现在看着上清就有多恨,觉得自己真是被一些小恩小惠蒙蔽了眼睛,觉得自己真是愚不可及。   百姓们怒火高涨,若非这里有禁军在场维持秩序,他们怕已经冲过去将上清暴打一顿了。   上清狼狈而痛苦地倒在地上打着滚,试图用这种方法来灭火。   可是,他下半身的火焰依然熊熊燃烧着,非但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还越烧越激烈,顷刻就已经烧到了腰部。   他的发髻凌乱地散开,头发沾上了地上的尘土,宛如一个在街头乞讨的乞丐一般。   顾燕一步步地朝地上的上清走了过去,步履轻盈,似是踩着风一般,上清身上的火遇到她就自动避开,不曾烧到她分毫。   周围的百姓们不禁想起之前狂风避开她的那一幕幕,愈发觉得眼前这模样似仙女的姑娘定是九天玄女下凡尘,望着她的眼神敬如神明,表情肃穆。   顾燕飞走到了距离上清不过一步的地方,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的上清,垂下的眸子里无喜无悲,甚至称不上憎恶,似乎上清还不配入她的眼。   “还给你。”顾燕飞松开捏着蛊虫触须的手,那只在燃烧的血蛊就这么落在了上清的身边。   几乎在落地的那一刻,火球就将血蛊烧成了灰烬,一点灰烬恰好落在了上清的指尖,烧得他的指甲一片通红。   上清自地上吃力地抬起头,双眸紧紧地锁住顾燕飞,艰难地从齿缝间挤出三个字:   “为什么?”   被火焰灼烧的痛楚折磨得他痛不欲生,浑身使不上劲。   此时此刻,连说话对他来说,都变得无比的吃力,声音压得很低,沙哑无力。   看着眼前云淡风轻的少女,上清的心中五味杂陈,明明他步步谨慎,不该沾手的绝不亲自沾手,怎么就会沦落到此刻这个绝境。   上清忍不住又问了顾燕飞一遍:“为什么?”   为什么他会受“反噬”,明明他不是血蛊的主人?   为什么顾燕飞这么个得道高人,要理会这些凡尘之事?   与他们这些修道之人相比,这些不懂道法的凡人不过是蝼蚁,人又何须在意蝼蚁的生与死!   他输得实在是不甘!   顾燕飞自然看懂了上清的心思,眼眸仿佛夜空坠下的星子,那般晶亮,那般清冷。   她慧黠一笑,慢慢地吐出几个字:“因为我想啊。”   她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一切随心而为。   她为什么要管他能不能想明白,她高兴就行。   “你……”上清仿佛被她往心口捅了一刀似的,口中再次发出一阵野兽般嘶吼声。   顾燕飞随意地蹲下身,托着下巴看着上清,又道:“我对你用的符不是炎阳符,而是业火符。”   她的声音像一丝冬日的冷风般飘进了上清的耳朵,也只有他一人听得见。   上清此刻之所以会烈火焚身,并不是来源于血蛊的“反噬”,不过是她对着上清用了一道“业火符”而已。   她浅笑的唇角生晕,接着道:“罪孽越深,业火就会烧得越旺。”   “业火符”不是谋人性命的凶煞符,不过是一种因果符而已,若是用在纯善之人比如安乐的身上,那就等于是一张毫无用处的白纸。   在这绝灵之地,随意使用那些伤人性命的符箓会大损功德。她本来就已经在天道的底线上蹦跶了,可不想让天道亲自来压制她。   而这业火符只需用功德之力就能画得出来,最适合用在那些罪孽深重之人的身上。   “……”上清眉棱一跳,目眦欲裂。   原来是她在算计、陷害他!   “你到底想怎么样?”上清的面容更扭曲了,面色发白,鼻息渐粗,下半身的烈火还在往上蔓延,如跗骨之蛆般挥之不去。   顾燕飞悠悠一笑,答非所问:“业火会焚烧你的修为。”   “再是灵魂。”   “直到神魂俱毁,灰飞烟灭,再无轮回。”   她的声音越来越冷,像是浸在腊月寒冬的冰水里似的,慢慢地淌进了上清的心底深处,如冰针般扎在了他心头。   时人皆信轮回,上清是修道之人,更信轮回。   而且,上清也能够感觉到,自己体内的修为在一点点地流失,那周身的烈火灼烧的不仅仅是他的肉体,还有他的灵魂……   这“业火符”所产生的业火不是普通的火焰,而是足以焚烧灵魂的业火!   他自负天生道骨,远超旁人,他汲汲营营这一生,为的就是入道。   哪怕今生不行,他也要为来世入道打下福缘。   这么多年来,他也一直自信自己可以做到的,就是他的师父在他这个年纪的时候修为也不如他。   可现在,上清第一次感觉到了源自灵魂深处的那种恐惧,恐惧急速地扩散至全身,变成一种彻骨的寒意。   顾燕飞直起了身子,语声如冰地逼问道:“上清,那些孩子呢?”   她说这句话时,音量陡然间拔高,清脆冷静的声音传遍了承天门一带,围观的百姓们也听得清清楚楚。   那些喧嚣的百姓们霎时间安静了下来,周围万籁俱寂。   “我不知道……”上清咬牙道,黄豆般大小的汗珠一滴滴地从上清的额角、脖颈滚了下来,滴在他脏污不堪的道袍上,转瞬就被烈火所蒸发。   他狠狠地咬着后槽牙,几乎将之咬碎,承受着身心上那种冰火两重天的折磨。   身体剧烈地抖动不已,因为烈火灼烧的痛苦,也因为他怕了。   这是一种凡人对于修者的敬畏。   这是一种对魂飞魄散、灰飞烟灭的恐惧。   他能感受到灵魂在一点点地被业火焚烧成灰烬;   他能感觉到灵魂已经缺了一角,那缺失的一角还在持续变大……   他知道,顾燕飞并不是在吓唬他,而是赤裸裸的威胁。他已经濒临绝境了,业火再烧下去的话,他恐怕真的会神魂俱毁,那就意味着他彻底溟灭了。   再没有来生。   顾燕飞随手把玩着那根垂落胸口的雪青色发带,漫不经心地说道:“大公主是中了蛊,施蛊之人不可能不知道蛊自有解蛊之法,所谓的‘心丹’根本无用。”   这句话依然清晰地传遍了这片广场,是说给在场这些百姓听的。   早在顾燕飞为安乐驱蛊之前,就说过“心丹”无用,但当时百姓们大都将信将疑,觉得空口无凭。   而现在,他们亲眼见证整件事的发展,目睹了那条可怕的蛊虫从大公主的身上被引了出来,上清更是当场遭了烈火的反噬。   那么,毫无疑问地,上清就是血蛊的施术者。   那么,那些上清和他的同伙掳劫那么多孩子又到底是为了什么?!   那些丢了孩子的家属紧张、担忧得身子簌簌发抖,张闵身旁的中年妇人死死咬着牙,眼眶中含满了泪,担心自己的孩子也遭邪术所害。   “妖道,快把那些孩子的下落如实交代!”人群中,有人尽责尽力地继续煽风点火。   他这么一喊,其他百姓也跟着吼了起来,全都认定了是上清掳走了那些孩子,颇有几分墙倒众人推的效果。   顾燕飞眯了眯眼,看着上清眼底的恐惧不断弥漫,看着他的眼神开始涣散,知道他已经临近崩溃了。   她低笑了一声,慢而清晰地陈述道:“上清,你借着大公主的病,怂恿皇上收集孩童心头血。”   “皇上仁厚,不愿伤及无辜百姓。你就私自为之,还想祸水东引地嫁祸给大公主。”   顾燕飞歪着精致无瑕的小脸看着上清,唇畔浮起了一丝浅笑,笑靥如花,却无端让上清心头发寒,“招吧,那些孩童在哪里!”   这一次,她用的口吻不是质问,而是压迫,威胁之意溢于言表。   “……”匍匐在地的上清咬紧牙关,汗如雨下,苦苦地忍受着被业火灼烧的痛苦,身体颤得更厉害了。   他依然没有说话,那枯枝般的手紧紧地握成了拳头,一根根青筋几乎要从皮肤下暴出。   他如果招了,栽的就不仅仅是他一人了。   真是死鸭子嘴硬啊。顾燕飞暗暗心道,面上没有丝毫的心软,抬手打了个响指。   下一刻,上清身上那金红色的业火猛然蹿高,一下子将他的身躯整个吞没,只留下了头颅露在外面。   他的灵魂像是被整个泡进了滚烫的岩浆里,急速地开始融化……   灵魂中的缺口也越来越大。   他知道人的灵魂有缺口,就意味着下辈子会变成痴傻之人,甚至是转投畜生道。   可是,只要残缺的灵魂还在,就有机会在一次次的转世遇机缘,补魂魄,一旦魂飞魄散的话,那就再无一丝一毫的机会了。   呲——   上清的瞳孔中似有什么东西彻底碎裂了,分崩离析。   上清唇颤如筛糠,艰难地、吃力地吐出了三个字:“是庾家。”   他的声音不大,低若蚊吟。   顾燕飞离得近,其实听得一清二楚,却还是面不改色地浅笑道:“我没听到。”   四个字不轻不重,不冷不热,对上清而言,犹如催命符一般。   上清的嘴唇已经没有一点血色,灼灼烈火自肩头凶猛地缠上了他的咽喉,火焰把他苍白如骷髅的面庞映红,透着一种濒临死亡的妖异。   上清再次重复道:“是庾家。”   他沙哑粗噶的声音又拔高了三分。   业火如毒蛇般将他整个脖颈缠绕住,将他的灵魂如蚕茧般裹住,焚烧着,绞动着,碾压着。   在残酷无情的业火跟前,上清就像是软弱的婴儿般毫无还手之力,只能被动地承受这来自灵魂深处的痛楚。   上清又一次痛苦地嘶吼出声,声嘶力竭:“那些孩童们都在梧桐巷庾宅的密室里。”   “于家?”人群中的百姓还有些懵,好些人都没反应过来,“还是余家?”   “梧桐巷庾宅,那一定是豫州庾氏!”很快,就有一道嘹亮的男音语气肯定地说道。   “对了,梧桐巷是有户姓庾的。”   “……”   百姓们都露出了震惊得无以复加的表情。   新朝建朝才五十年,那些显赫数百年的世家对大多数人来说,也是深入人心的。   尤其是庾家。   “是那个庾氏吗?前朝出过十几任宰相的庾氏?”   “我记得家中长辈还说,庾氏在前朝代代出皇后。”   “是啊是啊。庾氏子弟在前朝的朝堂上那可是占了半壁江山,权倾朝野。”   “我还听说,庾家有不少人的牌位都被供奉在名臣祠里……”   “……”   老一辈的人还知道庾氏当年在前朝有多辉煌,远胜如今的袁氏,一个个如数家珍地说起了他们关于庾氏所知,那亢奋激动的语气带着些许敬畏,些许仰慕。   对他们这些平民百姓来说,这些高高在上的高门世家就像传说中的皇子、王爷、公主一样,都是他们可望而不可即的贵人。   而那些丢了孩子的百姓们全都是心急如焚。   那满脸涕泪的中年妇人一把抓住了书生张闵的袖子,急切地求证道:“刚刚上清真人是不是说,孩子们都在庾家的密室里?”   张闵点了点头,看向了依偎在自己身边的女儿,皱眉道:“所以,是庾家掳劫了囡囡还有别的孩子?”   可这是为什么?!   庾家为什么要掳劫那么多孩子?!   这个疑问浮现在所有人的心中。   一部分人的心里隐隐有了些猜测,若有所思的目光投向了前方的皇帝。莫非是为了嫁祸给皇帝?   “为什么?”顾燕飞定定地看着地上的上清,代周围所有人问出了他们的疑惑。   “……”上清面露挣扎犹豫之色,全身在烈火焚烧中剧烈颤抖着,他看着已经不像活人,更像是在承受地狱之火拷问的鬼。   即便承受着这种非人的折磨,他依然还保有最后一丝理智。   他是庾家子,他们是叶,庾家就是他们的根。   从小,他就被教导,庾家好,他们这些庾氏子弟才会好,家族是他们所有人的后盾。   为了家族的兴盛,他们所有的庾氏子弟都可以付出一切。   叶没了,根可以再生叶;可根一旦毁了,叶终究也会干枯,也会腐烂!   顾燕飞笑意微微,已经懒得再跟上清废话了,抬手做出打响指的手势,拇指才沾上中指。   上清好似受到了一记无形的暴击似的,大喊地脱口而出:“借运!”   “为了借运!”   这一瞬,他心底最后的那一丝理智与坚持全都被焚烧得一干二净。 第214章   上清整个人就像是失去了信念的躯壳般,精神气全都没了,只是在苟延残喘着,心中一阵阵无力的绝望。   道法上,以强为尊,实力就是一切。   面对顾燕飞这种实力远超于他的高人,自己的那点心计、法术全都微不足道,对方是猫,自己就是老鼠,猫随意地拨一拨爪子,老鼠只能望风而逃。   “借运啊。”顾燕飞喃喃自语着,原本要打响指的右手停在了半空中,随意地捻动了两下。   连楚翊也是微微地露出惊讶之色,但顾燕飞的表情平静如水,甚至于有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庾家有上清。   借运之事上一世就有。   上一世,她的大哥顾渊就被人施法借了运。   顾渊在十八岁以前是天之骄子,文武双全,聪慧机敏,可是他在某一天起,忽然就落魄了,双足被废,仕途被毁,哪怕是从商,也会遭人打压,事事不顺,甚至连与他交好的亲朋故交也会沾染霉运,渐渐就疏远了他。   上辈子,顾燕飞只以为大哥是时运不济,才会如此。   直到后来她转世到了曜灵界,入了这道门后,她才逐渐明白了过来,她的大哥其实是被人借了运。   现在想来,当时虽没有百多孩童丢失,但却有一众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忽然间落魄,或反复受伤,或屡试不第,或妻子屡次流产,或婚事连连被退……诸事不顺。   他们都成了被人怜悯、疏离甚至避之唯恐不及的对象,被人茶余饭后地取消、议论!   他们和她的大哥一样都是被借走了运。   顾燕飞幽黑的眼珠眼珠寒如秋水。   上清神情惶惶地盯着顾燕飞的手指,他的意志已经被彻底压垮,断断续续地往下说:“借运之术,需要童男……童女各百名,取其心头血,现在那些孩子都……被关在庾宅的密室里。”   “此术大成后,庾氏可谋百年的气运,百年间扶摇直上,鼎盛不衰。”   他艰难地喘着粗气,衣物、身躯在业火中被烧得黑漆漆一片,但他还在苦苦挣扎着,支撑着,感觉自己的灵魂此刻已经被业火烧得千疮百孔,随时都会粉碎。   他哀求地看着顾燕飞,吃力地又道:“你还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放过我吧。”   极度恐惧之下,他甚至忘了自称贫道。   书生张闵与那中年妇人全都听得全身发颤,怒意翻涌。   若非此刻上清已经遭了报应,被烈火焚身,他们已经要冲过去狠狠地揍上他几拳。   张闵牢牢地抱着自己的女儿,反复地拍着女儿的背,后怕地再度哽咽了。   其他丢了孩子的百姓也几乎站不住了,一个个面有惶惶之色,摇摇欲坠。   就算他们不懂为何为借运之术,光这么听听,就知道要杀两百孩童的术法必然是一种极其歹毒的邪术啊。   他们的孩子落入这等丧尽天良之徒的魔爪,可还有命在?!   众人越想越怕,简直不敢再深思下去。   顾燕飞轻轻摇了摇头,似叹非叹,幽黑的瞳孔犹带一抹冬夜般的清寒。   此时的上清犹如惊弓之鸟,见顾燕飞摇头,受惊地又喊道:“我不是主谋,我既没有掳孩子,也没有杀人。”   “下令掳人的是家主。家主就在京城,你们一问便知。”   没错。   他的手是干干净净的,他要谋下一世的福缘,绝对不会让自己的手沾上人命与鲜血。   顾燕飞目光清淡地看着上清,仿佛在看一只肮脏的臭虫。   像上清这种人,永远不会觉得自己有错,永远把一切归咎于别人的贪念,觉得自己不过是顺手给人家递了把刀子,别人杀不杀人与他何干。   前世他施法借了大哥的运,怕也不会有丝毫的歉疚,心安理得。   顾燕飞的周身弥漫起一股冰寒的气息。   “皇上!”书生张闵身旁的那中年妇人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对着皇帝连连磕头,没几下就把额头磕得一片青紫,撕心裂肺地喊着,“求皇上给民妇做主,救救民妇那可怜的孩儿吧!”   她这么一说,其他丢了孩子的百姓也都纷纷跪了下去,有人泪如雨下,有人齐声附和,也有人学那妇人连连磕头。   “请皇上严惩这帮丧尽天良的恶徒!”   “请皇上帮我们找找孩子吧!”   这些丢了孩子的人全都临近崩溃了,生怕他们会找到一具具冰冷的尸体。   他们的那种悲怆的情绪也感染了其他百姓,百姓们也都红了眼,一个接着一个地跪了下去,全都请求皇帝做主。   一眼望去,所有人都矮了一截,每个人的脸上都感同身受地写着悲伤与义愤,一种悲凉的气氛弥漫在承天门一带。   “父皇。”坐在轮椅上的安乐忽然出声,声音软软的。   她依然很虚弱,拢了拢斗篷,左手上依然包着楚翊给她包扎的白帕子,帕子一角的三花猫翘在手背上。   另一手捏住了皇帝的一只衣袖,晃了晃,乖巧地乞求道:“您帮他们找找孩子吧。”   十来岁的女童瞧着要多乖巧,有多乖巧,要多纯洁,有多纯洁。   在她纯洁的眼眸下,周围的那些百姓都羞愧不已,简直不敢直视她了,心里为之前错怪了大公主殿下而感到内疚、惭愧。   他们更是觉得大公主心胸宽大,良善慈悲,即便是自己遭受了非人的磨难,却没有因此变得怨天尤人,依然怀着大善之心。   大公主是高高在上的金枝玉叶,却没有因此觉得自己高人一等,能设身处地地体恤他们这些平头百姓,为他们牟利。   有这样的公主,实在是他们这些百姓的福气啊!   不少百姓感动得热泪盈眶。   “好,都听安乐的。”皇帝含笑道。   即便安乐不说,皇帝也会这么做,可他更乐意把这份功德记在女儿的头上,给女儿积下这一份善缘。   皇帝清了清嗓子,当着所有人的面,吩咐锦衣卫指挥使道:“何烈,你带人封庾宅,抓拿庾家家主。”   “将他交给刑部,此案由三司受理!”   锦衣卫指挥使何烈立即上前听令,双手抱拳,他正要领命,就见一旁的楚翊微微地转身,对着皇帝缓慢而清晰地说道:“父皇,此事涉及百余孩童,又有张闵敲登闻鼓在先,不如由天子御审。父皇意下如何?”   百姓们一想,眼睛发亮。   对啊。   这要是把庾家人送到刑部,他们官官相护怎么办?!庾家可是世家,这些个世家在朝堂上多的是为官的族人以及姻亲。   这万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或者找人顶罪,他们这些百姓又能怎么样?!   皇帝还没出声,那些跪地的百姓们纷纷呼喊:“求皇上亲审。”   众人的喊声整齐划一,直冲云霄。   皇帝沉吟拈须,颔首应了:“好,把庾家人带来此处,此案就由朕亲审。”   此话一出,百姓们皆是精神一振,纷纷磕头,连声呼喊着“万岁万岁万万岁”,喊声比之前还要响亮,似轰雷般远远地传了出去。   远处长安西街上的人群里,某道人影遥遥地望着这一幕,身体几乎僵住了。   他不敢再留,立刻翻身上了马,快马加鞭地一路抄近路赶到了位于城南梧桐巷的庾宅。   “二姑奶奶,皇上派了锦衣卫来此擒拿家主!”   来人的一句话就惊得英国公夫人庾氏捂住了胸口,花容失色,捏着帕子的指尖微微发白。   虽说她早有了不好的预感,但是,她没想到事情真的往最不好的方向发展了。   上清竟然把庾家也给供了出来!   真是白费了家族这么多的资源,养了这么个没心没肺的白眼狼!   庾氏急速地调整了自己的情绪,当机立断地吩咐丫鬟道:“备车,我要回英国公府。”   “还有,把大嫂和云姐儿也叫来,让她们跟我一起回国公府。”   她心中庆幸自己的先见之明,让大哥先走。   庾氏一刻也不敢耽误,立刻就带上嬷嬷与丫鬟,匆匆往仪门方向去了。   庾大夫人以及庾朝云晚她一步到仪门,皆是神色惶惶,尤其庾大夫人脸色难看极了,对着庾氏道:“二妹……”   “先上车。”庾氏心里着急,催促道。   她话音才刚落,门房的婆子就大惊失色地跑了过来,喘着粗气喊着:“二姑奶奶,不好了,锦衣卫来了,把宅子四周都围起来!”婆子吓坏了,两腿战战。   庾氏扶着丫鬟的手,一只脚才刚踏上脚蹬,瞬间僵得仿如石雕般。   大门方向很快就传来了一阵喧嚣声,原本宁静的庾宅瞬间就变得一片鸡飞狗跳。   沉重凌乱的脚步声纷至沓来,如一记记重锤敲响在庾氏等人的心口。   一队身着大红飞鱼服、腰挂绣春刀的锦衣卫大步流星地朝这边来了,为首之人正是锦衣卫指挥使何烈。   何烈一眼就看到了马车旁的英国公夫人庾氏与庾大夫人,随意地对着她们拱了拱手,冷冷道:“在下奉命捉拿庾氏家主庾思,其他人等谁也不许离开此处。”   说话间,几个锦衣卫就将庾氏、庾大夫人与庾朝云三人团团地围住,目露精光,仿佛那嗜血的狼群般。   庾氏给了庾大夫人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随即昂首挺胸地看着何烈,雍容中带着几分倨傲,理所当然地说道:“我是英国公夫人,我要回国公府。”   庾朝云秀美的小脸上露出几分不安,攥紧了手里的帕子,只隐约猜到家里似乎犯了什么大事。   何烈随意地掸了掸衣袖上根本不存在的尘土,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英国公夫人,在下也是奉圣命行事!”   “得罪了。”   “把人押去大厅。”   何烈也不废话,随手做了一个手势。   那几个锦衣卫就缩小了包围圈,其中一人对着庾氏伸手做请:“英国公夫人请。”   他们根本就没有掩饰言行中的威吓之意。   “……”庾氏身形僵直,眼眸阴晴不定。   锦衣卫的强势超出了她的预料,她一个妇道人家若是被他们冲撞了,吃亏的只会是她自己。   庾大夫人略带几分僵硬地出声道:“二妹,别耽误何指挥使办差了。”   庾氏外强中干地冷哼了一声,拂袖而去,在锦衣卫的押送下,三个女眷来到了外院的大厅。   大厅的大门由几个锦衣卫把守着。   厅内,嬷嬷丫鬟们略有几分忐忑,一会儿看看外头如狼似虎的锦衣卫,一会儿又看看厅内的主子们。   即便如此,下人们还是井然有序,一如既往地上茶,给主子们的椅子上放好了靠垫,又有人去角落点起了熏香。   庾朝云心思百转,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庾氏与庾大夫人的表情,想问到底是怎么回事,但终究没敢,只温婉地恭请两位长辈坐下,柔声劝慰道:“大伯母,姑母,不会有事的。”   “……”庾氏抿着唇,忍住胸口翻腾的情绪。   庾大夫人同样心神不宁,也没说话。   “指挥使!”   厅外一声高呼,令庾氏心里又是咯噔一下。   厅外的庭院中,一个锦衣卫三步并作两步地冲到了何烈的身旁,激动地禀报道:“刚刚找到庾家家主庾思了。”   “这顾二姑娘简直神了,连庾家家主藏在马车的夹层里面逃跑都能算出来。”   “人已经拿下!”   庾大夫人闻言激动地站起身来,脸色煞白。   庾氏的耳朵轰鸣作响,浑身脱力,整个人差点就瘫倒在椅子上,浑浑噩噩的脑子里只剩下了一个念头:   顾燕飞,果然是她!   也就是说,继续慕容家那次以后,上清又一次输给顾燕飞!   上一次,上清变得人不人、鬼不鬼,那一次,上清又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他们庾家吗?!   “……”庾氏攥着帕子的手轻颤不已,脸上添上了一丝丝绝望。   庾朝云也能注意到庾氏那细微的表情变化,心一点点地提了上来。   大伯父被锦衣卫拿下,大伯母与姑母又是这副样子,事情显然不小……大伯父会不会犯下了足以祸及满门的大罪?!   庾朝云的瞳孔猛地收缩成一点,垂眸看着魂不守舍的庾大夫人与庾氏,微咬着饱满的下唇。   对她来说,家族就是天,而现在,天似乎要塌了。   而她的大伯母与姑母怕是靠不住了。 第215章   庾朝云的眸底蕴着一抹暗色,面上还是一贯的温婉恭顺,又劝道:“大伯母,姑母莫急,这件事,也不是只有我们庾家掺和其中的。”   她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注意着庾大夫人与庾氏的反应,就见庾大夫人又踉跄地坐了回去。   对。庾氏如梦初醒地微微瞪大了眼,告诉自己别慌。   这件事还未到绝境,他们庾家也并非孤立无援。   两位长辈的反应验证了庾朝云心中的些许猜测,她的心又沉了沉。   庾朝云又咬了咬唇,柔声再道:“再说了,还有姑父呢。有姑父出面,大伯父一定会没事的。”   庾氏深吸一口气,情绪渐渐地又稳定了下来。   是的,自己不能因为顾燕飞乱了方寸。   她是英国公夫人,她还有英国公府。   英国公手握重兵,皇帝不会不给面子的!   庾朝云端起了下人刚奉上的茶,拭了拭茶温,体贴地送到了庾氏手中,道:“姑母喝点茶润润嗓子。”   “这些锦衣卫在找什么吗?”她小心翼翼地打探着,目光透过窗看向了厅外。   七八个锦衣卫们忙忙碌碌,以刀鞘往各处敲打、刺探着,将经过的每一处地方都细细搜查,亭台楼阁、花木假山……   看锦衣卫的这副架势,似乎想要掘地三尺似的。   这宅子只是他们庾家在京城的暂居之所,住在这里的主子除了她与大伯父,也就大伯母了,就他们三人而已,那么锦衣卫还能找什么?   庾氏也顺着庾朝云的目光看向了厅外,瞳孔微缩,也意识到了,锦衣卫似乎在找什么。   庾氏和庾大夫人全都没有说话,偶尔心神不宁地对视一眼。   庾朝云小心地又问道:“大伯母,姑母,大伯父不会有事吧?”   庾氏掀了掀眼皮,冰冷的目光准确地对上了庾朝云试探的视线,她当然明白这个侄女的那点小心思,冷笑道:“云姐儿,你别忘了,你姓庾。”   “庾家要是落难,你可是要一并获罪的!”   “家里从小就教你的话,你要时刻记住,覆巢之下无完卵。”   “你还没出嫁呢!”   庾氏这一字字、一句句像是刀子般朝庾朝云刺了过去,庾朝云的脸色霎时间就变得不太好看,嘴唇被她咬得有些发白。   庾朝云想辩解几句,可在庾氏洞悉的眼神下,任何的辩解都显得那么苍白,那么无力。   厅外又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出来,一个方脸锦衣卫快步朝庭院里负手而立的何烈跑了过去,嘴里激动地喊着:   “指挥使,算出来了!”   “顾二姑娘已经算出来了!”   一听到锦衣卫又提顾燕飞,庾氏差点没从椅子上跳起来,却只能纹丝不动地坐着,力图镇定。   那个来报信的方脸锦衣卫附耳对着何烈说了一句,何烈微微点头,忽地转头朝庾大夫人与庾氏这里看了一眼,正好与庾氏遥遥对视。   庾氏的颈后渗出了一片细密的汗珠,浸透了中衣,一个令她战栗的念头涌上心头:莫非……   庾大夫人也与她想到了一个地方去了,颤声唤道:“二妹!”   姑嫂俩皆是浑身发寒,四肢麻木。   何烈吩咐了方脸锦衣卫几句后,那方脸锦衣卫就扯着嗓门道:“留四个人在这里守着,其他人都跟我来!”   原本在庭院里搜查的那些锦衣卫闻声而来,全都随何烈朝宅子的西北方走去。   后方厅堂里的庾氏失态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身子撞到了旁边的茶几,可是她浑然不觉。   何烈一行人可不在意庾家人怎么想,一直来到了位于庾宅西北侧小花园的一处假山旁。   方脸锦衣卫对着同僚高喊着:“仔细搜,千万别放过任何一个角落,顾二姑娘说了,密室就在假山里。”   锦衣卫们个个都是搜查的专家,立刻分散开来,角角落落地搜查起这座假山。   “找到了!机关找到了!”   “这里有个暗门。”   片刻后,一道高亢的男音激动地响起。   何烈闻声而去,被下属引进了一个幽黑的假山洞,七弯八绕地走到一处逼仄的角落。   领路的锦衣卫指着前方一道五六尺高的暗门道:“指挥使,属下刚刚敲击这里时,发现后面是中空的,就设法将它打开了。”   暗门后黑黢黢的一片,一股阴冷的霉味扑鼻而来。   密室还没有人进去过,只等着何烈。   那方脸锦衣卫很快就提来了一盏油灯,看了眼何烈的眼色,就提着油灯率先走了进去。   一众锦衣卫鱼贯地走过一条狭窄的石阶,拾级而下。   昏黄跳跃的火光中,可见通道两边的石壁上结满一张张蛛网,灰尘满地。   越往下走,下头的空气越是潮湿阴冷,隐约还夹着一股子腥味。   “指挥使,好像有血腥味。”方脸锦衣卫鼻子动了动,加快脚步冲下了石阶。   走下二十几阶石阶后,他们就来到一间阴暗的密室中,密室的房顶不高,压抑得仿佛要碰到头顶似的,四周墙壁斑驳,空气里的血腥味又浓了几分。   方脸锦衣卫提着油灯环视了一圈。   就见密室地面铺着破烂的草席,草席上横七竖八地躺着一个个十来岁的孩童,男男女女,有衣着破烂的乞儿,也有的着粗布衣裳的平民孩童,形貌各异,大都闭眼昏迷着,至少有百来人。   其中有几个孩童还受了伤,手腕上、腿上能看到一道道血痕。   “找到了!”方脸锦衣卫拔高声音喊道,“丢失的孩童们都在这里。”   即便他们锦衣卫平日里见过不少大场面,他手上也沾过不少人命,自认冷硬心肠,此刻也还是有几分触动。   这么多的孩子只差一点就会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死得不明不白。   后方,其他的锦衣卫也相继通过那道石阶进入这间暗无天日的密室中。   想着家中也有年龄差不多的弟妹,方脸锦衣卫有几分感同身受的愤怒,大步上前……   “咚!”   一声沉闷的碰撞声响起。   后方众人眼睁睁地看着那方脸锦衣卫就这么凭空地被弹飞了,整个人踉跄地往后摔去,跌坐在地。   就像是有个看不见的人抽了他一鞭子,把他给抽飞了一样。   眼前这一幕实在是太过离奇,其他人都看呆了。   方脸锦衣卫吃痛地捂着额头,惊疑不定地说道:“我,我好像撞在什么东西上了……”   前面明明没东西啊!其他锦衣卫心里发悚,瞠目结舌地面面相觑。   很快就有人大着胆子上前,以刀鞘在半空中乱晃了一番,“咚、咚”的声响此起彼伏。   “前面好像有一堵墙。”一个声音不太确定地说道,掩不住的震惊,“一堵看不到的墙。”   “指挥使,这是鬼打墙吗?!”   另一人当下反驳道:“鬼打墙不是这样的!”   锦衣卫们也都没闲着,又抬手,又脚踹地对着空气四下摸了一圈,确信了一点,他们无法再往前走了。   他们与前方的那些孩子之间明明相隔不过半丈远,却似乎挡着一道看不见的墙壁。   这种情况简直见所未见,只在那种乡野的鬼故事里听过。   “高原,你即刻去回禀皇上这里的情况。”何烈当机立断地下令道,眉心深深地锁了起来。   那个叫高原的锦衣卫应声后,步履匆匆地又踩着石阶原路返回。   紧接着,东侧墙壁的方向传来另一名瘦高的锦衣卫高呼声:“指挥使,您看这里。”   何烈连忙快步走了过去,顺着下属指的方向看去。   斑驳的墙壁上,画着一道道暗褐色的纹路符号,这些纹路极其怪异,透着一种说不出的妖邪感。   瘦高的锦衣卫蹙眉道:“指挥使,属下看着这些纹路像是血画的。”   世人皆知,锦衣卫擅刑讯,诏狱里的牢房与刑拘上都有着几十年的陈年血迹,血腥味与腐臭味更是挥之不去。   所以他一眼就瞧出来了。   何烈也同样瞧出来了,不禁心生寒意,脸上像是覆了一层寒霜似的。   何烈一手握着刀鞘,慢慢地绕着墙壁走了半圈,所有的墙壁上都画着一道道诡异的纹路。   他也不敢乱动墙壁,生怕这里有什么邪法,万一弄巧成拙,反而不美。   何烈在密室中绕了两遍后,就退了出去。   密室里阴暗潮湿,外头的花园则是艳阳高照,仿佛两个世界。   何烈在假山旁的亭子里坐下了,有下属于给他上茶,又有下属时不时地过来禀报,比如抓住几名意图潜逃的庾家下人,比如庾宅所有的下人已经全数收押在西厢,比如整间宅子已经搜查,没有发现别的密室。   何烈连喝了好几杯茶,总算听到了花园入口处又有了动静,远远地就听到了高原恭敬到近乎有几分谄媚的声音:“顾二姑娘,这边请,小心这路滑。”   何烈顿时一惊,赶紧起了身,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迎了过去。   不远处,顾燕飞在高原的引领下悠然朝这边走来。   “顾二姑娘。”何烈客客气气地对着顾燕飞抱拳道,简直肃然起敬。   他让高原去禀皇上,多少也存着请示顾燕飞的意味,却也没想到她会亲自过来。   “劳烦何大人领我去看看。”顾燕飞也对着何烈拱了拱手,笑容清浅,举止随意。   庾家家主庾思已经被拿下,押去承天门由皇帝亲审,那边也没顾燕飞什么事了,她本来就想来庾家看看的,正好高原来禀“鬼打墙”的事,就随他一起来了。   何烈笑得更殷切了几分,他非但没觉得顾燕飞的礼仪不对,还认为这得道高人自然应该是这种不拘小节的做派。   “顾二姑娘,这边走。”何烈一边领着顾燕飞往假山那边走,一边说道,“那些孩子都在密室里,在下已令下属不要妄动。”   两人经过那道暗门又踩着石阶走进了下方的密室中。   锦衣卫已经在密室中安置了好几个火把,把这原本阴暗的密室照得透亮,墙壁上那一道道暗褐色的纹路也愈发清晰了。   乍一看,这些纹路像是随手乱画的,再一看,纹路中似乎蕴含着某种诡异的力量,仿佛一条条蛇在游动,有一种群魔乱舞的惊悚感。   顾燕飞摸着下巴端详了这些纹路一番,皱了下柳眉。   何烈见她皱眉,心里有数了:果然,这不是什么好东西!   “顾二姑娘,这是何物?”何烈谨慎地问了一句。   后方的其他几个锦衣卫也都竖起了耳朵,只是待在这里,就觉得汗毛倒竖。   “这是一个聚灵借运的阵法。”顾燕飞沉吟着道,从袖中摸出一方帕子,在墙上的纹路上擦了擦,又嗅了嗅,“此阵至少已经启动过三次。”   这话让何烈以及一众锦衣卫听得悚然一惊,浮想联翩,感觉此处似乎埋葬了无数死不瞑目的冤魂,周围的空气愈发阴冷了。   何烈定了定神,忍不住问道:“每次启阵,莫非都要以两百孩童的性命为代价?”   顾燕飞负手在密室内随意地踱了几步,转着头看了一圈儿,从墙壁上的纹路,直望向草席上的那些孩童,往他们方向走去。   高原本想提醒她前面有“墙”,却见顾燕飞已然驻足,就仿佛她能看到前方那堵透明的墙壁。   她慢慢地蹲下来,看着前方那些躺在草席上一动不动的孩童,道:“孩童心思纯净,往往没有沾染太多的因果,启阵的第一步就是以孩童的心头血‘聚灵’。”   “下一步,此阵便会向有运之人‘借运’。”   “先聚灵,再借运?”何烈若有所思地喃喃道。   “是啊。”说话的同时,顾燕飞站起身来,目光对上了何烈,她的眼睛在周围火光的照耀下散发着眩目的清光。   “这世上总有一些人天生气运旺盛。”顾燕飞漫不经意地指了指何烈,“就像何大人你。”   他?!何烈身子一僵,瞬间就有种自己的灵魂乃至命运都被对方看透的不自在感。   其他锦衣卫的视线也全都被她牵引,用一种古怪的目光看着何烈,让他莫名地心里发寒。 第216章   顾燕飞盯着何烈的脸庞,数着手指说道:“年轻力壮,家世好,仕途顺遂,儿女双全,家中四代同堂……除了考童生时落榜了两次外,这辈子顺风顺水。”   她说得越多,那些锦衣卫的嘴就张得越大,下巴都快掉下来了。   顾二姑娘这是在给指挥使算命吗?!   算得可真准!   还有几个今日方知指挥使从前考过科举的锦衣卫更是用一种古怪的目光看着他。   “……”何烈哑然无声。   他似乎是被夸了,但此情此景下,他只觉得自己就是一块被觊觎的肥肉,随时会被庾家和上清之流给狠狠咬上一口。   何烈的眼角抽了抽,干咳一声道:“在下最近并未听闻京中有年轻英才失踪。”   其他锦衣卫也彼此看着对方,纷纷点头。   这京中失踪一些乞丐流民,不至于引起太大的震动,可若是有世家勋贵家中的年轻俊才失踪,绝不可能无声无息,更瞒不过锦衣卫的耳目。   “那是自然,要借的是你的‘运’,又不是你的‘命’。”说着,顾燕飞忽然朝何烈逼近了一步,“只需要在你身上打下一个‘印记’。”   她抬手对着何烈的耳侧打了个响指。   周围的空气似乎都被震动了一下,惊得何烈打了个寒战。   “被借运之人不会死,但有时候,生不如死。”想起前世顾渊的下场,顾燕飞唇边浮起了一丝清冷的笑容。   她又望向了墙壁上的那些阵纹,淡淡道:“指挥使可以多往前查查,我估摸着,最近十年中应该还发生过什么。”   庾家人行事称不上天衣无缝,只不过是从前没人往他们身上想罢了。   被顾燕飞这么一提醒,何烈一下子就想到了什么,握在手里的刀鞘差点没脱手。   他有一位族兄,比他大了七八岁,从小聪慧,三岁识字,五岁诵文,七岁作诗,十五岁已经熟读四书五经,在十六岁那年考上了解元。   彼时,所有人都以为他前程正好,一连串的厄运就忽然降临,他的父亲行商时遭劫匪抢劫,性命不保,家中商铺的掌柜卷款潜逃,自此家道中落。   此后,那位族兄屡试不第,妻离子散,人人都说他是伤仲永。   如果说,这件事不仅仅是“不幸”那么简单呢?!   等等!何烈突然想到了什么,双眸张大,当年他那位族兄在父亲出门行商前一家几口似乎去过无量观求平安符,莫非族兄是在那个时候被上清那妖道打下了“印记”?!   何烈紧紧地握着手里的刀鞘,目露寒芒。   他也算是上过战场,杀过人的,手上沾了不知道多少人命,可这些都是明刀明枪,就是死,那也死了个清楚明白。   这借运之术却是堪比杀人诛心,彻底击溃一个人,让他活着就等于死了。   顾燕飞已经又转回了身,面向前方那堵透明的墙,同时将体内可怜巴巴的灵力逼至指尖。   她心疼地看了看指尖那点若有似无的白光,心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她对准阵眼徒手画了一道蜿蜒的符文,动作娴熟流畅,优美如翩翩起舞,没有一丝一毫的停顿。   收手时,一道莹莹如珠的白光闪现,仿佛湖面上的涟漪般急速地扩散开去……   接着,密室两边墙壁上的那些纹路上冒出了几缕烧焦般的黑烟,些许碎石、砂砾自墙面簌簌掉落,似乎有什么东西崩裂了。   何烈以及一众锦衣卫惊疑不定地看着这一幕。   他们还在打量着四周,顾燕飞已经毫不迟疑地往前方的孩子们走了过去。   前方已经没有任何阻碍了。   锦衣卫们愣了一下,也赶紧上前。   众人纷纷地查看起那些孩子,有人试探他们的脉搏,有人查看他们的伤势,有人摇着他们的身体又或试着掐他们的人中。   “指挥使,这些孩子应该没大碍,但不知为何就是昏迷不醒。”高原检查了十几个孩童后,就过来禀道。   话是对着何烈禀的,目光忍不住往顾燕飞那边瞟去,“他们是不是中了什么邪术?”   何烈也同样看向了顾燕飞。   “无妨,他们不过是困于阵法之中。”顾燕飞一边说说,一边摸了摸袖子,又摸了摸荷包,最后从荷包底部掏出了一张皱巴巴的符纸,夹在手上念念有词。   “醒来。”   轻飘飘的两个字落下后。   那张符在燃烧后幻化成无数的银色光点,如点点萤火弥漫在空气中,又像是漫天的繁星坠落。   周围的一众锦衣卫全都看呆了,下意识地屏息。   那些银色光点眨眼间就没入那些孩童的体内。   暗室内,响起一阵低低的呻吟声。   角落里,一个清秀娇小的女孩子慢慢地睁开了眼睛,茫然地看着上方。   很快,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越来越多的孩童都慢慢地睁开了眼。   孩子们都是一脸茫然,彼此互看着,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   愣了片刻后,一些孩子才慢慢地回过神来,一个圆脸的男童嗫嚅着说道:“这是哪……”   话还未说完,他以及旁边好几个孩子都看到了周围那些身穿大红麒麟服的锦衣卫,全都惊了一跳。   孩子们大都露出了惊慌、恐惧之色,几个孩子互相依偎着往后退了好几步。   那个圆脸男童大着胆子鼓足勇气问道:“你们……你们是谁?”   后方,“拍花子”、“被拐卖”、“回不了家”之类的词从孩子们中间若有似无地飘了过来。   “放了我们吧。”另一个矮瘦男童怯怯地说道,“我保证,只要你们放了我,我让我爹娘给你们银子。”   好几个孩子也从同伴的身后探出了头,你一言、我一语地哀求起他们来,胆子小的孩子躲在后面默默地掉眼泪。   很显然,这些孩子把何烈等锦衣卫都当成了拍花子。   几个锦衣卫脸色都不太好看,想斥这些没眼色的孩子几句,但又想到顾二姑娘还在这里呢,又讪讪地闭上了嘴。   何烈眼角抽了抽,看了顾燕飞一眼,见她不说话,便清清嗓子,一派正气地开口道:“你们莫慌,我们是锦衣卫。”   “京中一夜间不少孩童失踪,圣上耳闻后,命吾等来救你们。”   孩子们立刻抓住了关键词:“你们是来救我们的?!”   “是皇上让你们来救我们的?”   “我没听错吧?是皇上?”   孩子们一个个地嘀咕了起来。   有的人面露喜色,有的人不敢置信,有的人还懵着……也有人忽然喜极而泣地嚎啕大哭起来。   “哇,我们得救了!”   “太好了,我们得救了,我们可以回家了。”   “我回去就要跟娘说,我们是被皇上派来的人救回去的。”   “……   孩子们三三两两地抱在了一起,热泪盈眶地笑了,一个个神采焕发。   他们还以为他们再也回不了家,再也见不到父母亲人了呢。   孩子们的欢声笑语飘荡在这小小的密室内,连那些平日里不苟言笑的锦衣卫都被感染了些许笑意。   何烈看着这些嘴碎的熊孩子就头痛,眼角又抽了抽,转头面对顾燕飞时,又是一派恭肃,客气地问顾燕飞道:“顾二姑娘可还有什么吩咐?”   “已经无碍了。”顾燕飞徐徐地环视四周,“至于这间密室……待到取证后,就烧了吧。”   她一开口,旁边的那些孩子也都注意到了这里除了锦衣卫外,还有一个漂亮得不得了的小姐姐,一道道好奇的目光朝她看了过来,脸上写着惊艳之色。   “烧了好,烧了好!”何烈二话不说地连连点头,一副以她马首是瞻的样子。   顾燕飞喜欢跟爽快人说话,就又点拨了对方一句:“邪物最惧烈火。”   不仅是这邪阵,其它邪物也是如此。   何烈若有所思地联想到了那被烈火焚烧的血蛊以及上清,悟了。   “姑娘放心,一定烧得干干净净。”何烈脸上的笑容更深了,跟着豪迈地对着下属们一挥手,“把人都带出去吧。”   于是,那些锦衣卫好像赶鸭子似的把近百名孩子都往密室外赶去,孩子们嘀嘀咕咕地往前走,好像麻雀似的叽叽喳喳。   等孩子们走远了,密室中又安静了下来,空荡荡的一片,四面墙壁上那些暗褐色的纹路也更刺眼了。   顾燕飞还在看这间密室。   这墙壁上的聚灵借运之阵对于这个小世界来说,已经相当难得了,这个上清确实是个有天赋的修道之人,只可惜这路走歪了。   “顾二姑娘,请。”   何烈恭敬地伸手做请状,让顾燕飞走前面,两人一前一后地从这间地下密室出去了,一路走出了这座黑黢黢的假山。   假山外,明亮宽敞,碧空如海。   周围一片狼藉,花木东倒西歪,盆景碎裂,花廊被推倒了一半……好似狂风过境似的。   可众人对此并不在意,都是如释重负,觉得连这寒风萧瑟的空气似也清爽了不少。   好几个锦衣卫暗暗地擦了擦额角的冷汗,觉得这等鬼地方以后是决计不要再来了。   而那些孩子很快就被一众锦衣卫带出了花园。   何烈本想让人把顾燕飞送回去,却听顾燕飞先一步道:“何大人,我想去看看英国公夫人,不知可否?”   “当然可以。”何烈想也不想就爽快地应了,“人就在正厅,姑娘这边走。”   别说是见一个庾氏,就是顾燕飞想见庾家所有人,甚至是暗地里见庾思,何烈都可以安排得妥妥当当。   何烈亲自带顾燕飞去了庾宅的外院正厅。   四名锦衣卫如长枪般守在正厅外的屋檐下,周围一片肃静,悄无声息,这个宅子仿佛变成了死宅似的,再看不到其他人。   “吱呀。”   正厅的大门被锦衣卫从外面打开了。   里面的庾大夫人、庾氏与庾朝云三人痴坐,皆是忐忑不安,见门打开,齐齐地抬眼朝大门的方向望来。   庾氏眼睛一亮,第一反应就是,英国公来了。   她激动地一抬头,却见一道纤细玲珑的身形出现在了大厅外,雪青衣衫随风扬起一角。   顾燕飞!   庾氏双眸睁大,瞳孔微缩,目光像冰刀一样刮在顾燕飞的脸上。   两人的目光静静地相对。   顾燕飞停在了屋檐下,屋檐的阴影投在她洁白如玉的脸上,眼眸幽深如潭。   庾氏霍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雍容的面庞绷得紧紧的,直觉地想问顾燕飞来此作甚,但还是咽下了这句话,声音从齿缝里慢慢地挤出:“果然是你!”   即便她已经知道顾燕飞是个精通道术的高人,她依然看不上这么个粗鄙的丫头。   即便再来一次,她也依然不想要这么个心思深沉、锱铢必较的儿媳。   庾氏下巴微抬,姿态高贵优雅地站立着,仍然是那副高高在上的样子。   “是我。”顾燕飞直言不讳地点了点头,笑容欢快。   庾氏颊畔的肌肉急速地抽动了两下,差点就维持不住外表的雍容,冷冷地咬牙质问道:“为什么?”   “为什么你非要和我们庾家作对?!”   顾燕飞定定地看着庾氏。   凝视了她片刻后,顾燕飞勾唇笑了,反问道:“你们夺那些孩子的性命来谋你们庾氏一族百年的气运,有没有告诉他们为什么呢?”   “……”后方的庾朝云心脏猛地颤动了几下,一下子就明白了。   原来这就是之前她想打探,却没有打听到的事。   原来大伯父暗地里竟然犯下这等弥天大罪!   庾朝云的眸光闪烁不定,下唇几乎咬出血来。那她又该何去何从?   庾氏的面庞愈来愈红,娇躯颤抖,一手的指甲几乎掐破柔嫩的掌心,恨恨道:“顾燕飞,我们上辈子有仇是不是?”   两家早已退婚,一拍两散,可顾燕飞这样子分明是对自己怀恨在心,一直针对自己!   “是啊。”顾燕飞泰然地再次点头。   她与庾家人确实是有两辈子的仇。   那时候的痛苦回忆如附骨之蛆一样,纠缠着她很久很久,最终成为心魔的一部分,铭刻在她心灵深处。   这一世,庾家仍然不肯罢休。   想到上清留在大哥身上的那个“印记”,顾燕飞的眸子里泛着渗人的寒芒。 第217章   “借运不成,必会有所反噬。”顾燕飞的脸上浮起一丝耐人寻味的浅笑,“这道理,夫人应当懂吧?”   “如今,才刚刚开始而已。”   直视着庾氏的眼睛,顾燕飞用极慢的语速缓缓说道,威吓之意溢于言表。   “……”庾氏瞪大了眼,眼中难掩惶惶之色。   她以为现在的情况已经是她一生中最糟糕的时刻了,可顾燕飞居然说才刚开始?   庾氏想说话,却觉得喉头发干、发紧。   顾燕飞叹息着道:“接下来,你会……”   庾氏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等着顾燕飞继续往下说,等来的却是一阵漫长的静默,几乎令人窒息般的静默。   对方那双似是浸了寒水的瞳孔看得庾氏心里发毛。   顾燕飞轻笑了一声,随意地掸了下肩头的一片残叶,借着这个动作轻轻按了下心口。   面对庾氏,她的心头已无曾经那种如泰山压顶般的桎梏感与压抑感了。   “我就是来看看夫人,也没旁的事。”顾燕飞毫不留恋地转过了身,信步离开,“我就先告辞了。”   顾燕飞的话只说到一半,就这么轻轻带过了,反而让庾氏的心底更加不安了。   她想叫住顾燕飞让她把话说完,却又有点放不下身段。   让她对着这么个野丫头低头,对庾氏而言,比让她下跪还难。   何烈以及几个锦衣卫愕然地看着顾燕飞,没想到顾二姑娘就真的只是来看看英国公夫人而已。   后方厅内的庾朝云紧紧地盯着顾燕飞渐行渐远的背影,忍不住想到第一次在上林苑猎场见到她时,自己高高在上,为众世家女所环绕。   而现在,自己却像笼中鸟似的被关在这里,顾燕飞甚至不屑得看自己一眼。   庾朝云努力收敛着翻涌的情绪,将那抹不甘与怨毒藏于眸底,端坐不动。   不,她还有机会的。   庾朝云一遍遍地劝自己冷静,还有表哥在呢。   表哥不会不管她的。   想到方明风,庾朝云幽黑的眼眸浮现一丝压抑与柔情,表哥是她最渴望却求而不得的人。   庾朝云起了身,过去搀住了庾氏,低声道:“姑母莫慌。姑父迟早会来的……”   听侄女提起英国公,怒极的庾氏想也不想地脱口喊道:“我要见英国公!”   庾氏又气又恨,胸膛剧烈地起伏着,眼中爬了了血丝,心里不安,似有无数蚂蚁在啃咬着:她不能再等下去了。   “何烈,我是出嫁女,律法都不罪及出嫁女,你们锦衣卫没资格把我强留在这里。”   “我要回国公府!”   “何烈,皇上尚敬我们英国公府三分,你一个区区的锦衣卫指挥使,也不过三品而已,你这是以下犯上!”   庾氏叫嚣着朝厅外的何烈逼近,趾高气昂,试图以气势压过对方。   他们英国公府手握重兵,连当朝天子都要忌惮三分。   十年前,成国公一言不和当街斩杀了当时的五城兵马司指挥使杨士能,先帝也只安抚地罚了几个月俸禄,轻轻放下。   然而,何烈毫不动容,口鼻间发出不屑的嗤笑:“不知死活。”   锦衣卫指挥使确实只有三品,却是皇帝的心腹,何烈能坐在这个位置上自然不是糊涂人。   他心里清楚得很:庾氏一族完了。   就连他都知道,朝堂上那些个所谓的高门世家有多么嚣张蛮横。   以袁家为首的世家抱团。   勋贵们虽有兵权,但大多袖手旁观,观望着皇帝与康王之争会如何收场,毕竟皇帝年岁不小,又体弱多病,而康王年轻力壮。   将来还不好说呢。   皇帝有多难,连何烈他这种粗人都看得出来。   皇帝早就有心要收拾世家,可是师出无名,必须要先撬开一条缝,才能借题发挥。   真没想到,庾家自己把把柄送上来了,还闹得整个京城都知道了这件事。   现在民愤已起,无论是谁,都保不住庾家了。   何烈抬手做了个手势,大厅的大门就再次关上了。   “啪!”   门扇差点就摔到了庾氏的脸上。   “何烈!”   庾氏在门后反复地叫着何烈的名字,可是何烈充耳不闻,只是冷冷地吩咐几个锦衣卫道:“给我在这宅子里好好地搜。”   “好好地查!”   他这两句话也同时是说给宅子里的几个庾家人听的。   “是,指挥使!”锦衣卫们齐声领命。   何烈不在意庾家人是何反应,火速地朝顾燕飞离开的方向追去。   面对顾燕飞时,何烈又戴上了笑容可掬的面具,很殷勤地亲自领着她往大门方向走去。   走到仪门时,高原匆匆地从大门方向跑来,对着何烈抱拳禀道:“指挥使,英国公世子到了外头,非要闯进来。”   何烈皱了皱眉,毫不动容地冷冷道:“拦着。”   他们锦衣卫只听命于皇帝,可不怕他们英国公府。   高原领命而去,步履如风。   顾燕飞笑而不语,继续往前走着,闲庭信步。   宅子的大门前,一片嘈杂的喧哗声,之中夹着一个不快的年轻男音:   “让开,本世子要进去!”   一袭天蓝色直裰的方明风正在与几个锦衣卫彼此对峙着,空气中火药味十足。   宅子外的巷子里还围了不少百姓,男女老少皆而有之,一个个都是面容担忧,两眼通红。   当顾燕飞和何烈走到大门口时,众人的目光都看了过来,也包括方明风。   “顾……”方明风目光复杂地看向了顾燕飞,想说什么,却被一道激动的女音打断了。   “顾二姑娘!”一个中年妇人快步冲上了前,揉着手,小心翼翼地看着顾燕飞问,“您见过我家栓子吗?他眉头有颗痣,三白眼……”   中年妇人的声音微微发颤,既有对儿子的担忧,也有对顾燕飞这位天女的敬畏。   那些翘首以待的百姓蜂拥了过来,如海水般把方明风给挤开了。   在场的这些百姓大都是那些丢了孩子的,相比天子御审,他们更想知道孩子的安危,就都陆续地跑了过来。   但宅子外有锦衣卫守着,他们惧怕锦衣卫的威仪,也不敢问,只能在这里干等着。   顾燕飞看向了身旁的何烈。   何烈生怕她误会,赶紧解释道:“顾二姑娘,那些孩童瞧着有些虚,还有的受了伤,所以在下就让人请了大夫过来给他们先瞧瞧。”   “而且,此案他们是苦主,得先问了他们的供词才能放人。”何烈耐心地说了一通。   就算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   顾燕飞也明白锦衣卫应该还有些细节要审问这些孩子,转头对着那中年妇人微微一笑,安抚道:“放心,孩子们都无恙。”   她微笑时,清艳无双,令人如沐春风,纤细的少女与周围那些高大冷硬的锦衣卫形成鲜明的对比。   那中年妇人与其他的百姓们也都听到了何烈的话,不过相对凶名在外的锦衣卫,他们自然更愿意相信顾燕飞的话。   中年妇人不由落泪,连声道谢:“谢谢,谢谢顾二姑娘!”   她只恨不得回去就给顾燕飞立一个长生牌位,祝愿她这辈子都福寿安康。   顾燕飞环视后方其他的百姓,朗声道:“大家都宽心,何指挥使会让人妥善照料那些孩子的。”   何烈当众许下了承诺:“等锦衣卫问完话,大家明日就去可以去北镇抚司领人。”   平日里,何烈身为堂堂锦衣卫指挥使,根本就不会与这些百姓解释那么多,可现在他要为顾燕飞撑场面,自然是要把这件事办得漂漂亮亮。   这番话说得响亮,传遍了整条梧桐巷,等于给在场的这些百姓吃了一颗定心丸。   他们对着顾燕飞以及何烈哽咽着又道了番谢,言辞恳切。   从梧桐巷到外面的街道上的人越来越多,不少路人远远地望见锦衣卫封府,又看宅子外围了不少人,就兴冲冲地跑来看热闹,纷纷来打听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那些丢了孩子的百姓如今对皇帝是感恩戴德,一股脑儿地把事情全说了,又说起皇帝此刻在承天门御审此案的嫌犯。   还有人仰慕地说起顾二姑娘为大公主去除蛊虫,又惩治妖道上清的事,直把她夸成了神仙下凡。   围观的人群登时哗然,觉得此案真是骇人听闻。   尤其这嫌犯竟然还是绵延数百年的高门世家庾家的家主。   谁不知道庚家曾经是顶级的世家,显赫一时,在前朝时,甚至有庾家与皇室共掌天下的戏言,代代皇帝的身上都有庾家血脉。   围在庾宅周围的那些百姓们渐渐散去,越来越多的人赶往了承天门,想去看个究竟。   这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   不过短短一两个时辰内,整个京城都为之沸腾。   一时间,京中几乎人人都在关注着这件事的进展。   康王楚佑也是如此。   他正坐在长安西街的清江楼里,从二楼的雅座,只能看到长安右门到承天门一带人山人海。   他眉头深锁,仰首连喝了两杯酒水,周身释放出一股阴郁不快的气息。   早在登闻鼓被敲响后,楚佑就即刻出府来了这清江楼,时不时有人来向他禀明整件事的经过。   而楚佑也从一开始的拭目以待,到现在一颗心沉入了谷底…… 第218章   楚佑仰首将一杯酒水一饮而尽,然后重重地将空酒杯敲在桌上。   这一回,是庾家提议要利用大公主的病向皇帝施压。   可他没想到这些年一向安份的庾家竟还藏着私心,背着他意图以借运术为庾家谋百年气运!   这借就借吧,他们居然还蠢得被发现了。   让皇帝抓到了把柄。   楚佑绷着脸,眼底似有一头野兽在烦躁地叫嚣着。   “哗哗——”   一只素白纤细的小手执起白瓷酒壶亲自给楚佑斟了酒,如珠贝般的指甲在白瓷的映衬下闪着莹莹的光辉。   楚佑抬眼就对上了顾云嫆和煦的笑靥:“别急。”   顾云嫆身穿一袭嫣红色绣白蝶穿花的褙子,鬓角戴的蝴蝶珠花以及耳垂上的红宝石耳环微微摇曳,映得她肌肤细腻无暇。   少女面莹如玉,眼澄似水,微笑时,如明珠生晕,似芙蓉般娇艳,自有一番说不尽的娇媚动人。   她的笑容、她的声音、她的存在……对于楚佑而言,就带着抚慰心灵的力量。   只是这么看着她,楚佑心头的戾气瞬间就消散了大半,眸底浮现柔情蜜意。   “庾家为了给自家谋气运,不惜牺牲无辜孩童,此事王爷并不知情,皇上也不能平白赖在王爷的身上。”   顾云嫆也给自己斟了杯酒,柔声宽慰道,“朝臣和世家都不会应的。”   楚佑一手执杯,将酒杯随意地转了转,心里暗叹道:嫆儿未免也想得太天真了。   她怎知他这个皇兄表面温和儒雅,实则阴险,心思弯弯绕绕,为了保住帝位,可以不择手段!   也就是他这些年没让皇兄抓到错处罢了。   不过……   楚佑深情而专注地盯着顾云嫆清澈的眼眸,挺秀的琼鼻,饱满的樱唇……他的目光又灼热了三分。   正是她的这种天真纯洁,让他迷恋,让他欢喜。   “我家二狗子找到了!”   窗外的街道上忽然就响起了一个妇人尖锐兴奋的声音。   顾云嫆下意识地透过敞开的窗户俯视着下方的街道,就见一对三十来岁的夫妇俩正兴高采烈地拉着一个老妇说话:“我这担心得一宿没睡好,还以为孩子永远找不回来了呢。”   “还好上天……不,还好皇上保佑啊!”   那对夫妇中的青衣妇人双手合十,热泪盈眶。   楚佑当然也听到了,眉心又皱了起来,嘴角勾出一抹冰冷的弧度。   呵,他这个皇兄便是这样阴险,怕是要借着这个机会造势,收买民心!   真真眼界浅薄,不过区区贱民,成得了什么气候!   顾云嫆俯视着街边那对喜极而泣的夫妇,沉吟着道:“王爷,我在想,这会不会是皇上在自导自演……”   “额,我的意思是,皇上是在引人入彀。”   她意味深长地在最后四个字上放缓了语速。   意思是,所谓的“借运术”一说会不会是皇帝顺水推舟地设局陷害庾家。   “……”楚佑的面色微微一变,薄唇紧抿,将手中的酒杯又放下了。   他倒是没有想过这个可能性。   顾云嫆有条不紊地继续道:“大皇子是皇上的独子,他被御史弹劾,皇上不可能坐视他的继承人名声受损。”   “事已至此,皇上现在能做的,无非两种,要么就颠倒黑白,堵上悠悠众口,要么就祸水东引。”   “正月初八那日的事,是大皇子对太后不孝忤逆在先,而皇上为了维护大皇子污蔑袁家在后。当日那么多双眼睛看着,无论是世家,还是勋贵,都不是瞎子。”   “皇上做不了暴君堵悠悠众口,那么,他能做的也唯有祸水东引,用另一件事来转移朝臣与百姓的注意力,为大皇子争民心。”   楚佑又举起了酒杯,垂眸喝着酒,蹙眉沉思着。   窗外的街道上传来了老妇激动的声音:“二狗子他娘,皇上真是爱民如子啊!”   “是啊。皇上仁善,我大景有此明君,是百姓之福!”   周围还有几个邻居闻声而来,他们聚在一起,绘声绘色地把皇帝夸得天花乱坠,更有人提起了顾燕飞:“还有那位顾二姑娘,真是神人啊!”   楚佑的眉心又皱得更紧了,额头似笼着一层浓重的阴云,眼神冷厉。   听到百姓提起顾燕飞,顾云嫆抿了下唇,浅啜了一口酒水后,才又道:“王爷,顾燕飞曾说,她从前在淮北得了一个老道的指点,学了些术法……”   当时顾燕飞说得漫不经心,似真似假,她也只当顾燕飞又在信口胡说,玩什么糊弄人的把戏,没在意。   但如今种种,让顾云嫆确信,顾燕飞在淮北时确实得了些“机缘”。   顾云嫆又喝了口酒水,捏着杯子的指尖微微用力,荡漾的酒水映在她眸子里,平添一丝凛冽。   从一开始,顾燕飞就是在扮猪吃老虎;   从一开始,顾燕飞千里迢迢地从淮北来京城就是为了复仇,为了向自己复仇,向素娘复仇……甚至她也打算迁怒到那些对自己好的身上,像顾太夫人,像方明风,像康王!   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说到底是因为自己觉得亏欠了顾燕飞,步步隐忍,步步退让,是自己大意了。   后悔晚矣。   顾云嫆飞快地调整了自己的情绪,再看向楚佑时,神情已然平静,声音始终不惊不燥:“王爷不如派人去淮北那里查查,也不知她在那里学了什么邪术障眼法。”   楚佑遥遥地朝承天门的方向望了一眼,很快就收回了视线,沉声问道:“嫆儿,你觉得那些都是障眼法?”   毕竟,上清可是在众目睽睽下烈火焚身的,那条血蛊也是在那么多人的眼皮子底下从安乐身上被引出来的……   顾云嫆勾了勾唇,露出一对浅浅的酒窝,笑容醉人,引得楚佑的目光痴痴地黏在了她脸上。   顾云嫆以指尖沾了些酒水,缓缓地在桌面上写了一个“龙”字,字迹温婉秀劲。   食指的指尖在最后的收笔处停顿了片刻,如剪水般的双瞳格外的明亮。   楚佑盯着那个“龙”字,眯了眯锐眸。   “百姓们太容易被煽动了。”顾云嫆微微叹息,带着一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感慨。   她从袖中拿出一方帕子,浓密长翘的眼睫颤了颤,淡淡道:“为了得到大皇子的青睐,顾燕飞也是用心良苦了。”   她正要擦手,那方帕子却被楚佑接了过去。   “我来。”楚佑细细地给顾云嫆擦拭起沾了酒水的纤长玉指,动作轻柔无比,仿佛在擦拭着一件无上的珍宝。   末了,他轻轻地在顾云嫆的指尖吻了一下,如蝴蝶戏花般一触即退,抬头对她道:“晚些我就让人走一趟淮北。”   就算顾云嫆不提,他也要查查这顾燕飞。   自打顾燕飞回了京城后,无论是嫆儿还是他,都是步步不顺。   顾云嫆能感受到楚佑对她的珍视,心尖一颤,眸中波光潋滟,面颊浮起浅浅的红晕。   “蹬蹬蹬……”   雅座外传来了急促的步履声,朝这边临近。   顾云嫆赶紧收回了手,指尖仍微微发烫。   一个白面无须的中年人快步走进了雅座中,目不斜视地走到了楚佑跟前,作揖禀道:“王爷,庾家家主已经认罪了。”   此言一出,雅座内的气温陡然直下,空气微凝。   楚佑的脸色瞬间又变了,方才眉宇间的那一抹缱绻也消失不见。   “没用的东西!”他顺手把手里的那方帕子揉成一团,眼里迸射出冰冷阴鸷的寒光,“一个世家家主这般没有骨气!”   顾云嫆微微点头,深以为然。   脑海中不由想起初八那日袁哲宁折不弯的做派。   比起袁家,庾家真是相差甚远,也难怪庾家这些年逐渐没落了,再不复往日的昌盛。   白面无须的中年人垂着头,不敢直视楚佑的眼眸,接着禀道:“是秦和审的庾家主。”   听到“秦和”的名字,楚佑的眸中又是一冷,这个秦和受太后的提拔才有了今天的地位,却是反咬了太后一口,真真可恨。   白面无须的中年人硬着头皮还在说着:“上清和庾家主互相攀扯,彼此推托……”   他说得还算含蓄,说得难听点,就是这两人狗咬狗。   楚佑的眸底幽沉幽沉,怒意随着对方的陈述攀至极点。   庾家,完了。   庾家虽不似前朝那般鼎盛,但是众世家抱团,彼此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庾家一倒,就等于在一众世家中撬开了一道口子,皇帝大可以趁胜追击。   而且,皇帝阴就阴在当众御审,如今占尽了民心。   这一步棋,世家已经落了下乘。   看着楚佑拧眉的样子,顾云嫆有些心疼,一手越过桌面轻轻地覆在他的手背上。   为了削弱康王的助力,他还真是“用心良苦”!   顾云嫆蹙了蹙柳眉,叹道:“要是现在能下场暴雪就好了……”   楚佑先是一愣,朝窗外的碧空望去,忍不住心想:是啊。要是有暴雪就好了。   皇帝体弱多病,扛不住寒风暴雪,无论是此刻中止亲审,还是体力不济地硬撑下去,都对自己有利。   楚佑幽幽叹了一口气,正要接话,下一瞬,外头的天色突然暗了。 第219章   只不过眨眼的功夫,原本晴朗的天空中竟然阴云密布,那层层叠叠的黑云黑压压地铺满天空,似乎夜晚提前降临。   “轰隆隆!”   天空中炸响了阵阵震耳的雷鸣,呼啸的狂风卷起,卷起地的尘土、落叶,那一道道酒幡更是被狂风吹得猎猎作响。   下方街道上的百姓都被这一幕惊住了,惊慌失措地喊着:“打雷了。”   “这大冬天怎么打雷了!”   “风还怎么大!”   “……”   嘈杂的喊叫声此起彼伏。   雅座中,那白面无须的中年人看得目瞪口呆,不由想起了一句俗语:冬天打雷雷打雪。   这句话的意思是,冬季打雷是出现暴雪的先兆。   仿佛在验证他的想法似的,天空中很快就飘起了鹅毛般的雪花,纷纷扬扬,白茫茫的一片。   狂风越来越大,风卷着一片片雪花飘进窗户,泼洒在了桌面上,还有几片落进了酒杯中。   “这……”楚佑惊讶地看着顾云嫆,微微瞪大了眼。   若非他亲眼所见,简直无法相信,这天仅仅因为嫆儿的一句话就变了。   就连顾云嫆自己也略有几分惊讶,但立刻就恢复如常,嫣然一笑,恍如千树万树梨花竞相盛放,潋滟起春色。   “我的运气一向很好。”顾云嫆自信地说道,眉目生辉。   从小到大,她的运气都很好,可谓是心想事成。   “嫆儿!”楚佑翻手抓住了顾云嫆纤细的手腕,猛地将她拉了过来,让她坐在自己的腿上。   顾云嫆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低呼了一声。   她想说还有人呢,可抬眼看去时,却发现那白面无须的中年人早就识趣地退了出去,甚至还贴心地帮他们把雅座的门也关上了。   楚佑将手臂环在顾云嫆的纤腰上,紧紧地桎梏住,让她的背贴着他浑厚的胸膛,两人的体温隔着衣料彼此熨帖。   “你真是本王的福星。”楚佑垂下头,低声将薄唇凑在顾云嫆的耳边道,那灼热的气息吹上她白玉般的耳垂。   楚佑是真的这么认为。   八年前,他在扬州遇险,也是她救了他。   她是他的福星!   也唯有她眼里看到的他只是他这个人,八年前是如此,现在也还是如此。   “呼——,呼——”   片刻间,窗外的雪就越来越大,风也越来越大,简直要把街边的树木连根拔起似的。   街道上的那些小贩赶紧收摊,至于那些百姓要么往周边的铺子里躲,要么匆匆踏上归程,没一会儿功夫,路人如鸟雀散,西长安街上空了一大片。   唯有风雪呼啸不止。   不止是长安西街这边在下雪,整个京城都在下雪,如鹅毛似柳絮的雪花密集得仿如一道道雪帘。   “下雪了。”驾车的车夫喊了声。   顾燕飞从窗口伸出一只手,任由那朵朵冰冷的雪花落在她的掌心。   “啧。”顾燕飞看着雪花在她的掌心化成了透明的冰水,手指一弹,就水滴掸去。   对于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雪,她一点也不意外。   这小世界的天道就是这么偏心,总把顾云嫆当作心肝宝贝捧在手里,由不得她受一点点的委屈。   这场暴雪来得不早不晚,偏选在这个时候,自然不是单纯的“巧合”。   顾燕飞朝承天门的方向望了一眼,迟疑了一下,对车夫吩咐道:“回侯府。”   车夫应了一声,高高地挥起了马鞭,调转了马车的方向,转而朝定远侯府所在的远安街驶去。   顾燕飞慵懒地倚在马车里,打了个哈欠,一双杏眸都惺忪地眯了起来。   她还是不去了吧。   剩下的就是朝廷的事了,案子到底该怎么审,人犯又该怎么处置,还有那些个错综复杂的朝堂关系、变幻莫测的人心与利益纠葛,光想想就头痛。   顾燕飞又懒懒地打了个哈欠。   数之不尽的雪花不断地自阴沉沉的空中飘落,还在越来越大。   这才一会儿功夫,地面上、城楼上、树梢上就积了一层雪白的积雪,连百姓们头上、身上也披上了一层雪,冻得他们浑身上下瑟瑟发抖。   暴雪铺天盖地而来,似要将这污浊的尘世都染成无瑕的霜白色。   百姓们本是拼着一腔热血在等一个判决,但是现在雪太大了,呼啸的风声几乎把人声给压了下去。不少人又变得忐忑起来,生怕此案有始无终。   尤其是书生张闵,紧紧地搂着女儿,一时恨恨地看着跪地的庾家主庾宣与上清,一时又目露期待地看向前方坐于一把高背大椅上的皇帝。   在场的内侍自然不会任由皇帝与大皇子受寒,早有人撑起桐油伞为父子俩遮挡这漫天风雪。   “咳咳咳……”皇帝龙体荏弱,哪怕披上了厚厚镶狐毛的斗篷,还是在寒风中不住地咳嗽了起来,脸色略显潮红。   赵让为皇帝轻抚着背,又拭了拭皇帝额头的体温,感觉手下微微发烫,心中忐忑:皇帝前些日子刚感染过一场风寒,好不容易才养好。   若是继续审下去,以皇帝的龙体,必会受寒,结果就是大病一场,甚至危及生命。   环视周遭一双双目光灼灼的眼睛,在一旁静立许久的楚翊忽然动了,优雅地对着皇帝作揖道:“父皇,不如就由儿臣代君审讯?”   他作揖时,宽大的雪白袖口垂下,在寒风中如白蝶般飞舞,衬得他好似仙人般。   “咳咳……”皇帝又垂首咳了两声,抬头看向楚翊时,浑浊的眼底露出些许笑意,二话不说就应了,“好,你来帮朕审。”   皇帝是巴不得由儿子来帮自己审,若是可以的话,他只恨不得现在就退位当个太上皇。   等稍微缓过劲来,皇帝又转向了那些在风雪中等待的百姓,抬手指着楚翊正色道:“这是朕的大皇子,就由他来代朕审理此案,如朕亲审。”   皇帝的声音沙哑低沉,在寒风中被吹散,还是由内侍高声复述了一遍,才传入百姓们的耳中。   百姓们纷纷应承,齐声高呼:“请大皇子殿下做主!”   他们都曾亲眼看到这位俊美的大皇子殿下对大公主这个妹妹体贴倍至,方才皇帝亲审时,也是大皇子在一旁梳理线索,提出建议,思路清晰,且公允公正,让人觉得信服。   皇帝更是爱民如子,明明龙体抱恙,还在关心他们这些普通百姓,实在是难得的仁君!   百姓们一个个面露崇敬之色,齐齐望着皇帝与楚翊。   皇帝瞧着这一幕,颇感欣慰,又吩咐了楚翊几句,就在内侍与禁军的簇拥下离开了承天门。   百姓们灼灼的视线全都转而投向了楚翊,热切地搓着手等待着。   不想,楚翊没急着继续审案,反而先令人送来了一杯杯热腾腾的姜茶以及一把把桐油伞。   热腾腾的姜茶下肚,又有桐油伞挡雪,在场的百姓们全都分外妥帖,感觉浑身上下似乎都暖了起来,心里感慨这位大皇子真是如皇帝一般爱民如子。   在阵阵姜茶香中,楚翊只问了庾宣与上清一句话:“你二人可还有话说?”   这两人还真有话说,你争我抢地又说了一番车轱辘话,翻来覆去就是在推卸责任。   其实此案已经审得七七八八,无论他们怎么彼此推脱,也不过是主犯与从犯的差别,两人所犯的罪状证据确凿,也没有任何人强迫他们。   楚翊没听几句,就打断了他们,直接定了罪:   “你二人谋害大公主,掳劫无辜孩童,不惜以两百人命为你庾家借运,更意图嫁祸天子,罪证确凿,同谋同罪,皆是死罪。”   “于正月十五后行刑!”   “庾氏其余族人,由三司会审再行定罪。”   “锦衣卫前往豫州拿人,一并押送来京城审讯。”   只这前面第一条,就足以令在场的这些百姓痛快了,一个个眼睛发亮,喜形于色。   “大皇子殿下英明!”   不知道是谁第一个声嘶力竭地喊了出来。   紧接着,其他人也喊道:“大皇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那无数道喊声整齐地重叠成了一道声音,气势惊人,似乎连周围密密麻麻的暴雪都被这万众一心的喊声震开了些许。   一旁的京兆尹已经足足站了一个多时辰了,听到这一声声的高呼千岁,眉头紧皱。   在暴雪的摧残下,他冻得面色发白,浑身发冷,可依旧维持着世家的体面,挺着脊背,站如松。   皇帝把他宣来后,就一直没理他,直到离开,也没看过他一眼,像是全然忘了他一样。   看来皇帝与大皇子是不敢动他了。   不过是为了民心,把他宣来作作样子罢了。   京兆尹暗暗地松了一口气,悬在半空的心此刻终于落到了实处。   是了,皇帝已经动了庾家,等于主动挑衅了世家,必不敢再妄挑事端,把战火扩展到其他世家。   想想皇帝那绵软的性子,京兆尹心中暗自冷笑,面露傲然之色,随手整了整袖子,掸去了袖子上的积雪。   几丝寒风钻进他的领口,冻得他打了个寒战,心中不快。   今天这件事实在是荒唐,为了区区几个贱民闹事,就莫名其妙地把他宣来此处。   等他回去,定要上折弹劾大皇子,以正他们世家的风骨,也免得皇帝父子得寸进尺。 第220章   一旁跪地的班头以及衙差们见京兆尹一脸淡定从容的样子,他们也慢慢安下心来。   无论是早先把那个姓张的书生赶出京兆府衙,还是来这里杀几个闹事的贱民见见血,都是京兆尹吩咐的。   只要京兆尹没事,那他们肯定也没事。   就连皇帝老儿也不敢随便动世家,这庾家也就是撞枪口上了!   几个衙差暗暗地交换着眼神,就在这时,前方传来了楚翊在寒风中显得有几分清冷的声音:“京兆尹何在?”   京兆尹皱了皱眉,在众人灼灼的目光中朝楚翊的方向走了过去,俯首作揖:“臣在。”   他的头上、眉毛上都染了白雪,像是骤然苍老了好几岁。   楚翊的目光清清淡淡地在京兆尹的身上掠过,没有审讯,也没有斥责,直接下了定夺:   “京兆尹冯赫,玩忽职守,欺上瞒下,鱼肉百姓,革职待三司会审。”   什么?京兆尹震惊地抬起头来,直视着楚翊的眼眸。   大皇子怎么敢呢,他这是要把所有的世家都得罪彻底吗?!   他还没当上太子呢!   京兆尹的眼睛瞪得微微凸了出来。   几个銮仪卫立刻领命,朝京兆尹围了过来,其中一人冷冷道:“冯大人,得罪了。”   说话间,两个銮仪卫动作强势地朝京兆尹抓去,打算除去他身上的官帽官服。   “凭什么?!”京兆尹怒了,意图挣脱两个銮仪卫,大步朝楚翊逼近,“无凭无据,凭什么夺本官的官职!”   对于京兆尹来说,当众脱衣,那是比掌掴还要大的羞辱。   他们世家宁折不弯,他今日若是任由大皇子这般折辱于他,他将来又如何立足世家!   楚翊起身朝京兆尹走了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一派磊落地温声道:“京兆尹乃京城的父母官,当心系百姓。”   “百姓有冤,敲响了京兆府的鸣冤鼓,冯大人身为京兆尹却置之不理,到底是受了蒙蔽,还是玩忽职守,吾总得给百姓一个明明白白的交代,方能安民心。”   “待三司会审后,若冯大人有冤,吾定会当众向大人赔罪,还大人一个清白。”   楚翊这番话说得正气凛然,周围的百姓听得十分熨帖,感慨大皇子真是温文儒雅,公正公允。   百姓们心有感触,交头接耳地夸赞起大皇子,赞许之词不绝于口。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前方传来京兆尹尖锐的声响,百姓不由蹙眉,目光又朝楚翊与京兆尹的方向涌去。   京兆尹气急败坏;大皇子文质彬彬。   百姓们远远地看到大皇子嘴唇微动,似乎又说了什么,但是周围实在是风雪太大,根本听不清。   听不清就听不清吧。   大部分百姓根本不在意,觉得大皇子的脾气实在太好了,身份高贵,对臣子还这般谦和,真是一个神仙人物般的人物啊!   百姓们正感慨着,却见京兆尹忽然就面目狰狞地出手推了大皇子一把。   大皇子面色一变,手抚着左肩连退了好几步,刺目的鲜血自五指间流淌而出,在那霜白的衣衫上分外刺眼……   “啪嗒”一声,一把沾血的匕首落在地上。   周围霎时间一片死寂,在场的百姓都惊住了,瞠目结舌地忘了说话,有些懵。   寒风陡然间变得更加凶猛,如虎啸般咆哮在众人的耳畔。   “护驾!”   一道绯影闪过,一个神情冷峻的绯衣青年出现在京兆尹的前方,大喝了一声,手里的长剑在同时出了鞘。   一道冰冷的剑光劈开漫天雪花。   他手里那柄寒气森森的长剑毫不犹豫地对着京兆尹的脖颈挥下,杀气凛然……   “不是,我……”京兆尹张嘴欲辩,面色煞白。   我没有。   但他后面的话已经说不出口了,那寒气四溢的剑刃对准了京兆尹的脖颈,重重地挥下……   一剑魂断。   京兆尹的人头已经落了地,殷红的鲜血猛然间自脖颈上的断口喷涌而出,溅在了青年的绯红官袍上。   鲜血自剑刃上“滴答、滴答”地滴落,染红了下方洁白的雪地。   京兆尹那死不瞑目的头颅在地上滚动着……   楚翊垂眸轻咳两声,似有不忍之色。   少顷,他抬起了头,对着周围的百姓朗声道:“京兆尹冯赫当众行刺,有谋逆之嫌。”   “着锦衣卫查封京城冯家,必要查个清楚明白。”   百姓们当众看了一场刺杀,又亲眼看到京兆尹被砍头,这一幕实在是太过血腥,不少人吓得魂飞魄散,一道道惊呼声此起彼伏。   惊吓归惊吓,在场却是无人同情京兆尹。   这京兆尹真是罪该万死,不为他们老百姓作主,居然还想行刺一心为百姓的大皇子,死了也活该。   比起京兆尹,百姓们更担心的是大皇子殿下的安危。   前方的书生张闵结结巴巴地问道:“大皇子殿下,您觉得怎么样?可要赶紧传唤太医?”   众人担忧的目光全都落在了楚翊身上,皆是惊魂未定。   楚翊捂着左肩的伤口,薄唇紧抿,深吸了一口气,才徐徐道:“无碍。”   接着,他吩咐执剑的绯袍青年道:“顾渊,今日风雪大,让百姓们先散了吧。”   “今日这暴雪来得突然,怕是会有人冻伤冻病,着令太医院在京城施医施药。”   百姓们闻言,全都感动不已,齐声跪谢起大皇子的恩德。   在一片热烈如雷动的声响中,受伤的楚翊在几名銮仪卫的搀扶下离开了。   顾渊没急着走,俯身亲自捡起了地上那把染血的匕首,目光复杂地看着楚翊的背影。   青年白衣如雪,纤尘不染。   顾渊收回视线,看着手里的那把匕首,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   他跟在楚翊身边的时间不算久,却足以他明白楚翊并非一张洁白无瑕的白纸。   他们这位大皇子心机深沉,芯子就是黑的,心思弯弯绕绕。   作为臣子,他觉得大皇子这样挺好。   那些世家一个个骄横跋扈,自视甚高,就像这京兆尹冯赫更是仗着世家出身把持着京城,欺上瞒下,遮蔽了皇帝的耳目。   京城是天子脚下,不能握在皇帝的手里,就是一个天大的祸患,今天的事就是一个最好的警示。   若非今日妹妹掺了一脚,又有大皇子快刀斩乱麻,后果不堪设想。   然而,作为……   顾渊浓密的眼睫颤了颤,几点雪花落在了他的睫毛上,心中复杂,泛着一丝酸:自家妹妹还小呢。   顾渊一边想,一边大步朝楚翊离开的方向追了过去。   这桩惊心动魄的案子终于了结,承天门一带的百姓们渐渐地散去,带着对大皇子担忧以及对皇帝父子的感恩戴德离开了。   一把把桐油伞随之散开。   一炷香后,宫门前又逐渐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大雪纷飞,寒风如万马奔腾般呼啸不止,整个京城都是白茫茫的一片。   才不过短短半个时辰,京城里就摆出了好几个义诊施药的摊子,都是太医院的太医以及大皇子出银子雇的大夫,又有宫里的人在街头巷尾摆了十几个施粥的摊子。   百姓与乞丐闻声而来,排起一条条蜿蜒的长队,那热腾腾的粥和姜茶让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雪变得也没有那么寒冷了。   咆哮的暴雪足足刮了整整一晚上,直到第二天清晨才停下。   顾燕飞一早起床时,庭院里的雪已经积得很厚了,一眼望去,白茫茫的一片,银装素裹。   屋子里弥漫着热气腾腾的食物香味,顾燕飞悠然吃着早膳。   卷碧一边侍候自家姑娘用膳,一边欢欢喜喜地说道:“姑娘,吴婆子家的小孙儿找到了。”   “今天她还眉飞色舞地说着要给皇上立长生牌位,还要去寺里为皇上祈福,求菩萨保佑皇上福寿安康呢。”   “她还说,以后再也不去无量观了,说无量观出了上清这么个老鼠屎,怕是那锅粥早就臭了。”   “……”   卷碧想到什么,说什么,扯了一通,目光忍不住就又透过窗口往庭院飘,心里想着两个晚上都不见踪影的三花猫。   顾燕飞只当闲话听。   她胃口不错,津津有味地吃了一碗皮蛋瘦肉粥,一碗燕皮馄饨以及一笼小笼包,最后还拈了块桂花小米糕吃。   卷碧赶紧去给顾燕飞倒了杯热腾腾的消食茶,又道:“姑娘,您昨天睡下后,侯夫人叫了三拨人来叫您,都让奴婢打发了。”   昨天顾燕飞为了破庾家的阵几乎用完了体内所有积攒的灵力,一回家合眼就睡下了。   足足睡了六七个时辰,一直到今早巳时才醒。   用过早午膳后,顾燕飞又困了,懒洋洋地又往美人榻上歪下了,眼皮沉甸甸的,脑子也昏昏沉沉。   她总觉得自己似乎有什么事忘记了,可整个人迷迷糊糊地,根本想不起来。   既然想不起来,那么想来这件事也不重要。   顾燕飞也没纠结,闭上眼,又沉沉地睡去了。   正午时,她又醒了,找了一册志怪小说,翻翻书,吃吃点心,喝喝酒水。   翻着翻着,她就嫌翻书累,干脆使唤卷碧念书给她听。   听着听着,她又困了,不知何时,再次睡了过去,不省人事。   直到下午临近申时的时候,顾燕飞抱着薄被从美人榻上弹坐起来,面色古怪地低呼了一声。   啊!   她的猫还没要回来呢!   唔。顾燕飞又懒懒地打了个哈欠,心道:反正晴光一向会找乐子,现在肯定比皇帝过得还享受,让它多玩几天吧。   门帘被人从外面掀起,卷碧一脸激动地快步进来了,分外愉快地禀道:“姑娘,大皇子殿下来了,是来求见姑娘的。对了,大少爷也跟着大皇子殿下来了。” 第221章   顾燕飞的哈欠才打了一半,惊讶地朝卷碧看去,就见卷碧那圆圆的小脸上带着一点小骄傲,尾巴简直快翘上天了。   大皇子亲临定远侯府确实值得整个侯府为之震动。   定远侯府也是追随太祖皇帝建国的老臣了,可自打先侯爷顾策投敌后,定远侯府就为先帝所不喜,渐渐地游离于京城的权贵圈之外。   这些年,也就康王楚佑为了顾云嫆曾几度驾临过侯府。   定远侯顾简第一时间得了大皇子来侯府的消息,立刻亲自整装出去迎,可跑到外仪门时,却迎了个空。   门房讷讷地禀道:“侯爷,大少爷已经领了大皇子殿下进去了。”   “……”顾简的脸色瞬间变了,“白眼狼”三个字就在嘴边,勉强咬在了齿缝之间。   这个顾渊实在是不像话,完全不顾家族的利益。   大皇子来了府里,顾渊居然也不等他这个叔父来招呼,就直接把人领走了。   顾简想追过去,可又怕顾渊犯混,当着大皇子的面胡说八道。   如今这京里乱糟糟的,侯府可不能再惹了大皇子的不满。   顾简站在原地左右为难,烦躁地来回踱了一圈。   顾渊可不在意他这位二叔在怎么纠结,直接就带着楚翊去了位于侯府东侧的花园,在一处水阁小坐。   不多时,顾燕飞就带着卷碧一起来了花园。   顾燕飞披了一件丁香色镶貂毛的斗篷,走动时,如天际彩霞流动,为这银装素裹的花园平添一抹亮色。   来的不仅是楚翊和顾渊,连锦衣卫指挥使何烈都来了,他一看到顾燕飞,脸上就露出过分亲和的笑容,看得后方的卷碧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顾燕飞随意地跟楚翊打了声招呼后,就将自家大哥一把扯了过去。   顾渊要当差,好些日子没有回侯府来了,顾燕飞抓着他的手腕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还绕着他看了一圈。   那直勾勾的目光直看得顾渊莫名其妙。   片刻后,顾燕飞灿然一笑,露出颊畔一对浅浅的笑涡,释然道:“没事了。”   “什么事?”顾渊一头雾水地看了看妹妹,又看了看自己,把自己从脚到胸口地来回打量了一遍。   楚翊的右手置于椅子的扶手上,两根修长的手指屈起,轻轻地叩动了两下,若有所思地看着顾渊,猜测道:“莫不是上清在顾渊的身上留了‘印记’?”   这句话是对着顾燕飞说的。   “不错。”顾燕飞点了点头,双眸中透着凛凛寒光。   “什么时候?”顾渊难掩错愕地瞪大了眼,平日里总是冷峻的面容罕见地露出了符合他这个年纪的青涩。   看着自家大哥,顾燕飞的心头泛起一丝丝酸楚。   她的大哥还不满十八岁,可从父亲过世的那一刻,他就逼着提前长大了,他必须撑起长房,必须守护幼妹,必须……   上辈子的大哥实在太苦了……   顾燕飞知道顾渊并不需要怜悯,面上不曾露出分毫,抬手指了指顾渊的心口,乖乖巧巧地有问必答:“应该是上回上清陪着慕容雍家来迎亲的时候。”   顾燕飞也是因为慕容老夫人的事得了一些功德,眼睛变得比从前更灵,才能看到顾渊的灵魂上多了一个不该有的“印记”。   这是为了借运烙下的标记。   而这种印记一旦打在了灵魂上,是不能强行去掉的,它就像是一根卡在肉里的刺,强行去除,反而会伤及魂魄。   所以,她一直耐心地等待着。   等着上清启阵,唯有这样,她才能毫发无伤地为大哥去掉这个“印记”。   不得不说,庾家还是超出了顾燕飞的想象,她原以为庾家是找到了什么有灵力的东西启阵,没想到他们竟然歹毒的用孩童的心头血。   顾渊垂首看了看自己的左胸口,道:“我完全没有任何感觉。”   其他下人都被打发了,水阁内,只留了卷碧伺候。   给众人上茶的卷碧听得是汗毛倒竖,手一抖,手上端的茶盅差点没打滑。   顾燕飞眼明手快地顺手扶了那茶盅一把,淡淡道:“当然不会有感觉。”   这才是这种阵法的邪性所在。   被借运之人在无知无觉中被烙下了印记,被夺走了气运,最后在无尽的绝望中一点点地凄惨至死。   顾燕飞把那盅刚上的茶递给了顾渊,用一种安抚的口吻说道:“现在没事了。”   聚灵借运阵已破,烙在顾渊心口的那个“印记”自然而然会消除。   顾渊不由松了一口气,接了妹妹递来的茶盅。   要是他真被人夺了气运,怕是会成为妹妹的负担。   卷碧飞快地给来客都上了茶,水阁内,茶香袅袅。   顾燕飞一向不拘着,落落大方地在一旁坐下了,很自然地看向与她隔着一个茶几的楚翊问道:“事情都解决了?”   楚翊浅笑着点头,眉目温润,闲话家常般与她说了一些后续:   比如,皇帝从昨天到现在已经收了几十本折子压在御案上,其中也不乏弹劾楚翊的折子;   比如,御书房前跪了七八个御使,有的求严惩袁家,有的则在质疑皇帝不经三司,定罪草率,有违律法;   比如,目前那些世家内部分了两派,正为了保庾家,还是保冯家,吵作一团,互不相让。   “等等!”顾燕飞好奇地打断了楚翊,“冯家?”   犯事的不是庾家,怎么又扯上了一个冯家?   她昨天离开承天门后,莫非后面又发生了什么事吗?   顾燕飞目光灼灼地看着楚翊,把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思直接写在了脸上。   楚翊低低一笑:“京兆尹冯赫当众行刺,意图谋反。”   “行刺?”顾燕飞确信了,她果然是错过了一场大戏,“行刺谁?”   “我。”楚翊道。   “你?”顾燕飞把脸朝他凑近了一些,一手托着下巴。   从他的气色看,实在不像是受了伤的呀。   顾燕飞忽然就想到了丹阳城外的马车里楚翊对着衙差装病的样子,愉快地笑了出来,越笑越欢快。   楚翊试了试茶盅的温度,才递给她,顾燕飞很顺手地接了过来,喝了口恰好入口的茶水,又问道:“后来呢?”   “世家这铁桶算是撬开了。”楚翊勾了勾唇,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眼神平静无波。   自太祖建国后,这些世家一向抱团,联合对抗太祖的打压,可今天,这些高门世家终于出现了一道裂痕。   顾燕飞懒得动脑子,只当故事听,心想:这些个世家啊,制衡啊,真是麻烦。   还是在曜灵界好,强者为尊。   她随手就从窗口的梅树上摘了两朵红梅,拈在指间把玩,随口问了一句:“你这是要分而击之?”   楚翊但笑不语,慢慢地喝了口茶,唇角浅浅一弯。   这一次能将世家抱团的世家撬出这么道缝隙,也是天时地利人和。   世家以袁家为首,可现在袁哲还被关押被北镇抚司的诏狱中,众世家少了这么牵头人,才会在保庾家、还是保冯家的问题上产生了分化。   以目前的情势,世家想要把庾家与冯家都保下,绝无可能。   世家是高傲,但也不是蠢的,知道这一回必得有所取舍。   若是平日里,那些世家早就在袁家的周旋下达成了对外的一致。   说到底,袁家的根基还是太浅了,只能算是世家与太后、康王母子之间的纽带,袁家还没到令其他世家彻底折服的地步。   顾燕飞看着楚翊,忍俊不禁地轻轻嗤笑起来,戏谑地点评了一句:“心眼真多。”   她说的当然是楚翊。   何烈:“……”   顾渊:“……”   何烈的表情有些古怪,来回看着二人,心道:顾二姑娘不愧是高人,敢这么跟大皇子说话的,除了皇帝外,也大概唯有她了。   顾渊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   楚翊却是神色自若,把顾燕飞的这句话当成了赞赏,眸中的笑意如涟漪般散开,低叹道:“可惜了。”   顾燕飞知道楚翊是在说昨天下午那场突如其来的暴雪,莞尔一笑。   少女的笑声如环佩相击,清泉叮咚。   她歪着小脸往楚翊的方向凑了凑,正色道:“太顺了不好!”   像他们这种天弃之人,这么衰的命格,若是事事顺遂,天道便会看不过去,会压制他们的。   “现在这般,刚刚好。”顾燕飞盯着楚翊的眼眸,眸里闪着星星点点的清光。   楚翊微微一怔,静静地看着顾燕飞。   她明明有能力凌驾于任何人之上,但依然安之若素,没有因此而高傲,没有因此旁若无人。   楚翊低声道:“是啊,这样正好。”   她现在这样,正正好。   楚翊的目光一直看着她,眸底的笑意更浓,还有那么一丝丝灼灼的光芒。   他的眼睛很漂亮,眼型优美,眼尾的睫毛尤其纤长,衬得眼型愈发秀长,眼尾的红痣比她指间拈的红梅还要娇艳。   被这么一双漂亮的眼睛盯着看,顾燕飞突然觉得有些不自在。   她借着托腮的动作,偏开了视线,一手把玩着手里的那朵红梅,问道:“你来找我可有什么事?” 第222章   楚翊低低一笑,抬手指了指何烈:“有事找你的是他。”   何烈往前走了一步,对着顾燕飞恭恭敬敬地抱拳,清了清嗓子道:“顾二姑娘,昨天姑娘提起借运术的事时,在下就想到了族中的一名族兄。”   “族兄名叫何照,这是他的生辰八字……”   何烈把他那名族兄的遭遇大致说了一遍,从他自小天资聪颖,十六岁考中解元,一直说到对方十六岁后的一连串霉运,神情与语气复杂至极。   寒风卷着些许积雪透过敞开的窗户刮了进来,平添几分寒意。   顾燕飞摸着下巴,看着纸上写的生辰八字,面露沉吟之色,断言道:“他的确是被人借了运。”   这何照的八字极好,本该是天之骄子,可以位极人臣,人生不该如此坎坷的。   虽然何烈心里早就猜到了,也有七八成的把握,可此刻听到顾燕飞亲口确认时,心里依然有些沉重。   以何照族兄的才华本该早就考上进士,甚至有机会成为大景朝第一个连中三元的人,却因为被小人谋害……   何烈定了定神,接着道:“何照族兄这些年可谓一贫如洗,无论做什么,必然遭遇天灾人祸。”   “不过他虽然运气不好,但也没有自曝自弃,如今在族中教孩童读书,又有族中接济,勉强度日。”   “何照族兄是个极有才华之人,不仅熟读四书五经,而且过目不忘,精通算学、地理……凡是他走过的地方,就能熟记于心,绘出精确的舆图来。”   说着,何烈幽幽叹了口气。   这个平日里冷酷的锦衣卫说起自己的亲人时,神情间也有了人间的烟火气。   水阁内,安静了片刻,窗外隐约传来风声,以及积雪自枝头落下的簌簌声。   楚翊慢慢地喝茶,眼角的余光瞥着那顾燕飞指间轻轻拈动的那两朵红梅,眸光柔和如月。   “顾二姑娘,”何烈定了定神,再次对着顾燕飞拱了拱手,郑重地请教道,“敢问在下这族兄的状况可有什么化解之法?”   何烈目光灼灼地看着顾燕飞。   “卷碧,你去拿朱砂与符纸来。”顾燕飞吩咐卷碧道。   何烈闻言精神一振,眼里浮现希望的光辉。   卷碧领了命,就匆匆地跑了。   卷碧不仅力气大,跑得也快,就这么一来一回跑一趟玉衡苑才花了半盏茶的功夫,还脸不红,气不喘的。   她一刻也没休息,给顾燕飞伺候起笔墨来。   顾燕飞心有成算,以笔尖沾了沾朱砂,心神合一,笔力娴熟地在淡黄色的符纸上画了一道蜿蜒的符文。   这还是楚翊第一次亲眼见她画符,目光定定地凝固在了她身上,那么专注,那么安宁。   顾燕飞将刚画好的符纸随手抖了抖,就交给了何烈,叮嘱道:“让你族兄把这道聚运符带在身上。”   “借运阵已破,你族兄的气运也不会再丢失。”   “这聚运符能将他的气运聚于灵台,让他至少能像常人一样。”   何烈双手接过符,十分慎重,又再三谢了:“多谢顾二姑娘,在下代族兄谢过姑娘。”   何烈仔细地将符收在胸口的衣袋里,接着就看向了窗边的楚翊。   何烈今日是特意来侯府找顾燕飞求破解之法的,他不好贸然登门,便跑去找顾渊引荐,没想到大皇子恰好听到了,也要跟过来。   现在符也求到了,那他们是不是该走了?   何烈以询问的眼神看着楚翊。   楚翊掸了下衣袍,优雅地起了身,含笑道:“回宫。”   何烈一愣,心道:原来大皇子还真是来陪他求符的啊!   顾燕飞自然而然地起身相送。   顾渊与何烈尽职地跟在楚翊的身后,如影随形。   四人一路无语地来到了外仪门,那里停着一辆黑漆平头马车以及两匹高头大马。   赶车的小拾甩着手里的马鞭对着顾燕飞笑了笑,算是问好了。   楚翊身子一侧,霜白色的斗篷飞起一角,恰好挡住了后方的小拾,他突然偏头对顾燕飞道:“元宵节那晚,我们一起去看花灯可好?”   一句话令后方的顾渊与何烈差点就一个趔趄。   而顾燕飞的眼眸在听到“花灯”时瞬间就亮了起来,瞳孔亮晶晶的。   两世以来,她从来没有看过花灯,只记得上辈子听侯府的堂姊妹们说过,京城中一年一度的元宵灯会十分热闹,也唯有七夕灯会勉强可以相提并论。   楚翊读懂了她的眼神。   她的眼神也不难读懂,就像和安乐说起灯会时那向往的眼神一模一样。   楚翊的眼底荡漾起了柔软的笑意,冬日的阳光映得他眉眼生辉。   他放柔音调,诱惑道:“灯会就在大昭寺附近的南大街,当晚有庙会,会有各种好玩的、好吃的,各种杂耍百戏,各式各样的花灯,还有京城最擅长扎灯人会扎上一盏巨大的龙灯放在大昭寺的门口。”   “大半个京城的人都会去游灯会,灯会会一直持续到午夜。”   “我们可以去猜灯谜、放天灯、赏烟花、看舞狮、逛庙会……”   顾燕飞的眼睛越来越亮,越来越亮,点头应了:“好。”   “……”后方的何烈用一种一言难尽的眼神看着楚翊,心里确信了:好嘛,他就知道大皇子肯定不是特意陪他来的。   今天的风依然有些大,顾燕飞站的位置又恰好逆风,一阵风将她散在背上的头发和发带胡乱地吹到了鬓角、眼尾。   顾燕飞正要捋发,楚翊已经先她一步地抬手,很顺手地将她右脸的几缕乱发与长长的发带捋到了她耳后。   他出手快,收手也快,快得顾渊甚至来不及说什么。   “十五那日黄昏,我来接你。”说完这句后,楚翊就上了那辆马车。   紧接着,顾渊与何烈各自上了各自的马匹,两人的表情更古怪了,尤其是顾渊。   顾渊心里其实有很多话想跟妹妹说。   虽然大皇子除了心思重了点,别的也没什么不好的,但婚姻大事,对于姑娘家而言,是一生一世的大事,还是要好好想想,仔细想想,千万不能轻易让人给哄了。   哎。   顾渊心里简直是愁死了,骑在马上还一步三回头地看了妹妹好几眼。   他今日还要当差,也只能跟着楚翊一起离开了侯府。   顾燕飞站在原地,目送他们的车马从侯府的角门驶出,心情颇为愉快。   她转过身,一边往内院方向走,一边问卷碧道:“卷碧,你会扎花灯吗?”   距离元宵还有五天,她肯定来得及扎一盏漂亮的花灯。   卷碧点点头,又摇摇头:“奴婢只会做最简单的圆灯笼,那些兔子灯、猫儿灯、走马灯什么的,奴婢就统统不会了。”   “圆灯笼就圆灯笼。”顾燕飞的兴致丝毫不减,步履轻快,“我想想可以用什么符给我的花灯增彩增色。”   卷碧也来劲了,乐呵呵地给自家姑娘出主意:“姑娘,您的蝴蝶逐香符就很有趣。”   “这个主意不错。”顾燕飞愉快地打了个响指,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赶紧回玉衡苑扎灯笼了。   主仆俩言笑晏晏地跨过了内仪门的门槛,就见三四丈外,侯夫人王氏带着一众仆妇就站在高高的照壁旁。   王氏是得了顾简的吩咐,特意在这里等着顾燕飞的。   寒风中,她的脸庞被风吹得有些红,身形僵直,周身笼着一层焦虑的气息。   “燕飞,”王氏有点着急地朝顾燕飞走近了两步,开门见山地连续问了两个问题,“大皇子回去了吗?他今天来做什么?”   顾燕飞对着卷碧做了个手势,吩咐道:“大皇子现在应该还没走远,你快点过去,把人拦下,就说,侯夫人问他来做什么。”   “是,姑娘。”卷碧一向听话,转身就跑,把王氏吓得心惊肉跳。   “不许去!”王氏失态地唤道,赶紧叫住了卷碧,脸色难看至极,僵硬至极。   顾燕飞一脸疑惑地歪着小脸看着王氏:“侯夫人刚不是说想知道吗?”   她就差把“你可真善变”这几个字写在了脸上。   “……”王氏被吓得几乎魂都快没了,恨恨地瞪着几步外的顾燕飞,一口银牙咬得咯咯作响。   这个顾燕飞简直就是个刺头,连话都没法好好说。   她怕是把整个侯府都当仇人来看了吧!   她可曾想过,就算她有那个福分成了大皇子妃,这女子也是需要娘家助力的!   王氏攥紧了手里的帕子,想着顾简的叮嘱,正要再说什么,就见一个青衣婆子从外仪门方向匆匆地跑了过来。   那青衣婆子一路直跑到了王氏的身边,飞快地对着她低声耳语了几句。   顾燕飞也不等王氏,招呼上卷碧,直接走了。   王氏被青衣婆子说的事惊得心脏一紧,脸色大变,想也不想地吩咐婆子道:“赶走!”   末了,她还不放心地又补充了一句:“赶紧赶走!”   现在这时候,还有谁会想庾家扯上关系,这不是自寻麻烦吗?!   青衣婆子小心翼翼地朝顾燕飞离开的背影看了一眼,压低声音又道:“侯夫人,那人说,让奴婢给太夫人传达两个字:替身。” 第223章   “替身”这两个字一出,王氏的心里就像是有人打鼓似的直哆嗦。   若是在今年过年前,她压根不知道这两个字代表了什么……不,现在她也不知道,但是,她确定的是此事肯定牵扯极大。   否则,那日在祠堂里,太夫人就不会是那样的表现,也不会被顾燕飞给拿捏住!   怦!怦!怦!   她的心跳越来越急,几乎跳到了嗓子眼。   那天以后,王氏反反复复地想过这件事,以她对太夫人的了解,在太夫人的心里,最重要的就是侯府的爵位与前程。   所以,这“替身”之事能让太夫人失态到那个地步,会不会有可能危及侯府的爵位?   怦!怦!怦!   王氏的心跳更快了。   这侯府的爵位不仅是顾太夫人的死穴,也同样是王氏的死穴。   王氏心里怕了,也迟疑了。   沉默良久,迟疑再三,王氏猛地跺了跺脚,沉声对那青衣婆子吩咐了一句:“让那人先等着。”   王氏自己则转身往慈和堂走去,三步并作两步,步履生风。   涉及“替身”,十有八九事关重大,她还是得告诉太夫人一声才行,免得将来出什么岔子。   王氏也顾不上打听大皇子来侯府做什么了,疾步匆匆地走了,整个人简直焦头烂额。   这一日,王氏在慈和堂里待了足足半个多时辰,然后,才百般不情愿地吩咐婆子把外面的那人领了进来。   接下来的日子,定远侯府继续紧闭大门,闭门谢客。   等到顾燕飞慢慢悠悠地把她的花灯做完,也到了正月十五元宵节。   黄昏时,夕阳落下,天空一片晦暗,只余下西边天际的最后一抹金红色。   定远侯府又一次迎来了大皇子亲临,一辆黑漆平头马车等在了侯府的大门外。   没等消息禀到顾简那里,顾燕飞就高高兴兴地上了马车,一眼对上车厢里两双十分相似的瑞凤眼,皆是弯着愉悦的弧度。   兄妹俩今天穿了一色的紫色衣衫,楚翊的衣袍上绣着一丛青竹,安乐的衣裙上则绣着折枝绿萼梅。   一个优雅矜贵,一个羞赧可爱。   “姐姐!”安乐对着顾燕飞露出带着几分腼腆的笑容,招呼她到自己的身边坐下,又从旁边拿过一盏小巧的白兔灯笼递给顾燕飞,“这是礼物,是我和皇兄亲手做的灯笼。”   小姑娘眨了眨眼,黑白分明的眼眸里写满了期待,似是在问,你喜欢吗?   “真可爱!”顾燕飞接过兔子灯笼由衷地赞道,“做得可比我这盏好多了。”   她说得是真心话,安乐扎的这盏兔子灯笼比她手里的这盏圆灯笼精致多了,惟妙惟肖。   安乐抿唇笑,笑得更腼腆了:“是皇兄教我的。”   安乐看着对面的楚翊,羞涩的笑容中难掩孺慕之情。   顾燕飞也斜了楚翊一眼,眉眼弯了弯,又把手里那盏亲手做的灯笼递向安乐,“这个给你,我们一人一个。”   她顺手还给安乐探了个脉,满意地勾唇。   那天在承天门时,顾燕飞就跟皇帝提了,让太医给安乐开些平安方好好地养养身子。   这五年来,血蛊伤及了安乐的根本,要等这些年亏空的元气补足,她的双腿才会渐渐恢复知觉。   现在看来,这太医的平安方开得挺不错。   才短短五六天,小姑娘的气色好了不少,那白皙的面颊也丰腴了起来,宛如一朵半开半待的花骨朵,让顾燕飞很有种往她脸颊掐一把的冲动。   马车外传来了小拾的吆喝声,车厢摇曳着开始徐徐前行,一路往南驶去。   安乐兴奋地晃着顾燕飞给的那盏灯笼,眼睛发亮地说道:“姐姐,你去过灯会吗?”   “我和大皇兄还从来没去过灯会呢!”   安乐的第二句话令顾燕飞惊讶,她下意识地朝坐在对面的楚翊看去。   那日楚翊在侯府说得那般绘声绘色,她还以为他经常去呢。   楚翊正在斟茶。   即便马车行驶时,车厢在微微摇晃着,他的手还是那么稳,那么优雅,动作如行云流水,茶水不曾溅出分毫。   下一瞬,一杯七八分满的花茶朝她递了过来,捏着珐琅粉彩茶杯的手指骨节分明。   顾燕飞直直地对上了楚翊那双温润幽邃而又安宁的眸子,忽然就明白了。   是啊。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8 0 8 0 t x t . c o m   过去的八年,楚翊在南越为质,无异于笼中之鸟;而八年以前,先帝在世,当时身为太子的今上步步艰难,这也意味着,楚翊的日子同样不会太好过。   顾燕飞接过了楚翊递来的那杯花茶,垂眸嗅了嗅茶香,弯唇笑道:“我也是第一次去灯会,我们可要玩个尽兴。”   安乐连连点头,神采焕发。   驶过几条街,马车的车速就开始放缓。   即便是坐在马车里,三人也可以清晰地听到外面的街道越来越热闹了……   安乐忍不住挑开窗帘一角落,往外面打量着。   街道两边挂起了一盏盏大红灯笼,散发着莹莹的光辉,如同一条璀璨的灯河般流淌在半空中,美不胜收。   今日没有宵禁,街道上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不少年轻人都拿着花灯,言笑晏晏地漫步于街道上,看他们步行的方向就知道是去大昭寺那边看灯会的。   越接近大昭寺,街上的人就越多,而马车的速度也越慢,到后来,几乎是比路人步行还慢。   顾燕飞干脆提议道:“我们从这里步行过去,看看灯,逛逛庙会。”   也不必楚翊再吩咐什么,赶车的小拾就很机灵地把马车停在了路边。   顾燕飞率先下了马车,一把轮椅已经被安置在了马车旁,小拾卖乖地对着顾燕飞直笑。   楚翊亲自将安乐抱下了马车,轻轻地放在轮椅上。   顾燕飞顺手帮小姑娘整了整身上的斗篷,又打了个响指,点燃了安乐手里的那盏灯笼。   灯笼中没有蜡烛,只有一张符纸。   符纸燃起时,那盏灯笼就亮了起来,透过半透明的灯罩,可以看到几只蝴蝶在灯笼中绕着两朵牡丹翩翩起舞,宛如一出精彩的皮影戏。   安乐捂嘴惊叹地低呼了一声,就见一只彩蝶振翅从灯笼口飞了出来,在半空中幻化成光点以及缕缕清香。   一些经过的路人好奇地朝他们这边看了看,目光难免落在轮椅上的安乐身上,被她手里的那盏灯笼吸引了注意力。   周边一道道赞叹声此起彼伏地飘了过来,隐隐可以听到“漂亮”、“走马灯”、“蝴蝶”等等的词。   安乐得意地挺起了小身板,轻轻地晃了晃手里的灯笼,漆黑的瞳孔在窗外灯火的照耀下熠熠生辉,如同夜空中最闪亮的星子。   她这盏灯笼是燕飞姐姐亲手做的,满京城的独一份!   楚翊推着安乐的轮椅徐徐前行。   街道两边都挂着无数的花灯,越是大的酒楼店铺挂的灯笼就越多,莲花灯、观音送子灯、状元骑马灯、走马观花灯……各式各样的花灯将周边映得喜气洋洋,流光溢彩,灯火辉煌。   顾燕飞与安乐看得目不暇接,惊叹不已,两双眼睛都睁得大大的。   安乐不仅是第一次来灯会,也是第一次出宫,看什么都觉得惊奇,在街边的每个摊位上都流连不去。   这才走了几十丈,她就已经买了一篮子的小玩意。   “姐姐,那家铺子的荷包真好看!”   “姐姐,这蜜饯……酸酸甜甜的好好吃。”   “姐姐,这手串好看吗?”   “……”   “姐姐,我们去那边猜灯谜吧!”   三人来到了一家热闹非凡的酒楼前。   酒楼外挂着一串串的大红灯笼,像是一道大红帘子似的,把整家酒楼都映红,喜气洋洋。   酒楼的大门外,围着不少来猜灯谜的人,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一个小二正扯着嗓门吆喝着:“十文钱猜一次灯谜,猜对了,这灯笼就是你的。”   “猜对十个灯谜,我们酒楼还赠一坛佳酿‘剑兰春’。   “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啊。”   围观的人多,猜灯谜的人却不多,毕竟要十文钱一次,大部分人也只想凑个热闹。   “我来。”安乐愉快地对着小二举手,随意地挑了一盏灯笼。   那小二就把灯笼上贴的白纸撕开了,露出了上面的灯谜:春末秋初花芬芳。   这一题不难不易。   安乐歪着小脸想了一会儿,就道:“‘春末’为‘日’,‘秋初’为‘禾’,加起来是‘香’字,‘花芬芳’也是‘香’!”   “姑娘真是聪明,猜对了。”小二重重地抚掌道,“姑娘还接着猜吗?”   “猜!”安乐豪情万丈地说道。   安乐玩得兴致勃勃,连猜了十个灯谜,当然也不全是她猜出来的。   她猜不出,有顾燕飞接上;顾燕飞也猜不出,后面还有楚翊呢。   一路过关斩将,连续猜对了十个灯谜,安乐就觉得无趣了,拉了拉顾燕飞的袖子想走人了。   小二看得出这仨人不差银子,乐呵呵地诱惑安乐道:“姑娘,您今天要是猜对了最多的灯谜,就可以赢得灯王。”   “您瞧,那盏就是灯王!”   小二转身指向了后方的酒楼,大堂中央挂着一盏精致的宫灯形走马灯,金光闪闪,华丽炫目。   安乐瞥了一眼,却是意兴阑珊。   那盏走马灯固然不错,但在她看,怎么也比不上顾燕飞送给她的这盏蝴蝶逐香灯。   小二还想再劝几句,就听酒楼的大堂中传来一记清脆的掌掴声骤然响起。 第224章   “啪!”   街上的路人都吓了一跳,不少人都停下脚步,看了过去。   靠窗的一张桌子旁,一个中等身高的蓝袍男子抬手一巴掌重重地甩在了一个三十出头、穿青色衣裙的圆脸妇人脸上。   “孙氏,”蓝袍男子满脸厌恶地对着圆脸妇人斥道,“你是不是故意想烫伤妩娘的手?!”   桌面上,一个白瓷茶杯倾倒,茶水泼洒开来。   “我没有……”孙氏的左脸上浮现一个赤红的掌印,发髻上戴的那支木簪歪斜,几缕碎发凌乱地散在颊畔,两眼含着泪光。   蓝袍男子的身旁,一个鹅蛋脸的娇媚少妇一手捂着肚子,花容失色地惊叫了起来:“哎呀,夫君,奴家觉得肚子有些疼。”   “妩娘,你没事吧?”蓝袍男子心疼地将少妇搂在怀里,“你的肚子怎么样?”   少妇微咬下唇,娇滴滴地说道:“许是我们的孩儿受了惊吓,刚刚在踢奴家……现在没事了。”   说着,少妇淡淡地斜了孙氏一眼,形容间带着胜利者的自得。   蓝袍男子闻言先是松了口气,转头再次看向孙氏时,神情间既嫌恶又愤怒,又斥道:“孙氏,你这个不会下蛋的母鸡,万一吓到妩娘肚子里的孩子,你赔得起吗?!”   “像你这等没有容人之量的妇人,我就该把你休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高亢,几乎传遍了半条街,越来越多的人朝这边看来。   孙氏捂着红肿的左脸,眼眶里的泪水控制不住地从眼尾滑落,身子颤动不已,头越来越低,越来越低……   “咦?这不是八谦斋的李老板吗?”小二想了起来,重重地击掌道。   “就是李八谦!”旁边,一个老妪不屑地对着地上啐了一口,“这李八谦就是没良心的,想当初,他一贫如洗,是靠着他媳妇的手艺才攒了银子,开了八谦斋。”   “如今生意红火了,日子好了,他就嫌弃媳妇不能生,纳妾了。”   “哼,为了个妾,他居然连糟糠之妻都打,这姓李的没良心,真是没良心!”   另一个中年妇人唏嘘地叹道:“这女人啊,还是得能生孩子才行啊。”   一句话引来周围好些人的赞同声,看着孙氏的眼神满含同情,对于她那个丈夫多有唾弃。   安乐自小长在宫里,被保护得很好,根本也不会有人跟她说这些妻妾之争,听得半懂不懂的。   “没有孩子就要挨打吗?”轮椅上的小姑娘轻轻嘀咕道,“那我还是不要找驸马了!”   她的声音很轻,只有轮椅旁的顾燕飞与楚翊听到了。   “当然不是。”顾燕飞俯身凑到安乐的耳边,讥诮地说道,“就是禽兽,也不会如此。”   “安乐,你以后挑驸马,可千万要擦亮眼睛了,得挑个心里只有你的驸马。”   安乐乖巧地直点头,用手半捂着嘴与顾燕飞说悄悄话:“我听父皇的,父皇说了,会给我挑个听话的驸马。”   顾燕飞“噗嗤”地笑了出来,正儿八经地点头道:“嗯,听话好。”   “到时候,我给你把把关。”她戏谑地逗起了小姑娘。   “嗯!”安乐更乐了,抿着嘴唇直点头。   楚翊看着窃窃私语的两人,唇角微微翘起,若有所思的目光落在了顾燕飞的脸上。   越来越多的人蜂拥而来看热闹,对着大堂里的三人指指点点,反倒是没人猜灯谜了。   见状,酒楼大堂中的那位李老板多少觉得有些尴尬,随手丢了一块碎银子在桌上,道:“这是酒水钱。”   他小心翼翼地将那鹅蛋脸少妇给扶了起来,搂着她纤细的腰身柔声道:“妩娘,我们走,逛等灯会去,今晚大昭寺那里还有烟火看呢。”   他也不理会妻子孙氏,只搂着美妾从酒楼中走了出来,而孙氏捂着脸,低着头步履僵硬地跟在后方,失魂落魄。   三人从安乐的轮椅边走过。   顾燕飞扶着轮椅,一边直起身,一边说:“安乐,交给我把关,你尽管放心,我的眼光很准的,像是这位夫人,命里有一子一女。”   “像这位李老爷……命中无子无女。”   她的声音不重,周围的其他人听不到,只是恰好让李老爷三人听了个清楚明白。   搂着娇妾的李老爷瞬间面色大变,转头朝顾燕飞瞪去,两眼喷火地怒道:“喂,你刚刚说什么?!”   她这是在咒他生不出儿子,还是在说他被人戴绿帽子了?!   李老爷脸色铁青,阴云笼罩,气得不轻。   他往前跨了一大步,抬手朝顾燕飞的脸挥了过来……   然而,顾燕飞的鞭子比他更快,长鞭如灵蛇般飞出,仿佛有意识似的紧紧地缠住了李老爷的手腕。   “放开我……”李老爷气急败坏地试图挣脱手腕上的鞭子。   “好啊!”顾燕飞从善如流地收鞭,随意地将鞭子一拉一扯,就以巧劲将他一个大男人扯得原地打了个转,脚步踉跄,摔了个五体投地。   这一切发生在弹指之间,旁边的孙氏与妾室妩娘根本就没反应过来。   街边的其他人也傻愣愣地看着这一幕,目瞪口呆。   唯有安乐看得乐不可支,欢快地连连击掌。   顾燕飞收起鞭子,笑盈盈的目光看向了孙氏,正色道:“和离吧。”   “和离后,我保你下一段姻缘更好,儿女双全,夫妻和顺。”   孙氏抬起头直愣愣地看着顾燕飞,有些傻了,甚至忘了去遮掩脸上那触目惊心的掌印。   而地上的李老爷摔得满嘴是灰,狼狈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怒火高涨地指着顾燕飞叫骂道:“你敢打我?!”   “你没听过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婚吗?”   “我要告官,告你……”   “啊!”一个激动的女音打断了火冒三丈的李老爷,“天女,是天女!”   旁边的老妪像一阵风似的冲到了顾燕飞跟前,目露虔诚地看着她,眼睛像是在发光。   李老爷听得一头雾水,眉头深深地皱起,额头青筋乱跳。   老妪指着顾燕飞,激动地去扯孙氏的袖子,道:“大妹子,这是天女啊,前些日子在宫门口大展神通的天女啊!”   “天女神通广大,乃九天玄女下凡尘,有呼风唤雨之能,她说的话准备没错!”   那老妪的声音越来越亢奋,几乎快要喊破音了。   “……”孙氏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一点点地想了起来。   大年初九那日,她因为听说登闻鼓被敲响,也去过承天门一带看热闹,只是当时她站得远,看不清楚“天女”的脸。   现在听这老妪一说,孙氏才把眼前这个少女与承天门的“天女”重合在了一起。   “是,是天女。”孙氏傻乎乎地喃喃道,目光灼灼。   刚刚天女说,让她和离?   说她以后会儿女双全,夫妻和乐?!   满脸是灰尘的李老爷则瞪大了眼,吓得面色发白,脑子里也回荡着天女的话,她说他无儿无女?   “孙氏,还愣着干什么,我们回家去!”李老爷颐指气使地喊着元配,他身旁那个叫妩娘的妾室眼神惊疑不定。   “和离!”孙氏对上了李老爷外强中干的眼眸,斩钉截铁地说道,“我要和你和离!”   天女说的准没错!   这窝囊日子,她早过够了!   “我看到了天女了!”   酒楼的周围本来就聚了一些人,听到这里闹哄哄的在喊着“和离”,“天女”什么的,更多的人围了过来,一道道灼灼的目光朝顾燕飞射来。   顾燕飞一看情况不妙,赶紧拉了拉楚翊的袖口,对着他与安乐道:“我们走!”   楚翊闷笑地点头:“我们走!”   在周边的那些百姓反应过来前,两人推上安乐的轮椅赶紧走了。   楚翊不动声色地对着某个方向做了个手势,后方小拾和四海几人流入了纷杂的人群中,不着痕迹地把追在他们身后的一些路人拦下了。   经过一条阴暗狭窄的小巷子时,一个白面无须的青衣中年人从巷子里探出头,对着顾燕飞、楚翊三人招了招手。   顾燕飞三人就快步走进了巷子里,轮椅上的安乐捂着自己的嘴,耐心地等着周围的喧嚣声渐渐远去。   “噗嗤。”   三人相视而笑。   顾燕飞笑得不可自抑,安乐也同样笑得乐不可支,闪闪发亮的目光看向了巷子里的另一人:“父皇,您怎么来了?”   外披一件玄色绣彩云银鼠皮斗篷的皇帝从巷子深处走了过来,清臞的面容上噙着一抹温和的笑容。   皇帝徐徐地走向安乐,笑道:“父皇不能来看花灯吗?”   着一袭普通青袍的赵让抿唇憋着笑。   唯有他知道皇帝本来是没打算微服出宫的,可是在大皇子和大公主出发后,皇帝越想越不对,又临时起意地来了灯会。   “当然可以!”安乐喜滋滋地把捧在膝头的一坛酒递向皇帝,“父皇,这是我们猜灯谜赢的‘剑兰春’。”   收了女儿送的酒,皇帝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连连赞宝贝女儿孝顺。   皇帝把酒坛子又转交给赵让,若无其事地提议道:“大昭寺那边应该快放烟火了,我们赶紧过去吧。”   “我们人多,太招眼,安乐,你随父皇一起,好不好?”   安乐是个乖孩子,当皇帝问她好不好时,她的第一反应就是好,乖巧地点头。   至于楚翊和顾燕飞根本就没有说话的机会,皇帝与赵让已经推着安乐的轮椅离开了,丢下一句:“你们俩再躲一会儿。” 第225章   又过了一盏茶功夫,顾燕飞和楚翊才从巷子里走了出来,沿着南大街,继续朝大昭寺的方向走去。   街道上比刚才更热闹了,人流也都往同一个方向涌去。   经过方才那家猜灯谜的酒楼时,顾燕飞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却听酒楼方向传来了刚才那个小二亢奋的声音:“……刚刚天女还来我们这里猜过灯谜呢!”   “天女”两个字让顾燕飞的心肝颤了颤,唇角随之一僵。   下一瞬,她感觉自己的手腕被人握住。   “跟我来。”楚翊拉着她的手朝街边的一个摊位走去。   摊主也看到两人,兴奋地招呼起来:“公子,姑娘,我这里什么都有,梳子、绢花、荷包、灯笼……”   楚翊从摊位上取下了一个小巧的猫面具,将那猫面具戴在了顾燕飞的脸上,将面具的系绳系在她脑后。   那是一个白色的半脸猫面具,大大的猫眼上画着金色的眼线,既可爱,又透着几分妩媚。   半边面具挡住顾燕飞一半的容貌,只露出了她饱满的樱唇和白皙小巧的下巴。   两人靠得很近,他身上弥漫着一股如雪落青竹的熏香味,丝丝缕缕地萦绕在顾燕飞的鼻端。   即便顾燕飞没看他的脸,也知道他在笑,笑声在他的胸膛里微微振动,连他的脖颈也在振动。   “好了!”他满含笑意的声音地自她头顶上方传来。   楚翊理了理面具的系绳,就收回了手,还顺手整了整她额上柔软的刘海。   他所认识的她,一向率性不羁,像自由自在的清风,像无拘无束的流云。   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她这副样子,就像是被踩了猫尾巴似的。   也唯有他看到了这样的她。   所以,她在他跟前是不设防的吧。   楚翊的心中一片柔软,想起方才她在酒楼前对安乐说的那番话,刚启唇,就听旁边一个路过的红衣少女扼腕地说道:“听说刚刚天女来了灯会呢。”   “要是我们再早点来,就好了。”同行的另一个少女幽幽叹息道。   仅仅两句话让顾燕飞纤细的身子更僵硬了,鸡皮疙瘩爬了一身。   她暗暗地又往姓夏侯的身上记了一笔账。   楚翊自然注意到了她身上的细微变化,笑得更愉悦了,胸膛起伏振动。   “……”顾燕飞从摊位上拿起一个白色的狐狸面具,往他脸上一戴,用面具挡住了他唇角的笑。   戴上面具后,他那双满含笑意的瑞凤眸就更醒目了。   漂亮的乌瞳在辉煌的灯光中光彩四溢,璀璨如星辰,温柔如月色,那长翘的睫毛被灯光染成了金红色。   摊主知道这笔生意成了,嘴甜地奉承道:“公子玉树临风,姑娘花容月貌,这面具戴在两位身上就是不一般。”   “我这里的梳子、绢花都是从南越来的,跟别处的不一样,姑娘可要挑一挑?”   摊主一看这两人就是高门大户出身,笑得十分殷勤,觉得只要把这位漂亮姑娘给哄好了,那么这位神仙公子就肯定不是问题。   楚翊淡淡地斜了摊主一眼,自然懂这些生意上的伎俩,含笑问顾燕飞道:“可有喜欢的?”   “有。”顾燕飞信手自那一匣子绢花中拈起一朵丁香色的莲花绢花,唇角勾出一个狡黠的弧度。   顾燕飞转了转那朵莲花绢花,忽然踮起脚,将那朵绢花夹到了楚翊的耳后。   他的头发半披半散,以一根紫色的丝带束发,那丁香色的绢花戴在他耳畔,花瓣微微颤颤,与他柔顺如丝绸的乌发交相辉映,非但不显阴柔,反而有种雌雄莫辩的美感。   “这朵不错。”她满意地端详着他,愉快地笑了,又从荷包里掏出一块碎银子抛给了摊主。   摊主完全没想到那朵绢花居然最后戴到了那位公子的身上,一时傻眼了,但还是下意识地接住了那块碎银子。   “走吧,烟花会快开始了。”顾燕飞拉了拉楚翊的袖子,笑容可掬地催促道。   两人身边走过几个年轻公子,其中一人激动地问摊主道:“老板,那位公子戴的那种绢花还有吗?”   顾燕飞听了个分明,“噗嗤”一声愉快地笑了出来,笑意荡漾在剪水双瞳中。   “走吧。”楚翊微微一笑,顺势牵起了她的手。   他的手掌干燥温暖,密密实实地包裹着她纤细的手指,顾燕飞甚至能感觉到他掌心有几个薄茧。   顾燕飞就这么被他牵着手往前走,垂眸看着两人交握的手,心思飘忽:他,这算不算是得寸进尺?   不过,他的手实在是好看。   手指纤长优雅,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干干净净,莹莹如玉,无论是拈花执笔,斟茶倒酒,下棋握卷……都有种说不出的美感。   他要是舞剑,应该也会很好看吧?   顾燕飞一不小心就看得入了神,思绪发散。   “嗖嗖!”   前方响起了几声破空声,一道道红光从地面上飞窜而起,划破暗夜的空气,直上云霄。   一簇簇烟花在漆黑的夜空中炸开,犹如朵朵巨大的鲜花倏然绽放,一片姹紫嫣红,将这夜空点缀得绚烂似锦,妍丽夺目。   好漂亮的烟花!   顾燕飞仰首看着夜空,眼睛亮了起来。   没一会儿,四周如潮水般涌了过来许多人,七嘴八舌地喊着:“快看,烟花会开始了!”   “据说,今天的烟花会一共会放九九八十一枚烟花呢!”   “大昭寺今年真是大手笔啊!”   “……”   蜂拥而至的人流将顾燕飞与楚翊挤得肩膀贴着肩膀,周围人太多了,前后不时有人推搡着,一眼望去,黑压压的人头攒动,阻挡了视线。   “跟我来!”楚翊朝周围望了一圈,拉着顾燕飞从密集的人群中七弯八绕地走了出去,就近去了他事先订好的酒楼。   这是附近最高的酒楼,三楼南侧的雅座正对着大昭寺方向,视野最好,正适合看烟花。   顾燕飞取下了脸上的猫面具,坐没坐相地靠在栏杆上。   连续三记腾空声响起,三连烟花一朵接着一朵地倏然绽放,炸出红、黄、紫三色烟花。   顾燕飞愉快地仰首看着外头的烟花,看得目不转睛,唇角弯如新月。   她圆润的耳垂上戴着一对珍珠耳环,以莲子米大小的珍珠串成,抬头时,小巧的梅花形耳坠微微摇曳。   相比之下,楚翊的坐姿依然是那么优雅挺拔,岳峙渊渟。   楚翊抬手解下了脸上的狐狸面具,露出他俊美如画的面庞,左耳后还夹着那朵莲花绢花,映得他狭长的眉眼秾丽又柔和。   顾燕飞不看烟花了,转头去看他,捂着嘴又窃笑了起来。   眉眼弯弯,笑容轻快。   她从这酒楼望下去,街上已经有三分之一的年轻公子在鬓角簪起了朵朵绢花。   “好看吗?”楚翊取下耳后的那朵绢花,拈在指间把玩了一番,语意不明。   “好看。”顾燕飞坦率地直点头。   人美,花也娇。   她笑得更愉悦了。   这两个字宛如一颗石子坠入湖面,空气间漾出了一层层看不见的涟漪。   楚翊显然被取悦,笑意犹如那三月的春晖一点点地染暖了他的眼角眉梢,神清骨秀,昳丽无双。   楚翊突然朝她倾身,将手里的那朵莲花绢花簪到了她的耳后,低低地说道:“很好看。”   他这三个字是盯着她的眼睛说的。   “噼啪!”   又是一朵巨大的烟花在夜空中绽放。   烟花的火光如碎金般纷纷扬扬地洒落,也洒在了顾燕飞与楚翊的身上,给二人身上镀上一层璀璨柔和的光晕。   顾燕飞扶了扶鬓角的绢花,眼角微妙地弯出一个小小的弧度,从桌上的碟子里拈了一枚蜜饯入口。   蜜饯酸酸甜甜,味道很好,她的心情也很好。   见她吃津津有味,楚翊也拈了一枚玫瑰蜜饯送入口中。   玫瑰蜜饯拈在指尖鲜红如血。   顾燕飞心中一动,打了个清脆的响指,“差点忘了!”   她摸了方帕子先擦了擦手,接着从袖袋中掏啊掏,掏出了一张符。   楚翊挑眉。   “你不是受伤了吗?”顾燕飞指了指他的左肩,带着几分卖弄、几分慧黠地笑道,“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做戏要做全套?”   楚翊深深地看着顾燕飞,漆黑清透的瞳仁里涟漪微荡。   她果然知道。   她啊,常常让他觉得在她面前毫无秘密可言。   可因为是她,他反而觉得愉悦。   在她跟前,他无须遮掩自己。   他低笑了一声:“那我该怎么做?”   “宽衣啊。”顾燕飞又指了指他的左肩,理所当然地说道。   楚翊盯着她又看了一会儿,幽幽地叹气:他还是得加把劲啊。   楚翊解开了束腰的丝绦,又将外袍敞开,松了松白色的中衣,露出一侧白皙无瑕的肩膀,以及一段优美的锁骨。   他的左肩上,毫无一点伤痕。   顾燕飞是医修,治过的人修妖修不知凡几,起先从容淡定得很,却在对上眼前这罗衣半解的美人时,忽然间心跳怦怦加快,脸颊有些热。   她的眼神游移了一下,莫名就无法直视对方了。   他身上那股子如雪落青竹的熏香味若有似无地飘了过来,缠绕在她鼻尖。   清幽冷冽,挥之不去。 第226章   时间似乎静止了。   怦怦!   顾燕飞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回响在耳边。   楚翊看着与他相距不过一尺的少女,盯着她面颊上微微泛起的红晕,口中的蜜饯甜丝丝的。   真甜。   他心中生出了一股甜意,似乎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被一根羽毛轻轻地撩了一下。   雅座内,悄无声息,香味袅袅。   直到又一下响亮的烟花声“噼啪”地炸响在天际,顾燕飞这才回过神来,周围那旖旎的气氛也随之消散。   顾燕飞若无其事地垂下了眸子,两根手指夹着那道符念念有词,手一扬,那张符就燃烧了起来,飘在了楚翊的左肩头。   符燃烧后的灰烬化无数白色的光点萦绕在他肩头。   无数光点凝聚成一个光团,闪了闪,随即就消失殆尽。   他原本光洁无瑕的左肩上赫然多了一个铜钱大小的“伤口”。   “伤口”的表面结了一层暗红色的痂。   楚翊伸手摸了摸,指下甚至能感受到痂的触感,含笑道:“惟妙惟肖。”   “那是!”顾燕飞得意洋洋地挑起了小下巴,炫耀道,“这‘伤口’还能逐步愈合呢。”   “包管谁也看不出来,厉害吧?!”   她很顺手地帮他拉了拉中衣的领口,指尖不经意地擦过他的锁骨,指下温润细腻。   “厉害。”楚翊低声道,眸底酝酿起点点笑意。   那肤白胜雪的耳垂上慢慢地浮现一抹淡淡的粉色,像是染了胭脂似的。   这时,又是一道绚烂的烟花在夜空绽放,倚栏而坐的两人皆是寻声望去,两双眼睛都被烟花映得璀璨明亮。   那之后,夜空就安静了下来,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夜色宁静深邃。   顾燕飞静静地仰望着夜空,笑容恬淡而安宁。   比起在曜灵界的两百年,她的上一世就如这烟花那般短暂,但她终究是存在过,也一定留下了属于她的痕迹。   能够再回到这里,真好!   雅座里,气氛恬静。   下方的街道上却是一片喧哗,不少百姓还觉得意犹未尽,站在原地回味着、讨论着,有人说烟花,有人说舞狮,也有人说起杂耍百戏。   “百戏?!”顾燕飞眼睛一亮,一把将楚翊从椅子上拉起,兴冲冲地说道,“我们去看百戏!”   她拉着楚翊下楼,冲出了酒楼。   看过了杂耍百戏,又去看了舞狮子、耍龙灯,等顾燕飞回到侯府的时候,已经是三更天了。   是楚翊亲自把她送回来的。   他们乘坐的还是来时的那辆马车,只是少了安乐,安乐早在半个多时辰前就随皇帝先行回宫了。   顾燕飞下了马车,就从东侧角门进了侯府,慢悠悠地穿过外仪门、内仪门,一路往内院方向走,一边走,一边不住地打哈欠。   夜色浓浓,凉如水。   “顾燕飞!”   “站住!”   几步外,一道颀长劲瘦的身影从阴影中突然蹿了出来,拦在了顾燕飞的前方。   周围空荡荡一片,没有其他人,唯有那影影绰绰的树影在寒风中摇曳起舞。   今晚月圆星稀,银色的月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来人的脸上,形成一片清冷斑驳的光影,衬得对方面目狰狞。   顾燕飞挑了下柳眉:“是你啊。”   她随意地把玩着手中的猫面具,斜睨着前方身着一袭蓝色直裰的方明风。   方明风看着顾燕飞的眸子里迸射出两道狠厉的寒芒,心里憋着一肚子的火气。   庾家出事后,他得知母亲还在庾家在京城的宅子里,就立刻赶了过去,想要接走母亲,却被锦衣卫拦下了。   哪怕后面庾家定了罪,母亲也依然被困在宅子里头出不来。   他去求过父亲,请父亲出面求皇帝,庾家是有罪,可太祖皇帝有令,罪不祸及出嫁女。   然而,父亲非但没同意,还把他骂了一通,又禁了他的足,关了他整整五天。   方明风好不容易才逃了出来,翻墙进了定远侯府。   这是第一次,他来侯府,不是为了找嫆嫆,而是找一个让他厌恶至极的女人。   方明风的双拳在体侧紧紧地握成了拳头,神情高傲一如往日,冷冷道:“装模作样!”   “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野丫头,倒是装起了什么得道高人。”   “连大皇子都哄住了。”   方明风的话里难掩讥诮之意,心中的怒火节节攀升。   即便是冬日夜晚刺骨的寒风,也浇熄不了他心头的怒火。   顾燕飞懒洋洋地又打了个哈欠,解下了腰侧的玄焰鞭,抓在手里卷啊卷,淡淡道:“方明风,你三根半夜翻墙进来,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些吗?”   顾燕飞的嘴角浮现一抹清寒至极的笑,威吓之意溢于言表。   厚颜至极,不可理喻!方明风气得浑身发抖。   怒极之后,他反而冷静了下来,嗤笑了一声道:“大皇子应当还不知你的过往吧!”   “你装神弄鬼地搞出了这些事,说穿了,不过就是想当大皇子妃罢了。”   方明风目光如刀,用一种锐利得仿佛要把顾燕飞刺穿的目光看着她。   说到底,顾燕飞也就是利欲熏心,也就是为了和顾云嫆争风而已。   方明风朝顾燕飞逼近了一步,笑得有些阴冷,以一种高人一等的语气冷冷道:“我让人去过淮北,你还不知道吧?”   他比她高了大半个头,月光将他的影子投在她身上,形成一种无形的施压。   银色的月光如霜般洒了一地,周围的庭院一片死寂,除了风声,没有一点声响。   “……”顾燕飞的脸上露出罕见的一丝讶色。   她只知方明风为了顾云嫆,不惜跑去丹阳城杀她。   却不知道他居然还派人去过淮北!   想到淮北,顾燕飞的瞳孔一点点地变得清冷,幽深。   冷如寒霜,深不见底。   淮北也是她心魔所在。   隔了两世,淮北的记忆已经十分遥远,十分模糊,就像扎在血肉中的那根刺一直留在那里,即便伤口结了痂,那根刺依然还在。   顾燕飞自嘲地扯了下嘴角,心里暗叹:她的心魔这么多,也难怪修了两百年也到不了元婴。   方明风一直盯着顾燕飞的脸庞,见她面色微变,就以为自己抓到了她的痛脚,沉沉一笑:   “大皇子知不知你在淮北时曾经做过乞儿?”   “他知不知你曾在泥地里打滚,与人抢食?”   “他知不知你在淮北时差点就被你的养父卖给一个老头为继室?”   随着方明风的这一字字、一句句,顾燕飞的眼眸更深邃也更冷漠了,隐约有血色暗动。   方明风勾唇笑了,笑得一派傲然自信。   任谁都会想把这些不堪的往事永远地埋藏起来,不让任何人知道。   “怎么样?要不要谈笔交易?”方明风下巴微扬,手背在身后,侧身而立,身姿站得笔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   对方明风来说,若非实在迫不得己,他绝对不会来这里找顾燕飞,这对他来说,已经是折腰,是屈膝。   但是……   他明白,找顾燕飞才是最有效、最直接的途径。   庾家的事折的不仅是庾家,还有上清,成就的是顾燕飞的名声。   现在外面的人都以为顾燕飞是活神仙,有覆雨翻云的神通,也唯有她出面为庾家正名,才能扭转乾坤,压下民愤。   否则,庾家的污名就洗不清,这件事就了结不了。   方明风又朝顾燕飞逼近了一步,以一种胜券在握的口吻道:“我可以替你瞒下你在淮北的那些丑事。”   “作为交换条件,你必须出面承认你那天说什么借运阵是一个‘误会’。”   方明风字字铿锵有力,气势逼人地看着顾燕飞。   “说完了?”顾燕飞轻轻地笑了。   整个人已经从方才那种激烈的情绪中抽离出来,情绪又恢复了平静。   “你被捅了一刀,连脑子都捅傻了?”顾燕飞眉眼弯了弯,似讥,又似笑,“啧”了一声,“也难怪顾云嫆瞧不上你。”   顾云嫆是方明风心中永远的痛,毕竟十几年的感情又岂是三两天可以轻易放弃的!   对他来说,顾燕飞的最后这句话无异于有杀人诛心之效,仿佛一刀子刺中了他最痛的伤处,让他又忆起了那日被康王捅的那一刀。   抓住对方那一瞬的失神,顾燕飞手腕一抖,直接将手里的鞭子猛地甩了过去,带起冷冽的破空声。   方明风面色一变,已经闪躲不及,直觉地以手腕去挡。   “啪!”   一鞭子狠狠地抽中了他的左臂。   凤阳赐的玄焰鞭是特制的,鞭尾的钩刺收放自如,这一鞭直接抽破了方明风的衣袖,留下一道刺目的血痕。   “啪!啪!”   顾燕飞一点也不客气,手腕连抖了好几下,一连三鞭,抽在方明风的身上。   她的每一鞭都没有落空,每一鞭都在方明风的身上留下一道鲜红的血痕。   “明风!”   忽然,一道纤细窈窕的身影从内院方向冲了出来,花容失色地喊着:“顾燕飞,你在做什么!?”   顾云嫆又惊又怒,快步奔跑了过来,闪身挡在了方明风的面前。   顾燕飞轻轻一笑,又是一鞭挥了下去。 第227章   “啪!”   舒卷自如的长鞭高高地甩起,如闪电,似蛟龙,在空气中发出像鞭炮一样清脆的声响。   “嫆嫆!”   方明风面色大变,长臂一横,赶紧将顾云嫆护在他怀中。   这一鞭子结结实实地抽在了他的背上。   背上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疼痛,方明风俊朗的面容微微扭曲了一下,薄唇紧抿。   “明风!”顾云嫆推开了方明风,担忧地去查看他的伤势,触手是殷红的血。   方明风深深地凝视着顾云嫆的小脸,深黑如墨的瞳仁中,翻动着异常复杂的情绪,有眷恋,有不解,有哀伤,也有思念……   她在他与康王之间,择了康王。   那一日,他也下定了决心,从此对她死心了。   她为什么还要来招惹他,她这样,只会让他放不下……   方明风定定地看着顾云嫆,薄唇紧抿,那双眼睛既缱绻,又夹杂着深深的疲惫与悲怆。   “顾燕飞,”顾云嫆平日笑容可亲的面庞上露出罕见的怒容,紧紧地蹙起柳眉,义正言辞地斥道,“你与明风都已经退亲了,你为何还不肯放过他?!”   顾云嫆看着顾燕飞的目光之中,充斥着不敢苟同的情绪。   “你瞎了?”顾燕飞柳眉一挑,漫不经意地抖了抖抓着鞭子的右腕,“我姓顾,他姓方。”   “这里是顾家,不是方家。”   “他一个姓方的三更半夜翻墙而入,我就是把人打死了,又怎么样?!”   “……”顾云嫆哑口无言。   趁夜翻墙入侯府,的确是方明风理亏在先。   顾云嫆一手搀着方明风的胳膊,转头再次看向方明风,对上他灼灼的眼眸,心口一紧。   在那天以后,她就没再见过方明风……直到今晚。   她与他青梅竹马一起长大,视他如兄如友,他却毁了她与康王的小定礼,当下她确实对他生了怨艾,时间长了,也就渐渐气消了。   哎——   顾云嫆在心里暗暗叹气,此刻,她更担心的是方明风的伤势。   方明风上次的伤应该还没有全好,现在又被顾燕飞甩了鞭子,伤上加伤!   顾燕飞也太欺负人了,她分明就是得意忘形了!   “夜闯侯府是我不对。”方明风压下了心中的千头万绪,傲然地往前走了一步,将顾云嫆护在身后,“我自会向侯爷解释。”   方明风目光提防地看着顾燕飞手里的鞭子,似乎怕她会随时发难。   顾燕飞意兴阑珊地来回看着这对有情有义的男女。   咦?   她忽然眼睛一亮,微微张大了眼,看着顾云嫆身上那金色的气运探出了一缕缕的金丝,仿佛狩猎的蛛丝似的纠缠在方明风的身上……   有意思。   这是从前没有的状况。   顾燕飞若有所思地说道:“英国公独子,出生即为世子,十六岁考中武状元,屡立军功,年少成名,可谓文武双全的年轻俊才。”   “唔,对了,你体内流着庾家嫡系的血。”   “看来,庾家这些年借来的气运也让你得了不少好处……”   少女的声音清冷如皎皎月光,似冬夜寒风,讥诮至极。   方明风压根不信,蹙着剑眉冷笑了一声。   顾燕飞恍若未闻,紧紧地盯着他的眉宇,自顾自地说道:“方世子,我瞧你印堂发黑,接下来,会有血光之灾。”   正所谓有借有还,因为借运的反噬,方明风的命格明显变了。   这是杀破狼格。   这种命格的人最容易引来一些觊觎。   方明风被顾燕飞这番话说得隐隐有种汗毛倒竖的战栗感,心中愈发不快,嗤之以鼻地冷冷道:“你又想装神弄鬼了?!”   他周身的气息愈发冰冷。   “说不说在我,信不信在你。”顾燕飞又轻笑了一声,左手抓的那猫面具指向了顾云嫆,“你越是靠近她,就会越倒霉……”   “先是受伤,破财,再是家破人亡,直到一无所有。”   “届时,你已经深陷泥潭,不得善终!”   顾云嫆得天道庇佑,万事顺遂,但她身边的人就不一定了。   现在的方明风只要靠近顾云嫆,就会成为她的养分,源源不断地滋养她的气运。   远处的夜色中,遥遥地传来一阵野猫撕心裂肺的喊叫声,衬得周围的气氛愈发诡谲。   方明风心头猛地一跳,身形绷得更紧,但是他的骄傲让他依然直视着顾燕飞的眼眸。   “方世子,”顾燕飞唇角翘起,愉快地笑了,“到时候,你还会不会甘之如饴呢?”   短短几句话的功夫,顾云嫆的金色气运愈加浓郁,丝丝缕缕的金色细丝紧紧地缠绕着方明风,他周围的白光暗淡了许多。   这是马上就要倒大霉了呀。   顾燕飞看得分明,心情大好,眸子熠熠生辉。   “顾燕飞,你够了没?!”顾云嫆从方明风的身后走了出来,双眸直视着顾燕飞,眸深似夜。   她的眼神中充满了浓浓的轻蔑与厌恶,声音渐冷:“你不就是想让我众叛亲离?!”   顾燕飞转过身去,挥了挥手,丢下一句不太走心的祝语:   “方世子,祝你好运哦~”   她拖了个愉快的尾音,走了,衣裙飘飘然,宛如云岚流动,出尘如仙。   这才没走出几步,就听身后不远处传来方明风冷厉的威吓声:   “顾燕飞,你真不怕我把你的那些丑事说出去?!”   顾燕飞的脚步丝毫不曾停留,纤细的身子也不曾有丝毫的动摇,唇角勾出一抹讥笑。   上一世的她,会怕。   上一世的她在面对顾云嫆时,是不甘的,是自卑的,是自惭形秽的。   越是自卑,她就越想要藏住在淮北的那段岁月,那段十四年的不堪过往,她不想再有任何人知道,她只想将它们彻底埋葬……   顾燕飞悠闲地转起了指间的猫面具,理都不理,就这么飘然而去。   方明风身形僵直地站在原地,瞪着顾燕飞渐渐被夜色吞没的背影,死死地咬着牙。   又是一阵夜风拂来,斑驳的月光与树影摇曳在他的面庞上,映得他的眼眸阴晴不定。   淮北的那些事是他拿捏在手上的一个把柄。   原本他是故意留着,若是顾燕飞对他死缠烂打,他就可以拿出来,让她无法立足京城。   可顾燕飞比他还要迫切地想摆脱这桩婚事……   这把柄就一直留到了现在。   来之前,方明风预设过顾燕飞的各种反应,却唯独没有料到此刻的结局。   方明风久久未动,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顾云嫆朝前方的顾燕飞望了一眼,又担忧地看向了方明风,关切地问道:“明风,你没事吧?”   “你的伤……”   顾燕飞的鞭子带着钩刺,每一鞭都擦破了方明风的衣袍,在他的肌肤上留下了一道血痕,到现在伤口还在渗血。   “我没事。”方明风自嘲地笑了笑,心道:又一次,让她看到了他丢脸的时候……   方明风心底挫败,更多的是愤懑,是不甘。   越是如此,他越不想在她面前示弱。   他希望在她心里的那个他是最好的他,他不想让她觉得他事事不如康王。   方明风的薄唇微动,心里明明有很多话想说,却又觉得任何言语都是苍白无力的。   顾云嫆一把抓住了方明风的手腕,说道:“我那里有龙骨散,我替你包扎……”   一听“龙骨散”,方明风的面色又变了变。   龙骨散是宫中御用的外伤药,效果远胜普通的金疮药,顾云嫆是从何处得的龙骨散,可想而知。   方明风一把挣开了顾云嫆的手,再次强调道:“我没事。”   这三个字的语调略显冷硬,令气氛一僵。   方明风全然无法直视顾云嫆的眼眸,移开了视线:“我该走了。”   他立刻转过了身,背上那道长长的血痕映入顾云嫆的眼帘,触目惊心。   顾云嫆欲言又止,终究是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被夜晚的寒风吹散。   方明风大步流星地离开了,原路返回了侯府的东墙,三两下地爬上墙边的一棵梧桐树,然后就翻墙出去了。   他身手敏捷,准确地从墙头稳稳地落在了巷子里的黑马上,黑马发出一声低鸣。   “走!”   方明风一挥鞭,一鞭子重重地甩在马臀上,带着几分发泄的味道。   “啪!”   马匹嘶鸣着往巷子外冲去,临近巷子口时,另一辆青篷马车恰好从巷子外的街道飞驰而过。   方明风胯下的黑马受了惊,猛地停下,两只前蹄乃至身躯往上竖起,发出一阵惊恐的嘶鸣声,口鼻间喷着粗气。   黑马激烈地扭动身躯,硬是将背上的方明风甩了下去。   强大的冲劲下,方明风几乎是从从马背上飞起,重重地撞在了旁边的墙壁上,发出一声沉闷的撞击声。   受惊的黑马甩掉主人后,就冲出了巷子口,马蹄声远去,转瞬就跑得不见影了。   方明风狼狈地自墙壁滑倒在地,额头一片红肿,还渗着血,左胳膊更是扭出了一个诡异的角度。   身体上传来的剧痛让方明风倒吸了一口冷气,面色惨白。   他想起身,可四肢不听使唤,四肢百骸仿佛被重物狠狠地碾压了一遍。   耳边不由想起顾燕飞刚刚的话:“你越是靠近她,就会越倒霉……”   少女清冷的声音像是一把冰刀刺进了他的心口。 第228章   难道他会坠马是因为嫆嫆?   不,不会的。   方明风立刻否定,抬手揉了揉额头。   他真是疯了,怎么能信顾燕飞的这些胡言乱语!   而且……   方明风的嘴角露出一丝丝苦涩,眼底却是炙热无比,回想着方才顾云嫆奋不顾身地挡在他身前的样子。   为了她,就算是倒霉又怎么样,自己甘之如饴!   方明风躺在地上,仰望着上方夜空中如圆盘般的银月。   顾燕飞的话好似鬼魂的呓语般挥之不去地再次回响耳畔:“你越是靠近她,就会越倒霉……”   不!   方明风努力甩开脑海中的那句话,反复地告诉自己,这不算什么。   这些日子来,他已经想明白了。   就算嫆嫆喜欢的那个人不是他,但是,他可以默默守护她一生!   周围静悄悄的,夜色静谧幽深,路上什么人也没有。   唯有方明风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那里。   寒风刺骨,可是他心头炽热,心脏有力地搏动着。   耳边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朝这边走近。   嫆嫆!   方明风的脑海中浮现顾云嫆娇美的面庞,目光一亮,心头狂喜。   他吃力地抬头朝脚步声传来的方向望去,却见一双陈旧肮脏的草鞋进入眼帘,紧接着,另一双带着大小补丁的布鞋也走了过来。   方明风心一沉。   两双鞋的主人全都蹲下了身,其中一人粗声道:“这人摔马了,看来伤得不轻啊。”   “快,把他身上值钱的东西都拿走。”另一人不耐地催促道。   “放肆!”方明风咬牙切齿地斥道。两个乞丐流民居然也敢对他无礼!   两个乞丐见他根本动不了,哪里管什么放肆不放肆的,说干就干,合力把方明风身上里里外外地搜刮了一遍,将他身上的荷包、袖袋、腰带乃至短靴等统统掏干净了,把值钱的东西全都拿走,也包括方明风发髻上的玉簪。   方明风面黑如锅底,额头青筋乱跳,恨不得一刀杀了这两个贱民。   他这辈子过得顺风顺水,除了在顾云嫆的事上受了挫外,还从不曾像此刻这般无力过……哪怕是那日被康王捅了一刀的时候。   “你越是靠近她,就会越倒霉……”   “先是受伤,破财,再是家破人亡,直到一无所有。”   “届时,你已经深陷泥潭,不得善终!”   顾燕飞说得这些话一遍又一遍地回响在他耳边,这一次,他怎么也甩不开,忘不掉。   远处又传来了野猫张扬的叫声,似在嘲弄着谁一般。   夜愈来愈深了,也愈来愈冷了。   屋檐垂下一道道冰棱,地面上的露水一点点地凝结成冰霜。   天渐渐地亮了,旭日冉冉升起。   英国公世子被巡逻的五城兵马司发现昏迷在一个小巷子里,身上的头发和衣物被露水浸湿,显然冻了一晚上。   英国公方怀睿被五城兵马司通知来领人的时候,脸色黑得难看极了。   他甚至没问世子到底出了什么事,只恶狠狠地吩咐下人将他丢回府里,看管好了。   随后,方怀睿又匆匆进了宫。   皇帝自大年初九起,就再也没有早朝过,但凡臣子们问起来,大太监赵让就忧心忡忡地说着,皇帝初九那日于承天门亲审时受了风寒,龙体不适。   皇帝不上朝,朝臣们递上的那些折子也全都被压下,无论那些高门世家怎么吵怎么闹,见不到皇帝,那就像是拳头打进了棉花里,有劲无处使。   干清门外排着长队,不少官员都顶着寒风等在那里。   他们都认识方怀睿,彼此点头致意,以为方怀睿也是专门来求见皇帝的。   但方怀睿没去干清宫,转而从月华门去了养心殿,客客气气地请贺公公帮忙传话:“贺公公,本公想求见大皇子殿下。”   贺公公进去通禀,不多时,就出来把方怀睿领了进去,穿过一道道门帘,一直领到了东暖阁。   从前,东暖阁中总是弥漫着一股子浓浓的药味,自打皇帝把这里让给楚翊后,就变成了另一种清清冽冽的熏香味,也没鹦鹉的叫声,周围异常的宁静。   此时,一袭白衣的楚翊就坐在窗边的榧木棋盘前,自己跟自己下棋,黑白棋子已经占据了半边棋盘。   一下下的落子声干脆利落,他的每一步棋都走得很慢,显得气定神闲。   青年举手投足间一派优雅闲适,唇角微微翘起。   “殿下。”方怀睿停在了三步外,恭敬地抱拳行礼。   庾家那件事事发后,这几日,方怀睿去过干清宫,也来过养心殿几趟,但是既没见到皇帝,也没见楚翊,今日楚翊肯见他,让他心里升起了那么一丝丝期望。   方怀睿飞快地瞥了楚翊一眼,感觉大皇子的心情似乎极好,于是硬着头皮说道:“不知可否让微臣将贱内领回去?”   说话的同时,方怀睿在心里把庾氏骂了一百遍。   然而,庾氏是名正言顺的英国公夫人,方怀睿再不喜这个妻子的所为,也要顾忌英国公府的脸面。   庾氏一直被关着,难免引起外人的诸多揣测,自己的脸面也不好看。   “坐。”   楚翊从棋盒中拈起一枚白子,白子在阳光中闪着莹润的微光。   一个小内侍搬了一把圈椅过来,方怀睿就在旁边坐下了,又有另一个内侍给他上了茶。   碧螺春的茶香幽幽地弥漫开来。   方怀睿喝了口茶,心里略有了些底气,接着道:“太祖皇帝曾言,罪不及出嫁女。”   他一边说,一边谨慎地观察着楚翊的神色。   “太祖皇帝确实说过这话,但是……”楚翊没看方怀睿,修长的手指在黑子的棋盒里拨动了一番,发出轻微的撞击声。   终于,他执起了一枚黑子,声音温润一如平日:“除了谋逆。”   落子声陡然间凌厉了几分,释出了一分杀气。   方怀睿心脏猛地收缩了一下,手也剧烈地抖了抖,面上勉强绷住了。   庾家胆大包天,对着大公主下血蛊,谋害公主,又绑架数百孩童,意图嫁祸皇帝,桩桩件件都是耸人听闻。   这简直和谋逆没什么两样!   更别说,大皇子的手里头还捏着“前朝皇后”这个把柄。   方怀睿心口沉甸甸的,似有一座山压在心头。   方怀睿是武人,但并不代表他蠢,作为一个主帅,行军打仗靠的可不是孔武有力,而是脑子。   方怀睿定了定神,只装作听不懂,避重就轻地说道:“殿下,庾家不仁不义,不忠不孝,且野心勃勃,为了一己私利,犯下弥天大罪,但这谋逆之心是决计不敢有的。”   “前朝那位皇后若是有遗腹子还活着,现在也该五十岁了,这五十年来,庾家还算安份,而且,说不定那孩子早已经不在人世了。”   “这小孩子最是容易夭折的。”   他粗犷的脸庞上露出一丝讪笑。   楚翊端起手边的梅兰竹三君子珐琅茶盅,慢慢地喝着茶,不置可否。   方怀睿看着楚翊清隽的侧脸,心也一点点地提了上去,额头微微渗出冷汗。   喝了两口茶后,楚翊放下了茶盅,这才转头朝方怀睿看来,扬唇笑了。   “英国公真是这样想的?”   他的笑容还是那般温雅,在窗口的阳光照耀下,令人觉得眼前一亮。   看在方怀睿的眼里,却令他心里发寒。   方怀睿简直是欲哭无泪,大皇子这话说的……   他心里第一百零一遍地咒骂起了庾氏:娶妻不贤祸三代,古人诚不欺我也!   他此刻就等于是走在了一条钢丝上,下方是万丈深渊,只要一步错,连英国公府都会跌落深渊,整个覆灭。   楚翊也不等方怀睿回答,语气平静地说道:“前朝那位弘武帝留下的遗腹子的确死了。”   “死于二十余年前。”   方怀睿的眼睛霎时间亮了,如蒙大赦,瞬间松了口气。   太好了!   他强忍着没笑出来,表情古怪地端起茶盅喝了口茶,给自己压压惊。   楚翊的目光从方怀睿的身上抽了回来,转而望向了窗外庭院里中的几丛翠竹,接着道:“不过,这位前朝皇子还留下了一个儿子。”   “这些年来,庾家以他的名义暗暗地招揽前朝余孽,在豫州招兵买马,锻造兵器,并暗中勾连了南越,往南越私运火器和铁矿石。”   “英国公,庾家这铁矿石是哪儿来的?”   “……”方怀睿眼角抽了抽,无言以对。   庾家用英国公府的名字私占铁矿,这是大皇子早就知道的。   还问!还问!   楚翊慢条斯理地还在说着:“这一次,庾家用两百孩童的心头血,谋百年气运。”   “英国公,你告诉我,这‘百年气运’为的是什么?”   楚翊依然看着窗外的那几丛翠竹,右手的指节节奏性地在棋盘边轻轻叩动。   方怀睿一颗心在楚翊的寥寥数语间剧烈起伏了好几下,觉得自己简直要得心疾了。   他赶紧咽下茶水,却不慎被茶水呛到了,垂头急剧地咳嗽着:“咳咳咳咳……”   好一会儿,方怀睿才平复了一些,再抬起头时,正好对上了楚翊无波无澜如大海般深邃的眼眸。   “英国公可要看证据?”楚翊含笑问道,又从棋盒中拈起了一枚黑子,灵活地把玩着,从食指翻转直尾指,又从尾指翻转回食指。   他修长的手指敏捷而又灵巧,仿佛这小小的黑子是他的一部分,怎么也逃不开他的掌心。   东暖阁内,温暖如春,方怀睿却是感觉到了彻骨的寒意。   “……”方怀睿喉头一片灼热,只觉得一种苦涩的滋味弥漫在口腔中,后脖颈更是渗出了一大片冷汗。   他感觉自己似乎就是那枚被楚翊捏在掌心的棋子。   事情都到了这一步,他再垂死挣扎下去,只会让大皇子不喜。   方怀睿霍地从圈椅上站了起来,从袖子里拿出了虎符,撩袍跪了下去,双手将虎符高高呈上,头则低了下去。 第229章   英国公府传到方怀睿这一代也才第三代而已。   第一代英国公是方怀睿的祖父,当年,祖父随太祖皇帝起义,以不世军功得封国公爵位。   太祖皇帝心胸宽大,并不似历史上那些个狡兔死、走狗烹的暴君,与他们这些开国功臣共享这大景天下。   大景朝的虎符共有四块,分别在四位国公的手里。   这是他所能拿出来的最大的筹码,也是最大的诚意了。   方怀睿跪在金砖地面上,一动不动地维持着双手呈符的姿态。   东暖阁内,一片寂静。   时间在此时过得非常缓慢。   方怀睿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如擂鼓般回响在耳边,能听到旁边壶漏发出的滴答声。   片刻后,他感觉到手中一轻,他的心也随之一松。   楚翊从方怀睿手中拿起那块不过两寸长短的虎符,随手把玩着,淡淡道:“太祖皇帝曾言:用人不疑。”   “太祖义薄云天,信任随他打天下的众位将士皆是他的兄弟同袍。”   太祖的这一生,用这片大景盛世来证明了他的有情有义。   “……”方怀睿一头雾水地抬起头,不解大皇子此话何意。   莫非大皇子对他的投诚很满意,他这虎符保住了?   楚翊垂眸看着跪在地上的方怀睿,语锋又是一转:“但他同样也说过,疑人不用。”   最后四个字他说得相当缓慢,一字一顿。   楚翊定定地注视着方怀睿的眼睛,徐徐问道:“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说到这里的时候,他脸上的笑容已经收敛了起来,不似平日一贯的温和,而是透出了一股子冷冽的气息。   方怀睿嘴唇微动,脸上的络腮胡也随之抖了抖,再一次从眼前这个看似温雅无害的青年身上感受到了那种若有似无的威压。   怦怦!   方怀睿的心跳不断加快。   大皇子这番话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   方怀睿咽了咽口水,额角淌下了汩汩冷汗,半垂的目光落在了角落里的那个三足雕九龙青玉香炉上。   这是今上从前用的香炉。   香炉中袅袅地升起一缕青烟,方怀睿感觉像是被烟迷了眼似的,眼角干涩难当,心绪起伏。   自今上登基后,面对太后与康王母子对于今上的步步紧逼,勋贵们大都袖手旁观,处于观望的态度,谁也不愿意轻易站队。   毕竟康王也是太祖的血脉,若非忌惮世家坐大,取他们而代之,坐在那个位置上的是谁,对他们来说,并无差别。   他们效忠大景朝,却并不仅忠于今上。   再说得难听点,就是墙头草,包括自己在内的勋贵们随时都会为了各自的利益而摇摆。   他们既然不忠于今上,那么今上和大皇子又怎么可能会“信”他们。   疑人,不用。   方怀睿反复地咀嚼着楚翊的这番话,一颗心彻底地沉了下去,像是浸在一潭冰冷的寒水中。   楚翊没看方怀睿,目光落在指间的青铜虎符上,握了握,将之完全收入掌心。   这是兵权!   东暖阁内,安静无比。   方怀睿跪在地上,久久不动,跪得他的膝盖微微麻木,后背的中衣已然汗湿。   又过了一会儿,前方又响起楚翊低缓的嗓音:“庾思与上清会会今日午后处斩,方怀睿,你可愿意当这监斩官?”   方怀睿惊愕地再次抬首朝楚翊看去。   目光自下而上,掠过棋盘时,就见一只手指修长的右手轻轻地叩动着案几,手里还握着那只他再熟悉不过的虎符。   “笃笃。”   这指节叩动声非常轻微。   可听在方怀睿的耳中,就如同是催命符般,又像是那黑白无常的拘魂链。   监斩庾思……   自大年初九后,那些世家已经为了庾家的事给皇帝上了无数的折子,皇帝一直没理会,对所有的求见都避而不见。   如今皇帝要绕开世家直接对庾思行刑,可想而知,世家必然会闹事。   而世家的背后,是康王。   大皇子的心思昭然若揭,这是在让他……不,是逼他做出选择。   只是想想,方怀睿就觉一股窒息感压迫着自己的胸口。   这是一场豪赌啊!   从前他是向大皇子投了诚,也得罪过康王几回,但说到底并没有撕破脸。   以英国公府的地位,哪怕楚翊在这场皇权之争中输了,康王也不敢动英国公府,甚至还要好声好气地安抚他。   可一旦他今天领了这桩差事,那就等于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彻底站到康王的对立面。   这分明就是推他出去又当靶子又当刀。   今日过后,康王第一个要对付的人怕就是他方怀睿。   楚翊一向耐心,就算他没看方怀睿,也可以猜到对方此刻的挣扎。   他也不催促,闲适地又从棋盒中拈了一枚白子,随手落子。   落子声清脆,一下接着一下。   怦!怦!怦!   不知不觉中,方怀睿的心跳与落子的节奏同步。   每一下落子声响起,方怀睿的眉头就跳上一下。   他紧紧地握拳,努力地让自己冷静。   现在大皇子愿意让他当这个监斩官,那就代表着,只要他全心效忠皇帝与大皇子,他们英国公府就保住了,不会再因为庾家谋逆一事被追究。   若是将来大皇子登上那九五之位,英国公府将会是他的亲信心腹。   有机会更上一层楼。   他该怎么选,显而易见。   当决定浮现在心口时,方怀睿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这一瞬,忽然就体会到了祖父随太祖皇帝起义的那种悲壮与豪情。   乱世之中,谁又能真的置身事外。   现在也是如此。   两虎相争,猛虎又怎么会允许他们坐山观虎斗!   方怀睿终于动了,将上半身向下伏低,重重地对着楚翊磕头。   “臣领命。”   这三个字说得是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他的额头近乎虔诚地抵在了冰冷的地面上,整个人跪伏在地。   他的心头既有尘埃落定的释然,又有山雨欲来的凝重。   一阵如玉珠扣盘的轻笑声荡漾在空气中,钻入方怀睿耳中,方怀睿终心下略松。   楚翊随手把刚刚拈起的那枚棋子丢进了棋盒中,淡淡道:“五十年前,方邺从太祖皇帝手中拿过了虎符。”   “如今这虎符能不能重回英国公府,就要看国公爷你的了。”   方怀睿闻言,络腮胡又是剧烈地一颤,再次回想方才楚翊说的“疑人不用”,这一次彻底明白了。   他立刻表忠心:“臣定不会辜负大皇子殿下的一片苦心。”   “退下吧。”楚翊一边说,一边又将那块虎符拿在手上,随意地掂了掂。   当方怀睿起身时,复杂的目光忍不住往楚翊手中的虎符停留了片刻,似心痛,似不舍,又似自责。   接着,他就垂首躬身,默默地退了出去。   从东暖阁出去后,方怀睿早已冷汗淋漓,从额角到脖颈再到后背全都湿哒哒的。   寒风一吹,他冻得浑身抖索了一下。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空荡荡的袖袋,一会儿想着那枚刚刚交出去的虎符,一会儿又凝眸复盘起方才发生的一切。   其实,从他方才交出虎符的那一刻起,他就等于已经做了抉择。   失了兵权的英国公府注定会走上下坡路,从此变成普通的勋贵,有名无权。   他方怀睿若是没有一丝血性,自可安享祖宗留下的富贵,可若他还想保住祖宗基业,有野心一展宏图,那么,他也根本就没有别的选择。   富贵险中求,这是千古不变的道理。   方怀睿忍不住回头朝东暖阁的方向看了一眼,一边以袖口擦了擦冷汗,一边叹了口气,心里是折服的。   以后他再不能三心二意,更别想置身事外地隔岸观火了。   接下来是一场硬仗。   这差事他既然接了,那么,光是斩了可不行,他总得做得漂亮点,也算是他给大皇子的投名状。   出宫后,方怀睿就带着十来名天府军亲兵亲自去了一趟北镇抚司,求见锦衣卫指挥使何烈,表明他奉大皇子之命任今日行刑的监斩官。   何烈早已得了宫里的口信,令人把关押在诏狱的庾思和上清二人转交给方怀睿。   托舅兄的福,方怀睿此生第一次拜访了传说中堪称人间地狱的诏狱。   锦衣卫的“诏狱”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似的小人物就能被关进去的,能被关在这里的要么品级够高,要么犯的事够大。   置身于阴气森森的牢房,方怀睿心中不无嘲讽地想着。   一个锦衣卫打开了其中一间牢房的门锁,面无表情地说道:“国公爷,庾思就在里面。”   牢房里的男子本来背手而立,听到动静,连忙转过身来。   “妹夫!”   庾家主庾思一看到英国公,不禁喜形于色,激动地高喊出声。   他被关在牢房里已经足足七天了,头发依然是一丝不苟,梳得整整齐齐,但身上的衣袍变得皱巴巴的,仿佛咸菜似的散发着一种古怪的气味。   即便如此,庾思的腰板仍然挺得笔直,既高傲,又狼狈,周身透着一种极致的矛盾。   “……”方怀睿简直一个头两个大,额头一阵阵的抽痛。   事到如今,他已经不指望能把庾氏要回去了,更别说庾家主的认亲了。   庾家就像是贪婪的血蛭,这些年一直在吸食着方家的血。   庾思激动地上前了两步,目光灼灼地看着方怀睿,又道:“你是不是来接我的?” 第230章   庾思看到牢房外还有几名天府军亲兵,精神一振。   天府军是英国公府的亲军,是精锐中的精锐,是由历代英国公一手调教出来的,对英国公府一向忠心耿耿。   妹夫带着天府军亲兵来接他,就是锦衣卫也拦不住!   还是妹妹有办法,把妹夫给哄住了。   “走吧。”方怀睿意味不明地对庾思说道,侧过了身。   对庾思而言,这两个字等于是肯定的回答。   妹夫果然是来接他的!   庾思的腰板挺得更直了,讥诮地瞥了牢房外的何烈一眼,唉声叹气地又道:“妹夫,庾家是被冤枉的,皇上被奸人蒙蔽,将我屈打成招。”   “我庾家与方家两姓一体,这件事怎么也不能就这么算了!”   他说得一派慷慨激昂,言下之意是,皇帝敢这么对他们庾家,也是没把英国公府放在眼里,要英国公给他们庾家出出气。   “蠢货”这两个字已经在方怀睿嘴边,终究被他咽下。   方怀睿脸上浓密的虬髯胡遮挡住了唇畔的那抹不屑,眼神冰冷而又嫌恶,心道:他这妻舅还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事到如今居然还在白日做梦,想倒打皇帝一耙!   像这种蠢货,竟然还想谋反?!   不会是被人唆使的吧……   方怀睿的嘴角抽了抽,挥手对着身后的那几个天府军亲兵做了个手势,扬声再道:“带走!”声音冷厉。   庾思一头雾水,隐隐感觉到有哪里不对。   两个天府军亲兵昂首阔步地进了牢房,强势地把庾思押了出来,与此同时,另外两个亲兵把上清从另一间牢房中押了出来。   方怀睿客客气气地对着何烈拱了拱手:“告辞。”   “……”何烈表情复杂地目送方怀睿一行人离开。   像英国公、成国公这些追随太祖建国的顶级勋贵,平日里一向目中无人,可今天英国公居然对他这般客客气气,这到底是冲着谁的面子,显而易见。   大皇子倒是颇有些手段。   何烈一边思忖着,一边从诏狱出来了。   冬日的暖阳高悬碧空,阳光朝他迎面直射而来,略有些刺眼,何烈不由眯了眯眸。   “指挥使,”一个锦衣卫疾步匆匆地来了,禀道,“萧首辅来了。”   萧首辅是现任内阁首辅,也兼任吏部尚书。   先帝在位的最后几年,龙体每况愈下,却没有让太子监国,反而交由首辅处理朝政,萧首辅把持内阁,权柄滔天,不是宰相,却赫然成为“真宰相”。   “呦,真是稀客啊。”何烈挑了下浓黑的粗眉,倒也不意外,方正的下巴微扬,朝大门的方向望去。   北镇抚司的大门口,一片喧哗,七八辆马车将街道围了个水泄不通,空气中火药味十足。   “英国公,此案尚未有定论,现在怎么能行刑?!”   一道威仪的声音自一辆双马黑漆雕花平顶马车传出,马车一侧的窗帘被挑开了一半,露出一张苍老的面孔。   那是一个六十来岁的花甲老者,下巴留着山羊胡,眉心皱起几道深深的沟壑,神情凝重地看着马车外的方怀睿,不怒自威。   首辅出自青州萧家,他未经科举,而是经由袁家引荐,先帝亲自请其入朝为官。   从此扶摇直上,短短五年,便入内阁。   马车外,几个世家出身的官员拦在了方怀睿的前方,义正言辞地附和着:   “萧大人此言甚是,此案疑点众多,岂能就此行刑。”   “英国公,你未免也太性急了。”   “如此急于行刑,想来是‘某些人’想遮掩些什么。”   “……”   这些官员刚听说大皇子令英国公监斩的消息,就即刻赶来了这里,生怕再晚一步庾思就要人头落地,那么他们也就不用再争到底是保庾家还是保冯家了。   “你们说什么?”囚车边的庾思脸色煞白,尖声质问着。   原来他这个妹夫根本就不是来救他的。   非但不是来救他的,还是来要他命的!   “方怀睿,你要杀我?!”庾思气急败坏地指着方怀睿叫嚣道,眼神惶恐不安,心中一片冰凉,“我可是明风的舅父!”   “你对岳家如此无情,就不怕……唔。”   庾思的话没机会说下去,方怀睿只做了一个手势,庾思的嘴巴就被人粗鲁地用一团汗巾给堵上了。   庾思是文人,手无缚鸡之力,在身手强健的天府军亲兵跟前,根本就毫无还手之力,很快就被强押上了囚车。   上清被押上另一辆囚车,他的头发似乞丐般凌乱地披散着,身上的道袍破破烂烂,隐约可见皮肤上的烧伤,整个人就像是被下过油锅又捞起来的恶鬼似的。   “死卦,是死卦。”上清的嘴里念念有词,形容间浑浑噩噩,疯疯癫癫。   方怀睿根本就没看庾思与上清,也不在意这两人在嘀咕些什么。   对他来说,庾思与上清已经是死人了。   他真正的对手是活人,是眼前以萧首辅为首的高门世家。   这也正是大皇子让他监斩的用意。   “萧首辅是要教本公办事吗?”方怀睿锐利的目光掠过周围的那些虾兵蟹将,径直地射向了马车里的萧首辅,粗声粗气地说道,“文臣武将各不相干,萧首辅的手未免也伸得太长了,管得真宽!”   他一点也不怕得罪人,字字句句都带着刺。   左右他做了这监斩官,势必要得罪这些高门世家,那不如得罪到底,让这些世家恨上他,也免得他们全都冲着皇帝去撒泼。   方怀睿冷哼了一声,故意掏了掏耳朵,凉凉道:“有句俗话怎么说的?”   他身边的两名亲兵哄笑着接口道:“狗拿耗子!”   “多管闲事!”   方怀睿带来的都是他的亲信,此刻与他一唱一和,十分默契。   萧首辅混迹朝堂几十年,平日里面对的大都是那些文绉绉的文臣,对于英国公这等祖辈还是泥腿子、杀猪匠的勋贵们,他一向不屑,也懒得跟他们打交道。   听着这些粗人的哄笑,萧首辅的脸色不太好看,不快地盯着方怀睿道:“如果本官一定要拦呢?”   “萧首辅可以试试。”方怀睿动作利落地翻身上了马,从高高的马背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萧首辅,“本公一向一言九鼎,午时三刻必会将人犯处斩。”   “就算皇上答应缓刑,本公也不答应,今日本公就要大义灭亲。”   囚车里的庾思一听到午时三刻要处斩,吓得几乎要魂飞魄散,脸色白得没有一点血色,被堵上的嘴中发出“唔唔”的声响。   他的身子倚靠着囚车的栏杆,抖如筛糠,早就没了之前在牢房中的气定神闲。   这一刻,庾思是真的怕了,感觉那把寒气森森的铡刀似乎已经悬在了脖颈上方。   “你……”马车里的萧首辅气得声音发抖,山羊胡一阵乱颤,咬牙道,“方怀睿,你非要一意孤行吗?”   “现在还早呢,你就有自信不会变天?!”   萧首辅指着窗外的旭日,一语双关。   心里觉得英国公简直愚不可及,他在这时候非要和康王扛上,非要站到皇帝那边去,脑子是坏了吧!   “不早了。”方怀睿同样是意味深长,一脸傲慢地冷冷道,“再迟,可要错过吉时了。”   “好狗不挡道。萧首辅信不信,就算本公当场斩杀了你,本公也不会有事。”   “当年成国公杀了杨士能,先帝也不曾治罪。”   “本公手上沾过的血,可比你吃过的盐还多!”   方怀睿拉了拉缰绳,胯下的棕马示威地对着萧首辅高高地蹬了蹬前蹄,仿佛要把铁蹄往对方脸上蹬似的。   马匹喷出的粗气几乎拂到了萧首辅的脸上,惊得他直觉地往后退,略显出几分落荒而逃的狼狈。   马背上的方怀睿自然注意到了这一点,肆意地仰首大笑,丢下一个字:“走!”   后方他带来的亲兵立刻押着两辆囚车跟了上去,一行车马扬长而去,马蹄声远去。   不一会儿,北镇抚司的大门口,就只剩下萧首辅一行人。   马车里的萧首辅面沉如水地望着方怀睿策马离开的背影,嘴角乃至下巴绷得紧紧。   英国公就是个五大三粗的武夫,这等浑人若是不管不顾地发起疯来,弄不好真会动刀子……   “真是个莽夫!”萧首辅咬着牙道,胡子又是一阵轻颤,眼神阴晴不定。   据他所知,英国公在来北镇抚司前去了一趟养心殿,也不知道大皇子到底用了什么手段收服了英国公。   勋贵代表了兵权,英国公除了有天府军外,手上的那块虎符更是可以调动四十万关宁军,他若是铁了心地投向皇帝与大皇子……   不太妙啊。   萧首辅心一沉,喃喃道:“罢了。”   庾家是肯定保不住了。   萧首辅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深沉的目光遥遥地望着方怀睿的背影,直到对方消失在街道的尽头。   方怀睿押着囚车直接去了菜市口。   菜市口那里热闹极了,人山人海,百姓们都看到了大皇子令人贴出的告示,知道今日要处决庾思与上清,纷纷赶来看热闹。   待两颗人头落地,围观的百姓中爆发出了一阵直呼“万岁”的欢呼声。   金灿灿的阳光倾泻而下,洒在那两颗死不瞑目的头颅上,地面很快被鲜血浸染得一片殷红,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弥漫在空气中,随风飘散开去。   远远地,街边停着一辆平平无奇的青篷马车。   马车的青色窗帘拉开了一道几寸宽的缝隙,隐约可以看到里面还有一层绣着火焰暗纹的暗红色窗帘,那撩着窗帘的手掌自大红镶边袖口中半遮半露,惹人遐思。 第231章   一缕如丝绸般的黑发柔柔地落在那如玉雕般的手上,风一吹,发丝随风轻抚着手背。   “喵!”   “喵呜~”   马车里头,时不时地响起愉悦、软糯的猫叫声,时长时短,时高时低,平添几分闲适自得的怡然之味。   “万岁万岁万万岁!”   欢呼声后,一个青衣少年快步走到了马车边,领口露出一角黑色中衣,靠着马车轻声禀报道:“主子,人已经斩了,人头落地。”   回应青衣少年的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久到他以为不会得到任何回应时,马车里传来一个淡漠的男音:   “走。”   嗓音空灵清透,仿佛自那泰山之巅的云岚碧霞之间传来。   窗帘落下,挡住了那绣有流云纹的大红衣袖。   青衣少年低低地应了一声,神情与语气都十分恭敬。   他正要上车辕,就听前方赶车的车夫沉声道:“是顾二姑娘!”   “喵呜!”马车里响起激动兴奋的猫叫声。   “顾二姑娘?”青衣少年拍了下车夫的肩膀,“在哪儿?”   “在前面的荣祥茶馆里。”车夫拿着马鞭的右手指了指右前方的一家茶馆。   青衣少年抬眼一望,只见几丈外茶馆二楼的一扇窗户后露出一张眼熟的侧脸,浅笑盈盈,清丽无双。   车夫最后一个字落下的同时,马车的车帘被人从里面猛地掀开了。   一袭大红衣衫的夏侯卿一脸嫌弃地从马车里走了下来,鲜艳如火的大红衣衫在阳光下晕出夺目的光泽,仿佛这周围都因为他的出现添了几分绮丽的色彩。   “喵呜~”   他的右手还提着一只五六个月大小的长毛三花猫,两根手指捏住了猫的后脖颈,猫的四只爪子在半空中挥舞,碧绿的猫眼瞪得圆滚滚的。   青衣少年看着这一幕,微微瞪大了眼,无声地用谴责的眼神看着夏侯卿。   似在说,主子你真粗鲁!!!   夏侯卿咬着牙,红艳妖异的唇角抿出一道冰冷僵硬的弧度。   他冷冷地斜了青衣少年一眼,少年痴痴地看着绵软可爱的小猫咪,想说,要是尊主觉得累的话,他可以帮忙抱它的。   夏侯卿的薄唇抿得更紧,加快脚步朝街边的荣祥茶馆走去,颀长的背影透着一股子呼之欲出的烦躁。   青衣少年跳下车辕,赶紧追了上去。   夏侯卿提着猫大步进了荣祥茶馆,堂而皇之地上了通往二楼的楼梯。   后方的小二扯着嗓门叫着:“客官,二楼的雅座满了。”   “客官,你是找朋友?”   夏侯卿没理会小二,就像是一阵红霞般飞快地飘到了二楼走廊的尽头。   “砰!”   他也没敲门,粗鲁地一脚将雅座的房门给踹开了,小二惊呼了一声。   雅座里坐着两人,一个着白衣,一个着紫衣,隔着桌子面向而坐。   白衣的公子正在给紫衣的姑娘斟酒,即便是房门被人猛地踹开,公子的手依然很稳,酒水不曾洒出分毫。   顾燕飞随性地倚靠在窗口,闻声朝房门的方向看来,眼睛一亮,展颜开眉。   “晴光!”   几乎是她喊出口的同时,三花猫被那只漂亮的右手丢了出去。   “你的猫。”夏侯卿不耐烦地说道。   “喵呜!”猫在半空中舒展身子与四肢,如同乳燕归巢般“飞”向了顾燕飞的怀抱,姿态那么优美,那么敏捷,恰好落在了她手中。   入手软绵绵的。   顾燕飞一摸猫那柔软的腹部就知道了,被拐了七天的猫胖了。   后方的小二瞧他们似乎认识,就默默地退走了。   “喵呜喵呜!”猫的心情好极了,愉快地用腮帮子去蹭她的手心。   晴光的眼睛眯成了两弯小小的弯月,那长长的毛发油光水滑,瞧着比那上好的貂毛还要细密、柔软,在窗口的阳光下闪着漂亮的光泽。   猫脖子上系着一个簇新的绣着流云纹的大红色小围兜,背上还背了个拳头大小的小背包,同样的颜色,也同样绣着流云纹。   顾燕飞抚着猫背,随手扯开了那小背包的抽绳,顷刻间,一颗颗圆滚滚的珠子从那小背包里滚了出来。   有大红的珊瑚珠子,有黑白珍珠,有夜明珠,有羊脂白玉珠子,也有玛瑙珠子……一颗颗指头大小的珠子骨碌碌地滚在桌面上。   “喵呜~”   猫眼睛一亮,兴奋地飞跃到了桌上,爪子忙碌地扒拉起那些珠子来。   顾燕飞看看猫,又看看门口的夏侯卿,一脸古怪地问道:“你还有这种嗜好?”   她看得分明,猫身上的围兜与小背包所用的料子分明与夏侯卿身上的衣袍是同一种!   雅座内,静了一静。   空气陡然一冷。   猫毫无所觉,继续扒拉着那些珠子,玩得投入极了。   “我有什么嗜好?”夏侯卿轻轻地反问道。   他轻声细语,似是闲话家常,可追到雅座外的青衣少年却觉得不寒而栗,鼻尖似乎隐隐嗅到了血腥味。   夏侯卿朝顾燕飞走近了一步,如凤尾般优美的眼角微挑,妖魅的瞳孔中波云诡谲。   这丫头还真是肆无忌惮,学不会说话是不是?!   既然不会说话,干脆就缝起来好了!   他薄唇一翘,右手自左手中指的血戒一扯,骤然拉出了一条血红色的细线。   那细线不知是何材质,闪着血一般冰寒的光泽。   一股杀气从他这简简单单的动作中无声地释放了出来。   脾气还是那么坏!顾燕飞撇了撇嘴角,摸了摸猫:“晴光,他没欺负你吧?”   “喵喵喵!”蹲在桌上的猫也不玩珠子了,对着顾燕飞乖巧蹲好,一爪子指向了夏侯卿,告了一通状。   他掳猫,还关猫,不让猫回家。   猫恨不得把这些天的委屈加油添醋地说给顾燕飞听。   夏侯卿看着那只告状猫,眼角抽了抽,又抽了抽,瞳深似渊。   “啪。”   楚翊轻轻放下手里的酒壶。   酒壶撞击桌面发出的响声不算响亮,却恰如其分地打断了空气中那种紧绷的气氛。   楚翊抬手指了指窗外菜市口的方向,淡淡道:“夏侯尊主觉得如何?”   夏侯卿的目光转而看向了楚翊,凝视了他片刻,似在衡量着什么。   片刻后,他眸中涌动的阴霾又渐渐平息,宽大的衣袖一拂,那血线已经收回了戒子里。   “贵国的事,本座也就是看个热闹。”夏侯卿漫不经心地抚平袖口的褶皱。   顿了一下后,他艳红的唇角一翘,又道:“况且,景国乱,于本座,也没什么不好。”   他的声音轻描淡写,却又飘出了一股子若有似无的血腥气息,把他那种唯恐天下不乱的心态表露无疑。   楚翊勾唇一笑,从袖中掏出了一块刻着卷草纹的奇楠沉香令牌。   那块巴掌大小的令牌被他放在桌面上,正面赫然刻着一个“庾”字。   站在一丈外的夏侯卿看了个分明,盯着令牌的瞳孔渐深。   这是庾家世代传承的家主令。   楚翊一手执杯,悠然浅啜了口酒水,唇角始终噙着一抹浅笑,伸出两根手指将令牌往夏侯卿的方向推了一寸,“给。”   夏侯卿的瞳仁收缩成一个点,死死地盯着那块令牌。   他明白,楚翊给的不仅仅是这块令牌,而是庾家。   楚翊把整个庾家送给他了。   于他,这是一份大礼。   夏侯卿的唇角慢慢地翘起,眼神与笑容透出一种极致的疯狂与仇恨。   雅座内的空气随之沉凝,气氛也变得紧张诡异起来。   只听到暴躁的猫叫声此起彼伏。   话痨猫喋喋不休地对着主人抱怨个不停:“喵喵,喵喵喵……”   顾燕飞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猫告状,敷衍地拍了拍它的头,懒洋洋地说道:“听不懂。”   “喵喵喵!”猫彻底怒了,吹胡子又瞪眼,连翘起的长毛尾巴都炸毛了。   这一人一猫似乎都对周围紧绷的气氛浑然不觉。   楚翊将拳头放在唇畔低笑了一声,接着优雅地抬手对着夏侯卿做请状:“夏侯尊主,请坐。”   夏侯卿将目光从令牌转移到了楚翊的身上,眼里闪着些微的血光。   静立半晌,夏侯卿终于动了,慢悠悠地走了过来,长长的的衣袍几乎拖曳在地,可走动时,如流水般衣摆恰好飞起,纤尘不染。   他撩袍在面朝窗口的椅子上坐下了,掀了掀眼皮,眼白微微外翻,定定地看着楚翊,吐出两个字:“条件。”   “爽快。”楚翊轻轻地抚掌,唇角的笑容深了三分。   他的声音温和平静:“我要越国。”   柔和旖旎的阳光染在他俊美的面庞上,神情温和端雅,自有一股渊停岳峙的气势,令人不敢轻慢。   雅座内静了一静。   夏侯卿以手扶额,忽然就笑了:“呵呵……哈哈,哈哈哈……”   他的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削瘦的肩膀剧烈地抖动不已,连带身上的衣衫也随之颤动,脸上的笑容如那倏然绽放的妖花,张扬妖艳。   片刻后,夏侯卿止住了笑,眼内染上了一丝丝血色,轻哼道:“好大的口气!”   楚翊敢对着自己开口要越国,这已经不止是口气大,他的野心更大。   “这才过去几天,公子翊,”夏侯卿唇角勾出一抹讥诮无比的冷笑,“太贪得无厌可不好。” 第232章   “彼一时,此一时也。”楚翊的神情与语气一如往日般温润,如清风似明月,“夏侯尊主,你说呢?”   夏侯卿那双妖魅的凤眸微微眯起,眸中迸射出妖异的光芒。   “啪啪!”   夏侯卿突然轻轻地鼓起掌来,脸上绽出一个妖娆的笑。   是啊,彼一时,此一时也。   楚翊可以是那个病恹恹的公子翊,在南越隐忍蛰伏八年;   楚翊也可以云淡风轻地怂恿自己扶持皇十五子上位,挟天子以令诸侯;   楚翊当然也可以野心勃勃地谋夺南越这片江山。   “夏侯尊主,”楚翊淡定自若地把玩着手里的酒杯,一派坦然地说道,“你所念所图的不是这个天下,而我是。”   楚翊毫不避讳地直视着夏侯卿,如墨玉般的瞳孔中赤裸裸地展现出他的野心。   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静静地相交,似在进行着一场无声的对决。   一片寂静中,那青衣少年捧着一个托盘步履无声地走了进来,托盘上放着一大一小两个青瓷壶以及两盏碧绿的夜光杯。   青衣少年先斟了一杯葡萄酒,又用另一个小点的青瓷壶往另一盏夜光杯里倒了杯羊奶。   两盏同样的夜光杯被分别送出,葡萄酒给了夏侯卿,羊奶则给了猫。   做完这一切后,青衣少年就又默默地捧着托盘退了出去。   夏侯卿执起了那盛有葡萄酒的夜光杯,轻轻摇晃,葡萄酒的香气渐渐地蔓延在空气中。   他没有正面回答楚翊的问题,声音放缓放轻,诡魅阴柔:“区区一个庾家,就要换一国?”   “庾家只是我一点小小的诚意。”楚翊脸上的笑容依然如春风化雨般,语调不疾不徐,“以夏侯尊主的能力,若是想要庾思死,再简单不过了。”   “但是……”   说到这里,楚翊戛然而止,优雅地浅啜了一口酒水。   庾家是绵延三四百年的门阀世家,在前朝百余年的历史上更是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像这样一个庞然大物,在民间也素有威信。   想让庾家灭族,以夏侯卿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能力,并不难,只要派数十名死士就能办到。   但要让庾家百年声誉尽毁,门楣崩塌,为世人所唾弃,在史册留下千秋骂名,那就没那么容易了。   据他所知,夏侯卿为了这一天布局已久,此次更是对外假借图谋《太祖手札》的名义,不惜以身犯险从越国来到大景,就为了亲眼见证庾家走向灭亡。   可既便如此,若非燕飞从中掺了一脚,夏侯卿最多也只是让庾家满门俱亡,远没有如今痛快。   楚翊低笑了一声:“倘若只是杀人灭族,尊主当然不需要和我合作,但若是所图更大,单凭尊主一人怕是成不了事。”   “更何况,这庾家只是开胃小菜。”   “夏侯尊主的仇人,还有……”   他微微一笑,用手指了指天。   从始至终,他的语调都是云淡风轻,就仿佛他们俩不是在谈论一国的命运,而仅仅只是在叙旧。   夏侯卿冷哼了一声,用手指轻轻地抚起了指间的血戒,眸底流淌着危险的笑意。   楚翊似是并无所觉,不紧不缓地接着道:“就算他日夏侯尊主问鼎九五,左右也不过是‘乱臣贼子’,反倒成就了百里弘的干明盛世。”   守在雅座外的青衣少年听得是心惊肉跳,简直快跪了。   这公子翊话里话外就是说他们尊主的声名狼藉,就算得了大越天下,也是遗臭万年,百姓只会说是夏侯卿毁了干明盛世。   “公子翊是说本座奸佞窃国?”夏侯卿再次轻轻鼓掌,挑了下长眉,语调阴气森森,绝艳如火的脸上看不出喜怒。   此话一出,连顾燕飞和猫也抬头看了过去,表情一致。   楚翊气定神闲地浅啜着酒水,含笑道:“汝之蜜糖,彼之砒霜。尊主以为呢?”   于他而言,越国是蜜糖,是他所求;   可于夏侯卿而言,越国却是砒霜,足以将他拖入另一个无边深渊。   夏侯卿摇着葡萄酒的手停顿了一下,将夜光杯凑至唇畔,慢慢地品着杯中的葡萄酒。   “公子翊,本座的仇人可还包括了你楚家。”夏侯卿说得似真似假,唇角似笑非笑,让人摸不透他真正的心思。   殷红的葡萄酒液体染红了他的唇角,似是染了血一般。   “我楚家和令尊可能有仇,”楚翊迎上对方试探的眼眸,又勾了勾唇,也不绕弯子,干脆地说道,“但和你,未必。”   最后两个字语速故意放慢,显得意味深长。   夏侯卿将手里的空酒杯重重地放在了桌上,发出“啪”的响声,害得正在喝羊奶的猫一不小心呛到了。   “喵嗷!”   猫怒了,瞬间弹了起来,后腿蹬起时踢到了桌上那个装葡萄酒的酒壶,葡萄酒液倾洒在那块刻着“庾”字的令牌上,桌上的各种珠子也噼里啪啦地落下,滚了一地。   夏侯卿似是浑然不觉,深深地盯着楚翊,深不可测的凤眸中宛如影影绰绰的海面上流动着诡魅的光影。   话都说到了这份上,夏侯卿也确信了,楚翊他什么都知道了。   夏侯卿一动不动地盯着楚翊,眸色愈来暗深沉,愈来愈邪肆。   楚翊从一片狼藉的桌上拿起了那个装梨花白的白瓷酒壶,优雅地重新斟了一杯酒,将这杯酒香四溢的梨花白朝夏侯卿递去,“请。”   两人的目光再次相交。   这公子翊啊,就连百里弘也看走了眼。   “早在庄子时,你就想好了吧。”夏侯卿用的是疑问的口吻,表情却相当笃定,“你先是让本座挟天子以令诸侯,待到来日时机成熟,就会以奸佞窃国的名义驰檄天下,高举大义之旗征伐越国,讨伐本座。”   从始至终,楚翊所图的都是这天下。   只是如今,他直接将他的野心毫无遮掩地表露了出来。   楚翊笑而不语,没有否认。   此时此刻,没有否认就等于是承认。   雅座内,寂静无声,时间似乎凝固。   忽然,夏侯卿动了。   他没有接楚翊的那杯酒,而是霍地站起了身,大红袖口拂过桌面,桌上的那块庾家家主令就消失不见。   他一言不发地转身就走。   那宽大的衣摆如华丽的凤尾般飞起,又似有一片红芒四射的火焰燃烧于他的足下。   “砰!”   雅座的门又重重地关上了,震得地板上的珠子都滚了起来。   “骨碌碌……”   晴光碧绿的双眼一亮,“喵”叫着,纵身扑向了那些滚来滚去的珠子,毛绒绒的爪子将那些珠子拨来拨去。   顾燕飞一手支在窗槛上,屈指托着下巴,摇摇头道:“脾气真差!”   这家伙成天喜怒无常的,也得亏有人能忍。   就跟这猫似的!   顾燕飞摇头叹息地扫视着这一桌的狼藉。   “喵呜!”猫听到了,“嗖”地蹿到了顾燕飞的跟前,大声地附和着。   没错,这姓夏侯的家伙脾气太差了!   猫委屈极了,用毛绒绒的腮帮子蹭着顾燕飞的裙裾,蹭了一遍又一遍,似在说,它这些天被拐走后,可遭了大罪了。   只可惜,它全身的皮毛油光水滑,一点说服力也没有。   顾燕飞懒得理会这只得寸进尺的猫,不由倾身凑到了楚翊的面前,好奇地问道:“那个姓夏侯的跟庾家是什么仇?”   楚翊看着她粉莹莹的小脸,两人相距不过一尺,近得他几乎能看到阳光下她脸上细细的汗毛近乎透明,肌肤光洁得毫无瑕疵。   黑白分明的大眼清澈透明,似是不曾落过一点尘埃,千言万语凝聚在其中。   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在她眼角轻轻碰了一下,指下的肌肤细腻柔软。   顾燕飞还以为是她眼角沾了什么东西,眨了眨眼,长翘的眼睫恰好擦过了他拇指的指腹。   楚翊心尖微微一颤,收回了手,右手的食指摩挲着拇指,慢慢地说道:“前朝覆灭后,庾皇后假死逃出了宫,被悄悄地接回了庾家,为弘武帝生下了一个遗腹子,取名魏衡。”   “魏衡有一半庾家的血脉,当时的庾家主便把他偷藏了起来,暗中抚养,并以他的名义,四处招揽前朝余孽,收拢人心与财物,也算有小成。”   “只可惜,魏衡在母体时就颠沛流离,又是早产儿,先天不足,从小体弱,一直缠绵病榻,庾家费尽了心血,才让魏衡病怏怏地活了下来。”   “庾家生怕他死了,早早就给他安排了伺候的通房。”   “一番苦心,也算没白费,魏衡在死前留下了一个儿子。”   楚翊语气平静地娓娓道来,眼底泛着些许冷意。   顾燕飞只当故事听,听得津津有味,肯定道:   “所以,夏侯卿就是魏衡之子。”   她是个合格的倾听者,听的时候非但没乱插话,还乖巧地给楚翊斟了杯酒,笑眯眯地把酒递给他。   楚翊接过了顾燕飞递来的酒杯,垂下眼眸随手把玩了两下。   杯中的酒水荡起起圈圈涟漪,倒映在他漆黑的瞳孔里,波光潋滟。   顾燕飞不由想起了那夜她为夏侯卿算的那一卦:   卿本佳人,浴火而生;血衣修罗,血雨腥风。 第233章   这个“卿”不仅仅是夏侯卿的名字,也是一种敬称,暗示着他出生尊贵。   顾燕飞若有所思地摸着下巴,自言自语道:“那……”   夏侯卿怎么会从大景去了大江以南的越国,并且还坐到了堂堂天圜司尊主的位置上,在大越权倾朝野,覆雨翻云。   真是太奇怪了。   “笃笃。”   雅座的门被人从外面规律地敲响。   猫听到了动静,轻快地蹿到了门后,乖巧又好奇地蹲好。   “进来。”楚翊淡淡道。   门被推开,小拾出现在雅座门口的走廊上,目不斜视地走了进来,对着桌上、地上的狼藉视而不见。   顾燕飞看也没看小拾,依然直勾勾地盯着楚翊。   他还没说夏侯卿和庾家到底是什么仇、什么恨。   照理说,无论是夏侯卿的父亲魏衡,还是夏侯卿自己,身份都见不得光,幸亏有庾家帮扶才能幸存,才能长大。   像庾家这样的世家,对子弟的培养中最重要的就是忠诚,潜移默化地教导他们忠于家族,一切以家族的利益至上。   庾家既然要图这天下,那好歹也要让夏侯卿对庾家忠心不二,让夏侯卿对庾家感恩戴德才对。   可是,夏侯卿却对庾家恨之入骨,恨不得灭了庾家十族,让整个庾家灰飞烟灭,遗臭万年。   所以,庾家到底对他做过什么?   顾燕飞盯着楚翊,楚翊也盯着她。   彼此的瞳孔中,清清楚楚地映着对方的脸。   楚翊一侧的耳垂又泛起了一抹浅淡的粉色,隐藏在几缕发丝后,就听小拾那粗噶的公鸭嗓煞风景地响起:   “公子,连御史刚刚在干清宫撞柱自杀。”   小拾也知道自己来得不是时候,却也只能硬着头皮往下说:“皇上已经宣了太医,太医说,连御史的伤势太重,快死了。”   自上午庾思问斩的告示贴出去后,就有好些人陆续进宫求见皇帝,皇帝一如即往地不见,谁知,连御史突然就撞了柱。   静了几息后,楚翊终于转头施舍了小拾一个眼神,同时放下了手里的酒杯。   他俊美的面庞上显得很平静,连眼角眉梢都不曾动一下。   “你……”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道,又同时闭上了嘴。   只一个短暂的停顿,楚翊就接着道:“你要跟我一起回宫吗?”   楚翊含笑看着顾燕飞,温柔的目光缠绵如丝。   小拾敏锐地注意到主子说的是“回”,忍不住悄悄地瞟了他一眼。   “去救人?”顾燕飞喝完了杯中剩下的梨花白,满足地舔了舔唇。   楚翊摇摇头,优美的眼尾翘起,“安乐惦记着你去玩。”   日光下,白衣青年发如乌墨,挺拔的眉峰如远山般迤逦。   “好。”顾燕飞乐呵呵地应了,还记得招呼那只玩疯了的猫,“晴光,走了。”   两人一猫离开了荣祥茶馆。   当他们坐马车抵达宫门口时,也不过未时出头。   贺公公早早地备好了两架肩舆在那边等着,顾燕飞下了马车,又坐上了肩舆,舒舒服服地一路被人从端门抬到了干清门。   楚翊要去干清宫,就在干清门附近下了肩舆,吩咐贺公公道:“你带顾二姑娘去景仁宫。”   他话还没说完,就见顾燕飞轻盈地自另一架肩舆上跃下,裙裾如蝶般飞起。   慵懒的三花猫好似一根毛绒绒的猫围脖缠在她肩背上,眯眼打着瞌睡。   “我陪你去看看那个什么连御史。”顾燕飞抚了抚裙摆,唇角勾起一抹清浅的笑容,似是兴致勃勃,又似带着几分嘲讽,“我还没见过有人撞柱呢。”   楚翊唇角一弯,笑容中透着一丝纵容,浅笑地颔首道:“好,你陪我。”   短短四个字被他说出了缱绻的味道,贺公公也听到了,笑得眼睛眯成了缝儿,琢磨着回头一定要学给皇帝听。   两人肩并着肩,不疾不徐地朝着干清宫方向走去。   正前方的宫殿金碧辉煌,庄严宏伟,自有一股高贵威仪的气势。   “参见大皇子殿下。”   一路上,两边的内侍、宫女们纷纷地屈膝对着楚翊行礼。   两人一路如入无人之地,甚至无须人通传皇帝。   干清宫上下皆知,皇帝对于这唯一的独子一向宠爱,是十二分的信任,整个干清宫就没有大皇子不能去的地方。   贺公公引着两人走上汉白玉石阶,来到正殿的大门口。   一眼可见殿内的一根圆柱旁,一个着绣獬豸青袍的中年男子躺在地上的一片血泊中,旁边还守着一个老太医。   他的官帽胡乱地掉在一边,夹着银丝的头发略带几分凌乱,木簪歪斜,衣袍也有些凌乱,露出半新不旧的膝裤、鞋履。   顾燕飞提着裙裾迈过高高的门槛,鼻尖动了动,隐约闻到一股血腥味随风飘了过来。   对于那些动不动就自尽的人,顾燕飞一向看不上眼,或者说,甚为不屑。   上一世,哪怕她遭受了那么多的不公,哪怕她一次次地遭受着非人的挫折与磨难,哪怕她的日子过得在艰难,她也没有想过死。   到了曜灵界后,在两百年里,她去过天南海北,去过四海八荒,亦经历过门派比斗,门派之争,秘境试练,正邪之战……经历过无数次生死劫难,也亲眼见证过无数人逆天改命,获得了新生。   死不难,活着才难。   顾燕飞漫不经意地扫了地上的人一眼,就随楚翊一起继续往前走去。   宽阔高敞的正殿内,此刻站着十几个人,大多是身着绯袍的四品以上官员,也有几个穿着绣獬豸青袍的御史。   外面的声响引得那那些官员齐刷刷地寻声望去,先是看到了一袭白衣的楚翊,随即是跟在他身后的紫衣少女。   这是……   众官员皆是一惊,复杂的目光在少女的身上来回审视着。   尽管太祖皇帝自建国起就积极推进女子的教育,国内也不乏女子书院,但这么多年来,出现在朝堂上的女子也只有凤阳大长公主一人而已。   大皇子带来的这位姑娘又是谁?!   有人暗暗疑惑,有人不以为然,也有人若有所思地联想到了什么。   众官员齐齐地给楚翊作揖行了礼:“大皇子殿下。”   坐在正前方龙椅上的皇帝当然也看到了楚翊与顾燕飞二人,疲惫的双眼登时一亮,原本揉着太阳穴的手也放下了。   这下头也不疼,耳朵也不嗡鸣了。   好好好,儿子真是开窍了!   户部尚书王康尹很快将目光从楚翊身上收回,慷慨激昂地对着正前方的皇帝说道:“皇上,京兆尹冯赫分明没有行刺大皇子之举,却被銮仪卫千户顾渊直接斩杀,令京兆尹血溅当场。”   “顾渊不仅心狠手辣,且视律法于无物,应当严惩。”   “王大人说得是。”另一个身形干瘦的官员怒声附和道,“就是顾千户怀疑舍弟图谋不轨,也可将人先拿下,此后由三司会审。顾千户当场杀人,分明是其中有诈。”   “舍弟实在死得冤枉!”   好几名官员你一言、我一语地为京兆尹冯赫鸣冤,声音越来越高亢。   他们虽然没直接说大皇子的不是,但话里话外的意思分明是在弹劾大皇子纵容亲卫杀人。   王康尹轻轻拈须,瞟了楚翊一眼,对着另一名矮胖的官员使了一个眼色。   那矮胖的官员案首挺胸地往正门方向走了几步,一脸悲愤地指着地上那名倒在血泊中的中年男子道:“连御史不惜以命死谏,横尸当场,皇上还不愿意彻查此事吗!”   “如此未免让朝臣、让天下子民寒心!”   另外几个世家官员皆是频频点头,摆出了同气连枝的架势。   旁边那些清流御史一想到撞柱的连御史,也都是一脸的愤慨之色,也恭请皇帝彻查此案。   “人还没死呢。”顾燕飞慢慢悠悠地负手前行,“话说得未免太早了。”   少女的声音清脆婉转,在这间充满阳刚与恢弘之气的殿宇中显得分外突兀,万绿丛中一点红。   那矮胖的官员眼角抽了抽,山羊胡子乱飘,觉得大皇子殿下明知他们与皇帝在议事,还把一个姑娘家带来干清宫,简直是不成体统。   大皇子果然难当大任!   顾燕飞根本懒得看那些官员,半侧过身,探头往躺在地上的连御史斜了一眼。   她的眼力极好,虽然隔着近一丈远,但也能清晰看到连御史的头伤得很重,额头高高肿起,留下杯口大小的伤口,血流如注,面如金纸。   她可以推断出这位御史大人适才的那一撞,有多么决绝,带着但求一死的心狠。   不过,人还活着。   刚刚她从他身边走过时,就注意到了,他还有微弱的呼吸。   萧首辅蹙眉看向了守在旁边的老太医,那老太医赶紧又探了探连御史的脉搏,眉头越蹙越紧,无奈地摇了摇头。   少顷,老太医站起了身,对着正前方的皇帝禀道:“连大人尚有一息,可是失血过多,头骨破裂,已经无力回天了。”   “最多也熬不过一炷香时间了……”   旁边的几个御史闻言面露悲愤之色,颇有几分唇亡齿寒的味道。   顾燕飞恍若未闻,伸手从她的一个荷包里掏啊掏地掏出了一张皱巴巴的符。   这一道是治疗外伤的符。   问题是,这位连御史怕是不止颅骨破裂,还有颅内出血。   顾燕飞又往袖袋里摸了摸,很快又摸出了另一张符,把这两张符都交给了为她引路的贺公公:“贺公公,你把这两张符贴到连御史额头的伤口上。”   他去贴?!贺公公有些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忍不住看了楚翊一眼,还是双手接过了那两张符,恭恭敬敬地应了:“是,顾二姑娘。”   贺公公虽然不知道顾燕飞给的这两道到底是什么符,但是大年初九那日他也是曾亲眼见证过这位顾二姑娘的本事,佩服得是五体投地。   这两道符肯定不一般。   贺公公就像捧着稀世珍宝似的将那两张符捧到了昏迷不醒的连御史身边,接着屈膝蹲下,小心翼翼地将那两道符贴到了对方血肉模糊的额头上。   当符贴上后,贺公公不由屏息,不知道自己是该按着符,还是该收手,略有几分无措地抬头去看顾燕飞……   话还未出口,他感觉指下一热,又慌忙地低头。   他指下的两道符同时燃烧了起来,金黄色的火焰急速地将符纸一点点地吞噬……   贺公公一惊,赶紧收回了手。   下一刻,两张符纸全都燃烧殆尽,无数白色的光点如星星点点的萤火般聚集在一起,又在转瞬间散去了。   旁边的老太医看得目瞪口呆,定睛朝地上的连御史又看了看,脱口道:“不流血了……连大人的伤不流血了。”   连御史依然双眼紧闭地躺在地上,可是额头上那杯口大小的的伤口终于止了血,苍白的脸庞上也隐隐有了一丝生机,不再是之前面如金纸的样子。   老太医赶紧再去探连御史的脉搏,惊喜地说道:“颅内出血也止住了。”   “太好了,太好了……他活了!”   老太医有些语无伦次,满是皱纹褐斑的脸上露出释然之色。   旁边的官员中,一道道震惊的目光转而投向了顾燕飞,有的是惊喜,但更多的是惊疑。   这位姑娘用区区两道符竟然就轻轻松松地把一个将死之人从鬼门关给拉了回来!   王康尹想起了刚才贺公公对她的称呼,喃喃自语道:“顾二姑娘?”   这个称呼似乎有些耳熟。   顾燕飞缓步走到了连御史跟前,屈指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地低声道:“能为了他人,决绝而死的,无非也就这么几种情况。”   “要么是忠,要么是利。”   她似是在自语,又似是说给连御史听的。   若是为了忠……   顾燕飞淡淡地又扫了地上的连御史一眼,轻轻叹气:那些个清流御史,与世家、勋贵一向渭泾分明,所以不会是为了给世家尽忠。   也就说……   “连大人为的是利了。”顾燕飞自问自答。   “要不,我来算一卦?”   说话的同时,右手已经从袖袋拿出了她的罗盘,随手拨了下罗盘的指针。   小巧的指针飞快地转了起来…… 第234章   前方,一直沉默不语的萧首辅与户部尚书王康尹交换了一个眼神。   王康尹微微点头。   方才贺公公的这一声“顾二姑娘”验证了他的猜测。   萧首辅眉心微蹙,面沉如水,锐利的眸光再次朝顾燕飞那边望去。   大年初九那日,他与王康尹都没在承天门,但事后也是问清楚了来龙去脉的。   破局的就是这位顾二姑娘,以大公主中血蛊为引线,一步步地把上清与庾家拖下了水,把好好的形势搅得天翻地覆,更让大皇子借机发作杀了京兆尹冯赫。   短短一天之间,这么个小女子就一口气毁了庾和冯两家。   若是无意之举倒也罢了,可若是有心……   萧首辅的心一沉,一抹浓重的阴霾浮上眼底,唇角绷紧如铁。   罗盘上的指针滴溜溜地转个不停。   殿内愈发安静,落针可闻。   好几道若有所思的目光都瞟向了顾燕飞身旁的楚翊。   少顷,罗盘上的指针停下了。   “呦!”   顾燕飞看看地上的连御史,又看看掌心的罗盘,饶有兴致地笑了笑,念念有词道:“奸门青,主妻病……本卦为蛊,病因在内,下卦兑卦,内卦巽卦,然又出现互坎,坎为水,互震为行……”   什么意思?!萧首辅等官员们面面相觑,带着几分惊疑。   楚翊的眼眸却是愉悦地翘了起来。   顾燕飞很熟练地把罗盘收入袖中,慢悠悠地朝躺在地上的连御史又走近了两步,抬起脚,足尖在对方的小腿踢了一脚。   同时,粉润饱满的樱唇间吐出两个字:“肺痨。”   她的声音并不特别响亮,却也足以地上的人听个清楚明白。   原本一动不动的连御史眼帘微微颤动了一下,连露在袖口外的手指也抖动了一下。   此刻再看这位连御史,顾燕飞的心里少了几分不屑。   死为求生。   这人虽有些不得其法,又遭人利用,却也勉强算是其情可悯。   顾燕飞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以足尖又往对方的膝盖上不轻不重地踢了一脚,淡淡道:   “我能治。”   寥寥数语间,那种由心而发的自信与傲气展露无疑。   连御史闭合的眼皮痉挛似的又颤了颤,接着慢慢地、吃力地睁开了眼。   那双恍惚无神而又浑浊的眼睛布满了如蛛网般的血丝,黯淡的瞳孔渐渐地凝聚起了名为生机的光华,仿佛一个半死之人又被人硬生生地拖回了人间。   贺公公喜形于色,忙对着皇帝禀道:“皇上,连大人醒了!”   周围一片哗然。   对于那些骚动的声响,连御史恍然未闻,直愣愣地盯着顾燕飞,灰败的瞳孔中升起一丝希望,就仿佛一个溺水之人抓到了一根浮木。   “你真的……能治好我那老妻的肺痨?”连御史因失血过多而发白的嘴唇抖如筛糠,颤声问道。   承天门的事让顾二姑娘这个名字响彻朝堂,几乎满朝文武皆知是定远侯府的顾二姑娘治好了大公主,连御史也知道这件事。   刚刚顾二姑娘对他说,她可以治。   怦!怦!   连御史原本虚弱的心跳也一点点地变得强劲了起来,像是体内被注入了一种名为希望的神丹妙药。   他家中老妻跟着他苦了大半辈子,好不容易如今日子好起来了,她偏生得了肺痨这绝症。肺痨便是一个富贵病,成日以汤药吊着命。   老妻越病越重,可药材名贵,他家中本就捉襟见肘,偏偏这名贵的药材有市无价,遍求不得……   “不需要人参。”顾燕飞对着地上的人偏头一笑,仿佛一缕清风拂过青山绿水,身上还飘着一股子淡淡的清冽的酒香,“怎么样?你是要信我……”   “还是继续躺在这里等死?”   医者仁心,能救就救,可若是对方死不悔改,她也不会非要去救苦救难。   她又不是普渡众生的佛修。   “……”连御史握了握拳,当下就从血泊中艰难地坐起了身,身形略有几分踉跄。   他额头伤口已经止住了血,但依然红肿可怖,衬着他那苍白如纸的面色以及沾满了血的官袍,乍一看,这就像个游荡人间的孤魂野鬼。   贺公公最烦那些个动不动就以撞柱威胁皇帝的官员了,心里十分嫌弃他,还是令一个小内侍把人给扶了起来。   连御史神色复杂地朝笑容可掬的顾燕飞看了一眼,就在小内侍的搀扶下,步履蹒跚地往前走去。   他的步履虽然虚浮,却是一步一个脚印,在不染尘埃的地面上留下一个个染血的鞋印,触目惊心。   这一幕透出了一种莫名的悲壮感。   站在前方的那些官员不自觉地给他让出一条道来,众人的目光全都聚集在了连御史的身上。   萧首辅、王康尹等人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几个清流御史则是若有所思,思索着方才连御史与顾燕飞那寥寥数语的对话,话是说得意味不明,但这其中透露的信息太多了,令人不得不浮想联翩。   这些清流御史也不是傻的,心头不由浮现某种可能性,已然呼之欲出:莫非……   连御史“扑通”一声跪了下去,额头恭敬地抵在光滑如鉴的地面上。   “臣有罪。”   “微臣是得了冯赦的指使,这才有了撞柱之举。”   他有些虚弱,声音也有些沙哑,但这番话依然说得掷地有声。   短短两句话令得这殿堂中的气氛又发生了一种天翻地覆的变化。   仿佛一盆冰凉透骨的水当头浇下,方才帮着冯赦一起为冯赫鸣冤的那几个清流御史脸色瞬间就僵住了,感觉面皮火辣辣的。   一道道像是带着刀子般的目光全都射向了右前方那名身形干瘦的官员,也就是京兆尹冯赫的长兄——冯赦。   原来如此,冯赦这厮分明是拿他们这些人当枪使呢。   冯赦要为其弟报仇,想逼皇帝治罪顾渊乃至大皇子,就暗中以见不得人的手段逼迫连御史在干清宫撞柱死谏,用这种方式激起朝中的寒门清流对皇帝的不满,让他们站到世家的那边。   真真其心险恶!   一个年过花甲的老御史抬手指着冯赦的鼻子,怒声质问道:“冯赦,连大人说的是不是真的?”   “……”冯赦一时成了众矢之的,面黑如锅底。   他想说连御史在冤枉他,可是在方才不惜孤注一掷绝然赴死的连御史跟前,那些言语太过苍白无力。   冯赦目光游移地往某个方向看了一眼,又即刻收回了视线。   皇帝冷淡而不失威仪的声音自上方传来:“冯赦,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冯赦汗如雨下。   那老御史立刻对着皇帝躬身作揖,义正言辞道:“皇上,冯赦心思歹毒,意图挑起朝堂争端,其心可诛!”   “不错,若是朝上人人如他这般,为了一己私仇,祸乱朝堂,岂不是要搅得天下大乱……”另一个清流官员急忙附和。   “……”   这些御史与清流大多耿直,情绪越来越激动,说到后来,已经有了请皇帝当堂将冯赦拖去午门斩首的意味。   不到一盏茶时间,殿内的情势完全逆转,再也无人提顾渊斩杀京兆尹一事,更无人弹劾楚翊。   “荒谬!”一道苍老威仪的声音蓦地响起,打断了这满堂的混乱。   萧首辅面露不悦地看着站在正殿屋檐下的顾燕飞,高高在上地斥道:“小姑娘,你对连御史做了什么?!这可是皇宫重地,不是你能装神弄鬼的地方!”   萧首辅心里压着火气,今天在英国公那里受挫的怒意还沉沉地压在胸口,这一刻,怒意也一并迁怒到了顾燕飞的身上。   “装神弄鬼?”顾燕飞扑哧笑了。   皇帝看着这笑容,心境一下子舒畅起来,忍不住转头去看自家儿子,却见儿子正目光灼灼地看着人家姑娘,眉目含笑。   皇帝对着旁边的大太监赵让招招手,示意他赶紧看这对璧人。   顾燕飞拍了拍肩头的猫围脖,笑得乐不可支,“既然你们诚心请求了,那我就让你们看看什么叫作装神弄鬼。”   “喵?”   原本闭着眼睛半睡半醒的围脖猫猛地睁开了眼,改趴为蹲,优雅地蹲到了顾燕飞的左肩头,昂首挺胸。   圆滚滚的猫脸上,一对绿油油的猫眼熠熠生辉。   它这次被足足拐走了七天,主人都没来救它,这样可不好。   它要让主人知道它很有用才行。   猫雄心勃勃地想着,还没问顾燕飞要它干吗,就感觉身子被人从肩头抓起,接着它就再一次被抛了出去……   “喵嗷!”猫颇为享受这种被抛飞的感觉,欢快嘹亮地叫了出来,在半空中迅速地调整起姿态。   “……”萧首辅看到一团黑影朝他飞过来,以为是什么暗器,吓了一跳,赶紧连退了好几步。   三花猫稳稳地落在他面前,落地时,悄无声息,优雅曼妙。   猫?!萧首辅、王康尹、冯赦等人皆是一怔。   怎么会有猫?!   “喵~”   晴光比他们都矮了一大截,可气势也不输给他们,以王者的姿态扫视了四周一圈。   魅惑的猫眼中闪着诡谲的流光。 第235章   所有人被猫看了一眼后,都像是哑巴似的,失去了声音。   闹哄哄的殿宇内立刻就安静了。   包括萧首辅在内的所有人都目光灼灼地看着蹲在地上的小猫咪,仿佛这世上就没有什么比猫更重要的了。   一个接着一个地对着猫表起忠心来:“小狸奴,我家有大院子,你可以任意跑,任意跳。”   “我家院子比他家大,不仅大,还养着数不尽的鸟。”   “鸟算啥,我家的湖里养着几百条鲤鱼,每一条都肥硕诱人。”   “……”   那些官员们一个个越说越起劲,只恨不得对猫掏心掏肺,好讨猫的欢心。   说着说着,他们越来越激动,有的躬身,有的下蹲,有的下跪,彼此推搡着,又团团地把猫围了起来,只恨不得把猫给供奉起来。   这一幕把前方的皇帝以及贺公公等宫人都看傻眼了,连跪伏在地的连御史都惊愕地稍稍抬起头来。   顾燕飞满意地摸了摸下巴,展颜一笑,叹道:“真是美好啊。”   “他们还是跟小猫咪玩吧,别总是斗来斗去的,太吵。”   她转头看向了站在她身旁的楚翊,小脸一歪,慧黠地问道:“对吧?”   她笑得像一只志得意满的猫儿。   楚翊垂眸凝视着她,嘴角轻轻地漾起一丝笑意,暖暖的笑意自嘴角直蔓延至他的眼底。   他看着她的目光比那花丛间拂过的春风还要温柔。   “嗯。”他颔首道,语气里透着不容错识的愉悦与纵容。   顾燕飞笑容更欢,指了指跪伏在地上的连御使,又道:“他的命保住了,等这边的事完后,你让他来找我。”   她既然答应了帮他的妻子治病,自然会信守承诺。   楚翊又“嗯”了一声。   这里没她的事了,顾燕飞率性地挥挥手:“那我去景仁宫看安乐了。”   她上前与皇帝行礼告辞,又招呼了猫一声:“晴光,走了。”   被围在人群中心的猫“喵”地应了一声,从某人的头顶上飞跃而出,眨眼间又蹿回到了顾燕飞的肩头。   那优美的身姿、那敏捷灵活的身手为它引来拥趸者的一片叫好声,甚至还有人热烈地鼓起掌来。   “小狸奴的身手真好!”   “简直是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小狸奴,我家不仅有一湖的鱼,有鸟,有花……你随时可以来玩!”   “……”   众官员又纷纷地抛出“鱼饵”,试图勾引猫。   然而,再多的诱惑都没能让猫回头看他们一眼,顾燕飞托了肩头的一把猫,信步离开了。   殿内的每个人都目光灼灼地追随着那只猫,形容痴呆地目送猫渐行渐远。   当猫走远,殿内的萧首辅、王康尹等人不由打了激灵。   他们眼里的痴迷之色散去,又恢复了正常。   殿内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沉默。   “喵喵……”   外头又传来轻微的猫叫声,众人心生一荡,又忍不住伸长脖子看了过去。   天空中,一片麻雀唧唧喳喳展翅飞过,落下一两片鸟羽。   “咪呜!”蹲在顾燕飞肩头的猫瞬间就兴奋了,改蹲为站,脊背拉出一个拱形的弧度,跃跃欲试了。   “别闹。”顾燕飞敷衍地拍了拍猫头,把它往斗篷的兜帽里一推,猫就舒适钻了进去,蜷成一团,在帽子里不安分地打着滚。   往景仁宫的这一路,贺公公一边走,一边忍不住转头看顾燕飞,又时不时地去看自己的右手,直到此刻似乎还能感觉到符纸燃烧时的热度。   哎呦,顾二姑娘真是太神了!   “顾二姑娘,这边走。”   贺公公笑得更殷切,也更恭敬了,步履轻快地领着顾燕飞一路往东,穿过景和门,一直往景仁宫的方向走去。   远远地,顾燕飞就看到景仁宫的门口停着一把轮椅,一个十来岁披着大红斗篷的小姑娘坐在轮椅上顶着寒风翘首以待。   安乐早就得了宫人的禀报,知道顾燕飞要来景仁宫,特意出来接她。   顾燕飞一走近,安乐就亲亲热热地拉住顾燕飞的手,清澈的瞳孔中洋溢着纯真的笑意,甜甜地唤道:“姐姐。”   小丫头的脸上笑靥如花,笑得眼睛成了两弯月牙儿。   顾燕飞揉了揉安乐柔软的发顶,她兜帽里的三花猫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探出头来,碧绿的猫眼斜了安乐一眼,一点也没兴趣理小孩子。   “小猫咪!”安乐眼睛一亮。   顾燕飞把猫递给安乐,“它叫晴光!”   安乐如获至宝,双手捧着猫愉快地拿面颊去蹭猫的脸,嘴里美滋滋地说道:“晴光,我喜欢你!”   文静内向的小姑娘性情忽然间就变得热情奔放起来,反反复复地蹭着猫。   猫起先有些嫌弃,渐渐地,被蹭得眯起了眼,嘴里发出“喵呜喵呜”的声音,甚至还舔了小姑娘一口,逗得小姑娘咯咯发笑。   掌事宫女推着安乐的轮椅往前走,也同时给顾燕飞引路。   在一片人与猫的欢声笑语中,她们来到了景仁宫东配殿的暖阁中。   顾燕飞由着猫陪安乐玩,自己坐在窗边的一把圈椅上,悠闲地扫视着周围。   这暖阁内的采光极好,窗户上嵌着透明的玻璃,一眼能看到窗外庭院里种的几丛青竹、梅树,还有一个小小的池塘,冬季的池塘里荷叶干枯,唯有鲤鱼摇着尾巴在池塘里游来游去。   暖阁很宽敞,布置极为简洁,只有一些必要的桌椅、多宝阁、茶几、美人榻等,到处都摆着一个个舒适的靠垫、迎枕。   很显然,这里所有的布置都是以安乐为考量。   “喵呜!”猫忽然激动地跳了跳,一爪子指着某个方向叫着。   安乐摸着猫,笑容满面地说道:“晴光,你也喜欢这盏灯笼吗?”   这是一盏普普通通的白色圆灯笼,什么图案也没有,灯笼下垂着一串红色的流苏。   顾燕飞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是她昨晚给安乐的,因为灯笼里的“蝴蝶逐香符”已经失效,所以就变成了一盏普通的灯笼。   “喵喵喵!”猫还在激动地叫着,它不是认出了灯笼,而是认出了灯笼下垂的红流苏。   这……这……这分明是它的!   它这才离家几天,就失宠了吗?! 第236章   猫一下子有了危机感,从背脊到尾巴都炸毛了。   安乐以为猫是想玩,连忙吩咐宫人取来了一些铃铛球、孔雀羽毛、沙包、琉璃珠子之类的小玩意。   猫一贯喜新厌旧,得了一堆新玩具,晴光就地把它的那串红流苏忘得一干二净。   小姑娘陪着猫把所有玩具都玩了一遍,银铃般的笑声在景仁宫内此起彼伏。   玩了半个时辰,又吃了小鱼干,猫就累得睡着了,在一个软绵绵的靠垫上蜷成了一颗毛球。   顾燕飞陪着安乐坐在窗边玩棋子,她们不是下围棋,也不是下五子棋,就是玩猜棋子而已。   “五。”   “对了!”   “十六。”   “姐姐,你又猜对了。”   “……”   在安乐的声声惊叹声中,楚翊来了。   他没有让人通禀,就这么悄悄地来,又在不远处悄悄地看着她们。   还是顾燕飞第一个发现了他,灿然一笑:“你要猜吗?”   楚翊被她娇艳如灿阳般的笑容闪花了眼,心口微微一荡,点头:“好。”   顾燕飞随手从棋盒中抓了把棋子,用杯子倒扣住,笑道:“猜吧。”   安乐拉了拉自家皇兄的袖口,眼睛亮晶晶的,“皇兄,姐姐很厉害的,一次都没输过。”   言下之意是,她每次都输。   看着妹妹泛着红晕的小脸,楚翊低低一笑,摸摸妹妹的头,“是啊,你燕飞姐姐很厉害的。”   他在安乐的身边坐下,也抓了把棋子,用杯子倒扣上,与顾燕飞相视一笑。   两人同时用手比了数字,并掀开了酒杯。   “都猜对了!”   安乐比他们俩还兴奋,热烈地抚掌道,一脸崇拜地看着两人。   她激动亢奋的声音把睡得正甜的猫吵醒了,猫睁开眼,不悦地发出一声“喵呜”声。   被它碧绿的猫眼一扫,安乐觉得一颗心都化了,俯首把脸凑了过去,娴熟地与猫蹭起脸来。   “晴光,你真好看!”她活泼地笑道。   楚翊还是第一次看到妹妹这副阳光灿烂的样子,不由挑眉,露出些微的愕然,就像是那云端的谪仙,忽然间有了丝人间的烟火气。   明明,方才干清宫里那惊心动魄、群臣相逼的场面都不曾让他动容分毫。   顾燕飞托腮看着他,笑得宛如夜空皎洁的上弦月,问道:“解决了?”   “又来了一波人,”楚翊的目中盈满笑意,“正吵着呢。”   因为连御使当堂倒戈,把冯赦供了出来,即便萧首辅有心帮冯赦开脱,也压不过那些勃然大怒的清流们。   顾燕飞走后,又有更多的清流朝臣听闻御史撞柱的消息匆匆赶到,这些人全都压着一肚子火,本来是冲着楚翊来的,却发现这竟然是冯赦的阴谋。   现在,清流与世家已经正面杠上了,他们一个个引经据典,从古论今,闹得不可开交。   皇帝假口头疼躲去休息了,楚翊由着这些人去争去辩,他自己就先过来了景仁宫。   即便楚翊没多说,顾燕飞也可以想象那种鸡飞狗跳的场景就笑了。   那些世家有心把御史撞柱的事闹大了,可现在就是偷鸡不着蚀把米。   可想而知,楚翊肯定没少煽风点火。   “他们能吵上好几天。”楚翊随手把玩着一枚白子,将其在指间灵活翻转。   那晶莹剔透的白子在阳光下闪着淡淡的光泽,倒映在他眸中,似有微光轻轻跳跃。   对他来说,有这几天,也足够了。   顾燕飞觉得有趣,也从棋盒里拈了一枚黑子,学着他的样子将那枚黑子在指间灵活地翻转着,纤纤玉指如蝶翻飞。   玩了一会儿,她就随手把黑子抛回了棋盒中,耳边传来楚翊清越如风吟的声音:“走吧,我带你去连家。”   留了猫陪安乐玩,楚翊与顾燕飞离开了景仁宫,依然是坐肩舆离开。   重伤未愈的连御史就躺在宫门口的一辆马车里,整个人因为失血过多相当虚弱。   虽然在干清宫时,他临阵倒戈地说出了真相,又是受人胁迫才撞柱自残,但终究是君前失仪,且差点就酿下弥天大错,现在算是戴罪之身,已经被除掉了官服官帽,只等皇帝最后定夺。   再次面对楚翊,连御史显得惭愧极了,楚翊免了他下车行礼,直接让他带路。   连家的马车在前面带路,顾燕飞与楚翊坐的另一辆马车则跟在后方,约莫半个时辰后,他们就抵达了位于城西的连家。   连御史是寒门出身的读书人,家中贫寒,连家只不过是一处小小的一进院落,大门的油漆都掉了一半,围墙斑驳。   待马车停稳后,两个下人合力将连御史抬下了马车,他身上披着一件半新不旧的黑色斗篷,边角略有磨损,显然是一件旧物。   老车夫敲响了宅门,不一会儿,就有一个五十来岁的圆脸婆子过来应门。   那圆脸婆子一看到连御史额头可怖的伤口,大惊失色,差点失声叫出了声,却被老车夫拉住了。老车夫小声地附耳告诉她,有贵客登门。   在婆子惊疑不定的眼神中,楚翊与顾燕飞被迎进了大门。   “咳咳咳……”   一进门,就听到连续的咳嗽声自屋内传来。   院子里头飘散着一股浓浓的药味,其中夹着明显的人参味。   顾燕飞鼻尖动了动,一下子就闻出来,这是上好的人参,至少是百年人参。   连御史跟在他们后方被抬进了院子里,被安置在了院子里的一把椅子上。   “顾二姑娘,”连御史拢了拢身上的斗篷,声音既虚弱又苦涩地对顾燕飞道,“我就不进去了……”   他又对着那婆子慎重地叮嘱道:“你带顾二姑娘进去给夫人看病……别告诉夫人我受伤的事。”   那婆子隐隐感觉不安,连连应和,领着顾燕飞从堂屋进去了。   只留下了楚翊与连御史两人。   坐在椅子上的连御史起初有些不自在,但很快他就顾不上楚翊了,目光灼灼地盯着东次间的方向,一眨不眨,浑身都绷得紧紧的,仿佛一张拉满的弓似的。。   “咳咳……”   “咳咳咳……”   妇人的咳嗽声断断续续地响起,时轻时重,时长时短。   时间的流逝似乎被放慢,连御史急得是满头大汗。   约莫一炷香左右,屋里的咳嗽声突然停了。   周围陷入死一样的寂静中,墙外的巷子里传来的阵阵喧哗,衬得这小小的院落更安静了。   连御史的眼睛猛然瞪大,一滴冷汗惶惶地自额角沿着面颊滑落,心跳更是怦怦加快,忍不住就往最坏的可能性去想:   夫人不会出什么事吧?   夫人不会死了吧?   想着老妻那憔悴虚弱的病容,连御史越来越不安,就怕老妻在他没看到的时候去了,就怕他连老妻临终前的最后一面也没见上。   “老钱。”连御史招手把老车夫喊了过来,示意他扶自己起来。   他艰难地在老车夫的搀扶下站起身来,下一刻,就见堂屋里走出一道紫色的身影,顾燕飞款款地从堂屋里出来了,婆子就跟在她身后,两眼红通通的。   连御史心里咯噔一下,颤声问:“夫……夫人……”   “老爷,神了!”婆子精神抖擞地说道,双眼简直在发光,“顾二姑娘简直神了。”   “夫人已经睡着了,一点也不咳嗽了,睡得可沉了。”   婆子说着说着,眼角又泛起了泪光,喜极而泣。   连御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顾二姑娘这才进去多久,老妻就好了?   “夫人真的好了?”他忍不住对着那婆子再三确认道,“她睡着了?不咳嗽了?”   自老妻得了肺痨这绝症后,就没安然地好好睡过一觉,总是睡着睡着就会被咳醒,这才半年,原本那么丰腴的一个人就变得形销骨立,命垂一线。   婆子用袖口擦着眼泪,哽咽道:“真的好了。顾二姑娘只用了一道符就把夫人给治好了……简直比无量观……”   婆子本想说无量观的上清真人,可话到嘴边才陡然想到近来在京中传得沸沸扬扬的那件事,都说上清是个妖道。   连御史根本没注意婆子的失言,热泪盈眶。   此前,他听过承天门的事,但只以为是坊间夸大其词,把顾二姑娘吹成了神仙。   就算刚刚她仅仅用两张符就为他止了血,因为他撞柱后一直昏昏沉沉,也没太大的感觉,只以为自己伤得没那么重。   直到这一刻,连御史才算是真的信了。   老妻病了这大半年,他不知道为她请过多少大夫,甚至还设法请太医来看过,可是每一个人都说肺痨是不治之症,是富贵病,只能用汤药吊着……说得难听点,就是活活等死。   这些日子,瞧着老妻受苦,连御史也是感同身受。   顾燕飞抚了抚衣袖,淡淡道:“我再给她开个方子,让她每天吃着,一天一剂,一剂分三次煎服,吃上十天,就没事了。”   “我答应的事,已经做到了。”   “……”连御史嘴巴微张,老泪纵横。   他想说什么,终究没说,牙一咬,直接跪了下去,郑重地对着顾燕飞磕头。 第237章   顾燕飞上前半步,眼明手快地一把拽住了连御史的一只袖子,扯了他一把,轻哼道:“刚撞了头还磕,你不要命了啊。”   “你头上的伤还要每天换药,不过没什么大碍,好好养上十天半个月吧。”   顾燕飞虽然救了他,但不妨碍她不喜此人。   他对老妻是情深义重,但确实行差踏错。   婆子一听顾燕飞要开方子,赶紧去备了笔墨。   顾燕飞三两下地开好了方子,刚放下笔,门外的小拾捧着一个木匣子进了庭院,把亲手它交给了连御史,笑呵呵地说道:“连大人,这里是人参、灵芝等的上好补药,是殿下给令夫人的。”   “……”连御使又一次震惊地瞪大了眼,一双通红的老眼再次盈满了泪水,心里是既感动,又觉得惭愧不已。   大皇子宅心仁厚,宽宏大量,不计前嫌,将来定是仁君!   连御使差点又跪了下去,就见楚翊微微叹息,温和有礼地劝了一句:“连大人,这冯家的东西,还是不要再用为好。”   被楚翊这么一提醒,连御使下意识地动了动鼻子,空气里弥漫的那股人参味似乎变得更浓了,萦绕鼻端。   他立刻就想到了冯家送给他的那些人参。   连御使也是知好歹的,明白大皇子是为了他好,冯家用心险恶,他们给的东西那就是赃物,他既然已经倒戈指证了冯家,就更不该心安理得地继续用冯家给的药材。   “老钱家的,”连御史急忙吩咐婆子道,“你去把冯家给的人参药材都丢了。”   婆子急急应命,匆匆又进屋去了。   很快,她就从屋里把半截吃剩下的人参拿了出来,讷讷地对连御史道:“老爷,还剩这么半截……”   婆子的圆脸上难掩心疼之色,心道:这可是上好的百年老参啊!   连御史挥了挥手,示意她赶紧去丢了。   婆子唯唯应诺,却听一个如环玉相叩的男音响起:“等等!”   婆子就停住了脚步,忐忑地朝那位一袭白衣的神仙公子看去,对方俊美的面庞上,好看的眉心微微蹙了起来。   连御史也略带几分不安地朝楚翊看去。   “拿来我看看。”楚翊对着那婆子招了招手,脸上的笑容雍雅平和。   婆子见自家老爷对这位神仙公子一直毕恭毕敬,知道这定是个贵人,二话不说地把那半截人参双手呈上,动作小心翼翼,生怕一个不心冲撞了贵人。   楚翊捏起那半截人参,半垂眼帘仔细地端详了一番,眉心又蹙紧了些,看得连御史心里咯噔一下。   连御史嗫嚅地问道:“殿下,这参可是有什么不对?”不会是有毒吧?   旁边的婆子不由咽了咽口水,想想也知道,能被称为“殿下”的人都是贵人中的贵人。   “这是内库里的贡参。”楚翊的语调依然不紧不慢,一双眼睛幽深如夜。   什么?!连御史感觉像是被雷劈了似的,脸色更白,差点没吓晕过去。   也就是说,这支人参是从皇帝的内库偷出来的?   皇宫戒备森严、防卫缜密,连一只苍蝇也飞不出来,可想而知,偷盗内库可不是区区一个冯家可以办到的。   康王,能做到这一点也唯有冯家背后的康王!   康王竟然连皇帝的内库都敢私用,而自己还助纣为虐,差一点就陷皇帝与大皇子于不义!   连御史越想越是心惊,越想越是悔恨。   站着一树玉兰下的顾燕飞背着手,仰首望着上方的树冠,初春时节,玉兰树已经长出了一颗颗花苞,一树芳华,美得惊心动魄。   心眼真多啊。顾燕飞心里默默叹道,耳边传来楚翊轻缓的声音:“连大人,这参我要带走。”   “殿下请便。”连御史赶紧点头应下,额角的冷汗密密麻麻,心头混乱如麻。   他定了定神,又急急地解释道:“殿下,微臣实在不知这人参乃是贡参,不然微臣万万不敢……”   “连大人不必忧心,”楚翊神情温和地打断了差点就要指天发誓的连御史,宽慰道,“我知盗窃内库之事与大人无关。”   “内库失窃,事关重大,此案必须彻查到底。这几日,锦衣卫会暂且封了贵府。我会交代他们,不会打扰到连大人与连夫人的日常。”   楚翊一番恩威并施,说得连御史是感恩戴德,觉得大皇子不仅公正不阿,而且仁心仁德,将来登基,也必然是一位心怀天下的仁君。   “殿下英明。”连御史感激涕淋地对着楚翊躬身作揖,恨不得三跪九拜地谢过他的恩德。   连御史在老钱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走到了大门口,恭送二人上了马车。   顾燕飞一上马车,就懒懒地靠到了厢壁上,噗嗤地嘟囔道:“贡参?”   冯家再不济,也不至于连一根百年老参都拿不出来,还要去内库偷。   也就是连御使这种读书读傻了的,才会被楚翊一哄就信了。   她对着楚翊一挑柳眉,笑得仿佛春花烂漫,双肩轻抖,瞳孔异常的明亮。   面对顾燕飞,楚翊也从不打算遮掩,轻轻一笑,仿佛一阵和暖的春风吹进这暗沉沉的马车里。   这一笑,算是默认。   楚翊抬手掀开一侧的窗帘,将那半截参抛给了外面的小拾,吩咐道:“令秦和彻查内官监偷盗内库一事。”   小拾恭声应诺,飞身上了马。   楚翊又放下了窗帘,从马车的暗格里取出了一个红漆木盒,盒子里分成了九格,每一格都放着不同的蜜饯、果脯、坚果、酥糖等。   他一边将木盒往她的方向推了推,一边与她闲话般说道:“内官监不仅总揽内廷诸事,还总掌内外文移。这二十年来,内官监一直都在太后的手里。”   内廷最重要的是人员的任命与调动以及内外消息的递送,这两者都由内官监把控。   也就意味着,皇帝如今在宫里不仅耳目闭塞,而且,他的身边随时可能会被安插太后与康王的人手,防不胜防。   顾燕飞习惯了楚翊时不时地与她说一些朝堂与宫中的事,左耳朵进,右耳朵出,随手从匣子里拈了颗蜜饯塞进唇间。   好酸!   她的眼眸眯出一个要哭不哭的弧度。   楚翊从匣子里取了两颗核桃,握在手心,轻轻一捏。   “咔嚓。”   两颗核桃的外壳就四分五裂。   顾燕飞咽下嘴里的蜜饯,默默地为内官监的人掬了把同情泪。   楚翊半垂羽睫,冷白的手指慢慢地拨开核桃的外壳,取出其中完整无缺的核桃仁,一颗自己吃了,另一颗很顺手地投喂给了顾燕飞。   核桃仁香脆,颇合顾燕飞的胃口。   马车缓缓驶动,驶出了巷子。   马车外,小拾先他们一步策马往皇宫方向疾驰而去。   一炷香后,内官监提督太监秦和就得了小拾转交的“证物”和大皇子的口谕,当下就带着一队人马出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内库上下的内侍全数拿下审讯。   宫人们全都提心吊胆,生怕会牵连到自己身上。   宫中一片风声鹤唳,流言四起:   “听说内库被盗了,私自盗卖内库的物件可是杀头的重罪啊,这些人胆子未免也太大了吧。”   “最近真是多事之秋,上次皇上在画舫落水,连李公公都被治罪,这一次也不知道会有多少人折进去。”   “李公公可是太后娘娘的心腹,堂堂内官监掌印太监,都被秦公公给拿下了。我看啊,这落到秦公公手里的人怕是凶多吉少……”   “……”   一道道或惊疑或忐忑的目光全都投向了内官监,不到一个时辰,这些被拿下的内侍就不堪重刑地全数招供了。   宫人们眼睁睁地看着衣袍带血的秦和走出了内官监,前往养心殿求见了大皇子。   又过了半个时辰,大皇子楚翊以“内官监监内不利,才会屡出问题”为由,雷厉风行地下令重整内官监,整个内廷为之一震。   也有李函的心腹对此提出了质疑,但立刻就被秦和“审”出了或贪墨或勾连外朝等罪名,这些人的惨状令宫中人人自危,人心惶惶。   短短三天,在楚翊的主导下,内官监便拆分成了内廷十二监,内官监之名虽得以保留,可职责大幅度被缩减,从此只负责营造宫室、陵墓、器用暨冰窨等诸事,也就只相当于内廷的工部。   内官监这个在内廷只手遮天的庞然大物瞬间坍塌了,再无力回天。   内廷中这一番整改闹得轰轰烈烈,而对于外界来说,内廷中所发生的这一切,根本无人察知。   直到正月十九,康王楚佑才注意到内廷有哪里不对劲。   “王爷,宫里今天还是没消息。”楚佑的贴身内侍小心翼翼地说道,形容间难掩忐忑。   宫里那边通常每三四天就会有人递消息出来,可自从正月十六后,消息就忽然断了。   一抹阴云涌上楚佑的额头,他烦躁地来回踱着步子,颀长挺拔的身形绷得紧紧的。   得不到宫里的消息,让楚佑感觉自己就像是无头苍蝇一样,又仿佛有什么脱离了他的掌控。 第238章   楚佑已经很久没有这种令他挫败的感觉了。   “内官监的人呢?一个都联系不上?”楚佑忽然转向了那名内侍,沉声问道。   “各种方法奴才都试了,连负责采买的人都几天没出宫了。”内侍咽了咽口水,嗫嚅地说道,“王爷,宫里会不会又生了变?”   楚佑的脸上闪着阴晴不定的神色,沉声问道:“宫外盯着的人怎么说?”   内侍将头又伏得低了一些,不敢直视楚佑锐利的眼眸,低眉顺眼地回道:“王爷,最近除了冯家的事,闹出了点风波,宫里瞧着也没旁的事了。”   冯赦指使连御史撞柱的事最近闹得沸沸扬扬,朝堂内各有说词,到现在还没吵出结果来。   “……”楚佑的面色又沉了三分,薄唇紧抿,面上更像是覆了一层寒冰似的。   先前,哪怕袁太后暂时被软禁在寿宁宫,但内官监乃至整个内廷都在袁太后的手里捏着,楚佑这边时不时地会有宫里的消息,他想知道些什么也不难。   可现在,他连袁太后是否还安好都不知道。   这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   万一,皇帝故意为难太后的话……   楚佑心里实在是没底,一颗心七上八下的,又快步来回走了一遍。   角落里,放着一个青釉浮雕莲花三足香炉,袅袅地升起一缕青烟,在空气中慢慢地散开。   馥郁的香气沁入楚佑的鼻端。   楚佑深吸了一口气,那香味溢满胸腔,反而让他觉得气闷。   楚佑蓦地停下了脚步,喃喃自语道:“本王必须得进宫一趟,至少得见见母后。”   他的眼眸略微眯起,眸光沉晦,当即吩咐那内侍道:“替本王备马。”   他要赶紧进宫,确认一下到底是哪里出了岔子。   内侍唯唯诺诺地应了,赶紧出去了,可才出门,就又回来了,随他一起进来的还有王府长史。   “王爷,内廷司礼监来人了,求见王爷。”王府长史对着楚佑作揖禀道。   司礼监?楚佑的眉心皱得更紧了,阴沉的目光朝长史射去。   内廷何时多了一个司礼监?   “不见。”楚佑重重地拂袖,“本王要进宫。”   长史维持著作揖的姿势,犹豫了一下,还是接着禀道:“王爷,来人说,太后娘娘已经给王爷赐了婚,但是他们司礼监翻查了宗室名册,发现还没有正式下小定,如今请司天监择了一个吉日,特意过来问问王爷,是否要去下小定。”   下小定?!楚佑微微睁大了眼,后退一步,慢慢地坐在了后方的紫檀木太师椅上。   上一次,因为方明风的搅和,坏了他与嫆儿的小定礼,婚事才会拖延至今。   楚佑半垂下眸子,眼底掠过一抹异样的流光,闪烁不定。   他心知,母后一直不喜嫆儿。   不然,这桩婚事也不至于一拖再拖。   虽然过年时母后亲口答应了他,会尽快为他与嫆儿定下婚期,但母后心里其实还另有打算,想在他与嫆儿成婚前,先给他择一两名侧妃。   于他而言,侧妃什么的也不过是摆设罢了,纳了也就纳了。   可他知道,嫆儿的性子烈,眼里容不下一粒沙子,如果他纳了侧妃,嫆儿到时候肯定会悔婚,会舍他而去。   只是想到这种可能性,楚佑就觉得心口一阵钝痛。   “滴答,滴答。”   屋内一角,壶漏中流出轻微的水滴声,一滴滴的水滴轻轻地落在下方的受水壶中,衬得屋内愈发安静。   一旁的内侍不由屏住了呼吸,片刻后,就听坐在太师椅上的楚佑沉声问长史道:“吉日择在何时?”   “三天后。”长史恭声答道。   怦!怦!怦!   楚佑不由心跳加快,狭长的眸子里迸射出异常明亮的光彩:   三天,只要三天。   只有过了小定礼,他与嫆儿才算真的定了亲,这婚事才是板上钉钉。   可是太后那边……   楚佑的眸中闪过激烈的挣扎之色,太后与顾云嫆的面庞交错着在他脑海中闪现,内心胶着着,拉锯着,右手紧紧地握住了太师椅的扶手。   忽然间,他的耳边响起了顾云嫆自信满满的声音:“我的运气一向很好。”   是啊,嫆儿的福缘确实很好。   现在的局面也许也是如此……   是上天赐给嫆儿,赐给他们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机会!   楚佑闭了闭眼,再睁眼时,幽深如海的眸底已是一片果决。   他吐字清晰地说出了他的决定:“让司礼监的人进来。”   说话间,他的眼眸逐渐炙热,灼灼如烈火。   “是,王爷。”长史又匆匆地领命出去了。   一旁的内侍欲言又止地看着楚佑,最后也没问他是不是还要备马。   望着长史离开的背影,楚佑在心里宽慰着自己:他那位皇兄一向自诩是仁君,为人处事瞻前顾后,总想着处处讨好,料想他也不敢亏待了母后。   进宫的事不急在这一时,他先把他和嫆儿的亲事定下,也来得及。   “沙沙沙……”   微风拂起,一缕夹着迎春花香味的风自厅外飘了进来,楚佑抬眼朝大门外望去,只觉眼前忽然间就豁然开朗了。   不一会儿,王府长史就把司礼监派来的太监以及几名内侍都领到了正厅。   不过短短一盏茶的时间,就定下了三天后去定远侯府下小定的事宜。   司礼监来人很快就告辞了,整个康王府则忙碌了起来,喜气洋洋。距离小定礼只有三天了,王府的每个人都恨不得长出三头六臂来。   最忙碌的就是王府长史了,他奉楚佑之命亲自跑了一趟定远侯府递口信,从侯府回来时,他精神抖擞地禀报道:   “王爷,司礼监先属下一步拜访了侯府,还带去了郡王妃的钗冠、礼服。”   “侯爷让属下给王爷传话,正月二十二日他在侯府等着王爷大驾光临。”   司礼监行事相当周全,让楚佑说不出一个不好来。   又过了一天,司礼监那边再次来人,送来了小定礼的单子请楚佑过目,这单子都是按照郡王的份例安排的,让楚佑挑不出一点错处。   正月二十二日一早,在司礼监的陪同下,康王正式向定远侯府下了小定,一路吹吹打打,足足抬了十二抬小定礼抬到了侯府。   皇家已经多年没办喜事,这般喜庆的光景引来路上不少百姓围观,热闹非凡,当天这桩喜事就传遍了整个京城。   顺利下了小定后,楚佑本想次日就进宫去见袁太后告诉她这件喜讯的,可他还没出门,司礼监那边就又来了人,说是钦天监已经算好了迎亲的吉日。   钦天监给了两个吉日,第一个吉利就在一个月后;若是错过二月二十三,下一个吉日就要在半年后。   楚佑心头火热,当下就选定了婚期,又急忙吩咐王府上下准备大婚事宜。   这一天,楚佑终究是没进宫,心里再次宽慰起自己:皇帝肯定不敢怠慢母后的,也就区区一个月而已。   等嫆儿过了门,一切都会好的,嫆儿如此善解人意,再有他的周旋,这日子久了,人心都是肉长的,母后也一定会喜欢嫆儿的。   再不济,等过段时日嫆儿怀了他们的孩儿,母后看在孩子的份上,再大的不满也会烟消云散的。   司礼监的人离开康王府后,就又去了定远侯府,通传了这个喜讯,这个好消息令得侯府人心一振。   病了二十几天的顾太夫人不药而愈,容光焕发,还下令打赏了府里上下两个月的月钱。   慈和堂里,一片欢声笑语。   “我的嫆姐儿果然是有福气的!”坐在罗汉床上的顾太夫人喜不自胜地说道,又转而对着侯夫人王氏谆谆叮嘱着,“馨雯,你好生准备嫆姐儿的嫁妆。”   “还有一个月,时间是有些紧,可也万不能亏待了嫆姐儿。晚些你把嫁妆单子再拿给我看看。”   下首的王氏干巴巴地“嗯”了一声。   王氏心里已经不耐烦了,心不在焉地攥了攥手里的帕子,暗道:这嫁妆单子全是太夫人亲手写的,这都看过几遍了,还有什么可看的。   顾太夫人温柔地牵起顾云嫆的小手拍了拍,笑容慈爱。   顾云嫆的婚事可以说是一波三折。   昨天,康王与司礼监过来下小定的时候,顾太夫人这边还有些战战兢兢,生怕这桩喜事又出什么意外,但这一次的纳吉礼相当顺利,到今天更是顺利地定下了大婚的日期。   她的嫆姐儿马上就是康王妃了!   “嫆姐儿的及笄礼得去康王府办了。”顾太夫人含笑叹道,神情既喜悦,又有几分唏嘘,“祖母本来想亲自给你主持及笄礼的。”   她终于可以嫁给他了!顾云嫆的樱唇微微向上翘,眸子里流光溢彩,宛如一朵含苞待放的芙蓉,明丽动人。   她亲昵地靠在顾太夫人的肩头,语气中透着依恋:“我舍不得祖母……”   “祖母知道你一片孝心。”顾太夫人亲昵地抬手抚着顾云嫆的小脸。   李嬷嬷在一旁凑趣地说道:“太夫人,这是喜事,将来由太后娘娘亲自给三姑娘插笄,那可是常人得不来的福分,旁人肯定羡煞我们三姑娘了。”   几句话说到了顾太夫人的心坎里,顾太夫人笑得合不拢嘴。   东次间里,气氛喜气洋洋,一派祖孙和乐,言笑晏晏。   一旁的王氏与这热闹的场景格格不入。   她除了前面应过一声,就没好好说过一句话,只是端着茶盅,默默饮茶,茶盅后的笑容有些僵。   这若是不知道的人怕是以为她家里不是要办喜事,而是要办丧事呢。 第239章   顾云嫆早就看出了王氏的异状,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了起来。   自打鹣鲽宴那天从宫里回来后,王氏对她的态度就变了,冷冷淡淡,她几次去正院给王氏请安,都被正院的下人拦在了外头。   司礼监来下定的时候,是王氏陪着顾简一起接待的,当时王氏根本没说过几句话,脸上的笑容简直是挤出来的。   司礼监的人一走,王氏就开始对着她哀声叹气,一会儿说舍不得她这么早出嫁,一会儿说花无百日红,一会儿又说什么齐大非偶的典故……那番话听着就话里藏话,阴阳怪气的。   顾云嫆又不是傻的,当然听得出王氏的意思,只是那天是她大喜的日子,她懒得跟王氏计较罢了。   此刻见王氏又是这副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顾云嫆心里愈发不快:她被记到了王氏名下,就是真心认她为母,可王氏则不然。   从前王氏认她这个女儿是为了康王,如今王氏避之唯恐不及,也依然是为了康王。   顾云嫆眸底微冷,冷不防地问道:“母亲这般心神不宁的……是瞧不上康王吗?”   王氏正在喝茶,被顾云嫆这一问,差点没被嘴里的茶水呛到,略有几分狼狈。   顾云嫆不给王氏说话的机会,不冷不热地说道:“再如何,康王也是堂堂的郡王。”   “康王还没倒呢,侯夫人不用担心被牵连。”   她说第一句时还称王氏为母亲,说到最后一句时,已经改口称侯夫人,疏离之意溢于言表。   想到从前王氏一直对她摆出视若亲女的态度,顾云嫆就觉得嘲讽,王氏这人还真是虚伪,又现实。   被说中了心思的王氏脸色又僵了三分,却也知道不能承认。   王氏拿帕子擦了擦嘴,连忙道:“嫆姐儿,你误会我了,我怎么会瞧不上康王呢。”   顾太夫人蹙了蹙眉,目露不快地朝王氏看去,看得王氏心里咯噔一下。   空气陡然一冷。   顾云嫆微微垂下羽睫,纤长浓密的睫毛在她白皙的眼窝处投下浅浅的暗影,樱唇微抿,透着几分倔强与孤傲。   王氏迎上顾太夫人锐利的眸光,硬着头皮说道:“母亲,我是在想,大皇子许是瞧上了燕飞了。”   “咱们这侯府……”王氏的眉头紧紧地皱起,欲言又止地叹了口气。   她又理了理思绪,才接着往下说:“康王和大皇子势必火水难容,不管哪一方胜了,能有我们侯府的好日子吗?”   “而且,上次鹣鲽宴的时候,连太后娘娘都被皇上下令软禁了,袁哲到现在还关在诏狱里,连庾家也倒了……”   “京兆尹冯赫被斩杀,其兄冯赦也被扣押在宫中……”   这一桩桩、一件件,王氏此刻一一道来,只觉得胆战心惊,口唇发干。   顾云嫆起初厌恶王氏的眼皮子浅,听对方激动地说起大皇子与顾燕飞,唇角慢慢地勾出一抹冷笑。   从顾燕飞回来的那一刻起,就成了自己身上挥之不去的跗骨之蛆。   顾燕飞不肯放过自己,就像她不肯放过素娘……   顾云嫆纤白的手指紧紧地攥着帕子,心里充斥着一种说不出的委屈与酸楚,一股沉闷的窒息感萦绕心口。   看着顾云嫆这副委屈隐忍的样子,顾太夫人心疼地搂过她纤瘦的肩,一边轻拍,一边柔声安抚道:“放心,有祖母在呢。”   “祖母不会让你受委屈的,我的嫆姐儿只管安心待嫁就行了。”   顾太夫人温言软语地安慰着顾云嫆,一派慈祥温和。   可是,当她转头看向王氏时,脸色就瞬间冷了下来,冷冷道:“王氏,你只管给嫆姐儿准备嫁妆。”   “嫆姐儿嫁过去就是郡王妃,日后……”   顾太夫人意味深长地停顿了一下,眸光冰冷如利刃般刺了过去,“要是你敢怠慢了嫆姐儿,那就别留在顾家了!我们顾家可供不起你这尊大佛!”   这还是顾太夫人第一次如此不给面子地称呼次媳为王氏。   这番不给情面的话无异于直接往王氏的脸上“啪啪”地抽了几个耳光。   屋子里的下人们都默默地垂下了头,只当自己什么也没听到。   一只三花猫蜷在窗边的案几上睡成了一团,偶尔懒洋洋地抬头打个哈欠,又把头埋了起来。   “……”王氏咬着一口银牙,感觉自己的面颊火辣辣的,脸色红了青,青了紫,紫了又白,色彩精彩变化着。   她差点就要拂袖而去,但终究按捺住了,深吸了一口气,艰难地对着顾太夫人点头应道:“是,母亲。”   “儿媳记住了。”   王氏嘴上是这么说着,外表瞧着也低眉顺眼的,心里却是更加不服气了。   但她知道,在这侯府中,顾太夫人就是说一不二的老封君,就是定远侯顾简也不敢违抗顾太夫人,更别说王氏这个儿媳了。   王氏敢怒不敢言,只能乖顺地聆听顾太夫人的训话,直到一炷香后,她从慈和堂出来后,这才满脸愤愤地跟乳嬷嬷抱怨了一通:   “我也是为侯府的将来考虑,康王前途不明,这桩婚事还是应该从长计议才是!”   “我又不是让嫆姐儿退亲,只是想劝婆母莫心急,免得侯府也栽了进去。”   “我一心为侯府着想,可婆母却当着小辈和下人的面这般给我没脸……”   “……”   王氏不傻,她这番话是避开了人私下跟乳嬷嬷抱怨的,眼角的余光瞟见一只三花猫翘着尾巴大摇大摆地从慈和堂里走了出来,那优雅的背影高傲极了。   不仅是王氏看到了猫,慈和堂的下人也看到了猫,全都依依不舍地目送它离开。   猫就这么明目张胆地离开了慈和堂,一路往东北方跑去,飞檐走壁地回了玉衡苑。   “喵!”   猫没走正门,身手敏捷地爬上一棵树,在树冠与树冠之间悠然地兜了个圈,才从后院的一扇窗户钻进了顾燕飞的小书房。   顾燕飞坐在窗边的书案前,手里拿着一块白巾沾,细细地擦着一枚旧铜钱。   她身前的书案上还放着四枚旧铜钱,擦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将手上的这枚铜钱擦拭干净后,顾燕飞把它与桌上的另外四枚放在了一起,重新排列,满意地弯唇笑了。   东、南、西、北、中五方天帝厌胜钱,齐了。   这五帝钱是顾燕飞在京中的古玩铺子寻了好几天,才算收集齐了。   顾燕飞用红线把这五枚铜钱串在了一起,又编了一个大红流苏坠于下方。   “喵!”   晴光一看到大红流苏,开心了,认定了这是主人给它编的流苏。   它轻盈地从窗槛飞跃到了桌上,伸出爪子就去挠那串五帝钱,那动作的意思是,我的!   猫的动作很快,但顾燕飞的动作更快,手一抬,就把那串五帝钱抓在了手心,没让猫挠到。   “不是给你的。”顾燕飞伸手将那串好的五帝钱和大红流苏捋了捋,又整了整,“这是给安乐的。”   五帝钱可以挡煞、防小人、避邪以及旺财,像这样用红线串起来,正适合姑娘家随身携带,既可以配在腰侧,也可以藏在荷包或者袖袋里。   猫委屈了,“喵喵”地叫了好几声,在顾燕飞的袖子上蹭了又蹭,连连撒娇。   “好了,下次给你也编一个。”顾燕飞安抚地拍了拍猫的头。   猫总算是满足了,又用毛绒绒的腮帮子蹭了蹭她,白胡子乱颤,顾燕飞挠了两下猫下巴,从猫脖子上的围兜里取出了一张符。   淡黄色的符纸上以大红朱砂画着好几道扭曲复杂的符文。   顾燕飞嘴唇微动,将那道符往空中一丢,符的一角就燃烧了起来,同时,符纸上出现了三道熟悉的人影,正是顾太夫人、顾云嫆与王氏三人……   只可惜,符纸上的画面不太清晰,又断断续续。   “喵喵喵……”   猫也看到了,挥舞着爪子对着符纸上显现的三人比划来,又比划去,“喵喵”叫个不停。   顾燕飞仍然听不懂猫在说什么,却能从符纸上这无声的画面猜到刚刚在慈和堂里发生了什么。   这是她画的一道留影符,只可惜还只是半成品而已。   没一会儿,符纸就彻底烧成了灰烬。   那影影绰绰的画面也就消失了。   风一吹,半空中的点点灰烬被风瞬间吹散,连一点尘埃也没留下。 第240章   顾燕飞摸着下巴,喃喃自语:“看来这个法子可行。”   留影符这类的符箓需要使用灵力,光凭她头上这支白玉梅花簪滋养的那点点灵力根本就不够。这就像她需要一锭银子,可手头却只有五个铜板,实在是相差太多。   这一次,她也是经由“聚灵借运阵”的事,得了一个启发,在符纸上试着画阵法,这才画出了这种效果还差了点的半成品。   嗯,也算勉强可以用了。   顾燕飞满意地打了个响指,心情愉快极了。   她从旁边的镇纸下又取了两张留影符,塞进了猫脖子上的围兜里,自语道:“就这两张了,得省着点用。”   要在这小小的符纸上画一个繁复的阵法,可不容易,必须一笔而就,中间不能断,也不能画错一点,否则就会前功尽弃。   猫伸出灵活的粉舌舔了舔鼻尖,又舔了舔顾燕飞的指尖,逗得顾燕飞咯咯发笑。   “喵喵喵!”晴光愉悦地又叫了起来,一会儿比划着前爪指了指窗外,一会儿手舞足蹈,试图炫耀地告诉她,所有人都喜欢它。   自满与得意之情几乎是写在了它圆滚滚的猫脸上。   顾燕飞失笑地摇头,只当看不懂。   “喵喵喵!”猫急了,叼着她的袖子想把她往外扯。   卷碧这时恰好打帘进来了,“咦”了一声,随口问道:“姑娘,晴光是想让您出去吗?”   说着,卷碧想到了什么,气呼呼地抱怨道:“太夫人也太过分了,您又没做错什么,莫名其妙就禁了您的足!”   “这都关了您五天了。”   卷碧越说越是愤愤不平。   自打正月十九那晚,得了康王府要来下小定的消息后,顾燕飞就被“禁足”在了玉衡苑,连卷碧也被禁止出院子,每天都有婆子从厨房给她们提膳过来。   对于这所谓的“禁足”,顾燕飞压根无所谓。   她知道顾云嫆和康王是彼此的天命,他们的婚事就算中间有什么波折也一定会成,而且,她也没有任何理由去阻止。   她又不是方明风!   过去这五天,顾燕飞就窝在玉衡院里“闭关”,每天吃了睡,睡了吃,睡得是昏天黑地,才勉强把前阵子损耗的元气给补足了。   左右闲着没事,她还多画了几张常用的符箓放在了荷包里,连这留影符也是她这几天刚画成功的。   说来这次“闭关”也算是收获颇丰了。   “喵呜!”猫继续咬着她的衣袖,尖锐的牙齿刺穿了袖口的衣料,还在袖口上留下一道道口水印,颇有些不死不休的架势。   猫一向自我又任性,有时候不想理人,喜欢一只猫安静地躲起来;有时候喜欢去人多的地方凑热闹,顺便接受众生的瞻仰与膜拜;反正只要它喜欢,它就爱强迫别人听它的。   顾燕飞掐指算了算,笑眯眯地对卷碧道:“走,我们出去逛逛。”   她想不想出门,本来也和这“禁足令”并没有任何关系。   顾燕飞说走就走,带着卷碧一起出了玉衡苑,猫习惯地趴在了顾燕飞的肩背上,给她当围脖。   玉衡苑的门口有顾太夫人派来的两名粗使婆子守着,可猫只看她们一眼,两名婆子就什么都忘了,只顾着痴痴地看着猫。   三花猫得意洋洋地对着顾燕飞叫了好几声,精神抖擞,意气风发。   猫本想带着顾燕飞去花园的,可顾燕飞却不顾它的反对径直地去了演武场。   初春的侯府生机勃勃,树梢与灌木之间长出了片片鲜绿的嫩芽,一朵朵花骨朵在阳光下含苞待放,空气清新。   演武场中,空无一人,连个小厮也不见。   猫看到了两只麻雀飞过,就追着麻雀绕着演武场跑了起来,喵喵声此起彼伏。   顾燕飞随意地活动了一下筋骨后,便弯弓搭箭。   她好些天没练箭了,第一箭的动作略有些生涩,但还是一箭正中靶心。   到了第二箭,她的动作又流畅了几分,如行云如流水,再次正中了靶心。   连续两箭正中靶心,引来卷碧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   “啪啪啪!”   卷碧兴奋地一边鼓掌,一边欢呼着:“姑娘,又中了!”   “连中三箭,您的箭法可不比大少爷差。”   正中靶心的羽箭震得靶子颤动不已,把猫吸引了过去,兴致勃勃地去挠羽箭尾部的白羽,发出“嚓嚓”的声响。   后方不远处,一个身着宝蓝色翻领胡服的少年拎着一把长弓自入口处漫步进了演武场,紧紧地抿着嘴唇,俊秀的脸庞绷着,目光沉沉地望着顾燕飞。   卷碧率先看到了对方,屈膝行了礼:“二少爷。”   来人正是顾简与王氏的长子,侯府的二公子顾潇。   “你怎么在这里?”顾潇背着手,手执长弓,倨傲地朝顾燕飞的方向走了过来,冷冷道,“走开,谁说你可以用这演武场了?!”   顾潇的眼神明亮锐利,看向顾燕飞时,毫不掩饰神情中的嫌恶。   他这个二堂姐自回府后就搅得阖府不安宁,过去这三个多月来,就没见她消停过。   顾燕飞一手抓着牛角弓,似笑非笑地说道:“若是我没有记错,这演武场是当年先父修建的。我为什么不能用?”   她随手拉了下弓弦,弓弦嗡嗡作响,似示威,似挑衅。   “大伯父修这演武场用的还不是侯府的银子!”顾潇理直气壮地昂起脖子,又朝顾燕飞逼近了一步。   顾潇比顾燕飞小一岁,两人身量相当,双目对视间,似有火花闪动,剑拔弩张。   “大伯父就是个叛国之人,根本就不配做顾家人,若非我爹,这侯府早就不保。如今,这侯府是我爹的。”说起顾策时,顾潇轻蔑地撇了撇嘴,趾高气昂地瞪着顾燕飞,“是我爹心善,否则,早把大哥和你这个搅家精赶出去了。”   少年的双眸之中燃起了灼灼烈焰,声音越来越尖锐,越来越愤慨。   上回,大堂哥顾渊伤了父亲,那之后,非但毫无愧疚之心,还在众宾客前甩袖而去,给他没脸!   他们定远侯府若是没有长房这对兄妹,阖府不知太平多少!   “谁把谁赶出去,还难说呢!”顾燕飞歪着螓首看着顾潇,唇畔带着一点点笑意,眼波幽深。   前一刻,她还笑着;后一刻,她小脸一板,樱唇间冷冷地吐出一个字:“滚。”   她从箭筒里抽出一支箭,动作娴熟地搭箭拉弓。   呼吸间,箭离弦射出。   “嗖!”   羽箭如闪电般在顾潇的脸颊旁急速地擦过,带起的劲风吹起了他的一缕额发……   顾潇怔怔地立于原地,还没反应过来,那一箭已经精准地射中了后方的靶子。   第三箭又是正中靶心,又稳又准,又狠。   “你……你疯了吗?!”顾潇被这突如其来的一箭吓了一跳,胸膛剧烈地起伏不已,抬手摸了摸脸颊,只觉方才那支羽箭擦过之处火辣辣的。   少年惊怒交加,一股心火腾地直冲脑门,烧得他理智全无。   他猛地往前跨了两步,抬起右臂就朝顾燕飞一巴掌挥了下去,打算给这野丫头一点教训。   然而,他的手掌在距离顾燕飞一尺的位置停住了,右腕被人一把紧紧地捏住了,少女的五指纤细,却如铁钳般有力,痛得他面目扭曲。   顾潇又冷不防地一脚朝顾燕飞的小腿踹了过去,可顾燕飞的反应更快,抓着顾潇的右腕一拉一扯将他的胳膊反扭到身后,同时狠狠地一脚踢在了顾潇的小腿胫骨上。   这一脚,是真的疼。   顾潇发出了杀猪般的惨叫声,狼狈地单膝跪倒在地,原本梳得整整齐齐的发髻也散了几缕。   “顾、燕、飞!”   他额头已经布满了冷汗,抬头朝顾燕飞看去,眼神中露出一抹怨毒,却见顾燕飞又从箭筒抽了一支羽箭,慢悠悠地把羽箭再次搭到了弓上。   箭尖对准了顾潇。   少女居高临下地看着单膝跪地的顾潇,语调清极冷极傲极:“我今天就把话撂这里了,这侯府是我们长房的,是我大哥的。”   “这爵位,也是!”   她一把将弓弦拉满,拉弓如满月……   那尖锐的箭尖在阳光下闪着令人战栗的寒光。   顾潇瞳孔猛缩,连滚带爬地连退了两步。   他重重地一拂袖,丢下一句“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气呼呼地快步走出了演武场,带着几分落荒而逃的狼狈。   “喵呜!喵呜!”   猫在靶子边为顾燕飞欢呼,觉得主人颇有它的几分风采。   顾燕飞维持着拉弓的姿势,稍微将手里的弓箭调转了方向,眸中掠过一道利芒,果断地放了弦。   一连串的动作举重若轻,而又游刃有余。   箭再次离弦而出,精准地射入不远处的另一道靶子上。   这一次,卷碧却有些笑不出来了,讷讷道:“姑娘,二少爷会去告状吧?”   顾燕飞摩挲着手里的牛角弓,脸上扬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漫不经心地朝演武场的出口斜了一眼。   他当然要告诉父亲!躲在演武场外没走的顾潇嘲讽地暗道,摸着手里的长弓,脸色阴郁。   就这么走了,未免也太窝囊,他非要给她点颜色看看才行。   顾潇抽了支箭,搭箭,拉弓,箭尖自一丛灌木后遥遥地瞄准了顾燕飞的发髻……脑海中开始想象她吓得花容失色、涕泪横流的样子。   下一刻,就听演武场内顾燕飞清冷的声音再次响起:“大哥杀冯赫有功,大皇子许诺了定会让大哥如愿以偿。”   什么意思?!顾潇的心跳怦怦加快,弓弦又慢慢地放松,眼神惊疑不定。 第241章   顾潇紧紧地抓着弓,又竖起耳朵等了一会儿,只听得演武场内“嗖嗖”的射箭声时不时响起,再无人声。   回味着顾燕飞方才说的那些话,顾潇的心口压着一团气,悄悄地躬着身离开走了,越走越快,越走越快。   他先冲去了外书房找顾简,却跑了个空,得知顾简去了正院,于是又匆匆地跑去了正院。   “二少爷!”   在下人们的惊呼声中,顾潇像是一阵风似的不管不顾地冲进了东次间,顾简和王氏都闻声朝他看来。   顾简微微蹙眉,觉得长子都这么大人了,还莽莽撞撞的。   顾潇脸色铁青,周身都散发着一股冰冷的气息。   他甚至没给双亲行礼,一开口,就说起了他刚刚在演武场遇上顾燕飞的事,把顾燕飞方才说的话转述了一遍:   “……她说,侯府和爵位都是大哥的。”   “还说,大哥杀冯赫有功,大皇子许诺了定会让大哥如愿以偿。”   顾潇的额角浮起一根根青筋,气息微喘。   顾简与王氏夫妇俩的面色愈来愈难看。   听到最后一句时,顾简紧紧地皱起了眉头,若有所思。   见父亲久久不说话,顾潇心中委屈、愤怒以及心酸的情绪交织在一起,硬声质问道:“父亲,你到现在都不立我当世子,是不是存着心要把爵位传给大哥?”   “难不成我是你们捡回来的?”   “别的府里,早就立了嫡长子为世子,就我不是。”   “父亲,母亲,你们知不知道,这两年我在外头都抬不起头来,人人都在背后对着我指指点点……”   顾潇激动得几乎破了音,两眼通红,把这些年心头的委屈以及方才在顾燕飞那里吃了亏的不甘一股脑儿地发泄了出来,带着几分赌气,几分迁怒。   顾简心头怒气上涌,一掌重重地拍在茶几上,不快地斥道:“孽子,你胡说什么?!”   “这些话也是能随便说的吗?!”   顾简的眉心一跳一跳,气得须发直喷,脸上时青时黑。   “……”顾潇的嘴唇抿出倔强的弧度,撇过了脸。   父子之间气氛陡然凝滞。   王氏注意到儿子形容有些狼狈,心疼地拍了拍儿子衣袍上的尘土,又理了理他的头发,“潇哥儿,你怎么搞成这样?可伤着了?”   刚刚在演武场被顾燕飞打得毫无还手之力的场面又浮现在顾潇的眼前,少年人岌岌可危的自尊让他实在说不出口。   他硬邦邦地说道:“我没事。”   王氏知道儿子性子倔,拉过他的手,柔声劝道:“潇哥儿,你刚刚说这种气话,不是伤我和你父亲的心吗?”   “你以为我和你父亲不想早日立你为世子吗?这件事你父亲比你还急!”   王氏幽幽地叹了口气,眼眶中盈起了点点泪光。   她以眼神示意顾潇给他爹赔个不是,可顾潇正处于十三四岁最为倔强的年纪,抿嘴不语。   王氏又扯了扯顾潇的袖子。   顾潇神情僵硬地上前,心不甘、情不愿地对着顾简作揖认了错:“是儿子冲动了。”   顾简本来也不是真恼,脸色稍缓,端起茶盅喝了两口茶。   王氏拉着眉眼桀骜的顾潇一起在罗汉床上坐下,用帕子拭了拭眼角的泪花。   她定了定神,略带几分忧心与不安地说道:“侯爷,顾燕飞那丫头说,渊哥儿杀冯赫有功,大皇子许诺了定会让他如愿以偿。”   “如愿以偿……你说,渊哥儿是不是真动了抢爵位的念头?”   “若是大皇子打定主意帮着渊哥儿抢这爵位,那我们该怎么办?”   王氏的心里像是有无数只蚂蚁在爬似的,眼眶又开始红了,惶惶地坐立难安。   顾简承爵已经八年了,却一直没能立世子。   不是他不愿立,而是,递上去的折子全都被驳回了。   这也是王氏的一个心病。   只要她的儿子一日没有被立为世子,王氏就觉得定远侯的这爵位虚无,没有落到实处,就像是一场美梦,不知何时会苏醒。   顾潇也同样看着顾简,目光灼灼,焦虑不安。   “……”顾简心烦意乱地放下了手里的茶盅,发出“啪”的一声响。   他在过年前才刚给皇帝上过折子求立世子,但这一次依然是石沉大海,他又有什么办法!   本来顾简并没有太担心,毕竟有顾策叛国的事在前,皇帝再怎么也不可能把爵位给顾渊,立世子之事可以从长计议。   但现在,顾简不确定了,目露几分犹疑之色,心微微地沉了下去。   若大皇子插手的话,就不好说了。   即便心里没底,可顾简的嘴上还是说着:“不会吧。”   “怎么不会呢!”王氏忍不住拔高了音量。   此前在慈和堂时憋的那口气此时又爆发了出来,“嫆姐儿就要嫁给康王了,我们二房和康王以后就是扯不清的关系了。”   “康王和大皇子如今针锋相对,你说大皇子会帮谁?”   对于大皇子来说,扶持顾渊上位就无异于打压了康王一党。   这是显而易见的事。   便是现在没有冯赫之死,大皇子也必然会站在顾渊那边,就像康王会因为顾云嫆站在二房这边一样。   王氏的心中直发慌,手指发白地攥了攥帕子,嗫嚅地又道:“再说了,到底最后谁……还不一定呢。”   说到这里,王氏闭上了嘴,眼神阴沉地抬手指了指天。   意思是,康王与大皇子之间,只有一人能够登上那个至高之位。   若是大皇子真的上位,那二房的爵位定是保不住了。   顾简自然明白王氏的未尽之言,面色阴沉难明。   旁边的顾潇沉默了半晌,绷着脸插嘴道:“父亲,您刚刚是没看到,方才在演武场顾燕飞还对着儿子的脸射了一箭,幸好儿子躲得快……”   说着,他指了指自己的右脸颊。   王氏闻言面色大变,紧张地凑过去看,“潇哥儿,你的脸……”   王氏此刻才发现儿子脸颊上的一小块皮肤有些发红,心疼地瞪大了眼,气得身子抖如筛糠。   她的宝贝儿子,她自小捧在手心长大的,从不曾打过骂过,却让一个小贱人差点毁了容。   顾简霍地起身,背着手,烦闷地在屋内来回踱步,心头纷乱。   王氏喋喋不休地又道:“侯爷,顾燕飞这丫头的心太狠了,除了渊哥儿外,她对侯府是一点情分也没有,明明知道嫆姐儿要嫁给康王,还非要去亲近大皇子,非要把侯府逼得进退不两难。”   “现在,她更过分了!”   “她这回分明是想毁了潇哥儿的容,让他面容有瑕,做不成世子。”   “……”顾简蓦地驻足,站在了多宝阁的阴影处,藏在阴影中的面庞略显阴沉。   和王氏不同,顾太夫人已经把“替身”的事悄悄告诉他了。   顾简这才知道,原来顾策并非他同父同母的胞兄。   而显然,顾渊和顾燕飞也知道了。   后方王氏还在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可已经传不到顾简耳中。   顾简暗暗握拳,表情阴沉。   这些年来,他待长房一直很好,送顾渊去读书,顾渊想要弃文从武,自己也由着他。从前顾云嫆的身世曝光前,他对这个长房的侄女也视若己出。   可是,顾渊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这么多年来,一直在觊觎爵位,全然不顾他父亲顾策犯下弥天大罪的事。   真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若是不彻底断了顾渊的念想,若是不彻底把顾渊踩到泥地里,只会养虎为患。   当断不断,反受其害。   顾简的眼神突转狠厉,终于下定了决心,毅然朝屋外走去,身后传来了王氏略显尖利的声音:“侯爷!侯爷,你这是去哪儿?”   顾简恍然未闻般出去了,他离开正院后,一路往西。   王氏是这侯府的当家主母,侯府的事自然瞒不过她的耳目,不一会儿,她就得了消息,顾简去了慈和堂。   王氏心里有些期待,留了顾潇在正院用午膳,直等到午膳结束后,王氏一直等得不耐烦了,顾简终于回来了,只沉沉地说了一句话:   “母亲进宫去了。”   顾太夫人确实进宫去了,着大妆,跪在了午门外头,还呈了一道折子,代孙子顾渊请罪。   折子里说,孙子顾渊素来脾气倔强,暴躁,如其父般不服管教,才会在冲动之下,杀了京兆尹冯赫,又强调了顾渊杀人是冲动,并非出于大皇子的授意。   这道折子被人直接递到了养心殿。   楚翊当下就令人把顾渊给宣来了,把折子丢给他看,只淡淡地说了一句话:“你今天休一天的假,回家一趟,明天再来当值。”   顾渊一目十行地看完折子后,接着就谢恩告退了。   他知道顾太夫人跪在午门,特意走的午门,远远地就看到了一派雍容的顾太夫人屈膝跪在地上。   顾太夫人身上穿着华丽厚重的大妆,那沉甸甸的五翟冠仿佛要把人的脖子给压塌似的,但是她的腰背依然挺得笔直。   顾太夫人也看到了正前方朝她走来的顾渊,祖孙俩的目光遥遥地对视着。 第242章   午门是官员进宫的必经之路,官员们无论是进宫面圣,还是去内阁大堂,或者去文渊阁、文华殿等地都要经过午门。   顾太夫人这般直挺挺地跪在地上自然也吸引了一些过路官员的目光,难免有些揣测。   此时,顾太夫人也顾不上周围的其他人了,一眨不眨地盯着渐行渐近的顾渊,眸色渐深。   “太夫人这是怎么了?”顾渊停在了三步外,他颀长英挺的身影在顾太夫人的身上投下一道暗影。   他这句话听着是在关怀,但双方皆是心知他半点没有真心。   逆光下,顾渊俊逸的面庞模糊不清。   他还在不轻不重地说着:“这天寒地冻的,太夫人若是病了可不好。”   “虽然家里有妹妹在,但太夫人总觉得不是妹妹的亲祖母,妹妹不会尽力救治。”   顾渊的话以一声幽幽的叹息声作为收尾。   “……”顾太夫人眼神游移,慌了一下,像是在大庭广众下被揭了什么隐疾似的,下意识地去看周围,便见三四丈外几个官员对着她与顾渊指指点点。   顾太夫人端庄的面庞上露出几分难堪之色,但很快又隐去,外表恢复了镇定。   她在心里告诉自己:这是她来这里之前就已经预料到的局面。   她以指甲掐了掐掌心,急速地调整着心绪,很快就镇定了下来,一派坦然地昂首对着顾渊说道:“渊哥儿,你们的父亲顾策虽是媵妾所出,但自幼记在我的名下,我也对他视如己出,从不曾亏待他,还让他继承了侯府的爵位。”   “这么多年来,我都已经忘了你父亲不是我生的。”   “我对长房一直尽心尽力,问心无愧。”   “可是从你父亲,到你,皆是不忠不义,犯下弥天大错。”   “你心性暴虐,在承天门斩杀京兆尹冯赫,也怪我这个祖母没教养好你。今日我愿以身代罪,只求皇上能饶你一命。”   顾太夫人的声音中气十足,掷地有声,一派正气凌然的样子,巴不得附近围观的那些官员都听得清清楚楚。   她这话里话外仿佛已经给顾渊定了死罪,而她这个大义灭亲的祖母今日来此,是为了求皇帝免除顾渊的死罪。   几丈外的那些官员也确实听了个分明,全都大吃一惊,面面相觑。   先定远侯顾策竟然只是媵妾之子?!即便他记在嫡母名下,那也是以庶充嫡。   顾渊依然定定地注视着前方跪在地上比他矮了一大截的顾太夫人,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   虽然他早知太夫人不是他的亲祖母,也早就对太夫人不再抱有从前的感情,但是此时此刻,他还是不由地有点心凉,像是被一把无形的冰刃狠狠刺了一刀。   两人彼此对视着,似在进行一场没有刀光剑影的对决,空气中隐有火花四现。   顾太夫人屈膝跪着,可是她的下巴却昂得高高,明明她从下方仰视着顾渊,却显得高高在上。   她那幽深厉烈的目光似乎穿过顾渊在看着另一个不在这里的人,那眼神、那表情仿佛都在骄傲地宣示着,她才是胜利者。   定远侯府的一切都是她的!   顾渊眯着狭长冷淡的眼眸,又盯了顾太夫人三息,就直接从她身边走过,昂首阔步,步伐矫健,没有一点的眷恋,也没有一点惶恐。   从午门径直穿过端门、承天门出宫后,顾渊策马直接回了定远侯府,去玉衡苑把顾太夫人跪在午门的事告诉了顾燕飞,连顾太夫人那一番“用心良苦”的宣言也都说了。   “妹妹,分家吧,我们今天就搬家。”   顾渊表情平静地毅然道,无喜无悲,不怨不悔。   这个侯府早就不是他们兄妹的家了。   顾燕飞亲自给顾渊斟了一杯酒水,递给他,淡淡地纠正道:“是该分家了。”   “但搬家……”她停顿了一下,慢条斯理地说道,“未必。”   顾渊感觉妹妹话里藏话,挑了下剑眉,接过妹妹递来的酒,一口饮尽。   顾燕飞摇了摇了空酒壶,还有些意犹未尽,但还是没让卷碧添酒,慢慢悠悠地起了身。   “大哥,我们找二叔分家去。”   顾简也好,顾潇也罢,不都说她是搅家精吗,这一次,她就让他们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搅家精”。   兄妹俩一起离开了玉衡苑。   后方睡成一团的猫懒洋洋地看了兄妹俩一眼,最终,它那颗爱看热闹的好奇心被瞌睡虫打败,又闭眼睡去了。   窗外,树木花丛在微风中婆娑起舞,“簌簌”作响,气氛静谧闲适,正是睡午觉的好时候。   可同样的声响听在心神不宁的顾简耳里,却是枯燥乏味。   “侯爷,大少爷与与二姑娘来了。”   丫鬟的禀报声似近还远地传入顾简耳中,顾简慢了一拍才意识到顾渊从宫里回来了。   王氏同样是心神不宁,反复绞着手里的帕子,蹙眉道:“侯爷,渊哥儿怎么回来了?莫不是知道了母亲‘进宫’的事?”   自顾太夫人进宫后,王氏是既期待又不安,一颗心像是打鼓似的怦怦乱跳。   “你说呢?”顾简不答反问,淡淡地睃了王氏一眼。   毫无疑问,顾渊肯定是知道了。   顾渊被调到銮仪卫后,名义上隶属銮仪卫,但整天都跟着大皇子,俨然是大皇子的亲卫。   平日里,顾渊基本上都在宫里,十天半个月才会回府一趟,距离顾渊上回休沐才过了五天,他现在回来,肯定是为了太夫人的事。   顾简端起旁边的青花瓷茶盅,慢慢地以茶盖拨去茶汤上的浮叶,方才还七上八下的心忽然就定了,心想:母亲的那道折子里,虽然明面上就冯赫之死为大皇子开脱,但实际就是把大皇子架火上烤,利用顾渊剑指大皇子。   现在,大皇子怕也嫌顾渊这小子累赘了吧?   王氏思考了片刻,也想明白了,与顾简交换了一个眼神,压抑着心头的雀跃,道:“侯爷,渊哥儿是来求饶的吧?”   顾简喝了两口茶后,顿觉神清气爽,气定神闲道:“不见。”   他就要让长房这对兄妹急一急,让他们知道何为天高地厚。   来禀的丫鬟讷讷道:“侯爷,大少爷说他是来和侯爷商量分家的事。”   顾简瞬间变了脸色,手一抖,滚烫的茶水自茶盅的杯口溢出,流入指缝之间。   他以为顾渊是来讨饶的,想求自己劝太夫人息事宁人,没想到这小子非但不低头,还要用分家来跟自己硬杠。   他是想让世人质疑自己这个叔父不慈不仁吗?   顾简怒火中烧,可王氏却喜形于色,觉得分家是个好主意。   这段日子,王氏也是怕了。   就怕大皇子和康王斗起来,他们定远侯府左右不讨好,所以才想把顾云嫆与康王的亲事再拖一拖。   刚刚顾太夫人进宫后,顾简就细细地给她分析了一番现在的形势,让她意识到了一点,他们侯府只能靠向康王。   既然如今,那么把长房踢出去是最好的了。   以后,无论长房出了什么事,都连累不到他们二房了。   王氏根本没注意顾简的手被茶水烫到了,赶紧拉了拉顾简的袖子,“侯爷。”   迎上王氏透着喜意的眸子,顾简也能猜到她在想什么,暗道:头发长,见识短。   顾简重重地放下了茶盅,沉着脸冷冷道:“让他们进来吧。”   丫鬟自然能感觉到屋内那种凝滞的气氛,半个字也不敢多说,只规规矩矩地应声,就飞快地退了出去。   门帘落下,很快,又再次被人打起。   顾渊和顾燕飞兄妹俩一前一后地走入东次间内,走向坐于罗汉床上的顾简夫妇俩。   顾渊的步伐停在了三四步外,没有半点寒暄,第一句话便是单刀直入地直入主题:   “侯爷,分家吧。”   对着顾简,顾渊只称“侯爷”,不再称“二叔”,等于是在双方之间划下了一道深深的沟壑,斩断了彼此的亲缘。   顾简闻言,面如寒霜,眸光尖锐地划过顾渊的脸。   他这个侄子实在是性情桀骜!   屋内气氛愈发冷凝,肃穆,空气中透着隐隐寒意。   顾渊神情冷峻地直视着顾简怒意汹涌的眼眸,朗声道:“侯爷和太夫人一直提防着我们长房,也生怕长房给侯爷惹麻烦,既然如此,又何必强行绑在一起?”   “分家后,长房归长房,侯爷归侯爷。”   “长房不会来沾侯爷的光,可将来侯爷若是惹了什么抄家灭族的大罪,也别连累到长房。”   十七岁的少年早就长成了一个七尺男儿,身形颀长挺拔,如泰山般屹立在那里,透着一股无坚不摧的气势,就仿佛这世上的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撼动他分毫。   顾燕飞就站在顾渊的身侧,与他并肩一起,神情沉静,目光清冷。   对她来说,这一幕并不陌生。   让她有种恍然间回到上辈子的感觉。   上辈子,大哥的腿废了,可即便如此,大哥也依然有他的骄傲,后来他也是像此刻这般站在叔父跟前,自请分家。   她的大哥一直没有变过。 第243章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顾简完全没想到顾渊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气涌于胸,牙关咬得格格作响。   顾渊傲然一笑,轻嗤道:“也免得太夫人动不动就上折子告我一状。”   “我是男儿,被人非议几句也就罢了,改天要是太夫人突发奇想地又跑去告我妹妹一状,我妹妹是姑娘家,姑娘家是瓷器,可不能磕着碰着了。”   “荒唐!”顾简重重地拍了下茶几,拍得茶盅也微微震动了一下。   顾渊这番话分明是在说瓷器不与烂瓦碰,顾燕飞是瓷器,那谁又是烂瓦?!   “顾渊,你杀了京兆尹,为家里惹祸,你祖母一片慈爱之心为你请罪,你倒是记恨起长辈了!”顾简疾言厉色地直呼其名,脸色阴沉得简直要滴出墨汁来。   顾渊正欲再言,感觉右袖口一紧,下一瞬,就见顾燕飞似笑非笑地说道:“大哥,我今天在演武场遇上了潇哥儿呢,你也有些日子没见到他了吧?这才几个月,潇哥儿都长得与我一般高了。”   少女的语速不紧不慢,声音脆亮,犹如徐徐春风拂过冰封的湖面,一池春水即将破冰涌动。   这若是不认识的人,怕是要以为顾燕飞与顾潇从小一起长大,姐弟情深呢。   “……”王氏丰腴的身子绷紧,想起今日顾潇被顾燕飞一箭划伤脸的事。   她膝下只潇哥儿这么一个嫡子而已。   王氏慌了,借着茶几的掩饰,悄悄地拉了拉顾简的袖子。   听顾燕飞提起演武场,顾简心里也是咯噔一下,来回看着这对兄妹,又觉得他的右肩和右小臂开始隐隐作痛。   自那次在演武场受伤后,他的右臂至今都使不上力,怕是再也不能拉弓射箭了。   他这个侄女心眼最多,性子又张狂,如今又有大皇子当她的靠山,更是无法无天了。如果这对兄妹心一狠,伤了儿子的右臂,那么儿子还能当世子吗?!   只是想想,顾简就觉得毛骨悚然,心中发慌。   这对兄妹是不能再留在侯府了,像这样的祸害还是再些赶出去得好,就算分家会招来一些闲言碎语,也比因小失大好。   夫妻俩飞快地交换了一个眼神,都有了决定。   顾简干咳了两声,这才硬声道:“好,既然你们兄妹一意孤行,那就分家。”   顾简两颊的肌肉绷得紧梆梆的,心中其实如释重负。   过去这八年来,他为了侯府弹尽力竭,稳扎稳打,付出了多少心血,才让侯府渐渐从低谷走出,有了东山再起的兆头。   可他心底深处有一个角落总是在担心,担心他辛辛苦苦撑起来的侯府会被顾渊这竖子不劳而获,午夜梦回时,他曾几次梦到这场景……   知子莫如母,顾太夫人其实也知道儿子的心结,今天,顾太夫人进宫前,特意安慰他了一番:   “阿简,这侯府已经是你的了,谁也不能夺走!”   “只要顾策是媵妾之子的事宣扬了出去,长房就是庶房,根本就没有继承权。”   顾简也知道顾太夫人说得没错,可顾策是压在他头顶三十几年的阴影,顾策的儿子就在侯府,一遍遍地提醒着他,侯府还有长房。   当年,他不如顾策。   如今,他的儿子也不如顾策的儿子。   只要顾渊在侯府一天,就是一个挥之不去的隐患!   分家是最好的办法。   一旦侯府分了家,把长房分出去,那么,无论皇帝再怎么包庇纵容大皇子,也不至于会同意把定远侯的爵位传给分了家的子侄。   也唯有分家,侯府才可以彻底与长房撇清关系,从此一刀两断。   王氏与顾简夫妻一体,隐约也能猜到丈夫七八分的心思。   “侯爷,”王氏生怕夜长梦多,一脸正色地提议道,“既然决定要分家,那就宜早不宜迟。”   她努力地给顾简使着眼色,已经有些迫不及待了。   顾简也是同样的想法,便颔首道:“我这就去派人去请族长、族老他们过来。”   顾简雷厉风行,立刻就派了几个亲信去各府请族长、族老们。   等到族老们齐聚侯府,已经是申初,侯府外院的正厅里坐满了人,不是头发花白的老者,就是四五十岁的中年人,一个个都是昂首挺胸,笑容豪迈,颇具威仪之相。   顾燕飞与顾渊也在,兄妹俩辈分小,自是坐于后方。   厅内很是喧哗,一片语笑喧阗声。   族老们彼此相熟,有的交头接耳地叙着旧,也有人故意找顾渊探话,想试探一下侯府怎么会突然要分家。   “大老太爷,侯爷。”   下人的行礼声引得厅内静了一静。   族老们都朝大门口望去,就见顾简与王氏亲自把族长迎了过来,三人已经走到了屋檐下。   众人纷纷见礼后,族长与顾简分别坐于上首。   顾简装模作样地干咳了两声,沙哑着声音对族长等人道:“为了侯府的家事,劳烦伯父与族老们走这一趟了,让大家见笑了,我先给大家赔个不是。”   顾简团团地对着众人揖了一圈,瞧着八面玲珑。   族长捋了捋山羊胡,豪爽地笑道:“侯爷,都是自家人,讲这些个虚礼作甚。”   “哎!”顾简深沉的目光射向了坐于末位第二的顾渊,无奈地叹道:“渊哥儿一意分家,我与夫人一劝再劝,可渊哥儿与他妹妹都听不进去,非要去争自己的前程。”   顾简的神情复杂至极,既有慈爱,也有恨铁不成钢的无力。   王氏没说话,只是捏着帕子无声地叹着气,对着顾渊的方向轻轻摇头,做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这夫妻俩一唱一搭地开始示弱卖惨。   在族长抵达后侯府前,夫妻俩早已经私下商量过了,觉得侯府既然要分家,那他们二房必须占理,绝对不能让外面的人说他容不下亡兄的子嗣。   族长与族老们皆是蹙眉,一道道不赞同的目光全都涌向了顾渊。   时人都讲究“父母在,不分家”,只要顾太夫人还在一日,顾渊身为孙子,就该承欢顾太夫人的膝下,好好孝敬祖母,不该轻易开口要求分家。   “渊哥儿,”顾简转头望向了坐在大门口附近一把紫檀木圈椅上的顾渊,语重心长地又道,“分家事关重大,覆水难收,你可要想清楚……”   “既然侯爷这么说,那就不分了。”坐于末位的顾燕飞突然打断了顾简的话,笑容清浅温雅,眉眼微弯。   这笑容看得顾简心中发毛。   顾简愕然地瞪大眼,第一反应就是:她又要玩什么花样?   王氏眼角一抽,染着凤仙花汁的指甲掐进了掌心,目光沉沉地去看顾燕飞身侧的顾渊。   然而,顾渊面无表情地端坐着,正在喝茶,根本看不出喜怒。   迎上顾简与王氏惊疑不定的眼眸,顾燕飞大义凛然地接着道:“与情与理,我与大哥做晚辈的都应该留在侯府,与长辈同甘同苦,与侯府荣辱与共,一家人一条心,方能拧成一股绳。”   她一派从容地从椅子上站起身来,那纤细窈窕的身形如青竹般皎然清雅,说话举止很有分寸。   族长与族老们一听,连连点头,露出赞许之色。   “说得好。”一个年过古稀、满头银丝的族老一掌拍在扶手上,出声附和道,“这舌头与牙齿也难免有些磕碰,能不分家还是不分家得好。”   族长也面露赞同之色。   顾燕飞幽幽地长叹了一口气,一脸为难地看向顾简:“可侯爷总要分家……”   “幸好侯爷如今改变主意了。”   “那我们兄妹自然是听侯爷的。”   她微微地笑着,要多乖巧,有多乖巧,要多豁达,有多豁达。   族长以及众族老们听她这么一说,恍然大悟,不敢苟同地朝顾简望去。   原来如此,原来是顾简要分家啊。   是了,也难怪他火急火燎地派人把他们这帮老骨头全都请来了,这是生怕顾渊反悔啊。   顾简:“……”   顾简的脸色一时僵住了,头顶上方似是笼着一层阴云,心里暗骂:这个侄女还真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翻脸比翻书还快!   怎么能不分呢!王氏的心头像是被浇了一桶油似的,怒火高涨。   她目光灼灼地盯着顾简,再次拉了拉他的袖子,催促他表态。   顾简死死地握住了太师椅的扶手,沉沉地看着那对兄妹。   这会儿,就连顾渊也没了刚刚要求分家时的决然,仿佛真的全由自己来做主。   可是,顾简却没有办法说出“不分”这两个字。   先不说二房与长房已经彻底翻了脸,单凭长房如今和大皇子的关系,康王哪怕娶了顾云嫆,也不能全心全意地信侯府,甚至会揣测侯府是不是想两头讨好。   毕竟顾云嫆的身上没有顾家的血脉,将来她诞下的子嗣亦然。   既然已经决定了投向康王,那他必须得让康王看到他的诚意。   想到这里,顾简的眼神渐渐地沉淀了下来,心中再无动摇,坚定地说道:   “渊哥儿大了,如今前程似锦,我这当叔父的也算对得起长兄在天之灵了。”   “正所谓,树大分枝,人大分家。”   这家必须分。 第244章   周围的顾氏族老们感慨地面面相觑,他们也注意到了方才王氏拉顾简袖子的那一幕,心道:果然是顾简要分家,却还非要推到侄子侄女的身上。   他们叹息着摇头,颇有些不敢苟同。   顾简身为叔父,如此苛待长兄留下的一双儿女,实在不该!   顾燕飞抚了抚衣袖,挑眉看着顾简,右边唇畔轻旋起一个小小的笑涡,“侯爷,我们可要说说清楚,是谁想分家?”   顾简二话不说地表示:“是本侯。”   “早这么说不就好了。”顾燕飞幽幽叹道,把顾简呕得一口老血卡在了喉咙口。   顾燕飞随手把玩着耳畔垂下的一根紫色丝绦,环视众人,缓缓道:“是侯爷想分家,众位族老可以作证。”   顾渊静静地看着顾燕飞,眼神柔和得不可思议,犹如阳春三月明媚的阳光。   妹妹本是那种随性肆意的性子,喜欢单刀直入,是为了自己这个长兄,妹妹才会迂回地兜这么大一个圈子……   侯府分家必须由叔父来提,唯有如此,将来才不会落人话柄。   顾渊在笑,而顾简简直要哭了,心口憋了一团气,嘴里更是充斥着一股浓重的咸腥味。   明明是顾渊提出的分家,可现在这才几句话的功夫,就变成了是他非要分家,是他以叔父的身份欺压顾渊这个晚辈。   偏偏他还无从解释。   顾简只将阴寒的目光死死盯住顾渊与顾燕飞兄妹,良久,方才咬牙对着众人道:“请族长、族老们见证,分家。”   这句话几乎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说完后,一种脱力感席卷全身。   一时厅内寂静无声。   族长又捋了捋胡须,叹了口气,再次与顾简确认道:“侯爷,你可想清楚了?”   “分家之事如覆水难收,开弓没有回头箭。”   “你与渊哥儿同根同脉,家和万事兴。”   好几位族老也在一旁纷纷劝了几句,大都希望顾简能谨慎考虑。   分家事关重大,传扬开去,难免会让人质疑侯府家宅不和,于顾氏名声不利。   顾简被他们说得两耳嗡嗡作响,心中憋闷之余,又升起些许不耐,但脸上还是赔着笑,说了几句“我意已决”云云的话。   见其中一名族老还要劝,顾简抢在对方之前说道:“说来,家中最近有一桩喜事还未来得及与众位说,宫中已为康王定下了一个月后和嫆姐儿的大婚。”   “届时,还得请族中亲眷都来府中喝杯喜酒。”   在场众族老们皆知已经下了定礼,此时听闻婚期已定,不由面露喜色。   他们顾家马上要出一个郡王妃了,于阖族而言,这都是一桩天大的喜事!   族长与几位亲近的族老们交投接耳了一番后,捋着胡须沉思了许久,一会儿看看顾渊兄妹,一会儿看看顾简夫妇俩,拍案道:“那就分家吧。”   此话一出,顾简与王氏夫妇略略地松了口气。   族长定了定神,又道:“侯爷,侯府共有五房,这次分家是单把长房分出去,还是其余几房也尽数分家?侯爷可有主张?”   顾简早有打算,于是阴阳怪气地答道:“渊哥儿是有个主见的,能撑起长房门楣,我想着这回就单把长房分出去。”   “这三房守寡,四弟向来负责侯府的庶务,侯府也离不开,五弟又还在读书。”   说话间,顾简不着痕迹地朝王氏那边斜了一眼,他与王氏早就商量好了:单分长房出去,就不会有人说自己容不下兄弟的子女了。   王氏优雅地捏了捏袖口,那染着凤仙花汁的指甲在嵌三色宝石的金戒子映衬下闪着微光,尾指微微地翘了起来。   顾渊颔首道:“可以。”   族长扫视着顾简与顾渊这对形容气质大相径庭的叔侄俩,接着道:“按祖制,承爵位的那一房分七成的产业,余下的三成再由其他几房分,嫡出比庶出多占一倍。”   “你们可有异议?”   族长说的是你们,但问的只是顾渊一人。   毕竟按照祖制分家,二房势必占了大头,是得利者,而顾渊只分到了家业中的一成五,实在不值一提,现在就看顾渊对此有无异议。   顾渊再次果决地颔首道:“可以。”   于顾渊来说,他分家不是为了争侯府的产业,而是为了带着妹妹分府单过,远离侯府这些糟心的人与事。   他有自信,他可以自己打下一片前程,成为妹妹的依靠。   顾渊的神情异常的平静,面上一片铮铮傲气,如风似霜。   “本侯也无异议。”顾简也点头道,目光忍不住去看顾燕飞。   这丫头不仅是个搅家精,也是个刺头。   顾简有九成九的把握,是顾燕飞这丫头在挑唆顾渊分家。   从这丫头攀上了大皇子,可见她的心太大了,她会甘心长房只分到那么点产业吗?!   下一瞬,顾简就对上了顾燕飞那双异常澄澈的眼睛,少女眉目如画,眼中似有灿烂星光流转,樱唇微启。   “继承爵位的一房可以继承七成?”顾燕飞落落大方地问道。   “不错。”族长拈须点头,“这规矩是你们曾祖父定下的,他老人家说了,这勋贵人家的子孙若是不济,家业会越分越薄,那就由袭爵一房撑起家业。”   顾燕飞的曾祖父正是随太祖皇帝建国的第一代定远侯顾尧。   如此分家业在勋贵人家中倒也不罕见,也是以勋贵人家大都不愿分家,想着大树底下好乘凉。   另一名五十来岁、圆盘脸的族老和气地补充道:“你们祖父当年分家,也是分了七成。”   “我和你三叔祖、四叔祖各分一成。”   在场的族老们中,也有老侯爷顾宣的三个庶弟,都是顾渊与顾燕飞的叔祖父。   他们也怕长房觉得这般分家不公,纷纷出言解释。   顾简紧紧地盯着顾燕飞,总觉得这丫头不会消停,就听她又问道:“族长,那若是我顾家没有了爵位呢?”   族长一怔,叹息着又答道:“若是子孙无用,失了爵位,就由承家业支起门楣的那房来继承祖业,占这七成家业。“   侯府的爵位可世袭五代,之后就要降爵为伯,这爵位也不能世世代代地传下去。顾尧也明白了这一点,是以才定下了这规矩。   “我知道了。”顾燕飞点了点头,并没有提出什么异议,似乎只是因为好奇,所以才顺口问一句而已。   族长与族老们见分家的过程这么顺利,也都放心了,彼此交换着眼神。   分家分家,再怎么分他们也都是同宗,哪怕有那么点龃龉,顾氏一脉都是打断骨头连着筋,能和睦地分家最好不过。   顾简更是心喜不已,眼角眉梢俱是笑意,连忙吩咐下人搬来了府里的账册和家产清单。   两盏茶后,就有几个小厮抬了数个沉甸甸的箱子鱼贯地来了正厅,并将箱盖一一打开,散发出一股久不见阳光的霉味。   箱子里全是一本本的大小账册,有两箱年份已久,封面褪色、书页泛黄,还有不少灰尘扬起。   族长与族老们都是以袖捂鼻,彼此对视着,都有些头疼。   他们顾家本出身乡野,也就是定远侯这一房追随太祖皇帝起义,才有了如今顾氏一族的显赫。   在场这些族老们大部分读过几年书,却也不过识文断字的水平而已。   这么多箱的账册也不是几个时辰能够理完的,至少也要请账房先生一起帮着花上几天的功夫理一理才行。   族长摸出一方帕子拭了拭发痒的鼻头,本想人把这些账册先抬去偏厅,可话还没出口,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便问顾简道:“侯爷,令堂呢?”   侯府分家这么大的事,居然没见顾太夫人出现。   族长想起顾太夫人过年时病了好些日子,就关切地问道:“莫不是还病着?”   顾简唇角的笑意一下子僵住了,直到此刻,他才想了起来,太夫人还在午门跪着呢。   王氏的面容也有些不自然。   方才他们夫妻俩急着要分家,一时竟然都把顾太夫人给忘记了。   瞧出顾简的神色有点古怪,族长就追问了一句:“令堂莫非病情又加重了?”   顾简藏于袖中的手不自然地抽了抽,心思转得飞快,一边朝顾渊望去,一边叹道:“多谢伯父关心,家母身子已经痊愈,只是……”   顿了一下,他才接着往下说:“因为渊哥儿斩杀冯赫的事在朝中闹得沸沸扬扬,家母心中忐忑,自觉没教好渊哥儿,进宫请罪去了。”   什么?!族长与族老们都瞪大了眼,好几人又下意识地去看不远处神情平静依旧的顾渊。   祖告孙,这可是关于顾氏名誉的大事!   顾太夫人进宫前为何不与族里商量呢?!   见族长满脸的不赞同,顾简又赶紧解释道:“伯父,八年前大哥犯事,差点累及全族,侯府险些被先帝夺爵。如今这事说小也不小,侯府这些年如履薄冰,家母也是不得已……”   说起顾策的旧事,族长的表情更为复杂。   顾策是他看着长大的,曾是侯府的骄傲,最后却落得个英年早逝、声名俱毁的下场。   顾渊是顾策之子,这便是他一辈子脱不开的业障,他想忘,别人也忘不了。   族长看向顾渊的眼神中透出些许不忍。   顾渊依然坐在圈椅上,身子如山脊般挺直,周身覆着如冰雪般寒冽的气息。   “既然太夫人还在午门,那就去把太夫人接回来吧。”顾燕飞含笑道,纤长的手指随意地卷着束发的丝绦,紫色的丝绦映得她纤细的手指雪白如玉。   “分家这样的大事,大夫人不在怎么行呢!” 第245章   “二丫头说得是。”族长连连点头,觉得顾燕飞说得有理。   经过方才分家的事,族长对顾燕飞的印象好了不少。   从前只听顾太夫人与顾简总说这孩子性子桀骜,不服管教云云,可他今天看,这孩子说话行事落落大方,明是非,知大义,有乃父之风。   反倒是顾太夫人和顾简母子……   族长面露不虞地扫视了顾简一眼。   无论如何,都不能由着顾太夫人在午门一直跪着,这也太伤顾家的颜面了,还会让皇帝觉得顾家不懂事,得赶紧把人接回来,但宫门重地,这么多人都围过去也不好。   族长与顾简商量了一番,便让人备车,带上顾渊一起匆匆离府接人去了。   一行车马一路飞驰,快马加鞭,在一炷香后抵达了午门。   但是午门的正中空荡荡的,不见顾太夫人,唯有两边的禁军将士手持长矛守在午门两边,矛尖在阳光下寒光闪闪。   顾简心里咯噔一下,拿不准太夫人是自己回府了,亦或是……   他正琢磨着,就见午门的另一侧一个身形矮胖的中年内侍悠然朝这边走了过来,对着顾简与顾渊随意地揖了一礼,用尖细的声音说道:“顾太夫人蒙皇上宣召。”   “皇上口谕,让咱家候在这里等侯爷。”   “侯爷,顾千户,一起请吧。”   说着,中年内侍笑容满面地伸手做请状,目光轻飘飘地扫过了站在顾简与顾渊之间的族长。   顾简心下更是没底,听内侍话中透出的意思,皇帝知道自己早晚会来?   他觉得口中发干,干巴巴地向那内侍介绍了族长:“公公,这位是我顾氏族长。”   族长躬身作揖,规规矩矩地自我介绍:“老朽姓顾,名安,见过公公。”   处于宫门重地,族长是哪哪儿都不自在,他这辈子还从不曾进过宫,周围那恢弘磅礴的高墙宫门无形间就给了他一种压迫感,令他束手束脚。   “顾老太爷也随咱家一起来吧。”中年内侍圆脸上笑得十分亲和,走在最前方给顾家三人带路。   于是,三人随着中年内侍一路往前直行,畅通无阻地穿过一道道高大威仪的宫门。   族长诚惶诚恐,一路目不斜视,目光完全不敢乱瞟,只觉得今日的阳光灿烂耀眼得令人睁不开眼。   这才没走上百来丈,他的后背已然汗湿了一片,身形与步伐愈发僵硬局促。   族长根本没记路,不知道穿过了多少道宫门后,就进入了一处郁郁葱葱的园林,周围没了高高的宫墙,令人顿觉豁然开朗。   晴空一碧如洗,御花园里花香四溢,迎春花在枝头结出了点点嫩黄色的花苞。   初春的天气乍暖还寒,午后的风吹在身上犹带寒意。   又在园子里穿梭了一阵,他们便来到了湖畔的一处水阁前。   水阁中聚了十来人,人影攒动,族长一眼就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僵直地跪在地上,那是一个五十几岁的妇人,着大妆,头上那华贵非凡的五翟冠闪着耀眼夺目的光彩。   那跪地的妇人正是顾太夫人。   当顾家三人在内侍的引领下从顾太夫人身边走过时,顾太夫人这才注意到了他们。   她没想到他们会来,惊讶地微微瞪大了眼。   顾太夫人紧紧地抿着唇,黯淡的嘴唇干燥起皮,眼底划过一丝不安。   顾渊走后,顾太夫人又在午门跪了近半个时辰,往来午门的朝臣渐多,那些朝臣虽然没找顾太夫人问个所以,但也难免投以异样的目光。   再后来,她就被一个陌生的太监带了进来,直带到了御花园的汀兰水阁中,带到皇帝父子跟前。   顾太夫人跪下正欲代顾渊“请罪”,萧首辅、王康尹、冯赦等人就闻讯赶来求见皇帝。   这些人大半都是在朝中担当重任的权臣重臣,他们一来,顾太夫人一个妇道人家,就根本没有了说话的余地,只能这里等着,等啊等,足足等了半个时辰,就等到顾简、顾渊他们来了。   顾太夫人心中忐忑,悄悄地对着顾简使眼色,意思是,他怎么进宫来了?   顾简接收到母亲的眼色,但皇宫重地,不能喧哗,他也只能纠结地注视着顾太夫人,藏着满腹的话不敢答也不敢问,目光朝左前方望去。   皇帝就坐在窗边,与着一袭杏黄色蟒袍的大皇子楚翊隔着茶几面向而坐,父子之间摆着一个榧木棋盘,棋盘上的棋子还只有零星几枚。   挂在窗口的鎏金鸟架上停着一只五彩鹦鹉,活泼的鹦鹉在鸟架上扑楞着翅膀。   水阁内的气氛凝重异常。   顾简低着头与顾渊、族长一起给皇帝与楚翊作揖行礼:“参见皇上,大皇子殿下。”   顾简的掌心已是一片冷汗。   他也没想到,太夫人居然会被带到御前。   本来,太夫人只会午门跪上一会儿做做样子,然后,他会在半个时辰后去午门去把人接回去,此事真闹到御前也不好。   再怎么样,皇帝与大皇子是亲父子,皇帝肯定不会为了个死人治罪大皇子,肯定是要包庇大皇子的。   顾家若是太过张扬,反而会成了出头鸟。   水阁内的萧首辅等官员全都静了下来,神情各异地朝顾家三人看来。   静了两息后,皇帝平静无波的声音响起:“赵让,把顾太夫人的折子给顾千户看看。”   赵让应了,从榧木棋盘边捧起一道折子递给了顾渊。   这道折子顾渊早就在楚翊那里看过了,但此刻他脸上并未露出分毫异色,装模作样地看着折子,耳边回想着妹妹跟自己说的话。   紧接着,顾渊就撩袍跪了下去,不言不语,即便跪下,他的腰杆依然笔直,如悬崖边傲然挺立的青松。   萧首辅对着皇帝作揖,一派正气凛然地说道:“请皇上治罪顾渊。”   旁边的冯赦等人飞快地交换着眼神,眸放异彩。   只要顾渊被定罪,那就是大皇子有过,他们冯家就有救了!   而萧首辅想谋得更多,他不仅想保下冯家,还想借此救下庾家。   皇帝神情淡淡地扫视了萧首辅、冯赦等人一眼,从匣子里捏了把鱼食,随意地撒向了窗外的湖中,反问道:“首辅以为是顾千户的过错?”   湖中,数以百计的金红色鲤鱼闻香而来,形成一幅宛如百鸟归巢般的绚丽画面,湖水波光粼粼点缀其中。   楚翊看着窗外涟漪阵阵的湖面,优美的唇角微翘,恍若未闻,似乎事不关己。   萧首辅抬头与皇帝对视,双手依然作揖,从容不迫地说道:“皇上,顾太夫人是顾千户的祖母,祖告孙,自是事出有因。”   说着,萧首辅拔高嗓门,转而逼问跪地不起的顾太夫人道:“顾太夫人,是不是这样?”   萧首辅平时说话总是不轻不重,不缓不急,可此刻声音中却透出一种凌厉的威压。   顾太夫人早已汗如雨下,身上那厚重的大妆像是一座大山似的压着她,让她觉得喘不过气来。   事已至此,她这道请罪的折子既然已经递上,就意味着她自请成了萧首辅手里的一把刀,她也没别的选择了。   顾太夫人重重地咬着牙,艰声道:“皇上,萧首辅,臣妇这长孙性情暴虐,自小到大都喜欢打架斗殴,时常惹事生非,伤过不少人。”   “而且……”   她顿了顿,朝跪在不远处的顾渊看了一眼,做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似是又犹豫了一番,才继续往下说:“初九那天,臣妇的长孙回府后,曾亲口对臣妇说,是他失手杀了人……”   “臣妇这些天思来想去,辗转难眠,不能任他铸成大错,闹得满朝风云,这才来告罪。”   说完后,顾太夫人又沉重地垂下了头,保养得当宛如少女的手藏在袖中绷得紧紧。   听着这番话,一旁的族长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眸中有震惊,有失望,有愤怒,也有恍然大悟。   他是看着顾渊长大的,自然知道顾渊不是顾太夫人所说的那种人。   联想今天分家的事,族长若有所思地看向身旁的顾渊,满含怜惜之情,心道:太夫人偏心二房,在御前都敢这般放肆胡言,怕是这些年一贯如此,真是苦了渊哥儿了。   顾渊脊背笔直地跪在地上,依然是一言不发,神情冷峻。   皇帝板着脸,再次徐徐地环视众人,将众人或忐忑、或期待、或不满、又或有几分幸灾乐祸的反应收入眼内。   水阁内静了片刻。   皇帝苍老儒雅的面庞上泛起一抹笑容,似冷笑,似嗤笑,缓缓地又道:“这么说,顾太夫人和众位大人都觉得冯赫没有刺杀大皇子,是大皇子冤枉了冯赫?”   皇帝的声音还算平静,但话语中的愤懑任谁都能听出来,语调冷了三分。   回应皇帝的是一片死寂,唯有窗外鲤鱼的扑腾声偶尔响起。   顾太夫人哪里敢回答,眼观鼻、鼻观心地跪着。   萧首辅、冯赦等人也确实就是这么想的,他们同样没答,却把他们的答案清清楚楚地写在了脸上:冯赫当然没有刺杀大皇子! 第246章   旁边的几个清流御史不由嗤之以鼻。   冯赫若真这么清白无辜,没有行刺大皇子,那么其兄冯赦又为何要买通连御史逼对方撞墙?冯家还不是因为心虚才先声夺人!   僵硬的气氛持续着,鸟架上的鹦鹉忽然就尖声大叫了起来:“冤枉!冤枉!”   顾太夫人被吓了一跳,她跪了许久,膝盖麻木,脖颈沉重,忍不住晃了晃身子。   “众位是认为大皇子诬陷了冯赫吗?”皇帝的语速更慢了,面沉如水,一派威严。   皇帝素来脾气好,可是俗话说,这兔子被逼急了,也会咬人,此刻皇帝周身那种雷霆震怒的龙威毫不掩饰、毫不压抑地释放了出来。   天子之威令人不敢逼视。   那些日日上早朝的朝堂重臣还算冷静,而冯赦、顾太夫人与族长等人已经被皇帝的气势慑住,冷汗涔涔。   萧首辅飞快地向冯赦使了个眼色。   冯赦心里发虚,但还是咬了咬牙,用发红的眼睛看着皇帝,哽咽道:“皇上,舍弟死得实在冤枉啊。”   “舍弟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就算他有什么不妥、唐突之举,大皇子也只需将他拿下即可。”   “臣敢拿性命担保,舍弟绝对不会行刺大皇子。”   说着,冯赦从袖袋中掏出一方素白绣卷草纹的细布帕子抹了抹眼泪,挺直背脊,义愤的目光直射向了不远处的楚翊,凛然地质问道:“大皇子殿下,说舍弟行刺,证据何在?!”   他最后一句话异常的高亢,也异常的尖锐,等于是把矛头直指楚翊。   萧首辅与户部尚书王康尹不露声色地交换着眼神,胜券在握。   托顾太夫人的福,顾渊无故谋杀京兆尹冯赫的罪名定了。   那么接下来,大皇子也只有两个选择了,要么就把一切的罪责都推到顾渊的身上,让顾渊来担罪;要么就承认了是他自己处置不妥,顾渊只是奉命行事。   无论是哪一种,大皇子都输了。   经此一事,将来谁还会愿意再效忠大皇子?!   萧首辅暗自冷笑,冷眼旁观,就见冯三爷也站了出来,颇为激动地为冯赦帮腔道:“大皇子殿下,您无凭无据,就空口说二兄行刺,实在荒谬!”   “二兄横死于顾渊刀下,我冯家背上了行刺皇子的污名,此事必须还冯家一个公道!”   冯家两兄弟步步紧逼,简直快把暴虐无道的名头扣在了楚翊的头上。   顾简渐渐地冷静了下来,再看顾渊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枚弃子。   真是可怜啊。可想而知,大皇子会如何选择。   顾渊这竖子注定会被大皇子抛弃,接下来等待顾渊的不仅是撤职,还将是牢狱之灾。   顾简的眸中多了几分哀其不争的怜悯与轻蔑。   好好的侯府公子不当,非要弃文从武!   既然进了西山大营,就该沉下心慢慢熬资历,非要去什么銮仪卫和大皇子搅合在一起!   说穿了,顾渊就是要出头,非要跟他父亲一样来压自己一头。   顾简垂眸又看了看跪地的顾太夫人,唇角翘了翘。   母子俩都开始放松了下来,拭目以待。   这路都铺好了,接下来,就看冯家人与萧首辅的了。   听着冯家人句句针对楚翊,皇帝的眼中燃起灼灼怒火,右手掌已经抬起,正要重重拍案,却见儿子把装鱼食的匣子往自己这边推了推。   这一个小小的动作就仿佛一桶凉水浇熄了皇帝的怒火,想起儿子刚回京时,他曾打趣地跟儿子说:“你回来了,我就可以颐养天年了,没事喂喂鱼、逗逗鸟。”   第二天,这御花园的湖里就多了几百条鲤鱼。   嗯,他喂鱼就好。皇帝差点就拍下的手掌改而从匣子里又抓了把鱼食,豪迈地将鱼食一把撒出。   湖中,更多的鱼儿自四面八方摇尾游来。   任冯家兄弟俩跳脚,楚翊始终云淡风轻,喜怒不形于色,淡淡道:“冯赫居心叵测,大胆行刺,顾渊护驾有功。”   萧首辅唇角的笑意僵住了,下颔咬得紧绷,连山羊胡都僵住。   他没想到,都到这个地步了,大皇子还这般强硬,咬死不认。   萧首辅蹙了蹙眉,对上楚翊朝他这边看来的目光,那俊美无双的青年徐徐地又道:“我尚且有伤在身,这就是证据。”   大皇子遭行刺受了伤,事后自然请太医看过几次,其中也有严太医,康王找严太医再三确认过,确定大皇子的肩头确实有伤。   不过,大皇子这伤到底是怎么来的,就不好说了。   有些话萧首辅不方便说,说了就有污蔑皇室之嫌,冯赦作为死者的兄长却有立场为死去的兄弟辩护一二:“大皇子殿下,您这伤真是舍弟所伤吗?”   冯三爷幽幽叹气,一唱一和地接口道:“二兄已死,也无法为自己辩解。是遭人陷害,还是另有隐情……现在是死无对证啊。”   言下之意是,大皇子故意弄伤自己来陷害冯赫。   萧首辅暗道这对兄弟说得好,脸上不露声色,捋着胡须道:“这……也不无可能。”   楚翊微微一笑,看也不看冯家人,只盯着萧首辅的眼睛,慢条斯理地说道:“依首辅之见,若是有人行刺于我,我所说当不了真,我的伤也当不了真,得先问明白了刺客行刺的动机,再交由三司会审,才作数?”   他一边说,一边从棋盒里拈了枚黑子,拈在指尖摩挲了一番。   午后的阳光自窗口斜斜地洒在他脸上,眉目氤氲,勾勒出一种光影迷离的俊美。   眼前的青年唇角噙着温雅无害的笑容,可萧首辅却莫名地汗毛倒竖。   压下心头莫名的情绪,萧首辅站得笔挺,大义凛然地点头道:“是该如此。”   楚翊手里的那枚黑子脱手落入棋盒中,那些棋子轻轻撞击,发出“啪”的一声脆响,似与窗外的鱼跃声彼此呼应。   萧首辅正欲再言,眼角忽然一花,右前方一抹刺眼的银光刺入他的眼角。   他不适地眯了眯眼,下意识地往光源的方向看去。   就见右前方一个青衣小内侍从一个一人高的大花瓶后蹿出,朝自己的方向快速地冲了过去,对方宽大的袖中银光闪动,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赫然对准了自己。   “……”萧首辅双目猛然睁大,瞳孔缩成了一点,惊得僵在原地。   在这电光花石的危急时刻,他觉得四肢似乎不属于自己,想躲,身体却动弹不得;想喊,喉头却发不出声音。   他只觉得眼前一暗,一股强大的冲劲向他袭来,单薄的身体被那如疯牛般冲来的小内侍扑得踉跄往后倒去,一道寒光对准了他的脖颈……   不!萧首辅双眸几乎睁到极致,恐惧充斥在他心头。   他不想死!   踉跄倒下的萧首辅拼命地挣扎着,还是感觉脖间一凉。   挣扎间,萧首辅的左胳膊撞到了旁边的花几,高脚花几“咯噔”地晃荡了两下,一盆文竹盆栽自花几上摔落。   “砰!”   那盆栽重重地砸在了地上,声响尤为刺耳,青花瓷花盆摔得四分五裂,泥土与碎瓷片四溅开来,一地狼藉。   同时,萧首辅与那小内侍也一起摔在地上,发出重重的闷哼声。   这一幕发生得太快了,快得水阁内的其他人都没反应过来,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那小内侍横冲直撞地将萧首辅扑倒在地。   众人全都瞠目结舌,那四溅的碎瓷片溅到了好几人身上,最惨的是顾太夫人,她跪在地上,恰好被一块飞溅的碎瓷片砸到了额头,额角红肿了一片,惨叫连连。   而跪在她身旁的顾渊纹丝不动,如高山流川般巍然不动。   “救命!”倒地的萧首辅惶恐地惊叫出声,只觉得刚刚被匕首划伤的脖颈传来一阵疼痛,浑身冰凉,心里涌现一个可怕的念头:他会不会要死了?   鸟架上的那只鹦鹉也受了惊,扑楞着翅膀想逃命,可是一爪被金链子扣在鸟架上,根本飞不走,嫩黄的鸟喙中发出歇斯底里的喊叫:“救命!救命!”   尖锐的鸟叫声把原本那种紧绷的气氛破坏殆尽,让这本该惊险万分的场景平添了几分滑稽感。   在鹦鹉反复的尖叫声中,那名压在萧首辅身上的青衣小内侍从地上爬了起来,退了两步,垂首掸了掸袖子上的尘土。   周围的几个官员连忙去扶躺在地上的萧首辅,却见萧首辅的脖子上多了一道一寸半长的血痕,殷红刺眼,鲜血染红了他的领口。 第247章   见状,王康尹紧张地喊道:“首辅受伤了!”   还有几个官员也都去看萧首辅脖子上的伤口,七嘴八舌地说道:“还好,伤口不深,应该只是皮外伤。”   “萧首辅,您感觉如何?”   “是不是撞到头了……”   “……”   周围那些纷乱的声音似近还远地钻入萧首辅耳中,混乱中的萧首辅抓住了其中的关键词。   所以,他伤得不重?   萧首辅惊魂未定地抬手捂了捂伤口,触手是温热黏稠的血液,但是,他能感觉到伤口的出血确实不多。   所以,他的命保住了?!   很快,萧首辅就在两个官员的搀扶下从地上爬了起来,他的官帽掉落,露出花白的头发以及略有几分凌乱的发髻,发髻边散出好几缕碎发。   平日里一向衣冠楚楚、一丝不苟的萧首辅屹立朝堂近二十年,还是第一次如此狼狈。   不仅脖子的伤口痛,浑身的骨头也痛,刚刚那一下摔得不轻。   此时,萧首辅也顾不上身体上这些的疼痛了,勉强站立着,一手颤抖地指向了那名刚才将他扑倒的青衣小内侍,颤声道:“你……你……”   他狠狠地瞪着对方,眸底还有死里逃生的后怕。   “萧大人,你怎么了?”楚翊温和的声音再次响起。   如春风般的嗓音令萧首辅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萧首辅的眼神游移不定,一时又看着楚翊,一时看着那小内侍,手依然指着小内侍,控诉道:“他要杀我,大皇子……”   心惊之下,萧首辅甚至忘了自称“臣”,只想对着皇帝控诉大皇子分明要杀人灭口。   皇帝一言不发,随手抓了把粟米投喂那只受惊的鹦鹉,鹦鹉埋头吃了起来。   “不不不,奴才怎么会杀首辅大人呢。”小内侍连连摆手,急忙解释道,“奴才是看到那盆栽从花几上摇摇欲坠,快要掉下来了,怕砸伤了首辅大人,这才扑过去,想保护首辅大人……”   “是奴才唐突了,这才惊吓到了首辅大人。”小内侍战战兢兢地解释了一通,听着有理有据。   众人不由朝地上那摔得四分五里的盆栽看去,一丛碧绿的文竹被拦腰折断,些许泥土与花盆的碎片沾在萧首辅的衣袍上。   萧首辅苍白的脸庞上犹有几分惊色,些许鲜血自脖颈间的那道伤口溢出,触目惊心,似是被刚刚飞溅的花盆碎片划伤的。   众人蹙着眉头仔细地回想了一番,其实大部分人也记不清盆栽到底有没有晃。   只是,就现在的情况看,这内侍应该没撒谎,说得是实情。   谁会当着皇帝的面刺杀堂堂首辅呢,这不是疯了吗?!   如果真要刺杀萧首辅,这内侍完全可以等萧首辅落了单,再行刺杀,如此才符合常理。   众人交头接耳了一番,窃窃私语。   很快,一名年轻的御史往前走了两步,委婉地对萧首辅道:“萧大人,您是不是受了惊吓,看错了?”   他这话说得还算客气,脸上那不以为然的神情像是在说,这不过是件鸡毛蒜皮的小事,萧首辅真是大惊小怪,还胡乱指摘。   堂堂首辅却御前失仪,也亏得皇帝性子好。   周围好几个清流御史也都是点头,心有戚戚焉地交换着眼神。   哎,这些世家的人就是这样,太过矜贵了,也就是摔一跤,身上沾了点灰,就像是要了他们的命一样。   萧首辅的脸色都青了,下巴的胡须乱飞,喉头梗着一口老血,忍不住拔高音量辩解道:“明明就是这内侍用匕首行刺我。”   “何人看到了?”那年轻的御史轻飘飘地问道。   其他人面面相看,方才他们都只看到那小内侍忽然将萧首辅扑倒,同时盆栽摔落花几,仅此而已。   不少人又望向了那惶惶不安的小内侍,只见他双手空空,根本就没有萧首辅所说的匕首,衣袍上也沾了些许泥土,显得有些狼狈。   楚翊幽幽道:“萧大人,无凭无据,就空口说人行刺,实在不妥!”   “还是莫要冤枉了无辜之人。”   有几人露出了古怪的表情,觉得大皇子这番话似乎有些耳熟,到底是在哪里听过呢。   “大皇子殿下,”萧首辅厉声道,气得浑身乱颤,抬手指着脖颈上鲜血淋漓的伤口,“臣这伤是匕首划伤的,这就是凭证。”   “难道臣堂堂首辅,还会为了陷害区区一个内宦故意划伤自己?”萧首辅心口的怒火节节攀升,愤慨的面庞上掩不住的高傲之色。   楚翊没有回答萧首辅,那平静如潭水深幽的目光转而看向了冯赦与冯三爷,问道:“冯大人以为呢?”   “……”冯赦兄弟俩一下子觉得不好了,面面相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就在一盏茶功夫前,他们还口口声声地质疑是大皇子的伤是他故意自残陷害冯赫。   萧首辅本也是聪明人,很快就想明白了,脸色亦是一变,心猛地沉了下去,眼神阴鸷。   刚才他因为受惊,情绪激动,以致有些忘形,此刻才渐渐地回过味来。   原来大皇子是在这里等着他们呢。   楚翊微微叹气,语调温和地问那青衣小内侍道:“你叫什么名字?”   “奴才名叫蒋伦。”青衣小内侍忙答道,又将头伏低,恭恭敬敬地请罪道,“还请殿下恕奴才御前失仪。”   楚翊含笑赞道,轻轻一振袖,动作说不出的好看,“事有轻重缓急,各位大人都是朝廷的顶梁柱,自要以他们的安危为先。”   “以后,你也要似今日这般眼观四方,耳听八方,该出手时,也切莫犹豫。”   这番话听在场的那些清流御史耳里,是怎么听怎么顺耳,觉得大皇子有今上之风,温和宽容,将来必是位仁君,好几人对着楚翊投以赞赏的眼神。   但听在萧首辅的耳中,却是字字句句都带着威胁。   尤其是最后一句话“该出手时,也切莫犹豫”,更是让萧首辅觉得话中夹着刀锋,意味深长,大皇子是嫌这蒋伦刚刚那一刀割得还不够狠吗?!   “萧大人,”楚翊笑意浅浅地朝萧首辅看来,关切地问候道,“你脖子上的伤可有碍,可要宣太医?”一副关爱臣下的做派。   “臣只是受了点皮外伤,无妨。”萧首辅忙道。   他哪里敢用楚翊宣来的太医,万一那太医在药里下毒呢。   说句难听点的,等他回家后毒发身亡,也没有证据说他是被大皇子下毒谋害的。   萧首辅瞬间就感受到了一股子似有铡刀架在头上的寒意,四肢发寒发麻。   “救命!救命!”那只鹦鹉啄完了粟米,又在鎏金鸟架上尖声叫了起来,声声凄厉。   萧首辅的心跳怦怦加快,脸色煞白,整个人心神不宁。   楚翊抬手在那只鹦鹉的下巴上轻轻地勾了两下,鹦鹉是个好哄的,亲昵地往他指间蹭了蹭。   楚翊一脸体恤地淡淡道:“萧大人是太累了,才会草木皆兵的。”   “说来,萧大人自打出仕,这么多年,也没好好休息。”说着,楚翊又看向了棋盘对面的皇帝,求情道,“父皇,不如给萧大人放个长假,好生休息些日子养养身子吧。”   “说得是。”皇帝二话不说就应了,双眼里盈满了笑意。   那只鹦鹉愉快地学着嘴:“草木皆兵!说得是!”   这七个字显得讽刺至极。   旁边的顾太夫人与顾简看着这一幕已经快惊呆了。   从刚才萧首辅被扑倒在地时,母子俩就没反应过来,只能傻愣愣地看着。   眼看着寥寥数语间萧首辅竟要被皇帝父子逼得离朝休假,母子俩皆是难以置信,几乎怀疑他们是不是幻听了,眼神复杂地看向了萧首辅。   萧首辅的脸色又难看了三分,连忙对着皇帝辩解道:“皇上,臣身子安好,没有生病……”   “萧大人不要硬撑。”一道平朗的男音突然打断了萧首辅。   众人不由闻声望去,那是一个四十五六岁、身穿绯红绣锦鸡补子的中年男子,身量中等,不胖不瘦,相貌只是寻常,嘴角自带笑纹。   正是内阁次辅兼工部尚书穆晟。   穆晟上前几步,气度从容地走到了萧首辅身边,与衣冠不整的萧首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穆晟一脸真诚地说道:“这十几年,萧大人为了朝廷兢兢业业,也是苦了您了。听下官一句劝,这人哪,唯有身体康健,才有将来。”   他表现得十分真挚,周围的其他人却是表情古怪。   穆晟是先帝钦点的状元郎,以科举谋的出身,与那些以九品中正制入朝的世家完全是两类人,一步步稳扎稳打,才有了如今的地位。   众人皆知穆晟此人野心勃勃,早就想取萧首辅而代之,却苦无机会。   可想而知,萧首辅若是离朝休假,那么身为次辅的穆晟自然可以暂代首辅之职。   萧首辅狠狠地瞪着穆晟,眼角抽了抽,心里将这个落井下石的穆晟骂了个狗血喷头。   他心底警铃大作,心底升起了一种浓浓的危机感,皮笑肉不笑地硬声道:“多谢穆大人对本官的关爱之心,本官的身子安康无碍。”   “只是昨晚没睡好,刚刚才会不慎看错了。”   最后一句话被他说出了咬牙切齿的味道。   不待穆晟再言,萧首辅又对楚翊致谢道:“多谢殿下关爱。”   楚翊旁观了片刻,对着萧首辅露出一个斯文的笑容,话锋突地又转到了冯赫身上:“那萧大人觉得冯赫行刺一事该如何定?” 第248章   在萧首辅看来,这句话就是赤裸裸的威胁。   萧首辅藏在袖中的双手紧紧捏住,只觉前有狼后有虎,面上勉强做出镇定平静的样子,心中五味杂陈:   他以为这件事十拿九稳了,他必能救下冯家,说不定还能借势保住庾家。   没想到大皇子剑走偏锋,竟然使了这么一招,等于是让自己亲口把方才他们质疑冯赫行刺的疑点全都给推翻了。   要是今天大皇子是他们这边的,他也会为对方叫好,偏偏对方站在他们世家的对立面。   大皇子的这份心计实在令人毛骨悚然。   萧首辅的眼神阴晴不定。   “萧大人?”楚翊催促地又唤了一声,又从棋盒里拈起了一枚黑子,拈在指间把玩。   萧首辅又觉得眼角一花,一道银光刺入右眼,他下意识地转头朝蒋伦那边睃了一眼,对方正笑眯眯地抚了抚袖口。   萧首辅毫不怀疑,只要楚翊一声令下,那个叫蒋伦的内侍会再次像疯狗一般朝自己扑来。   而这一次,他还能侥幸保住命吗?!   为了区区冯家与庾家,值吗?   那枚如墨玉般的黑子在楚翊修长的指间转动着,忽然,他的手指一滑,黑子眼看着就要滑落……   萧首辅心头猛地一跳,脖颈间的疼痛感更为强烈,脱口道:“殿下说得是。”   当这五个字出口后,剩下的话就一下子变得简单多了。   萧首辅深吸一口气,语气僵硬地接着道:“顾千户忠心为主,必是发现了冯赫有不妥的行径,才会出手护驾。”   冯赦与冯三爷皆是面色大变。   楚翊浅浅一笑,不说好,也不说不好,那枚黑子依然拈在指间把玩。   萧首辅后脖颈的汗毛倒竖,只能以肯定的语气又说了一遍:“冯赫刺杀殿下,是为不忠,顾渊救驾有功。”   可惜了!穆晟略有几分失望地在心里暗叹了一声。   但也只是一声叹息罢了,他若有所思地望向了窗边的楚翊,隐隐看到了一线希望。   先帝在位期间,重用世家,先帝任命的每一任首辅皆是世家子。   今上有心提拔寒门子弟,可惜体弱,性子也过于宽仁,有心无力。   反倒是这位年纪轻轻的大皇子,从他今日所言所行来看,显然不是那等无能之辈。   也许,自己能挣这份从龙之功。   也只有让世家把他们占据的位置空下来,他才能更上一层楼。   穆晟眸光一闪,很快就收拾了心情,若无其事地接口道:“正是如此。”   “此事再简单不过,当时,承天门一带有这么多百姓作见证。”   他这么一说,那些清流御史连连点头,也觉得确是如此。   众目睽睽之下,这么多人眼见为实,大皇子怎么可能污蔑了冯赫。   也就是这些世家抱团,为了冯家的名声,非要把脏水泼到顾渊的身上。   顾太夫人和顾简呆愣原地,脑子里一片空白。   既然连萧首辅都承认是冯赫刺杀大皇子,那么顾太夫人的那道告罪折子就变成一个天大的笑话了。   其实顾渊也有点懵。   妹妹让他别说话,不争辩,他就不说不争,但事情怎么就发展到这一步了呢。   他一直跪着,半低着头,表情掩饰得极好。   看在周围的那些清流御史的眼里,只觉得顾渊年纪轻轻,性情就极为沉稳果决,这一回也算是忍辱负重了。   皇帝拍了拍鹦鹉,那鹦鹉没心没肺地叫着:“有功!救驾有功!”   鹦鹉洪亮的声音传遍了整间水阁,像是一根根针似的刺在萧首辅的心口。   皇帝心里默默地决定晚些给鹦鹉加餐,朗声大笑了起来,赞道:“顾渊,你护驾有功,起来吧。”   这是皇帝第一次当众称呼顾渊的名字,而不是顾千户,这意味着,顾渊这个名字进了皇帝的眼,即便没升职,从此也不同了。   这一点,顾简与顾太夫人自然也明白,母子俩的脸色沉了几分。   族长则是面露喜色,一脸的与有荣焉。   水阁中的众人分成了两半,一半人喜形于色,另一半人愁云惨雾。   “谢皇上。”跪在地上的顾渊抬起头来,不卑不亢地对着皇帝抱拳,一双眸子坚毅如铁。   想起妹妹出门前交代的那番话,他没有急着起身,而是转头向跪在身侧的顾太夫人看了一眼。   青年坚毅的眼眸在陡然间变了。   这一眼,有孺慕,也有悲凉。   对于顾渊而言,无需伪装,就能自然而然地表现出来。   在知道“替身”的真相前,顾渊对顾太夫人的情感确实是这般的矛盾,他也不过是把过去的情感在这一瞬表现出来而已。   周围的其他人自然也看在眼里,心里不面对顾渊生出些许同情的情绪,尤其是顾族长。   顾渊救驾有功,顾太夫人作为祖母本该在他备受质疑时,站在他这边,支持他,甚至与他一起反驳那些质疑者,可顾太夫人却选择了背刺孙子一刀,差一点就陷顾渊于不忠不义之地。   差一点,就毁了顾渊。   这哪里是祖母,简直是仇人才对!   “……”顾太夫人心口一沉,雍容的脸上难掩老态。   她跪得太久了,膝盖麻木得仿佛不属于自己,冷汗自额角涔涔而落,自是明白这步棋彻底输了。   她微微启唇,忍不住转头去看冯赦与冯三爷,带着最后的一丝希冀,却见冯家这对兄弟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跪了下来。   冯家,完了。   她心底的那丝希冀彻底被浇灭,抿住了唇,一句话也不说了。   顾简也感受到了周围那一道道谴责的视线投在顾太夫人与自己身上,惶惶不安,期盼的目光看着太夫人,希望她能再做点什么。   然而,顾太夫人一动不动,像是一尊被抽走了魂魄的躯壳似的,呆若木鸡。   顾渊慢条斯理地从地上站了起来,举手投足间,矫健灵敏,就像是一头年轻的豹子,与颓败的顾太夫人母子形成鲜明的对比。   皇帝的目光从顾渊身上轻轻掠过,最后定在了顾太夫人身上,对大太监道:“赵让,顾太夫人刚刚递来的折子上写了什么?”   说话间,皇帝信手从棋盒中拈起一枚白子,慢悠悠地在棋盘上落了子。   他终于想好了这步棋该怎么下了,嗯,这步棋走得不错。   皇帝满意地拈须,笑眯眯地看着棋盘对面的楚翊。   楚翊正端着一个青花瓷茶盅,轻轻地呷了一口。   他只单单地坐在那里饮茶,便有一股清风朗月般的高雅风致。   一旁的赵让恭恭敬敬地应了命,赶紧又把顾太夫人的那道告罪折子拿了出来。   顾简心里咯噔一下,身子刹那间僵直如冰,恨不得飞扑过去把折子从赵让手里夺回来。   可偏偏他什么也不能做,只能心惊肉跳地听赵让慢悠悠地念起了那道折子。   其实,这道折子是顾简帮顾太夫人拟的,由顾太夫人手书而已,折子里的字字句句他都了然于心。   但此刻,这道由他亲自拟的折子像是一把捅向了他心口的刀子,且刀子还在他的心脏反复地戳进又拔出,浑身战栗。   时间像是被无限放慢了一般,顾简倍感煎熬。   皇帝与楚翊自顾自地下着棋,又下了三四子后,皇帝又被难住了,皱眉沉思。   顾太夫人的这道折子不长,饶是赵让习惯性地拖着长调子,还是很快就念完了。   水阁内静了一会儿,皇帝良久才从棋盘里抬起头来,来回看了看顾渊与顾太夫人,疑惑中有些不悦地说道:“顾渊救驾有功,顾太夫人何以如此颠倒黑白?”   赵让轻轻地合上了那道折子,干咳了一声,似有为难犹疑之色,还是禀道:“皇上,奴才方才听顾太夫人说,先侯爷顾策并非她所出,生母是老侯爷的媵妾。”   赵让的声音恰好让在场的所有人听了个清清楚楚。   众人多是一惊,一道道惊疑不定的目光投向了顾太夫人。   这可是一件关系侯府爵位的大事。   皇帝的脸色也刷得变了,随手将指间的一枚棋子抛回了棋盒中,微微拔高了音量:“竟有此事?!”这四个字难掩不快。   顾太夫人与顾简母子陡然一惊,尤其是顾太夫人,那眉心的褶皱深得几乎可以夹死蚊子了,意识到这件事似乎不太妙。   皇帝捋了捋胡须,再次朝旁边静立的顾渊望去,上下打量着他,似是若有所思。   少顷,皇帝摇了摇头,意味深长地叹道:“难怪……” 第249章   无聊的鹦鹉又开始一边在鸟架上乱跳,一边学嘴,反复地喊着“难怪”。   在场的大部分人直到此时才知定远侯府的这桩秘闻,但也有两三人此前在午门就听到了顾太夫人和顾渊的那番对话。   现在回味皇帝这声“难怪”,这些人不免都深思起来。   难怪顾太夫人要上折弹劾顾渊!   难怪八年前顾策开城门降敌的消息传来时,连先帝都还没有做出裁断,顾太夫人就先行上折求请顾策和侯府分宗,闹得京城各府皆知……   当时,所有人都认为,顾太夫人是为了顾氏全族的利益才会做出这样艰难的决定,是为了断尾求生。   可如果顾策不是她亲生儿子,那么她当年的选择就不得不令人深思了,尤其再联想她今日这道告罪的折子,她的心思已经是昭然若揭。   这位顾太夫人还真是个冷情寡义之人!   顾太夫人周身已是一片汗湿,像是从水里捞起来似的。   她是个敏锐之人,已经从皇帝的那声“难怪”中感受到了他对自己的不喜,瞳孔猛缩。   今天发生的事完全超出了她的预计,让她有种相当不妙的预感,心如擂鼓。   顾太夫人的指甲深深地掐进掌心,几乎掐破了皮肤,可她恍然不觉疼痛。   惶惶不安之时,她耳边再次响起了赵让语调尖细的质问声:   “顾太夫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先定远侯顾策不是太夫人所出,却承了爵位,难道是顾家以庶充嫡?!”   即便是质问,赵让的声音依然是慢悠悠的,不急不躁,可这寥寥数语中却透着雷霆般的力量,令得水阁内的空气似乎都震动了一下。   此言一出,满屋哗然。   众人看向在场顾家人的眼神皆是微妙,也不知是震惊多,还是轻蔑多,亦或是怜悯多。   谁也没想到这短短一天中,继冯家与庾家之后,又有另一个家族面临着大厦将倾的危机。   顾简脸色大变,顿觉不妙。   垂手立于一旁的顾族长身子剧烈地抖了抖,惶惶不安,汗如雨下。   以庶充嫡者,乱妻妾位;以庶继位,非正,乃大罪。   此律还是太祖皇帝亲自定下的。   太祖皇帝一生风流,膝下子女众多,原本对嫡庶都是一视同仁,对他所出的皇子同样也是,常言有能者居之。   然而,大景朝立国后,一些勋贵人家中,有样学样,搞得嫡庶不明。   后来,永承伯府的子孙闹出了人命,庶四子为谋爵位,先是毒杀两个嫡兄和一个庶兄,后又将兄长膝下的孙辈也一个个暗杀,阖府只留下了四房的男丁,最后甚至因为嫡母诞下幼弟,干脆心一狠把生父给毒杀了。   太祖皇帝与永承伯是过命之交,听闻永承伯的死讯时悲痛不已,觉得永承伯身子康健,死得太过突然,就命太医与仵作一起验尸,这才真相大白,令得举国哗然。   那次后,太祖皇帝反思了很久,最终接受了几个大儒的意见,以律法正嫡庶,以儆效尤。   宗室勋贵之家,应由嫡子承爵,若是无嫡子,由庶子袭爵,降爵一等,如公爵就降为侯爵,侯爵则要降为伯爵。   若有以庶充嫡,夺爵。   太祖皇帝为人处世一向雷厉风行,一旦定制了这条律法,就绝无协商推诿的余地,连他自己也以身作则。   太祖膝下有一庶子皇十子,也是后来的诚亲王楚池,虽不似太祖般惊才绝艳,比起其他兄弟,也算很有才干,能文能武,但是太祖皇帝也咬咬牙,把皇位给了唯一的嫡子,也就是先帝楚洛。   再比如威北侯府,因为老侯爷膝下没有嫡子,只有两名庶子,不得已只能在六十高龄的时候过继了嫡出二弟的嫡长子,为侄子请封了世子位。   别府如此,定远侯府自然也不能例外。   倘若先定远侯顾策是媵妾所出,那么定远侯府就是在以庶充嫡。   族长的全身都在不住地发着抖,用一种近乎怨恨地看着顾太夫人,眉梢眼角挂着汹涌的怒意。   这妇人是疯了吗?!   这种话是能随便说的吗?!   顾太夫人自己也想到了这一点,有些慌了,半垂的眼眸游移不定,她不敢抬头,更不敢去看皇帝。   之前她对着顾渊说那番话时,根本没想到会到御前对质,只想羞辱顾渊,想让顾渊被人指指点点。   可现在到了御前,这些话就不能乱说了。   顾太夫人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话。   赵让的脸上始终噙着笑,语调和和气气的,提醒了一句:“顾太夫人,皇上问你话呢。”   顾太夫人:“……”   顾太夫人脸上没有一点血色,犹豫再三,战战兢兢地说道:“回皇上,顾策是臣妇所出,臣妇之前只是与渊哥儿说气话。”   她完全不敢抬头看皇帝,只听那只鹦鹉呱呱叫着,似在嘲讽着自己,周围其他人的目光更是令她如芒在背。   皇帝没说话,看上去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端起茶盅,慢慢地以茶盖拂去茶汤上的浮沫。   “在御前,说气话?”赵让的语调陡然变冷。   “……”顾太夫人再次哑然无声,心中惴惴不安。   她跪在宫门前是为了代顾渊向皇帝请罪,因此在宫门前说的那番话,其实也相当于是在御前了。   这是御前失仪。   赵让随意地甩了下手里长长的银白拂尘,凉凉地提醒道:“顾太夫人,你还是想好了再作答比较好。”   怦怦!顾太夫人的心脏在胸口乱跳,一下比一下猛烈,瞳孔翕动,额头渗出密密麻麻的冷汗。   她脸上的表情精彩变化着,纠结的情绪显而易见,几乎在场的所有人都看得出来,心中大都有数了。   连顾策是不是她亲生的问题,都能纠结成这样,那么,答案只有一个了——   顾策果然并非顾太夫人所出,是顾家以媵妾之子充作嫡子继承了爵位!   众人神情各异,表情复杂。   谁也没想到一道祖告孙的折子竟然引出这么一桩侯府秘闻,在御前,就是定远侯府想轻轻揭过也不成了。   一旁的族长赶紧撩袍跪了下去,跪在了顾渊与顾太夫人之间。   “皇上,”族长面露忐忑之色,气息紊乱,急急地解释道,“顾策并非庶出,是老侯爷的原配所出。”   “这小戚氏只是……”他蹙眉想了半天,方才徐徐地挤出了两字,“继室。”   不,她不是。顾太夫人在心里呐喊着,反驳着,干裂发白的嘴唇微动,这几个字就在她唇边,差一点就要喊了出来。   顾太夫人的眼前又一次浮现了长姐熟悉而又陌生的音容,心脏一阵阵的绞痛。   十五岁那年,她认识了顾宣,第一眼看到他时,她就喜欢他,但是顾宣眼里、心里都只有长姐。   她实在不明白长姐到底有什么好,想不明白顾宣到底喜欢长姐哪里,为此她日日纠结于心,哪怕后来长姐死了,依然是她心头的刺。   她此生的魔障!   顾太夫人浑浊的瞳孔中一片混乱,情绪近乎癫狂,飞快地酝酿起一场可怖的风暴,身子抖如筛糠,连那五翟冠上的满头珠翠也不住地颤动着,发出细微的簌簌声。   这出大戏陡然间又峰回路转了。   水阁内的其他人全都默不作声,静静地冷眼旁观着,而冯家兄弟现在自顾且不暇,根本没心思关注顾家的这些糟心事。   “继室?”皇帝略一挑眉,神情淡淡,看不出喜怒,只是转头问大太监赵让,“顾宣可曾续弦?”   赵让微微蹙眉,做出回忆的样子,摇了摇头:“并无。”   顾宣续娶是不需向朝廷报备,可他若要为继室请封诰命,就必须上折。   皇帝轻轻嗤笑了一声,俯视着跪在地上的族长,沉声道:“你可知在御前撒谎,是欺君之罪?”   其他人心头也同样存疑,面面相觑。   毕竟谁也没听说过老侯爷顾宣还有过一位“原配”,很显然,是这顾安为了避免“以庶充嫡”的罪名,怕侯府被夺爵,才硬是把媵妾说成了原配。   也唯有皇帝对面的楚翊一派云淡风轻,唇角一直保持着一抹清淡的笑意,如和风霁月,温暖而和煦。   羽睫微微低垂,似乎看着棋盘上的棋局,让人看不清他的眼睛。   “皇上……”族长想解释什么,可皇帝不想听。   皇帝皱起花白的眉毛,视线扫向顾太夫人、顾简与顾族长三人时,那淡漠无情的眼神仿佛在看蝼蚁般,脸上没有丝毫的动容。   皇帝冷冷道:“顾家不仅以庶充嫡,还有欺君之罪,罪上加罪,无可辩驳。”   赵让在一旁唏嘘地摇头,似在说,这定远侯府简直是胆大包天,不知死活。   “……”顾太夫人与顾简像是被掐住了脖子似的,想辩解,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母子俩的脸上写着同样的绝望。   “父皇,既然罪上加罪,除按律处置外,当另罚,罚其子孙三代不得科举入朝,如何?”楚翊的嗓音和煦清醇,信手落了一子,棋盘上的黑子咄咄逼人,全不似他儒雅温和的外表。 第250章   “……”族长简直要疯了,冷汗如雨般自额角淌下,花白的鬓角已然湿透。   他的次孙从小天赋过人,才十二岁就在知名的万松书院就读。书院的几个先生都说,次孙再过两年就可以下场试一试。   他们这一房就指着他这个次孙走科举路,以后可以光耀门楣。   可皇帝一句“三代不得科举”就堵上了孙子的科举路,而自己都一把年纪了,还等得到曾孙读出个花样来吗?!   族长心里越想越急,也顾不上别人,郑重地对着皇帝磕了下头,发出“咚”的声响。   他一股脑儿地把自己所知都说了:“皇上,顾策的确是嫡出,老侯爷曾有过一位嫡妻元配大戚氏,三十几年前,大戚氏因病去世后,顾宣续娶了元配的亲妹妹小戚氏,便是如今的太夫人。”   “小戚氏是当年老侯爷镇守西州时续娶,因为那会儿顾策还小,小戚氏又是亲姨母,继母难为,老侯爷也是怕母子有嫌隙,才瞒下来了。”   “顾策是嫡出,三岁时老侯爷便为其请封世子,太祖皇帝下旨封世子的那道圣旨现在就供奉在顾家祠堂里。”   “皇上明鉴,顾家并没有以庶充嫡。”   族长如履薄冰地说了一通,跟着,伏下身重重地再次磕头,磕得额头红肿了一大片,既狼狈又惶惶,只望皇帝能对顾家从轻发落。   老侯爷顾宣于三十八年前娶了大戚氏,当时族长也曾远赴西州参加婚礼,也见过大戚氏一次,仅此一次而已。   待五年后,顾宣携妻儿从西州回京,族长便发现他的妻子变了一个人,顾宣解释说,这是他续娶的继室,是大戚氏的妹妹,恳请族长不要对外言。族长虽觉不妥,但当时顾宣已然携妻面圣,等于木已成舟,也只能应下了。   想着这些往事,族长心乱如麻,定了定神,铿锵有力地又道:“顾家有过,待回去,草民这就重开祠堂,正嫡庶。”   他的声音发紧,卑微地将额头抵在地上,保持着伏地的姿态,一动也不敢动,惶惶不安地等待着皇帝的判决。   而顾太夫人的身体抖得更厉害了,一张老脸煞白煞白,胸口作疼,一口气吊不起来。   族长方才的这番话仿佛一锤定音,在众目睽睽下,给了她致命一击。   长姐成了顾宣的原配,而自己却沦为了一个继室,一个名不正言不顺、连诰命都没有的继室,永远要对原配行妾礼的继室。   明明长姐才是她的替身,可现在,她却要永远被长姐压一筹。   她不甘,她不愿!   跪在地上的顾太夫人既愤怒,又觉得无奈,整个人失魂落魄,摇摇欲坠,差点就摔倒在地。   珠光宝气的五翟冠摇晃的簌簌声引来鹦鹉的注意力,鹦鹉拍着翅膀“啾啾”地叫了两声。   顾简黯淡无光的眼底升起了一线希望,一眨不眨地盯着皇帝。   以庶充嫡是大罪,侯府绝对不能担下这个罪名。   至于母亲是不是继室,也只是小事,元配也好,继室也罢,不过一个虚名而已。   事有轻重缓急,此刻也只能委屈母亲先忍下继室这个的身份,把眼前这关先度过再说。   皇帝没说话,既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一手在棋盒里抓着棋子,似在思忖着。   楚翊轻啜了两口碧螺春,慢条斯理地放下了手里的茶盅,浅浅一笑,忽然问道:“顾渊,你们这次进宫是为何事?”   他一开口,犹如一缕春风拂来,冰消雪融。   顾渊正欲回答,顾简已经迫不及待地抢着道:“殿下,臣觉得臣母此举不妥,渊哥儿是臣的亲侄儿,冯赫的事自有皇上定夺。臣就带着渊哥儿一起来劝臣母回去。”   顾简努力地赔着笑,把这道折子的责任全都推给了顾太夫人,只希望皇帝能网开一面,轻轻揭过。   “回殿下,是为分家。”顾渊双手抱拳,波澜不惊地对着楚翊答道。   “……”顾简的脸都黑了,面黑如锅底,而顾太夫人却是猛然回过神来。   顾渊根本不在意顾简是何反应,接着道:“二叔要与卑职兄妹分家。”   说完后,顾渊转头对着伏地不起的族长低声道:“伯祖父,在御前,侄孙不敢说谎。”   族长闻言,满头大汗淋漓,心中暗暗地叹了口气:侯府已经惹怒了龙颜,现在再有任何的隐瞒只会让皇帝对顾家更加不喜。   顾简差点没跳起来,吹胡子瞪眼地反驳道:“皇上,分明是顾渊他们兄妹要分家!”   “不是臣……”   顾简觉得自己简直比窦娥还冤,正想解释几句,却被一旁的族长急忙打断了:“皇上,草民可以作证,是侯……是顾简要分家!”   这句话族长说得掷地有声,此时他再看顾简,眼底难掩嫌恶之色。   都到了这个地步,顾简还要胡说八道,简直是胆大妄为,他是想拉着自己一起得一个欺君之罪吗?!   赵让飞快地看了一眼皇帝的脸色,这才代替皇帝对族长发提出质问:“顾安,定远侯府怎么会突然想分家?”   族长就老老实实地把他被叫去侯府主持分家的事说了。   他是第一次见皇帝,心里又慌又怕,一番话说得颠三倒四,磕磕碰碰,但也大致说清楚了三个要点:   今日是顾简派人请他和族老们去侯府主持分家;   顾简夫妇俩打算把长房单独分出去;   这次分家,顾简这一房占七成,长房的顾渊兄妹只得全部家业的一成五,最后剩下的这一成五则由四房、五房平分。   水阁内,只剩下族长干巴巴的声音回响在空气中,旁边的顾简几次欲言又止地想打断族长,但终究记得这里不是侯府,而是御前,容不得他放肆。   顾太夫人直到此刻才知道分家的事,全身一震,难以置信地转头瞪着顾简,气息微喘。   儿子怎么能在这关头与长房分家,那不是落了下乘,徒惹人怀疑吗?!   他怎么不与自己商量,就擅作主张呢!   她不过才离开一个多时辰而已,就有种天翻地覆的感觉。   族长又结结实实地磕了第三个头,郑重地请罪道:“皇上,分家一事过于草率,都怪草民不查。”   “……”顾太夫人已经是浑浑噩噩了。   想争想辨,想骂儿子,但又无从说起。   就算她说这一切是顾简自作主张,他们母子一体,既不会有人相信,也没有任何意义。   “啪!”   皇帝再次抬手重重拍案,冷笑道:“呵,朕现在倒是知道,这道折子用意为何了。”   说话的同时,皇帝把那道折子朝顾简与顾太夫人扔了过去,那折子正好扔在顾简的小腿上,吓得顾简腿一软,“扑通”地跪了下去。   几名御史鄙夷地瞟了顾简一眼,那年轻的御史昂首挺胸地站了出来,正气凛然地对着皇帝作揖道:“皇上,定远侯顾简为夺家产,不容亲侄,更是在御前妄言,欲置亲侄于死地,实属不忠不慈不义。”   “如此恶行,实应严惩,还请皇上将其夺爵治罪,以儆效尤。”   年轻的御史说得慷慨激昂,有理有据,其他几名清流御史全都觉得他说得在理,频频点头。   夺爵?!顾简只觉心脏又被狠狠地捅了一刀,喉头泛起一股浓浓的咸腥味。   这一瞬,他真是杀了这御史的心也有了。   凭什么夺他的爵位?!   顾简心中愤愤不平:分家明明是顾渊提的,为什么到头来这御史竟然颠倒黑白地把罪都归到了他身上,还请皇帝夺自己的爵?!   顾简的脸上褪去了血色,苍白如雪。   他想说什么,但又不知道要说什么,嘴巴张张合合,喉头像火灼烧似的,哀求的目光看向了萧首辅。   一旁的萧首辅蹙了蹙眉,他脖子上的那道伤口已经止住了,花白的头发略显凌乱,眼神阴晴不定。   庾家和冯家先后出事,今天世家更是溃败,经此一遭,朝中世家的势力怕是会折了不少……   最令萧首辅觉得惋惜的就是冯赫。   他好不容易才把冯赫安插到京兆尹的位置上。   京兆尹是京城的父母官,不过是四品官,品级不高,权力也不大,真有什么高门勋贵人家出了什么命案,也由不得京兆尹来处理,但是京城大小诸事全都逃不过京兆尹的这双眼睛,能掐断了皇帝的耳目,甚至……   萧首辅眸色晦暗,越想越头疼,揉了揉眉心。   这一次他们世家的损失太重了。   萧首辅不说话,其他世家一系的官员们皆是以其为首,也都审时度势,默不作声地垂手在一旁观望着。   而旁边的几个御使全都把矛头指向了顾简,纷纷跟上:   “韩御史说得是,此风绝对不可长!”   “否则其他人岂不是也要有学有样,在兄弟死后,以分家的名头把孤儿寡母都逐出家门。”   “不错,我大景朝以忠孝治天下,此等卑劣行径必须扼杀。”   “……”   这些御使言官最擅长耍嘴皮子,也大都热血刚正,战斗力极强,你一言、我一语地斥责起顾简来,请皇帝务必严惩顾简。 第251章   方才顾太夫人的那道告罪折子,在场的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折子上的字字句句咄咄逼人,像是要置顾渊于死地。   可想而知,若是顾渊的罪定了,从此以后,大皇子的名声难免会因此有瑕,无论是百姓还是朝臣都会斧声烛影地质疑顾渊是否奉大皇子之命行事。   大皇子是皇帝的唯一的儿子,任谁都知道皇帝迟早会立其为太子。   一旦大皇子有了这个污点,那些高门世家就可以以此为由反对皇帝立储。   其心简直险恶。   那些御史们越想越是愤慨,一道道锐利的目光像无数利箭般射向了顾简,难掩轻蔑、鄙夷之色。   定远侯府明明是勋贵,却要偏向那些世家,毫无立场,毫无原则。   每每想到是世家暗中教唆连御史撞墙,他们对世家的恶感更是加倍,对顾简的行径甚是不屑。   眼看局势呈现出一面倒的势头,萧首辅就更不愿意出头了,烦躁地抬手掸了掸衣袍上的尘土,心里有了决定。   左右这定远侯府也没什么用,他又何必惹得一身骚。   顾简等啊等,却等不到来自世家的救援,宛如当头被浇了一桶冰水似的,周身彻骨得寒。   他是为了康王才会说服母亲上折弹劾顾渊,可现在他们顾家出了点事,这些世家就像是甩包袱似的,迫不及待地就与顾家撇清关系!   实在令人齿寒!   顾简浑身乱战,眼神惶惶地又转头看向了皇帝,脖颈僵硬得骨头咯咯作响。   窗边的皇帝依然沉默,逆光下,皇帝的五官显得有些模糊不清,眼神深沉晦暗。   皇帝慢慢地从棋盒里拈起一枚白子,似在思索,又似在犹豫。   皇帝越是不说话,顾简就越怕,全身一阵发麻。   顾家无人说话,世家也无人说话,就听那些御使们七嘴八舌地说个不停,只恨不得现在就把顾简身上这身绣着麒麟补子的绯袍给扒下来。   那些声音已经传不到顾简耳中,耳朵嗡嗡作响,只是怔怔地盯着皇帝,直盯得眼睛都开始发干、发酸。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喝了几口茶的皇帝才慢吞吞地说道:“顾简诬告,欺君,罪证确凿,念在顾尧、顾宣曾为大景立下不世军功……”   听到这里,顾简近乎绝望的眼睛微微地亮了起来,双眸瞪大,以为还有转圜的余地。   怦怦!   顾简的心跳骤然加快,心脏几乎要从胸口跳出,下一瞬,皇帝高高在上的目光对上了他,不嗔不怒地把话说完:“朕就从轻发落,只将顾简革职、夺爵吧。”   这句话犹如一道轰雷在顾简的耳边炸响。   顾简眼前一黑,差点没脱力地晕厥过去,宛如吞食了苦胆似的,一股子涩涩的苦味从口腔一直蔓延到心口。   爵位是他的,他兢兢业业八年,侯府才有了起色,他的爵位怎么会被夺了呢?!   不该的!   不该是这样的!   这个念头反复地回响在顾简的脑海中。   他的双眼变得赤红一片,悔得肠子都青了:今天他们就不该上这道请罪的折子。   还有母亲……   他们明明说好了,让她在宫门跪一会儿就走,她为何要跟顾渊说什么媵妾的鬼话!否则事情怎么会发展到现在这个无可挽回的地步!   这么一想,顾简看向顾太夫人的目光中就染上了一丝怨艾,眼眸一点点地变得阴郁暴戾。   “皇上公正!”韩御史率先朗声道。   其他御史们也纷纷附和起来,赞皇帝公允,又讲旧情,确为仁君。   在这些御史心中,顾简在御前妄言,是欺君之罪,也是御前失仪,就该将他入罪流放,以示大惩。   可皇帝终究是看在顾家祖辈为朝廷立的那些汗马功劳上,对顾简只是革职夺爵,这也是皇帝对下宽仁。   皇帝扫视众人,微微地翘了翘唇角,又往棋盘上落下一枚白子,顺势吃下四枚黑子,觉得他这几步棋走得实在是妙极了。   他挑了下眉,朝坐在他对面的楚翊递着眼色。   楚翊微微一笑,温暖的阳光在他白皙的面庞以及杏黄的衣袍上镀上一层淡淡的金箔,映得他容光逼人。   他从容地又下了一步棋,笑道:“父皇,顾渊护驾有功……”   皇帝心中一动,明亮的眼珠微微转了一下,接口道:“这爵位……”   皇帝想说这爵位不如给顾渊,可才说了几个字,就被楚翊恰如其分地打断了:“这爵位是太祖皇帝给顾家的恩赐,如今的顾家虽担不起爵位。”   说到这里,楚翊的目光轻轻地扫过满头大汗的顾简,说的当然是顾简担不起爵位。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了顾渊挺拔的身姿上,盈满了笑意,“但若后辈英才有乃祖之风,为国为民立下卓越功勋,这定远侯的爵位依然可以还给顾家。”   大景朝的公侯勋贵难得,都是随着太祖开国有着从龙之功的功臣,太祖有言:“非军功社稷者不得封爵”,是以建国后再有武将立下功勋,最多也不过是封个伯爵。   大景朝建国这五十年,已有三侯二伯被夺爵,勋贵的人数只少不多。   “父皇以为如何?”楚翊含笑问皇帝。   皇帝知儿子心意,哈哈大笑,爽朗地抚掌道:“好,如此甚好!”   “谢皇上,谢大皇子殿下。”顾渊一派正色地抱拳道,双眸如窗外的暖阳般熠熠生辉,因为楚翊刚刚的那一席话心潮澎湃。   他还记得四岁多时有一天,父亲曾笑问他:“渊哥儿,等你长大了,想要爹爹这把龙源剑吗?”   当时,他用力地点头说:“想!”   父亲就又问:“万一没等爹爹把龙源剑传给你,这把剑就被人夺走了,甚至是毁了,你会怎么办?”   对当时尚且年幼的他来说,爹爹的配剑就是这世上最好的宝剑,他难过极了,嚎啕大哭。   爹爹就告诉了他龙源剑的故事,龙源剑是爹爹及冠那年去西北剿匪时缴获的一把名剑,由前朝著名的铸剑大师青鹤子所铸,吹毛断发,削铁如泥。   “渊哥儿,这世上的宝剑又不止龙源剑一把,你愿意寻一把更好的剑孝敬爹爹吗?”最后,爹爹这般戏谑地问他。   当时的他自己用袖子擦干了泪水,中气十足地说道:“愿意!”   他愿意,他也可以。   就算龙源剑没了,就算侯府的爵位没了,也不妨事。   他还有这一双手脚,他也可以靠自己,再把这份荣耀挣回来!   “……”族长原本面如土色,此刻那灰败的眼眸中隐隐又燃起了一点希望。   凭借大皇子对顾渊的看重,一定会重用他,这也意味着他们顾家还是有希望得回曾经的辉煌与荣耀。   在场的御使们有些惊讶,看着楚翊的一道道目光中多了几分赞赏、几分敬意。   他们原也以为大皇子有心扶持顾渊,会借着顾简犯错的机会,提出把爵位给顾渊,比如永新伯府也曾因为先永新伯犯下大错,由太祖皇帝做主,转而把爵位给了二房,先永新伯的嫡亲二弟。   念在勋贵人家祖辈的功绩上,这种做法也常见。   但是,在定远侯府的事上,顾渊就坏在他有顾策这么个父亲。   顾渊虽有救驾有功,可他的这点微末功劳还不足以弥补当年顾策降敌之罪,父罪子承,这是天经地义的。   现在的顾渊身无功勋,德不配位,就是皇帝与大皇子有心把爵位给他,也名不正言不顺,他们这些御史绝不会坐视不理,非要当场弹劾不可!   让他们没想的是,大皇子如此赏罚分明,并没有因为顾渊是他的人,就强行把这定远侯的爵位传给顾渊,好扶持他的人脉。   也没有像先帝那样,说夺就夺,而是顾念顾家祖辈的情份,给顾家留了一息念想。   大皇子真是有明君的风范!   御史们对着皇帝与大皇子父子俩一阵歌功颂德,就连穆晟也凑趣地附和了一句,气氛热络,一片君臣相宜。   萧首辅、冯赦等人皆是阴沉着脸,而顾太夫人、顾简母子像是三魂七魄丢了一半似的。   尤其是顾太夫人,连续的打击犹如雪上加霜,让她的精神临近崩溃。   她的心口持续绞痛着,四肢冰冷,接不上气,全身剧烈地颤动着,脑子里只剩下了两个念头:她成了继室,侯府的爵位也没了。   她这大半辈子追求的东西一下子没了,全没了!   那她这辈子是为了什么呢?!   长姐死了,顾宣死了,就只有她还活着,她才是胜利者是不是?可为什么她筹谋半世竟然落得个一无所有的下场?!   老天不公!   老天不公啊!   顾太夫人脸上突然一白,抬手抚住绞痛的左胸口弯下腰,眼前昏黑一片。 第252章   “母亲!”顾简注意到顾太夫人的不对劲,紧张地喊了一声。   顾太夫人两眼一翻,上半身脱力地往前倒去,耳边只听到顾简忧心忡忡的声音遥遥地钻入耳中:“母亲……”   顾太夫人的意识很快就被黑暗彻底吞噬,晕厥了过去。   之后,她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周围是一片无边无垠的的黑暗,冰冷无情……   当她再次睁开眼时,发现自己身在一辆马车里,马车微微摇晃,车厢外单调的马蹄声与车轱辘声传入耳中。   顾太夫人有种恍然如梦的感觉,就仿佛刚才的这一切只是一场噩梦。   “母亲,您醒了!”顾简见顾太夫人醒了,激动地喊了起来,“您觉得怎么样?”   顾太夫人充耳不闻,浑浑噩噩的眼神犹有几分飘忽迷离,在心里告诉自己:   对,这只是一场噩梦而已。   等回了侯府,这场噩梦自然就醒了……   这时,马车稳稳地停了下来,车厢稍微地摇晃了一下,马车外传来一个熟悉的女声尖利不快地斥道:“放肆!”   “你们在干什么?!这里可是定远侯府,可容不得你们胡来……”接着,是一个少年怒气冲冲的声音。   “在下也是奉命行事,两位还是不要让在下难做,免不不小心冲撞了。”另一个陌生冷漠的男音中难掩威胁之意。   外面的车夫惊疑不定地喊道:“侯爷!”   顾简赶紧挑帘往窗外看去,侯府所在的远安街赫然进入眼帘,侯府已经到了。   可是……   顾简不由瞪大了眼,双眼几乎瞪到了极致,再一次遭受了重击。   定远侯府的大门口那么熟悉,而此刻又是如此陌生,变得面目全非,一地鸡毛。   大门上方那道写着“定远侯府”四个大字的匾额已经被取了下来,那钉有纵七路、横五路共三十五枚门钉的朱漆大门也被人卸下了。   旁边,有几个身着铜盔铁甲的禁军把两尊镇宅的狻猊石兽往一辆马车上抬,侯夫人王氏与顾潇母子俩正与两名禁军对峙。   母子俩气急败坏,那些禁军将士神情冷漠。   侯府外的远安街上,还聚集着一些经过的路人,这些路人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好奇地对着侯府的方向指指点点。   那些看好戏的目光让王氏如芒在背,觉得他们侯府被人看了笑话。   “侯爷!”王氏看到了侯府的马车,也看到了从马车里匆匆地走下来的顾简,眼睛一亮,仿佛见了救星似的。   王氏急急地往顾简方向快步走去,一手捏着帕子,一手愤愤地指着那几个禁军告状道:“侯爷,你看他们,竟然敢把我们侯府的牌匾和大门都拆了!”   一盏茶前,下人们胆战心惊地来报说,禁军来了,要强拆侯府的匾额,王氏就带着顾潇匆匆赶来了,想看看是怎么回事。   可这些禁军根本不理会他们的阻拦,简直就跟强盗似的,把侯府弄得一塌糊涂。   王氏越说越气,愤愤道:“侯爷,这件事可不能……”就这么算了。   她的话说了一半,就戛然而止。   慢了一拍的王氏此时才发现顾简看着有些不对劲,他瞧着失魂落魄的样子,像是遭受了什么打击。   想着顾简是进宫去接顾太夫人的,王氏翘首往他身后的马车望去,问了一句:“侯爷,母亲呢?”   这两个字对此刻的顾简而言,就是刀子。   若非母亲一时意气对着顾渊撒气,何至于此!   顾简黑了脸,感觉自己的心脏被剜掉了一大块,痛不欲生。   这空荡荡的侯府大门更是一种无声的讽刺。   顾简心头似有一头激怒的犀牛在横冲直撞着,那种愤怒癫狂的情绪几乎就要从体内爆发。   顾简迁怒地一把将王氏推开,推得王氏踉跄地往后退了两步,幸好顾潇及时将她搀住。   而顾简视而不见,头也不回地往空荡荡的大门方向冲去,略带几分伛偻的背影显得落魄狼狈。   “侯爷!”   “父亲!”   王氏与顾潇几乎对着顾简同时喊道。   母子俩一头雾水,至今忍不知道怎么回事。   后方,族长在小厮的搀扶下从另一辆马车上下来了,哀声叹气,愁云惨雾。   谁都没有去理会前一辆马车里的顾太夫人,似乎将她彻底遗忘了。   “伯祖父,”顾渊从一匹高大的黑马上飞跃而下,走到了族长身边,抱拳道,“还请您主持分家事宜。”   族长:“……”   族长以袖口擦了擦额头的冷汗,满是皱纹的嘴角抿成了一条直线,那无奈的眼神似在问,还要分吗?   顾渊没说话,只抬眼看向了正前方那空荡荡的门楣。   那道“定远侯府”的匾额被取下后,门楣上留下了一个匾额的形状。   青年微微地扬起线条清晰的下巴,坚毅的唇角噙着一抹浅浅的微笑。   他明明在笑,却令人觉得沉重,仿佛有什么重物背负他的肩头,但他的身姿依然挺拔,如青松似长剑。   族长怔怔地看着顾渊俊朗的侧脸,从他明亮的眼神与坚毅的唇角中,隐约感受到了那种使命感。   他们顾家的未来就寄望于顾渊了。   族长心头忽然浮现这个念头,跟着,如醍醐灌顶般想明白了,心如明镜。   是了,从今日可见,顾太夫人与顾简母子心胸狭隘,根本就容不下顾渊出头。   这要是不分家,将来这对母子指不定还会闹出什么事来,妨碍了顾渊的前程。   到了如今这个地步,长房和二房必不能容了。   还是分家吧。   族长沉重地点了点头,背着手道:“渊哥儿,先去大厅吧。”   王氏看看顾简的背影,又看看族长凝重的脸庞,心里更没底了,总有种不详的感觉。   她紧紧地捏着手里的帕子,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狻猊石兽被禁军搬走。   顾潇眉头紧皱,下颔绷紧,阴阳怪气地对着顾渊道:“大哥,有人在家里闹事,你就这么看着毫无作为吗?”   顾渊不是一向很狂吗?现在居然任人欺负到家门口,也不敢吭一声!   原来他也就是个窝里横啊。   顾渊只淡淡地斜了顾潇一眼,似乎顾潇根本就没映入他眼中,完全不理会他,直接对着族长伸手做请状,“伯祖父,请。”   顾渊与族长一起并肩前行,迈过了高高的门槛。   顾潇捏得拳头的骨骼咯咯作响,只能拉着王氏往府里追去,在心里对自己说,反正大哥也只能嚣张这一刻了,等侯府彻底分了家,他们长房就要从侯府搬走了。   想着,顾潇的脊背挺得笔直,大步流星地朝外院正厅的方向走去。   外面的天空阳光灿烂,正厅里,人心惶惶。   厅内一地狼藉,那些装着账册的箱子被打开了一半,其中的那些账册被取出了大半,一部分被高高地堆成一摞摞放着,一部分摊开地置于长案上、茶几上。   族老们全都无心看账册,有的坐着喝茶,有的在厅内来回踱着步,也有的心神不宁地望着大门口的方向。   “族长回来了!”不知道谁喊了一声。   族老们登时精神一振,全都朝厅外的族长与顾渊两人望来,面露喜色。   族老们纷纷朝族长这边围来,七嘴八舌地说道:   “族兄,您可回来了。”   “太夫人呢?可接回来了?”   “咦,侯爷怎么没与你们一起,莫非在与门口那些禁军周旋?”   “你们应该都看到门口那些禁军了吧,禁军怎么来了呢?”   “……”   自族长他们走了以后,这些族老们就在此处看账本,盯着账房核对产业,后来王氏又把顾潇喊来作陪。   本来一切都好好的,谁想,禁军忽然气势汹汹地来了。   族老们都觉得不安,也就没心思理账册了。   迎上一道道询问的眼神,族长无力地挥了挥手,疲惫不堪地吐出三个字:“除爵了。”   除爵了?!   族老们悚然一惊,王氏与顾潇母子更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好几人脱力地坐在了后方的椅子上,有人木愣愣地呆立原地,也有人难以置信地脱口道:“除爵了?怎么会被除爵了?”   定远侯的这爵位虽然是顾尧、顾宣这一房的,但是,对于整个顾氏家族来说,爵位是一种保障,是一种助力,更是一种尊荣。   定远侯府是顾氏族人的底气。   侯府怎么能被夺爵呢?!   族老们越想越激动,越想越心痛,团团地围着族长质问道:   “族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啊,无缘无故地,侯府怎么就会被夺爵了呢?”   就像是一勺冷水浇进了热油锅里,正厅内噼里啪啦地炸开了锅。   一片骚动中,也唯有顾燕飞云淡风轻地坐在一边,连眼角眉梢都不曾动一下,带着几分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从容。   顾渊径直走到了顾燕飞的身边坐下,接过了妹妹递来的茶,微微一笑。   王氏被夺爵的噩耗惊得脑子里一片空白。   回过神来后,她的第一反应就觉得除爵定是顾渊惹得祸,愤怒的目光像刀子似的朝顾渊脸上刮去,抬手指向了他。 第253章   “是你对不对?”王氏声嘶力竭地厉声道,形容义愤,近乎癫狂,“你一时意气杀了京兆尹,触怒龙颜,却为我侯府惹来弥天大祸!”   “侯府怎么会出了你这等败家子,把祖宗留下的爵位也给败掉了!”   “顾渊,你都要和侯府分家了,还要连累侯府,你就跟你爹一样……”   王氏越说越气,越说越恨,真恨不得像个市井泼妇一样,冲上去对着顾渊撕挠一番。   顾渊刚喝了两口茶水润嗓,闻言从茶盅里抬起头,对着王氏冷笑了一下。   也不用顾渊说什么,族长就先指着王氏,疾言厉色地骂了回去:“王氏,你够了没有!”   “这关渊哥儿何事!”   “你这泼妇,不问缘由,倒是给侄儿泼起脏水了。”   “你怎么不去问问你婆母和顾简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们母子为顾家惹下弥天大祸,现在倒是都躲着不敢来见人了!”   族长一向好脾气,罕少用如此激烈的言辞,也罕少发如此大的火,把一旁的族老们都镇住了。   族长骂完犹不解气,把厅内的一个婆子招了过来,让她赶紧去把顾简叫来。   那婆子唯唯应诺,提着裙子急匆匆地跑了出去。   正厅内,气氛一时有些僵硬,丫鬟婆子们全都噤若寒蝉。   族老们都有些懵,也隐约听明白了,是顾简和顾太夫人把侯府的这爵位给葬送了。   族老们面面相觑,满脸惊容,心头更是惊疑不定。   “……”王氏被骂得哑口无言,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觉得有些丢脸,真想下令让人把族长给赶出去,心里不信族长所言:顾家被除爵怎么可能是因为侯爷呢!   旁边的族老们已经拉着顾渊询问起经过。   族长看着王氏就烦,以长辈的身份又斥道:“族里分家,你一个妇道人家在这里做什么!还不赶紧出去!”   王氏的脸色更难看了,胸口一阵剧烈的起伏,昂着脖子道:“凭什么?我可是堂堂侯夫人……”   她是这侯府的女主人,族长又什么资格把她赶出去!   “连侯府都没了。”族长冷冷地打断了她。   族长眼睛一瞬也不瞬地盯着王氏的脸,语调缓慢地警告道:“今天就是我做主,想要休了你都行。”   面色甚是肃然,字字清晰。   王氏:“……”   王氏瞳孔猛缩,这下是真被吓到了。   顾家已经没有爵位了,顾简不再是定远侯,也就意味着他失去了从前在族中超然的地位,现在以族长作为顾氏宗长的身份,是族中地位最高的人,甚至可以做他们这几房的主。   王氏攥紧手里的帕子,将帕子揉得皱巴巴的。   她给顾潇使着眼色,让儿子留在这里,自己磨磨蹭蹭地出去了。   而顾潇根本没接收到王氏的眼神。   他至今还沉浸在侯府被夺爵的震惊中,不愿相信这个残酷的事实:明明马上要分家了,父亲很快就可以为他请封世子了,侯府怎么就被夺爵了呢!   王氏慢吞吞地走下了石阶,回过头朝厅内望了一眼,越想越慌,一颗心至今都是七上八下。   她对着旁边的大丫鬟招了招手,低声吩咐道:“去跟三姑娘说……”   大丫鬟前脚刚走,后脚顾简黑着脸朝这边走来,浑身释放着一股子阴鸷的气息,身后不远处跟着方才被族长使唤去喊人的婆子。   “侯爷……”   王氏急忙迎了上去,想问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是顾简看也看她,也没有驻足,就直接从她身边走过,毫不回头地进了正厅。   王氏刚刚才被族长斥了一通,本就在气头上,此刻又被顾简无视,气得她理智全无,也顾不上仪态了,忍不住就跺了跺脚。   顾简撩袍迈过了门槛,恰好听到族长不屑地说着:“……御史当场就弹劾顾简为夺家产,不容亲侄,还在御前妄言,欲置亲侄于死地……”   顾简的脸更黑了,拳头紧紧地一握。   他这么大个人站在大门口,族长与族老们自然也看到了他,族长只冷冷地问了他一句:“我有没有说错?”   顾简一言不发,面色紧绷,薄唇抿出如铁的线条,板着脸在上首属于他的位子上坐下了。   此时此刻,沉默就意味着是承认。   所有人像是浸泡在了寒潭之中般,手足心全都凉了,又急又慌,但又不免有一丝庆幸。   天知道,皇帝差点就让他们顾氏一族三代不得科举了,相比之下,现在仅仅只是夺爵,已经是从轻发落了。   这也不过是苦中作乐罢了。   族老们心里全都是欲哭无泪,悲痛,惶惶,烦躁,茫然,焦虑等等的情绪充斥在心头。   本来他们一族有个爵位在,就与京城那些富户乡绅人家不可同等可语。   大树底下好乘凉,作为勋贵族人,他们不仅可以免赋税,免徭役,就是前程上也有各种优待,想要进军营,或者进京中的几大书院,都有极大的便利。   再说得现实点,就是族人惹上了官非,京兆府也会念着侯府,对顾氏族人客气几分。   可现在全没了。   他们顾家变成了普通的人家。   这全是被顾简与顾太夫人这对母子害的!   顾尧、顾宣父子几个当年在沙场抛头颅、洒热血建下的这功绩就被这对母子挥霍一空了!   刚刚王氏还说顾渊是败家子,败家子分明就是顾简才对!   连顾潇都用一种埋怨的眼神看着顾简,一手将椅子的扶手捏得紧紧,几乎要将之捏碎。   顾简感觉像是被公开处刑似的,脸色僵硬极了。   他依然没回答族长的那个问题,只是不快地说道:“分家,赶紧分。”   他脖子一梗,下巴一扬,语声如冰。   他这发号施令、趾高气扬的态度惹得厅内的族老们更加不悦了,觉得顾简把顾家害成了这样,居然还不知反省,实在是难堪大任。   厅内的气氛愈发绷紧,冰冷如寒冬。   族长环视在场众人,最后直直地迎上了顾简阴沉晦暗的眸子,断然道:“那就分。”   必须分。   再不分,顾渊就要被拖累了。   “怎么分?”原本自顾自地喝着茶的顾燕飞忽然插嘴问了一句,声音如敲冰戛玉,清润动听。   顾简听到顾燕飞的声音就烦,蹙了蹙眉,心想:怎么分方才不是都已经说好了吗!   他转头看向了顾燕飞,没好气地斥道:“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   顾燕飞不怒反笑,不去看顾简,而是侧首看着另一侧的顾渊,露出浅浅的笑靥,如春光般明媚,似阳光般灿烂,乖巧地说道:“大哥,你一会儿还要去当差,也别耽误了你的差事。”   他没提楚翊放了他一天假的事,若无其事地顺着妹妹的话说道:“我还有差事在身,再坐一会儿,也该走了。”   “……”族长闻言,不由朝顾渊看去。   前方英姿勃发的青年与另一侧气急败坏的中年人,可谓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一个是冉冉升起的旭日,一个就是暮色沉沉的黄昏。   族长深深地凝视着顾渊,心思浮动了起来。   从方才皇帝和大皇子透出来的口风来看,顾渊那日在承天门救驾有功,将来前途无量,必会得大皇子重用。   顾家要重新拿回这个爵位,还得靠顾渊。   爵位。   想着爵位,族长的心口都热了起来,似乎周身被注入了一股勃勃生机,精神气又起来了。   思忖良久后,他心里终于有了决定,眼眸也变得坚定沉着起来。   败落的家族犹如沉疴在身,沉疴还需用重剂,家族想要重新崛起,就必须快刀斩乱麻。   族长放下了拈须的手,神情郑重地沉声道:“尧堂叔在世时,就定下了族规,若承爵的子孙不孝,失了爵位,那从此不得再为家主。”   “今天二房失了爵位,以后你们这一支的家业应该由长房继承。”   “除却守寡的三房外,其他几房全部分出去。”   族长心里已有了章程,语气坚决,很有几分快刀斩乱麻的架势,又吩咐婆子去把顾四爷与顾五爷叫来。   族长的这番话犹如一道闪电狠狠地劈中了顾简,又像是一把匕首直直地捅进了他的心窝。   一股心火猛然间直冲脑门,他勃然大怒地对着族长反问道:“凭什么?!”   顾简简直要疯了。   由长房继承家业,那岂不是代表他们这一房就会从这里被驱逐出去,渐渐地由嫡系沦为旁支?!   不行,绝对不行! 第254章   旁边的族老们先是愕然,随即又是若有所思,转头彼此低语起来。   “顾简,爵位是不是因你而失?”族长冷冷地反问道,字字诛心,“你丢了祖宗爵位,现在还要违抗族规不成!”   族长冷冷地盯着顾简,眼底的怒意汹涌不已。   顾简就仿佛当众被人往脸上甩了一巴掌又一巴掌,脸皮火辣辣的。   在御前时,他就憋着一口气,却怕御前失仪,只能强压着,但现在他们已经回到了侯府,他所面对的人也不是高高在上、手掌生杀大权的天子,而是一个连官身都没有的老头子。   顾简埋在心里半天的屈辱顿时像火山似的爆发出来,怒斥道:“你们这些逢高踩低之人,如今我不过一时落魄,你们就要欺我是不是?!”   “伯父,你也不想想你……还有你们,是怎么得了现在的好日子,还不是靠我,靠先父,靠先祖父!”   顾简越说越激动,对着族长、族老他们指了一圈,觉得他们真是狗眼看人低,明明他们都是靠着侯府才有如今的好日子。   他现在只是落魄一时,可将来未必没有翻身的时候。   一朝天子一朝臣,只要来日康王荣登大宝,他顾简一定可以让侯府重回往昔的荣光。   没错,他一定可以的。   顾简在心里一遍遍地告诉自己。   说得多了,连他自己都信了,双目灼灼。   “啪!”   族长一掌重重地拍在茶几上,火冒三丈。   气氛瞬间绷紧至顶点。   他抬手指着几步外的顾简,右手颤抖不已,咬牙切齿地愤然道:“顾简,你不遵族规,也瞧不上我这个老头子,那我也确实奈何不了你,既如此,你们这一房就除宗吧。”   “除宗”这两个字令得满堂哗然。   顾简脸色发白,艰难地吞了口唾沫。   族老们也是倒吸了一口气。   自古以来,一个人的姓就代表着一个人所属的宗族,那是一个人的“根”。   除宗是把一个人逐出家族,从族谱上除名,等于此人就没了根。   通常情况下,唯有一个人犯了十恶不赦的大罪,才会被除宗。   “父亲。”顾潇忐忑地看向了顾简。   他才十四岁,短短一炷香功夫就要面对父亲被夺爵以及除宗这两件大事,令他完全失了方寸。   顾简心中同样惶惶,但面上却是强撑着,做出一副强势的样子,硬声道:“伯父你一个人说了可不算。”   顾潇听父亲这么一说,又昂起了脖子。   “且慢!”大门口的方向忽然传来了顾太夫人的声音。   顾太夫人在李嬷嬷的搀扶下,步履蹒跚地出现在了正厅的大门口。   她刚刚在马车上休息了一会儿才缓过神来,从李嬷嬷口中得知这边在分家,就匆匆赶来了,不想就在外面听到族长怒声说要将二房除宗。   顾太夫人的脸色惨白如纸,想得比顾简更多,更深。   诚如顾简所言,族长一人说的确实不算,可若是族中的族老们有八成以上同意,那么就可强行将二房除宗。   现在二房丢了爵位,族里的这些人正恨着呢。   不仅是族长,其他族老们怕是九成九都会同意,以此报复他们二房。   墙倒众人推,现在二房落难,怕是谁都恨不得踩上一脚,又有几个人会雪中送炭呢。   顾太夫人迈入正厅中,连忙对着族长解释道:“族长,侯……阿简并非此意。”   顾太夫人走到了厅堂中央才停下,徐徐地环视着厅内这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定了定心绪,语调还算平和地说道:“阿简虽有过,但是当年长房的顾策,犯得可是降敌之罪。”   说着,她淡淡地斜了顾渊一眼,言下之意是,这次二房固然有过,但长房也好不到哪里去,一样没资格继承家业。   顾太夫人振振有词地说道:“三房、四房和五房都是庶出,更不可能继承家业。”   “这爵位是二房丢的,二房自会负责再把爵位挣回来的。”   她这番话其实说得有理有据,顾潇在一旁频频点头,觉得他不比大堂哥差,他们都是一个祖宗,曾祖父能做到的,他们这些子孙也可以。   “扑哧。”   顾太夫人刚说完,一声清脆的笑声就轻轻地响起,打破了原本那种沉凝的气氛。   顾燕飞的这笑声在顾太夫人听来十分刺耳,像是耳膜被针反复地刺了好几下。   顾太夫人攥紧了手里的佛珠串,忍不住看向顾燕飞,问了一句:“你笑什么?”   顾燕飞一手托腮,笑容嫣然,如花瓣草尖上的露珠般清丽动人。   她慢悠悠地说道:“曾祖父早年聚兵并州,后归顺太祖皇帝,又随太祖北伐,破京城,守东北两州,功勋卓著,太祖方给了顾家这定远侯爵。”   这一番话说得族长与族老们也颇有几分热血沸腾,连连点头,尤其是五十岁以上,幼时经历过前朝那段苦日子的人,更是露出了追忆之色。   下一瞬,顾燕飞的语调陡然一冷,轻笑着问:“你们要挣,是打算怎么挣?”   她的目光轻飘飘地自顾简身上扫过,“你是文能提笔安天下,还是武能上马定乾坤?”   “论骑射,怕是连我都不如!”   顾燕飞叹息着摇了摇头。   她这么一说,所有人都顺着她的目光看向了顾简。   此刻,顾简的脸色难看极了,两侧额角暴起一根根青筋,怒气充盈于皮肤之下,导致他的身体细微地颤抖不已。   不仅是族长,在场的族老们也都是看着顾简长大的,顾简文不成,武不就,既没上场考过科举,更从来没有上过战场,也就是八年前顾策出事,才让顾简白捡了这爵位。   顾简要真有本事,也不至于会弄丢了爵位,也不至于承爵八年都没一点拿得出手的军功。   不似顾渊,小小年纪就进了军营磨砺,前两年随禁军去沿海清剿倭寇,就曾立过大功,也就是先帝不喜,当时才没能升迁,这不,今上登基才一年,顾渊就已经锋芒毕露,升到了四品千户,现在更是立下了救驾之功,很有几分顾尧、顾策当年的风采。   眼看着形势因为顾燕飞三言两语又起了变化,顾太夫人面沉如水,瞪着顾简,示意他说点什么。   顾简也真的开口了,气急败坏地说道:“顾燕飞,你个搅家精,家里就是因为你才不得安宁!”   时至如今,顾简还不知检讨。   族长失望至极,毅然拍板道:“长房顾策乃元配嫡出,顾渊又是顾策唯一的嫡子。这家业由长房继承,明正言顺。”   族老们已经听族长解释过了,也都知道了顾太夫人是继室,顾策是前头的大戚氏之子,此刻他们再联想这对大相径庭的兄弟,不免有种原来如此的唏嘘。   不!顾太夫人心中有一个声音在呐喊,带着几分歇斯底里地尖声道:“顾策他降敌!”   平日里雍容端庄的妇人此刻脸上难掩刻薄之相。   族长淡淡地反问道:“那么,朝廷可有决断?”   “当年弟妹以顾策降敌为由上折,先帝可有定罪?”族长嘲讽地看着顾太夫人。   “……”顾太夫人仿佛喉头被堵住似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世人皆知顾策有罪,可先帝确实没有正式定罪。   族长盯着顾太夫人晦暗不明的眼眸,又道:“顾简诬告、欺君,两罪并罚,这才夺爵革职,这可是皇上今日亲口御断的。”   “要是说顾策有罪,不能承袭家业,那么顾简更不配!”   顾简被族长这番话说得羞恼万分,只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   族长也不看他,环视了周围的其他族老一圈,问道:“大伙儿怎么说?”   族老们每每想到顾简弄丢了爵位,就觉得心如刀割,既心痛,又愤怒,更有几分怨艾。   此时此刻就算是平日里与顾简走得近的几位族老,也不站在顾简这边了,纷纷出声表态:   “族长说得是。”   “顾简犯下弥天大罪,人品有瑕,实在是当不起家业。”   “家业要是到他手里,怕是要全数败完了。”   “……”   就连老侯爷顾宣的几位庶弟也都站出来表态,全都选择挺顾渊。   一时间,顾渊成了人心之所向,众望之所归。   族长满意了,双目炯炯,趁热打铁地拍板道:“那我就代宣堂弟做主,以后宣堂弟这一脉,就由长房顾渊继承。”   “按照祖制,由继承家业的一房继承七成产业。”   “长房占七成。” 第255章   “我不同意!”   顾简气急败坏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他起得太猛,撞到了后方的椅子,发出“噔”的一声响。   顾简还想说什么,就听族长冷漠地又道:“顾简,你要是对我们这帮老骨头不满,那就‘除宗’好了。”   顾太夫人狠狠地抿住嘴唇,几乎将手里的佛珠串捏碎,眼神怨毒地瞪着族长。   要么分家,要么除宗。   族长实在是太绝了!   正厅里的这番话同样也传到了外面,王氏就站在檐下偷听,就像是耳边响起了一道惊天巨雷般,耳边轰轰轰地作响。   七成!   王氏感觉心口像是被剜下了一大块肉,心痛至极。   她主持中馈这么多年,心里很清楚,顾家的家业有多大。   太祖皇帝是个豪爽之人,对当年追随他一起打天下的那些臣子都极为大方,天历三年,按功分封时,太祖皇帝赐给第一代定远侯顾尧足足两万顷勋贵庄田,佃户八百家,还有其他金银财帛等,当时顾尧就大手笔地置下了不少产业。   再后来,老侯爷顾宣子承父业,他是个擅于经营的,几十年来又给侯府添了不少田产、铺子、宅子等等,产业蒸蒸日上。   哪怕是过去这八年里,定远侯府虽然在朝堂上地位平平,渐渐边缘化,但是,侯府的这份家业在勋贵人家中却不薄,就算不是数一数二,那也是名列前茅。   这要是白白地分七成给长房,王氏不由一手捧心,心在滴血,眼前明一阵暗一阵。   见王氏一口气有些上不来,她的大丫鬟赶紧给她抚背,轻声宽慰着。   可王氏哪里听得进去,呼吸急促,脸色也更白了。   这时,后方传来小丫鬟的一声低喊:“三姑娘!”   王氏一听,眼睛一亮,急切地转身望去,后方不远处,身穿一件妃色绣折枝芙蓉花褙子的顾云嫆姿态优雅地朝这边走了过来,浅浅笑着,只是笑意不及眼底。   “母亲。”顾云嫆得体地对着王氏福了福,不冷不热。   顾云嫆与王氏先前为了婚期闹得颇为不快,此时她秀丽无瑕的小脸上透着毫不掩饰的疏离,但言行举止还是十分周到,令人挑不出错处。   “嫆姐儿。”   见顾云嫆来了,王氏像是有了主心骨般,快步朝她走去,激动地拉起了她的右手,第一句话就是:“你可知府里要分家了?”   此时王氏心里都是分家的事,心烦意乱,一时也就忘了之前两人间的龃龉。   “是吗?”顾云嫆眸光微闪,朝前方熙熙攘攘、嘈杂喧闹的正厅望了一眼。   她知道侯府要分家,顾简兴师动众地请了族长、族老们来府里,这么大的动静根本瞒不过府里那么多双眼睛。   不仅她知道,三房、四房和五房也知道。   刚听闻这个消息时,顾云嫆也有些惊讶,但仔细想想,又觉得也许分家对她、对顾燕飞来说,都更好。   在这侯府中,她和顾燕飞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分家后,她们不再生活在同一屋檐下,顾燕飞也不会总拿她当对照组,事事和她攀比,连婚事都视作儿戏,只为了压她一筹。   也好。   以后,她们俩不再日日相见,时间长了,顾燕飞应该能走出过去的魔障,不至于时时想与她作比较。   顾云嫆轻抚了下裙子上的禁步,淡淡道:“分家也好。”   长房人少,就一对兄妹,分了产业出去过活,也能活得富贵。   更重要的是……   顾云嫆抬眼朝厅内正在喝茶的顾燕飞望去,眸子里淌过一抹冷冽的光芒。   既然顾燕飞见不得她好,将来,待她嫁给康王后,也同样不想福泽到顾燕飞。   顾云嫆一派云淡风轻,可王氏差点没跳起来,急忙道:“你是不知道,长房狮子大开口,要分走七成家业。”   那可是足足七成啊!   王氏的眼睛中布满了一道道血丝,苍白的面孔都发青了,喘着粗气。   “七成?!”顾云嫆惊讶地挑了下柳眉,直到此刻,才开始意识到事情不太对劲,“到底是怎么回事?”   王氏心急如焚,添油加醋地把顾简被皇帝夺爵以及分家的前因后果说了一遍,愤愤地抱怨着:“顾渊与顾燕飞这对兄妹实在是太贪心了,不孝不敬,真是有娘生没娘养!”   “……”顾云嫆错愕地微微睁大眼,上方密密匝匝的树冠掩映下,如墨染的瞳孔分外幽深。   为了抢占顾家的产业,顾燕飞居然不惜让顾家失了定远侯的爵位?   她自己得不到,就宁可毁掉!这一招太狠、也太绝了!   她怎么可以这样!?   王氏把顾云嫆的手抓得更紧了,急切地又道:“嫆姐儿,你快去找康王,绝对不能让长房把家产都分走了。”   先前,因为长房只分产业的一成五,王氏也就没藏着,把家里的那么多账本全都大大方方地拿出来,想分得光明正大,也免得长房因为到手的产业太少,闹起来。   但现在的情况完全不同了!   王氏的心里是又悔又急,悔恨的毒牙像在噬咬着她的心。   她错了,她就不该那么实诚,就应该藏一些的。   大伯走的时候,顾渊还不满十岁,对侯府的家业肯定没头绪,就是她藏下一部分账册,顾渊也发现不了。   可现在,悔之莫及。   顾云嫆对王氏已经有了心结,也没法违心地去安抚对方,只平静地说道:“我进去看看。”   王氏此刻早就乱了心神,根本没注意顾云嫆的冷淡,连忙放开了她的手,想催促她赶紧进去。   话还未出口,就听厅内传来族长苍老沉稳的声音:   “还有一件事,顾宣一脉须得正嫡庶才行!”   “元配是元配,继室是继室。哪有像如今这般混在一块儿,乱糟糟的。”   “哎,成何体统!”   最后是一阵幽幽的叹息声响起。   “元配?继室?”顾云嫆疑惑地微微蹙眉,一头雾水。   什么意思?!   这一迟疑,顾云嫆就收住了步伐,停在了廊下,目光朝厅内的族长方向望去。   族长浑然不知厅外又多了一个人,还在振振有词地说着:“族谱也要改!”   “这世上哪有把元配的独子记在继室名下的道理。”   族长心里暗暗觉得顾宣这事做得有些莫名其妙,其他族老们心里也是同样的想法,可现在顾宣早就不在了,计较这些也于事无补。   他们现在能做的就是亡羊补牢。   顾太夫人头上的五翟冠又是一阵激烈的乱颤,激动地反驳道:“我不是继室!”   “戚朝宁是……”   “替身”这两字到了嘴边,但在她嘴里转了三转,终究没出口,最后硬生生地换成了另外两个字:“媵妾!”   “她是我的庶姐,不过是一个媵妾而已。”   这几句话,顾太夫人说得咬牙切齿,脖子上凸起一根根细细的青筋。   她已经很久没有提及长姐的名字,此刻念出口时,感觉是那么生涩,就仿佛上一次喊这个名字是上辈子的事了。   戚朝宁。顾燕飞在心里默默地把这个名字念了一遍,与顾渊无声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原来他们的亲祖母名为戚朝宁。   顾太夫人高傲地昂着脖子,语声如冰,满含轻蔑,看着族长以及族老们道:“戚朝宁是贱妾所出,你们顾家真要认一个庶女为嫡妻元配吗?”   顾太夫人的身板挺得笔直,那双苍老浑浊的眸子里迸射出异常明亮的光芒,神色间明显带着高高在上之意。   这是她身为世家嫡女的骄傲!   在戚家,她是主,长姐也不过是个奴婢罢了!   族长气定神闲地拈须,只略略挑了下眉头,反问道:“为什么不行?”   他那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把顾太夫人梗了一下。   “……”顾太夫人的脸色再次僵住了,唇角绷如铁,再次被族长堵得哑口无言。   顾太夫人出身颍川戚氏,最讲究嫡庶尊卑,在她心中,像庶女这样的身份,根本就没资格成为侯门宗妇。   可族长压根儿不在乎这些。   顾家起于微末,族长小时候长于乡野,家贫时,连树皮都啃过,后来战乱时,易子而食的事也见过。   娶个庶女为正室又算什么?   族长懒得再与顾太夫人多说这些有的没的,对着族老们又道:“择日不如撞日,今日就开祠堂,了结了这件事吧。”   族老们皆是没有异议,纷纷颔首,全都起了身,根本就没有人在意顾太夫人是赞还是反对。   顾太夫人嫁进侯府三十几年,这些族人从来就对她敬着、尊着,陡然间,像是天崩地裂,她瞬间从云端跌至深渊。   这些顾氏族人的眼里再也没了她的位置。   就像是她活着,却又没了存在感……   对于顾太夫人而言,这比杀了她还让她难受!   “不……”   顾太夫人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愤慨、不甘、屈辱等等的情绪交织成一股熊熊燃烧的心火,再次直冲向脑门。   她起得太急,眼前又是一阵发黑,晕眩感席卷全身,脚一软,身子也摇摇晃晃的,踉跄地往前倒去…… 第256章   “祖母!”门口的顾云嫆像是一阵风似的从厅外冲了进来,裙摆飘起。   她急忙扶住了摇摇欲坠的顾太夫人,满脸焦容地看着这个形容憔悴的老妇。   “您没事吧?大夫说过,您不能动怒的。”   顾云嫆一边轻抚着顾太夫人的背,一边看向了坐在椅子上岿然不动的顾燕飞,目光沉沉。   直到现在,顾云嫆才明白了,为何顾燕飞对顾太夫人不念一丝祖孙之情,甚至带着隐隐仇视。   原来如此,顾燕飞早就知道了顾太夫人不是她的亲祖母。   甚至于,她还觉得是顾太夫人夺走了本该属于她亲祖母的一切。   所以,她才要搅得侯府不得安定!   顾燕飞也在看着顾云嫆,杏眸如一潭静水,那么明澈,那么清冽,波澜不惊。   两个人目光静静地相对。   顾燕飞盯着顾云嫆的眼睛,只平静地说了一句话:“这才是物归原主。”   这句话意味深长。   说完,她便笑吟吟地招呼顾渊道:“大哥,我们走吧。”   众人井然有序地离开了正厅,只留下二房的几人面面相觑,每个人都失魂落魄的。   众人簇拥着族长去了位于侯府西路的顾氏宗祠,接着就是开祠堂,改族谱。   由族长亲自主持,对着祖宗牌位焚香行礼,又义正言辞地说了一番“正嫡庶,明尊卑,方可正家风”的言辞,算是告知顾家列祖列宗改族谱的前因后果。   接着,族长郑重地将顾氏族谱请了出来,平铺于长案之上。   本来应该由族长亲自来修改的,见顾渊的目光一直死死地盯着族谱,便转而把手里的狼毫笔递给了顾渊:“渊哥儿,你来吧。”   对其他人来说,这也就是一件小事,根本没人提出异议。   顾渊没有客套地推托什么,坦然地对族长道了谢,又坦然地接过笔,亲手在族谱上添了一个名字——   戚朝宁。   这才是他们兄妹的亲祖母的名字。   顾渊把这个名字加在了祖父顾宣的名字旁,随后,又把父亲顾策的名字移到了祖父祖母的名下,再然后,是母亲和他们兄妹的名字。   这寥寥数字,顾渊执笔写得极慢,一笔一划,心情随之激荡,莫名地从这几个文字中感受到了重若千钧的力量。   顾燕飞拿出了早就备好的牌位,也让顾渊提上了祖母的名字,将牌位放在了老侯爷顾宣的牌位旁。   到了这一步,就算是给他们的祖母大戚氏正了名。   顾燕飞眉眼含笑地看着前方祖父与祖母的牌位,目光最后定在祖父顾宣的牌位上。   那道“替身符”还在这个牌位里。   普通人是肉体凡胎,看不到任何异常之处,但是顾燕飞不同,她的眼睛有灵力滋润,能够清晰地看到一缕淡淡的白光从祖父的牌位中逸了出来,慢慢地萦绕在这道新牌位的周围。   顾燕飞扬唇笑了,笑靥浅浅,那澄澈清亮的双眸在这间略显昏暗的祭祀大堂中散发着眩目的清光。   她知道这缕白光是魂魄。   上一次,她还什么也看不到,只是在拿到祖父的牌位时,从中感受到了一丝微弱的魂魄气息。   而现在,祖母的魂魄已经明显比上一次要凝固了一些。   真好。   顾燕飞唇畔的笑意又深了几分,眼尾弯起一个愉悦的弧度。   作为替身,祖母戚朝宁明明活过,却是一个“不存在于世”的人,她的生命、机缘、气运,全都是为了成就顾太夫人戚朝安。   死后,替身就会魂飞魄散,消散于天地间,不得轮回。   每个替身的命运都注定是一出走向魂飞魄散的悲剧。   “妹妹。”顾渊低低地唤了一声,手里抓着几支香。   香柱已被点燃,一缕缕白烟缓缓飘起,映得顾渊那冷峻的眉目有些朦胧,平添几分柔和的感觉。   顾渊把其中三炷香递给了顾燕飞。   兄妹俩一起走到了两个蒲团前,齐齐地跪下,郑重地对着前方的祖父母的两道牌位喊道:“祖父,祖母,孙儿(孙女)给两位请安了。”   兄妹俩对着牌位跪拜,磕头,最后依次把手中的香柱插入前方的三足铜鼎中。   气氛庄重肃穆。   “好!”族长在一旁拈须,一副尘埃落定的豁达,呵呵地笑道,“你们祖母在天有灵,看到你们兄妹俩和和美美,兄友妹恭,渊哥儿前程似锦,她想来也能瞑目了。”   族老们纷纷附和着,围着顾渊叮嘱了一番,让他莫要辜负先祖的期盼云云,气氛其乐融融。   顾燕飞立在香案前,抬手在前方那道写着“戚朝宁”名字的牌位上轻轻擦过,指腹擦过那萦绕在牌位上的白光,细细地感受着那缕微弱的魂魄。   她可以想象,祖父势必付出了常人无法想象的心血,才能留住这缕魂魄,为他们的亲祖母寻得这一线生机。   原本,祖父应该是想让子孙的香火一点点地温养祖母的魂魄,这是个好方法,但至少要百余年才能让魂魄凝实。   而更好的方法是“正名”。   让原本不存在于世的替身获得属于她的名位与身份,让她的名字堂堂正正地出现于世间,记录在族谱中、牌位上,让后人记住她的名字。   唯有如此,才能让替身摆脱“替身术”的禁锢,获得真正的新生。   就像现在。   只需要再温养些时日,祖母就能重归轮回了。   当顾燕飞收回右手后,转身时就对上了不远处顾渊那双含笑的狭长眼眸,剑眉星目的青年在几步外对着她招了招手:“妹妹,走吧。”   顾燕飞嫣然一笑,快步跟上了顾渊一行人,衣袂飞扬,步履闲适。   众人出了祠堂后,夕阳已然落下了一半,彩霞漫天,如织似锦。   “今日真是劳伯祖父以及众位族老费心了。”顾渊对着族长以及一众族老们拱了拱手,举止得体,不卑不亢,“还请诸位留在府中帮忙主持分家事宜。”   “如今长房只有我和妹妹相依为命,很多事还得仰仗族里。”   顾渊平日里寡言少语,但不是木讷,他在军中那么多年,见过的上峰同袍各色各样,也经历过各种场面,他又怎么会不懂这些人情世故呢,从前不过是懒得为之罢了。   看在族长以及族老们的眼里,只觉得顾渊从前是少年桀骜,如今经历过这一番风风雨雨,顾渊长大了,也成熟了。   族长满口应承,心里略有几分唏嘘,更多的是赞赏。   落后了两步的顾燕飞走到了顾渊身旁,落落大方地说道:“堂伯祖父,顾家出了这样的大事,以后族中应当守望一心。大哥跟我说过,从小蒙族中长辈照看,时刻铭记于心。”   她先说了一番冠冕堂皇的漂亮话,然后才转到正题,“大哥一直叨念着,想为族中置办族田,修建族学。”   族长与族老们皆是一惊,喜形于色,全都热切地望向了顾渊,没想到他竟然如此有心。   顾燕飞接着道:“我顾家虽是行武起家,但乱世武将,盛世文臣。日后,皇上要择贤而用,必会大兴科举,重用文臣。”   “族里各房各枝都好,我们顾氏才会好。”   她这话听得族长心潮澎湃,热血沸腾,其他族老们也似乎都看到了自家儿孙金榜题名的那一日,全都露出了向往之色。   顾渊眉眼一挑,看着妹妹的眼神愈发柔和,默契地接口道:“伯祖父,我想拿出一成产业为族里置办这些……”   “好孩子,你和你大哥都是有心的好孩子。”族长欣喜若狂,略带几分急切地打断了顾渊的话,对着顾燕飞与顾渊赞不绝口,只恨不得把这对兄妹给供起来。   他们顾氏是有个爵位,但爵位是属于顾尧、顾宣这一脉的,其他族人温饱无忧,却并非个个富贵,族里也不乏读不起书的孩子以及无依无靠的孤老孤儿。   以后,族中多了顾渊置的祭田与族学,就大不一样了,祭田所出可以抚恤孤老、养育孤儿,族学可以培养族中子弟,也免得那些天资聪颖的顾氏子弟因为家贫读不起书而被埋没。   族老们也交头接耳地议论起这件事,每个人的眼睛中都闪着灼灼的亮光,神采飞扬,甚至于,今日顾家被夺爵的阴霾都扫去了大半。   顾渊又道:“伯祖父过誉了。”   “都是一脉同宗,一荣俱荣,族中繁荣昌盛,才是家族兴盛绵延的长久之道。”   这番话说得是大义凛然,句句都为了族里,听得族长与族老们更为受用了。   族长一脸欣慰地拍了拍顾渊的肩膀,笑容明朗地满口承诺道:“渊哥儿,你放心,好好当你的差,其他的事,我们这几个老骨头都会盯着的。”   本来,族长就会留在府里盯着分家的事宜,以免出了差错,现在是更上心了,就差指天发誓了。   其他族老们也不甘落后,你一言我一语地应承着。   对于他们来说,这也确实是涉及到了他们自身的利益。   今天顾渊亲口允诺分出一成产业给族里,那么顾渊分到的产业就势必会关系到“那一成”有多少。 第257章   那些族老们一个个都打起了精神,干脆就在府里住下了,每天轮流上阵,火眼金睛地盯着账房,盯着账本,不眠不休,把二房在账册中动的那些手脚全都揪了出来,除了错账、漏账外,甚至还有一个族老记得老侯爷顾宣早年置办过一个钱庄,却不曾在产业清单与账册中提及。   最后,族老们盯着顾简把他私藏的那份钱庄契纸也交了出来,王氏直到此时方知顾简还私藏了一份产业,也不知道该气愤还是该心疼。   将府中所有的账册和家产清点完毕,用了足足四天。   族长又亲自核对,把这些产业一一分妥,连三房严氏母女都有一份。   照理说,三房严氏守寡,膝下又没有男丁,是不会被分出去的,当然也得不到家产,也就是顾云真出嫁时可以从公中得到一份嫁妆而已。   但是,顾渊主动提出,三房同样应该有一份产业。   三房虽然没有男丁,但也有女儿,也该与四房、五房一样。   将分家的细节解释了一遍,又把清单分给每房人看后,族长环视厅内众人,朗声问道:“你们可有异议?”   厅内的气氛有些凝滞,有些浮躁。   “……”三太太严氏有些不安地捏了捏帕子,看了看族长,又看了看顾渊,欲言又止。   这是要把他们几个庶房都分出去吗?   他们三房孤女寡母的,就是得了家产,能不能守住也是个问题。   自古以来,家里若是没个男丁,就是容易被人欺辱。   更何况,女儿自打与慕容家退亲后,亲事也没个着落……   在严氏的心里,最重要的始终是女儿的将来。   她也担忧,一旦她们母女搬出去后,她一个寡妇诸多不便,又如何为女儿相看一门好亲事。分家可不仅仅是分产业那么简单。   顾云真看出严氏的不安,安抚地握住了母亲的手,温婉地一笑,眼神温柔而坚毅。   “三叔母,”坐在顾云真另一侧的顾燕飞开口道,“大姐姐也姓顾,三房虽无男丁,可大姐姐也是顾家血脉,一样可以承继三房的产业。”   “若是那些掌柜、庄头敢奴大欺主,家里不是还有大哥在吗?谁不老实,揍一顿自然就乖顺了。”顾燕飞挑了下眉,用带着几分戏谑的口吻地说道。   妹妹放了狠话,顾渊就自然而然地担负起了打手的职责,颔首道:“有我呢。”   严氏听出了这对兄妹的言下之意,如释重负,面上露出喜色,也就是说,他们三房不用搬走,还可以住在府里。   那就好,那就好!   严氏反握住了女儿的手,目露异彩。   这份产业也是三房的意外之喜了,将来女儿出嫁,她不仅可以给女儿添妆,还可以留一份在她身边,作为女儿的仰仗与退路。   顾四爷与顾五爷略带几分犹豫地彼此互看了一眼。   因为三房多分了一份,严格说来,他们分到的产业比例变少了,但因为二房偷偷藏下的钱庄被扒了出来,这么一算,他们分到的实际产业反而比预想的更多了。   见他们久久不答,上首的族长就又问了一遍:“大家可有异议?”   顾四爷与顾五爷心里已经有了决定,彼此点了下头。   他们自知才干平平,又是庶出,也从未觊觎过爵位,只想像几个庶出的叔父一样安稳度日。   兄弟俩先后对着族长表了态:“伯父,我没有异议。”   “伯父分得公允。”   本来有定远侯的爵位在,只要不分家,他们的儿子就是侯府公子,女儿就还是侯府千金,子女日后谈婚论嫁也能谈得更好。   但是现在,侯府连爵位也没了,也就只剩下这一栋偌大的宅邸罢了,侯府以后就只是“顾府”了,既如此,还是分家过得自在些。   他们又不是没有男丁支撑门楣的三房,也只能寄人篱下,还不如和和乐乐地把这个家给分了,也能在顾渊面前卖个好。   顾四爷笑容满面地又补了一句:“辛苦伯父还有几位族老了,改日等我搬到了新宅子里,再请各位长辈来家中喝酒。”   从头到尾,也没有人去问二房的意见。   一旁的顾简面黑如锅底,气得不能自抑。   他们二房本该分一成五的,可因为三房分了一份,便又降低到了一成二,只剩下了区区一成二。   他心里觉得这两个庶弟简直太窝囊了,就这么任由三房从他们身上又刮走了一层血肉。   可偏生他一句话也不敢多说,生怕多说一个字,族长又提出要把二房除宗。   等送走了族长以及一众族老后,顾渊再次回到了正厅,一点也不留情面地直接开口道:“二叔父,二婶母,我给你们十天,十天内二房必须搬走。”   顾渊说话时表情冷峻,语气平静又坚决,给人一种言出必行的杀伐果敢。   顾渊也从来是个敢说敢做的人,顾简毫不怀疑,届时他要是敢晚走一天,他这个桀骜不驯的侄子就敢把他们二房的行囊打包丢出府去。   说完,顾渊也不管顾简、王氏等人是何反应,招呼上顾燕飞一起离开了正厅。   兄妹俩才走下厅前的那几阶石阶,后方就传来了顾云嫆略显发紧的声音:“大哥!”   顾云嫆拎着裙裾,步履匆匆地迈出了门槛,叫住了顾渊。   “能不能再过一个月?”顾云嫆看着几步外的顾渊,轻轻地问道。   “不行。”顾渊想都不想地说道。   “……”顾云嫆小脸一僵。   重檐下,暖暖的阳光照下来,让顾云嫆的身影一半在阳光下,一半在阴影里,藏在阴影里的右眼异常的深邃。   她的眉尖抽了抽,还算冷静地质问道:“大哥,你是不是真要这么绝情?”   顾云嫆看着顾渊的目光之中,充满一种悲戚的温情,绷紧的手指微微发白。   顾渊同样望着石阶上的顾云嫆,反问道:“我该对一个希望我死了给他腾位的人有情份?”   顾简与顾太夫人上那道告罪折子就是想他死,他的心胸可没那么宽广。   “……”顾云嫆一时哑口无声。   她也觉得顾太夫人与顾简上那道告罪折子不妥,有落井下石之嫌,她若是早知道了,肯定会劝上几句。   顾云嫆深吸一口气,艰难地问道:“那我呢?”   “大哥,我快要大婚了。”   他们兄妹十四年,他就不愿意为她考虑考虑吗?   她纤细的身姿站得笔直,像风雨中的一树白桦,神情间又隐约带着孤注一掷的悲怆。   明明他与她自小相依为命,一起长大,近十五年的点点滴滴都是假的吗?   顾渊深深地凝视着顾云嫆,漆黑的眼瞳仿佛风平浪静的海面,波澜不兴,却又带着一种震撼人心的力量。   顾渊徐徐道:“我与你之间有什么情份?”   “我从前对你的好,因为你是我的妹妹。”   “既然你不是我的妹妹,我又为什么要宽容于你?”   寥寥数语说得极为自然,他平静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脸上露出一种陌生的淡漠神色。   顾云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只觉得眼前的顾渊是那么陌生。   就算顾燕飞回来后的这几个月,大哥变得不像是从前的大哥了,但是,她的心里总觉得顾渊对她还留有一丝兄妹之情。   从前,她还能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大哥说的那些绝情之语,都是因为顾燕飞在,大哥是顾及顾燕飞才会如此。   但是现在……   顾云嫆一眨不眨地盯着顾渊,顾渊的眼神似大海般深邃,如高山般坚定。   她脑海中想起此前顾渊不论是非地一次次维护顾燕飞,而现在,顾渊更是完全不顾及她快要大婚了。   顾云嫆心头泛酸,那股子酸意直蔓延到眼眶,隐隐地蒙上了一层朦胧的水雾。   酸涩渐渐变成苦涩,涩得她眼角发干、发紧。   即便现在顾家已经被夺了爵,但是,这御赐的府邸没有收回,从这府邸出嫁,和从二房分到的小宅子里出嫁,是完全不同的。   她与康王的大婚是她这辈子最重要的日子。   她希望她的婚礼能够盛大隆重,能够完美无缺,这也是她最后的颜面。   这也是她对顾渊最后的一点请求。   她实在不明白,顾渊为何要这么对待她这么绝情,像是数根冰刺同时扎进心脏般绞痛不已,痛得她连嘴唇都微微发白。   心痛之余,脸上显现出几分难堪之色。   “燕飞,走吧。”顾渊叫上一旁的顾燕飞,兄妹俩一起并肩离开了。   顾云嫆的樱唇紧紧地抿成了一条直线,定定地望着顾渊离开的背影。   半晌,她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又似乎咬牙舍弃了什么,一字一顿地说道:“是你们对不起我的。”   是你们。   从此,顾渊就再也不是她的大哥了。   顾云嫆昂起了下巴,神情之中三分傲气,三分决绝,还有四分的讥诮,唇畔再无一丝平日亲和的笑意,像是骤然间变了一个人似的。   前方的顾燕飞隐隐感到背后传来一股莫名的凉意,似是有一阵阴风拂来,脖颈的汗毛瞬间倒竖。   顾燕飞一边走,一边回头朝后方看了一眼。   映入她眼帘的是,顾云嫆周身那沸腾似的的金色气运。   顾云嫆依然站在正厅前的屋檐下,一动不动,可她周身的气运却在疯狂地骚动着。   那金色气运之中夹杂的黑气忽然间变得更浓了,先前还只是丝丝缕缕,如同昂贵的丝绸被勾起了几缕丝线,而现在,近乎有三分之一的气运被如墨的黑气所覆盖。   黑气张牙舞爪地发散着,喧嚣着。   顾云嫆白皙的脸庞在那如雾似岚的黑气映衬下,宛如从地狱归来的女鬼般,阴冷沉郁,而又透着隐隐的疯狂。 第258章   “呦。”顾燕飞脸上有惊诧之色转瞬即逝,眉眼飞扬地轻轻嘀咕了一句,“有意思。”   她只是自语,声音不算响亮。   可顾渊耳尖,听了个分明,问道:“什么有意思?”   顾燕飞笑而不答,绽出一对浅浅的梨涡,信手摘了朵枝头嫩黄的迎春花,拈在指间随意地转了转。   顾渊本也就是随口一问,没有纠结于此,立刻就自顾自地说着:“妹妹,等二房搬走后,这宅子就空了,我打算把一半院落上锁……”   如今他们住的这处宅子是当年太祖皇帝封爵时御赐的,是按照侯爵规制的。   皇帝没有因为夺爵收回宅子,让他们继续住这里是恩赐,但他们也得做出些态度来。   顾燕飞知道大哥只是与她聊家常,随口应了一声。   兄妹俩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说起他打算把梧桐的父亲调回府里,说起庄嬷嬷的伤好得差不多了,也打算让她来府里给顾燕飞搭把手,又说起他打算把澄辉苑稍微修缮一下……   两人一路走,一路说,直来到了仪门。   顾渊最近差事忙,今天是为了分家的事请了半天假,现在该了的都了了,打算赶紧回去了。   不想,仪门处除了他的爱驹外,还停了一辆黑漆平头马车。   顾渊一眼就认出了这是妹妹的马车,看出她要出门,就笑道:“妹妹,我送你一程。”   “好啊。”顾燕飞一点也没跟自家大哥客气,“我和娇娘约了去水镜楼看戏,正好顺路。”   顾燕飞与韦娇娘说好了,以后再也不去天音阁,韦娇娘就又寻了一间新开的戏园子,两人约好了今天去看戏。   顾渊也知道水镜楼,含笑道:“水镜楼的戏唱得不错。”   顾渊觉得妹妹这个年纪的姑娘家就该多出去走走,而不是每天都窝在玉衡苑里,比她的猫还不爱出门。   不想,兄妹俩的车马才刚一出门,迎面就遇上了韦娇娘的贴身丫鬟。   “喜鹊?”顾燕飞挑开马车窗帘一角。   喜鹊对着马车里的顾燕飞行了礼,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顾二姑娘,我家九姑娘昨夜着了风寒,被世子夫人拘在屋里,不许她出门。”   “姑娘让奴婢来与顾二姑娘说一声,说改日再约您去玩。”   顾燕飞左右也无事,就道:“那我去看看她。”   顾渊送了妹妹一程,喜鹊坐国公府的马车跟在后方。   虽然顾燕飞是不告而访,但是国公府上下都知道她与自家九姑娘交好,门房恭敬地把人迎进门。   青衣丫鬟先领着顾燕飞去了正院给卫国公夫人见礼,一路把人引到了幽静雅致的左次间。   “燕飞,你可真是有心了。”卫国公夫人英气的面庞上露出爽朗的笑容,微笑时,眼角露出几道皱纹,柔化了她略带几分硬朗的轮廓线。   她已经听丫鬟禀了,知道顾燕飞是特意来探望韦娇娘的。   顾燕飞笑得落落大方,一派从容地说道:“我来看看娇娘,也来给您请个安。”   屋子里不仅卫国公夫人一人,还有旁人在。   坐在下首的是一个三十来岁的美妇,鹅蛋脸上,新月眉,柳叶眼,容貌娴丽。   那美妇穿了一件海棠红十样锦妆花褙子,里头是霜白色杭绸立领中衣,搭配一条白色挑线长裙,裙摆下方露出一双蜻蜓点荷鞋,整个人优雅高贵。   除了那美妇外,还有一男一女两个孩子,都是六七岁的年纪,两个孩子都是皮肤白皙,粉雕玉琢,十分漂亮,只是性格大不相同,男孩倨傲,女孩文静。   “燕飞,这是娇娘的十二姑母,你还没见过吧……”卫国公夫人笑给双方做介绍。   顾燕飞这才知道这贵气非凡的美妇是卫国公的幺妹,吉安侯夫人韦菀。   而这一双孩童是侯夫人膝下的一对龙凤胎,名叫许珞和许瑶。   待顾燕飞给韦菀见了礼后,那对龙凤胎也一起上前,肩并着肩,给顾燕飞行了礼。   漂亮的龙凤胎约莫有四五分相似,穿着一色的水蓝色衣裳,站起一起时,漂亮得像观音座下的童男童女。   顾燕飞笑吟吟地给龙凤胎装了金瓜子的荷包当见面礼,女童口里说着“谢谢姐姐”,乖巧地接下了,男童抿着唇,沉默地伸手接过荷包。   从他宽大的袖口,顾燕飞可以看到他白皙的手腕上血红色的瘢痕,如鞭痕,又似铁链的印痕,一直隐没到袖口深处。   顾燕飞朝许珞多看了两眼,一双秀气的柳眉微皱,很快又若无其事地移开了目光。   卫国公夫人对顾燕飞甚是喜欢,笑容可掬地拉过她的手道:“燕飞,你放心,娇娘没有大碍,就是昨晚吹风,感染了风寒。”   “待会儿你说说她,这才正月呢,她夜里睡觉就不关窗户。”   卫国公夫人戏谑地取笑了孙女几句,又留顾燕飞说了一会儿话,这才吩咐大丫鬟亲自把顾燕飞领去韦娇娘那里。   顾燕飞走后,韦菀略显激动地问卫国公夫人道:“大嫂,我听说上次大哥在天音阁吐血,也是这位顾二姑娘救的,是不是?”   她的眼睛异常的明亮,也曾听过顾燕飞在承天门救了大公主的事,只是没想到这位顾二姑娘年纪这么小,都还没及笄,让她一时有些不敢相信。   “是啊。”卫国公夫人点点头,颇为赞赏地说道,“燕飞是个好的,而且心胸开阔,不愧是将门女儿。”   韦菀心念一动,看了看坐在旁边玩九连环的男童,小声地问道:“大嫂,您说,我要不要去求顾二姑娘给珞哥儿看看?”   许珞垂首玩着九连环,许瑶凑在哥哥身边看着他玩,讨好地问他:“哥哥,吃蜜饯吗?”   许珞恍若未闻,自顾自地玩着他的九连环。   卫国公夫人拧了拧眉头,盯着许珞看了一会儿,也是压低声音,凑到韦菀耳边说:“珞哥儿还没好吗?”   “没好。”韦菀愁眉苦脸地摇摇头,眼角微微发红,“而且还更严重了,我瞧着像是撞了邪……愁得我好几夜都睡不着觉。”   韦菀越说眉头皱得越紧,双手不自觉地将帕子揉乱。   “你早说啊,刚刚就请燕飞帮着珞哥儿瞧瞧了。”卫国公夫人也露出忧心之色。   她这小姑子嫁入吉安侯多年,膝下只得这一双儿女,自然是把这唯一的嫡子当作宝贝疙瘩。   “……”韦菀犹豫地看了看外头,心里也有些懊悔。   卫国公夫人拍了怕她的手,柔声安抚道:“一会儿,我们一块儿去娇娘那儿。”   “不过,燕飞是客,若是燕飞不高兴,你也别强求,下次,我与娇娘陪你一起亲自登门去顾家一趟就是了。”   韦菀是卫国公夫人看着长大的,说是姑嫂,其实很有几分长嫂如母的情分,对长嫂所言,一向信服,连声应了:“大嫂放心,我知晓的。”   卫国公夫人便吩咐嬷嬷赶紧去备一些姑娘家爱吃的茶点。   等茶点来了,姑嫂俩带着食盒,又带上这一双龙凤胎,在一众仆妇的簇拥下,去了韦娇娘的院子。   丫鬟连忙跑去通报,内室里,一片欢声笑语,两个意气相投的少女聚在一起,就有说不完的话。   诚如卫国公夫人所言,韦娇娘只是夜里略受了些风寒,精神好得很,嘴里像麻雀似的说个不停:   “……这话本子太精彩了,我本来想多看一个时辰就睡的,一不小心就看到了鸡鸣时分。”   “燕飞,你要看吗?你可以拿回去慢慢看。”   “我这里还有满满一书架,你随便挑,随便拿。”   韦娇娘豪爽地说道,只恨不得顾燕飞把这些话本子全搬走,想着下回她们可以聊聊她喜欢的这些话本子。   这时,丫鬟挑帘进来了,禀说卫国公夫人她们来了。   韦娇娘微微一愣,有些惊讶祖母和十二姑祖母怎么会来。   卫国公夫人让丫鬟上了她准备的那些茶点。   厨房那边知道有贵客登门,选了花瓣形的摆盘,每片“花瓣”都摆着一样精致点心,茯苓糕、枣泥糕、窝丝糖、龙须酥、冰米糕、鲜花饼、桂花糕等等,放了满满的一桌。   韦娇娘招呼顾燕飞用点心,告诉她哪个酥脆,哪个香甜,哪个软糯,哪个咸鲜……   待顾燕飞用了些点心后,卫国公夫人就让人把许瑶抱去了隔壁屋玩,这才道出来意:   “燕飞,我这小姑子膝下就这一双嫡出儿女,视若珍宝。最近珞哥儿也不知怎么的,似是中了邪,想请你帮着给看看……”   卫国公夫人只说到了这里,接下来就用眼神示意韦菀自己往下说。   韦菀的眉头拧成了结,沉声道:“他也不知道在哪里沾了‘脏东西’,背上……哎!”   “珞哥儿,你过来。”她干脆把嫡长子许珞唤了过来,吩咐乳娘帮他宽衣。   乳娘小心翼翼地将他的外袍松开些许,将衣袍和中衣拉下,露出了清瘦的后背。   男童白皙的背上赫然是一大片血红色的瘢痕,形状宛如一张狰狞扭曲的鬼脸,占据了他大半个背。   那瘢痕红如鲜血,像是皮肤大片大片地掉落,露出了其下的血肉,当男童呼吸时,背部随之起伏,还隐约可见皮肤下那青色的血管微微鼓起…… 第259章   “珞哥儿。”韦菀心疼地握住了儿子的手。   许珞脸色微微一变,背上那血红的“鬼脸”变得更红,像是要滴出血来,又似是活了般,呼之欲出。   他有些不耐烦地推开了韦菀,一激动,原本如金童般完美的五官就有些狰狞,脸上的表情在一瞬间又像极了背上的恶鬼。   韦娇娘自认胆大,也不免也倒抽了一口气,汗毛倒竖。   “顾二姑娘,不知小儿到底是怎么了,是不是撞了邪?”韦菀一脸忐忑地看着顾燕飞。   顾燕飞面不改色,垂眸静静地盯着男童背上那鬼脸般的血红瘢痕,良久没说话。   韦菀的心登时提了起来,几乎屏住了呼吸,想问,又不敢打扰顾燕飞。   端详了片刻后,顾燕飞就收回了视线,示意乳娘可以为许珞穿好衣裳。   顾燕飞再次盯着许珞的脸看了一会儿,道:“我得看看他的八字。”   这涉及八字,那果然是撞了邪。   卫国公夫人与韦菀互看了一眼。   左右这里没外人,韦菀就如实把长子的八字说了。   顾燕飞随意地掐指算了一番,来回看了看许珞与韦菀,莫名其妙地问了一句:“侯夫人,令嫒的生辰可是小了一个时辰?”   “对对。”韦菀虽不知道顾燕飞为何问起了女儿,但还是点头答了。   顾燕飞又道:“这孩子在三个月前皮肤忽然出现了红印,起初是胸口,渐渐蔓延到背部,颜色加深,变成这血色的瘢痕,直到半个月前形成了‘鬼面’。”   “他的性子最近也越来越急躁了吧?”   “确实。”韦菀连连点头,满脸冀望地看着顾燕飞,对她又信服了三分。   全对了,顾二姑娘说得字字句句都对了。   儿子这病太过邪门了。   过去这两个月,吉安侯府已经用尽了各种方法,不管是太医大夫,还是道士和尚,医婆巫师,侯府都已经找过了,就连无量观的上清真人,她都慕名请了,乱七八糟的药啊,符啊,拿了一堆,她也试着给儿子内服外敷地试过了,可完全没用。   许珞身上的血色“鬼脸”越来大,像是被什么邪祟缠上似的,几乎占据身体三分之一的皮肤,从前性情很好的一个孩子近来也因此性格大变,连对她这个母亲还有妹妹许瑶也经常发脾气,把府里上下都愁坏了。   韦菀神情郑重地问道:“顾二姑娘,可有办法为小儿化解这邪祟?”   顾燕飞恍若未闻地盯着许珞背上血红色的“鬼面”看了片刻,半晌,才收回了目光,幽幽道:“今日之内,必须把这孩子送走。”   “不然,夫人和你的孩子必死无疑!”   屋内静了一瞬。   什么?!韦菀震惊地瞪大了眼。   “我不要!”许珞霎时变了脸色,气急败坏地跺着脚,激动地喊道,“我不要走!”   “娘,不许送我走!”   韦菀这才回过神来,正想安抚儿子一番,却听顾燕飞接着又道:“你和你孩子身上的死气都是因他而起。卦象所示,这不是一对龙……”   “啪!”   韦菀一掌重重地拍在桌上,打断了顾燕飞的话。   韦菀满脸怒容,再不见之前的殷切客气,愤愤地指着顾燕飞的鼻子道:“你闭嘴!”   她简直就要气疯了,那娴丽的面庞盈满了滔天的怒意。   她的儿子虽有些不太好,但多半就是撞了邪,平时没有身子不爽,玩耍、读书时都好端端的,看了那么多太医道士,也没一个人说儿子性命垂危。   她的女儿更是好端端的,什么问题都没有。   这一双儿女是她的心头肉,现在这位顾二姑娘张口就咒他们去死,这让她这为人母的怎么能忍!   韦菀越想越气,丰满的胸膛急促地起伏不已。   她听大嫂说顾燕飞救了大哥的性命,又听说她还救过大公主,就真当有几分本事,原来不过就是夸夸其谈。   “大嫂,她刚刚说了什么,您也都听到了。”韦菀皱起优美的柳眉,就对着卫国公夫人抱怨道,“像这样欺世盗名之辈,您还留着她干嘛?!还是赶紧赶出去了,也免得教坏了我们娇娘。”   卫国公夫人两侧的太阳穴一阵阵的抽痛。   她这个小姑子因为是公婆的老来女,自幼家里人都让着她,宠着她,把她养出了一身爆脾气,也就是吉安侯好脾气,两人成婚多年都没红过脸。   “十二妹……”卫国公夫人想劝小姑子几句,让她跟顾燕飞道个歉,却被韦娇娘激动地打断了。   “姑祖母,你真是不识好人心!”韦娇娘比顾燕飞还激动,气得满脸通红,瞪着坐在她对面的韦菀道,“是你求上门,燕飞才好心提点你。你怎么还骂起人了!”   “我们燕飞可不是随便给人算,要不是看在我和祖母的份上,燕飞才懒得看你一眼呢!”   韦娇娘昂起了脖子,与韦菀对视,气势一点也不输给对方。   她刚刚说的这些话,也都是她的真心话。顾燕飞向来随遇而安,随心而为,要不是祖母领着人求到跟前,这回顾燕飞也不见得会管这闲事。   “你……娇娘,你就是这么跟长辈说话的吗?!”韦菀羞恼地跺了跺脚,觉得她和大嫂分明是被顾燕飞给迷了心窍了。   韦菀起身拂袖而去,轻蔑地丢下一句话:   “你们就把那个江湖骗子当座上宾好了!”   她带着儿子,又招呼上了隔壁的女儿许瑶,气呼呼地走了。   她气得不轻,那道绣着龙凤戏珠的门帘被她粗鲁地挑起,又重重地甩下,门帘在半空中簌簌地晃动不已。   江湖骗子?顾燕飞不由失笑。   还从来都没有人叫她“江湖骗子”呢。   卫国公夫人不会怀疑顾燕飞的本事,赶紧安抚她道:“燕飞,你别和我那小姑子计较,她自小就脾气急,婚后又子嗣艰难,好不容易才得了这一对儿女。”   “大夫说她难产伤了身,以后怕是难再有子嗣了。”   也因为如此,韦菀把这一双儿女看得比什么都重。   顾燕飞毫无芥蒂地笑了笑,眼眸清澈依旧。   卫国公夫人仔细地审视着顾燕飞的脸色,见她似乎没放在心中,暗暗地松了口气。   她定了定神,小心翼翼地问道:“燕飞,你刚刚的话是什么意思?”   顾燕飞一手托腮,盯着前方那道锦帘上绣的龙凤,顺着刚刚未尽的话语,接着道:“这不是龙凤胎,而是一对双胞胎。”   “有一个女婴出生不久应该就没了。”   什么意思?!顾燕飞的两句话说得卫国公夫人毛骨悚然,头皮微微发麻。   “真的?!”卫国公夫人忍不住就问道。   顾燕飞点了点头。   卫国公夫人也望着那道绣着龙凤戏珠的门帘,喃喃自语着:“怎么会……”   死掉的女婴怎么会变成了活的儿子?!   卫国公夫人的脑子里有些混乱,一时又想起许珞背上那片如鬼脸般可怖的血色瘢痕,心头的第一个想法是:莫非是什么邪术?   “我知道了!”韦娇娘激动地一抚掌,正色道,“许珞不是姑祖母亲生的!”   “燕飞说得肯定没错!”   韦娇娘十分肯定地说道,眼眸明亮坚定。   怦!怦!   韦娇娘的这句话像是一记重锤重重地敲打在卫国公夫人的心脏上。   她倒抽了一口冷气,心里直发颤,连声音都有些发紧:“杜鹃,你去把阿菀叫回来。”   平日里一向性格强势的卫国公夫人此时难得露出一丝脆弱。   大丫鬟杜鹃连忙应命,赶紧跑出去追韦菀,一颗心脏也是砰砰乱跳,简直不敢去深思。   “燕飞,”卫国公夫人死死地盯着顾燕飞,沉声又道,“那个死去的女婴会不会……”   她忍不住就去想:许珞背后那诡异的“鬼脸”该不会就是那个女婴的婴灵吧? 第260章   卫国公夫人后面的话杜鹃就没听到了。   她急匆匆地冲出了屋,目标明确地往内仪门方向跑去,这一路,跑得是气喘吁吁。   可她还是晚了一步,内外仪门一带空荡荡的。   一个门房婆子大概猜出了杜鹃是来追吉安侯夫人的,讷讷道:“杜鹃姑娘,侯府的马车刚出去不久……”   韦菀已经携一双子女先一步走了。   吉安侯府离卫国公府也不算远,大概也就一炷香功夫的车程。   回到侯府时,韦菀的火气还没消,丰润的嘴唇依然抿得紧紧的。   她一下马车,就看到了马车外,站着一个身穿天青色直裰的男子。   二十八九的男子身材高大挺拔,五官俊朗,阳光下,眉眼显得比平时更温和,仪表堂堂。   “阿彦,你怎么在这里?”韦菀惊讶地看着自己的丈夫吉安侯许彦。   不等许彦说话,双胞胎已经从马车依次下来了,男童许珞扑进了父亲的怀抱里,亲热地喊着:“爹爹。”   小小的女童许瑶站在三步外,抿唇一笑,笑靥浅浅,矜持乖巧地对着父亲福了福:“父亲。”   许彦一视同仁地摸了摸儿子的发顶,又摸了摸女儿的发顶,含笑道:“菀儿,我明天开始休沐,我们俩还有两个孩子一起去庄子上住两天吧。”   “你不是要三天后才休沐吗?”韦菀惊喜地睁大了眼,瞳孔熠熠生辉,“我还没收拾好行装呢,总不能就这么两手空空地说走就走吧。”   她前些天就和夫婿说好了,等他得空,他们就带一双儿女去京郊的庄子小住,顺便去庄子附近的无量观给儿子求道平安符。   无量观在京中素有盛名,虽然前些日子因为上清的事稍微受了影响,但京中百姓知道上清姓庾后,就很快把账算到了庾家头上,不过半月,无量观的香火就恢复如初。   “我这不是想给你和孩子们一个惊喜吗?”许彦含笑道,“放心吧。该准备的东西我都让……王嬷嬷收拾好了。”   许珞一听乐了,笑嘻嘻地拉着许彦的大手,急切地催促道:“爹爹,我们赶紧出发吧。”   这段日子,许珞被这不知是邪祟还是“怪病”的瘢痕折磨得不轻,不是发脾气,就是闷闷不乐,今日难得露出笑容,看得韦菀心中一喜,觉得早该带孩子们出去散散心。   于是,韦菀与双胞胎又返回了马车,许彦最后才上车。   侯府的这辆马车相当宽敞,坐他们一家四口绰绰有余,许彦抱着许珞坐在车厢左侧,韦菀与女儿许瑶坐在另一侧。   马车很快又再次驶出了侯府,这一次,往背离卫国公府的另一个方向驶去。   许珞又摸出他的九连环,玩了起来。   韦菀看着儿子,面上露出一抹慈爱,跟着就又想起了国公府的事,眉头皱了起来。   她一向有什么说什么,不快地对着许彦抱怨了起来:“阿彦,我今天去卫国公府时,遇到了一个神棍。”   “本来是想让她看看珞哥儿……”说话间,她怜惜的目光在许珞的小脸上扫过,“没想到她没说上几句就咒我……”   “咒你?”许彦打断了她,剑眉微蹙。   “她咒我和我们的孩子会死!晦气,真是晦气!”韦菀越说越是义愤,把坐在身旁的女儿许瑶揽在怀中,温柔地抚了抚女儿纤细的肩膀。   许瑶乖巧地依偎着母亲,面露孺慕之情。   韦菀又摸了摸女儿的发顶,没好气地冷哼了声:“哼,还听说她之前救了大公主呢,我看啊,徒有虚名,说不定只是运气好罢了。”   “刚刚我要是不走,下一步,她怕是要让我重金改命了。”   “救了大公主的人……”许彦蹙起了眉头,若有所思地看着韦菀,眸色幽暗,透着明显的不快,“你说的莫非是那位顾二姑娘?”   自从朝承天门的事后,前定远侯府的那位顾二姑娘的威名在朝堂上下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更别说,因为她一人,拔出萝卜带出泥地把庾家和冯家也都牵扯了进去。   韦菀点了点头。   她还在气头上,不想提对方的名字。   “啪嗒。”   九连环从许珞手里脱手而出,他已经合眼趴在父亲的膝头睡着了。   许彦忙给儿子调整了下睡姿,透过领口,可以看到男童皮肤上的血红瘢痕若隐若现,犹如烈火焚身。   只是这么看着,韦菀就觉得心疼,只恨不得代替儿子承受这些。   许彦又仔细地帮儿子松了松了领口,柔声安慰妻子道:“没事的,我们珞哥儿吉人自有天相。”   “我打听过了,无量观的观主玄诚真人回观了,这一次,我们就请真人好好给珞哥儿看看。”   看着丈夫对他们的独子如此上心,韦菀心中一片柔情款款。   她膝下单薄,可是丈夫却不曾纳妾,对他们的嫡子更是关怀备至,亲自给许珞启蒙,教他武功,照顾他的起居,没比她这当母亲的少费心。   儿子这样,丈夫怕是比她还心疼。   韦菀深深地叹了口气,右手节奏性地在女儿的肩膀上轻抚,无奈道:“也不知道珞哥儿这是中了什么邪了,我只盼着那位玄诚真人有些真本事,别又是徒有虚名!”   “珞哥儿若是能好起来,我愿意吃上三年……不,十年斋。”   “……”   在夫妻俩絮絮叨叨的声音中,马车从西城门驶出了京城。   道平稳,马车规律地摇曳着,渐渐地,马车里的韦菀也有了几分困意。   在丈夫的劝说下,她合眼小憩起来。   双胞胎睡得很安稳,韦菀半睡半醒,时不时地睁开眼看看一双儿女。   当她不知道第几次睁开眼时,注意到马车里有些暗,便挑开窗帘往马车外看了看。   外面已经黄昏,夕阳落下了大半,天空半明半晦。   韦菀揉了揉眉心,声音有些沙哑地对着坐在对面的许彦道:“乌山庄还没到吗?”   侯府在西郊的庄子离无量观很近,也因为如此,他们才打算去这个平日里不常去的田庄小住。   “还没到。”许彦也掀开窗帘往外看了看,无奈地解释道,“有条道因为前天山石滑坡还堵着,车夫就改道走了,得绕个圈。”   “你再合眼睡一会儿,再过一会儿就到了。”   许彦是这么说的,但是,一直到夕阳彻底落山,天黑了,乌山庄还没有到。   马车里点起了一盏昏暗的玻璃烛灯,烛火随着马车的驶动微微摇曳。   韦菀也没什么睡意,时不时地挑起窗帘,看着马车外,只觉得马车走的路越来越偏,道路两边都是黑黢黢的一片,只能看到远处影影绰绰的暗影。   韦菀心里有些焦虑,想着车夫该不会是走错了道吧,正要开口询问,马车忽然间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外面传来车夫“吁”的一声,夹着马匹焦虑的嘶鸣声。   车夫在外头紧张地喊道:“侯爷,夫人,有人劫道。”   烛火还在玻璃灯罩内疯狂摇曳着,那昏黄的灯光在韦菀的脸上投下了晦暗不明的光影。   睡在韦菀怀里的许瑶也被惊醒,睡眼惺忪地揉了揉眼睛。   韦菀下意识地抱住了女儿,脑海中响起了顾燕飞清冷的声音:“不然,夫人和你的孩子必死无疑!”   这个念头才刚浮现心头,就被她自己否决。   不,不会的。   她忍不住就摇了摇头,对自己说,她不信。   但她的神色间却透出了一丝惶惶,心口一股彻骨的凉意急速蔓延着,宛如一张蛛网将她密密实实地缠住。   “大家小心,是贼人!”   “兄弟们上!”   马车外传来了阵阵高亢嘹亮的喊叫声,撕裂了这暗夜的寂静以及马车中的安宁。   紧接着,铮铮的刀剑碰撞声此起彼伏地响起,夹着凄厉的惨叫声,绝望的呻吟声,凌乱的奔跑声……这些惊心动魄的声响交杂在一起,打乱了韦菀的心神。   一股浓浓的血腥味从窗口飘了进来,越来越浓。   原本睡在许彦怀里的许珞也醒了过来,懒懒地打了个哈欠,他似乎还没睡醒,整个人云里雾里的。   “珞哥儿,快到娘这里来。”韦菀急切地对着刚睡醒的儿子招了招手,整个人绷得紧紧的。   可许珞一把抱住了许彦,把脸旁埋在了父亲的胸膛里,执拗地说道:“我跟爹爹在一起。”   许彦横臂搂着儿子,眼眸幽深,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漠:“……我会照顾珞哥儿的。”   “你……放心。”   说话间,外面的喊杀声更响亮了,有几下刀剑重重地砍在了马车上,发出几声沉重的闷响。   许瑶吓坏了,瑟缩着身子躲在娘亲的怀里,颤声喊着:“娘,我怕。”   韦菀也是同样的害怕,紧紧地搂着女儿,花容失色。   她低声安抚着小姑娘,完全没有注意到对面那埋在许彦怀里的男孩露出半边脸,斜眼看了她一眼,阴鸷的眼神中透出几分不屑和不耐。   他领口中露出的血色瘢痕更红更艳了,似有血液隐隐渗出,又似血红色的长虫在蠕动着。 第261章   “夫人……啊!”   又是一道妇人的惨叫响起,这声音是那么熟悉,那么凄厉,如刀子般直刺人心。   “王嬷嬷。”韦菀脸色惨白地脱口喊道。   话音还未落下,就见一只苍老的手抓在了窗槛上,手掌上满是鲜血,窗帘也随之飘起,点点热血飞溅在了窗帘上。   接着,那只鲜血淋漓的手就慢慢地滑了下去,马车里的四人能清晰地听到马车外有什么重物沉沉地落在了地上。   许瑶害怕地哭了出声,小脸煞白煞白,一手紧紧地抓着娘亲的衣襟。   下一瞬,马车的车帘被猛地从外面掀开。   入目的是地上一具具横七竖八的尸体,鲜血汩汩地流出,染红了地面,宛如人间地狱。   马车外,是十来个手里拿着武器、高大威武的男人,身穿青灰短打,一个个手持火把以及一把把染血的长刀,刀锋寒气凛然。   韦菀的大丫鬟咬牙起身,勇敢地挡在了主子的前面,身子不住地颤抖着。   “阿彦,你抱着瑶姐儿。”韦菀一把抱起女儿想交给许彦,又对紧紧抱着许彦腰身的许珞道,“珞哥儿,你是男孩子,要照顾妹妹……”   然而,许彦没有接过许瑶,反而是把许珞抱得更紧了。   “阿彦……”韦菀想说女孩娇弱,可后面的话戛然而止,被眼前的许彦惊到了。   昏黄的烛火中,俊朗的华服男子面沉如水,那双黑浓阴沉的眼眸中掠过可怖的锋芒。   烛光摇曳,光影交错,映得男子的面庞诡异而阴森,仿佛是一个陌生人。   “阿彦……”   韦菀不安地叫着许彦的名字,想问他怎么了。   她后面的话没机会说出口,两步外的许彦突然抬臂,一掌猛地向她推了过来。   这一切实在发生得太快,在电光火石间。   韦菀根本就反应不过来,只感觉那一掌重重地推在了她的肩膀上。   一股强大的冲力袭来,韦菀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抱着女儿踉跄地失去了平衡,往马车下方摔了下去……   “夫人!”   大丫鬟尖利的喊声在韦菀耳边响起,几乎穿破了她的耳膜。   韦菀紧紧地抱着女儿,努力把女儿护在怀里,以背着地,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地面的一块块石子硌得她背与肩膀火辣辣的疼。   她抱着女儿在地上滚了两下,才停了下,再抬头时,就感觉脖子上一凉……   其中一个满脸大胡子的匪徒将手里的长刀对准了她的脖颈,锋利的刀刃抵着她的肌肤,一股冰冷的刺痛感传来。   “瑶姐儿。”韦菀更为用力地抱住了抽噎的女儿,以她瘦弱的臂膀护住女儿。   许瑶抽泣不已,反复地喊着娘,小小的身子如风雨中的小花般颤抖不已。   韦菀朝马车的方向看去,双眼瞪得更大,眸中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翻涌着异常复杂的情绪。   其中有震惊,有心疼,有愤怒,有绝望,也有哀伤。   许彦抱着许珞从马车上走了下来,步履稳健。   她狼狈地躺在地上,原本梳得整整齐齐的发髻早就凌乱不堪,衣裙上沾了不少尘土。   而他,身姿笔挺地站立着,以居高临下的姿态俯视着她,眼中再无平日起里的温柔,只有冷酷与嫌恶。   他的眼眸在火把摇曳的光影中暴戾阴沉,宛如自地狱而来的恶鬼。   他周身释放的那股杀意与恶意显而易见。   周围的那八九名劫匪见许彦从马车上下来,自动分成两列,护卫性地站在他的身旁。   她的大丫鬟也被劫匪粗鲁地从马车上拖了下来,踢倒在地,狼狈地与周围那些护卫、婆子、丫鬟鲜血淋漓的尸体撞在一起。   这一刻,韦菀才恍然大悟,瞳孔几乎缩成了一个点,嘴角翕动不已。   这不是什么劫道。   是她的夫婿、她的枕边人要她死而已。   这个残酷的事实像是一道闪电劈中了她,一股直击灵魂的剧痛席卷全身。   她惨白的嘴唇颤动不已,喃喃地质问道:“为什么?”   为什么与她恩爱十载的夫婿会要她死?!   “为什么?”她忍不住又问了许彦一遍,声音嘶哑,定定地看着几步外的许彦,表情是那么悲怆,心如刀绞。   她实在想不明白。   面前的这个男人,与她成婚十几年,他总是那般体贴,那般温柔,也不曾纳妾,难道说过去那段夫妻恩爱的日子都是假的吗?   就算他不顾念夫妻之情,她们还有一双儿女呢!   韦菀的耳边再一次响起了顾燕飞那清冽如秋风的声音:“不然,夫人和你的孩子必死无疑!”   此时此刻,韦菀这才知道顾燕飞说的都是真的,不是胡言乱语,不是恐吓,是她看到了自己和孩子们的未来。   韦菀的心头弥漫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滋味,后悔也来不及了。   他动了这么大的阵仗,恐怕是早有谋算,不会因为一时的怜惜放过自己,可是……   “许彦,算我求你,别伤害瑶姐儿和珞哥儿。”韦菀颤声又道,通红的眼眸中夹杂着难以平复的惶恐、悲哀与愤懑。   许彦站在原处抬臂将怀中的许珞又托高了一些,神情与动作难掩疼爱之色。   他理所当然地说道:“我自然不会伤害珞哥儿。”   然而,当他垂眸看向被韦菀抱在怀中的许瑶时,眼神就冷下来,像是覆了一层冰似的,淡漠无情。   看着眼前这个陌生无比的男子,韦菀突然福至心灵,醍醐灌顶地想明白了一件事。   原来顾燕飞说的“孩子”指的是女儿,今天会死的人是她与女儿。   韦菀按着女儿的头,让她的小脸埋在自己怀里,不想让女儿看到她那个冷酷无情的父亲。   “为什么?”韦菀第三次问出了同样的三个字,声音更艰涩了,似乎除此之外,她也说不出别的话了。   瑶姐儿与珞哥儿一样,都是他的骨血、他的子女啊。   他为何对女儿如此残酷!   似乎看出了韦菀在问什么,许彦的表情更加冷淡,抿紧的薄唇间逸出了一个冷笑,却是一言不发。   韦菀的心更凉了,手脚发麻。   “爹爹,我困了,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回去休息?”许彦怀里的许珞揉了揉眼睛,绽出了一个睡眼惺忪的笑容,懒洋洋的,又带着几分撒娇的味道。   韦菀震惊得无以复加的目光转而落在了儿子的笑脸上,不敢相信自己所见所闻。儿子这时居然还笑得出来?!   许珞根本没看韦菀,很开心地又道:“难得出来玩,爹爹晚上带我去夜猎好不好?”   “我想吃爹爹亲手烤的兔子。”   “好。”许彦宠溺地对许珞说道,眼神柔和,“待会儿接上你娘一起去打猎,你娘可比我会烤兔子。”   “爹爹,那一言为定。”许珞更高兴了,愉快地抚掌道。   “珞哥儿!”韦菀忍不住喊着儿子的名字,不明白儿子怎么会这样。   他的父亲想杀他的生母与妹妹,他为何还笑得出来,为何可以视若无睹?!   韦菀感觉陡然间她的天地似乎都颠倒了过来,就仿佛她的夫、她的子都变成了别的人。   “别喊我,你这个欺负我娘的坏女人。”许珞不耐烦地斥道,终于转头看向了地上的韦菀与许瑶,“你才不是我娘!”   小孩子喜恶分明,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眸中写着赤裸裸的憎恶。   怦!怦!怦!   韦菀的心脏疯狂地乱跳,原本就混乱的心情此时更乱了,似有什么东西快要呼之欲出,又一时理不清。   在这种极度紧绷的情绪下,额角渗出了密集的冷汗。   夜晚的寒风一吹,她不由地打了个哆嗦,大声质问道:“许珞,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许珞是她唯一的儿子,自小就是被她呵护着长大的,可以说是捧在掌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这还是她第一次用这样的口气跟许珞说话。   许珞撇过了头,抱着父亲的脖子喊道:“我说了,不许你叫我的名字。”   许彦安抚地拍了怕许珞的背,冷冷地回了一句:“珞哥儿不是你生的。”   他这句话似是在安抚儿子,又似乎是为了对韦菀讲个清楚明白,让她做一个明白鬼。   当他再次看向韦菀时,眼眸中氤氲着暴风雨前的阴鸷,冷酷地说道:“有你在一天,卿儿就不能名正言顺地进府,母子团聚。”   “你占了卿儿的位置这么久,也该还给她了。”   他字字冰冷,透着浓浓的嫌恶。   韦菀深吸一口气,艰声道:“我从来没有不允许你纳妾……”   “我娘才不当妾!”许珞尖声打断了韦菀,略松的领口间露出的些许瘢痕仿佛沾染了鲜血似的。   他才不是庶子!   许彦又安抚地摸了摸儿子,愈发不快,“卿儿品性高洁,自有风骨,岂能为妾!”   “所以,你就要我死吗?”韦菀一字一顿地说道。   哪怕是她心头已经有了隐约的怀疑,还是被对方的这番话伤得体无完肤。   此时,她才真正地领悟到顾燕飞与她说的那寥寥数语是字字珠玑,每一个字都透着深意。   然而,她愚不可及,打断了对方的提点,无视了对方的警告。   终究,连累了女儿。   女儿还那么小。 第262章   韦菀还想说什么,可喉头像是被烈火灼烧似的,发不出声音,只能紧紧地抱着她的女儿。   她用怨毒的眼神看着许彦。   女儿也是他的骨肉,可是这个男人竟然如此狠心,为了杀她,连女儿也不肯放过。   许彦又深深地看了韦菀和许瑶母女一眼,抱着儿子往后退了一步,淡淡地下令道:“她们该上路了。”   这几个字犹如一道催命符般响起。   许彦忍不住回头朝马车来的方向望了一眼,黑漆漆的眸子幽沉幽沉。   周围的一支支火把只照亮了方圆十几丈,远方一片如墨般的黑暗,这无人的野外万籁俱寂,除了他们外,再无旁人。   出城的路上,韦菀曾说,顾二姑娘算到她与许瑶今天会死。   当时,他差点没失态,生怕韦菀会起疑心,所幸,韦菀这蠢的,完全没信。   想着,许彦的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不得不承认,那位顾二姑娘倒是真有几分本事。   “是,侯爷。”大胡子目露凶光地大声应道,唇角露出一个狰狞的笑容,面颊还沾了几点殷红的人血,刺眼得很。   他抬手将手里的屠刀高高地挥起,锋利的刀锋在火光中闪耀着刺眼的光芒……   趁着大胡子举刀那一刻的空挡,韦菀果断地抱着女儿在地上打了两个滚,躲开了这势如破竹的一刀。   “铮!”   大胡子一刀落了个空,狠狠地劈在了旁边的地面上,碎石飞溅。   韦菀附在女儿的耳边轻声说了一句:“快跑,去找你舅父舅母。”   她一把抓起护卫尸体边的一把剑,另一手赶紧将女儿朝路边的树林方向推了出去,声音嘶哑地又喊了声:“快走!”   她自己则抓着那把染血的剑朝那大胡子迎了上去,带着拼死一战的决绝。   为了女儿,她哪怕能把他们拖上一时半刻也好。   “铮!”   两人的刀剑激烈地碰在一起,火花四射。   韦菀虽是将门女儿,但自幼娇惯,习武时没好好学,力量又不如男子,只觉得手中一阵麻木,可她依然死死地抓着那把剑,就像是快要溺死的人抓着最后一根浮木。   被推出去的许瑶步履蹒跚,脸上都是泪痕,哭得早就哽咽。   小小年纪的女童也同样不理解父亲与兄长为何要杀自己与母亲。   她又喊了声“娘”,咬咬牙,转身就往另一个方向跑。   找大舅父!   找大舅父救娘!   不远处的许彦蹙起了眉头,觉得这些手下真是无用,他一把扯下了腰侧的玉佩,朝着那狼狈逃窜的许瑶抛了过去。   那块玉佩急速地飞出,又稳又准地打在了女童的右小腿胫骨上。   “啊!”许瑶吃痛地惨叫了一声,摔倒在地,摔了个五体投地。   她只是一个年幼的孩子而已,摔倒后,一时爬不起来。   “得得得……”   东南方忽然传来了隐约的马蹄声,在这寂静的夜晚越来越清晰,马蹄声是朝这边驰来的。   许彦面色一变,第一反应就是国公府的人是不是发现不对,所以派人追来了。   再一想,他又否决了这个猜测。   听这马蹄声来判断,来人只有一匹马,绝对不可能是国公府的人,国公府的人不可能是单枪匹马而来。   那应该就是偶然路过的路人了……这人恰好路过这里,也只能算他倒霉。   许彦心里起了杀意,紧紧地皱起了眉头,厉声下令道:“快一点!”   另一个三角脸的劫匪高声应命,快步朝许瑶的方向追了过去。   “瑶姐儿!”   韦菀慌张地回头朝女儿的方向看去,声嘶力竭地喊道。   她手里的长剑再次与那大胡子的刀交锋,发出“铮”的声响,这一次,那把长剑脱手而出。   而韦菀已经顾不上了,眼睁睁地看着那名三角脸的劫匪步步逼近前方那连滚带爬的女童,心如刀割。   一瞬间,她浑身的血液都凉了,几乎要冻结。   她后悔了。   她不应该这么自负的。   她不应该不听顾燕飞把话说完的。   明明顾燕飞已经告诫她了。   明明她的女儿本来可以逃过一死的,却因为她……   这一切的业障本该由她一人来承受的。   “瑶姐儿!”韦菀再次喊道,双眸几乎瞠到了极致,眸中的一道道血丝更密集了。   她的后方,那大胡子冷笑着将一把长刀从她背后捅了过去,这一刀干脆利落,毫不留情地刺进了她单薄的后背……   韦菀一眨不眨,清晰地看到许彦的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他的视线没有丝毫的偏移,就这么直直地看着她,看着许瑶。   她看到了她最宠爱的儿子一脸不耐烦地看着她,拍了拍许彦的肩膀,催促着什么。   左右韦菀也是个死人了,许彦收回了视线,一手摸了摸许珞的发顶,轻声安抚着:“我们走吧。”   后方那“得得”的马蹄声越来越近,许彦抱着儿子转身就要回马车,淡淡地丢下一句:“别留活口。”   “嗖!”   一道羽箭划破暗夜的空气,马蹄声传来的方向急射而来,如闪电般,带着一股凌厉的锐气。   羽箭自东南方射来,韦菀看得分明,一眨不眨地看着那支羽箭急速地从她的胳膊旁擦过,狠狠地射穿了那大胡子持刀的右手。   “啊!”大胡子口中发出了一阵凄厉无比的惨叫声,不由松开了手里的刀。   那只被利箭射穿的手掌颤抖不已,伤口汩汩地流出鲜血。   “嗖嗖嗖!”   又是连续数箭从黑暗中射出,第二箭自那三角脸的眉心射入,直穿头颅;第三箭穿过了一名劫匪的胸口;第四箭一箭封喉……   这连续数箭射出,皆是箭无虚发。   随着这些中箭的劫匪倒地不起,他们手里的火把也一个个地掉在了地上,周围一下子暗了不少。   “瑶姐儿。”韦菀挣扎着扑过去,一把抱住了狼狈不堪的女儿,背上扎的那把长刀随着她这个动作掉落在地。   鲜血急速地从伤口溢出,染红了背后的衣料,鲜血“滴答、滴答”地滴落地面。   这一幕是何等的惨烈。   方才还忍着没哭的女童在被母亲抱住的那一刻,嚎啕大哭起来:“娘,娘,娘……”   她反反复复地喊着娘,仿佛可以从这个字中得到无限的力量与宽慰。   不远处正要上马车的许彦惊住了,面色大变。   他赶紧朝羽箭射来的方向望去,就见前方不远处一个身穿雪青衣裙的少女骑着一匹红马朝这边走来,手持一把长弓。   在这荒郊野外,相貌清丽脱俗的少女显得分外突兀。   夜风阵阵,撩起少女的裙摆和衣袖,猎猎作响,衬得她的气质飞扬飒爽。   这是何人?!许彦赶紧将怀中的许珞放进马车中,一把拔出身侧的配剑,用提防的目光望着顾燕飞。   他不认得顾燕飞,但是韦菀认得,看着顾燕飞的目光一亮,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惊喜之色。   是她,竟然是她!   韦菀的眼眶中盈满了泪水。   那是劫后余生的泪水,此时的她甚至感受不到身体上的疼痛。   许瑶在娘亲的背上摸得满手是血,小脸上惊魂未定,颤声道:“娘,您流血了……”   “我没事。”韦菀柔声安抚着女儿。   她能感觉到身体因为失血越来越凉,却是努力地强撑着。   顾燕飞策马来到韦菀和许瑶母女的身边,一派云淡风轻,心里却是松了口气:差一点就没追上。   为了找这对母女,这一下午也是一波三折。   先是韦菀一怒之下走得太急,卫国公夫人没能在仪门拦下她,后又立刻让人去了吉安侯府,谁想还是晚了一步。   侯府的门房说,韦菀夫妇俩与龙凤胎刚离开,说是去乌山庄小住两日。   于是,卫国公府的一众护卫又快马加鞭地赶去了乌山庄,然而,一路上都没追到人,乌山庄也没有人。   护卫们只得又返回了国公府回禀,这下,卫国公夫人是真急了,她和卫国公一同登门顾府,求顾燕飞帮忙。   “姐姐,你是来救我们的吗?”许瑶也记得顾燕飞,两眼放光地喊道。   “你们也太难找了。”顾燕飞随口叹道。   她不可能提前知道他们会去哪儿,只能在一路上不停掐算,七万八绕地才寻到了这处平日里没什么人来的荒郊野外。   她胯下的汗血宝马得意洋洋地恢恢叫了两声,似乎在说,多亏了它。   确实多亏了它了。顾燕飞摸了摸它修长的脖颈。   虽然……   顾燕飞的目光飞快地在浑身是血的韦菀身上扫了一眼。   虽然韦菀身上的死气未消……   不过,总算是赶上了。 第263章   “你是谁?!”许彦对着顾燕飞厉声质问道,将手里的三尺长剑抓得紧,同时对着周围剩下的几名匪徒使着眼色,“你别多管闲事。”   他心里的杀意更浓了:且不说这个路人杀了他好几人,无论如何,她是肯定留不得的。   韦菀是卫国公胞妹,又是幼妹,若非如此,自己又何须忍这么久。   所以,今天这件事绝对不能留活口。   打扮成劫匪的几个男子接收到主子的眼色,立刻就朝骑在马上的顾燕飞逼近,呈包围的姿势。   那个大胡子一咬牙,一把拔出了手掌上的那支箭,痛得他面容扭曲,手掌上的鲜血流得更凶。   他扯下一块衣料,用牙齿咬着衣料,胡乱地包扎好了受伤的右手,又用左手从地上捡起了一把长刀,如狼般嗜血的目光射向了顾燕飞,杀意腾腾。   韦菀心里咯噔一下,搂着女儿仰视着马上的顾燕飞,赶紧道:“不用管我,我只求你带上我的女儿,你们赶紧逃!”   双拳难敌四手,方才顾燕飞是占了出其不意的便利,在许彦和他的下属已经有提防的前提下,凭借顾燕飞一个弱女子,很难对抗。   韦菀的嘴唇白得没有一点血色,脚下的地面已经被鲜血浸透,但脊背依然笔直。   “顾二姑娘,快走!”韦菀死死地盯着顾燕飞,硬声又道,那赤红的双眼似在说,不要在这里白浪费了这条命!   顾燕飞略一挑眉,再看韦菀时,神情间多了些许好感。   她与韦菀也就一面之缘。   她警告了,韦菀不信,那么无论是生是死,都是韦菀自己的选择。   她能看到别人的生死,并不意味着,她就应该对所有人的命运负责,众生万千,她哪里管得过来。   她这趟出京,只是因为和卫国公府的交情,顺手帮上一把。   但这会儿,韦菀倒是让她有了几分另眼相看了。   在曜灵界,顾燕飞见多了那种死到临头非要拉别人也一起死的人,无论这“别人”是仇人,还是路人。   相较下,韦菀的心性倒是不错。   “别急。”顾燕飞掏出一张符纸。   手一抖,符纸燃烧,一道耀眼的红光自她指间飞出,直冲云霄,在夜空中绽放出一朵巨大的烟花。   那血红色的光芒照亮了一大片夜空,也照亮了下方的荒野,犹如那黑暗中的灯塔为迷路的旅人指明了方向。   许彦这下是真得慌了,眼神惊疑不定。   刚刚韦菀喊的是顾二姑娘!   那个算到了他今天会动手的顾二姑娘?!   她刚刚发出的信号弹,莫不是卫国公府的人也在附近?   如果卫国公府的人此刻赶到,看到这一幕的话……   许彦越想越慌,冷汗涔涔,不敢再想下去。   “动手。”许彦再一次狠狠地下令道,俊朗的面庞在上方夜空的红光映衬下,仿佛染了无数鲜血的恶鬼。   事到如今,他也不可能再回头了。   他必须杀人灭口,在更多的人赶来这里之前杀人灭口!   “是,侯爷。”大胡子等人厉声应道,决定速战速决。   面对这些凶神恶煞的男子,顾燕飞连眼角眉梢都没有动一下,笑吟吟地从高高的马背上俯视着不远处的许彦道:“你知道言灵吗?”   许彦一脸莫名其妙。   顾燕飞左手一抖,掌心就多了一个小巧的罗盘,随便一拨,对着许彦戏谑一笑:“呦,血光之灾。”   “……”许彦的眉头蹙得更紧了,严阵以待。   她是想故弄玄虚,亦或是……   “咔嚓……”   顾燕飞话音才落下,路边的一棵大树突然拦腰折断,粗壮的树干向道路中央倒了下来,宛如一座大厦倾倒,巨大的阴影压迫在许彦的头顶。   怎么会?!   许彦瞳孔翕动,眼眸瞬间瞪大。   “咚!”   那沉重的树干压在了许彦与旁边的那辆马车上,如小屋般的马车被树干压得往另一侧倾倒,发出一声巨响,马车里的许珞发出不安的尖叫声。   周围尘土飞扬,一片朦胧的灰雾弥漫开来。   被压在树干下的许珞额头红肿,两眼紧闭,似乎是昏迷了过去。   这一幕看得不远处的大胡子等人惊呆了,四肢僵硬,久久动弹不得。   这……这未免也太玄了吧!   这位顾二姑娘不过是一句话,就发生了这么离奇的事,若非亲眼所见,他们简直不敢相信。   大胡子用左手的长刀指着顾燕飞,刀尖微微颤抖,外强中干地嚷道:“你……你到底做了什么?!”   顾燕飞一手拿着她的罗盘,清冷的目光慢慢悠悠地扫视了众人一圈,凡是被她目光扫到了之人都忍不住地头皮发麻。   顾燕飞叹息着摇头,用一种带着悲悯的语气叹道:“血光之灾啊。”   大胡子等人下意识地看向了被大树压在底下的许彦,脸色皆是微微发白。   不会吧?   不可能那么灵吧!   众人不由心跳怦怦加快,赶紧朝路边看了看,生怕又有哪棵大树又拦腰折断……   大胡子只是迟疑了这么一瞬,就果断地高声道:“是这丫头在装神弄鬼,先把她给解决了!”   其他人也觉得有理,手持着长刀继续向顾燕飞逼近,面目冷肃。   韦菀看看马背上气定神闲的顾燕飞,又看看那些杀气腾腾的男子,一咬牙,不顾背上的伤,吃力地又从地上捡起了一把剑……   “得得得……”   东南方传来了更杂乱的马蹄声,至少有数十匹马朝这边飞驰而来,渐行渐近,越来越响亮,如雷动般隆隆作响。   “咻!咻!咻!”   三支羽箭齐头并进地破空而来,带着气吞山河的气势,凌厉异常。   数十人策马而来,为首之人正是卫国公。   卫国公老当益壮,三矢同时射出,只听三声落地声同时响起,三人中箭倒下。   每一箭都是一箭毙命。   不过是顷刻间地面上就又多了三具尸体,一个个眼睛瞪大老大,死不瞑目。   地上的鲜血流淌,血流成河。   夜风一吹,浓郁的血腥味挥之不去。   大胡子等另外四人面色大变,望着朝这边驰来的卫国公以及他身后的一众护卫,慌了,也怕了。   其中一人犹豫地望着被压在大树下的许彦,慌忙道:“厉哥,不如我们带着侯爷先……”逃吧。   大胡子咬牙一点头,几人提着刀朝许彦方向跑去,合力将昏迷的许彦一点点地从树下拖出。   “得得得……”   卫国公一马当先地策马冲了过来,一眼就看到了重伤的韦菀,她身上的衣裳几乎变成了一件血衣,触目惊心,看得卫国公目眦欲裂。   “阿菀!”   “十二妹!”   卫国公夫妇俩同时喊了出声。   后方十几丈外,卫国公夫人也焦急地策马而来,与一众护卫们一起策马赶到了。   看着前方满身是血的韦菀以及泪流满面的许瑶,卫国公夫人心如刀绞。   婆母四十余岁才诞下韦菀,产后体虚,韦菀几乎是由卫国公夫人一手带大的,给她启蒙,教她女红,教她人情世故与管家……和养女儿也没多大差别了。   韦菀自小金尊玉贵,骄傲飞扬,她这辈子遭过最大的罪,就是生产时痛了三天三夜才诞下双胞胎、   他们的小阿菀过去这二十七年何曾受过这样的罪!   “大哥,大嫂……”韦菀看到兄嫂都来了,整颗心放下了,声音微微颤抖着,虚弱无力。   她的眼眶也同样含着晶莹的泪水,这是喜悦的泪水。   女儿的命保住了。   那就好,那就好!   韦菀放心了。   直到此刻,她才感觉到背上的刀伤传来钻心的疼痛感,她的四肢因为失血过多早已冰凉冰凉。   “咣当。”   她强撑的最后一口气终于散了,手里的那把剑也掉在了地上。   她眼前一黑,脱力昏厥了过去。   “娘!娘……”   小丫头惊慌失措地大喊了起来,小脸上涕泪横流,扑在母亲的身上,娇小瘦弱的身体不住颤抖着。   “……”卫国公夫人从马上飞身而下,三步并作两步朝韦菀跑了过去,双眼通红,含满了泪水。   “大舅母,救救我娘!”许瑶惶恐不安地哭喊道,又扑过去拉卫国公夫人的手。   她的右小腿胫骨还痛着,脚只是落地,右小腿就下意识地一缩,面露疼痛之色。   顾燕飞轻盈而娴熟地从马上一跃而下,也来到了韦菀身旁,蹙眉看了看许瑶被磨破的掌心,又看了看落在地上不远处的一块碧玉佩,若有所思。   “燕飞……”卫国公夫人既忐忑又期盼地盯着顾燕飞,想问她韦菀可还有救。 第264章   顾燕飞探了探韦菀的脉搏,从袖中摸出了一张符,将符纸贴在了韦菀背上还在汩汩流血的伤口上,解释了一句:“这是止血符。”   止血符顾名思义,当然是止血用的。   所以,韦菀还有救对不对?卫国公夫人眼底浮现一丝希望的火苗。   看着呼吸微弱、奄奄一息的幼妹,卫国公脸色铁青,额角暴起根根青筋,既生气,又心痛,拔高嗓音怒道:“杀!”   他的心头滔天的愤怒随着这一声宣泄了出来,声音如龙啸般响彻云霄,气势逼人。   “留个活口。”跪在韦菀身边的卫国公夫人艰声道,声音沙哑,泪水更是抑制不住地自眼角淌落。   见卫国公没有反驳,一众护卫也明白主子的意思了,训练有素地分工行动。   今天随卫国公前来的这些护卫个个都是国公府的精锐,甚至还陪同卫国公上过战场,手上个个都见过血。   他们全都身手极好,几个人刀起刀落,就杀了三个着灰色粗布短打的劫匪,只留下最后的那个大胡子。   为免大胡子自杀,其中一名护卫又出手如电地卸了他的下巴,痛得他面目扭曲。   这一切发生在十息之间,一切已经尘埃落定。   “国公爷,其他人都已经就地处决。”几个国公府的护卫押着那大胡子去向卫国公复命。   躺在的许彦直到此刻才幽幽地醒转过来,抬手摸着高高肿起的额头,触手都是血。   他的脑子里还在嗡嗡作响,整个人浑浑噩噩的。   许彦近乎无声地呻吟了一声,一睁眼,就看到了几丈外的卫国公夫妇,昏迷前的记忆迅速回笼。   见卫国公夫妇的注意力都在韦菀身上,许彦紧紧地攥了攥拳头,眸色晦暗。   他咬着牙没做声,艰难地从树干与马车之间的空隙匍匐地爬出,然后爬进了那辆倾倒的马车中。   不一会儿,他就把许珞从马车里抱了出来,一手捂着儿子的的嘴,躬着身悄悄地往马车后方绕去,蹑手蹑脚……   许彦只顾着抱着儿子跑路,以为卫国公府的人都没注意到他,却不知后方一双清清亮亮的杏眸正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顾燕飞侧身把地上的那块碧玉佩捡了起来,指腹在玉佩上摩挲了两下,只见玉佩上刻着一头咆哮的猛虎,明显是属于男子。   她又不动声色地看了看小姑娘蜷缩的右小腿,心里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顾燕飞往玉佩中灌注了一点点的灵力,随手一掷,衣袖随之飞扬……   那闪着白光的玉佩在半空中划出一道长长的曲线,准确地砸在了许彦的后脑上。   “咚!”   许彦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高大的身躯就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连他怀里的许珞也狼狈地摔了个五体投地,男孩“哇”地哭喊了一声。   国公府的护卫们正在检查地上的那些尸体,此刻才注意到这一幕赶紧冲了上去,就把昏迷不醒的他给拿下了。   “大舅父!”许珞从地上爬了起来,掌心被地面上的石子磕破了皮,疼得他小脸皱成了一团。   他想冲过去找卫国公,却被两个护卫合力拦下了,不让他靠近卫国公夫妇。   他还小,面对两个人高马大的护卫,犹如婴儿般脆弱。   护卫长赶紧过去请示卫国公:“国公爷,这吉安侯世子许珞该如何处置?”   卫国公还未回答,被护卫拦下的许珞已经扯着嗓门叫嚣起来:“大舅父,他们胆大包天,竟然敢拦我,你快打死他们!”   许珞目露桀骜的凶光,下巴高高昂起。   “抓起来。”卫国公果断地吩咐护卫长道,眼神冷漠地看着男童。   别说许珞这孩子身世存疑,就算他真是韦菀生的,他性情这般乖僻桀骜,自己身为长辈也得管。   护卫长明白卫国公的意思,直接照办。   “燕飞,血止住了……阿菀伤口的血是不是止住了?!”卫国公夫人一直盯着韦菀的伤口,激动地喊了出来。   顾燕飞点点头:“血暂时止住了。”喂她服下了一颗丹药,才又问道:“附近有没有庄子?”   “有,有!”卫国公夫人忙答道,“就在距离这里最多两里路的地方。”   卫国公一声令下,众护卫们先是合力将那辆倾倒的马车扶正,又重新换了两匹拉车的马。   最后,卫国公将昏迷不醒的韦菀抱上了马车。   众人火急火燎地匆匆上路,由一名熟悉地形的护卫在前方领路,一盏茶功夫后,一行车马就抵达了卫国公夫人说的那处庄子。   庄子里的人完全没想到卫国公夫妇会忽然来此,整个庄子一下子就沸腾了起来,灯火通明,宛如白昼。   不到一炷香功夫,众人就在庄子里安顿下来,一切井然有序。   韦菀被安置在了一间厢房里,有婆子给她擦拭了身体,仔细地包扎了腰部的伤口,又给她重新换了一身衣裳。   为了避免压到伤口,婆子仔细地给韦菀调整了一个侧卧的睡姿。   许瑶握着韦菀的手寸步不离地守在她身边,目光死死地盯着她安详的睡脸,片刻也不肯离开。   顾燕飞喝了半盅茶后,就听榻边的许瑶在喊:“娘……娘,您觉得怎么样?”   床榻上的韦菀眼睫微颤,幽幽地睁开了眼,眼神还有几分恍惚,她下意识地反握住了女儿的小手。   顾燕飞、卫国公与卫国公夫人皆是闻声而去,顾燕飞扫视了一番韦菀的脸庞,不动声色地挑了下眉梢。   榻上的韦菀印堂还是覆着一层死气未散。   韦菀眨了眨眼,眼神清醒了不少,嘴唇因为失血过多惨白如雪,还很虚弱。   她直直地看着顾燕飞,真诚地说道:“顾二姑娘……谢谢你。”   若非是顾燕飞及时赶到,今天她与女儿这两条命非折在那里不可。   回想着昏迷前发生的一切,韦菀的心头充斥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悲哀与无力。   韦菀的目光又慢慢地看向了卫国公夫妇,声音沙哑地问道:“大哥,大嫂,你们是怎么找来的?”   卫国公夫人在榻边坐下,伸出一根食指轻点着韦菀的额心,叹道:“你啊你,就是一副急脾气!”   “你跑得这么快,我们追都追不上……”   “……”韦菀抿了抿唇面露尴尬之色,一时哑口无言。   她一向最宝贝一双子女,在卫国公府的时候,听到顾燕飞咒她与孩子会死,当下气得不轻,也不想听顾燕飞把话说完,尤其当时又见大嫂和娇娘都向着顾燕飞,更是火冒三丈,一气之下就走了。   就因为她一时冲动,她差点害了她自己,更害了女儿。   韦菀闭了闭眼,语调艰涩地问道:“许彦呢?”   她深吸一口气,徐徐地、坚定地说道:“我要见他。”   卫国公其实不想让妹妹再见许彦,可他也知道以妹妹的性子必须让她见一见许彦,否则她下半辈子怕都无法释怀。   “去把许彦……还有许珞一并带来。”卫国公对着旁边服侍的婆子吩咐道,那婆子领命后,就匆匆地出去了。   紧接着,卫国公夫人就让另一个婆子把许瑶带了下去,许瑶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厢房内只剩下了他们四人。   屋内静了一瞬。   韦菀深吸一口气,苦涩地说道:“许彦他说,他说……”   她一直紧绷的心弦因为面对她的亲人,终于崩断了。   她的泪水疯狂地自眼眶滑落,声音嘶哑地说道:“他说,珞……许珞不是我生的。”   “许珞是他和别的女人……”   想着许彦说到卿儿时的深情,韦菀的心脏又是一阵抽痛,眼眶更酸涩了,泪水滚滚落下。   她的夫君背叛了她,孩子已经六岁了,意味着他与那个女人至少暗通款曲七年……甚至更久,而她毫无所觉。   韦菀又闭了闭眼,贝齿深深地陷进下唇中,几乎咬出血来。   卫国公夫人俯身用一方帕子仔细地拭去韦菀眼角的泪水。   韦菀勉强对着卫国公夫人露出一个宽慰的笑容,可是笑容却是苦涩无比。   她定了定神,又道:“当年,我请过不少大夫,也请太医看过,明明都说怀的是双生子。”   “许珞怎么会不是我生的?!”   韦菀直到此刻仍不愿意相信这个事实,气息凌乱急促。   “……”卫国公夫人的心头沉重得像是压着一座山,欲言又止地抿了下嘴唇,忍不住转头去看顾燕飞。   顾燕飞立刻接口道:“从卦象来看,令嫒有一个孪生妹妹。”   “你生的应该是一对双胞胎女婴。”   女婴?!韦菀的双眸瞪大,有那么一瞬,脑子里一片空白。   她艰难地咽了咽口水,问道:“那个孩子呢?瑶姐儿的妹妹呢?”   她根本不敢去想,不敢去猜测,心脏猛烈地收缩着。   顾燕飞看着韦菀的眼睛,徐徐道:“卦象显示,那孩子已经死了。”   在听到这句话的那一刻,韦菀一手猛然抓住了下方的褥子,紧紧地捏紧,捏得指尖发白,手背上的根根青筋暴起。   韦菀的脑子里嗡嗡作响。   在极致的震惊之后,一股强烈的悲怆感席卷她全身,心中似有什么东西四分五裂。   这一回,她没有再说不信。   即便她再不愿意去相信,那就是真相。 第265章   “为什么?”韦菀喃喃地问道,似乎在自语,又似乎在问顾燕飞,“到底是怎么回事?”   韦菀的心头有许许多多的疑问。   “一会儿你问问他本人就知道了。”顾燕飞淡淡道,双眸似被水浸过一般,透着凛凛冷光。   她能算到双胞胎中有个女婴出生后不久就死于非命,能算到韦菀和她的孩子今日会有死劫,却不可能算出各中的隐情与原因。   韦菀努力地压抑着自己的情绪,但即便如此,她攥着褥子的手指还在细微地颤动着,混乱的眼眸中闪着激烈的阴影。   不一会儿,就有两个护卫押着许彦、许珞父子进了厢房,让这间原本就不大的屋子一下子就显得拥挤了不少。   许彦额头的伤口已经止血,但还是高高地肿了一大片,发髻散乱,身上依旧穿着原来的那身天青色直裰,凌乱的衣袍上布满了尘土与草叶,与平日里那个光鲜亮丽的吉安侯判若两人。   许彦一手牵着许珞的手,身形僵直地朝榻上的韦菀走来,眼神阴晴不定。   有那么一瞬,韦菀几乎是不认识许彦了。   她努力地压抑着心头翻涌的恨意,恨意如虫子般嗫咬着她的心脏,一双眼眸如染了血似的通红。   这么多年来,她一直一心一意地爱慕着这个男人,为他甘愿付出一切,可现在,她发现她对他的爱意已经消失殆尽,就在刚刚短短的时间内彻底地被磨灭了。   她看着他,他也看着她。   周围的其他人在这一刻像是不存在似的。   许珞略带几分焦虑与不安地仰首环视着在场的大人们。   韦菀死死地盯着许彦良久,见到他后说的第一句是:“我的女儿呢?”   许彦以为她说的是许瑶,没理她,反而嗤笑地摇了摇头,看向几步外的卫国公,冷冷道:“大舅兄这是怎么了?”   “本侯也是堂堂朝廷勋贵,虽比不上卫国公府,但也是吉安侯,大舅兄你对本侯这般喊打喊杀,是何道理?!”   许彦傲然而立,一派从容镇定的样子。   他们吉安侯府也是太祖皇帝钦封的侯爵,只比四大国公府低一等,卫国公没有资格越俎代庖地代朝廷处置自己。   卫国公眼神阴沉,似有一场暴风在其中肆虐,大步往前朝许彦逼近了两步,他比许彦高了半个头,虽然老迈,但体格依然挺拔,如一座高山般伫立在许彦身前。   他一字一顿地说道:“许彦,你杀妻杀女,惨无人道!”   许彦唇角绷紧,锋利的眼角下压,看着卫国公的眸中闪过一抹阴鸷。   “大舅兄何出此言!”他随手掸了下袖子,略带几分不快地说道,“杀妻杀女?这莫非是菀儿说的?”   说着,许彦幽幽地长叹了一口气,“哎,我早就想跟大舅兄说了,菀儿她……她也不知道是中了邪,还是得了癔症,最近时而清醒,时而糊涂……”   “胡说八道!许彦,我何时得了癔症!”榻上的韦菀怒气冲冲地打断了他的话,胸膛起伏不已。   她感觉自己似乎从不曾认识过眼前这个枕边人,就仿佛从前的他身上一直披了一层画皮似的,直到今日,这层血淋淋的画皮终于被揭了下来。   “大舅兄,菀儿的事……我母亲也是知道的。”许彦对着卫国公又叹了口气,接着无奈地对韦菀再道,“菀儿,你累了。等回府后,好生休息休息。”   他的语气、神情温和一如往日,相当耐心,就像在哄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这若是韦菀自己不是当事人,她怕就要信了许彦五分,毕竟许彦对外从来就是一个温文儒雅、风度翩翩的美男子。   一瞬间,韦菀体会到了何为有理说不清的憋屈感,明明她才是受害者,却被对方反咬了一口。   一口血梗在了她喉头,上不上,下不下。   “许彦,都到了这个地步,你还要倒打我一耙吗!”韦菀气急地想要起身,却不慎牵动了背后的伤口,面露痛楚之色,气息微喘。   “不许凶爹爹!”许珞紧抓着许彦的手,以一种敌视的眼神看着榻上的韦菀,尖声怒道。   顾燕飞抬手将情绪激动的韦菀压回了榻上,语声懒懒地警告道:“别动。”   被少女清亮如浩瀚星辰的眼眸一看,原本像是炸毛猫似的韦菀瞬间就乖顺了,心火逐渐平息,只是心头依然五味杂陈。   她的夫,她的子,原来都不是她的。   顾燕飞扫视着许彦、许珞父子,淡淡问道:“吉安侯,你可曾见过令郎身上的瘢痕吗?”   说话间,她慢慢地朝父子俩走了过去,口角噙着一丝意味不明的讪笑。   许彦定定地看着顾燕飞,面无表情,一言不发,那冷如寒冰的眼眸中透着浓浓的提防。   顾燕飞紧紧地盯着对方的眼睛,接着道:“六年前,有一个女婴在出生后不久就死了,你可你还记得那个女婴吗?”   她的语气非常缓慢,带着一种独特舒缓的节奏,瞳孔漆黑如深潭,泛着幽幽的清光,神秘莫测。   许彦眼眸微微睁大,恍惚了一下。   他的记忆在她这番话的牵引下回到了六年前,耳边仿佛听到了女婴“哇哇”的啼哭声,记忆犹新。   顾燕飞又朝许彦走近了一步,幽幽道:“她还不曾离开哦。”   少女的声音又清又冷。   许彦:“……”   “你可曾仔细看过令郎的后背吗?”顾燕飞抬手指向了紧抱着许彦的许珞,许彦的视线也不由自主地被她引导了过去,从他的高度俯视下去,可以看到宽松的领口透出的几道火焰形的红色瘢痕。   许彦冷哼反问道:“那又如何?”   九年前,卿儿的后背也曾长过大片红斑。   后来,卿儿离开了他,他足足寻了她两年才在扬州找到了她,那时,卿儿后背的红斑已是大好,只剩下两三个指甲大小的红斑而已。   许彦确实看过许珞的后背,只不过,那是在两个月前许珞的背上刚长出红斑的时候。   当时,许彦见儿子身上的红斑与从前卿儿背上的一般无二,也就没太在意,左右过些时日就会好。   男孩子身上长几个红斑也不算什么,只要没长在脸上,不妨碍袭爵就行。   “再看一次也无妨。”顾燕飞清澈如明镜的眼眸仿佛能洞悉人心般,轻轻一笑,小脸转向了卫国公,一侧唇角绽出一个笑涡。   卫国公心领神会,对着身旁的护卫使了个眼色。   那机灵的护卫冷不防地上前,粗鲁地一把扯下许珞身上那身水蓝色的夹袄。   “嘶!”   护卫动作粗鲁,把那件袄子撕出了一道大口子,再将中衣也一并扯下,露出了男童的后背。   清瘦的后背上,背脊骨与肩胛骨轮廓清晰,那血红色的瘢痕比中午时更红艳了,仿佛一张五官清晰的鬼面,一对妖异的狐狸眼怨毒阴冷,似要摄人心魄。   这……   许彦只看了一眼后,立刻就回避地移开了目光,眼神闪烁不定,甚至连脸色都呈现微微的苍白,似是受了惊吓。   顾燕飞毫不避讳地轻笑了一声。   接着,她就朝另一个方向望去,声音拔高了两分:“你看到了没有?”   这句不是对许彦说的,而是对着门帘后才刚刚被护卫带来的一个年轻女子说的。   女子约莫二十五六岁的样子,一头鸦羽般的青丝梳了个简单的纂儿,瓜子脸上嵌了双黑白分明的荔枝,相貌温婉,生得一身冰肌玉骨,只是发髻边散下了几缕乱发,珠钗歪斜,略有些狼狈。   一袭素净的青色襦裙掩不住她婀娜有致的身段。   “卿儿。”许彦脱口喊道,眼神突转森冷,尖锐地划过卫国公的脸。   卫国公唇角浮现了一抹冷笑,迎视着许彦的视线。   在得知许珞的身世有疑后,卫国公先是遣了人手前往乌山庄追赶韦菀他们,同样也派了另一波人去查许彦。   从前也就是卫国公不曾怀疑这个妹夫罢了,真要查,也不难,国公府的人很快就查到了许彦在城西的一处宅子里安置了他的外室,至今也有近七年了。   护卫们就把这外室拿下了,刚刚才把人押来了这处庄子。   名叫卿儿的青衣女子恍然不觉周围的暗潮汹涌,目光怔怔地看着儿子背上那如鬼脸般的血红瘢痕,清秀的瓜子脸上苍白如纸。   “娘!”男童也看到了青衣女子,松开了许彦的手,他背上的“鬼脸”随之动了,嘴唇咧开,勾出一个阴恻恻的弧度,似在对人诡笑一般。   卿儿不由心乱如麻,心脏在耳边疯狂地跳动着。   她的神情在极短的时间内变了好几变,从心痛到惊慌,再到难以置信,眼中盈满了晶莹的泪水。   “珞哥儿!”   卿儿声音嘶哑地喊道,跌跌撞撞地冲到了许珞跟前。   她连忙蹲下身,心痛地抱住了男童,从手到身体全都不可抑制地抖了起来,嘴里反复地喃喃道:“怎么会这样?怎样会……”   她的神情、她的语气悲痛至极,脸上仅有的血色也渐渐褪去。 第266章   “卿儿,你没事吧?”许彦深情款款地注视着她,语调下意识地变得柔软。   卿儿魂不守舍地摇了摇头,意思是,她没事。   “娘,”许珞眷恋地依偎在卿儿的怀中,犹如乳燕归巢,“你终于来了!”   这母子情深的一幕自然也被榻上的韦菀收入眼内,让她觉得自己只是一个不相干的外人,一个横插到他们之间的外人。   她眼神复杂地看着这一家三口。   许珞与许瑶都长得像许彦,两个孩子长相相似,直到眼前这名叫卿儿的女子出现,韦菀才发现许珞四分像许彦,另外四分像他的生母,他的耳朵、嘴唇都像他的生母。   许珞抬手指向了周围的众人,噘着嘴,气呼呼地对着女子抱怨道:“娘,他们都欺负我!”   他白皙俊俏的脸颊气得鼓鼓的,眼神阴鸷。   他自出生后,就是吉安侯府唯一的嫡子,人人都捧着他,哄着他,自他背上长出红斑的这段日子,韦菀因为心疼他,更是纵着他,他顺风顺水惯了,何曾像今天这般被人欺负过。   许珞的手指从周围的众人身上一个个地指过,卫国公夫妇、那些护卫、榻上的韦菀……以及顾燕飞。   卿儿抬眼看去,泪眼朦胧的眼睛恰好与顾燕飞四目相对。   “你们听见婴儿的哭声了吗?”顾燕飞轻轻地叹息,“她死了,但是魂魄不愿意离开,游荡于人间,她还紧紧地跟着你们,盯着你们……”   字字清晰,清清冷冷,仿佛每一个字都敲击在了人的灵魂深处。   “……”卿儿周身一颤,不由打了个冷战。   她想移开目光,可身体却不听使唤,动弹不得,就仿佛里里外外,从身体到灵魂,再到埋藏已久的那段记忆,都被眼前这个少女看透了。   莹莹的灯火照在顾燕飞的小脸上,她的头发与肌肤似乎都在发光,如梦似幻,不似这尘世之人。   顾燕飞的目光牵引着众人的视线看向了许珞后背上的“鬼面”,慢悠悠地说着:“瞧,她正看着你呢。”   “她在向你招手呢,真是个好孩子……”   顾燕飞突然轻笑了一声,笑声有种空灵飘渺之感。   话落之时,这门窗紧闭的屋内,忽然就无风自起地飘起了一股阴风,将她的衣袖和裙摆拂起,一派飘然欲仙,又让人觉得莫名诡异。   许彦与卿儿皆是额头渗汗,感觉脖颈后方一阵发凉,汗毛倒竖,似乎那“鬼面”赤红如血的眼睛正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们似的。   韦菀的双眸也是猛然睁大,望着许珞后背上的“鬼面”,那晦暗的瞳仁中有悲伤,有热切,有悔恨,有遗憾,唯独没有恐惧,似乎在期盼着什么。   夜色沉沉,此时已是两更天,窗边的桌上点着一盏油灯。   灯火随着乍起的阴风摇曳,屋子里的气氛阴森森的,男孩后背上血红色的瘢痕在摇曳的灯火中时明时暗。   这明明只是皮肤上的瘢痕,可越看越像一张狰狞扭曲的鬼面,宛如一个婴儿在薄薄的皮肤下挣扎着,叫嚣着,脸上露出瘆人的微笑,仿佛它随时都会破皮而出。   “啊!”卿儿受惊地叫了一声。   那明明暗暗的灯火中,她的脸色更苍白了,白得近乎透明。   她惶惶不安地看着许珞背上那妖异的红痕,纤瘦的身子抖如筛糠,眼神混乱得没有焦点,喃喃说道:“不,不是的。”   她纤白的手指一把抓住了许彦的袍子,依赖地靠向他,那受惊的目光惶惶地看着许珞背上的血红瘢痕,似在看着另一个人,声音发颤:“是你的身子太弱。”   “不要伤害珞哥儿,这一切都是你娘的错,是她抢走了我的儿子……”   “……”韦菀的脸色也同样变得愈发苍白,眼神明暗不定,隐约有些听明白了。   她的另一个女儿,并不是生下来就夭折的,那也就是说……   顾燕飞无喜无悲的声音回荡在寂静的屋子里:“女婴的魂魄无处可去,只能寻个地方寄生。”   “而与她血脉相连之人,与她仇人血脉相连之人,便是这最佳的人选,这就是因果。”   “现在还只是刚开始而已。”   “他身上的这瘢痕会越来越重,然后痛疼难当,附在他身上的婴灵会逐步侵蚀他的魂魄,最后撕裂他的魂魄……让他永世不能超生。”   “就快了!”   随着顾燕飞的述说,一旁的许珞忽然间皱起了眉头,烦躁地挠起了自己的胳膊,嘴里嘀咕道:“娘,我痒,我的背好痒……”   他用力地挠了胳膊上的红痕几下,小脸皱成了一团,“痛……娘,我觉得背上又痛又痒。”   男孩扭动起身体,一会挠胳膊上的红斑,一会儿又去挠背,整个人躁动不安,两眼也变得红通通的,在这光线昏暗诡异的屋子里,与他背上的“鬼面”彼此呼应。   许彦生怕许珞乱挠反而抓伤他自己,连忙抱住了儿子,惊疑不定地看着顾燕飞,似乎在思索着她说的到底是真是假。   卿儿一会儿看看儿子,一会儿看看顾燕飞,心头如同被针刺般,一阵锐痛。   她眸中露出惊恐之色,泪水急速地盈满眼眶,凄婉地哀求道:“这位姑娘,你能救他是不是?”   “稚子无辜。”   “你们别迁怒他。”   卿儿的眼睫微颤,两行清泪滚落她清淡如雪的面颊,宛如滚于昙花花瓣上的夜露。   而这一幕似乎刺激到了许珞,许珞一边挠着自己的皮肤,一边喊道:“娘,你干嘛要求她!”   韦菀罔若未闻,怔怔地看着许珞身旁的这名青衣女子,终于将这张脸与记忆中的一张脸庞重叠在了一起。   她终于认出了对方,脱口道:“你是玉卿!”   卿儿蹲在地上抿着樱唇,一言不发,那莹润如玉、白皙胜雪的面庞楚楚动人,袅袅娜娜。   这个时候,沉默便是承认。   旁观许久的卫国公夫人蹙眉问韦菀道:“阿菀,你认识她?”   “她是许彦从前的通房丫鬟。”韦菀艰难地说道。   九年前,韦菀嫁进吉安侯府后不久,就曾问过许彦,要不要给玉卿一个名份。   像他们这样的勋贵人家,男子在大婚前有一两个通房太正常不过了,韦菀并没有在意。但是,当时许彦亲口对她说,他把人放出府了。   曾经,韦菀一直以为是许彦对她的尊重,哪怕她婚后两年没有怀上子嗣,许彦也不曾纳妾。   她又何曾能想到原来许彦所做的一切根本就不是为了她,而是为了另一个女人!   卫国公夫人的表情更冷,黑着一张脸冷声质问道:“许彦,你既然已经有心上人了,为什么还要来卫国公府求亲?!”   他们韦家的姑娘又不是嫁不出去,多的是人求娶,但凡许彦表现出一丝一毫的不愿,韦家绝对不会勉强。   “……”许彦另一手搂住了玉卿,沉默不语,薄唇紧抿成一条直线。   他一直喜欢玉卿,可他也知道玉卿的身份实在太低,不能当正室。   当时,他还是吉安侯世子,为了爵位的承袭,他需要有一个嫡子。   所以,他只能顺从父母的安排,与韦菀定了亲,想着等成亲后,就可以纳玉卿为妾。   可没想到,就在他随韦菀三日回门的那一天,玉卿独自离开了,下落不明……   每每想起那段苦涩的往事,许彦就觉得心口像是被剜去一块肉似的疼痛难当。   “爹爹,我好难受!娘,我痒!”被许彦抱在怀里的许珞简直要哭出来了,像蛇一样扭动着身体。   他赤裸的后背上的赤红色瘢痕就像渗出了滴滴鲜血一样,就仿佛这张“鬼面”在哭泣着……   又是一阵阴风突起,将那油灯的灯火几乎吹熄,灯芯只剩下一个小小的火光,屋里陡然间暗了不少,连周围其他人的五官也变得阴森诡异起来。   玉卿彻底慌了,六神无主地跪倒在地,重重地对着顾燕飞磕了下头,乞求道:“姑娘,求求你,救救我儿吧,他只是个孩子。”   只要她的儿子平安无事,她愿意付出一切。   她一派慈母之心,颇有几分感天动地的悲怆。   顾燕飞的唇角始终微微弯起,让人看不透她的喜怒。   “那也只是个婴儿而已。”顾燕飞意味深长地说道,双眸锁住对方的视线,“尸骨不全,何以往生。”   “……”玉卿的瞳孔翕动,额头磕得微微发红,眼神又变得恍惚起来,似乎又听到了女婴不甘的啼哭声。   尸骨不全,何以往生?!   那女婴不能投胎,便会缠着她的日子,不死不休……   玉卿心头苦涩,惨白的嘴唇动了动,少顷,才轻声地吐出几个字:“在……在乱葬岗。”   即便她的声音低若蚊吟,周围的其他人也都听得相当清楚。   韦菀咬牙切齿,雪白整齐的牙齿被她咬得咯咯作响。   玉卿垂下了眼眸,一手再次攥住了许彦的衣袍,双眸中又噙满了泪水,讷讷道:“是那孩子身子太弱,没有养活。”   缩成一点的灯火又慢慢地变亮,摇晃着燃烧在油灯上,光影交错。   “是吗?”顾燕飞意味深长地叹道。   “娘!”许珞尖声喊道,身子剧烈地抽搐了一下,眼白微微翻上,脊背挺直,那样子诡异至极,仿佛鬼上身似的。   “珞哥儿,你别吓娘。”玉卿吓得几乎心神俱灭,心疼得不能自己,儿子就是她的命根子。   她完全无法思考,激动地又道:“她是冻死的!” 第267章   玉卿的思绪不由回到了六年前的那个夜晚,那个她永远也忘记不了的夜晚。   她怀胎九月生下的儿子被许彦抱走了,之后,许彦又抱来了一个女婴交由她抚养,他说,他会让他们的珞哥儿成为侯府未来的继承人。   她也知道,这样对儿子最好。   但是,这是她的儿子,是她的骨肉,她又怎么舍得放手呢!   她心里有恨,也有怨,怨恨那个叫韦菀的女人抢走了她的许彦,又抢走了她唯一的儿子。   偏生那个襁褓中的女婴啼哭不已,哭声还越来越尖利,让她心烦不已。   她没有理会那个女婴,用被子蒙上头就睡去了。   等她醒来的时候,就发现女婴不哭了,小小的身子泛着青色。   女婴死了,在那单薄的襁褓里冻死了。   想到这段痛苦的记忆,玉卿的脸色更白了,宛如死人般的惨白,窈窕的身体颤抖不已。   “冻死?”韦菀饱满苍白的嘴唇剧烈颤抖起来,双眼鲜红似血,却又没有泪水,厉声道,“是你杀了她对不对!”   韦菀情绪崩溃地大喊起来,整个人心神恍惚,一口气堵在了胸口不上不下,嘴唇白得吓人。   顾燕飞眼明手快,出手如电地在韦菀背后的心俞穴位置轻轻拍了一下。   韦菀赤红的眼眸又渐渐地恢复了些许清明,一口气回了过来。   “哇!”韦菀嚎啕大哭,眼眶内涌出汹涌的泪水,如决了堤的洪水般泪流不止,“我的孩子!”   她似乎要把这一夜的委屈、愤怒、痛惜、不甘等等情绪全都释放出来,屋子里只剩下她悲怆无比的痛哭声。   顾燕飞递了一方素白的帕子给韦菀,不动声色地又扫了一眼她的面庞,然后才对着卫国公夫妇递了一个眼神,示意他们尽快放心。   韦菀脸上的那股子死气终于是消散了。   她的死劫直到此刻才算是彻底过去了!   卫国公夫妇接收到了顾燕飞的眼色,略略地松了口气,可心头仍然沉甸甸的。   埋藏了六年的真相被揭开了,却不代表一切就此结束了,应该说,才刚刚开始……   卫国公夫人坐到了床榻边,轻抚着韦菀的后背,柔声宽慰着她。   韦菀紧紧地抓着卫国公夫人的手,垂首抽噎不已。   “不,不是我。”玉卿摇着头,喃喃地说个不停,“是她身子太弱了,没养活。”   “侯爷,你相信我!”她一手攥紧许彦的衣袍,娇躯轻颤,气息急促,仿佛随时要晕厥过去。   许彦温柔地揽住了玉卿的纤腰,“我当然是相信你的!”   顾燕飞目光淡淡地在这对情深义切的有情人身上扫过,就主动提出了告辞。   韦菀的死劫已过,后面就是卫国公府的家事了,和她也没什么关系。   “顾二姑娘,今天真是烦扰你了,真是感激不尽……”卫国公沉声对顾燕飞拱手道,“现在城门早已经关了,不如今夜你就在这庄子里歇息吧,明早我们再送你回去。”   顾燕飞从善如流地应了,卫国公就吩咐一个婆子带顾燕飞下去歇息。   卫国公夫人还在柔声安慰着泣不成声的韦菀,对着顾燕飞投以歉然的眼神。   “顾二姑娘请留步!”见顾燕飞要离开,许彦忙喊了起来,一手仍紧紧地搂着反复抓挠着皮肤近乎癫狂的许珞。   玉卿也反应了过来,膝行了几步,想去追顾燕飞,颤声喊道:“顾二姑娘,求求你救救小儿……”   也不用卫国公吩咐,一个护卫就把玉卿给拦下了。   顾燕飞头也不回地穿过两道门帘往厢房外走去,后方传来韦菀若有所无的抽泣声,接着又响起玉卿悲切的哀求声:“夫人……珞哥儿是您亲手养大的,他叫了您六年的娘,您不能不管他啊。”   等顾燕飞走出厢房的房门,就什么也听不到了。   外面的夜空中高悬着一轮新月,群星璀璨,京郊的夜晚甚是宁静安详,檐下刮的几盏灯笼照亮黑黢黢的庭院。   “顾二姑娘,这边请。”给顾燕飞领路的青衣婆子颇带几分敬畏地看着她,提着一盏灯笼,领她去客房歇息。   两人沿着抄手游廊往前走。   一路上,婆子恭敬不失热情地与顾燕飞说着话:“姑娘小心脚下。”   “姑娘歇息前可要吃些东西?我们这里虽然简陋,但胜在山货新鲜。”   “……”   “对了,姑娘晚上歇下时,记得把门窗关严实了。我们这庄子夜里清静,哪里稍微有点声响,满庄子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青衣婆子走了一路,也絮絮叨叨地说了一路,直把顾燕飞引到了西北侧的客房中。   客房虽然简单,但是也算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该有的全都有,还有两个婆子专门听候顾燕飞的使唤。   诚如那婆子所言,这庄子的隔音实在不怎么样,顾燕飞才刚洗漱完毕,就听到屋外有马蹄声响起。   她从一扇窗子望了出去,就见两名护卫骑着马往庄子外飞驰而去,马蹄声渐渐远去……   对于卫国公府的人来说,这注定会是一个漫长的夜晚,而顾燕飞一向沾枕即眠,睡得相当沉。   她在马蹄声中睡去,又在马蹄声中醒转过来。   睁眼时,她发现外面的天已经亮了,寂静的清晨,空气分外清新,一点点细微的声响都被扩大。   她能清晰地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渐行渐近,听到院子里的鸟雀在嬉戏的声音,听到屋外的两个婆子蓄意压低的说话声。   顾燕飞起身穿衣,外面的婆子听到了屋子里面的动静,闻声而来,只是停在房门外不敢随便进来。   婆子恭敬地禀道:“顾二姑娘,国公爷跟国公夫人请您过去一趟。”   顾燕飞简单洗漱后,就随来传话的那婆子一起去了昨日的那间厢房。   今日的天色略带几分阴沉,天空中云朵层层叠叠,连绵一片。   顾燕飞过去时,韦菀和卫国公夫妇都在,三人的眼眶中都布满了血丝,显然这一夜全都没睡好。   韦菀如昨夜般侧卧在榻上,几缕鬓发散乱地粘在颊边,整个人仿佛苍老了好几岁,憔悴不堪。   她失魂落魄地望着放在桌子上一个灰蒙蒙的小布包,不过瓷枕大小。   顾燕飞只扫了一眼,就猜到了布包里头是什么,心中微微叹息。   几人见了礼后,卫国公夫人欲言又止地看了看韦菀,她本是想让韦菀回避的,但韦菀自小就是个好强的,性子固执,非要在场不可。   卫国公夫人请顾燕飞坐下后,端正了神色,难掩疲态地开口道:“燕飞,这……是昨晚国公爷令人连夜去了玉卿说的地方找来的……”   她幽幽地长叹了口气,“我们也不知道要怎么办,这安葬的事宜有没有什么讲究?还有,是不是该为这孩子做一场法事,再给她好好念一念《地藏经》超度?”   说着说着,她的声音就沙哑发紧,话中透着一丝苦涩。   顾燕飞慢慢地走到了桌前,又审视了那沾满泥土的布包一番,接着在韦家三人灼灼的目光中掐指算了算。   很快,她收起手,平静地说道:“给这孩子重新安葬,立个墓碑,再做场法事,也好让她早日入轮回。”   这孩子是早夭,又被草草安葬,魂无所依,得将她重新安葬,让她魂有所依。   韦菀闻言,红肿的眼眶中又泛起了点点泪光,目光依然死死地盯着桌上的布包。   “那许珞……”卫国公夫人蹙眉又道。   她并不是同情许珞,只担心女婴为复仇变成了恶鬼,永世不得超生。   “不必管他。”顾燕飞淡淡地直言道,“他背后的那瘢痕只是一种病。”   末了,她又补了一句:“与鬼神无关。”   屋子里陷入了一时的寂静。   什么?!卫国公夫妇不可置信地面面相觑,连韦菀也惊讶地瞪大了红肿的双眼。   “病?”回想昨夜所见,连卫国公这个从尸山血海里走出来的人都觉得有点脚底发凉的感觉,不禁咽了咽口水。   “这叫‘鬼面疮’,因形如鬼面得名。”顾燕飞不紧不慢地解释道,“初病发时,背部呈现零星红斑,病情会在两个月内逐步加重,大多较轻,能自愈,但重者的背上会形成一个宛如鬼面的血红瘢痕,皮肤容易瘙痒、疼痛,以致患者脾气日益暴躁。”   ”其父或其母中,必有一人也曾得过此病。”   早在顾燕飞第一眼看到许珞背上的血红瘢痕时,就知道这是一种病。 第268章   “此病血脉相传,而双生子又是在胎中血脉相连的,若有此病,两个孩子应当会同时发病,偏偏许瑶无事。”   “我就算了算……”   于是,顾飞燕算出了他们并非龙凤双生。   也算出了,许瑶应当有一个死于非命的双生妹妹。   韦家三人好一会儿都没说话,静静地聆听着,神情复杂。   “原来如此。”卫国公夫人唏嘘地叹道。   韦菀几乎将下唇咬出血来,呼吸也逐渐变得急促起来,眼前一片模糊,神情哀婉。   这一夜,她根本难以入睡,睁着眼直到天明,不知道哭了多少次,像是把前面二十几年的泪水全都哭了出来。   “多谢姑娘指点。”韦菀真诚地致谢道,声音嘶哑得宛如被砂砾磨过似的,“我会将她好好安葬的……”   她的神情是那么悲伤,那么无奈,那么自责。   这孩子活着时,她这个当母亲的没好护住她,这孩子死后,她至少要让这孩子重入了轮回,不能让她成了孤魂野鬼游荡人间。   这么想着,滚烫的泪水再一次夺眶而出,顺着她的面颊不停地向下滴落……   韦菀哭得柔肠寸断,心痛如裂。   卫国公夫人也暗暗地念了句“阿弥陀佛”,这孩子的死会是韦家与韦菀心中永远的痛,他们也只盼着这孩子能早日投胎。   卫国公夫人心头憋着一口气,定了定神后,接口道:“我与你大哥商量过了,我们把这孩子葬到韦家的祖坟里,在祠堂给她立个牌位,受韦氏香火的供奉。”   一般来说,早夭的孩子都不能葬进祖坟,哪怕是在天家贵胄也一样,卫国公夫妇为幼妹早夭的孩子如此破例,也是他们一片拳拳爱妹之心。   韦菀的眼眶更红了,泪水差点又要涌出,心头淌过一股暖流。   她是遇人不淑,可是她还有娘家人,无论她遇到什么样的事,她的长兄、长嫂都会站在她这边;哪怕她深陷泥潭,他们也会助她脱离这泥沼。   她已经比很多很多人要幸运了。   韦菀深吸了好几口气,用帕子拭了拭了眼角的泪花,努力稳定着自己的情绪,语调艰涩地说道:“许彦说,是他把瑶姐儿的妹妹丢到外头冻死的。”   “他还说,父杀女,依律无罪。”   “说他不过是把个外室子带回来给了正室抚养,勋贵之中,这样的事不少。许珞并没有请封世子,不算以庶充嫡,他不过是因为我膝下无子,怕他娘为难于我罢了。”   “至于昨晚上的事,也只是劫匪劫道……”   韦菀沙哑的声音中充满了嘲讽。   直到昨晚,她才算看清了枕边人,才算知道原来过去这九年,她一直是与狼共枕。   韦菀死死地捏紧了身下的褥子,说出了她思考了一夜的决定:“大哥,我想与许彦义绝。”   “绝,必须绝!”卫国公粗声道,重重地拍案,眉心涌动着浓重的煞气。   对于韦菀的这个决定,卫国公夫妇早有心理准备,或者说,就算韦菀不提,他们也会劝。   这婚必须绝!   韦菀深吸了一口气,力图镇定地又看向了顾燕飞,正色道:“待事了后,我与小女再择日来谢姑娘救命之恩。”   要是没有顾燕飞,她们母女早就在黄泉路上,死得不明不白。   这个恩情,她记下了。   许彦是堂堂吉安侯,超品的勋贵,祖上功绩历历在目。他若是一口咬定那些说辞,卫国公除非是拼着爵位不要了,怕是也不能随便喊打喊杀。顾飞燕其实挺好奇卫国公会如何处置,以她所耳闻的卫国公的性情,十有八九不会咽下这口气。   顾燕飞心中想着,又提点了几句关于立碑与牌位的事,叮嘱他们给那女婴取个名字再安葬,这才启程回京。   想着她是因为自家的事才一夜未归,卫国公夫人很是过意不去,坚持要亲自她回去。   左右也是件小事,顾燕飞也就没坚持,两人在辰时一刻匆匆地骑马上路了。   这庄子距离京城大约二十几里路,不算远,只是道路崎岖,用了近一个时辰才回到了京城。   天空中的云层被晨曦驱散,已是日上三竿。   顾燕飞远远地就望见西城门外的官道上,那些行人车马全都被城门守兵驱赶到了官道两边,正中空出了一条道来。   官道上的路人们三三两两地交头接耳,议论纷纷,百姓们引颈翘首地张望着。   顾燕飞缓下马速,抬眼往西城门内望去,定睛一看,一眼看到了几十丈外的一队人马中身穿绯红官袍的顾渊。   顾渊腰背笔直地骑在一匹矫健的黑马上,形貌冷峻,腰跨长剑,警觉地打量着四周,指挥着一队銮仪卫在城门附近清道。   城门内,另一队人马如众星拱月般簇拥着另外两个青年,往城外的方向驰来。   两个青年齐头并进地骑在最前方的,一个身穿杏黄色蟒袍,俊美如画,另一个着蓝色翻领胡服,粗犷飒爽,正是楚翊与南越三皇子百里胤。   三四十人的队伍浩浩荡荡,吸引了周围所有的目光。   路边的那些行人兴奋地望着楚翊他们,一个个目光灼灼,面露异彩,仿佛沸水般更热闹了。   “那是大皇子殿下,长得可真俊啊,跟神仙下凡似的。”   “是啊是啊,比起那什么南越三皇子,我们大皇子殿下就跟天上的神仙似的。”   “这南越三皇子来了很久了吧,怎么还留在京城不走啊?!”   “……”   人群中各种声音纷纷杂杂,此起彼伏。   顾渊负责护卫楚翊的安全,自是眼观四方,耳听八方,立刻就注意到了城外骑在红马上的顾燕飞。   顾渊微微蹙眉,下意识地抬眼看了看天色。   这还不到巳时呢。   这大清早的,妹妹怎么是从城外回来的?   这是一早出门,还是……彻夜未归?!   顾渊薄唇微抿,右手攥紧了手里的缰绳,眼角压了压,心道:他今天一定要回府一趟才行。   “燕飞,这不是你大哥吗?”卫国公夫人勒住马,停在顾燕飞身边,挑眉遥望着城门口的顾渊。   “是我大哥。”顾燕飞略带几分心虚地应了。   她小脸上露出几分罕见的窘态,目光游移了一下。   自顾渊在銮仪卫当差后,基本上十天里有八天要住在宫里,鲜少回府。   顾燕飞昨天随卫国公府的人离开时,特意把卷碧留在了府里,吩咐她:要是大哥昨晚回府,就跟他说一声她出门了;要是大哥没回来,就谁也别说。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啊!   顾燕飞在心中暗暗地叹气。   瞧大哥这副样子,很显然他昨晚肯定是没回府,偏生她的运气也太差了,这难得夜不归宿一回,居然被大哥当场抓了个正着。   顾燕飞卖乖地对着不远处的顾渊露出一个过分灿烂的微笑,讨好地对着他挥了挥手,算是打了招呼。   卫国公夫人将顾燕飞神情间的细微变化瞧在眼内,想着这丫头面对许彦时英姿飞扬,自信恣意,不免觉得有趣。   原来,小丫头在她家兄长跟前是这副样子啊!   卫国公夫人默默地捂着嘴,轻笑不已,眼眸又柔和了三分。   眼看着前方的銮仪卫和城门守兵过来清道,顾燕飞与卫国公夫人就策马避到了官道的一边。   卫国公夫人往顾燕飞这边凑了凑,与她咬耳朵道:“大皇子前两天刚接了与越国谈判的差事……那百里三皇子想要新型燧发枪的图纸。”   想到卫国公跟她说皇帝瞧上了顾燕飞为大皇子妃,卫国公夫人的唇角翘了翘,干脆就趁这个机会与顾燕飞谈起了朝事。   “当初为了换大皇子回京,皇上允诺越国圣人将燧发枪的图纸赠与越国,这百里三皇子就是为此而来……”   南越三皇子百里胤到京城已经有两个月了。   其实早在年前,今上就履行了他与越国圣人的约定,把燧发枪的图纸给了百里胤。   但百里胤没有收下那份图纸,反而提出,他想要最新型的燧发枪的图纸,为此,越国愿意再多付出黄金万两为代价。   不过,皇帝断然拒绝了这个提议。   而百里胤显然不肯轻易罢休,这一来二去,来来回回,就拖到了现在,眼看着再过几天就要二月了,百里胤依然赖在京城不走,甚至他代表越国圣人提出可以将黄水洋海域还给景国作为条件。   这黄水洋海域便是先帝当年割让给越国的。   前两天,皇帝在早朝上把与越国谈判的差事,全权交给楚翊。   这若是换作往常,拥护康王的那些世家官员绝对不会坐视这种事关两国的差事交到楚翊手里,势必会跳出来反对,朝堂上怕是会因此又来上一场正锋相对的较量。   可今日不同往日。   最近康王楚佑忙着准备大婚,康王那一派的官员乱糟糟的,不仅连损了庾、冯两家,袁氏宗子袁哲至今还在诏狱中,后来又因为连御史的事,激怒了一众御使,御使们咄咄相逼,导致萧首辅等世家官员都有些焦头烂额,一时间也顾不上反对。   于是,楚翊很顺利地领下了这桩差事。   卫国公夫人说完了这些朝事后,嫌弃地又道:“听国公爷说,这百里三皇子烦人得很,滑不溜秋的,这一大早的,也不知道他又在使什么幺蛾子!” 第269章   顾燕飞遥望着楚翊的方向,但笑不语,眉眼弯出一个漂亮的月牙状,灵动慧黠。   卫国公夫人见顾燕飞在看楚翊,觉得这一双小儿女真是般配极了,唇畔又有了笑意。   她乐呵呵地又道:“国公爷说,大皇子是个有章程的,还让我拭目以待。”   卫国公夫人想着得多跟顾燕飞说说大皇子的事,又往她那边凑了凑,继续与她说悄悄话。   这一幕也落入城门附近的顾渊眼内。   这卫国公夫人显然是与妹妹一块儿回来的,她们这是去了哪和?他更觉奇怪了。   他有差事在身,实在不便过去,很快又收回了视线。   见下属差不多清好了道,顾渊策马调头来到了楚翊身边,想请楚翊先行,就听百里胤轻佻的声音钻入耳中:   “……若说美人,我那八妹堪称越国第一美人,年方十五,生的是花容月貌,风华绝代,绝世无双。公子翊应该也见过吧?”   “你和我年纪相仿,也只比我小两岁而已,我都有庶子庶女了,你却连个红袖添香的人也没有,这夜里未免寂寞了些。”   “不如我去信给圣人,把我那八皇妹许给你如何?以后你就是我的妹夫。”   顾渊眯了眯狭长的眼眸,警觉提防的目光在百里胤身上略作停顿,第一个念头就是:这百里胤莫不是想挖妹妹的墙角?   晨曦倾泻而下,给城门、街道以及周边的路人都镀了一层灿烂的金装。   在周边百姓热烈的目光中,楚翊与百里胤策马徐行。   百里胤漫不经心地打量着四周,嘴巴就没停过:“我那八皇妹的容貌可谓沉鱼落雁,若是放到景国,怕是这满大街的美人都要自惭形秽了。”   “说来,我到贵国这么久,也就见到一个美人……”   百里胤的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他的目光落在了城外的顾燕飞身上,薄唇勾起,话锋一转:“咦,这不是顾二姑娘吗?”   楚翊早就看到了城外的顾燕飞,遥遥地与她颔首致意,唇角轻轻扬起。   顾燕飞浅浅一笑,容色光艳。   美,真是美!百里胤目光炙热地在顾燕飞清丽绝伦的脸庞流连了一番。   他的八皇妹明艳如烈火,似娇艳的红玫瑰,倾国倾城,大概也唯有这位顾二姑娘之姿可以与八皇妹相提并论了。   一个多月没见,这小美人似乎更美了,委实是令人神为之夺,见过一次,就难以忘怀啊。   百里胤一边抚掌赞着,眼角的余光一边在瞟着楚翊,褐色的眸底闪过一丝利芒。   一开始,景国皇帝提出由楚翊负责协商之事时,百里胤是求之不得。   他原以为换了楚翊后,这件事会更容易商谈,谁想楚翊这个人软硬不吃,喜怒不形于色,比性情仁厚的景国皇帝更加难以对付。   这两天,百里胤几次与楚翊提了图纸的事,除了黄水洋海域外,更提出了周边几处小岛也可以一并划给景国。   条件一提再提,但楚翊这人看似温文随和,实则内心极有主见……或者,应该说是强势!   自己刚,他也刚;   自己软一点,他也笑语晏晏。   短短两天,令百里胤觉得既挫败又烦躁,不知道多少次地懊恼自己当年在越国时看走了眼,怎么就会觉得楚翊软弱可欺呢!   今天百里胤也是好不容易才说动了楚翊带他去试枪。   看来,他的运气似乎不错,遇上了这位小美人,真是好兆头啊!   眼见着楚翊一直一言不发,百里胤的脸上却毫无尴尬之色,反而笑意更深。   他剑眉一挑,随意地甩了甩手里的马鞭,又道:“公子翊,相逢不如巧遇,既然我们与顾二姑娘如此有缘,不如也叫上她一起去试枪如何?”   百里胤的唇角含着一抹玩世不恭的浅笑,幽深的目光飞快地扫过配在小拾腰侧的那把燧发枪,脑海中又浮现楚翊一枪击毙一头白虎的场景。   他心头炽热,眸中掠过势在必得的光芒。   谁跟你有缘啊!顾渊目光森冷,这要不是在当差,他现在已经当场一脚把人从马背上踢下去了。   顾渊拉了拉马绳,佯装不经意地驱马上前了两步,挡住了百里胤望向妹妹的目光。   “百里三皇子。”楚翊平静地唤道,笑容一如平日般给人温柔清隽的感觉,从头到尾,都微微笑着,可百里胤却莫名地感觉心头发寒,后脖颈汗毛倒竖,像是被什么猛兽给盯上似的。   百里胤面上依然若无其事地笑着,笑容还深了三分。   楚翊只说了一个字:“请。”   他也不等百里胤反应,一夹马腹,他胯下的白马就忽然加速,行云流水地往前驰去,一马当先地穿过了城门。   被他落在后方的百里胤脸色一僵。   这若是从前在越国,区区公子翊哪里敢这么待他!   百里胤眸色冰冷,唇角的笑意也僵在了那里,却还记得此行的目的,没有翻脸走人。   马鞭重重地甩在马臀上,骏马嘶鸣着朝楚翊离开的方向追了上去。   后方的顾渊等銮仪卫将士也跟上,浩浩荡荡的队伍很快就出了城。   等楚翊一行人走远后,西城门才恢复通行。   原本等在官道两边的路人与车马在城门守卫的吆喝声中排成两队笔直的长龙,众人井然有序地开始排队进城。   卫国公夫人特意把顾燕飞送到了顾宅,目送她进了门,这才原路返回。   顾燕飞今天起得早,回了府后,瞌睡虫就上来了。她简单洗漱了一番,倒头就睡。   等她一觉睡醒,已是中午了,屋里被正午的太阳照得一片透亮。   她抱着薄被坐了起来,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觉得还困得很。   干脆再睡个回笼觉吧。   这个念头才冒出心头,就见卷碧步履轻快地走了进来,笑呵呵地禀道:“姑娘,何嬷嬷来了,说有事求见姑娘。”   何嬷嬷是负责针线房的管事嬷嬷。   顾燕飞揉了揉额头,慢悠悠地说道:“把所有的管事嬷嬷都叫去正堂吧。”   卷碧自是应下,唤了一个小丫鬟去传话。   顾燕飞随意地用了些午膳后,就跑去了嘉卉院找顾云真。   顾云真的大丫鬟翡翠亲自领着顾燕飞进去了,笑道:“二姑娘,赶得早不如赶得巧,您来得正是时候。”   顾燕飞被翡翠带到了东次间。   屋子里点着淡淡的月麟香,扑面而来,窗外庭院里摇曳的树影映得屋中平添几分绿意,静谧安宁。   顾云真坐在窗边的罗汉床上,一身姜黄色绣折枝海棠花襦裙,乌发挽了个纂儿,只插了一支莹莹生光的南珠赤金簪,正垂首做着针线。   顾燕飞便放轻了步伐,自己坐到了她身边。   绣完最后一针后,顾云真咬断了线,满意地将手里刚绣好的发带打量了一番,跟着就转头对着顾燕飞温婉一笑。   “二妹妹,”顾云真将手里刚绣好的青莲色发带递给顾燕飞,“你看看,喜欢吗?”   那一指宽的青莲色发带上以丁香色的丝线在发带的两端绣着朵朵小巧精致的紫藤花,花蕊以金线绣成。   顾燕飞将发带绕在纤纤玉指上,那点点金色的花蕊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好看。”顾燕飞的指腹轻轻在发带末端的绣花上摩挲了两下,仔细端详着。   见她喜欢,顾云真的眼睛熠熠生辉,含笑道:“我给你戴上。”   她兴致勃勃地把那条发带与一缕头发编成了长长的小辫子,手指纤细灵活,辫子编得整齐均匀,就仿佛每一根头发丝都听话极了。   她编的辫子就没大姐姐编得那么漂亮,她的头发在她自己的手里却是不太听话的感觉。   顾燕飞默默地心想,嘴上闲话家常地与顾云真说道:“大姐姐,家里最近乱糟糟的,府中的中馈也没人管,我今天是找你帮忙来的……”   早在前些天对账的时候,王氏就甩手中馈了,既不交接,也不给对牌,直接摆烂,而侯府有大半的管事嬷嬷都是王氏的心腹,也是上行下效地全都不管事了。   这诺大的府邸,所有的中馈琐事全都堆到了顾燕飞的手上。   “帮忙?”顾云真惊愕地指了指自己。   妹妹想让她主持府中中馈?!   虽然她是跟着母亲严氏学过管家,但也只是管了自己这处小小的院子而已。   顾燕飞用力地点头,双眸闪闪发亮地盯着顾云真。   上一世的顾燕飞,哪有资格接触到中馈。   后来,她转世去了曜灵界,宗门里有大师姐在,大师姐十项全能,不仅在修行上天资出众,而且人情世故也十分通达,把宗门的那些内务琐事全都打理得妥妥当当的。   不像现在,府里的大半的管事嬷嬷都不管事了,剩下几个不站队的管事嬷嬷做事束手束脚,以致府里但凡有什么事,下头的那些人就一股脑儿地冲去玉衡苑找她。   顾燕飞看到这一堆诸如“今天买什么,明天吃什么,花园的亭子花架要不要修,米价又贵了,碳快用完了”之类的琐事,就头痛,猫还要在一旁幸灾乐祸地翻肚皮、磨爪子,兴致勃勃地干完一碗小鱼干。 第270章   “大姐姐,府里这上上下下这么多事,看得我头也晕、眼也花。”顾燕飞坦然地说道,学着猫的样子撒娇地摇了摇顾云真的胳膊,“大姐姐,你就帮帮我吧。”   面对自家大姐,顾燕飞一点也没有不好意思,大大的眼睛黑白分明,澄净明亮,一派真挚。   顾云真:“……”   平日里顾燕飞总是一副从容自若、自信飞扬的样子,顾云真也一向钦佩这个妹妹敢作敢为,此时见她一派小女儿的模样,心头不由一软。   长姐如母,她是大姐,自该帮着妹妹撑起府中的内务,也好让大哥哥可以心无旁骛地在外当差。   霎那间,顾云真就心生一种肩负重任的使命感。   “好,中馈的事就交给我。”顾云真含笑应承,笑容柔婉动人,揉了揉顾燕飞柔软的发顶,心里想着:万事都有个章程,她先帮二妹妹把人事与章程都理清楚,将来再一点点地交到二妹妹手里便是。   她能为大哥与二妹妹做的,也就是这些个鸡毛蒜皮的琐事了。   “大姐姐,你可真好。”顾燕飞嫣然一笑,莹白的小脸如夏花般绚丽,心里美滋滋地想着:果然还是长姐最可靠了!无论是大师姐,还是大姐,全都可靠,比那只蠢猫要可靠多了!   顾燕飞吩咐卷碧打开了她手里的木匣子,从中取出一本册子迫不及待地递给顾云真,“大姐姐,这是府里的花名册。”   这本花名册上记录的名字都是顾家的下人,不包含各房夫人的那些陪房,陪房的身契本就在各房的手中。   顾云真低头看起了花名册,而顾燕飞则悠闲地端起了茶盅。   她才喝了一口茶,门帘就被人从外面打起,一个相貌清秀的蓝衣丫鬟拎着一个红漆木食盒进来了,含笑道:“大姑娘,二姑娘,三太太让奴婢送来了她亲手做的金丝蜜枣羹。”   顾云真充耳不闻,埋头看着花名册。   蓝衣丫鬟慢悠悠地把食盒放下,又慢悠悠地取出其中的两碗金丝蜜枣羹,一碗呈给顾云真,一碗呈给顾燕飞。   顾云真自幼在侯府长大,对账册中的这些名字大都十分熟悉,一看到名字,就能对上脸,对这些下人之间七弯八绕的亲戚关系也知道个七七八八。   顾云真专心致志地看着花名册,手指偶尔在名册上点动着。   蓝衣丫鬟又从食盒里取了三四碟糕点、蜜饯出来,也一一放在旁边的茶几上。   片刻后,顾云真对着顾燕飞招了招手,对着花名册上的几个名字比划着,道:“二妹妹,这些人你打算怎么办?”   顾燕飞就凑过去看那本花名册,下巴自然地依偎在顾云真纤瘦的肩头。   顾云真在花名册上比划的那几个名字,要么是从前在慈和堂以及二房院子里当过差的,要么是娶了王氏陪房的府中管事,又或者是家中有亲人在二房当差的,分家时是分给二房的……   “大姐姐说呢?”顾燕飞笑眯眯地让顾云真拿主意。   顾云真温声道:“府里如今人少,各房的人就让各房带走吧。”   顾家的下人都是家生子,身契都归于公中,昨天族长主持分家,大致把在各房当差的下人分别分给了各房,他们的身契也都当着族长、族老们的面交给了各房。   顾云真手里的这本花名册就是昨天更新后的花名册。   刚刚,顾云真又重新梳理了名册上这些下人之间的亲戚关系,把那些个不太妥当的人名全都指了出来。   毕竟府里现在人少,也不缺下人,不如把这些有着千丝万缕的亲戚关系的下人全都分给各房才正好,以后府里才清静。   “嗯。”顾燕飞含笑点头。她也是这么想的。   旁边的蓝衣丫鬟听到这里,就默默地拎着空食盒离开了,步履悄无声息。   顾云真的心神都在花名册上,根本没注意严氏的丫鬟何时离开,而顾燕飞注意到了,不过压根没在意。   三婶母严氏因为守寡,这些年在府中谨言慎行,事事退让,从不敢与其他机几房争锋,这一次,府里发生了这样的变故,她心里必是不安的。   让顾云真来主持中馈,严氏想来也能安心了。   这也算一举两得了。   见顾燕飞同意了,顾云真的兴致更高了,吩咐翡翠备了笔墨,兴致勃勃地对着花名册写了一份名单。   姐妹俩有商有量,花了半个时辰,先把人事给理顺了。   顾云真对照着一张写得满满当当又反复涂改的绢纸,提笔又重新撰抄了一份最终的名单,一手簪花小楷写得柔美整齐。   “二妹妹,你再看看。”顾云真吹干纸上的墨迹,亲手交给了顾燕飞,温婉的双眸精神奕奕。   姐妹俩凑在一起,有商有量,言笑晏晏。   看着这一幕,顾云真的大丫鬟翡翠弯了弯唇,默默地重新为姐妹俩沏了新茶,心里也为自家姑娘高兴。   自打年前姑娘与慕容家退亲后,姑娘虽然不曾说过什么,但是翡翠日夜服侍在她身侧,能看得出自家姑娘有些蔫蔫的,情绪有些低落。   这种“低落”并非是姑娘觉得伤心,也并非是姑娘对那门亲事有所留恋……应该说,是迷茫吧,就像是姑娘不知道她的人生该为何而努力。   而现在,姑娘又有精神了。   太好了!   翡翠高兴极了,在旁边一会儿给顾云真伺候笔墨,一会儿又斟茶倒水,一会儿又随着姐妹俩去了一趟内院最前面的毓德堂。   毓德堂里,七八个管事嬷嬷、媳妇子已经在里面等了好一会儿,一个个都翘首以待,偶尔交头接耳,又时不时地往外张望着。   当这些管事嬷嬷看到顾云真也随顾燕飞一起来时,皆是一惊,有几人暗暗地交换着眼神。   嬷嬷们的心情都有些凝重,谁都知道府里已经变天了,以后这府中就是由这位去岁才被寻回府的二姑娘说了算了。   真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啊!   这要是在几个月前,有人说会有今日这光景,怕是谁也不敢信。   正堂内的各种声音陡然间消失,寂静无声,气氛变得庄重宁肃。   相比之下,顾燕飞的心情则很是轻松愉快,步履轻快得简直要飞起来了。   她这个主意实在是太妙了!   在大姐出嫁前,她就可以轻轻松松地过上万事不管的日子了。   等大姐出嫁了……   顾燕飞一点也不愁,乐天地想着:到时候,说不定大嫂也进门了。   幸好,她是妹妹,还是当妹妹好!   想着,顾燕飞唇畔的笑涡又深了几分,挽着顾云真的胳膊进了正堂,同时扫了厅内的那些嬷嬷们一圈。   在场的这些管事嬷嬷约莫也只到了一半。   从她吩咐卷碧到现在,也有近一个时辰了,那些迟迟未到的管事嬷嬷显然是有意的。   顾燕飞与顾云真在上首的两把紫檀木太师椅上坐下了,式样庄重大气的太师椅更适合由顾简、顾渊这样的男子坐,衬得两个少女的身形愈发纤细单薄。   这些嬷嬷们齐齐地给两位姑娘见了礼。   “何嬷嬷。”顾燕飞不轻不重地唤了一声。   一个五十来岁、身穿褐色灵芝纹褙子的妇人就从人群中往前走了一步,福身待命:“不知二姑娘有何指示?”   顾燕飞单刀直入地问道:“还有多少人没到?”   何嬷嬷不用看也能如数家珍地一一回答:“周理家的、钱嬷嬷、赖嬷嬷、徐嬷嬷……”   周理家的是外院大管家周理的媳妇,管着内院门禁;钱嬷嬷管着内院库房的,赖嬷嬷负责内院的采买事宜……每一个都是侯府内宅响当当的管事嬷嬷。   何嬷嬷连续报了六七个名字才停下,末了又补了一句:“就这几位嬷嬷没来。”   顾燕飞转头吩咐卷碧道:“你去把这几个人的身契找出来,交给二太太。”   顾简被夺了爵,就意味着王氏失去了侯夫人的诰命,现在的王氏只能被称为二太太,一如八年前一样。   何嬷嬷心里正唏嘘着,就听前方的顾燕飞漫不经心地接着道:“就跟二太太说,若是二房要把这些人带走,就都带走,让二太太拿银子来买。”   “若是二房不要,那就寻个牙婆来,把她们都卖了。”   顾燕飞的这番话没有压低声音,在场的其他人全都听了个分明。   连守在外头檐下的两个小丫鬟以及庭院里洒扫的婆子也竖起了耳朵,全神贯注地听着里头的动静。 第271章   “是,二姑娘。”卷碧郎声应道,故意拔高了音量,巴不得这里里外外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顾云真性子温和,却不蠢,心如明镜。   这件事说穿了就是因为二叔父与二婶母不死心,不甘心将产业和这处宅邸拱手让人,所以才想用这法子来让二妹妹难堪,想为难二妹妹。   而她的二妹妹从来不是坐以待毙的性子,反手就回击了二房,四两拨千金。   也是二婶母平白给了二妹妹发作的由头。   包括何嬷嬷在内的这些管事嬷嬷不由咽了咽口水,心头更复杂了。   虽然她们是奴,主家手上也有她们的身契,可但凡能做到管事嬷嬷这个级别的人,已经不单纯是奴了,都是主家委以重任的亲信。   通常情况下,主家是不会再拿身契来拿捏她们的,也不会随随便便卖人,除非像素娘这般犯下了弥天大错。   好几个嬷嬷皆是在心里暗叹着:二姑娘这招实在是狠!   二太太这算是被拱到火上烤了,这一回,要是二太太不把周理家的、钱嬷嬷这些人给买下,这脸可就丢大发了。   顾燕飞将何嬷嬷等人的表情变化都收入眼内,徐徐地扫视着众人,淡淡道:“我们顾家虽然已经不是侯府了,但是,也由不得你们给我脸色瞧。”   “谁是主,谁是仆,大伙儿心里最好掂量清楚。”   “若是不愿意当这顾府奴婢,我也不勉强,送你们去寻新的前程。”   说这番话时,顾燕飞的唇畔始终噙着一抹浅笑,那精致无瑕的面庞上,乌黑的瞳孔中闪着凛凛清光,令人难以逼视。   有几个嬷嬷大着胆子抬头朝顾燕飞看去,对上她那双寒冽的眼眸时,不由怔了怔,一时想起了先侯爷顾策,随即她们又垂下了头去,心头颇有几分诚惶诚恐。   后方的厅外,传来一阵凌乱急促的脚步声,渐行渐近。   何嬷嬷忍不住飞快地往后方斜了一眼,就见一个四十五六岁着铁锈色褙子的矮胖妇人急匆匆地往这边跑来,跑得是上气不接下气。   何嬷嬷自然认得此人,这是负责厨房的总管事,甄嬷嬷。   厨房可是一个管着油水的肥差啊,虽然不能从中直接拿银子,却可以借着职位之便顺些炭火、木柴、粳米、肉菜等等,这府中上下个个都削尖脑袋想进厨房当个掌勺的媳妇子。   府中众人皆敬甄嬷嬷三分。   此刻,平日里富态安逸的甄嬷嬷急得是满头大汗,疾步如风地走上了正堂前的石阶。   她一边走,一边喘着粗气,对着屋内的顾燕飞解释道:“二姑娘原谅则个,厨房那边现在正好忙,偏生忙中出乱,粳米受了潮,奴婢就跑去了粮库查看,所以才来迟了一步。”   甄嬷嬷口口声声说她去了趟粮库,其实她刚刚就在不远处。   先前听闻顾燕飞传唤管事嬷嬷来正堂的消息后,她就令儿媳提前打点了一个在附近负责洒扫的婆子,叮嘱对方有什么风吹草动,就去给她通风报信。   刚刚,甄嬷嬷听说顾燕飞要把自己的身契拿给二房,就急了,她可从来没想离开府中,只是打算晚一步来,摆摆谱而已。   这府中上下谁人不知二房只分了一成二的家产,接下来会搬到城西一处二进的宅子去,随二房走,哪里有这府中这么大的厨房可以管,这么多的油水可以捞!   甄嬷嬷的脸上露出讨好的笑容,拎着裙裾,正要迈过正堂的门槛,却听前方的紫衣少女淡淡地下令道:“拦下。”   “这毓德堂,可不是你一个下人想进就能进的。”   顾燕飞这话一出口,守在檐下的两个丫鬟立刻就上前了两步,赶紧拦下了甄嬷嬷,不让她进正堂。   其中一个丫鬟无声地以唇形说道:“甄嬷嬷,莫要叫我们为难。”   甄嬷嬷霎时就僵住了,又道:“二姑娘,奴婢知错了。这次真是事出有因,奴婢下次万不敢了。”   厅内的何嬷嬷等人身子绷得更紧了,庆幸自己没拿乔的同时,也觉得这甄嬷嬷真是糊涂,她又不似周理家的必然要跟着周大管家共进退,周大管家是二老爷的亲信,大少爷怎么也不可能容得下周大管家继续坐这大管家的位置。   顾燕飞不理会厅外的甄嬷嬷,转头问卷碧道:“她们的身契理好没?”   卷碧把匣子里那摞厚厚的卖身契翻了一遍,从中抽出了好些张身契,随手甩了甩,至少有二十来张,看得站在厅中的何嬷嬷等人眼睛都有些发直。   这身契便是她们这些下人的命根子,很显然,卷碧手里的这些身契不仅仅是甄嬷嬷等几个管事嬷嬷,也包含了她们的家里人。   “姑娘,就是这些了。”卷碧笑容满面地将这一叠身契呈给了顾燕飞。   被两个丫鬟拦在正堂外的甄嬷嬷望着这一幕,冷汗淋漓,神情惶惶,简直悔得肠子都青了。   她这厨房总管事干得好好地,是真没打算跟着二老爷、二太太走啊!   何嬷嬷看看顾燕飞,又看看正堂外的甄嬷嬷,牙一咬,干脆主动请缨道:“二姑娘,这等小事干脆就交由奴婢来处置吧。”   此言一出,其他管事嬷嬷皆是一惊,跟着就有些后悔她们怎么就没想到呢。   是了,现在可是在二姑娘跟前露脸的好机会啊!   顾燕飞也没接那些身契,对上了何嬷嬷那热切的眼神,颔首道:“你去吧。”   何嬷嬷欣喜如狂,声音洪亮地应了。   接着,就在众目睽睽下听完了吩咐,又从卷碧手里接过了一个装身契的木盒子。   眼看何嬷嬷意气风发地从自己身边走过,甄嬷嬷还想垂死挣扎地求上一求,就听顾燕飞淡淡地又道:“一次不忠,百次不容。”   “大家且记住了!”   简简单单的两句话犹如一大盆冰水当头泼下,甄嬷嬷浑身冰凉,像是脱力般脚一下子软了,狼狈不堪地跪坐在地。   刚迈出正堂的何嬷嬷也是心中一凛,神情端凝。   她是明白人,今日甄嬷嬷有心给二姑娘一个下马威,想着二姑娘年纪小,好拿捏,偏生二姑娘是软硬不吃,杀伐果断,这一回,甄嬷嬷是偷鸡不着蚀把米了!   何嬷嬷捧着那匣子身契,又带上了四五个丫鬟婆子给她壮声势,在众人复杂的目光中,昂首挺胸地离开了。   她脚步匆匆地去了明懿院求见二太太王氏,笑呵呵地转达了顾燕飞的意思:   “二太太,这是周大娘、钱嬷嬷、赖嬷嬷……她们这几房的身契。”   “我家姑娘说了,若是二太太不要这些人,那府中就寻个牙婆,把他们都卖了。”   “这几房人一共是四千两银子,不知二太太是何打算?”   面对王氏,何嬷嬷显得不卑不亢,脊背挺得笔直,心里告诫着自己: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她定要将这件事办得漂漂亮亮。   四千两银子?!王氏差点没跳起来,脸色铁青一片。   从牙婆手里买一个丫鬟也就十几二十两银子的事,这里也不过二十来张身契,顾燕飞就敢以十倍的价格狮子开大口,她怎么不去明抢呢!   王氏不屑跟个下人争执,神情倨傲地朝旁边的一个管事嬷嬷看了一眼。   石嬷嬷立刻意会,冷哼了一声,扬着下巴道:“何嬷嬷,这四千两银子怕是够在外头买两百个奴婢了!”   何嬷嬷笑容满面地与石嬷嬷对视,毫不露怯,振振有词地反驳道:“石嬷嬷,这人跟人能一样吗?有十两银子的一个丫头,也有一百两银子的一个丫头,各有各的价,端看‘值不值当’。”   “二太太若是不喜欢这些旧人,也尽可以去外头买些新人,奴婢是万不敢强迫二太太的。”   何嬷嬷的这番话说得是绵里藏针,意味深长,始终笑脸对人。   这四千两银子买的本就不是这些奴婢,而是二太太的脸面。   若是二太太觉得自己的脸面不值四千两银子,何嬷嬷知道自己就是舌灿莲花,也办不成这差事。   王氏:“……”   王氏的脸色又沉了三分,眼神阴沉不快,指尖狠狠地掐进了柔嫩的掌心。   这何嬷嬷从前在自己跟前一向毕恭毕敬,现在竟然敢用这种语气跟自己说话!   王氏想吩咐婆子把何嬷嬷赶出去,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   她要是任由顾燕飞把这些人给卖了,那么她就成了阖府,不,是阖族的笑话了,以后她如何在族里立足! 第272章   王氏的胸膛剧烈起伏着,半晌后,她才憋屈地吩咐石嬷嬷道:“你去取四千两银票过来。”   石嬷嬷便领命进了内室取银票,何嬷嬷唇角翘了翘,眼里是掩不住的得意。   不过短短一盏茶功夫,何嬷嬷就离开了明懿院,手里少了一个木盒子,怀里则多了四张面额一千两的银票,足底生风地走了。   何嬷嬷走出院门时,恰好与一个步履匆匆的青衣丫鬟交错而过。   不一会儿,这青衣丫鬟经过层层通传来到了王氏跟前,禀道:“二太太,二姑娘方才使人往四太太、五太太那里送了些身契过去。”   王氏端着一个粉彩珐琅三君子茶盅,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冷冷地嘲讽道:“这乡下来的丫头真是钻钱眼里了。”   “她收了四房、五房多少银子?”   王氏唇角泛出一个冷笑,阴阳怪气地问了一句。   “……”那青衣丫鬟愣了愣。   她才刚回来,还没听说刚刚王氏花了四千两买那些身契的事,诚实地摇了摇头,道:“四太太、五太太没给银子啊。”   “二姑娘派去的人说,送些人手给四房五房,也省得他们搬出府后再另外买人,终究是府里的这些老人知根知底,懂规矩,也都是长辈们用习惯了的。”   “四太太、五太太高兴坏了。”   王氏的脸瞬间黑如墨染,狠狠地咬着后槽牙,气得浑身发抖,一时说不出话来。   想到她刚付出去的那四千两银子,她心如刀割,几乎要心梗了,重重地将手里的茶盅放在了茶几上,震得旁边的果盘也震动了一下。   见王氏火冒三丈,石嬷嬷赶紧为她顺气,好声好气地劝道:“夫人,奴婢瞧着,有好戏看呢。”   “二姑娘把周大娘、钱嬷嬷、甄嬷嬷她们都赶走了,莫不是以为凭她自己能管得住这诺大的府邸了吗?!”   石嬷嬷的表情充满着不屑。   要管理这么大个府邸的中馈,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这些管事嬷嬷都是府里几十年的老人了,才能将府中的这些日常琐事理得清清楚楚,府中诸事顺顺当当。   顾燕飞这才回府多久,对中馈内务一窍不通,什么都不懂。   没有这么些管事嬷嬷帮手,顾燕飞又能做什么?!   被石嬷嬷这么一开解,王氏的心情一下子好了点,慢悠悠地又端起了茶盅,似笑非笑道:“那我就等着。”   她等着看顾燕飞的笑话好了。   但是……   今日,顾燕飞重新任命了府中的那些空缺,择了代替甄嬷嬷、钱嬷嬷等管事的人选;   明日,顾燕飞重新分发了新打的对牌,又颁布新的章程与赏罚的规矩;   后日,府里上下的新旧管事已是各司其职,有条不紊,处处通达,府内颇有一种焕然一新的气象。   等到二房把行李全都整理好了,准备搬家时,王氏心心念念的画面也没有出现。   二房并没有拖到顾渊给的那十天期限,顾简丢不起这个脸。   约莫花了五六天,二月初一一早,二房众人就从顾府搬走了,一抬抬沉甸甸的箱子被抬出了门。   王氏在一众丫鬟嬷嬷的簇拥下,从内仪门方向一路往外走,面无表情地指挥着下人,一会儿叮嘱婆子们小心磕坏了箱子里的瓷器,一会儿又催促小厮们动作快点,一会儿吩咐石嬷嬷去重新清点下箱笼……   她本来阴着一张脸,直到大门外一道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这才骤然间转怒为喜。   那是一个身形挺拔、相貌俊逸的青年,一袭宝蓝色绣五爪九蟒的蟒袍代表着他高贵的身份,气势不凡,把周围的那些小厮、路人都衬托成了黯淡无光的背景。   青年正俯首与一个身穿嫣红褙子的少女说着话,神情温柔,目光炙热。   “这不是王爷吗!”王氏身边的石嬷嬷惊讶地看着青年喊了出来,笑容满面地恭贺王氏道,“二太太,王爷知道您与二老爷、三姑娘今天乔迁,还特意赶来了。”   “王爷真是有心了。”王氏翻脸像翻书似的换了一张过分和气的面庞,双眼闪闪发亮。   康王亲自来了,从这顾府接他们二房前往新家!   如此一来,二房多少也挽回了一些颜面。   想到这里,王氏仿佛吃了什么神丹妙药似的,精神一振。   石嬷嬷指着府外的楚佑与顾云嫆,凑趣地又道:“二太太,您看,我们三姑娘与王爷那真是金童玉女,天造地设的一对。”   王氏的目光在顾云嫆与楚佑之间来回扫视了一番,心情又更好了:只要嫆姐儿能笼络住康王,自家老爷的未来还长着呢。   哼,来日方长,且看谁能笑到最后!   王氏正要继续往前与楚佑行礼,眼角的余光扫过两个婆子抬的一个箱笼,变了脸色,质问起她们怎么没把箱笼给锁好了。   那两个婆子诚惶诚恐地放下了箱笼。   府外的楚佑全然没注意到府内的王氏等人,专注地看着顾云嫆,双眼灼热而明亮,柔声安抚道:“嫆儿,那处宅子是小了点,你先委屈几天。”   “还有二十天……”   再过二十天,就是他们的婚礼了!   顾云嫆被他深情专注的目光看得有些赧然,但还是不曾躲避他的目光,眉眼含笑地回视着他。   “不过是个落脚的地方。”顾云嫆落落大方地说道,纤纤玉指卷着手里的一方帕子,“你知道我素来不讲究这些的。”   “是啊,你素来是这样。”楚佑唇角一弯,不由想起了八年前在扬州与她的初遇。   他的嫆儿聪慧果敢,非寻常女子可比。   哪怕城破,她依然临危不惧;哪怕露宿于荒郊野外,也可以泰然自若。   明明当时她还那么小,也不过是一个养在深闺的小姑娘,却心怀大义,机智冷静,在他被南越士兵追杀时,救了他的性命。   他的嫆儿与京中那些锦衣玉食、娇生惯养的贵女全然不同,她是独一无二的!   但是,即便嫆儿不在乎这些,他却不能不在乎,他怎会委屈了他的心上人!   楚佑一把握住了顾云嫆的柔荑,掌心炽热,又道:“嫆儿,等你住到康王府,一定会喜欢那里的。康王府是当年父皇在世赐予我的,府中的院落、花园、戏楼……每一处都是独具匠心,堪称京中众王府之冠,你肯定会住得舒坦的。”   “可惜,婚期定得稍微仓促了些,不然,我还想把王府里再修缮一下。不过无妨,嫆儿,你以后就是王府的女主人了,你喜欢修成什么样就修成什么样。”   “我记得你说过喜欢靖王府的蔷薇花,我们可以种一园子的蔷薇,姹紫嫣红……”   听着楚佑体贴倍至的话语,顾云嫆这些天烦闷的心情一下子烟消云散了,一双明媚的笑眼又有了光彩。   “你还记得啊。”顾云嫆唇畔的那对酒窝里盛满了甜甜的蜜意,一颗心也飞扬了起来。   康王对她是真心真意的,即便是现在顾简失去了定远侯的爵位,他也全然不在意,对她也始终如一,从来没有变过。   “你说的话,我都会记得。”楚佑盯着她的眼睛正色道,也被她感染了笑意,笑容从唇畔至蔓延至眼底。   他还想说什么,瞟见前方不远处一辆双马华盖马车朝这边驰来。   他本来也就随意地扫了一眼而已,可是目光扫过马车的华盖时,不由一怔。   马车的华盖上刻着一个鹰形的印记。   楚佑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是……卫国公府?”   他眯眼盯着马车上的那个印徽,眼看着那辆马车停在了东角门外,车辕上跳下了一个粗使婆子,那婆子“笃笃”地叩响了角门。   不久后,那辆华盖马车就被顾府的门房引进了东角门。   楚佑微微挑眉,心里猜测着:莫非是卫国公夫人来了?   顾云嫆立刻注意到了楚佑若有所思的目光,猜到了他在想什么,随口道:“可能是韦九姑娘吧。韦九姑娘与我那二姐姐交好,常常来府中玩。”   楚佑抬手指向了车盖后方的鹰形记号,道:“那是卫国公府的家徽。”   他耐心地与顾云嫆解释了一番,卫国公府家规森严,生怕小辈在外头借着国公府的名头仗势欺人,所以小辈们出门用的马车一般都是普通的马车。   通常情况下,也只有卫国公夫人与世子夫人出门才会乘坐这种家徽的马车。   顾云嫆微微蹙了蹙眉头。   即便康王没有直言,她也心知肚明,他这是怀疑卫国公也投向了大皇子楚翊。   顾云嫆捏紧了手里的帕子,眸色深邃幽暗。   先是英国公,又是卫国公,四大国公等于有一半倒向了大皇子,这些开国勋贵也都是些没气节的,一个个早早站队,不过就是为了从龙之功、为了延续国公府的富贵吗?!   他们根本就不在意谁才是明主,谁能带领大景走向盛世繁华!   顾云嫆将手里的帕子藏回了袖袋中,正色道:“王爷,你在这里等我,我进去打听一下。”   看看到底是谁。 第273章   楚佑闻言,那锐利冷硬的眉眼柔和了一些,心下感动不已,像是含了蜜似的。   他素知他的嫆儿心性高洁,不喜勾心斗角,不喜相互算计,不喜虚以为蛇,却愿意为了他而放低身段去做那些她不屑做的事。   楚佑深情款款地望着顾云嫆的背影,目送她跨过高高的门槛,从角门进门了。   顾府的大门口停在七八辆马车,人来人往,那些箱子还在一箱箱地从府内鱼贯地抬出,在管事嬷嬷的指挥下,分别抬上相应的马车。   对此,楚佑视若无睹。   他随手摸了摸身边的坐骑,心里还在想着顾云嫆,想着他们的婚期,又想着司礼监那边前两天送了大婚服让他试,当时司礼监来人还提起凤冠也快好了。   很快,他就可以看到他的嫆儿穿着大红喜服、蒙着盖头乘坐花轿来到他身边……   楚佑心头滚烫,望着大门的方向,顾云嫆没一会儿就回来了,她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了楚佑的跟前,低声道:“来的是卫国公夫人和吉安侯夫人。”   楚佑不免有些惊讶,挑了下一侧剑眉,再次朝东角门方向看去,此时那里早就看不到国公府的马车。   他轻轻地转了转拇指上的翡翠玉扳指,沉声道:“卫国公前天当朝弹劾了吉安侯许彦。”   “说是吉安侯勾结流匪,强占乌山,并在附近的村落城镇烧杀抢掠,占地为王,罪大恶极,请皇帝允其率兵围剿。”   “并请皇上作主,允其妹与吉安侯义绝。”   说话间,楚佑幽黑的眼睛沉了沉,眼中闪过几分锐意。   这件事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令满朝哗然。   最近这两天,朝上也对这件事多有揣测,不乏人跑去试探卫国公的口风,可卫国公的嘴就跟河蚌似的一个字也不肯多说,卫国公府更是闭门谢客。   就如同世家在朝堂上自成一派一样,这些以军功立足的勋贵也是素来抱团,现在卫国公竟然莫名地把他的亲妹夫给弹劾了。   表面上,卫国公说得大义凛然,一副要大义灭亲的架势,然而,楚佑对此存疑。   顾简被夺爵又罢职,二房的消息一下子闭塞了不少,顾云嫆自然也无从知道这些朝事,此刻她才知道这件事,惊讶而又不解地说道:“吉安侯勾结流匪?”   “他们一个好好的侯府,跑去勾结流匪做什么?”   “这根本没道理啊……等等!”   顾云嫆喃喃自语了一阵,忽然间,双眸微睁,一把抓住了楚佑的手腕,强调般说道:“刚刚和卫国公夫人一起来的,是吉安侯夫人!”   楚佑垂眸看向了顾云嫆抓着他手腕的玉手,她的手指是那么纤细,根根如玉,那莹润的指甲如花瓣般,闪着珠贝似的光泽。   顾云嫆若有所思地看向了大门内,看向了玉衡苑的方向,哪怕她站在这里根本就看不到玉衡苑,更不看到玉衡苑里的人。   “王爷,您说,这件事会不会又是我那二姐姐从中掺和了一脚?”   当这句话说出口后,顾云嫆的心中已经浮现了答案。   十有八九就是如此了。   这顾燕飞真是越来越过份了!   被顾云嫆这么一提醒,楚佑也开始考虑这种可能性,指腹摩挲着玉扳指上的纹路。”   顾云嫆轻拧柳眉,仰首盯着楚佑俊朗的面庞,担忧地说道:“王爷,我那二姐姐与大皇子关系匪浅……”   “说不定这件事是大皇子在背后搞鬼,又想攀扯到王爷头上!”   楚佑见顾云嫆如此关心自己,心下愈发受用,安抚起佳人:“嫆儿放心,我和吉安侯素无往来。”   “而且……”他的薄唇勾起一抹微笑,缓缓道,“楚翊很快就会自顾不暇。”   “啊?”顾云嫆眨了眨眼,纤长的眼睫随之扇动了两下。   楚佑嗤笑道:“百里胤提出两国联姻,把越国八皇女熙明帝姬许给楚翊。”   顾燕飞知不知道这件事呢?顾云嫆忍不住想道,心头渐渐泛起一股难以言说的复杂感觉,口中问道:“皇上答应了?”   站在楚佑的立场,这桩婚事若是成了,就意味着楚翊会得到来自越国的支持。   幸而,楚翊拒绝了。   看来楚翊比他预想得还要喜欢那个顾燕飞。   也好!   正好让这满朝文武和天下百姓都看看楚翊为了一己之私,是如何不顾两国和平不愿与越国联姻。   楚佑细细地与顾云嫆解释了其中的利害,最后道:“一旦事情闹大,皇帝想要平息朝中的不满,就不得不有所退让。”   楚佑是不会让楚翊娶到越国帝姬的。所以……   “最好的结果就是皇帝从世家中给他挑一贵女为正妃。”   “除非,楚翊为了美人不要江山。”   楚佑讥诮地扬唇。   顾云嫆带着一丝谓叹,轻声道:“那我的二姐姐岂不是只能为妾了?”   顾云嫆不由生出了一丝痛快,那是一种打从心底里涌起的痛快。   她早就劝过顾燕飞的……   她的那双眼睛很是复杂,同情,唏嘘,同时又夹杂着深切的不以为然。   楚佑抬眼看了一眼前方只有“顾府”两个字的匾额,轻蔑地冷笑道:“她配为皇子正妃吗?”   “她和你不一样。”   顾云嫆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低低道:“也是。”   今非昔比,现在的顾家已经没了爵位,只是一个四品武将的府邸,像这样的府邸在京中数之不尽,以顾燕飞现在的身份哪里还配得上大皇子妃这个位置!   说来讽刺,顾燕飞为了报复,才会处心积虑地害顾家失了夺爵,也不知她有否想过她会有如今这样的下场?   人不能太过功利,婚姻大事应该讲究两情相悦,不该作为一种筹码的。   若是顾燕飞招惹上旁人倒也罢了,她不想当妾,也就是一句话的事,任谁也不能强娶一个官宦人家的姑娘为妾。   偏偏顾燕飞为了与自己攀比,非要接近大皇子,招惹上了皇家,就由不得她愿不愿意当妾,毕竟大皇子可不是她随手可弃之人。   本来,顾燕飞是可以嫁一户门当户对的好人家,当正室的。   “嫆儿,你啊,就是太心软了。”楚佑低头看着她莹白如玉的小脸,心血都热了。   这时,最后一抬箱子被两个小厮以扁担抬了出来,箱笼重得连扁担都压弯了。   王氏不放心地叮嘱小厮轻拿轻放,确定箱子安然放上了最后一辆马车,这才松了口气。   顾简与王氏夫妇与在几个嬷嬷丫鬟的簇拥下走了过来,顾简笑容殷勤地对楚佑说道:“今天还特意烦扰王爷来接我们,实在是惭愧。”   “我们这边都好了,可以走了。”   顾简在这处府邸出生,也在这处府邸长大,娶妻,生子,生活了三十几年,如今要从这里搬走自然是依依不舍,更有不甘。   然而,此刻他面对楚佑时,却不好露出分毫,生怕让楚佑生厌,生嫌。   无论如何,楚佑愿意冲着顾云嫆的面子跑这一趟,已经是给二房天大的颜面了。   楚佑客套地回了一句“都是一家人”,接着就亲自扶着顾云嫆上了第二辆马车,至于顾简与王氏则上了最前面第一辆马车。   楚佑亲自护送他们去了城西芦苇胡同中的宅子里,知道他们要忙着收拾新宅、整理箱笼,也就没久留。   匆匆来,匆匆去。   接下来,楚佑就吩咐下属去打听一下卫国公夫人她们去顾府所为何事。   楚佑派去的暗卫在顾府前盯了几天,结果,什么也没打听到,只盯到大皇子楚翊亲自顾府来接顾燕飞出门。   楚翊接顾燕飞去往京郊的一处皇庄。   两人一路策马向西而行,早春的郊外风景旖旎,野花、野草肆意绽放,颇有几分“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的惬意。   皇庄位于距离京城约二十里的西岭山脚,依山傍水,皇庄中不仅包含几十亩良田,山脚田边还有一条河流环绕着田庄,水波潋滟,一眼就能望见庄子后方那连绵起伏的群山,郁郁葱葱,景色秀丽,令人看着就觉心旷神怡。   皇庄的管事是一个四十几岁的中年内侍,他早就提前得了叮嘱,知道大皇子今天要来,因此一早就带着一众仆妇丫头等在了庄子口。   楚翊与顾燕飞一到,那中年内侍便殷勤地迎了上来,笑容满面地给马上的二人行礼:“大皇子殿下,顾姑娘,里边请。”   中年内侍吩咐人安置马匹,又亲自带着两人往庄子里走。   比起外头的辽阔壮丽,庄子里又是另一番洞天,布局设计别具匠心,格局恢弘大气,青墙黑瓦,花木清幽。   顾燕飞一边走,一边随意地打量着周围,浑身上下都极为轻松愉悦,明眸善睐,顾盼生辉。   耳边忽然传来楚翊清越如风吟的声音:“时间还早,我们先去后面的雀林走走?”   顾燕飞转头朝他望去,那长长的紫色发带随之飞起,恰好划过他抬起的右手,他反手一抓将发带抓在了指间。   发带是鲜艳的亮紫色,映衬着他白皙如玉的修长手指,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丽。   他明明没有碰到她,可顾燕飞却有种莫名的感觉,似乎这条发带也成了她的一部分,耳根微微发热。 第274章   楚翊驻足,两根修长的手指捏起了那根发带,顾燕飞这才发现发带的末端不知何时打了个结。   “别动。”楚翊手指轻巧地解着发带上的那个结,修长的手指哪怕是做这么简单的动作,也相当赏心悦目,给人一种温柔有力的感觉。   很快,楚翊就解开了那条发带上的结,随手将发带拨到了顾燕飞莹白的耳后,微微一笑:“好了。”   晨曦中,俊美颀长的青年乌发如墨,目似朗星,姿态优雅,在他如春风般温润的气质映衬下,连旭日的光彩也黯然失色。   怦!怦!怦!   顾燕飞的心跳有些快,右手的食指漫不经意地卷着那根发带。   “走吧。”她步履轻快地往前,眉眼间的笑容也变得璀璨起来。   楚翊与她并肩而行,垂眸盯着她线条明晰的侧脸与唇畔浅浅的小涡,又道:“父皇喜养鸟雀,养了只鹦鹉,最近他鼓动安乐也养了只鹦鹉,说是两只鹦鹉也好作伴。”   “前些日子,西域一个小国刚上贡了几只孔雀,父皇担心孔雀水土不服,就暂时养在了雀林里,等一个月后,再送进宫去。”   孔雀?顾燕飞登时眼睛一亮,神采奕奕地说道:“我还不曾见过孔雀呢。”   中年内侍笑呵呵地抬手指了个方向,“殿下,顾姑娘,雀林在西北方。”   “雀林里不仅养了孔雀,还养了别的鸟雀,八哥、锦鸡、鹦鹉、麻雀、喜鹊、大山雀、雨燕、鸽子……这些都有。”   这处庄子不大不小,约莫走了半盏茶功夫后,几人就从一道小门进入一处花园,早春的花园中百花齐放,芬芳四溢,桃香、迎春花香、玉兰花香等的香味糅杂在一起。   中年内侍领着二人来到一个八角凉亭,亭中的石桌上已经摆好了几碟瓜果与茶水。   他想说什么,就听一阵高亢古怪的叫声忽然自几丛半身高的花丛后传来:“哇——哇!”   “小祖宗,你别跑啊……”另一个内侍略显无措地喊着,声音尖细。   下一瞬,一只五彩斑斓、头顶翡翠羽冠的蓝孔雀从花丛中蹿出,强壮有力的双爪飞奔而起,偶尔展翅低空掠过花丛,横冲直撞地朝顾燕飞与楚翊的方向跑来,一身华丽的羽毛绚丽夺目。   尖喙中发出“哇哇”的鸣叫声,似老鸦般,不甚悦耳。   “小祖宗。”后方,一个青衣小内侍躬着身子快步追着那只蓝孔雀,步履略显踉跄,身上还沾染了几片残叶残花,带着几分狼狈。   小内侍正想飞扑过去抓住那只蓝孔雀,却看到了亭子边的楚翊与顾燕飞,全身都僵住了,生怕冲撞了贵人。   这就是孔雀啊!顾燕飞一眨不眨地打量着前方的蓝孔雀,不由想起了曜灵界的大师姐最喜爱的那只坐骑。   那是一头名叫皇鸟的神鸟,比这蓝孔雀更好看,更矫健,尤其是长长的尾羽流光溢彩。   “喵~”   三花猫从原本顾燕飞身后的斗篷兜帽里好奇地探出了头来,双目瞪得浑圆,那碧绿的眼珠子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皇鸟!好像皇鸟!   猫也认出来了,兴奋极了。   在曜灵界的时候,晴光就喜欢皇鸟的尾翎,一直追着跑,可是皇鸟傲气,不屑理晴光,还“笃笃”地啄了它好几下。   “喵呜!”   晴光灵活地跃上顾燕飞的肩膀,接着后腿一蹬,兴奋地朝那只蓝孔雀飞扑了过去。   它一连串的动作如行云流水,从半空中一跃而过,轻盈地落在了那只孔雀的背上。   顾燕飞被疯狂的猫蹬了个猝不及防,一个踉跄地往后退了半步。   “小心。”楚翊横臂扶住了她的纤腰,嗓音一贯的温和清雅。   他看似瘦弱,藏着宽大袖子中的手臂却很结实,即便隔着袖子也能感觉到他胳膊的线条流利。   那股淡淡的雪落青竹般的熏香味若有所无地飘在空气中,很熟悉,也很好闻。   她是何时开始熟悉了这股香味呢?   这个念头蓦地浮现顾燕飞的心中,就听楚翊又道:“坐吧。”   她下意识地听从楚翊的话在石桌边的石凳上坐下,又顺手从果盘上抓了一枚青枣吃。   “咔嚓。”   青枣口感清脆,清甜的滋味弥漫口腔,那甜甜的味道直沁到了心底。   “哇哇!”   亭子外,受惊的蓝孔雀激动地叫个不停,展翅飞起,在半空中低低地掠过,双翅不时地擦过树梢与花丛,引得树枝摇晃不已,“簌簌”地落下了一片片树叶与落花,纷纷扬扬……   孔雀飞来又飞去,飞去又飞来,而猫依然稳稳地蹲坐在孔雀背上,稳若泰山。   这一幕把那小内侍给惊呆了。   起初小内侍还想着是不是该把猫给弄下来,可当他的眼睛对上猫碧绿的魅眼时,就呆住了,痴痴呆呆地看着孔雀背上的那只三花猫。   真漂亮啊!   真可爱啊!   顾燕飞“噗嗤”地笑了出来,唤了一声:“晴光!”   晴光无趣地从孔雀背上跳下,轻轻地落在不远处一株桃树上,蹲在树梢上,慢悠悠地舔起了爪子来。   那只蓝孔雀如释重负,轻快地飞到了不远处的另一只体型小巧的绿孔雀前。   它停在了距离对方不过七八步的地方,瞬间展开了色彩斑斓的尾羽,形状宛如一把巨大的折扇,绚丽得仿佛最华丽精美的丝绸般,在阳光下流光溢彩,美得如梦似幻。   绿孔雀嫌弃地看了它一眼,往另一侧走去,蓝孔雀立即追了过去,两三下冲到了绿孔雀的前方,然后身子又是一抖,尾羽再次开屏。   绿孔雀跑,蓝孔雀追,反复开着屏。   顾燕飞忍俊不禁地笑得前俯后仰,不可自抑。   “它这是在炫耀吗?”顾燕飞的眼角隐隐溢出了点点泪花,又从果盘里摸了一枚青枣。   几缕青丝随着她前俯的动作倾泻而下,垂在了胸前,乌黑如墨的发丝又浓又密,如同最上等的丝绸。   楚翊修长的手指动了动,手指稍稍抬起,但最后又压了下去,轻轻道:“不是。”   说话间,他做了个手势,周围的几个内侍都无声无息地退了下去。   顾燕飞挑眉看向了楚翊。   楚翊就坐在落英缤纷的几株桃树边,眉眼疏逸,笑容清隽明朗,几片桃花的花瓣恰好落在他肩头。   “它是在求偶。”他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她的眼睛,徐徐说道。   青年拥有一把比春风更温柔的嗓音,轻轻缓缓,直淌进人心中。   顾燕飞微微睁大眼,耳边又响起了鹣鲽宴那日他对她说的那句话:“我有心上人了。”   这简简单单的几个字,此时回忆起来,每一个字都像是落在了她的心尖上。   直到此刻,顾燕飞才注意到,他今天穿得很正式,一袭青莲色竹叶纹暗纹直裰,领口露出霜白色绣着银色云纹的小竖领中衣,腰间系着白玉带,垂着一方碧蝉卧竹节小印以及一个雪青色的荷包。   与她的衣衫一样的雪青色。   所以,他也是在……求偶?   楚翊一直盯着她,盯着她的每一个反应。   上次在画舫时,她看着他时没有羞赧,率性坦然,而这一次似乎有些不同了。   他心中微微一荡,在心里衡量着他是该就此罢手,继续徐徐图之,亦或者,当机立断乘胜追击。   他瞬间就有了决定,从袖中摸出一支羊脂白玉簪,递向她,语气平缓地说道:“这支玉簪我雕的,你喜欢吗?”   “倾梅簪”是太祖皇帝亲手所雕刻,赠与太祖皇后,此后一代代地传了下来。   而这支玉簪是他为她所刻,只属于他与她。   楚翊眸色深深,将手里的这支玉簪往顾燕飞的方向又移了半尺。   白玉簪的簪首赫然雕着一对半待半放的并蒂莲,层层叠叠的花瓣雕得栩栩如生,连花瓣上的细细的纹路也清晰分明。   怦!怦!怦!   顾燕飞的心跳再一次加快,且有失控的迹象。   在他温暖的目光中,耳根更是微微发热。   她不由摸了摸自己的胸口。   这是心动吗?   顾燕飞想起了宗门的九师姐曾对她说过的一句话,心动就是漫天的星星都亮了……   她似乎还是不能体会这种感觉。   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全然没注意到小拾步履匆匆地从园子外往这边跑了过了。   “殿下,客人来了。”小拾对着亭子里的楚翊抱拳禀道,说到“客人”这两个字时,他的语气有些古怪。   “把人领过来吧。”楚翊淡淡地吩咐道,无意识地捏紧了手里的那支玉簪。   小拾应声之后,又像是一阵风似的又跑了,不屑地撇撇嘴。   对于这位客人,他实在是没什么好感!   见顾燕飞久久不说话,楚翊心里幽幽叹着气,半垂着眼帘,微微转动着手里的那支并蒂莲玉簪,心道:他还是太心急了。   还要再接再励啊!   他正想把这支玉簪收起来,却听少女似泉水般清脆的声音响起:“喜欢。”   楚翊一愣,掀开眼皮看向了身侧的少女。   少女的瞳孔如寒星般璀璨。   她抬手接过了楚翊手里的那支并蒂莲玉簪,唇角含着明媚的笑靥,眼波如秋水般潋滟。   她依然不知道那种漫天星辰变亮的感觉,可是,她觉得他比旭日还要璀璨。   这当然是心动。   两百年多来,第一次的心动。 第275章   楚翊笑了,仿佛清润和煦的春风拂来,又似灿阳般绮丽,带着几分缱绻。   顾燕飞一时都被他笑得闪花了眼,呆了几息才反应过来。   怦怦!   她的心跳再次凌乱地跳了起来。   哎,大师姐说得没错,她就是喜欢好看的事物,不管是东西,还是人。   顾燕飞的心像长了翅膀似的飞扬了起来。   原来心动是这样的感觉啊!   她爱不释手地把玩着手里那支精致的白玉簪,将另一只手里抓的那枚青枣递给了他,“试试,这青枣很甜。”   忍不住就会想与他分享她觉得好的东西。   楚翊接过了那枚青枣,手指不经意间擦过她温软的指腹,那枚青枣上犹带着她肌肤的温度。   他默默地垂首咬了一口青枣,眉眼愉快地弯起,下颌的弧度隽秀而优美。   “很甜。”他含笑道,唇畔的笑意又浓了三分。   甜,却不腻。   蹲在树梢上的猫懒洋洋地俯视着亭子里的这对人类,觉得无趣极了,懒洋洋地张嘴打着哈欠。   “叽叽喳喳……”   “啾啾啾啾……”   突然间,花园的各个角落响起一阵纷杂的鸟鸣声。   数以百计的鸟雀自树冠间扑扇着翅膀飞起,仿佛受了惊,又似乎预见了什么灾难即将降临,呼啸地往远方飞去,枝叶簌簌地摇曳不已……   不一会儿,一道大红如血的身影出现在园子口,步履闲适,大红衣袖与衣摆轻轻舞动,宛如踏着火焰而来。   风一吹,大红袍裾如波纹般层层漾开。   “二位还真是好兴致啊,这还真是处赏花逗鸟的好地方!”   夏侯卿似笑又似嘲的声音不近不远地传来。   那冶艳的面庞上,如血的唇畔噙着一抹妖艳张扬的笑容,一双凤眸黑幽如暗夜,淡漠、空洞、无情。   话语间,他闲庭信步地走到了亭子前。   “喵呜!”   原本在树枝上洗脸的三花猫原来懒洋洋的,一听到熟悉的声音,顿时又精神了起来。   猫直接从离地七八尺高的桃枝上一跃而下,兴奋地朝夏侯卿的方向扑了过去,颇有几分乳燕归巢的架势,带起片片桃花瓣如雨般落下。   夏侯卿出手如电,稳准狠地一把捏住了猫的后脖颈,嫌弃地抖了抖猫。   这猫身上都是土。   夏侯卿撇撇嘴,不去看猫的眼睛,随手就将猫往顾燕飞那边丢了过去。   “你的猫!”   这三个字他说得咬牙切齿。   正在啃青枣的顾燕飞敏捷地一侧身,也同样嫌弃猫爪子上的泥土。   被抛飞的三花猫在半空中轻松地调整了姿态,轻巧地落到了地上,猫不屑地侧过脸,一会儿舔舔毛绒绒的前爪,一会儿又舔咬两下爪缝,一会儿又去舔身上的毛发……   夏侯卿看着猫,忍了又忍,忍了又忍,眼角的青筋抽了抽,终于是忍不住了,冷冷地挤出一个字:   “脏。”   这话一出,一个相貌平平的黑衣少年立刻就快步走了过来,乐呵呵地蹲到了三花猫的跟前,从袖中摸出两块帕子,一块是大红色的,铺在地上;另一块是素白色的。   这素白的帕子上没有任何花纹,却在阳光下闪着珠光般的光泽,乃是一尺一金的丝光缎。   黑衣少年先将三花猫捧到了红色帕子上,跟着就毫不心疼地用这丝光缎制成的白帕子为猫擦拭起爪子和肉垫,又从另一边的袖袋里摸出一个小瓷瓶,从中倒了些乳白色的膏脂,他小心翼翼地擦到了猫的肉垫上,仔细地揉搓均匀,把那粉粉的肉垫揉得染上了一层珍珠般的光泽。   这还没完,他随后又摸出了一把小巧的搓刀,仔细地给猫磨了磨爪尖,直把每个爪尖都磨得闪闪发亮,尖锐如钩。   黑衣少年这一整套动作实在是太熟练,太流畅,就仿佛已经做过上百上千次。   而猫似乎也被伺候惯了,既不挣扎,也不反抗,甚至还颇为享受的样子,偶尔懒洋洋地打个哈欠,偶尔伸出舌头舔舔粉鼻头。   “……”顾燕飞在一旁简直看直了眼。   她算是明白了,难怪这猫上回离家出走了几天后,回来后就变得更“娇贵”了,吃鱼只吃鱼腹肉与鱼眼珠子,睡觉要睡羊毛或者丝绸毯子,玩具都是夜明珠,连磨爪子都要用白藤席子。   这猫就是被这姓夏侯的家伙给养刁钻了!!   顾燕飞一言难尽地扫了那只趴在红帕子上的猫一眼,一脸真诚地问夏侯卿道:“你缺猫吗?”   像这种蠢猫谁要啊!   夏侯卿斜眼一挑,嘲讽地扯了下唇,“我要猫作甚,供起来吗?!”   供起来也不错的!黑衣少年在一旁频频点头,痴痴地盯着猫看。   “喵喵喵!”   猫义愤填膺地叫了起来,敏捷地从地上跳到了桌面上,凶猛地对着夏侯卿哈了两下气,龇牙咧嘴。   真乖!黑衣少年简直要给猫跪下了,又从袖子里摸出了一包香喷喷的小鱼干孝敬猫。   亭子里的另外三人谁也没理猫。   “夏侯尊主,请坐。”楚翊抬手请夏侯卿坐下,他微微扬起的眉眼显示了他此时的好心情。   夏侯卿没动,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楚翊,傲慢至极。   楚翊也不在意,拿起酒壶亲自斟了两杯酒,一杯推给了顾燕飞,另一杯则递向了夏侯卿,举止优雅,行如流水,舒如卷云。   梨花白的酒香自杯中逸出,若有似无地萦绕在空气中,酒香清冽。   上一次,在荣祥茶馆的雅座中,楚翊也给夏侯卿递过一杯梨花白,当时夏侯卿没有接。   而这一次,夏侯卿抬手接过了这杯梨花白。   他下巴一扬,一口饮尽杯中的酒水。   下巴的线条随着仰首的动作愈发明晰、优美,那过分白皙的皮肤在阳光中微微发光,肌肤如雪,红衣似血。   喝完后,夏侯卿带着几分嫌弃地随手把酒杯一丢,之后才坐了下来,赤红色的衣摆像水一般蜿蜒到地上。   虽然接了酒,也喝了酒,代表着他同意与楚翊的合作,可夏侯卿看着楚翊的眼眸中依然闪烁着危险的光芒。   他这眼神不像看一个朋友,更像看一个值得他全力以赴的对手。   楚翊是一头披着羊皮的狼,与狼共谋,痛快是痛快,却要提防随时被狼反咬一口。   幸而,自己也同样不是什么善类。   夏侯卿幽冷邪魅的凤眼低低地垂下,眼尾处压出一道凉薄的弧度。   “爽快。”楚翊并不在意对方的态度,甚至于唇角的弧度又上扬了些许,神情温和地抚掌道,“除了庾家,我可以再送尊主一样礼物。”   “哦?”夏侯卿施施然挑了下浓黑的长眉,“本座可不是什么礼都收的。”   “百里胤。”楚翊语调温和地吐出三个字。   翩翩公子温文儒雅,即便谋的是人命,他的样子依然是云淡风轻,似在赋诗断章。   夏侯卿修长优美的手指在那白瓷酒杯上随意地摩挲了两下,指间的殷红血戒流转着血液般的光泽,轻蔑地落了下眼睫。   “呵。”夏侯卿低低地笑了,一侧唇角弯起诡异的弧度,像是戴着一张妖狐的面具,慢悠悠地说道,“越国的八皇女熙明帝姬确实是个难得的美人,公子翊真舍得?”   百里胤若死在景国,这美人可就与他无缘了。   夏侯卿放缓了语速,眼神中透着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声音变得更柔和、也更诡魅了:“听说,熙明帝姬二八年华,却至今不愿挑驸马,是因为有了意中人。”   “美人?”顾燕飞以手托腮,袖口顺势垂落,如绽放的花瓣般徐徐展开,露出一截细腻如玉的手腕杯。   她饶有兴趣地说道:“越国的熙明帝姬?”   楚翊鸦羽般的睫毛急速地颤动了两下,手下意识地捏紧了手里的酒杯,一瞬间,形容间露出罕见的紧绷之色。   下一刻,却见顾燕飞好奇地追问夏侯卿道:“有画像吗?”   顾燕飞的瞳孔亮晶晶的。她最稀罕看美人了!   楚翊低低一笑,语调轻而缓,若无其事地问道:“尊主有画像吗?”   他顺手给顾燕飞添了酒。   夏侯卿眼角微微抽了一下,懒得理他们,对着黑衣少年做了个手势。   黑衣少年立刻意会,从随身提的木箱子里取出了一个玉壶与配套的一盏玉杯,莹澈透明的兰陵酒斟入玉杯中。   顾燕飞见夏侯卿不说话,想来是没有熙明帝姬的画像,倒也没在意,自顾自地喝起杯中香醇的梨花白。   三花猫吃完了黑衣少年投喂的小鱼干,终于满足了,纵身一跃,又愉快地自己找乐子去了。   “喵呜~”   它撒欢地追着那头蓝孔雀跑去。   蓝孔雀被吓了一跳,再一次“哇哇”大叫起来,扑楞着翅膀落荒而逃,它一时飞,一时跑,几片蓝色的羽毛零星地飘在半空中,鸡飞狗跳。   顾燕飞也被这一幕吸引,笑得乐不可支。   半晌后,她耳边又响起了夏侯卿珠玉般的声线:“这份‘大礼’怕是公子翊你自己想要的吧。”   夏侯卿神情笃定地看着楚翊,浑身上下萦绕着血一样的戾气。 第276章   “好说。”楚翊淡淡道,笑得云淡风轻。   他再次执起了酒壶,给自己和顾燕飞的酒杯中分别斟满了酒,话锋一转:“庾家在豫州彭县有一个山庄,在这庄子的后山里,葬着一个女人。”   “这女人在十六年前被送到这山庄里,后来又生下了一女。”   楚翊一字一句咬得清晰,语调始终带着润物细无声的温雅。   夏侯卿凤眸微眯,手里转的那只玉杯蓦地停下,杯中的酒液起伏晃荡,差点洒出杯沿。   楚翊慢悠悠地饮着酒。   亭子里也就变得寂静无声,唯有亭子外猫与孔雀的叫声此起彼伏。   静默了片刻后,楚翊方才接着道:“这处山庄是庾家给自家留的退路,记在一名忠仆的名下,罕为人知,庄子私藏了金银珠宝、田契屋契、古本古籍,还有本枝的几条血脉……也是庾家最后的家底了。”   夏侯卿依然没说话,徐徐地转着手里那个盛着半杯酒液的玉杯。   丝丝缕缕的阳光穿透薄如蝉翼的玉杯,从侧面也可窥见杯中潋滟荡漾的酒液,如琥珀般晶莹,美不胜收。   “景山。”夏侯卿突然唤了一声,声线中似有一丝沙哑,同时抬手做了个手势。   名叫景山的黑衣少年心领神会,取来了一个手掌大小的匣子,放在了夏侯卿跟前。   夏侯卿伸出一根手指,将那匣子推向了楚翊,“这是回礼。”   楚翊放下空酒杯,打开匣子一看,里头放着一张折叠整齐的绢纸。   “本座从来不占人便宜。”   夏侯卿这句话说得极慢,他的嗓音极为悦耳,这些话由他说出来,尾音上挑,说不出的勾人与妖异,像是山林间的狐媚走入了尘世间。   说话间,他的唇角慢慢地泛起一丝浅笑。   他的笑总是妖魅诡异,令人看着心底发寒,令人觉得不怀好意。   楚翊慢慢地展开了那张绢纸,眼眸半垂地看了起来。   “尊主这位回礼真是有心了。”楚翊低低一笑,在杯中酒水的映照下,黑瞳宛如蒙了一层皎月的清辉。   两人对坐,一人如妖,一人似仙,画风诡谲。   “喵喵喵!”   猫亢奋的声音更激动了,它靠着声东击西成功地再次坐到了孔雀背上。   顾燕飞看着那只嚣张狡黠的猫,听着两人的机锋,嘀咕道:“心眼真多。”   这一个两个,心眼真多!   两个心眼多的人,你来我往,等到双方举杯对饮时,已经是未时一刻了。   夏侯卿在半个时辰后就离开了,而直到黄昏,楚翊才把顾燕飞和猫送回了京城的顾府。   夕阳落下了一半,黄昏的天空越来越昏暗,红霞占据半边天空。   顾府的大门口,顾渊早就等在了门后的庭院中,一脸郁闷地透过敞开的角门望着顾燕飞在府外笑盈盈地和楚翊道别,才慢悠悠地策马进了府。   “大哥,”顾燕飞策马来到顾渊跟前,翻身下了马,一边摸了摸鸿羽修长漂亮的脖颈,一边笑道,“你今天回来得这么早啊。”   这才酉时呢。   顾燕飞回来前,顾渊的心里有很多话想说的,此刻面对妹妹时,那千言万语化成了干巴巴的一句:“我今天休沐……”   大皇子今早临时放了他一天假,本来他高兴得很,早上出宫回府的路上就在琢磨着他今天可以带妹妹出城踏青,可他回来才知道妹妹早被拐出去玩了。   大皇子分明是故意不带他!   顾渊眼角抽了一下,回想着方才妹妹与大皇子言笑晏晏、相谈甚欢的样子,他的心情更复杂了,颇有种妹妹快被抢走的心酸。   顾渊忍不住上前了两步,动作温柔地摸了摸顾燕飞柔软的发顶。   这一凑近,他才看到那只三毛猫正躲在顾燕飞那件斗篷的兜帽里睡成了一团毛球,心中一软,突地冒出一个念头:这猫这么黏妹妹,怕是也要跟着妹妹陪嫁的。   陪嫁?   当这两个字浮现心头时,顾渊的表情又是微微一变,薄唇抿紧。   他板着脸的样子就有些凶,有些冷,旁边的小厮梧桐心里咯噔一下,担心大少爷是不是生气了。   顾渊根本没注意梧桐,心里愁的是妹妹的嫁妆。   他还记得听某个狐朋狗友偶然提起过,说他家妹妹的嫁妆准备了整整十年,他娘都还嫌不够好,最近又使唤人千里迢迢地跑去越国和西域采购了。   他这都比别人晚了十年了,是不是应该赶紧给妹妹攒嫁妆?   京城虽然繁华,但还是有不少好东西得去外地采买,茶叶是扬州的好,丝绸是越国的好,瓷器是豫州的好……这些地方一来一回都要时间!   顾渊越想越急,忙道:“妹妹,我出去一趟,很快就回来。”   “等等!”顾燕飞忽然走过去,轻轻地拍了拍顾渊的肩,“有晦气。”   顾燕飞又看了看顾渊,满意笑了,“好了!”   “那我走了。”顾渊没多问,急匆匆地往东角门方向走,可才走了一步,又想起了什么,调转了方向,朝着马厩的方向去了。   顾燕飞大眼眨巴眨巴地给梧桐递了个眼色,意思是,大哥这是怎么了?   梧桐:“……”   梧桐也同样看不准自家少爷的心思,只隐约猜出了,大少爷没生气,像是有什么急事。   “二姑娘,小的去看看。”梧桐一溜烟地追着顾渊往马厩那边去了。   只留下顾燕飞与鸿羽面面相看,红马没心没肺地“恢恢”叫了两声。   顾渊是个雷厉风行之人,说干就干,立刻去了几条街外的樊府,找他的狐朋狗友说了几句后,就离开了。   一个时辰后,对方就到了京城最有名的四大酒楼之一的阑珊阁,与顾渊会合。   “顾渊,这是我家五妹的嫁妆单子。”一个二十来岁、身穿杏红色直裰的青年从怀中掏出几张胡乱折叠在一起的绢纸往桌上一放。   樊北然头顶的赤金镂花发冠闪闪发亮,整个人就像是黑暗中的一盏灯笼般招摇。   “我够义气吧?”他一坐下,就得意洋洋地与顾渊讨赏,“这是我背着我娘偷偷抄的,为此我还贿赂了我七弟,让他缠住我娘。”   顾渊拿起那份嫁妆单子,冷峻的面庞在面对好友时泛起了一丝丝笑意,道:“今天这酒我请了。”   “那可不够!”樊北然仰首一口饮尽杯中的酒水,把空酒杯重重地往桌上一放,笑嘻嘻地说道,“最近这阑珊阁来了几个弹琵琶、唱小曲的,那嗓子跟黄莺似的,也不比天音阁的那什么花旦、青衣差。”   也不待顾渊答应,樊北然就把自己的小厮招呼了进来,嬉皮笑脸地吩咐道,“你去把墨六、岳三、段五他们都给叫来,就说顾渊请他们喝酒听小曲。”   他的小厮乐呵呵地跑了。   “你现在可是大忙人,成天忙着当差,连陪我们跑马的时间都没有。”樊北然酸溜溜地撇撇嘴,又耸耸肩,“今天可非得和我们不醉不休!”   顾渊的回应是仰首就杯中酒水饮尽,接着又把小二招了过来,又叫了十坛美酒。   樊北然乐了,拍桌道:“顾大渊,今天要是喝不完这些酒,谁也不许走!”   十坛美酒一坛接着一坛地搬进了雅座,连雅座都显得拥挤了不少,小二哥笑得合不拢嘴,乐呵呵地放下了最后一坛酒。   “两位公子稍等,唱曲的姑娘们马上就来。”小二走过来给两人斟酒,赔着笑脸到,就听窗外的街道上传来一阵喧哗声。   顾渊与樊北然都随意地往下看了看,只见阑珊阁到对面的布庄里,挤了不少人,来来往往,布庄的伙计将一卷卷的布匹从铺子里抱出,装进了一辆青篷马车里。   街上也有人被这里的热闹吸引,好奇地停下脚步,朝其他路人打听了起来,布庄的门口越来越热闹。   小二伸长脖子从窗口朝街道瞟了一眼,笑嘻嘻地说起闲话来:“听说是康王府的来对面采买呢。”   “说来,康王马上就要大婚了吧,到时候小的肯定也得跑去凑个热闹,好瞧瞧这些天家贵胄的婚礼有多讲究。”   “小的听说,到时候康王府那边会发赏银呢,上回睿亲王家的世子成亲,洒了好几筐铜钱,还有银锞子,小的表叔家里就有几个孩子抢到了银锞子。”   小二越说越起劲,两眼放光。   樊北然与顾渊是打小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哪怕今天顾渊没直说,樊北然也猜到了,顾渊是为了顾燕飞才找自己讨了这份嫁妆单子。   他拍拍顾渊的肩膀,道:“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你尽管说,你妹妹也是我妹妹!” 第277章   “我妹妹就是我妹妹!”顾渊翻脸像翻书似的斜了樊北然一眼,又转头去看下方的李家布庄。   他知道,顾老太太为了顾云嫆的嫁妆也准备了十来年,就像樊夫人为了樊五姑娘一样。   虽然时间可能有些来不及,但是,妹妹的嫁妆绝对不能比顾云嫆差!   顾渊眼底闪着信誓旦旦的光芒,拿起了手边的酒杯,一饮而尽。   下方的街道热闹极了,康王府的管事从李氏布庄出来后,又去了前面其他铺子,什么漆器铺子、瓷器铺子、金银铺子、酒水铺子等等,全都走了个遍,几乎把一条街都买空了。   连带跟在后方的那些路人也都被感染了这种热烈的气氛,全都在讨论着康王府又买了这个,买了那个……   连着几天,康王府为了大婚采购的事在京中掀起了些许浪花,不少百姓都在津津乐道地说着这件事,赞康王有心,又说未来的康王妃有福。   康王楚佑为了顾云嫆,为了他们的大婚,也确实是尽心尽力,希望婚礼的一切尽善尽美,事事都亲力亲为。   除了司礼监那边提供的郡王份例外,他又令人额外采买了聘礼,其它还有修缮新房、重打家具、布置礼堂,到准备请柬等等,每天都过得忙忙碌碌,婚礼的时间实在太仓促,他只有一个月时间来准备而已。   直到萧首辅亲自登门王府,楚佑才想起他把表哥袁哲给忘了。   萧首辅看着楚佑,颇有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无力,这种无力压抑了许久,今日终于忍不住斥诸言语。   “王爷,世家经此诸事,伤亡惨重,冯家在朝中的所有嫡系和旁系子弟全都被免职,并永不录用。”   “而庾家更惨,锦衣卫已经去往豫州拿人。”   “还有袁哲……哎!”   “在这个关头,王爷你不想着怎么反击大皇子,居然还……”居然还有闲情准备大婚?!   平日里,萧首辅对楚佑一向敬重有加,这还是他第一次对楚佑用这般严厉的口吻说话,实在是怒其不争啊。   想着被软禁在诏狱的袁哲,楚佑的心中多少有愧,于是,后一日的早朝上,康王楚佑便当着满朝文武的面,上请进宫探望袁太后,言辞凿凿。   “皇兄,臣弟大婚将至,却没有亲自向太后禀明,实在于心不安。”   “若是臣弟进宫不便,不如让臣弟未来的王妃进宫探望太后,皇兄以为如何?”   在楚佑寒气逼人的眸光下,皇帝含笑应允:“七皇弟一片孝心,朕允了。”   “臣弟谢过皇兄。”   楚佑身姿笔挺地站在金銮殿的中央,很是随意地对着金銮宝座上的皇帝揖了揖手,那种漫不经意就从他举手投足之间展露出来。   他就知道,他这个皇兄就是伪善之人,想当个青史留名的仁君,只要他以孝道为由,皇兄必不敢当众和他撕破脸。   目的达成,楚佑不动声色地退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心里想着带顾云嫆一起去寿宁宫探望太后。   楚佑才退下,就见旁边一个中年内侍突然步履匆匆地走到了皇帝的龙椅边,俯身对着皇帝附耳说了一句。   皇帝的脸色微微一变,淡淡道:“宣。”   这个字满朝文武都听得清清楚楚,知道应该是有人求见皇帝。   会是谁呢?!   众臣面面相看,连原本要奏本的御史们也暂时歇了。   片刻后,身穿一袭紫色收腰胡服、腰系犀角带的百里胤在文武百官的目光中昂首阔步地迈入金銮殿。   众臣的脸上皆是难掩讶异。   百里胤作为越国来使出使他们大景,他来到金銮殿上,自然代表的就是整个越国的态度。   这还是百里胤第二次上金銮宝殿,第一次是他来京城的第一日。   第二次就是今天了。   百里胤粗犷俊朗的脸庞上噙着一抹放荡不拘的笑容,泰然自若地走到了距离皇帝不过十步的地方,昂首挺胸,与周围毕恭毕敬的群臣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参见大景皇帝陛下。”他给皇帝行礼时,甚至没有低头,就这么仰着下巴与皇帝对视,朗声道,“吾今日是代吾国圣人正式提出想与贵国联姻,吾国愿将八皇女熙明帝姬许给贵国大皇子。”   在场的群臣皆是哗然,登时骚动了起来。   皇帝眸色微沉地俯视着百里胤,右手猛然抓紧了宝座的扶手。   百里胤全然不在意周围其他朝臣的反应,目光定定地望着正前方的皇帝,唇角噙着自信张扬的笑容,接着道:“如此,景、越两国也能结秦晋之好!”   他说得是一派义正言辞,眼角的余光不动声色地瞥着站在皇帝右侧的楚翊,嘴角的弧度又上扬了几分:说穿了,楚翊之所以拒绝与他八皇妹联姻,也不过是舍不得顾家二姑娘吧。   也是,那顾家二姑娘的确是连自己也觉得生平仅见的美人,这美得有趣的美人可比那等徒有美貌的空壳子要稀罕多了。   就是他,也不甘这么拱手让人。   百里胤这番话令在场的不少官员都有几分意动。   确实,两国若能联姻,便可从敌国变为亲家,至少,在接下来的几十年内可以维系住两国的和平,避免再起战火,百姓受难。   大部分官员都将目光投向了站在皇帝右侧的大皇子楚翊。   皇帝徐徐地扫视了下方众人一圈,将众人的表情变化收入眼内,语气淡淡地直接回绝道:“百里三皇子,大皇子的婚事,朕早有决定。”   “百里三皇子的提议,朕心领了。”   皇帝坚定如磐石的目光对上了下方的百里胤,语气不轻不重,却是少见的强势,不容置疑。   百里胤平日里玩世不恭的面庞依然带着笑,目光锐利地与皇帝对视。   景国皇室的那些事也不是什么秘密,皇帝和楚翊父子处境艰难,康王又野心勃勃,世家底蕴充沛,又倾各家全族之力地扶持康王,皇帝父子可谓是危机四伏。   皇帝登基已有一年,至今未坐稳这江山。   两国联姻对大景皇帝是大有好处的,可以助大景皇帝稳住皇位。   于公,他能顺理成章地要求景国把新型燧发枪的图纸作为给帝姬的聘礼,这比原先所提的条件应该更能让大景皇帝心动;   而于私,顾二姑娘芳心落空,自己也有机会美人在怀。   不想,大景皇帝竟然这般短视,一口拒绝!   “皇帝陛下可考虑清楚了?”百里胤徐徐问道。   即便他没有吹胡子瞪眼,也没有怒言以对,但任谁都能从他蓄意放慢的语速中听出他的不快。   “朕金口玉言。”皇帝轻轻掸了下袖子,前一句掷地有声,后面的话又变得敷衍淡漠起来,“我大景风光秀丽,山河壮阔,与越国有异,百里三皇子难得来了我大景,就该四处好好玩玩才是,才不负这千里之行啊。”   百里胤褐色的瞳孔中渐渐地蒙上了一层冰霜,渐渐地收敛了唇角的笑意。   八年前,是景国的宣仁帝楚洛求着越国议和,主动提议将楚翊作为质子送去越国。   现在,他们越国愿意送帝姬结两国秦晋之好,他们景国倒是不乐意了?!   无论百里胤心底掀起了怎么样的暗潮,他依然没有失态,只是周身渐渐变了一种气质,不再嬉笑玩味,而是冷厉高傲,释放出一股子阴鸷如枭的气息。   金銮殿上,静得落针可闻。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这位越国三皇子的身上。   百里胤强压着心中的巨浪,怒极之后,他反而冷静了下来,那英俊粗犷的面庞上又挂上了自信飞扬的笑容,大声道:   “贵国有燧发枪,吾越国亦有数十万战马雄师。”   “越、景两国隔江为邻,若是结秦晋之好,吾国可助贵国拿下西北戎族。”   他的声音更洪亮,中气十足。   这个条件一出,满朝文武的心也都震动了,齐齐地倒吸了一口气。   不少官员都被他这番话说得有些热血沸腾:太祖英明神武,开疆辟土,而先帝只能勉强守业,若是大景能在今上手上扩大领土,成就明德盛世,那么他们这些官员也同样与有荣焉。   百里胤笑容更大,眼神如炬,继续说道:“吾越国是很有诚意的!”   这句话说得温和,但下一刻,他又话锋一转,语气中添了几分刀锋般的锐利:“但吾越国也不会怕了谁。”   最后的这句话几乎一字一顿,斩钉截铁,威胁之意溢于言表。金銮殿上的空气陡然一冷,仿佛刹那间从春转冬似的,冷意弥漫。   八年前景、越两国大战,景国惨败的事历历在目。   越国在扬州势如破竹,当年若非先帝主动求和,不惜赔款,并割让了黄水洋海域,还送了楚翊为质子去越国,否则,那场战役还不知道会怎么收场,恐怕越国大军早就一路北上了!   想起这些往事,有些官员已经生了畏战之心,三三两两地交换着眼神。   空气中隐约弥漫起一丝丝不安的气氛。   一个清越明澈的男音忽然打破了静谧的空气:“听闻越国圣人重病在榻,天圜司夏侯尊主奉命监国。”   青年的声音不疾不徐,语气轻轻巧巧,仿佛一阵和暖的春风吹进这临近冰封的金銮殿。   百里胤猛地转头看向了站在皇帝右侧的楚翊,双眼不可自抑地微微睁大。   楚翊的唇角噙着一抹浅浅的笑意,从容自若,幽幽叹道:“贵国太子如今的处境可不好过啊!”   他话中叹的是越国百里兆,身为太子,却无权监国。   其实是在讽刺百里胤:越国圣人重病,如今越国内忧未平,自身都难保,还想像八年前那样出兵景国不成?!   “……”百里胤几乎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勉强稳住情绪,没有失态,心却沉了下去。   楚翊怎么会知道圣人抱病的事!?   去岁腊月,圣人装病来试探他们这些皇子们,可谁想,不过是短短一个月,假病居然变成了真病,圣人的龙体每况愈下。   他也是前日收到太子皇兄的密信才得知的,信中说,圣人圣旨令夏侯卿监国后,就倒下了,至今昏迷未醒。   如今太子皇兄的处境委实是艰难,所以百里胤无论如何也要得到新型燧发枪,让太子皇兄如虎添翼。   问题是——   楚翊这几个月都身在景国,他又是如何知道远在千里之外的越国之事,还是这等机密大事!   楚翊含笑回望着百里胤,神情一如往常的温和平静,岳峙渊渟。   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静静地相接。   百里胤的心中一下子凝重了起来,夹着一丝丝的慌乱。   这是一种局势脱离他掌控的不安。   朝上的气氛一时僵住了。   哪怕之前朝臣们不确定楚翊所言是真是假,现在看百里胤的反应也确定了,越国圣人百里弘是真的病了。   楚翊淡淡地又道:“联姻就不必了。”   这句话一出,萧首辅皱起了眉头。   就听楚翊接着对百里胤道:“按约定,燧发枪的图纸稍后会交给百里三皇子,百里三皇子也可以安心回国,为越国圣人侍疾。”   “吾代圣人造访景国,存心与景国交好,贵国就是这般用那区区旧图纸来敷衍吾国的吗?!”百里胤扬起下巴,一眨不眨地盯着前方的楚翊,狭长的眼眸微眯,挺拔的身形如长枪般伫立殿上。   有了新型的燧发枪,谁又还看得上老款的燧发枪!   楚翊依然面不改色,又道:“若是百里三皇子不想要,那就是贵国的原因,而非景国不履行承诺。”   “如今二月了,京扬运河也该解冻了。”   言下之意是,运河解冻,可以开船了,百里胤也可以走了。   无论百里胤要不要燧发枪图纸,景国都不留他了。   这等于是赤裸裸地当朝对着百里胤下了逐客令。   两人的目光继续对望着,百里胤的眼眸又眯起了些许,那锐利的目光中似有火花闪现。   金銮殿上的空气逐渐紧绷起来,似有把看不见的弓弦被拉紧了,箭在弦上。   楚翊始终温文尔雅地笑着,百里胤也同样在笑,笑容冷厉。   少顷,百里胤终于动了,慢慢地转头望向了金銮宝座上的皇帝,语气也冷了下来:“大景皇帝陛下,这便是贵国的诚意?”   “吾越国诚意满满,贵国莫非觉得吾国好欺不成!!”   也不等皇帝回答,百里胤就随意地拱了拱手:“吾就告退了。”   拱手行礼后,百里胤拂袖离开了,大步流星地走出了金銮殿,只留下一道决绝的背影。   满朝文武皆是望着百里胤离开的背影,久久没有说话。   待百里胤走远,金銮殿上很快就吵杂了起来,群臣鼓噪。   萧首辅终于按捺不住,从队列中往前走了一步,不赞同的目光投向了楚翊。   他先作揖行礼后,这才用谴责的口吻道:“大皇子殿下不该这般冲动。事关景、越两国,殿下实在不该因为殿下的个人喜恶行事,殿下只为泄旧愤,却是把国家和百姓的安危置于不顾!”   他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楚翊在越国当质子的时候受了委屈,有了怨艾之心,如今才会不顾国家大局,一意为之!   他说话之间,周围的王康尹等官员都是频频点头。   这大皇子还是太年轻,太意气用事了。   “那首辅觉得大景应当如何应对?”楚翊含笑道,“我听首辅的。”   他笑容谦和地望着萧首辅,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言行举止分外的妥帖,让任何人都挑不出错处。   萧首辅:“……”   萧首辅一时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大皇子看似温和实则极有主见,他会听自己的?!   正迟疑着,萧首辅注意到旁边的皇帝微微翘起了唇角,气定神闲地端起了茶盅,似乎心情不错的样子。   等等!莫非其中有诈?!   当这个念头冒出心头时,萧首辅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照理说,这桩婚事对大皇子而言,利大于弊。   这一点,皇帝不可能想不明白。   萧首辅一会儿看看楚翊,一会儿又看看金銮宝座的皇帝,眼角跳了跳、   莫非——   皇帝是怕他们会跳出来反对,才故意以退为进?   萧首辅越想越是心惊,从脖颈到脊背,都渐渐地渗出了密密麻麻的冷汗,心底微微发凉。   他不说话,以其为首的王康尹等人也就没说话。   金銮殿内静了半晌,楚翊叹息般的声音又自前方响起:“看来,连首辅也不知如何是好了。”   他的声音明明清润低缓,毫无咄咄逼人之意,可萧首辅的脸色却又沉了三分,心头纷乱。   楚翊收敛了唇畔的笑容,语声渐冷:“堂堂首辅,居于高位,人云亦云,却连个主意都没有,实在让人失望。”   “哎,首辅果然年事已高啊,首辅真该听我的劝好好休养一番的。”楚翊唏嘘地叹道,意味深长。   楚翊这番话虽没直言,但等于是想让萧首辅告老还乡了。   萧首辅生怕皇帝会顺着楚翊的口风下旨,一咬牙,也没时间仔细斟酌说辞,草草道:“臣是想着,大皇子殿下是皇上的独子,自然不能与越国帝姬成婚,否则我大景皇室的血脉不纯。”   他立刻又做了个转折:“但是,臣以为就是联姻有不妥之处,殿下也不该这般回绝百里三皇子,将局面闹僵。”   “越国不惜让嫡出的帝姬远嫁我大景,可见其诚意,两国联姻之事还有待商榷。”   “比如?”楚翊似笑非笑地挑了下眉梢。   他这么一问,其他朝臣也开始考虑起与越国联姻的人选,皇帝只有楚翊一个独子,越国以嫡出的帝姬作为联姻的人选,那么大景也不可能拿远支的宗室去敷衍,那只会令越国觉得大景轻慢了越国。   那么,皇室中剩下的人选也不多了,近支的子弟也只有先帝的儿子们。   先帝有七个儿子,除掉夭折的那些,存活至今的包括今上在内,有五人,而唯一一个还未婚的也唯有一个了。   “康王!”萧首辅脱口道。   是了,康王楚佑尚未成婚。 第278章   萧首辅眸底掠过一道精光。   他本来只是为了应付大皇子随口一说,但是,当“康王”两个字一出口,却是心头一亮,越想越觉得这实在是个绝妙的主意。   王康尹等人也是目露异彩,同样认为首辅的这个提议相当妙,简直是神来一笔啊。   康王若能娶到越国帝姬,岂不是如虎添翼?   在一旁看了许久好戏的楚佑脸色瞬间就沉了下去,完全没想到这把火竟然莫名其妙地烧到了自己的身上。   “首辅此言差矣。”楚佑立刻从队列中跳了出来,沉声反驳道,“太后已经为本王赐婚,距离本王大婚只有几日了。”   “康王……”萧首辅转头对上楚佑阴沉的双眼,眸光锐利,想劝楚佑,想跟他分析利害,可现在是早朝,显然不是时机。   楚佑用强势的口吻冷冷道:“此话首辅勿要再提。”   他眼角暴起几根青筋,第一次对萧首辅生出了不满。   他同样也有很多话想说,也只能先按下。   暗潮汹涌之际,前方忽然响起了皇帝平和淡漠的声音:“首辅,七皇弟,若是无事,今儿就退朝吧。”   皇帝的语气中听不出喜怒,他手里的茶盖阖在茶盅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令下方的臣子们心头咯噔一下,心里越发摸不准皇帝的心意。   大太监赵让徐徐地环视众人,喊道:“退朝!”   他略显尖细的声音响彻金銮殿。   文武百官各归各位,全都躬身作揖,恭送皇帝,楚翊也随皇帝一起离开了金銮殿。   后方群臣的恭送声整齐划一,洪亮如雷动。   此时也不过是巳时,旭日高悬蓝天,气温不冷不热,正是适合散步的好天气。   父子俩没有坐肩舆或者车辇,肩并着肩,闲庭信步地去了位于干清宫西南角的南书房。   这才刚坐下,就有一个小内侍来禀道:“皇上,吉安侯求见。”   皇帝微微挑眉,淡淡道:“不见。”   先前,卫国公弹劾吉安侯勾结流匪,且自请剿匪,皇帝便允了,并责令吉安侯许彦在案情明了前不得离京。   许彦自是不认,当天就进宫为自己申辩,还反咬了卫国公一口,表示卫国公是因为他与夫人的家事才挟嫌报复,更向皇帝请罪表明自己治家不严云云,话里话外都是说夫人韦菀容不下人。   皇帝听了一耳朵后,就打发了许彦回去。   这才短短几天,许彦就从一开始的淡定,变得越来越急,几乎是天天都要进宫,但皇帝却再也没有召见过他。   “不见!不见!”鎏金鸟架的五彩鹦鹉看皇帝父子回来了,心情大好地学起嘴来,引得皇帝忍不住伸指逗了逗他的小乖乖。   小内侍就悄无声息地退下去了。   “朕这表弟还真是只老狐狸。”皇帝随口叹道。   他说的表弟指的是卫国公韦诜。   顿了顿,皇帝微微蹙眉,捋了捋胡须,嫌恶地说道:“这许彦也真不是个东西!”   “日后安乐的驸马必须得好好找才行。”   皇帝也是有女儿的人,对于卫国公的愤怒,也很有几分感同身受,心里琢磨着:以后安乐的亲事,他这做父皇的可得给她把好关,把驸马给看准了。   “不是个东西!”鹦鹉又叫了声,把皇帝逗得哈哈大笑。   皇帝抓了把鸟食喂起了他的鹦鹉来。   刚刚那小内侍前脚刚走,后脚司礼监大太监金安也到了南书房。   见皇帝饶有兴致地在逗鹦鹉,金安的心里就有数了,应该是大皇子召见自己,垂首维持著作揖的姿势等着指示。   楚翊轻轻地吹了吹茶汤上的浮沫,淡淡道:“萧首辅提议由康王与越国帝姬联姻……你去把这件事,透给太后。”   金安恭恭敬敬地应了:“殿下放心,这件事奴才一定办得妥妥当当。”   继内官监掌印太监李函被撸后,楚翊下令将内官监拆分为内廷十二监,短短不到一个月,整个内廷被重整,肃然一新,如今的内廷就像铁桶一样无坚不摧。   楚翊想让袁太后知道什么,袁太后才能知道什么。   这内廷在袁太后不知道的时候早已经变天了。   金安退出南书房后,立即就招来了两个小内侍,叮嘱了一番。   两个司礼监小内侍唯唯应诺,随即就回了寿安宫。   因为袁太后被软禁,连带寿安宫的宫人也全都禁止出入,被困在了寿安宫中,这两个司礼监小内侍平日里就是负责看守寿安宫宫门的,与寿安宫的宫人也颇为相熟。   这两人也是机灵的,趁着下次寿安宫的宫人来行贿,就不着痕迹地把这事加油添醋地透了出去。   当天下午,康王楚佑就携顾云嫆来了寿安宫。   母子俩自鹣鲽宴后已有二十几天不曾见面,楚佑本想与袁太后好好叙叙母子情,不想,袁太后开口的第一句就是:   “阿佑,你太冲动了,与越国联姻于你而言,有百利而无一害!”   袁太后耐着性子,好声好气地劝起儿子来:“阿佑,你听母后一句劝,前朝光烈帝也是因为娶了西戎王女为后,有了西戎鼎力相助,才能力挽狂澜,否则前朝早在百年前就已经气数耗尽。若成大事者,必将有所牺牲!”   “再说了,你要是不娶越国帝姬,楚翊就会娶她,你难道要眼睁睁地看着楚翊日后占了这个皇位吗?”   袁太后根本不给楚佑说话的机会,侃侃而谈地说了一通后,锐利强势的目光转而看向了一旁面色僵硬的顾云嫆,只淡淡地说了一句:“嫆儿,你是好姑娘,心里只有阿佑,为了他,稍微有些牺牲,你也是愿意的吧?”   “……”顾云嫆抿紧了樱唇,深深地看了袁太后一眼。   她如何听不出袁太后言下之意,前朝光烈帝本有原配石氏,可为了助光烈帝得到西戎人的支持,她不惜退位让贤,自贬为妾。   顾云嫆一言不发地直接拂袖而去。   她的不快显而易见。   今日一早,康王就亲自来芦苇胡同找她,说要带她进宫,她也就随康王来了。   虽然太后为人有些势利,但她终究是康王的亲娘,婆媳不和,最为难的是康王。   为着康王对自己的这份心意,这次进宫,她特意准备了她亲手绣的一件双面绣小屏风以及亲手做的点心,想哄太后高兴。   她一片赤诚之心,却没想到一见面,太后就当头泼了她一桶冰水。   顾云嫆不想说伤人之语,也觉得她与袁太后是话不投机半句多,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寿安宫。   “嫆儿!”   楚佑再也顾不上袁太后,急忙追了出去,只听袁太后略带几分气急败坏的声音自后方传来,反复地喊着“阿佑”。   但楚佑仿若未闻,只顾着追赶前方的顾云嫆。   顾云嫆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当走出寿安宫后,她拎着裙裾小跑了起来,只想快点离开这宫门深深的皇宫。   后方楚佑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伴着他焦急的喊声,顾云嫆始终没有停步,额角早就沁出了点点汗珠。   那秀美的小脸上露出几分狼狈颜色。   从内廷一直小跑着来到了外廷,穿过昭德门后,高高的午门城楼出现在前方。   七八丈外,一道熟悉的挺拔身形映入她眼帘,青年高大颀长,一袭绯红官袍映得他意气风发,他正与一个二十来岁、身穿蓝色蟒衣的青年说话,两人言笑晏晏,异常熟稔。   是顾渊和樊北然!   顾云嫆不由步履微缓,怔怔地望着前方的两人。   顾渊背对着顾云嫆,根本没注意到她,随手抛了个油纸包给樊北然,“椒盐花生,先垫垫胃。”   樊北然乐呵呵地从油纸包里摸出了一颗椒盐花生,往嘴里一抛,“咔呲咔呲”地咬了起来。   “阑珊阁的?”樊北然一口就尝出来了。   樊北然的舌头一向灵,顾渊也不意外,含笑点头,问道:“阿然,你家五妹的多宝阁、罗汉床、架子床这些是找谁打的?木料是不是要去扬州买?”   “你这家伙,我就知道你这是无事不登三宝殿,难怪特意来这里拦我。”以两人的交情,樊北然说话十分随意,又往嘴里扔了颗椒盐花生,“看在你还知道孝敬小爷我的份上,我回去帮你问问我娘。”   顾渊顺着杆子往上爬,又道:“干脆你再帮我问问伯母,单子上的那些首饰是那家银庄打的。”   樊北然爽快地做了个“没问题”的手势。   不远处的顾云嫆看着二人咬了咬下唇,正要加快脚步,就感觉右臂一紧,后方的楚佑终于追上了她,一手抓住了她纤细的胳膊。   “嫆儿!”楚佑看着她的眸中深情款款,那么炽热,那么专注,“你听我解释,这是母后一人之见,我不会娶别人的。”   “你知道的,我的心里只有你一人。”   他一脸焦急而又真挚地解释着,一手死死地攥住顾云嫆的右臂,犹如铁钳般桎梏住她。   “放开我!”顾云嫆压低声音道,试图挣脱楚佑,目光忍不住就往顾渊与樊北然的方向瞥去,恰好对上了顾渊深邃的凤目。   顾渊只淡淡地看了顾云嫆与楚佑一眼,就收回了目光,对着樊北然指了个方向,示意他们换个地方说话。   顾云嫆脸上火辣辣的,心想:顾渊是知道的吧……   顾渊在銮仪卫当差,整日跟在大皇子身边行走,早朝上的事当然瞒不过他的耳目,他肯定也知道了康王要与越国帝姬联姻的事。   顾渊是在看她的笑话吧。   一时间,顾云嫆羞得只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从脸庞到耳根都在烧。   顾云嫆恼羞成怒,几乎将下唇咬出血来,心一狠,眼圈微红地咬牙道:“王爷,你松手吧。”   “我们还是……算了吧。”   最后一句话,她说得无比艰难。   即便到了这一刻,顾云嫆心里依然相信康王对她的心意。   可是他与她终究相差太多,他有他的雄图大业,在太后以及其他人的眼里,她不过是一个阻碍康王前程的存在。   就是康王为了她能拒绝一次,他能拒绝两次,三次……以后将来可以预见的无数次吗?   “……”楚佑仿佛被捅了一刀似的,难以置信地看着顾云嫆,非但没松手,反而将她的右臂抓得更紧了。   他的眸中泛起骇人的血色,霸气十足地宣示道:“对你,我是不会松手的!”   下一句话又变得柔情似水起来,“嫆儿,你不是对我说过吗?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我们一起经历了这么多……才走到了今天,你怎么能这么就放弃我呢?”   楚佑的这些话也刺痛了顾云嫆,她的眼眶中含满了晶莹的泪水,沾上泪花的羽睫轻颤不已。   她同样不舍,做出这样的决定对她来说,犹如从她心口生生剜下一块血肉。   “嫆儿……”楚佑看着她楚楚动人的样子,心疼极了。   他想要将她揽入怀中,想要对她表明心迹,却被顾云嫆狠心地一把推开了。   “太后是为了你好。”顾云嫆嘶哑着声音道,强忍着不让眼眶中的泪水流下来。   顾云嫆摘下了左手腕上的那个雕九龙翡翠手镯,绝然地将它塞到了楚佑的手中。   “这个还给你……”   这是他们的定情之物。   顾云嫆巴不得立刻与他撇清关系的行为彻底激怒了楚佑。   楚佑的双眸中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心像是万箭穿心似的疼,看也不看地将手里的这个玉镯重重地抛了出去,带着几分发泄的情绪。   那镯子如流星般在半空划过,朝前方顾渊的方向飞了过去。   樊北然与顾渊正往前走,忽然听到后方有破空声,下意识地回头,便见一个玉镯眼看着就要砸在顾渊的头上,不过相距半尺之远了……   “顾……”   樊北然面色一变,想推顾渊一把,可他的手才刚碰上顾渊的肩头,就见那个急速飞来的翡翠玉镯竟停在了半空中,在阳光下闪着璀璨的光泽。   咦?!樊北然傻眼了,几乎以自己是幻觉了,眨了眨眼。   那碧绿的翡翠玉镯在半空中停顿了两息,接着就垂直地落在了地上。   “砰!”   玉镯碎裂成了三段。   樊北然的手就这么搭在了顾渊的左肩膀上,目瞪口呆,一会儿看看地上断成三段的手镯,一会儿又去看顾渊的侧脸,忍不住问:“你刚刚看到没?”   不是他眼花了?也不是他白日做梦,对不对?   顾渊愣了愣,很快就回过神来,唇角愉悦地翘了翘,颔首道:“看到了。”   “难怪妹妹说我晦气缠身。”还真是。   樊北然的右手忽然在顾渊的后脑摸了摸,这才确定他头上除了束发的那支银簪,什么也没有。   “呵。”   顾渊忽地轻笑了一声,回首朝昭德门的方向望去,语气有些古怪地说道:“果然。”   樊北然顺着他的目光也望向了顾云嫆与楚佑二人,这两人还在激动地互相推搡着,一个抓,一个躲。   樊北然摇了摇头,深以为然地重复了一遍:“果然!”   难怪顾渊这么晦气,遇上这两人,能不晦气吗?!   “阿渊,走吧,我可不想被砸了脑袋。”樊北然拉着顾渊就走,两人往午门方向走去。   从午门东侧门走出宫后,樊北然蓦地停下脚步,薄唇抿了抿,神情间似有几分魂不守舍。   “阿然?”顾渊见他傻站着,喊了一声。   樊北然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顾渊身边,回头又朝宫门的方向指了指,压低声音道:“刚刚这……是你妹妹的手段?”   樊北然早已听闻过顾家二姑娘的名号,简直是如雷贯耳,今天才算是亲眼见识了。   “那是!”顾渊骄傲地下巴微扬,炫耀地说道,“你还没见过我妹妹吧?她啊,又乖巧又可爱。”   樊北然从小厮的手里接过了缰绳,翻身上了马,犹豫了一下,才对着同样上了马的顾渊道:“阿渊,我想请你妹妹帮个忙。”   “帮忙?”顾渊策马来到了樊北然的身边,挑了下剑眉。   樊北然看了看左右,以眼神示意顾渊与他再往前走走。   直到了前后都无人的地方,樊北然才又道:“是我家五妹。你也知道,我五妹半年前就已经定了亲了。”   顾渊点了点头。   他记得樊家五姑娘是和忠勤伯府的四公子定了亲。   樊北然斟酌了一下言辞,就接着说道:“五妹打小脾气就好,温柔可爱,偏偏……”   说到这里,樊北然抿了下薄唇,面上露出几分难以启齿的为难。   迟疑了一下后,他终究还是一口气往下说:“最近我五妹不知怎么的,忽然就瞧上了一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穷书生,对那书生痴心一片,掏心掏肺的。”   “她整日整夜地不睡觉,非要去见那穷书生,不让见就心口疼。家里实在没法,就给喂她喝了安神汤药,好不容易睡了,夜半三更又突然醒了,在梳妆台前描眉画眼的,把值夜的丫鬟吓了一大跳。”   “她还说,她不嫁忠勤伯府了,她要退婚,在家里又哭又闹。”   “家里也实在是拿她没办法,只能把她关了起来,打算慢慢劝……可这丫头居然开始绝食了。”   说着,樊北然深深地叹了口气,揉了揉眉心。   若非和顾渊是打小一块儿上房揭瓦的交情,这种事他也不敢随便和别人提。   本来,家里人都以为是小姑娘家成亲前心中忐忑不安,这才闹起小脾气来,以为让她冷静几天,家里人再软硬兼施地与她说说道理,总能说通的。   结果,这都过了几天,小姑娘怎么也听不进劝,也说不通道理,不吃不喝,不眠不休,昨晚还半夜忽然起来绣什么嫁衣,说什么薛郎马上就会来娶她的。   “我娘说,我五妹肯定是中了邪,还特意请了人来府中做过法事,可也没半点用。”   “我也觉得五妹是中邪了!”   樊北然忧心忡忡地攥紧了缰绳,驱马与顾渊并肩徐行,正色道:“阿渊,我家五妹那么乖巧的一个人,你也见过的啊。”   顾渊确实见过。   樊五姑娘小时候常跟在樊北然的屁股后面跑,跟着他们一块儿出去玩,他们去跑马,她也去;他们去斗鸡,她也要看;他们去赌坊,她也要偷偷跟着……   直到小姑娘七八岁的时候,才被樊夫人给拘着了,不再让她随便出府跟他们这些男孩子玩了。   樊北然一把抓住了顾渊的手腕,急切地说道:“阿渊,她再这么饿着不吃东西,我真怕她饿出毛病来……”   “她那样子实在是不对劲的很。”   “你求你妹妹给我五妹看看吧?”   樊北然说这最后一句话时的无奈犹在耳边,当顾渊回府后把好友的话转述给顾燕飞听时,神情间也有几分感同身受的唏嘘。   说完了樊五姑娘的事后,顾渊又道:“妹妹,若是你不愿意,我就去回了樊北然那小子。”   再次听到“樊北然”这个名字,顾燕飞略有些恍神。   她知道樊北然。   上一世,大哥双腿受了重伤,被二房当作了弃子,是樊北然他们尽心尽力地帮大哥,请遍了京城的大夫,还特意请来了擅长治疗外伤的军医,可大哥的双腿还是瘸了。   大哥死的时候,樊北然他们几个大男人哭得不能自抑,也是他们帮她给大哥下葬。   顾燕飞垂下眼睫掩住情绪,若无其事地说道:“行啊,大哥,我们什么时候去樊家?”   见妹妹应下,顾渊便道:“不用你特意跑一趟,樊北然说,他会想办法把人给弄过来的。”他接过了顾燕飞递来的茶水,在一旁坐了下来,“我让梧桐去给他传个口信。”   顾渊吩咐卷碧去外院找梧桐,他自己留在玉衡苑与顾燕飞一起用了些糖水点心。   樊家离顾府不远,也就三四条街的距离,一炷香功夫后,樊家兄妹就到了。   兄妹俩一个穿杏红,一个着桃红,皆是衣着鲜艳,映得这间屋子里仿佛亮堂了不少。   见到樊北然时,顾燕飞其实并不陌生,上一世,她就见过樊北然,如今算是故人重见,她善意地对着他笑了笑,接着目光就落在了樊家五姑娘身上。   樊慕双穿了一件桃红色绣折枝芍药花襦裙,双平髻上插着一对嵌红宝石的累丝赤金簪,小圆脸,杏眼桃腮,玲珑小嘴,五官精致秀气,模样乖巧,瞧着人畜无害。   只是,她的面容略有些憔悴,白皙的脸颊微微凹陷,瞳孔迷离,眼窝处也是一片青黑的阴影,显然这几天都没睡好。   顾燕飞在打量樊慕双,而樊北然兄妹也在打量着她。   樊慕双黑白分明的杏眼直愣愣地盯着顾燕飞,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惊人之语:“我二哥说,你能帮我和薛郎私奔?”   她弯唇笑着,两边唇角翘得高高,如月似钩,带着一种诡异的向往。 第279章   顾燕飞还算镇定,只是挑了挑右眉。   而正在喝茶的顾渊神情就没那么正常了,口中的那口茶水差点就没喷出来,蹙眉去看樊北然。   “咳咳!”樊北然干咳了两声,挤眉弄眼地对着顾渊使了个眼色。   他的五妹不是中了邪吗?!   他现在也是没办法,只能用这种不得已的方法先把这丫头给诓出来了,反正都是自家人,不必见外。   顾渊慢慢地咽下了口中的茶水,不动声色,只在一旁静静地旁观着。   顾燕飞一手的手肘支在茶几上,托着下巴看着樊慕双,如无其事地问道:“樊五姑娘,薛公子是你的心上人?”   “是啊。”樊慕双眼睛一亮,一双瞳孔如宝石般熠熠生辉,用力地点了点头。   “可以跟我说说,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吗?”顾燕飞紧接着又抛出第二个问题,又往樊慕双的方向推了碟蜜饯,示意她尝尝。   樊慕双却是视若无睹,面颊上泛起桃花般的红晕,一手紧紧地捏着椅子的扶手,柔情蜜意地说道:“薛郎是个秀才,如今借住在无量观里读书。”   “薛郎才华横溢,偏偏怀才不遇,他之前在白鹿书院寒窗苦读十载,师长本要举荐他为官,却被一个大官之子挤掉了他的名额。但即使受到如此不公,他也没自暴自弃,说既然不能靠举荐入朝,他就去参加今年的秋闱,来年定可金榜题名,将来入阁拜相,名留青史。”   “我看到的他的第一眼,就知道了,他便是我的命定之人!”   “佛说,前世五百次的回眸,才换来今生的擦肩而过。我与薛郎的情缘辗转了三世,上辈子、上上辈子我们都被家人拆散了,这辈子我一定会跟我的薛郎白首偕老!”   “任何人都别想拆散我们!”   樊慕双的这番说辞,樊北然其实都听过很多遍了,听着听着,他还是忍不住深深地皱起了眉,心中暗暗叹气。   这要是五妹瞧上的是一个不错的青年才俊,反正她与忠勤伯四公子也还没成亲,最多他们家给忠勤伯多赔几个不是,取消了这桩婚约便是。   他们樊家是武将门第,也不是那种姑娘家被人不小心碰了一下手,就要把人勒死的那种迂腐人家。   但是,五妹瞧上的这什么薛公子,这叫什么啊,文不成,武不就,还好高骛远,见识浅薄,像这种人别说做他的妹夫,他平常遇上了,与这种人多说上几句都嫌浪费口水。   顾燕飞盯着樊慕双灼灼发亮的眼睛,又问道:“薛公子很好吗?”   “他真的很好。”樊慕双频频点头,“薛郎文采斐然,诗词歌赋、策论经义,无一不通,学问贯通古今,无论他说什么,都能说进我的心坎里。”   顾燕飞的嘴角如月牙般翘起,似乎听得是津津有味,看着她的表情实在不像是作假,有那么一瞬,一旁的樊北然忍不住都怀疑起是不是自己对那薛啥啥有偏见了。   不,不对。   自己肯定没问题!   樊北然摇了摇头,也不见外地吩咐卷碧给他上一杯浓茶。   顾燕飞根本就没往樊北然那边看,专注地望着樊慕双,催促道:“再说说。”   这几日,樊慕双在家里时,亲人个个都说薛郎不好,如今见顾燕飞完全没看轻薛郎的意思,觉得对方是真的要帮她私奔,瞬间精神了。   樊慕双将双手合十,雪白的圆脸上弯起淡红的唇角,笑得甜蜜无比,甜得好像渗进了心里,又继续说起了她的薛郎:“他性情高洁,不看重钱财这些身外物,也不一味追求名利,决心科举也是为了将来成为一方父母官,可以为国为民做些实事。”   “这辈子能与他重逢,是我的幸运。我们是三世情缘,注定这辈子要同生共死!”   顾燕飞聚精会神地听着,眸子又亮了几分。   待樊慕双说完后,顾燕飞蓦地动了,抬手在她的额心轻轻地点了点。   一缕肉胎凡眼看不到的白光在少女的眉心闪了闪,随即消失不见。   樊慕双不明所以地捂了捂额头,樊北然瞬间没心思喝茶了,放下了手里刚端起的那杯浓茶,目光灼灼地盯着顾燕飞,像在问,怎么样?   顾燕飞转头对樊北然肯定地说道:“是情蛊。”   她说这句话时也没避着樊五姑娘。   蛊?!   樊北然和顾渊闻言皆是一惊,两人都联想到的是大公主安乐中的蛊。   樊北然连忙追问顾燕飞道:“妹妹,我听说大公主之前中了蛊……”   莫非这是同一种东西?!   顾渊冷冷地斜了樊北然一眼,那不快的眼神似在说,他说了,这是他妹妹!   听到这里,樊慕双忍不住皱起了圆脸,虽然她不知道什么蛊不蛊的,却也听明白了一点:这位顾二姑娘怕不是来帮自己私奔的。   顾燕飞解释道:“樊公子,大公主中的是血蛊,血蛊凶残,以人的精血为养料,可取人性命。”   “而令妹中的是情蛊。”   “顾名思义,中了情蛊,便会为情所困,为情而狂。”   樊北然的面色霎时变了,一方面有种自家妹妹突然性情大变果然事出有因的感慨,另一方面又是悚然一惊,这情蛊与那要人命的血蛊也不遑多让。   试想,一个姑娘家若是为了情人瞎闹腾,把亲朋好友都得罪了,能有什么好下场,这简直是杀人于无形啊!   “才不是!”樊慕双激动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激动地反驳道,“薛郎才没对我下情蛊,我是真心爱慕薛郎的。”   “我要永远和薛郎在一起,一生一世一双人。”   她的小脸因为情绪激动而泛起红晕,小手紧握成拳。   顾燕飞又看了樊慕双一眼,一言不发地端起茶盅,轻轻地拨了拨茶汤上的浮叶。   上一世,她不曾见过樊慕双,只知道樊北然有个妹妹跟人私奔了。   为此,樊家女颜面尽失,樊家后头几位姑娘因为不好议亲而不得不远嫁、低嫁。   这便是一荣俱荣,一辱俱辱。   后来,顾燕飞还听说,那位樊姑娘所遇非良人,私奔后,情人把她卖去了青楼。   樊家人没轻易放弃自家姑娘,千辛万苦地把人给找了回来,可就是那样,樊姑娘还口口声声地对家人表示,情郎是不得已的,对情郎痴心不改,甚至又偷偷跑出了家,想去找她的情郎。   她再次被家人抓回去时,在街上大喊大闹了一场,闹得人尽皆知,樊家人更是在京城抬不起头来。   顾燕飞上辈子听说这些事时,就觉得不可思议,感觉那位樊姑娘简直像被狐狸精迷了心窍似的。   此时,她才恍然大悟:原来是情蛊啊。   顾燕飞浅啜了一口茶水,眯了眯眼。   真是奇怪。   先是大公主,再是樊慕双,可中原哪来这么多的蛊?   自大公主的事后,顾燕飞特意从京中各大书铺搜集了一些与巫蛊相关的书籍,足足买了近两书架的书籍,才基本确定在这个小世界中“蛊虫”并不是那么常见的,那些蓄蛊之地通常在岭南一带的偏远地区。   中原,尤其是大江以北的景国,罕少会有人懂蛊术。   楚翊命人审过,可连上清也不知那个培育出血蛊的人到底是谁。   顾燕飞不说话,樊慕双更怒,对着樊北然跳脚地直呼其名:“樊北然,你敢骗我!你说你会帮我的!”   樊北然知道妹妹中了蛊,自然不会和她计较,急急地请教顾燕飞道:“有没有办法解我五妹身上之蛊?”   他想到了什么,急急地又补了一句:“是不是要把那书生打杀了才行?”   樊北然的眸中迸射出冰冷的利芒,挥手做了个手刃,一副磨刀霍霍的架势。   顾渊拍了拍樊北然的肩膀,接口道:“我跟你一起去,先套麻袋,晚上再从城墙上扔出去。”   “你们敢!”樊慕双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泫然欲泣地说道,“二哥,要是你们敢伤害他,我就殉……”殉情去!   “晴光。”顾燕飞迅速打断樊慕双的话,不轻不重地唤道,脸色淡淡的。   “喵呜!”   话音刚落,一个毛团子像一阵风似的闻声而来,边叫,边飞快地蹿上了窗槛,蹲在上面,看着屋中的顾燕飞与樊慕双,要多乖巧有多乖巧。   它歪着圆鼓鼓的猫脸,几根乱翘的白胡子在风中颤动,嘴里还咬着一根青翠的绿草,显得有些调皮。   顾燕飞稍微转了下身,恰如其分地挡住了猫脸,不让另一边的顾渊与樊北然看到猫眼。   “可怜的小家伙,你怎么在吃草呢!”樊慕双痴痴地看着小猫咪碧绿的眼睛,声音中一下子变软变糯,心疼地问道,“晴光,你饿了吧?想吃糕点吗?”   她急忙去端了一盘芙蓉糕递向猫,猫动动粉色的鼻头,嗅了嗅,不屑地撇开头。   猫轻轻地跳到茶几上,巡视了一圈后,喝起了某盏茶盅中的温开水,粉红的舌头一伸一缩地舔着水……   这一幕像是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魔力,樊慕双痴痴地看着喝水的猫,完全舍不得眨眼。   它喝水的样子那么好看,那么优雅。   顾燕飞在猫背上轻轻摸了摸,问道:“樊五姑娘,你的薛郎重要,还是晴光重要?” 第280章   “晴光!”樊慕双一眨不眨地盯着猫,毫不迟疑地说道。   晴光就是她的神!   “你想和谁永远在一起?”顾燕飞又问。   “晴光!”樊慕双再次重复道。   晴光就是她的信仰!   顾燕飞以食指轻轻摩挲着小巧精致的下巴,悠悠叹道:“看来这情蛊也不过如此。”   樊北然:“……”   顾渊:“……”   两个大男人在一旁都看呆了,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总觉得这画风实在是变得太快了。   顾燕飞抬手使了个手势,旁边的卷碧意会地打开了一个针包,同时又点了一支蜡烛。   顾燕飞从针包里取了一根银针,以烛火烧了烧后,一针扎在樊慕双后颈的大椎穴上。   足足近两寸长的银针慢慢地刺入,最后只余半寸针露在皮肤之外。   樊北然瞳孔微缩,感同身受地缩了缩脖子,心疼极了,屏气敛息。   他想问顾燕飞,又不敢问,生怕惊扰了她。   那种忐忑的心情无处安放,樊北然只能转头去看顾渊,觉得他的好兄弟一定能体会他这为人兄长的心情,对不对?   对此,顾渊的反应是,从旁边递了盘蜜饯给他。   樊北然不管不顾地往嘴里塞了两枚雕花梅球儿,腌渍过的青梅果酸得他五官都皱在了一起,心脏也紧张地缩成一团。   而樊慕双似是浑然不觉,所有的注意力都摆在了眼前的猫咪身上,恨不得奉上自己身与心。   “好了。”顾燕飞风轻云淡的声音很快响起。   好了?!樊北然连忙定睛一看,却见那根银针还在樊慕双的后脖颈上。   他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顾燕飞将那根银针一点点、一点点地拔出来,心也一点点地提了上来……   樊北然咽了咽口水,下意识地又抓了把雕花梅球儿往嘴里塞。   那根细细的银针还在持续地往外拔,一寸,两寸,三寸……针尾沾了些许殷红的血液。   这时,樊北然也意识到不对了,那根银针分明只有两寸长才对。   他捧着蜜饯碟子站起了身,朝顾燕飞与樊慕双的方向走近了一步,又一步。   走近了,樊北然这才看清了。   银针依然只有两寸长,银针的末端连着一一条细细的长虫,白色的长虫在阳光下近乎透明。   那长虫的身上还染着些许血色,不,不是血,是丝丝缕缕的红丝,仿如红线般。   当两寸长的长虫被拉出少女的皮肤后,大椎穴的位置只剩下一个红点。   顾燕飞捏着手里的银针甩了甩,刺在针末端的那条长虫也甩了两下,像是死了一般。   “咪呜~”   猫最喜欢虫子了,尤其是会动的虫子,也顾不上喝水了,猫眼闪闪发亮地盯着顾燕飞手里捏的蛊虫。   猫卖萌地蹭了蹭顾燕飞的手肘,声音软软糯糯。   顾燕飞又甩了甩银针,那条长长的蛊虫忽然扭了下身体,从针尾脱出……   卷碧花容失色地低呼了一声,猫则从茶几上飞跃而下,一爪子拍在了蛊虫上,又狠又快又准,动作矫健灵敏而又优美。   “喵~”   猫又松开爪子,蛊虫蠕动着想要逃跑,又被它一巴掌拍住,爪尖随意地扒拉着蛊虫,引得卷碧又倒吸了一口气。   “一边玩去。”顾燕飞随手一挥,轻轻巧巧地打发了猫。   “喵喵喵!”猫怒了,觉得它这个主人真是过河拆桥,始乱终弃!   把猫利用完了,就敷衍猫!   在猫激动愤慨的叫声中,樊慕双抬手抚了抚额头,眉心微蹙,面露茫然之色。   “五妹。”樊北然低低地唤了一声,生怕惊吓到樊慕双似的,双眼一眨也不敢眨地看着她,小心翼翼。   樊慕双闻声,慢慢地朝他看了过来,那迷离的眼神渐渐有了焦点……   紧接着,樊北然又唤了声:“双姐儿。”   樊慕双怔怔地看着兄长,眼神又慢慢变得清明起来,似乎蒙在她眼中的一层薄纱被揭下了,又似乎瞳孔刚被水浸过一般,清清亮亮,黑白分明。   与方才完全不同。   “二哥……”樊慕双饱满的小嘴微张,想说什么,又猛地闭上了嘴,脸上的表情一会儿呆滞,一会儿愤懑,一会儿震惊,一会儿羞恼,一会儿又欲哭无泪。   她的表情精彩变化着,眼眸也闪闪烁烁,游移不定,完全无法直视在场的其他人。   “不!”樊慕双的声音中微微带着颤音,双手托着两侧脸颊,连声道,“不不不!”   后面的三个“不”字越来越高亢。   “不是我,那不是我!”   樊慕双激动地跺跺脚,有种想要疯狂甩头的冲动,脸颊涨得通红,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此时是羞多,还是愤多。   是她脑抽筋了,还是她做了个白日梦?   她越是想否认,这些天发生的事就越是挥之不去地浮现在她脑海中,一会儿是她跟爹娘说她遇上了她的三世恋人,一会儿是她说她要退婚,一会儿是她让她二哥帮她私奔……   那些可称之为羞耻的画面像是昨夜的梦境般闪现。   不不不……   她怎么会和家人、和陌生人说出那些话来,此刻回想这些天发生的事,她瞬间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相貌可爱的小姑娘那涨红的小脸仿佛一朵绽放的石榴花。   任谁都看得出来,小姑娘应是清醒过来了,厅内的气氛陡然一松。   樊北然大步走到了樊慕双的身边,大力地揉了揉妹妹的发顶,直把小姑娘的头发给揉乱了才收手。   手掌下的那温热细软的触感,让他如释重负。   太好了,妹妹没事了!   放松之后,樊北然忽然“扑哧”地大笑出声。   “哈哈哈哈哈……”   他笑得是前俯后仰,连头顶上的赤金累丝发冠似乎都在颤,觉得妹妹现在恼羞成怒的样子真是可爱又活泼,真该画下来作纪念才是。   樊慕双狠狠地又跺了跺脚,整个人已经炸毛了。   樊北然生怕把妹妹欺负过头了,赶紧把蜜饯碟子往樊慕双那边递了递,笑眯眯地说道:“试试这雕花梅球儿,味道不错。”   碟子上的雕花梅球儿刻成了一朵朵梅花状,色泽鲜艳,精致可爱。   樊慕双咽了咽口水,拈了一枚雕花梅球儿往嘴里塞,品味着蜜饯的滋味,酸酸甜甜,脆爽可口,一股恰到好处的清香溢满口腔。   真好吃!樊慕双满足地眯眼,混乱、亢奋的情绪稍稍缓和了一些,心绪还有些不稳,似有只苍蝇在心头嗡嗡地乱飞似的。   看着这对兄妹,顾燕飞抿唇轻笑,冷不防问道:“樊姑娘,你现在觉得那位薛公子如何?”   “……”樊慕双差点没被口水呛到,口中还含着蜜饯,嘴巴抿得紧紧的,表情有些古怪,似不解,又似疑惑。   她记不清那什么薛郎长什么样了。   樊慕双搜肠刮肚地想了想,脑子里依然一片混沌,那个姓薛的男人面目模糊。   她的确是不记得了。   那为什么过去几天她心心念念地想要嫁给他,一心一意要跟他私奔?!   樊慕双揉了揉眉心,总觉得有些地方不对劲。   自己不会是疯了吧?!   “你没疯,你是被人下了情蛊。”樊北然看出了了妹妹的心思,立刻道,同时温柔地拍了拍她的背,脸上的嬉笑也收敛了起来,正色问道,“双姐儿,你知不知道那姓薛的在哪里?”   樊家也试着去无量观找过那个姓薛的,可是没找到人,无量观里经常会收留一些读书人暂住,姓薛的也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樊夫人也问过樊慕双,可樊慕双只是说什么薛郎会马上来娶她,其他的也问不明白。   就连那人长什么样,她也说不清楚。   在她的嘴里,他们就仿佛只是擦肩而过,就缘定三生。   樊北然一边说,一边跃跃欲试地抬手去按腰侧的配剑,平日里吊儿郎当的俊脸上迸射出凛凛杀意。   被樊北然这么一提醒,樊慕双那混乱的记忆又稍微理出了些头绪,想起了方才顾燕飞说她被下情蛊的事,又想起了……   对了!   樊慕双赶紧从怀里掏出一个大红色绣牡丹花的葫芦形荷包,又自荷包里取出了一张绢纸,只用两根手指捏着绢纸。   “给。”   她仿佛拿着什么恶心的东西似的,嫌恶地把这张绢纸丢给了樊北然。   她再看看那个葫芦形荷包,实在没法把它再放回怀中,觉得这曾经最喜欢的荷包也脏了。   不要了!   她嫌弃地将荷包扔到了茶几上,又从樊北然手里一把夺过那蜜饯碟子,往嘴里塞了两枚雕花梅球儿,任那彻香酸甜的口感弥漫口腔。   樊北然飞快地打开那张被叠得整整齐齐的绢纸,才看了一眼,浓眉就深深地皱了起来,但还是忍着情绪往下看,一目十行地看完了。   这是一封信。   是那薛公子写给樊慕双的一封信,信中先是肉麻地诉了一番衷肠,接着就约樊慕双一起私奔,还让她去城西的一处宅子相会。   樊北然气得眼角跳了跳,正想把这封信给揉烂了,又觉得这样不妥,将绢纸放到了烛火边。   火焰眨眼吞噬了纸张,化为灰烬。   樊北然对着顾渊大臂一挥道:“阿渊,走,我们抓人去!”   他活动起手关节,咯咯作响。 第281章   顾渊二话不说地起了身,默契地与樊北然交换了一个眼神,这种熟稔、这种默契就仿佛有这类似给人套麻袋、下黑手的事,他们已经联手干过无数次了。   不想,顾燕飞阻止了他们:“等等,待晚上再去。我与你们一同去。”   樊北然在短短一个时辰内亲眼见证两个奇迹,此时对顾燕飞已经彻底服气了,恨不得把她当祖宗供起来。   樊北然笑嘻嘻地请教道:“妹妹,怎么说?”   他笑得要多谄媚有多谄媚。   “这情蛊分为子蛊和母蛊。”顾燕飞悠然坐回到了窗边的椅子上,慢条斯理地娓娓道来,“被下了子蛊的人会无条件地倾心身怀母蛊的人,从此痴心一片,至死方休。”   “现在,我还只是从令妹的体内取出了子蛊。”   说话间,樊北然下意识地朝地上的那只三花猫看去,漂亮得好似年画猫似的三花猫根本没施舍他一个眼神,兴致勃勃地反复用爪子玩着那条蛊虫。   可怜的蛊虫已经被猫玩得奄奄一息,只有细细的尾巴尖还偶尔一颤一颤。   顾燕飞怕蛊虫被猫给玩死了,用银针又把蛊虫给挑了起来,装进了一个小瓷瓶里,封好瓶口后,丢进了一个木匣子里。   她接过卷碧递来的巾帕,慢慢悠悠地擦着手指,整个人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恣意,笑道:“反正现在时间也不早了,再等等吧。”   这一等,就等到了天黑。   夜幕彻底落下,当一更天的打更声远远地传来时,一辆平平无奇的青篷马车从顾府的西角门驶出,一路往城西驶去。   一直来到了位于城西后街巷的一处旧屋。   这屋子不过面阔两间,瞧着墙面斑驳,瓦破窗烂,里面没有点灯,黑黢黢的一片。   马车的窗帘被一只素手挑起,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眼睛的主人看了那旧屋一眼,就放下了窗帘,无声地对着樊慕双以口型说:“去吧。我会跟着你。”   樊慕双点点头,撩起马车的帘子,也不用人扶,就利落地跳下了马车,朝那间黑灯瞎火的旧屋走去,顾燕飞只比她落后了三四步。   当她快走到大门口时,“吱呀”一声,那扇紧闭的大门从里面被人打开了,一股淡淡的霉味以及潮味扑面而来。   门后是一个中等身高的男子,青色的直裰搭配同色纶巾,约莫二十出头,相貌平平无奇,方正脸,大蒜鼻,厚嘴唇,面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痘坑。   “双双。”书生热切地看着门外樊慕双,咧嘴露出一口黄牙,笑容既惊喜又自得。   他显然已经等急了,迫不及待地快步地迈出门槛迎了上来,手里还提着一盏昏黄的玻璃油灯。   油灯的光芒照亮了前后四五尺,衬得周围的气氛有些阴森诡异。   “慕……”他立刻注意到樊慕双的身后还有一个人,先是一惊,随即就发现那是一个年龄与樊慕双相仿的清丽少女,又松了口气。   书生惊艳的目光在顾燕飞的脸上、身上来回梭巡了一番,暗暗地猜测着她的身份。   这姑娘漂亮是漂亮,但是打扮素净,除了玉簪连件拿得出手的首饰都没有,显然出身很寻常。听说,那些大户人家都会在姑娘身边养个漂亮的大丫鬟,将来给姑娘做陪房……   想着,书生心头一阵火热,目露异彩。   樊慕双眯着眼,死死地盯著书生的脸看了好一会儿,又是一番搜肠刮肚地回忆。   渐渐地,她混乱的记忆中那张模糊得仿佛泡了水的人像画般的脸终于变得清晰了起来,与眼前的这张脸重叠在一起。   “薛郎?”未免误伤,樊慕双试探地喊了一声。   “双双,你可来了。”薛书生笑容满面地朝樊慕双走近了一步,昏黄的油灯照射下,他那双不大不小的三角眼显得异常明亮,其中似乎藏着什么沉甸甸的阴影。   对此,樊慕双的反应是——   一脚猛地朝对方的小腹狠狠踹了过去。   “啊!”薛书生惨叫一声,踉跄地往后退了两步,手里的油灯也脱手掉在了屋里的地面上,玻璃灯罩四分五裂。   后方不远处的顾渊和樊北然从阴影中走了出来,神情复杂。   他们本打算伺机而动,不想樊慕双出其不意地先对着薛书生出了脚。   顾渊把手里的剑鞘从左手换到了右手,微微地扯了下嘴角,对着穿得好似盏灯笼一样的樊北然戏谑道:“你不是说,你五妹乖乖巧巧、可可爱爱的吗?”   他还以为小时候的那个野丫头被樊夫人调教成大家闺秀了呢。   樊北然:“……”   樊北然还没说话,就看到前方又有了动静。   顾燕飞迅如闪电地一把抓住了那薛书生的上臂,一脚狠狠地踢在他的小腿胫骨上,一拉一扯又一踢,不过简单轻巧的两三个动作,那薛书生一个大男人竟整个人往后飞了出去,摔了个四脚朝天。   顾燕飞一脚踩在了他的右肩膀上,只稍稍用力,倒地的薛书生就发出了杀猪似的惨叫,在这黑暗寂静的破巷子里分外瘆人。   樊北然一挑眉,笑得好似狐狸般,拍了拍顾渊的肩膀,似笑非笑道:“你不是说你妹妹又乖巧又可爱吗?”   两人静静地对视,一个讥笑,一个冷笑,目光交接之处隐有火花四射。   两人几乎同时撇开了视线,望向了前方的两个小姑娘,眼里写着同样的情绪。   还是自家妹妹可爱!   顾渊双臂抱剑,站在一旁拭目以待。   “你……你是谁?”薛书生痛得声音都有些沙哑,对着踩在他小腿上的顾燕飞质问道,“你怎么无缘无故打人!!”   “你不是姓薛吗?”顾燕飞笑容明灿,“那我就没打错人。有缘有故。”   薛书生的脸有一瞬间的扭曲。   “双双,这个女人这样对我,你怎么能坐视不理?”他深情款款的目光落在樊慕双那精致的小脸上,幽暗的眸底似有什么阴影闪过。   “你与我彼此真心相许,是三生三世的姻缘,我们是注定的天生一对。”   他的声音是那么真挚,缠缠绵绵。   樊慕双居高临下地看着倒地不起的薛书生。   两人相距也不过三四尺,她可以看到这人的四方脸上坑坑洼洼的一片,下巴上还有一尾指头大小的痦子,身上隐隐散发着一股酸腐味。   樊慕双的脑海中又想起了这些日子来她是怎么寻死觅活,怎么痴痴地念着薛郎绣嫁衣,怎么信誓旦旦地表白她的一片痴心,一股恶心感翻江倒海地涌了上来,全身上下更是起一片鸡皮疙瘩,汗毛倒竖。   太恶心了!   樊慕双拉住了顾燕飞的胳膊,既想遮目,又想洗目,无声的以眼神询问,她可以杀人灭口吗?!   不急!顾燕飞微微地加重了脚下的力道。   清丽绝伦的少女纤细如纸片,一脚踩下来,却令薛书生感觉像是一座山压在了自己身上。   “啊——”薛书生又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几乎冲破了屋顶,他额角冷汗直流,痛得他浑身脱力。   “咯噔”一声。   他的右肩生生被这姑娘踩得脱了臼。   少女清冷慵懒的声音徐徐响起:“母蛊在这里。”   顾燕飞一手指向了薛书生的额头,神情笃定。   听到“母蛊”这两个字时,薛书生如遭雷击,汗水如雨般滑落,整个人湿哒哒的,似乎一尾巴从水里捞出来的鱼似的,只能张着嘴无力地喘息。   她们知道了?!   她们竟然知道了?!   这个念头反复地回荡在他心头,翻动着异常强烈的情绪,有震惊,有绝望,有痛苦,更多的是恐惧,对未来的恐惧。   薛书生的嘴巴张张合合,却是久久发不出声音。   顾燕飞另一手从袖袋里掏出了一个小瓷瓶,打开了瓶塞。   下一瞬,一条细长如银丝的长虫就从瓶口探出了头,摇曳着,颤动着,口中吐着如蚕丝般细细的红丝缠在身上。   随着这条蛊虫的出现,薛书生的额头上忽地凸起了一个点,点很快变成了线,在皮肤下扭动着,蠕动着……将他的皮肤撑起。   小瓷瓶中的那尾情蛊又探外探了半寸,仿佛与薛书生皮肤下的“线”彼此间存在某种看不见的吸引力般,“线”在他皮肤下动得更厉害了,似乎要破皮而出。   在看到子蛊的那一刻,薛书生的脸色更难看了,惨白如纸。   子蛊被取出,意味着什么,他自然明白。   难怪樊慕双对他的态度完全变了……   顾燕飞轻飘飘地问道:“这对情蛊是谁给你的?”   中原鲜有人懂巫蛊,这书生听口音是京城的,身上也无养蛊人的特征,既没有别的蛊,也没有毒草、药草的气味,双手洁白无伤,娇嫩好似女子般。   “……”薛书生的眼睛瞪大更多了,那布满了血丝的眼珠子游移不定地转了转。   最后,他咬了咬那口黄牙,死鸭子嘴硬地说道:“什么情蛊?我不知道!”   他在心里告诉自己,不能招,他若是招了,樊家也不会放过他的。   他就是咬死不认!   “谁?”顾燕飞又往下踩了踩,脚下继续施力,再问道。   从这书生的表情变化,顾燕飞就看出来了,这对情蛊确实不是他养的。   薛书生觉得自己的右肩胛骨几乎要被踩碎了,再次惨叫出声,嘴唇颤抖如筛,痛得他几乎要晕厥过去了。   顾燕飞忽然松开了脚,拉着樊慕双往后退了两步。   “……”薛书生赶紧捂住了自己的右肩,痛苦地直打滚,身子像虾米似的缩起,狼狈不堪。   他以为自己逃过了一劫,可下一刻眼前一暗,大门口出现了一道颀长的身影。   一张笑得瘆人的俊面映入他的眼帘。   “凭你,还想当我妹夫?”樊北然笑容亲和地俯视着薛书生,一脚撩阴腿往对方两腿之间踢去,踢腿快如风,一点也没留情。   “嗷——”   一声发自灵魂深处的惨叫响彻屋内,听得守在外头的樊家车夫都哆嗦了一下。   顾渊眼角抽了抽,连忙也走了过去,不着痕迹地挡住自家妹妹的视线,瞪了樊北然一眼。   这里还有姑娘家呢!   然而,樊北然正在起头上,根本没注意顾渊这边,踹了一脚,又一脚,一下比一下重,一副冲着把人给打残、打死的架势,戾气十足。   顾燕飞冷眼旁观,无论是面容,还是心中都没有丝毫的动容。   若不是情蛊已除,樊慕双的命运肯定也如上一世一样,流落青楼,才芳华就提早凋零了,此生尽毁!   薛书生的惨叫声此起彼伏,声声不绝。   没一会儿,他已经被樊北然踢得鼻青脸肿,就像是染了血的大猪头似的,青青紫紫红红,五官面目全非。   他额头上那根凸起的“线”还在蠕动着,在他坑坑洼洼的脸上爬了一圈又一圈,似在躲避着什么,又似在追逐着什么,让薛书生那张脸变得愈发狰狞、诡异。   樊慕双犹觉不解气,在一旁一边揉着手腕上的鸡皮疙瘩,一边转头对樊北然喊道:“二哥,你继续打!”   “打死了,算我的,这种人活着也是浪费大米!”   要不是嫌恶心,樊慕双就自己上了。   顾渊默默地看着神情愤慨的樊慕双,再回想她之前在顾府时情深款款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   顾渊又往顾燕飞的方向挪了两步,低声道:“情蛊真能令人对下蛊者倾心一生,能让一人完全失去理智,违背自己真正的意念?”   这可不是糊涂一时,而是让人糊涂一世,让人众叛亲离,那未免也太可怕了点。   杀人不过头点地,这简直比杀了这个人还要狠!   顾燕飞点点头:“若是绝品的情蛊,一旦中蛊就再也化解不了,蛊离人亡,不死不休。在被下了子蛊的那一刻,中蛊者就等于是一具没有灵魂魄的扯线木偶了。”   “活着也等于是死了。”   “至于樊五姑娘所中的这种情蛊,只是凡品而已。”   “连一只猫都能让樊慕双变心,不过尔尔。”   当樊慕双被晴光所魅惑的时候,顾燕飞就确信了,对方的情蛊可以解。   顾燕飞是说得轻描淡写,可顾渊犹有几分余悸:若是没有妹妹,樊家连樊慕双是出了什么状况都不知道,就只能看着自家好好一个姑娘生生被毁……   就像是他得知自己的妹妹被调包时一样……   顾渊双眸深黑如暗夜,握紧了手里的剑鞘,指节骨因为用力微微突出。   静默半晌后,他突然讥诮地说道:“这康王和方明风,也跟中了情蛊一样。”   “一个个为了情,要死要火,简直走火入魔了。”   顾燕飞不由怔住了。   她一个闪神,没注意手里的小瓷瓶,那条子蛊就从瓶中爬出,朝地上跃下……   顾燕飞眼眸半垂,羽睫轻扇,默默在心里念着:情蛊。   确实挺像的。   一样痴心不改。   一样飞蛾扑火。   一样舍己忘家。   往好听的说,他们是一往情深,生死不移。   可换一个角度想,也未尝不像是中了情蛊呢。   “妹妹。”顾渊见她恍神,轻轻地唤了她一声。   顾燕飞这才发现手里的小瓷瓶空了,那越狱的子蛊掉在了地上,蠕动着细长的虫身,慢悠悠地爬着,虫身扭成了一段波浪线。   樊北然又重重地踹了薛书生一脚后,朝兄妹俩走了过来,不屑地撇撇嘴道:“他招了。”   “他说,这情蛊是他从无量观的一个老道那里偷来的。那老道的道号‘云丘’,是个六十来岁的矮胖老道。”   樊北然抱胸而立,轻蔑地又斜了地上奄奄一息的薛书生一眼。   这书生实在是个泼皮,说什么樊慕双赞他的字好,是赏识他的才华,他因此对樊慕双一见钟情,就去正殿求缘,一个老道见他痴心,说可以成全他,这才赠他一对情蛊,让他得偿所愿。   呸!   这种胡话真当他樊爷是傻子吗?!   樊北然又把人给狠揍了一顿,这书生才说了实话。   “呀。”樊慕双似乎想到了什么,双眸微张地抚掌道,“去年十一月,我陪娘去过一趟无量观,捐了些香火钱,无量观的道士还送了我娘一本手抄的《道德经》。”   “我也就去过那一次而已……啊!”   说了一半,樊慕双花容失色地惊叫了起来,喊破了音,简直要跳脚了。   “它它它……它怎么朝我爬来了?”樊慕双指着地上那条蠕动的子蛊,子蛊慢条斯理地朝樊慕双那边爬去,越爬越近。   小姑娘的右手在颤,声音也在颤,配上她那张人畜无害的小圆脸就像一只楚楚可怜的小白兔。   她天不怕,地不怕,自小也不怕那些个蛇虫鼠蚁,唯独眼前这条例外,她可真是怕死这条长虫了!   樊北然想让妹妹躲到他这边来,然而,话还未出口,就见樊慕双已经迫不及待地躲到顾燕飞身后,一副小鸟依人、楚楚动人的模样。   樊北然:“……”   顾渊默默地侧过脸,轻轻地嗤笑了一声。   顾燕飞从袖中摸出了一道符箓,将其夹在食指与中指间,轻轻一抖,符箓一角无火自燃。   一簇明火照亮了顾燕飞的小脸,她白皙的皮肤在昏暗的旧屋中仿佛莹莹发光的珍珠,颇有几分宝相庄严的出尘。   那地上的子蛊仿佛被火烧到似的,细长的虫身受惊地往后弹了起来,几乎同时,薛书生的额下的那条“线”也弹了起来,引得薛书生又发出一声吃痛的惨叫。   “退开。”顾燕飞淡淡道。   顾渊与樊北然就依言退了几步,而樊慕双依然依偎在顾燕飞身边,挽着她的胳膊退了两步,简直快成她的挂件了。   子蛊落荒而逃地调转了方向,往薛书生那边龟爬了过去,一伸一缩,一扭一动。   子蛊爬得越近,薛书生就觉得额头越痛,头疼欲裂,感觉似有什么东西在他脑子里翻江倒海地打滚似的,吓得他几乎要魂飞魄散。   他很想逃,可是他被打得右肩脱臼,身上也有好几处骨头都断了,身体根本不听使唤。   他爬不起来,只能不断地以背部蹭着地面吃力地往后挪,满头大汗,嘴里喊着:“饶了我吧!我知道错了!”   “樊五姑娘不是没事了吗?!”   “救命……”   在薛书生惨厉的尖叫声中,那条子蛊终于慢吞吞地爬到了他身上,一点点地从他的鼻孔中钻了进去,细长的虫身渐渐地没入……   最后,什么也看不到了。   这一幕看得樊慕双又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从颈后到胳膊的汗毛根根倒竖,又往顾燕飞那边靠了靠,低声问:“他……他会怎么样?” 第282章   顾燕飞不答反问:“这姓薛的,你们要怎么处置?”   这人该怎么处置是一个问题。   樊北然蹙了蹙眉,果断地说道:“不能送官。”   一旦上了公堂,不管这姓薛的是胡说八道,还是实话实说,这件事牵涉到的是自家五妹的闺誉,女孩子是美玉,是瓷器,决不能和这等烂瓦碰,更不能让这姓薛在外头乱说。   外人不会在意樊慕双是否真的无辜可怜,只会想苍蝇不叮无缝蛋,只会从她身上找错处,甚至会说,姓薛的为什么偏偏盯上她呢?   所以——   樊北然心里已经有了决定,还是直接杀了吧。   这一瞬,樊北然依然在笑,可眼底却似蒙了一层冰霜,寒气凛然。   顾燕飞自然看得出来,语调悠然地提醒了一句:“这里是京城。”   这是京城,不是战场。   大景律法乃太祖皇帝亲自参与拟制,远比前朝更详尽,太祖经常把“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挂在嘴上,比如前朝主杀奴不过是赔些银子的事,可是按照本朝律法,杀奴的主子不仅赔钱,还要服役三个月。   只不过,自太祖皇帝驾崩后,这些年来,基本上处于民不告官不究的状态,无论是家生子还是普通百姓卖子女为奴,都不敢状告主家杀奴。   更何况,这姓薛的书生是有秀才功名在身,有户籍,有家人,他也曾在白鹿书院读书,有先生,有同窗……跟那些卖了身的奴婢不同。   杀人是重罪,就连身为大皇子的楚翊,杀京兆尹冯赫,那也是借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在原京兆尹死后,楚翊趁着世家内乱,调了原大理寺左寺丞钟振,任命其新的京兆尹。   新官上任三把火,钟振在大理寺为官时就一贯以铁面无私、公正严明闻名,上任后,大力整治京城治安,为此以儆效尤,按律惩戒了好几个官宦人家的子弟。   被顾燕飞这么一提醒,樊北然也想到了,拇指摩挲着刀鞘上的纹路,心想:他是偷偷把这姓薛带出城,找座山扔下去好,还是让他在路上偶遇盗匪,被人一刀捅死……   “让他走吧。”顾燕飞淡淡道,“可以了。”   最后三个字她说得极慢,意味深长。   樊北然和樊慕双兄妹俩皆是一脸疑惑地看着顾燕飞,表情都有些懵。   “不用管他。”顾燕飞又强调了一句。   她这几句话没有特意压低声音,顾渊与樊家兄妹全都听得清清楚楚。   顾渊节奏性地拍了拍樊北然的肩膀,给他递了个眼色。   躺在地上的薛书生喘着粗气,他被打得耳朵嗡嗡作响,有些没听清他们在说什么。   此时,他已经从方才被子蛊钻入鼻孔的恐惧中缓过劲来,发现自己除了外伤外,并无不适,甚至于连头颅内骚动的母蛊也消停了,头完全不疼了。   也对,这是情蛊,又不是杀人蛊。   薛书生心里暗暗地松了口气,正琢磨着到底是求饶好还是装晕好,就看到樊北然一行人往屋外走去。   所以,他们是放过自己了?!   当这个年头浮现心头时,薛书生如释重负,心里既庆幸,又隐隐有些得意。   是啊,他可不是普通百姓,他是有功名的秀才,是读书人。   要是他今晚横死在这里,自然会有他的故交去告官,怕是樊家人也逃不开关系。   樊家人便是再生气,也就是这样打他一顿出出气罢了。   薛书生就这么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们走远,彻底放心了,唇角也翘了起来,一双浑浊的三角眼闪着得意的光芒。   果然,这种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就是重名声,不敢闹到官府去,否则,她这辈子怕是都嫁不出去,只能绞了头发去做姑子了。   哼,他们竟然敢打他?!   此仇不报非君子,他明天就去把他与樊家五姑娘有情,本想上门求亲,却被她的父母兄长揍了一顿的事添油加醋地宣扬出去。   这三人成虎,他倒要看看樊家人如何自处!   薛书生越想越得意,越想越是迫不及待,想从起来,可是身子稍微一动,刚刚被揍的部位就痛得他冷汗直冒,尤其是脱臼的右肩,更是钻心的疼。   薛书生干脆就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地闭目养神。   不知何时,旁边摔碎的油灯灭了。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的天渐渐亮了,从灰蒙蒙,到逐渐露出鱼肚白。   薛书生又睁开了眼,扶着脱臼的右肩艰难地从地上坐了起来,身上的疼痛令他脸上一阵扭曲。   他靠着一张桌子艰难地站了起来,想着得出门找一个大夫给他接上脱臼的关节才行。   他扶着右肩,慢慢地出了门。   在狭窄的巷子里走了一会儿后,巷子里的另一处屋子忽然打开了门。   一个中年妇人从里面走了出来,本想转身关门,却恰好看到了几步外的薛书生,不由吓了一跳。   “薛……薛秀才,你怎么变成这样了?”中年妇人震惊地看着鼻青脸肿的薛书生,“你……你这是被人打了?”   本来提着篮子要去买菜的妇人也不急着走了。   “李大嫂。”薛书生虚弱地与对方打招呼,他知道这妇人是这一带有名的快嘴,平日里最喜欢和那些个三姑六婆说闲话,她一人知道了,就等于这附近几条街的人都知道了。   “哎!”薛书生心下激动,却做出一副痛惜的样子,“小生没事,也就是被小生未来的大舅子打了两拳罢了。”   李大嫂顿时眼睛一亮,忙问道:“薛秀才,你定亲了?”   “……”薛书生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唉声叹气。   李大嫂一看他这欲言又止的样子,就觉得这其中必有隐情,忙问道:“莫非是那姑娘的家里不同意这门亲事?”   “不错。”薛书生为难地点了点头,想告诉对方樊家五姑娘对他动了情,非他不嫁,结果樊家人狗眼看人低,硬是要拆散他们。   可话出口就变成了——   “我对我自己动了情……”   什么?!薛书生呆了呆,李大嫂是惊呆了,以为自己是不是幻听了。   李大嫂咽了咽口水,问道:“薛秀才,你刚刚说什么?”   莫非是他嘴快说错了?   薛书生就又说了一遍:“我对我自己动了情……”   “想我才华横溢,通古博今,乃是状元之才,不仅是白鹿书院,这偌大的京城之中也无人可与我相比!我这般出色,也唯有我自己配得上我自己了。”   “我对自己已经是情根深种,立下誓言,非自己不娶!”   李大嫂被薛书生这番惊世骇俗之语听得目瞪口呆。   她有生以来还不曾听说过这样劲爆的事,从前那些个什么谁跟谁私通、哪个儿媳生了公公的孩子又或者哪户人家是兄弟共妻的故事,跟薛书生的这个故事相比,全都相形失色。   她心底骤然间升起一股强烈的倾诉欲,很想把这件秘闻告诉别人。   李大嫂敷衍地安抚了薛书生几句:“薛秀才,这也没什么,人各有癖好嘛。”   “放心,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我还要去买菜,就先走了。”   说完,她也不等薛书生反应过来,就一溜烟地跑了。   只留下薛书生一个人在这狭窄冷清的巷子里。   他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觉得哪里怪怪的。   他怎么会对自己情根深种……   但是,这个念头才浮现心头,就令他觉得甜蜜蜜的,心口似是淌了蜜似的。   是啊,他这么好,可谓惊才绝艳,他将来可是要入阁拜相的人,他当然会对他自己倾心。   望着李大嫂匆匆离开的背影,薛书生的心底还有万般衷肠想要倾诉,想叫住对方,可对方跑得太快,一眨眼就转弯没影了。   哎!   薛书生幽幽地叹了口气,他这番心思也不知道还能跟谁倾诉。   他想告诉所有人他对他自己的一片深情,想让天下人见证这段旷世之恋。 第283章   薛书生急了,先去了一趟医馆,接好了脱臼的右肩后,就急匆匆地去了书院。   第二天,他去了诗会。   第三天,他去了茶楼……   这三天内,他四处跟他所遇所见的人都倾诉了他对他自己的的衷肠,又告诉别人他有多优秀,多出色……却换来了无数轻蔑的目光以及嫌恶的谩骂。   薛书生气愤急了,觉得谁都不懂他。   这事上没有人比他自己更懂自己了!   薛书生憋着一肚子火,气冲冲地来到了河边,对着河面抚面自怜。   清澈的河面上倒映出他自己的身影。   他的眼睛是那么明亮,如星辰。   他的鼻子是那么挺拔,像刀刻般。   他的嘴唇是那么饱满,似蜜桃。   他真是越看越美。   俊美如画中仙,云中月,高不可攀。   水中的自己,微微一笑,让人不禁目眩神迷,不可自拔。   他目露迷恋之色,柔情款款,口里喃喃道:“你这么美,世上无人能及,无人堪配。愿你我生生世世长相守。”   一阵微风拂过,水中荡起阵阵涟漪……   眼看着另一个自己如镜中花、水中月般要消失于无痕,他大骇道:“不,你别走……”   他急切地倾身想要抓住水中的自己……   身后传来了一个女子尖锐激动的声音:“小心……”   薛书生也只听到这两个字而已,下倾的身子失去了平衡,就这么从河岸上摔了下去。   可是,他并不觉得惊慌,目光依然痴痴地看着水中的自己,他们终于可以永远在一起了……   “扑通!”   男子的身子直直地坠入河中,仿佛一石激起千层浪,河面上溅起了高高的水花,往河岸飞溅开来。   河边的路人也注意到了,一个个都朝落水的方向望去,妇人激动地喊着:“有人落水了!”   “有人落水了……”   等薛书生被人从河里捞起的时候,人已经断了气,给他收尸的是书院的几个同窗。   这件事实在是太过匪夷所思,闻所未闻,被当作了一则异谈,在京城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传了开去。   没过半天,几乎整个京城里,都在谈论着薛书生得了失心疯而跳河的事,一个个说得绘声绘色。   有的人说薛书生是因为没能被举荐入朝才疯了;有的人说薛书生这几天发了疯地在京城乱跑,逢人都说他喜欢他自己;还有的人说,薛书生在落水前脱下了衣物,说要让天下人都看看他曼妙的身姿……   下方大堂的各种议论声清晰地传入二楼的雅座。   一袭橙色直裰的樊北然如释重负,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唇角勾出一抹痛快的笑意。   那一晚,顾燕飞说让他们离开那间旧屋的时候,他其实还有些慌的,只是因为顾渊让他听顾燕飞的,他就听了。   结果就真像顾燕飞说的那样了。   “便宜他了!”樊北然轻嗤地撇了撇嘴。   否则,他就让这姓薛的尝尝什么叫生不如死。   顾燕飞把玩着手里的酒杯,饮了口香甜的桂花糯米酒,懒洋洋地说道:“这情蛊说是‘情’,其实是‘痴’。子蛊为母蛊所痴,姓薛的同时中了子母蛊,便自己痴恋上了自己。”   她的眼睛明亮澄净,透着一种自信飞扬的神采,又带着一种如骄阳般逼人的秾丽风华。   顾燕飞又饮了一口甜甜的糯米酒,含笑道:“别脏了手。”   “说得是!”樊慕双频频点头,乖顺地笑着,一派以顾燕飞马首是瞻的做派,一会儿殷勤地给顾燕飞的杯里添糯米酒,一会儿又让她试试这家的蜜饯海棠。   白瓷碟子上,那金黄色的蜜饯海棠颗颗皆知指头大小,色泽清亮,极为诱人。   樊北然关上了雅座的窗户,将外头的各种声音隔绝在外。   “不过,”他想到了另一个罪魁祸首,蹙了蹙眉,犹有几分不甘地恨恨道,“只可惜没找到那个叫‘云丘’的老道。”   因为樊慕双的这件事涉及蛊虫,顾渊也怕这情蛊与大公主之前中的血蛊相关,那晚他们离开那间旧屋后,先把两个姑娘送回了府,接着顾渊、樊北然两人就进了一趟宫,私下里把前因后果都跟楚翊禀了,当晚楚翊就亲自带人跑了一趟无量观。   结果,无量观那边说,那个挂单的云丘道长三天前就已经走了,不过观里记录了云丘道长的度牒。   按照律法,任何一个云游道士云游挂单都要凭借度牒,这度牒就相当于出家人的户籍路引,牒上详载僧尼道士的籍贯、俗名、年龄、所属寺院道观等等、传戒师等等。   凭借度牒,官府就可以查明僧道的来历。   无量观那边相当配合,还令观内擅作画的道士画出了老道的样貌,那幅画像也呈给了皇帝与楚翊。   “大皇子已经让锦衣卫去寻了。”顾渊嘴角轻扯,眸中寒芒乍闪。   但凡这云丘是个正经道士,度牒是真,总能有线索的。   樊慕双压根没在听樊北然与顾渊又说了什么,难掩崇拜之色地看着顾燕飞。   那晚她回府后,一夜辗转反侧,根本睡不着。   一开始脑子里还想着自己中了情蛊的那些天干的蠢事,越想越觉得实在是羞耻万分,可等到了后半夜,她心心念念想着的只有顾燕飞了。   顾燕飞从自己的身上取下那条子蛊;   顾燕飞三两下就掀翻了姓薛的;   顾燕飞用一道燃烧的符箓就吓退了子蛊……   她实在是太厉害了!   前两天双亲拘着不让自己出门,就连去顾府道谢都是二哥领着双亲去的。   直到今天姓薛的死了,双亲才松了口,让二哥带着她出来了。   樊慕双的眼睛像宝石似的闪闪发亮,声音软糯地与顾燕飞搭话:“燕飞,你那晚用的那道符是什么符?”   “它为什么会自己燃烧?”   “那些蛊虫是怕火吗?还是要符火才行?”   小姑娘俏皮可爱,说话时,发髻上的华丽的嵌红宝石金燕发钗轻轻摇曳,映得她明眸生辉。   樊北然看着妹妹前几日蔫蔫的,也心疼,此刻见妹妹又恢复了往日的乖巧可爱,暗暗地松了口气,唇角弯了弯,利落地抛了粒糖霜花生入口。   “明火符。”顾燕飞看着玉雪可爱好似一只雪貂般的樊慕双,轻一挑眉,屈指托腮笑问,“想学吗?”   “嗯嗯。”樊慕双连连点头,小圆脸上写满了期待,“那明火符我也能学会吗?”   有了明火符,以后那些个什么蛊虫就再也不敢接近她了吧!   她越想越是振奋,一双眼睛更明亮了。   “你可以先试试其它简单的符,复杂的符就需要有……”顾燕飞本想说灵根,话到嘴边,又及时改了口,“天赋才行。”   “嗯嗯,我从简单的学起。”樊慕双一脸乖巧地说道。   她白皙的脸颊圆鼓鼓的,五官清纯可爱,笑起来甜甜的,好似那杯中的酒酿,让人一看就心生好感。   看得樊北然心都要化了:他家五妹是最乖巧不过的!   “那我教你画一道祛病符,你看仔细了。”顾燕飞把之前教过韦娇娘的那种祛病符也教了樊慕双。   一道最最简单的祛病符。   顾燕飞把祛病符画在了小姑娘的掌心,且特意放慢速度,耐心地演示了三遍,然后道:“你试试。”   樊慕双乖乖地“嗯”了一声,跃跃欲试地以食指沾了点酒水,在桌面上练习起了画祛病符。   可画了一半,指下那蜿蜒如蚯蚓的符文莫名地断开了。   她脑袋有一瞬间的空白,心底有种微妙的感觉,就仿佛她明明知道符文该怎么画,却又画不下去了。   第一次失败了。   樊慕双并不气馁,乐滋滋地以手指又沾了些酒水,在桌面上重新又画了一遍,这第二遍终于磕磕绊绊地画到了最后一笔。   “这里错了。”顾燕飞以指尖点了点那半段符文的某个转折点,“我再画一遍,你看仔细了。”   她也用食指沾了点酒水,把樊慕双画错的地方,又演示了一遍。   樊慕双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杏眼,看得目不转睛,那可爱的小脸微微低垂,专心致志。   顾渊与樊北然默契地交换了一个眼神,皆是眉眼含笑,彼此敬了杯酒。   雅座内,淡淡的酒香弥漫在空气中。   樊慕双慢慢又画了第三遍,笔势依然生涩。   “这里画得头重脚轻了。”顾燕飞再次指出樊慕双的错处,耐心地又示范了一遍。   樊慕双兴致勃勃地继续练习着祛病符,四遍,五遍,六遍……画得越来越顺畅。   一旁的樊北然默默地给妹妹添了点桂花糯米酒,又把酒杯往她那边推一推,示意她歇会儿再接着练。   樊慕双喝了两口糯米酒,润了润嗓,圆圆的大眼眨巴眨巴,期待而又好奇地问道:“燕飞,这祛病符能治什么病?可以治疗外伤吗?”   说着,她指了指自己后脖颈上那个芝麻大小的红点,这是那天顾燕飞以银针勾出子蛊时留下的伤口。   看着樊慕双可爱的五官纠结地皱在了一起,顾燕飞忍俊不禁地笑了,心想:看来这情蛊是成了她的心病了。   顾燕飞轻轻颔首,笑语晏晏道:“这么点轻微的小伤口当然能治,等你把祛病符练熟了,可以自己见证符效。”   “不过,像开肠破肚那样的重伤就不成了,重伤需要用上止血符,还得酌情搭配使用其它符箓。任何一道符箓都不能包治百病。”顾燕飞耐心地解释了一番。   樊慕双歪了歪小圆脸,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若有所思地问道:“比方说,重伤的人常常会发烧,一旦发烧,就还得用别的符?”   顾燕飞道:“重伤后,脉络破裂,离经之血瘀滞体内,郁久则必生热,若有外邪入体,瘀血和邪毒相聚为热,阴不制阳,易致高热,重则身死。”   对于修真者来说,哪怕是开肠破肚,断肢残腿,也不过是外伤,不算什么,外伤好治,但对凡人来说,这种程度的重伤往往是致命的。   “原来如此。”樊慕双煞有其事地叹道,其实顾燕飞说的这些什么离经之血、郁久则必生热云云的,她有一半没听懂。   不行,她回去后,得买些医书药书才行,否则以后燕飞说的话,自己都听不懂,那还怎么当手帕交?!   樊慕双在心里暗暗琢磨着,面上依然笑盈盈的。 第284章   樊北然似乎想到了什么,眸色略黯,饮了口酒水后,才感慨地接口道:“战场上,很多伤员其实都是这样死的。”   这两年,樊北然大多时间都在京城,在旗手卫任了个总旗,也算颇为体面的闲差了。   但他从前也是数次上过战场,随军去千里之外历练过的,在战争中,见过军中的同袍在战场上丢了性命,也见过同袍因为受了重伤,伤口太深化脓,高烧不退,昏迷不醒,有的人熬过去就苏醒了过来,哪怕落下了残疾,但更多的人都是在高热昏迷中就这么去了……   樊北然转了转手里的酒杯,抬眼看向了顾渊,平朗的嗓音中略有些沙哑:“我记得……当时许大千受了箭伤后,也是高热不退?”   提起故人,顾渊薄唇紧抿成一条直线,点了点头,目光中慢慢地浮现起一丝悲伤的情绪。   那是两年前的事了。   当时他才十五岁,与樊北然一起随西山大营一万禁军去了西北剿马匪。   许大千比顾渊大六岁,当时二十一岁,看顾渊与樊北然年纪小,在营中就挺照顾他们的。   那一次,许大千被马匪一箭射穿了肩胛骨,那支羽箭上带着倒钩,为了拔箭,不得不剜肉拔箭。   本来想着那支箭无毒,以为许大千没事了,不想当晚他就发起了高烧,昏迷不醒,短短三天,一个风华正茂的青年就死了。   想起故人,两人的情绪都有些低迷,默默地连喝了两杯竹叶青。   樊慕双有心安慰自家二哥,就拿起那壶竹叶青给樊北然添了酒。   自家妹妹可真乖,对自己这个兄长真好!樊北然心下十分受用,顺口问了一句:“你问这个做什么?又打算学医?”   他戏谑地勾唇,那样子似在说,别又只有三天的热度。   樊慕双差点没瞪自家二哥一眼,勉强绷住了脸,乖巧地说道:“我就是想到了吉安侯。”   “吉安侯?”樊北然一脸莫名地挑眉。   这又关吉安侯什么事?   樊慕双道:“我昨天在娘的碧纱橱里午睡时,迷迷糊糊听爹跟娘说,吉安侯捅了自己一刀,烧得人都快没了。”   她又以食指沾了点酒水,正要继续练习祛病符,就听顾燕飞突然问道:“吉安侯怎么会捅了自己一刀?”   樊慕双精神一振,也不画符了,绘声绘色地说了起来:   “就是前几天的事。”   “吉安侯去了卫国公府负荆请罪,要把吉安侯夫人母女接回去,说他一定会处置掉外室,只求吉安侯夫人肯原谅他,夫妻间能既往不咎,重归于好。”   “不过,卫国公府一直大门紧闭,吉安侯夫人没理他。”   顾燕飞给自己倒了杯竹叶青,举杯放至唇边,那带着竹叶香的独特酒香沁入鼻端,唇角几不可见地翘了翘。   韦菀的事涉及卫国公府的阴私,顾燕飞就连顾渊也没有细说。   外头只以为是吉安侯勾结流匪,还收了流匪送的美人纳为外室,吉安侯夫人怒其不忠不义,愤然要求与夫义绝。   后来,楚翊告诉她,自打卫国公出京剿匪,吉安侯就从一开始的有恃无恐,渐渐地,变得焦虑不安,几次进宫面圣都被皇帝拒于干清宫外。   这才短短几天,吉安侯的态度已是天翻地覆,判若两人。   这姜还是老的辣,卫国公还真是老姜!顾燕飞在心里幽幽叹道。   樊慕双又继续往下说:“吉安侯在卫国公府的大门口足足跪了半天,后来拿匕首捅了自己的腹部一刀,说什么要剖腹自证,把旁边围观的人吓了一跳,也帮着他去敲国公府的门,但国公府还是没开门。”   “我娘说,吉安侯就是想使苦肉计,不安好心。”樊慕双又皱了皱小脸,脸颊鼓鼓的,好似糯米团子般。   说起吉安侯,她就又想到了姓薛的,这吉安侯又是勾结流匪,又养外室,这种男人与那姓薛的是一路货色,自己若是没能解开情蛊,下场恐怕凄惨至极。   想着,樊慕双也给自己倒了杯竹叶青,喝了半杯给自己收惊,这才接着道:“反正他那日被自家小厮和车夫抬回侯府后,不久就发烧了,还越烧越重。”   “吉安侯府那边请了不少大夫上门,大夫都说吉安侯是因为受伤而邪毒入体什么的,说是只能尽人事看天命,急得吉安侯太夫人还亲自去请了梁太医去侯府,也是束手无策。”   “本来府里都要准备后事了,没想到,他用了前头那家医馆里的药,就退烧了。”   “爹说吉安侯府办不了丧事了,让娘不用准备丧仪了。”   说完,樊慕双笑眯眯地看着顾燕飞,那双会说话的眼睛似乎明晃晃地写着:你还想知道什么,快来问我呀。   这药如此神奇吗?顾燕飞摩挲着手里的酒杯,饶有兴致地问道:“哪家医馆?”   樊慕双眼明手快地再次给顾燕飞添酒,放下酒壶后,推开了临街的一扇窗户,指着街道的右前方道:“就是前头那家什么草堂。”   “万草堂。”樊北然补充道,示意妹妹给他添酒。   樊慕双无视了自家二哥的诉求,笑容可掬地附和道:“对,就是万草堂。”   “这万草堂好像是新开的,我记得上次去还是家胭脂铺子,我和娘亲还去买过胭脂水粉。”   说到这里,樊慕双笑容微微僵了一下。   再后来,她就中了那倒霉催的情蛊,连胭脂铺什么时候变成了家医馆都不知道。   樊北然立刻道:“元宵节以后开的,才刚开半个月,说是擅外伤。   因为之前樊慕双“中邪”,樊夫人几乎把京城的那些医馆全都打听遍了,也包括这家新开的万草堂。   顾渊如何看不出来顾燕飞对这万草堂的颇感兴趣。   “啪啪!”   顾渊当机立断地击掌两下。   守在雅座口的小厮梧桐快步进来了,就听顾渊淡淡地吩咐道:“你去前面的万草堂买那种治疗外伤发热的药。”   梧桐就领命匆匆去了,雅座门一开,楼下大堂的声音就又传了上来,那些酒客热热闹闹地还在说着某个书生自己恋上自己的八卦,一会儿说书生走到哪里都拿着面镜子,一会儿说他见人都要人夸他漂亮,否则就不放人走。   他们也都是道听途说,越说越是离奇,连樊慕双也听得兴致勃勃。   就在一个人说到薛书生自己跟自己殉情时,梧桐就回来了,手里多了一个拳头大小的小瓷罐。   “大少爷,二姑娘,小的买到了药。”梧桐小心翼翼地捧着那瓷罐,有些不敢置信地叹道,“这么小小的一罐,就要十两银子,足足十两银子!”   二两银子就可以让一个普通的三口之家过上一年。   樊慕双对这药的兴趣不大,她的魂正被下头某个口才极好的老者所描绘的场景所吸引着,听他唏嘘地说着:“听说啊,那书生在水里挣扎的时候,还在大喊着,我要跟我自己永远在一起,别救我……”   对下方这些嘈杂的声音,梧桐充耳不闻,他只觉得手里的小瓷罐沉甸甸的,生怕不小心摔坏了,仔细地将它呈到了顾燕飞跟前。   梧桐唏嘘地又道:“这药是半个月前拿出来卖的,本来卖这个价根本没人买,但是前两天吉安侯用了后,原本都快死的人被生生地从鬼门关给拉了回来。事情传开后,龙门镖局的人抱着姑且一试的想法也买了,重伤昏迷的孙镖头也被这药给救活了。”   “现在京城各处都在传,说这是神药,买的人就稍微多起来了,不过普通人家也根本买不起。”   “小的刚才去万草堂时,还恰逢兵部的何主事过来买了十罐走。”   何主事一来,万草堂周围围观的人就更多了,等过了今天,这万草堂的名头怕是更大了。   顾渊与樊北然互看了一眼,都想到一处去了。   兵部买这个药自然是要用到军中了。   “可知道万草堂那位大夫叫什么?哪里人?”顾渊沉吟地问道。   梧桐特意找万草堂的人打听过了,因此毫不犹豫地答道:“姓万,叫万鹏程,是京城人。”   顾渊不曾听过这个名字,便抬眼看向了坐在他对面的樊北然,樊北然也摇了摇头。   像他们这种武将家,子弟都是从小习武,习武就意味着会受伤。   大景朝的那些擅外伤的大夫,他们也大多都听说过,却从没有听过有哪户姓万的。   梧桐是个机灵的,立刻道:“大少爷,小的打听过了,这万大夫只是万草堂的东家雇的大夫,这外伤药是他们东家自己制的,是独门秘方。”   “万草堂的伙计口口声声说,别人就是买去了,也别想仿制出来。”   梧桐当时也看出来了,在万草堂外围的一些人应该是别家医馆药堂的,怕是想把万草堂的秘药拿回去好好研究一下药材成分。   他们正说着话,顾燕飞已经打开了那个小瓷罐,只见瓷罐里面是一种雪白的粉末,乍一看,就像面粉似的。   不待顾燕飞问,梧桐就主动说道:“万草堂说,这药粉要外敷,内服无用。”   顾燕飞俯身凑近小瓷罐闻了闻,她的鼻子很灵,虽然雅座内酒香阵阵,但是她还是可以确信这药粉没有气味,也不像是草药。   她以尾指直接沾了点粉末放入唇中尝了尝……   她的动作实在是太快,快得顾渊来不及阻拦,紧张地喊道:“妹妹!”   顾渊吓得魂飞魄散,手肘还不小心撞到了旁边的酒壶,酒壶差点倾倒,幸好樊北然眼明手快,赶紧把酒壶给扶住了。   差点毁了这么一壶好酒啊!樊北然心道,给顾渊递了个“你别瞎紧张”的眼神。   顾渊这家伙就是关心则乱,咱妹妹这么厉害的人既然敢亲口尝药,那当然是心里有数的。   樊慕双也不管下面那些说八卦的人了,一眨不眨地盯着顾燕飞,小脸绷得圆滚滚的,差点也想学顾燕飞的样子去试试那药。   顾燕飞细细地品味着舌尖的味道,除了一股子咸苦味外,她也实在尝不出什么别的味道。   也难怪万草堂的人敢自信地放话说,这药无人可以仿制出来了。   有趣。   顾燕飞随手将那个小瓷罐收进了袖袋里,又朝窗外之前樊慕双指的方向望去。   梧桐忙道:“二姑娘,街尽头围了不少人的铺子就是万草堂。”   “你再去买一罐。”顾燕飞吩咐梧桐道,又转头对顾渊说,“大哥,你把这一罐拿去给大皇子。”   顾渊自是听顾燕飞的,点了点头。   于是,当天中午,身处养心殿的楚翊手上就多了一个相同的青色小瓷罐。   皇帝也在养心殿,此刻就在窗边的一张书案前欣赏着自己刚画完的一幅画,画里的桃花开得如火如荼,云蒸霞蔚。   楚翊的眉眼几不可见地弯了弯,眼角微微上扬,瞳孔中波光粼粼,如潋滟的春光。   他伸指在瓷罐上轻轻柔柔地摩挲了两下,心里泛着一丝蜜意。   皇帝从画里抬起头来,捋着胡须,含笑瞥了楚翊一眼,一看就知道了,儿子的心情好得不得了。   皇帝了然的目光忍不住往书案上的某个木匣子上瞟,眼里闪过一抹笑意。   才刚来的顾渊不知道,可皇帝却知道,在这个木匣中还藏着一个一模一样的青色小瓷罐,正是楚翊之前令人去万草堂买的。   顾家那小姑娘心里应该也多少有自家儿子的吧。   好兆头!   皇帝颇有种春日晴方好的好心情,愈看自己这幅《桃花图》越顺眼,琢磨着得好生装裱起来。   很快,顾渊就把万草堂的这种秘药治好了吉安侯与某镖局的镖头的事大致都禀了,最后道:“舍妹说,她也不知道这药粉究竟是由哪种草药调配而成。”   楚翊随手打开了那青色小瓷罐,看着里面的白色粉末问道:“可知这药粉叫什么吗?”   一旁的小拾按捺着想回话的冲动,只能抿唇憋着,默默地斜了顾渊一眼,觉得这家伙来得真不是时候,他前脚到,后脚顾渊就来了,让他根本来不及禀这趟去万草堂的收获。   “药名特别奇怪,叫什么青霉散。”顾渊既然要把这种药呈给楚翊,自然不会一问三不知,早就提前吩咐梧桐问过万草堂,立即答道。   “青霉素。”下一刻,一个温和低沉的男音接着顾渊的话尾响起。   顾渊下意识地看向了皇帝,第一反应是以为皇帝听错了,可是当他看清皇帝的表情时,不由愣住了。   坐在窗口的皇帝背着光,儒雅的五官略显模糊,眼神分外幽深,右手紧紧地握住椅子的扶手,手背的线条紧绷如铁。   顾渊是聪明人,瞬间就明白了一点:皇帝没听错。   东暖阁内,一时寂静。   楚翊垂着长长的睫毛,注视着瓷罐中的药粉,眸子幽深。   静了片刻后,楚翊抬眼看向了窗边的皇帝,语气肯定地吐出四个字:“《太祖手札》。”   太祖皇帝驾崩时,楚翊还未出生,他从未见过他那位英明神武的曾祖父。   关于太祖皇帝的事,楚翊有的是从《太祖起居注》中知道的,有的是听先帝、卫国公等人提起的,更多的是他小时候听他父皇把这些当作闲话轶事告诉他。   “是《太祖手札》。”皇帝略有几分恍然地点了点头。   岁月如梭,不知不觉,太祖皇帝驾崩也有二十年了。   太祖皇帝是今上的祖父,先帝不喜今上,皇帝年幼时跟随太祖的时间反而比跟着先帝要多,他对这位祖父的感情自是不一般。   太祖驾崩前的三年,龙体每况愈下,皇帝也常在太祖身边侍疾,偶尔会听太祖嘀咕一些莫名其妙的话,说他还有很多事没有做,还写了好几本手札。   “咯噔。”   皇帝突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背过了身,看着屋外在春风中摇曳的花木,又道:“太祖驾崩前一年,有一次,朕为太祖侍疾时,不慎将些许汤药打翻在一本手札上,去擦拭时,才翻了几页……”   “手札上就提到了青霉素,可以治疗外伤炎症导致的高烧、肺痨、脓耳等等。”   “可惜啊,朕当时也只是一次草草地看了一眼……”那本手札就被太祖夺回去了。   说到这里,皇帝的声音戛然而止。   金灿灿的阳光透过枝叶层层叠叠的过滤在皇帝的脸上投下了斑驳的光影,光影轻轻摇晃,衬得他的神情愈发复杂。   有追忆,有感伤,有无奈,有岁月无情的唏嘘。   太祖皇帝驾崩前的那一年,已是年老体衰,每况愈下。   那段日子,太祖与先帝父子之间的关系很是紧张,先帝苦苦哀求太祖,想要那些手札,想要太祖把发电机、蒸汽机这些都留给他,可是太祖说,手札上的这些东西现在还不能拿出来。   父子之间为此争执了好几次。   有一次,父子俩又一次争执后,太祖不耐烦地打发了先帝,之后,满身疲惫地对皇帝感慨了几句:   “你父亲是个蠢的,我要是把这些都留给他,他怕是守不住的。”   “这科技树要是点错了,就不能重来了……”   “时间不够,时间实在不够。若是能给我更多时间,还能立你大姑母……” 第285章   二十年过去了,想起太祖皇帝的音容,皇帝犹觉得心口激荡不已,眼角微微发红。   “父皇,”又过了一会儿,楚翊清润的声音在寂静的东暖阁内悠悠响起,“世人都传说,太祖在驾崩前烧了手札。”   皇帝深吸了几口气,定了定神,激荡起伏的心绪平复了些许,才沙哑着声音道:“太祖驾崩前写了好几本手札,大部分都被他撕了烧了,只留下了最后一本。那一本写完后不久,太祖就驾鹤西去……”   “而手札也不见了。”   “太祖皇帝的棺椁还没有入皇陵前,先帝就把整个皇宫都翻来覆去地找过好几变,掘地三尺,都一无所获。”   “哎,先帝一直怀疑是凤阳姑母拿走了手札。”   说到这里,皇帝揉了揉眉心,觉得一阵深深的疲惫感涌了上来。   看出了皇帝的疲惫,楚翊起身走到了皇帝的身边,低声道:“父皇,您该午睡了。”   皇帝已是知天命之年,这些年龙体一直不算好,三五天一场小病,这几个月还是因为楚翊回国,人逢喜事精神爽,瞧着精神又好了些。   对上儿子关切的眼神,皇帝不由笑了,二话不说地拍了拍儿子的手,释然地笑道:“好好,朕去歇着。”   皇帝一副甩手掌柜、万事不管的架势,让赵让给他捧好那副《桃花图》,就施施然地走了。   皇帝才刚走,楚翊就吩咐小拾道:“你去把何烈叫来。”   半盏茶后,锦衣卫指挥使何烈就应命而来,抱拳行了礼。   “吉安侯是怎么回事?”楚翊语声淡淡地问道,俊雅的面庞上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浅笑,令人看不出喜怒。   何烈一脸肃容地维持着抱拳的姿势。   自打楚翊接手锦衣卫后,锦衣卫才算是真正地成了帝王的耳目,对于京中最近发生的这些大事,他们知道得一清二楚。   何烈简明扼要地答道:“吉安侯后悔了,三天前去了卫国公府求原谅,还给了自己一匕首……”   “吉安侯那一下捅得不算深,但头一个大夫没处理好伤口,令外邪入体,伤口红肿、糜烂,以致高烧不退,差点往鬼门关走了一回。”   “那日是万草堂的万大夫主动找上侯府去的,吉安侯太夫人死马当作活马医地试了试。”   “敷了药后,吉安侯到了半夜就退了烧,天亮就醒了。”   “现在他伤口虽没痊愈,但也大好了,差不多能下榻了。”   楚翊右手的指节在书案上漫不经心地叩动着,另一手的手指偶尔轻轻划过那个青色的小瓷罐,眼睫半垂,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似乎在听,又似乎对何烈所禀不甚在意。   何烈禀完后,屋内陷入一阵沉寂。   何烈静静地看着楚翊,等着他的吩咐。   见他久久不语,何烈便搜查刮肚地想了想,倒是想到了另一件看似不相关又似相关的事,就顺嘴又禀了一句:“殿下,兵部何主事也买了几罐青霉散回去。”   “哦?”   楚翊只是说了这么简简单单的一个字,何烈就明白了他的心意,识趣地接着往下说:“前些天,神枢营一队人马从兖州剿匪归来,营中有个校尉以及几个士兵受伤后就发起了高烧,军医那边用了各种汤药都无济于事,伤者一直高烧不退,兵部那边应该是为了他们去买的青霉散。”   楚翊看着那小瓷罐中的白色药粉,薄唇勾出一抹意味不明的弧度,眸光幽深。   青霉素?青霉散?   他从不相信这世上会有这样的巧合。   如同何烈所说,兵部那边确实是为此才令人去买的药,这药当天就用在了那几个伤患身上。   在短短两三天的时间里,所有的伤患全都退烧了。   他们受的伤本就不重,这些军中的将士既年轻又底子好,在退了烧后,没几天就好得七七八八了。   兵部尚书武仲德对此事十分重视,立刻向皇帝禀明了事情的原委,并由太医院的几名军医联名呈上了这几名伤患的伤情以及用药记录等等。   为了这件事,就连凤阳大长公主也被惊动了。   听闻太祖写在手札上的青霉素居然现世,凤阳忍不住去了一趟传闻中的万草堂。   不过十来天,万草堂在京城中已经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便是偶然经过的路人都会好奇地看上几眼。   凤阳仰首打量了那块写着“万草堂”三个金漆大字的招牌一番,就走了进去。   前堂很空旷,一面墙壁是一排直延伸到屋顶的药柜,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药香,夹着艾草的气味。   这间医馆相当亮堂,一眼望去,一尘不染。   “老太太可是来求医?”脸上戴着口罩的伙计笑眯眯地迎了上来,上下打量着眼前的老妇,口沫横飞地说道,“您若是看外伤,就看万大夫;风寒头疼肠胃不适什么的内科,就看刘大夫;我们这里还有医婆,既擅妇科,又擅儿科。”   凤阳今天穿了一件普通的青色衣裙,花白的头发挽了个最简单的圆髻,通身都只有一支碧玉簪作为首饰。   乍一看,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市井老妇。   凤阳摇了摇头,幽深的目光在伙计脸上的白色口罩上转了转。   令医者戴口罩的主张也是由太祖提出来的,太祖说以口罩遮住口鼻可以预防感冒咳嗽之类的部分传染病,令尚药局管束天下医馆、药铺。   可惜,一朝天子一朝臣,太祖驾崩后,尚药局就不再追究这些规矩,渐渐地,也就没什么医馆、药铺遵守了。   伙计又打量了凤阳一番,从她通身的气度以及头上戴的那支翡翠玉簪看出她应该是富贵人家的老太太,笑容更盛,琢磨着也许是哪户富商家里的老太太听说了万草堂的盛名来凑个热闹。   “老太太,可曾听过我们万草堂的青霉散?”伙计热情地招呼凤阳道,“那可是治疗外伤的神药啊,买一份回去,有备无患。”   “我就是听了你们这独门秘方的名头,所以过来瞧瞧。”凤阳继续往里走,又打量了一番里面坐诊的中年大夫一番,闲话家常般问道,“你们东家是谁?”   这段日子,也不乏人来打听他们东家的,伙计也早就习惯应对这种类似的询问了,笑呵呵地答了:“说句实话,小的也不知道。”   “听我们万大夫说,他本是豫州人士,逃难来了京城,偶然被我们东家所救,万大夫感恩,就留在京城为东家效力了。”   “老太太,不瞒您说,连兵部都来我们这里买过青霉散,您想想连朝廷都敢用的药,那是不是神药?”   小二说得振奋,凤阳则听得略有些心不在焉,对方说的这些与锦衣卫查得也差不多。   可凤阳总觉得有种莫名的违和感,她再一次环视了周围一圈,明明这窗明几净的医馆其实也什么特别出奇的地方。   “给我一罐吧。”凤阳淡淡道。   伙计一听,眼睛霎时间亮了,热情地应道:“好嘞!”   他就知道这是位富户家的老太太,这普通人家能随随便便拿出十两银子吗?!   凤阳是被热情的伙计送出万草堂的,公主府的马车就等在外头。   她正要上马车,动作忽然顿住了,就见斜对面街边的一家茶铺里有两道熟悉的身影。   一蓝一紫两道窈窕的身影正亲昵地凑在一起咬耳朵,一个活泼飒爽,一个慵懒明丽,朝气蓬勃的少女令得周围的色彩似乎都变得明亮了起来。   这不是韦家的娇娘,以及……那个有点奇妙的顾家小丫头吗!   凤阳眉毛一挑,一动不动地停在了原地。   她身边的女侍卫本来要扶她上马车,见状,轻唤了声:“主子?”她还以为有哪里不对。   凤阳抬手做了个手势,示意她们先走,独自一人朝斜对面的茶铺走了过去,几丈外,就听到了韦娇娘咯咯的笑声,清脆如铃。   少女的好心情掩也掩不住,极富感染力,令得凤阳的唇角也翘了起来。   “娇娘。”她唤了一声,于是茶铺里背对着她的两个小姑娘齐齐地转头朝她看了过来。   “殿……”韦娇娘灿然一笑。“真巧。”   韦娇娘迟疑了一下,就热情地招呼凤阳坐下了。   她没注意凤阳是从哪里过来的,可是顾燕飞却注意到了,眼角的余光往不远处的万草堂轻轻瞟了一眼,就不动声色地收回了目光。   韦娇娘又招呼茶铺的小二给凤阳上茶,笑嘻嘻地说道:“您也是来看热闹的吗?”   “什么热闹?”凤阳顺口问了一句。   “嘿嘿,祖父今天要回来了。”韦娇娘精神焕发地说道,“我就带着燕飞一起来看热闹。”   说着,韦娇娘指了指西城门的方向。   凤阳顺着小姑娘指的方向望去,便看到城门口另一道瞧着十分分眼熟的身影。   “吉安侯?”凤阳的语气平淡,不冷不热。   韦娇娘凑过去,小声说:“他也是来等祖父的。”   韦菀与许彦、许珞父子的那件事,虽然当事人因为各种原因都暂时憋着,但是凤阳消息灵通,还是知道一二的。   卫国公在弹劾了吉安侯后,私底下求见了皇帝,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把前因后果都说了一遍。   凤阳对吉安侯许彦此人颇为不屑。   这时,小二一边吆喝着,一边上了茶。   这种街边的茶铺自是不如那些正经的茶楼,提供的茶水也就是给普通百姓解渴的粗茶而已。   可凤阳满不在乎,端起茶杯,吹了吹后,就喝了几口,那样子毫不拘束,根本不像是高高在上的那种华贵公主。   顾燕飞看看凤阳,又看了看韦娇娘跟前那杯半点没少的茶水。   即便韦娇娘一句嫌弃的话都没说,顾燕飞如何看不出来,韦娇娘对这种街边的茶铺并不习惯,也不太自在,她之所以选这么个地方坐下,也就是为了看热闹罢了。   因为想看热闹的心情高于一切,韦娇娘就不计较这些细枝末节。   可凤阳不一样。   顾燕飞定定地看着凤阳,看着对方年老却不浑浊的睿智眼眸。   见顾燕飞看着自己,凤阳也看着顾燕飞。   顾燕飞的身上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紫色胡服骑装,腰上配着玄焰鞭,坐在这个简陋的茶铺里,姿态随性,带着几分漫不经意的洒脱,就好像她能够自然而然地融入到一切的环境中。   无论是置身何处,她都能这般悠然自在,闲庭自若,如清风似流云,自由自在。   一个还未及笄的小姑娘能有此气度,还真是不简单……也难怪楚翊那小子看得入了眼、上了心。   想着,凤阳看着顾燕飞的眼神中多了一种长辈的慈爱与欢喜,神情柔和,心想:还是楚翊那小子有眼光。   凤阳又喝了口温热焦香的大麦茶,含笑道:“我也许久没喝过这大麦茶了。”   “记得我小时候第一次喝这大麦茶,是跟着父……亲一起淌过了一处泥潭后,我精疲力尽,后半程路还是父亲背我出去的。”   “醒来后,父亲背着其他人偷偷给我喝大麦茶,那时候,我觉得这茶好香,是这世上最好喝的茶了……”   那时候她也才五六岁而已,而现在,她都快七十喽。   这人啊,真是不服老不行,她这段日子越来越常想起过去的事了……   凤阳心中略有些心酸,有些唏嘘……那种斯人已逝的悲伤萦绕心头。   韦娇娘当然知道凤阳说的父亲指的是太祖皇帝,双目灼灼,一脸崇拜地看着凤阳,眼神热烈极了。   她听祖父、祖母说过不少关于凤阳大长公主的事,听得多是凤阳如何驰骋沙场,凤阳如何助太祖安邦定国,但凤阳说的关于她年幼时的故事还是第一次听说。   韦娇娘垂眸看着身前那杯黑褐色的大麦茶,焦香的麦香味钻入鼻尖,茶汤粗糙。   韦娇娘捏起茶杯,将刚刚还有些嫌弃的这杯大麦茶一饮而尽。   口中的茶水微苦而焦,细品略带甘爽的滋味,且有一股浓浓的大麦茶香弥漫口腔。   唔,这大麦的味道虽糙,却也别有一番滋味。   韦娇娘细品着口中的滋味,把杯子往桌上一放,豪放地喊道:“再来一杯。”   小二赶紧给韦娇娘又添了一杯茶。   凤阳将刚刚买的那个青色小瓷罐放在了桌上,低声问道:“丫头,你可瞧出什么名堂?”   凤阳听皇帝与楚翊说了,这青霉散最初是顾燕飞令顾渊呈上的。   顾燕飞摇了摇头。   自那日她将这所谓青霉散拿回府去后,研究了好些日子,都看不出来这到底是什么。   前两天,楚翊还让人把军中那几个伤兵的脉案给她拿了过来,顾燕飞也仔细地看过了,依然是一无所获。   顾燕飞并不觉得受挫,在这大千世界中,她不知道的东西与手段多着呢。   她反而觉得有趣,觉得兴致勃勃,又道:“从那些伤者的脉案来看,这药确实神奇。”   “药用下去后,约莫半个时辰就能初步见效,开始退热……三天内,病情基本可以稳定,严重点也就是再用药两天。”   凤阳看着那个小瓷罐,眼神略显飘忽,沉默半晌后,才问道:“丫头,若是你呢?”   “可治。”顾燕飞微微点头,“止血生肌符,清火丹,再辅以金针,但是我必须对症治疗,一次只能救一人,不似这青霉散,哪怕一个普通大夫也可以用它救很多人。”   “不过,到目前为止,用过这种药的人还是太少了,病例也就十几例,也不知道……”   “也不知道是不是对谁都有效,会不会有什么后遗症?”凤阳接口道。   古有神农常百草,确定一种草药的药性有时候带有偶然性,也很多时候有其必然性,总结了千百年来医者用药的一些经验,尤其是像蜈蚣、附子之类带毒性的药材,在入药时,更需要谨慎斟酌用量,考虑配伍。   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一个弄不好,就不是救人,而是害人了。   顾燕飞又点了点头,顺口问了一句:“您懂医理?”   凤阳仿若未闻,她似乎在回忆着什么,沉浸在了自己的思绪中,眼神变得更飘忽了,接着道:“对有些人会不起作用,对有些人会致命,而且无药可救。”   说完这句话后,凤阳从茶杯中抬起头来,对上了顾燕飞略带诧异的目光,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含笑道:“这些都是先父告诉我的。”   “先父说,青霉素虽非是十全十美,总归是利远大于弊。”   韦娇娘根本不知道她们俩在说什么,听得云里雾里,当她听到凤阳提起太祖皇帝时,不由精神一振。   她也喜欢听祖父、祖母提起太祖皇帝在世时那些的传奇故事,只恨不得自己没早生个二十几年,可以亲眼见见太祖。   哪怕一个字也听不懂,韦娇娘还是全神贯注,眼睛比茶棚外的太阳还明亮。   凤阳注意到韦家小丫头的眼神,心情莫名地一松,有些玩味地想着:是真老了,年轻时的她最不耐烦与小姑娘们说闲话,觉得有这时间还不如去多拉几把弓,多挥几下剑,战场上可以少死几个人。   可现在,只是看着这两个活泼开朗的小姑娘,连她的心情都会变得愉悦。   就像她的父皇在世时说的,他们这代人浴血疆场,是为了子孙后代的万世福泽。   凤阳唇角的弧度也柔和了几分,“先父说,青霉素顾名思义取自青霉,由水果、馒头、蔬菜等等腐烂产生的那些青色霉菌皆可,再经过培养、过滤等步骤,最后可提取出青霉素。”   “他还说,青霉素不宜直接口服,口服后会被胃酸破坏,因此失效,最好的方法是注射,外敷算是退而求其次、没办法中的办法。”   “先父也只大概跟我提了这几句,详细地,我就不知道了。”   太祖皇帝在世时,跟凤阳提过的新奇东西太多了,就这几句还是方才凤阳在出宫的路上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的。   “霉菌?”顾燕飞脸上露出几分兴味,手指摩挲着下巴,“霉菌可以治外邪入体?”   有趣。   顾燕飞心里默默地咀嚼着刚刚凤阳说的这番话,神采奕奕。   “九姑娘。”一个青衣小厮小跑着从城门口的方向往这边跑了过来,跑进茶铺时,已是呼吸急促,“来了,国公爷来了!”   韦娇娘手里的茶杯就赶紧放下,伸长脖子往城门方向翘首望去。   可从她的位置,还看不到人。   不像处于城门口的吉安侯许彦一眼就能望见官道的尽头,前方百来丈外,卫国公率领十几个国公府亲卫正策马朝这边而来,马蹄隆隆。 第286章   卫国公这趟出京是为了剿匪,回京也没有劳师动众,仅仅带了国公府的人,轻装简行。   “啪啪”的挥鞭声此起彼伏,马蹄飞扬,踏起一片灰蒙蒙的尘雾。   一个中年男子策马来到了最前方的卫国公身边,请示地问道:“国公爷,回京后,您是先回国公府一趟,还是先进宫?”   “进宫。”卫国公毫不犹豫地说道。   他素来是急性子,眼下只想着快些把这件事给解决了,早些绝了后患。   当一行人来到距离城门不足三十丈远的地方时,一道身着宝蓝衣袍的身影猛地从旁边冲了出来,挡在了官道的正中间。   “舅兄!”许彦高声大喊着,近乎绝然地挡在了卫国公的正前方,试图把人拦下。   马匹口鼻喷出的白气几乎喷上了许彦的脸,马身上的那股子腥臭气味迎面扑来,令人闻之欲呕,许彦下意识地皱了皱眉。   即便如此,他还是赔着笑,讨好地说道:“舅兄你马到功成,凯旋归来,我是特意来为舅兄庆功的。”   以卫国公为首的一行人纷纷拉紧了缰绳,一匹匹骏马嘶鸣着直起了马身,前蹄扬得高高。   马匹停在了与许彦相距仅仅两三尺的地方。   卫国公骑在一匹高大矫健的黑马上,风尘仆仆,却是精神矍铄,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近在咫尺的许彦。   许彦此刻的样子实在有点糟。   人瘦了一大圈,面容憔悴,眼窝中一片深深的阴影,形容枯槁,眼底更是难掩忐忑之色。   这才半个多月不见,许彦与他们上一次见面时的样子已是判若两人。   那一日,许彦带着他的娇妾爱子离开韦家的庄子时,还是一脸的得意张扬,带着一种卫国公府根本就奈何不了他的傲慢。   的确。   父杀女无过,旁人最多也就是在道义上谴责许彦几句。   的确。   男人养外室说到外面,也就是一桩风流事。   这个世道对男子最为宽容,对女子却是吹毛求疵,一旦外室的事传开了,怕是有不少人不会同情韦菀,反而会觉得是因为韦菀善妒,许彦才不得已把人养在了外头。   与其让那些人去私下笑话韦菀管不住男人,容不下人,自己还不如快刀斩乱麻地来一把狠的。   卫国公锐利的眼眸中闪过一道杀伐果断的冷芒,冷冷道:“不必。本公还要进宫去复命。”   “让开!”   卫国公不愿浪费口水,与许彦寒暄。   许彦飞非但没有让,反而又朝卫国公走近了一步,眼尾僵硬地压了压,但脸上笑得更殷切了,“舅兄,我昨夜听说瑶姐儿前两天感染了风寒,我是忧心不已,昨晚彻夜未眠。”   “瑶姐儿自小身子弱,每年换季都容易得风寒,去年高烧了三天三夜,把我和菀儿都担心坏了。”   “这为人父母,孩子都是从我们身上掉下了一块肉。”   许彦看着卫国公,一副亲亲热热的样子,试图动之以情。   毕竟,他与韦菀还有许瑶这个亲生女儿呢,这是斩不断的血缘关系。   许彦在心里安慰着自己,好声好气地又道:“舅兄,我真的知错了。”   “玉卿,我会妥善处置的,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的。”   “舅兄,让菀儿母女和我回去吧。”   许彦将姿态放得极低,简直要给卫国公跪了。   “你知错了?”卫国公不冷不热的声音自马背上传来,逆光下,他面上似是覆着一层阴影。   他胯下的黑马又急躁地踱了马蹄,喷了好几口粗气。   说句实话,卫国公的态度让许彦有点琢磨不透,明显不似从前那般和气,却也不像前些日子弹劾他时恨不得用眼刀子杀了他。   按下心头的千头万绪,许彦仰头望着卫国公,一脸真挚地正色道:“我错了!”   “菀儿对我一心一意,我不应该养外室,让她伤心。”   “舅兄,你让我见一见菀儿吧,我会亲自向她赔罪的。”   在许彦看来,定是卫国公夫妇故意拦着,不让他见韦菀,甚至于韦菀也许根本就不知道他去过。   卫国公:“……”   卫国公定定地看着许彦,眼底水波不兴,宛如冰冷无底的深潭,黑幽幽的,心中叹道:都到了这个地步,许彦竟还以为这仅仅是外室的事?   许彦双拳握得紧紧,神情中露出悲凉之色,眼圈也是微微发红,“瑶姐儿她妹妹的事,我藏在心里七年了,一直没说。”   “那个孩子其实刚生下来就不好了,脸色青紫,无声无息,稳婆和大夫都说,她在母体内憋得时间太长了,肯定活不下来。”   “我是怕她伤心,才瞒下了这件事。”   “那是我们的骨血,我怎么去伤害那个孩子呢,那天我也是在气头上,才会口不择言……人在气头上说的话,都当不得真的。”   许彦努力做出真诚的样子,心里依然是七上八下的。   在庄子里时,他认定了卫国公不能拿他怎么样,最坏的结果也就是他与韦菀和离或者义绝罢了。   但是,他没想到卫国公次日竟然一个字不提外室与许珞,而是弹劾他勾结流匪。   弹劾也没什么,毕竟他根本没有勾结流匪,不过是令人假扮了劫匪,他完全可以说是从前被侯府驱逐的护卫怀恨在心,反正抵死不认此事与他相关便是,然而,皇帝竟真让卫国公去剿匪了。   直到那时起,许彦才有些慌了。   不过是小小的流匪,哪里用得着堂堂卫国公亲自率兵去剿,卫国公如此纡尊降贵,必有所图,十有八九是为了构陷于他,没有证据,就制造证据!   定是如此!   许彦努力控制着心头翻腾汹涌的情绪,将恐惧与怨毒的情绪藏于眼底深处。   外室只是小事,京中养外室的勋贵朝臣多的是,不过是风流韵事罢了。   若是勾结流匪被强按在他身上,恐怕吉安侯府的爵位难保!   曾经,他以为玉卿对他来说,是最重要的,比一切都重要。   可是,现在……   他看着玉卿时,心底依然有从前的怜惜与欢喜,当他将她揽入怀中时,埋藏心底的那种恐惧很快就会压过他对她的怜爱。   他怕了,他害怕失去爵位,害怕一无所有,任人唾弃……   他扪心自问,他能为了玉卿,忍受自己成为那种卑微的庶民吗?!   他不能。   许彦心口战栗不已,调整着自己的表情与语气,愈发真挚地认错道:“舅兄,是我年少糊涂,菀儿走了后,我才知道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顿了一下后,他徐徐地又道:“瑶姐儿不能没有母亲。”   最后这句话他几乎是一字一顿说的,暗示卫国公,哪怕是韦菀与他和离或者义绝,她也不能带走许瑶。   这是律法。   就是他允许,许家宗族也不会同意的。   他一会儿哀求,一会儿认错,一会儿又语含威胁,可谓软硬兼施。   卫国公又不是傻子,自然听出了许彦语气中的威胁,唇角泛起一个冰寒至极的冷笑,不动如山。   他慢条斯理地说道:“是啊,但若是夫家涉嫌谋反,她大义灭亲,揭发有功,皇上也会开恩的吧。”   “是吧?”   话音落下的同时,卫国公周身释放出宛如泰山压顶般无坚不摧的气势,这是一种在尸山血海的战场中披荆斩棘地拼杀出来的杀伐之气。   许彦不由打了个寒战,收敛起了恳求、哀切以及深情的表情,阴鸷的双眸紧紧地锁住卫国公的视线。   他面无表情,整个人仿佛又变了一个人似的,用一种极其冷静理智的语气说道:“舅兄,我愿意将吉安侯府交给瑶姐儿来继承,让瑶姐儿招赘。”   “舅兄以为如何?”   他的语速更缓慢了,带着一种壮士断腕的决心,心头一阵锐痛,被他深深地隐藏在心底。   这是他权衡利弊之下,做出的抉择。   他不能让吉安侯府像定远侯府那样失去爵位。   许彦此话一出,连卫国公也不由惊住了。   周围的卫国公府侍卫们也皆是面面相觑,这一瞬,官道上那些嘈杂的声音似乎都远去。   卫国公深深地注视着许彦。   今上一向以太祖皇帝为尊,多半是会应的。   太祖皇帝建国之初就曾提出男女平等,女子也有承爵权,但是,这么多年来,那些个宗室勋贵哪怕绝嗣都是宁愿过继侄子,也没有人把爵位传给女儿的。   许彦自然能看出卫国公的动容,又道:“舅兄,卫国公府有爵位给瑶姐儿吗?”   这是吉安侯能够付出的最大的一件筹码了。   就算韦菀带着女儿大归,许瑶一个失去父族庇佑又借住在舅父家的姑娘,别说前程,将来怕是连说亲都会比人差。   “舅兄意下如何?”许彦趁热打铁道,又继续加大了筹码,“我还可以保证‘处置’掉玉卿和许珞的,绝不会让他们再碍菀儿的眼。”   说到“处置”两字时,他的语气冰冷无情,没有喊打喊杀,但任何人都能听明白他的语外之音,玉卿和许珞母子是活不了了。   “只要舅兄同意,我即刻就进宫,求请皇上为瑶姐儿册封世子。”   说完后,许彦就不再说话,仰首继续望着卫国公,等待着对方做出抉择。   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相接,彼此对视着,仿佛在进行着一场无声的对决。   时间在这一刻似乎停滞了下来。   卫国公看着许彦的眼眸越来越幽深,似在考虑,似有疑虑,又似在斟酌权衡利害关系。   沉默半晌后,卫国公眯了眯因为年老略显下垂的眼睛,像是终于做出了决定,开口道:“许彦,你和本公一同进宫。”   许彦闻言,双眸微张,原本紧绷如弓弦的脊背放松了下来,心里长吐了一口气。   他做了个手势,他的小厮便牵着他的坐骑过来了。   许彦赶紧翻身上了马,若无其事地对着卫国公笑道:“舅兄,我们走吧。”   他的脸上露出了往昔那般和煦的笑容,仿佛他们之间从未有任何的龃龉。   两人就这么齐头并进地进了西城门,后方卫国公府的亲卫们紧随其后,乍一看,气氛还颇为融洽。   茶铺里的韦娇娘简直目瞪口呆,要不是凤阳在身边,她恐怕忍不住就想要冲上去了。   韦娇娘眉头紧皱,急得快抓耳挠腮了,嘀咕道:“许彦到底跟祖父说了什么?”   她早就不认许彦这姑祖父了,因此不客气地直呼其名。   韦娇娘伸长脖子张望着,就这么看着卫国公、许彦一行人在茶铺边走过,眼睛几乎冒出火来。   她带来的小厮是个机灵的,跑去找卫国公的亲卫们打探了一番消息,不一会儿,他就又回了茶铺,把方才卫国公与许彦的对话大致复述了一遍。   韦娇娘小嘴微张,感觉像是被雷劈似的,嘴巴张张合合,久久未说出一句话,那表情似在说,祖父他不会同意了吧?!   顾燕飞只轻轻地扫了许彦的头顶一眼,就收回了目光,眼睛平静无波,自顾自地喝着茶。   “呵。”凤阳口唇间发出一声讥诮的低笑。   韦娇娘眼睛一亮,敏锐地从凤阳的这一笑瞅出了些许端倪,忙追问道:“您是不是瞧出什么了?”   不待凤阳回答,她就又道:“祖父应该不会被这区区侯爵所打动吧?”   小姑娘双眸灿灿地盯着凤阳。   “区区侯爵?”凤阳失笑,这一刻,看似慈和的老妇在眼角眉梢间多了些许锋芒、些许锐气,连茶铺里的小二都忍不住往凤阳的方向多看了一眼。   凤阳放下手里的茶杯,用考教的口吻说道:“我问你,大景朝如今有多少侯爵?”   韦娇娘想也不想地答道:“太祖皇帝开国时,封四公二十八侯,后又有三……不对,四侯被夺爵。”   说话的同时,韦娇娘转头对着顾燕飞投了一个复杂的眼神,这第四位被夺爵的侯爵就是顾家了。   凤阳再问道:“这些爵位是怎么来的?”   韦娇娘好似被先生提问的学生似的,乖乖地答了:“他们都是随太祖皇帝开国的功臣。”   “第一代济宁侯蓝华云本在我曾曾祖父韦鼎麾下效力,曾曾祖父赏识其,在太祖皇帝跟前举荐蓝华云。蓝华云屡战积功,步步高升,后来北上破祁,平定西北,居功甚伟,得封济宁侯。”   “第一代吉安侯许炳本是白巾军领袖之一,可白巾军阵营中内争不断,许炳愤而脱离白巾军,率十万大军转向太祖皇帝,毅然交出了这十万兵权,以示忠心。有了他的投效,太祖皇帝才能大败南阳王,拿下豫州。”   说着这段令人热血沸腾的历史,韦娇娘也是振奋不已。   凤阳抬手示意韦娇娘不必再往下说,语声淡淡地又道:“太祖当年定下了规矩,凡爵非社稷军功不得封,封号非特旨不得予。”   “区区侯爵?”凤阳再次重复了这四个字,挑眉看着韦娇娘。   她的语气始终不轻不重,相当平静,却自然而然地透出了不怒自威的气势,令人肃然起敬。   韦娇娘的神色间露出些许羞愧之色,微微垂下了眸子,不好意思直视凤阳。   她是卫国公府的嫡女,享受着国公府爵位带来的荣耀,这话别人可以说,她不能说。   凤阳语意深长地又道:“爵位才是勋贵立足的根本。”   尤其是女子袭爵,是太祖皇帝一生都想实现,却没能实现的主张。   凤阳的眸底荡起些许涟漪,又想起了一些很多年前太祖在世时对她说的话。   韦娇娘微咬樱唇,心急如焚。   爵位这么重要,祖父不会真妥协了吧?   她伸长脖子,张望着卫国公他们离开的方向,直到前方的人影消失在路人中。   她略有些坐立不安,甚至连凤阳亲自给她倒了茶都没注意,心不在焉地将杯中的大麦茶一饮而尽。   凤阳好笑地弯了弯唇,干脆地击掌两下。   “啪啪。”   很快,就从旁边的巷子里走出一个二十五六岁着普通青袍的公主府暗卫,径直走到了凤阳身边待命。   凤阳简单地吩咐了一句:“你跟过去,进宫看看。”   暗卫领了命,就骑上一匹棕马追着卫国公他们离开了。   凤阳也是看着韦娇娘长大了,卫国公府与皇室一向走得近,对她来说,韦娇娘就像楚翊一样也都是自家小辈。   凤阳爽朗地笑道:“着什么急,娇娘,你这急脾气跟你祖母年轻时一个样子。”   “也不对,你祖母也就是打你父亲、叔父他们兄弟几个出生后,学会了装模作样,有时候,急起来还是你现在这副样子。”   凤阳忍俊不禁地哈哈大笑。   顾燕飞也跟着窃笑了起来,她是想起了之前天音阁卫国公夫人风风火火的样子。   韦娇娘这时已经收拾好了心情,撒娇似的说道:“哪有,我爹我娘都说我脾气比我祖母好多了。”   “听我祖父说,当年我祖母是把刀架在我祖父脖子上,让他娶她。”   韦娇娘笑得乐不可支,这番话把凤阳逗得更乐,眼角露出几道深深的皱纹。   “别听你祖父吹牛了,你祖父年少时,也是个混不吝,文不成武不就的,打架还输给了你祖母,这不,让人把刀架他脖子上了。”   说起这些往事,笑意止不住地自凤阳的眼角溢了出来。   原来祖父是这样的祖父啊!韦娇娘听得津津有味,巴不得凤阳再多说一点,追问道:“然后呢?”   “问你祖父祖母去。”凤阳却不再说这个话题,喝了点茶水润了润嗓。   她眼角的余光一直在注意着顾燕飞的表情,见小姑娘始终神情自若,心中暗赞道:虽说这丫头命运有些坎坷,倒是比娇娘更机敏。   凤阳脸上露出亲和的笑容,问道:“顾家丫头,我听说,你从前曾经跟一个道士学过一些?”   顾燕飞点头应是,也不多说。   “学道之人,可相信人有魂魄?”凤阳盯着顾燕飞如寒星般的眸子轻轻问道,一手置于桌上随意地捏着茶杯,另一手置于桌下。   顾燕飞又点了点头:“人死后,会入轮回。”   “那会不会有人入不了轮回?”凤阳继续追问,声音略带上一丝沙哑。   “会。”顾燕飞轻轻吐出一个字,想到了她的亲祖母。   顿了一下后,顾燕飞才继续道:“若是受损的魂魄被人施术禁锢,入不了轮回,天长日久,就会魂飞魄散。”   她的声音又清又冷,寒如秋水。   韦娇娘一会儿看看顾燕飞,一会儿又看看凤阳,不懂她们怎么就聊起了这个话题。   凤阳一刻不停地再问道:“那么,如何才知一个人魂魄受损?”   “我能看出来,”顾燕飞说话的同时,抬手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像是您这样的……”   她看着凤阳的眼眸通透明亮,仿佛要穿过表里直至她的灵魂深处,又仿佛看透了她的宿命。   凤阳:“……”   顾燕飞不再说话,心里知道,凤阳寿元将尽。 第287章   须臾,顾燕飞收回了目光,半垂下眸子,叮咛了一句:“那道护身符,您记得好好留着。”   “……”凤阳下意识地以指腹摩挲着藏在袖袋中的护身符。   这是在鹣鲽宴那日,顾燕飞给她的。   韦娇娘来回看着凤阳与顾燕飞,觉得她俩说的这番话实在是太玄,她真的是有听没听懂啊。   凤阳正想叫小二再给他们来一壶茶,不远处忽然传来一个妇人不耐的嚷嚷声:“走走走!我们不想听什么小曲。”   “打扰您了。”背对着凤阳她们的小姑娘连连躬身赔不是,怯怯懦懦,瘦弱得仿佛一阵风都能吹走似的。   那是一个十二三岁、相貌清秀的小姑娘,身上穿了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色襦裙,手里抱着一个陈旧的二胡。   凤阳临时改口道:“小二,把这个小丫头叫来给我唱个小曲吧。”   小二自是唯唯应诺,很快就把那个抱着二胡的小姑娘叫了过来。   凤阳就让那小姑娘给她们唱几曲欢快的小曲。   不一会儿,一阵悠扬的二胡声夹杂着少女如黄鹂般的歌声响起,一曲《锁南枝》唱得宛转动听,引来了一些路人驻足,也有人干脆进了茶铺喝口茶,顺便听个小曲。   凤阳看着唱曲的歌女,眼中露出了一点怀念之色,似在看着她,又似透过她在看着从前的故人。   这种感伤的情绪也只持续了半曲的功夫,很快就散去了。   等那小姑娘连续唱了四五曲小曲,先前那个公主府的暗卫就策马回来了。   凤阳丢了块碎银子给那小姑娘,小姑娘就感恩戴德地告退了。   她的小曲确实唱得不错,凤阳刚打发了她,另一桌的客人又把她叫了过去。   那年轻的暗卫下了马后,快步走到了凤阳身边。   凤阳做了个手势,示意他坐下说话,毕竟他这么大个人像根柱子似的站在这里实在是太打眼了。   暗卫略显拘束地在凤阳的对面坐了下来,身姿挺得笔直笔直,声音中也是掩不住的拘谨,第一句就是:   “许彦已经被押入刑部天牢,将由三司会审。”   “哇!”韦娇娘惊叹地小嘴微张,目光灼灼地看着凤阳,“您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凤阳莞尔一笑,叹道:“你祖父不是一个没有主意的人。”   也不是一个区区的许彦就可以说动的人。   韦娇娘总算是放心了,追问那暗卫道:“还有呢?”   暗卫就规规矩矩地答道:“安吉侯爵位由其嫡长女许瑶继承。”   啊?!韦娇娘傻眼了,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   “这,这,这……”韦娇娘的嘴巴张张合合,再一次体会了瞠目结舌的感觉,不知该如何点评。   事情怎么会往这个方向发展了?!   凤阳轻轻一笑,眼里闪着睿智了然的光芒。   她是自小看着卫国公韦诜长大的,对他的了解自然要远比许彦、韦娇娘更深。   许彦啊,终究还是太嫩了点。   他自以为用爵位为诱饵就能让韦诜动心,能让韦诜高抬贵手,放他一马。   却不想,他这是自作聪明,反倒是提醒了韦诜一个新的思路。   “这世子能立也能废。”凤阳含笑道,也带着几分点拨韦娇娘的意味,“与其未来数十年,时时担忧,还不如……”   凤阳意味深长地停顿了一下,韦娇娘完全被吊起了好奇心,急切地追问道:“不如怎么样?”   “去父留女。”凤阳缓缓地吐出这四个字,眼底浮现一抹玩味的笑意。   这确实是韦诜这竖子做得出来的事!   他年轻时就擅长出奇不意,攻其不备,如今人是老了,脑子没老。   几缕微风自茶棚外拂来,将凤阳的衣衫吹起些许水波般的涟漪,浑身上下平添几分恣意不羁的气质。   “噗嗤!”顾燕飞忍俊不禁地笑了出来,笑得不可自抑,唇畔旋出一对浅浅的的笑涡。   韦娇娘听得目瞪口呆,又觉得凤阳所言很有道理,总觉得新世界的大门打开了,眼睛亮晶晶的。   韦娇娘感觉心像是有羽毛再挠似的,忙又道:“快快快,跟我说说经过。”   她后悔了,早知道她刚刚应该拉上顾燕飞一起进宫去看热闹才是,她怎么就错过了这么大的热闹呢!   哎,怪她,怪她对祖父太没信心了。   祖父居然把这么惊世骇俗的事给干成了!   暗卫看了眼凤阳的神色,就一五一十地禀了。   卫国公与许彦进宫时,皇帝已经下了早朝,是在干清宫内见的两人。   卫国公一见到皇帝,开口义愤填膺地就控诉了许彦勾结流匪、洗劫路人、霸占百姓田产的种种罪状,还把人证和物证都呈上了,请皇帝下旨严惩。   许彦本来还以为卫国公已经被他说服了,当时就懵了。   回过神来后,许彦自然也曾试图反驳卫国公,说那些证据都是伪造的,人证也是被卫国公收买的,却被卫国公轻描淡写地给驳了:   “皇上,您也瞧见了,这人证物证俱全,许彦他还死不悔改,实在令人不齿!”   连暗卫都不得不赞卫国公真是老奸巨猾,脑海中清晰地浮现适才在干清宫时的一幕幕,卫国公那慷慨激昂的声音还犹在耳边:   “皇上,求您看在吉安侯的先祖许炳的份上,留住侯府的爵位。”   “别因为子孙不孝,就毁了许炳的一世英明,说来,许炳也是为了救先帝而死……”   说到“动情处”,卫国公还跪了下去,一边说,一边以袖子抹眼泪,那一番情深意切的做派等于是好的歹的都让他给说了。   当年轻的暗卫绘声绘色地说到这里时,韦娇娘不由大力抚掌,美滋滋地赞道:“高,祖父真是高!”   韦娇娘觉得她回去就得和祖父痛饮三杯才行。   “那许彦怎么说?”韦娇娘又问。   许彦还能怎么说?!暗卫的表情更复杂了,“吉安侯当时就没反应过来……”   当时许彦也被卫国公一番出人意料的操作给弄懵了。   “皇上也感念许炳对先帝的救驾之功,说是额外开恩保留吉安侯府的爵位,但吉安侯勾结流匪若不治罪无以平民愤。”   “国公爷就请皇帝秉公治罪吉安侯,说吉安侯膝下无嫡子,不如就由嫡女许瑶来继承爵位。”   “皇上斟酌后,应允了,今天就会正式下册封圣旨。”   暗卫神情唏嘘地说了最后一句。   他也可以想象这件事会在朝堂、京城乃至整个大景掀起怎么样的惊涛骇浪。   许瑶才六岁,就要成为大景朝第一个女侯爷了。   韦娇娘笑得脸上都开花了,很想现在就回府,抱着她的小表姑母许瑶转圈圈。   痛快,祖父这事实在是办得太漂亮了!   凤阳忽然抬手揉了揉韦娇娘的头,带着些许长辈对晚辈的慈爱,含笑道:“别人都说你祖父是个粗人,但这不过是外表而已。”   “你以为你祖父真没用到让你祖母把刀架脖子上?”凤阳戏谑地说道,伸指轻轻在韦娇娘的眉心弹了一下,“你啊,跟你祖父好好学学,别整天咋咋乎乎的,跟你祖母似的缺心眼。”   什么什么?韦娇娘听得一愣一愣,再一次在心底发出不敢置信的感慨:祖父竟然是这样的祖父,亏他看着爽直爽直的!   韦娇娘还想问些关于祖父母的旧事,就见凤阳放下茶杯起了身。   “您是不是要走了?”韦娇娘连忙也起了身。   凤阳似笑非笑地勾了勾唇,“女子袭爵,那些老古板有的反对了,趁我还活着,还压得住那些人,得让这件事落实了。”   “好不容易有这样一个机会,可不能错过了。”   “但凡有了先例,以后就好办多了。”   在这一点上,凤阳与卫国公想到了一块儿去,既然要干,就干票大的、狠的,这一次若是没办成,怕是再过五十年,也不会有这么好的机会了。   凤阳说这番话时,周身释放出一股凛然的霸气,令韦娇娘浑身一震,脑海中想起祖父与祖母告诉她的那个在战场上攻无不克的女将军——   那个年轻时风华绝代的凤阳。   凤阳从长凳上起了身,身子忽然就轻微地摇晃了一下,又立刻扶着桌子站好了。   几乎同时,顾燕飞也起身扶了凤阳一把,不着痕迹地在对方的脉搏上按了按,只浅笑着道:“我算了一卦,是大吉之兆。”   凤阳飒然一笑,拍了拍小姑娘的肩膀,“承你吉言。”   凤阳的马车还停在街对面,顾燕飞与韦娇娘便送了她上了马车,然后目送马车离开。   等凤阳来到宫里的时候,宫里甚是热闹。   皇帝册封许瑶为女侯的那道圣旨还没送出干清宫,那些个消息灵通的勋贵朝臣就陆陆续续地都跑来了干清宫求见皇帝,一个个被拦在了正殿中。   这些人七嘴八舌地纷纷表示反对:   “这女子袭爵前所未有,不妥。”   “男子顶天立地,武可上疆场,文可入朝堂,安邦定国,女子如何能为之?若不能为国尽忠,这爵位岂不等于空置?!”   “男主外,女主内,夫为妻纲,万不可颠倒纲常,此乃乱家之相。”   “……”   这些人一个个引经据典,说得热闹极了,让这偌大的干清宫好似菜市场一样嘈杂。   “由女子袭爵,有何不可?”   直到一个不怒自威的女音自干清宫正殿外响起,女音苍老,却依然掷地有声,带着一种如闪电雷鸣般的力度,在这一道道嘈杂的男音中显得分外的清晰。   正殿内霎时间寂静无声,众臣不由齐齐地寻声望去。   干清宫的大门口,不知何时多了一道青色的身影,头发花白的老妇虽年老,但身姿依然挺拔如松,气质依然高贵非凡。   她手执一把金色剑鞘的长剑,跨过高高的门槛,迈入正殿。   那金色的剑鞘上雕刻有金龙纹,且嵌着嵌着七枚熠熠生辉的宝石,众人都知道这是太祖皇帝钦赐给凤阳的尚方宝剑——七星剑。   凤阳在众人那复杂的目光中闲庭信步地走来,不疾不徐地说道:“当年,太祖还有意立本宫为储君,为何不能立女子为侯?!”   凤阳苍老飒爽的面容十分平静,唇角还噙着一抹浅笑,声音不轻不重,却自带一股高高在上的气度,周身更是隐隐释放着一股刀剑般的锐气。   那一瞬间,殿内所有勋贵朝臣都被她高人一等的气势给压制住了。   周围更安静了,仿佛所有的声音都被吸走了似的,只听到殿外隐约传来啾啾的鸟鸣声。   “凤阳大长公主殿下。”萧首辅神情淡淡地对着凤阳揖了揖手,心里觉得想必是皇帝令人把凤阳请来的救兵。   他是堂堂首辅,群臣之首,也不会怕了凤阳!   萧首辅抬眼定定地直视着凤阳,义正言辞道:“可当年百官亦是反对太祖……”立女太子。   然而,话才说了一半,就见凤阳在距离他不过三步的地方停下了脚步,她执鞘的左手轻轻一拨,剑身微微出鞘了一截,发出细微的声响。   那银色的剑身闪着令人不寒而栗的寒光。   凤阳原本冷淡的眼神在这一瞬变得冰冷无比,带着一丝嗜血的利芒,仿佛一个置身战场的将士随时会拔剑以对,让她的敌人血溅当场。   他们俩的距离太近,只要凤阳拔出剑,自己就会……   萧首辅心里打了个寒战,不由向后退了半步。   他知道凤阳确实敢。   十四年前,先帝在位时,凤阳就曾经在金銮殿上以这把七星剑一剑杀了在早朝上提出降敌议和的前兵部尚书王信。   萧首辅后退时,不慎踩了后方的另一个大臣一脚,对方吃痛地发出一声闷哼,也是踉跄,又撞到了另一人。   凤阳又将那露鞘一截的剑收回了鞘中,对着萧首辅低低地嗤笑了一声。   “……”萧首辅的嘴角耷拉了下去,五官绷得紧紧的。   当年,只差一步,凤阳就会是女太子,可惜……   凤阳也不理会萧首辅,径直地往南书房方向走去。   殿内的那一道道目光依然落在她身上。   连萧首辅也不敢对上凤阳大长公主,其他人就更不用说了,一个个就像是蔫了的小白菜似的。   殿内的气氛愈来愈凝重,压抑。   在刚才凤阳出现的那一刻起,萧首辅等人心中都隐隐有了种预感,他们怕是拦不住了。   册立许瑶为新晋吉安侯的事已成定局。   这是大景朝的第一个由女子继承的爵位,许瑶也是有史以来第一位女侯。   当册封许瑶的圣旨送到卫国公府的时候,与女儿一起跪地接旨的韦菀简直傻了。   旁边的卫国公夫人悄悄地掐了她一把,韦菀才反应过来,干巴巴地说道:“妾身代小女接旨,谢皇上隆恩。”   韦菀携女儿许瑶磕头谢恩,高举双手接过了大太监赵让递来的圣旨,心里还是觉得不敢相信。   之后,她就捧着圣旨起了身,将这份珍贵的圣旨捧在手中反反复复地看了好几遍,才确信这一切不是梦,是现实。   才六岁的许瑶也是懵懵懂懂,从小,身边的人都说哥哥许珞是侯府未来的世子,可现在她竟然承爵了。   韦菀看着女儿懵懂天真的小脸,此时此刻,思绪混乱至极,心情复杂至极,甚至都忘记向来传旨的太监赵让道谢。   “劳烦赵公公了。”卫国公夫人笑容满面地亲自谢过赵公公,心里暗赞韦诜这事办得漂亮,同时又暗示管事嬷嬷给赵让塞了一个大红封。   这是天大的喜事。赵公公也就不推辞地收下了红封,和和气气地转达了皇帝的意思:“国公夫人,韦夫人,皇上说了,女侯年龄还小,离不得母亲,额外恩准由亲母来抚养女侯,待女侯及笄后,再搬回吉安侯府。”   韦夫人?韦菀双眸微张,一时怔住了。   女儿被封为吉安侯,照理说,她不是应该是吉安侯太夫人吗?   皇帝允女儿及笄后再回吉安侯府,那是说女儿可以与她一起住在国公府?   似乎看出了韦菀在想些什么,赵让乐呵呵地又道:“皇上已经恩准了夫人与许彦义绝,还说了,夫人若是遇到合适的人选可以再嫁,咱们大景朝可没有什么贞洁牌坊的规矩。”   任谁都知道,这是皇帝额外开了大恩了。   “……”韦菀心头一阵激荡,慢慢地眨了下眼,眼眶泛酸,湿润一片,眼睫沾上了几滴泪花。   她一度以为,她能等到的最好的结果就是她与许彦义绝,并让女儿跟着她回到韦家。   也许,她可以为她可怜的素未谋面的另一个女儿报仇,让许彦和玉卿受到严惩……   现在的这个结果是她怎么也预想不到的!   “劳烦公公替我与小女谢过皇上。”韦菀的声音有些沙哑,难掩哽咽。   她依然恨许彦狠心,恨自己识人不明,但此时此刻,心头的痛快高于了那股子恨意。   就像是化脓的伤口被重新割开,挤掉了脓水,切去了腐肉,虽然痛,但她知道经此以后,她心底的伤早晚会有痊愈的一天。   终有一天,她会释怀的!   当天,待卫国公回府后,草草地用了些吃食,又火急火燎带着幺妹以及外甥女许瑶进宫谢恩去了。   韦家人从宫里出来后,没直接回国公府,而是先去了一趟顾家。   此前,韦菀就曾与卫国公夫人登门谢过了顾燕飞一次了,现在此事了了,又备了重礼再次上门。   顾渊今天在宫里当差,顾燕飞便自己招待了他们。   感激之语上次也说过了,但韦菀还是忍不住拉着顾燕飞的手又感谢了一番,说着说着,眼圈就开始泛红。   顾燕飞于她们母女有救命之恩。   这份恩情,她会记上一辈子的。   韦菀用帕子擦了擦眼角的泪花,稳定了一下情绪后,又说起了此行的另一件正事:“燕飞,我定了三天后为我那早夭的幺女办法事,若是你得空,想请你也过府一趟。”   韦菀心里是怕万一法事有哪里做得不到位,影响了幺女轮回转世。   “小事一桩。”顾燕飞爽快地应下了。   许瑶乖巧地端坐在一旁,就这么静静地看着韦菀与顾燕飞,浓黑的齐刘海下,那双乌黑的瞳孔如墨般纯黑。   小孩子的眼睛都是这样,黑白分明,没有经过污染。   与第一次顾燕飞在卫国公府见到她时相比,小小的女童身上已经有些东西变得不一样了,脸上的天真淡去了一些,多了几分沉静。   家中连番剧变,才六岁的女童也是稍微知事的年纪了,父亲想要杀她与母亲的画面将永远铭刻在她心中,此生都要去治愈这个伤口。   顾燕飞盯着许瑶的脸仔细地看了一会儿,突然说道:“让令嫒学武吧。” 第288章   学武?韦菀怔了怔。   太祖皇帝提倡男女平等,鼓励女子读书习武,而先帝登基后,对世家推崇备至,又提倡女子柔顺贞静、知书达理,因此她对自家女儿的教育也是如此,让女儿学习琴棋书画、女戒女训等。   不过一个短暂的愣神,韦菀当机立断地对着顾燕飞点头道:“好。”   “习武好!”   上次她没听顾燕飞的,差点酿成大错,和女儿一起死得不明不白,此时回想起来,她仍是心有余悸。   要是她一意让女儿学得文绉绉的,说不定又会给女儿带来什么大难。   再说了,姑娘家学武虽是会吃些苦头,但武艺学会了,就是自己的,谁也夺不走,女儿好歹不受欺负!   韦菀转头看向了许瑶,轻轻地揽了揽女儿纤瘦的肩膀,目光慈爱温柔。   许瑶是个贴心乖巧的丫头,立刻说道:“好,娘亲,我要习武。”   她学会了武艺,就可以保护娘亲了!   许瑶的瞳孔微微地亮了起来。   “大哥!”韦菀是个急性子,赶紧看向了坐在她斜对面的卫国公,道,“回头你给瑶姐儿找个好点的武师傅吧。”   卫国公与卫国公夫人交换了一个默契的眼神。   这件事对于卫国公府来说,再简单不过,卫国公夫人也是武将人家出身,身边就养着好些个身手不错的女护卫。   卫国公夫人含笑道:“菀儿,你觉得秋濯怎么样?”   秋濯跟了卫国公夫人二十几年了,从前卫国公夫人随卫国公镇守边疆时,秋濯也是上过战场的,做一个区区幼童的武师傅自然不再话下。   韦菀也认识秋濯,喜不自胜地应了:“倒是让大嫂割爱了。”   三言两语之间,两个急脾气的女人就把这件事给定下了,让顾燕飞完全找不到插嘴的机会。   顾燕飞:“……”   顾燕飞默默地端起了茶盅,其实她刚刚的话才说到一半。   她喝了一口茶,待这对姑嫂商量完了,才接着道:“瑶姐儿她太文静,太乖了……”   她意味深长的目光轻飘飘地在端坐微笑的许瑶身上扫过。   对于姑娘家来说,文静与乖本是赞美之词,但在顾燕飞此时的语境下,不免令人深思。   韦菀与卫国公夫人皆是若有所思。   卫国公夫人猜到是因为许瑶在这里,有些话不太方便说,就若无其事地找了个借口:“燕飞,你上回不是说要送我几尾火鲤吗?”   “瑶姐儿,你去帮舅母挑一挑好不好?”   卫国公夫人这一问,从不知道拒绝的许瑶就乖乖地起身应了,随卷碧出了正厅。   望着许瑶渐行渐远的小小身影,顾燕飞的眼眸更清更亮,徐徐道:“令嫒太软和了,照现在这样,九年后,她必会在婚事上栽个大跟头,遇人不淑,被对方玩弄于股掌之间。”   她的语气十分肯定,似乎她这双眼睛已经看到了许瑶的未来。   顾燕飞只是这么稍微一点拨,韦菀就忍不住开始发散起思维。   算算时间,九年后,许瑶刚好及笄。   十五岁的她会正式接掌吉安侯府。   可想而知,到时候,她的婚事会惹来不少有心人。   再说得残酷点,许瑶就是一块香喷喷的肥肉,难免会引来那些嗜血的虎狼之辈,图财也就罢了,就怕他要噬你的血肉。   一个娇弱养在深闺中的小姑娘又如何斗得过那些别有用心的虎狼,许彦的前例就在那里。   这次她们母女遇上顾燕飞才捡回一条命,女儿在九年后还能有这么样的好运道吗?!   韦菀吓得耸然一惊,后背的中衣都被冷汗给浸透了。   韦菀连忙道:“明天我就让瑶姐儿开始学武。”   “都怪我,小时候就应该教她的。”   从前,女儿上有父母、长兄庇佑,又有外家国公府作为靠山,她此生只要找个温和忠厚的夫婿,安安稳稳地度过一生。   说穿了,还是自己这个当娘的错了。   看着韦菀的样子,卫国公夫人心里琢磨着干脆让家里的几个小的也陪着一起练,小姑娘们一起练,有个伴儿,也热闹。   说完了正事,卫国公夫人戏谑地说道:“等我们回去,娇娘要是知道我们来了你这儿,肯定要埋怨我们不带她一起来玩。”   卫国公和韦菀也被逗笑了。   韦菀笑道:“燕飞,我听大嫂说,你和娇娘一样喜欢听戏,改日我请个戏班子回府唱戏。听说最近京城来了个扬州的戏班子,不但扬剧唱得好,还会演傀儡戏,有趣极了。”   听到傀儡戏,顾燕飞眼睛一亮,乐呵呵地应了。   说话间,许瑶回来了,原本沉静的眉眼间多了几分明亮的神采。她身后的大丫鬟端着一个脸盆大小的青花瓷鱼缸。   “舅母,我挑好火鲤了,您瞧瞧。”许瑶笑盈盈地对卫国公夫人道,巴掌小脸上笑靥浅浅。   卫国公夫人笑容满面地夸许瑶眼光好。   又说了一会儿话后,卫国公这一行人才提出了告辞。   顾燕飞亲自把人送到了顾府的外仪门处,卫国公府的车马就停在那里。   他们来了,卫国公的长随便迎了上来,飞快地看了顾燕飞一眼后,低声禀道:“许家宗族的人去了国公府,现在待在国公府不肯走了。”   “连前族长许老太爷也来了,您也知道许老太爷都耄耋之年的人,世子夫人怕万一许老太爷‘出事’,就让他们进去了。”   说穿了,卫国公世子夫人就是怕许老太爷情绪太激动,要是人死在国公府的大门口,容易被人当作话头,影响许瑶袭爵。   卫国公只是略略点头,对于许氏族人的不告而访并不意外,心里早就有数了。   在世人而言,也就只有男人能继承家业,把吉安侯府的侯爵爵位封给一个姑娘家,许氏宗族肯定是不乐意的。   十有八九,他们还打着过继族中子嗣给宗房的主意。   卫国公与卫国公夫人默契地对视了一眼,皆是气定神闲。   韦家一行人与顾燕飞告辞后,一行车马就离开了顾府。   正像卫国公所预料的那样,哪怕是朝堂上无人反对了,许氏宗族里的那些人也还是狠狠地闹了一波。   一会儿提出由许彦的嫡出二弟许彧继承爵位,一会儿又提议从许彧的儿子中挑一个过继到韦菀的名下,这些提议都被卫国公轻描淡写地打发了。   许氏宗族自以为他们是退了又退,最后提出的条件是将来许瑶夫婿的人选由族里来决定,等到许瑶生下男孩后,立刻把就爵位给许瑶的长子。   为了这事,许家族人带着那位耄耋之年的许老太爷来来回回地往卫国公府跑了好几趟。   京城的各府也看在眼里,大都在观望着这件事,想看看这件事到底最后会如何发展,一时间韦、许两家成了京城中的焦点。   大景朝建国以来的第一个女侯爵在民间也掀起了不小的波澜,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   有一些酸腐的书生、老学究在书院、茶楼里口口声声地说女子承爵实在荒谬,乃牝鸡司晨、国将不国之兆,呜呼哀哉了一番;   可有一些家中生不出儿子,被人口口声声称为绝户的富商却是大喜过望。   接下来的几天,京中越来越热闹,上至勋贵朝臣,下至平民百姓都在讨论这件事。   卷碧打听到外面的一些消息,就神采飞扬地回府来禀顾燕飞:“姑娘,您知道甄氏银庄吗?”   坐在书案前的顾燕飞慢吞吞地从账册里抬起头来,有些蔫蔫的。   这几天她都被顾云真拘着在家里,让她看分家后这近一个月的账册。   她看着账册上的这一串串的数字,就头疼,花了整整两天,连一半也没看完。   “甄氏银庄?”顾燕飞觉得有些耳熟,挑了下眉,觉得自己似乎在哪里看到过这个名字。   她往账册前翻了十来页,纤纤玉指往账册上的某个位置一点,“是这家甄氏银庄吗?”   卷碧给顾燕飞上了一盏新茶,凑过去看了一眼,不由乐了,抚掌道:“就是这家。”   自上个月顾府分家后,府中颇有几分百废待兴之相,没添人,倒是添了不少东西,比如从这家甄氏银庄订了一些精致的银锞子,用以赏赐下人、当见面礼什么的。   “不仅这银锞子,还有您那个金镶玉雕云雀纹镯子就是甄氏银庄的首饰。”卷碧笑呵呵地说道,“这甄氏银庄是京城首屈一指的银庄之一,近些年在各州开了不少分号,生意蒸蒸日上。”   “那位甄老板如今已是知天命之年,膝下只得一个独女。这位甄姑娘有乃父之风,是个擅长做生意的,这些年帮着甄老板一起行商,打理得井井有条。”   “可因为女子不能继承家业,甄氏族里一直逼迫甄老板过继一个远房侄儿,甄老板哪里甘心这偌大的家业拱手让人,不肯答应,这么多年一直与族里犟着。”   “奴婢私底下打听过,甄老板年幼丧父,由寡母抚养长大,当年,族里有人欺他们孤儿寡母,差点把甄老太爷留下的两千两银子抢了去,还是舅家帮着出头,闹了一通,族里才罢休。”   说话间,卷碧不屑地撇撇嘴,点评道:“这甄氏族人真是不要脸,从前欺负人家孤儿寡母,现在还好有脸觊觎人家的家业。我要是甄老板,也不同意过继什么子侄,自己辛辛苦苦建下的家业干嘛便宜别人!” 第289章   顾燕飞顺手打开了右侧的一个抽屉,从中抓出一把银锞子,随手往案上一放。   这些银锞子形状不一,有银瓜子、银梅花、银猫、银兔、银鲤鱼……   别家银庄也会做这种精致的银锞子讨女眷的欢心,顾云真之所以择了这家甄氏银庄就是这家不仅做得分量足,而且样子十分精巧可爱,手工也好。   “喵呜!”   懒洋洋地趴在顾燕飞膝头的三花猫一下子精神了,伸出爪子扒拉起案上的那些银锞子。   卷碧看着猫毛绒绒、软乎乎的爪子,眼睛就有些发直,嘴里接着道:“不过,这些天甄老板的心情好多了,在城里连施了三天粥。奴婢打听过了,这次施粥就是甄姑娘亲自张罗的,如今京城中人都在夸甄姑娘肖其父,有大善之心呢。”   顾燕飞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一个活灵活现的银鲤鱼锞子,眼尾轻轻一挑,勾唇一笑。   像甄老板这样的富商,多少有些敏锐,从这次吉安侯府出了个女侯的事看出了些许的风向,也由此看到了一线曙光。   倒是可以推上一把。   “去把信鸽取来!”顾燕飞心头有了主意,把猫打发去玩银锞子,亲自铺纸磨墨,写了一封信。   一盏茶后,信鸽就从顾府飞了出去,直飞向万里无云的碧空,飞向皇宫的方向。   当天黄昏,大公主的仪仗在一众禁军的护卫下忽然来了顾府,令得阖府震动,顾府的大门敞开。   与大公主一同来的,还有楚翊。   他今天穿了一件琥珀色织金卷草纹团花直裰,玄色镶和田玉腰带上别了个花青色葫芦形荷包,配了一块麒麟纹羊脂白玉佩。   顾燕飞上下打量着他,心中忍不住赞一声:像这样偏金蜜色的的琥珀色料子很挑人,皮肤黄的人会显得脸色蜡黄,没什么精气神,可穿在他身上反而映得他白皙的肌肤莹润生辉。   下午的阳光倾泻而下,他衣袍上的织金花纹在阳光中闪着璀璨的光芒,映得那双盈着清浅笑意的瑞凤眼更明亮了,仿佛带着明媚的春光。   真是好看!   就是这么看着他,就会令人的心情变得明媚起来。   顾燕飞不由心道:怎么会有人不喜欢他呢?!   想着,她的眉眼间就流露出几分欢愉来,面庞也随之亮了起来。   “你们来得正好,今天庄子里刚送上来几筐草莓,甜得很。”顾燕飞笑吟吟地说道,“我们去花厅坐坐吧。”   这个月,他们见得次数不多,不过书信没断过,楚翊还时不时地命人给她送些果子、点心、蜜饯来。   心细如楚翊自是能看出他家小姑娘看到他时眼底露出的惊艳,莞尔一笑,眉目柔和。   卷碧的脑子里晕乎乎的,心里想不明白:不是说迎的是大公主的凤辇,怎么连大皇子也来了?!   花厅已经简略地布置过了,四面的窗扇全数打开,宽敞明亮,汝窑的青色梅瓶里插上了刚折的三四枝桃花,风一吹,朵朵粉红的桃花在枝头颤颤欲落,娇艳动人。   坐在轮椅上的安乐被楚翊亲自推到了窗前的桌边。   安乐冲着顾燕飞绽出一个腼腆的微笑,乐呵呵地将一个木匣子递给了顾燕飞,“姐姐,这个送给你。”   她给顾燕飞的礼物是满满一匣子的绢花,姹紫嫣红,有牡丹绢花、紫藤绢花、海棠绢花、莲花绢花、粉桃绢花……一朵朵做得惟妙惟肖。   顾燕飞从中拈了一串精致的紫藤绢花,含笑赞道:“很漂亮!”   小巧精致的紫藤绢花好似一簇小小的风铃被串在了一起,花瓣、花蕊做得栩栩如生,风一吹,小小的花骨朵微微颤颤,金色的花蕊如宝石般熠熠生辉。   “我也觉得漂亮。”安乐两眼亮晶晶地说道,笑得赧然,“这是我刚刚在甄氏银庄买的。”   她的大宫女默默地垂眸。这绢花本是人家银庄用来给客人的赠礼,但大公主要买,谁敢说不呢,恨不得全送给她才好。   顾燕飞一愣,笑道:“你去甄氏银庄了?”   “是啊。”安乐点点头,眼睛亮晶晶的,神采飞扬地说道,“大皇兄告诉我,说甄氏银庄的首饰做得不错,老板的女儿甄姑娘很会做首饰,问我要不要去逛逛,我就去了。”   “甄姑娘确实手巧,我瞧了她做的一些首饰,漂亮又精致,还买了几件。”   “回来时,我们顺道经过了附近的锦食记,还买了些点心蜜饯,我就想起姐姐家好像在附近,跟大皇兄说,我们不如来姐姐家玩吧。”   安乐越说越高兴,眉眼弯弯。   “锦食记的点心确实好吃。”顾燕飞用眼角的余光飞快地睃了楚翊一眼。   他的动作还是那么快,而且……还特别会哄小姑娘!   从甄氏银庄回宫根本就不用经过锦食记!   楚翊眼角眉梢都含着笑,将印有锦食记印记的红漆食盒放在桌上,打开盒盖,其中放着琥珀糕、雪花酥、麻糕、金丝蜜枣、糖青梅等等十八样点心蜜饯。   他将一碟琥珀糕放在顾燕飞的跟前,柔声哄着他的小姑娘:“这琥珀糕配九曲红不错,要试试吗?”   卷碧立刻吩咐小丫鬟把楚翊刚带来的那罐九曲红拿下去沏茶,心里也在惊叹大皇子动作之快。   自家姑娘的那封飞鸽传书寄出去最多也就两个多时辰吧?   卷碧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又吩咐了另一个婆子赶紧去甄氏银庄那边打探消息,觉得肯定有热闹可以看。   安乐从头上摘下了一枚赤金蜻蜓珠花,递给顾燕飞看,“姐姐,你看,这就是甄姑娘自己设计,又亲手做的珠花。”   这蜻蜓珠花约莫两寸长短,嵌有珍珠米大小的七色宝石,两对薄如蝉翼的蜻蜓翅膀以金丝编成细腻的纹路。   “甄姑娘才十六岁,就曾随父走遍大江南北,最远去过西域,她说西域那边的金首饰比之做得我们大景的首饰风格更华丽、绚烂,相比之下,我们大景的首饰更婉约柔美。”   安乐还说起了甄姑娘随父外出时偶遇水匪以及登泰山的故事,羡慕地说道:“父皇常说,读万卷书不如行千里路,将来等我的腿好了,我也想去登泰山。”   “改天我们一起去甄氏银庄挑首饰怎么样?”顾燕飞提议道。   “好好!”安乐频频点头,嘴角高高地翘了起来。   说话间,刚沏好的九曲红送了上来,众人纷纷品茗。   九曲红味道醇厚浓郁,正适合搭配这酸酸甜甜、不腻不涩的琥珀糕。   顾燕飞轻轻抿唇,品味着萦绕在舌尖那香醇的茶味,眉眼弯了弯。   她侧身凑向楚翊,笑道:“这琥珀糕配九曲红确实不错。”   楚翊正在喝茶,顾燕飞凑过来时,他就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香味,似是清甜淡雅的桃花香,又似是那九曲红芬馥的香气,与他身上的熏香味交织在一起。   楚翊的心跳突地停顿了一瞬。   下一刻,心跳又加快,一下接着一下,血脉偾张,如擂鼓般咚咚作响。   他的目光不由落在了顾燕飞的嘴唇上。   她白生生的小脸上肌肤吹弹可破,脂粉不施,饱满的嘴唇因为刚喝过茶显得水润红艳,平白生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娇艳。   忽然间,楚翊觉得有些热,从眼睛、到耳朵、到呼吸、到心口,都有些热,明明还是初春,他却有种仿佛置身盛夏的错觉。   顾燕飞的声音似近还远地传来,像羽毛似的撩拨着他的耳朵:“你要跟我们一起去吗?”   不待楚翊回答,安乐就已经体贴地说道:“大皇兄,你要是没空的话,下回就不用陪我了,我和姐姐一起去甄氏银庄就好。”   安乐觉得自家大皇兄根本不喜欢逛首饰铺子,今天说了陪她去,就真的只是“陪”,他从头到尾坐在马车里,既没下过马车,也没进过银庄。   “……”楚翊嘴角僵了一瞬,努力收拾着情绪,力图云淡风轻地说道,“我有空。”   “那你陪我们去。”顾燕飞愉悦地笑了,连眉眼都飞扬了起来。   她说最后一个字时,音调微微地扬了起来,带着一丝连她自己也没感觉到的撒娇。   而长着一副七窍玲珑心的楚翊感觉到了,心湖都因为她这亲昵熟稔的语气而荡漾起来。   这些天一直有些漂浮的心忽然间就沉淀了下来。   他的小姑娘聪慧,洒脱,率性,豁达,有一种骨子里透出来的无拘无束,傲气如风。   她对他于对旁人不同。   他,是不同的。 第290章   “好,我陪你去,到时候我来接你。”他的心情一下子变得很好,唇畔逸出一抹浅笑。   这从心底流露出来的愉悦让他的眼眸熠熠生辉,犹如缀满星辰的星空般。   坐在两人对面的安乐来回看着顾燕飞与楚翊,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心情大好地对着楚翊伸出了尾指,“大皇兄,那我们说好了。”   楚翊也伸出右手尾指,两人尾指勾着尾指,作了约定。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在安乐稚气的声音中,顾燕飞笑得乐不可支。   下一刻,楚翊的尾指转了个方向,朝顾燕飞那边勾了过来,“说好了?”   三个字意味深长,目光深深地看着她,灼灼地,亮亮地。   似在说这件事,又似在说别的事。   顾燕飞轻轻一笑,以尾指勾上了他的尾指。   她的尾指勾着他的尾指轻轻地晃了晃。   又晃了晃。   怦!怦!怦!   直到送走楚翊兄妹俩,回到玉衡苑的小书房里,她的心跳还有几分不安稳,时不时就会失控地跳两下。   她目光怔怔地看着右手的尾指,似乎犹能感觉到他的体温。   卷碧的声音左耳进、右耳出地传入她耳中:“姑娘,现在甄氏银庄的门口热闹极了,整条街上人山人海的。”   “大公主回宫后不久,宫里的人就给甄氏银庄送去了大公主赏赐的金银首饰、绫罗绸缎呢,说大公主觉得甄姑娘心灵手巧,这是给甄姑娘的赏赐。”   “甄老板感恩戴德,当时就对着皇宫的方向,跪下连续磕头三次,又当众宣布,自家日后由女儿来继承,绝不过继。”   说到这里,卷碧乐得哈哈大笑,颇有种看戏文时快意恩仇的痛快。   “围在那里的百姓都赞甄老板好福气,有这么一个撑得起门楣的女儿抵得上十个儿子,将来有的是福气的。”   “甄老板高兴坏了,对着街上的百姓足足洒了两箩筐的铜钱,连周围的小孩都跑去捡铜钱,简直比过年还热闹……”   “甄姑娘这回可算是扬眉吐气了!!”   甄家不过是普通的商贾,在大景朝,商贾的地位虽比前朝略有提高,可以参加科举,却依然处于士农工商的最底层。   平民对于皇家都天然怀着敬畏感,对于他们来说,大公主那等于跟天上的神仙没两样了,连大公主都召见了甄姑娘,那甄姑娘的人品自是不一般,连带甄氏女也与有荣焉。   当天族里全都来了人,喜出望外地问了今天大公主去银庄的事,只除了几个倚老卖老的族老说几句酸话外,其他人也都不敢再反对甄姑娘继承家业的事。   在甄老板以及有心人的宣扬下,甄家的这件事也在京城中像长了翅膀似的传开了,众人才提起吉安侯府那位女侯的事时,难免也会顺嘴再提起这位甄姑娘。   朝中的那些个朝臣自然也都听说了,也包括萧首辅。   “荒唐!”   康王府的正厅内,萧首辅一掌重重地拍在茶几上,脸色铁青,胡子乱吹,再也维持不住他平日里那种从容镇定的气度,怒气冲冲地说道:“王爷,岂有让女子继承家业的道理,这么下去,大景朝就要完了!”   康王楚佑坐于上首,面沉如水。   萧首辅的右手猛地收拢,又道:“王爷,您不能再坐视不管了,再任由皇上胡来,岂不是要阴阳颠倒、牝鸡司晨。”   楚佑一手紧紧地抓住椅子的扶手,心烦意乱,眼底掠过一道阴鸷的光芒。   最近这几天萧首辅几乎是天天来王府,天天劝,天天说,此刻楚佑都已能猜到对方接下来要说的话了。   果然,萧首辅的下一句就是——   “王爷,为了这大景天下,您必须拨乱反正,欲成大事者终究要以大局为重……”   不等萧首辅把后面的话说出口,就被楚佑不耐烦地打断了:“萧大人,本王是不会娶越国帝姬的。”   楚佑双眸泛着冷光,冷得有些骇人,心里的烦躁一点点地堆高,几欲爆发:萧首辅、王康尹这些人每天翻来覆去地说些车轱辘话,就是为了劝他与越国联姻。   为了两国联姻的事,嫆儿好些天没理他了,明明他们的婚期将近。   再过几天,就是他与嫆儿大婚的日子了……   他简直是焦头烂额,就怕最后这几天又横生什么变故。   有时候,楚佑忍不住也会想,萧首辅他们一直劝他与越国联姻,是不是觉得没有越国,他楚佑就成不了事!   萧首辅面上不显,眼神却是一点点地冷了下来,心里相当不快。   这段日子,他也把康王给看透了,康王此人刚愎自用,又沉溺于儿女私情,比优柔寡断的先帝还不如。   要不是他们世家实在没有别的选择,要不是先帝就只有皇帝与康王这两个皇嫡子,他们真想换一个人。   按下五味杂陈的心思,萧首辅深吸一口气,稳定着自己的情绪。   他慢慢地捋了捋山羊胡,下一句话锋骤然一转:“太祖皇帝一世英明,到了晚年却干了一件昏庸事。”   “王爷可知道?”   萧首辅定定地看着楚佑,眸色深如大海,果然,下一刻,楚佑脸上的不耐淡去了一些。   楚佑挑了下剑眉,多少被萧首辅的惊人之语挑起了几分好奇心。   世人皆言太祖皇帝英明神武,还从来没人敢把“昏庸”这两个字冠在太祖的头上,萧首辅这番话要是说到外头去,那可是大逆不道!   “还请首辅指教。”楚佑耐着性子道。   萧首辅也不卖关子,依然盯着楚佑的眼睛,接着道:“太祖皇帝晚年曾提过废太子。”   废太子废的当然是先帝。   “……”楚佑不由一惊,眉棱猛地一跳,忍不住就去想:太祖皇帝当年废太子是想把皇位给谁?   太祖膝下有十子,先帝是嫡长子,幼子为诚亲王楚池,父母爱幼子,莫非是诚亲王楚池?   楚佑眸色微凝地思忖着,就听坐于下首的萧首辅淡淡地吐出了一个名字:   “凤阳大长公主。”   萧首辅的声音轻如徐风,可听在楚佑的耳里,却犹如平地一声旱雷响。   什么?!楚佑是真的惊了,双眸微微瞠大。   见他如此反应,萧首辅反而变得气定神闲起来,端起茶盅,喝了口茶,才开始慢悠悠地说起三十年前的这段往事:   “太祖从前并不在意嫡庶,只言能力,可因为永承伯府的血案,太祖决心正嫡庶,就立了嫡长子也就是先为太子。”   “可到了晚年,太祖一世英名之人竟也变得昏庸起来,在天历二十九年提出了废太子,不顾朝臣上下反对,要改立凤阳,太祖还口口声声说,凤阳也是嫡出。”   “……”楚佑惊疑不定地看着萧首辅。   当年,太祖皇帝在朝堂上的威信极重,几乎到了一言堂的地步,百姓更是奉其为神明、为信仰,如果他坚持要立凤阳,那为何……   似乎看出了楚佑在想什么,萧首辅的唇角泛起一个近乎超然的冷笑,叹道:“所幸,太祖是人,哪怕再功绩盖世,再英明神武,再算无遗漏,这人总是胜不过天命。”   “那一年,北方赤狄大举入侵我大景,南方越国也蠢蠢欲动,两边前后夹击大景。这时候若是再易储,只会令得朝局不稳,民心动荡。”   “等到一年后好不容易平定赤狄,打退越国,不久之后,太祖皇帝又病了,从此一病不起……”   再之后,天历三十年,太祖皇帝驾崩。   在太祖皇帝死前,终究还是没有改立太子。   说起这段历史,萧首辅神情肃然。   楚佑也被感染了这种凝重的情绪,隐约感受到了一种宿命感。   先帝登基就是天命!   原来就是英明神武如太祖也免不了万年昏庸的命运,也终究抵不过天命!   “哎!”   静了片刻后,萧首辅幽幽地叹了口气:“但是,太祖皇帝还是太过偏心凤阳大长公主,虽然没能易储,却还是把《太祖手札》给了大长公主。”   此言一出,楚佑再次面色一变,失声问道:“……真在凤阳皇姑母那里?”   先帝临终时还念念不忘《太祖手札》,怀疑是凤阳拿了手札,这事楚佑也是知道的,但是,从前楚佑觉得凤阳就是拿了手札也无用。   萧首辅点了点头,拈须道:“太祖皇帝驾崩后,《太祖手札》失踪,先帝曾几次问过大长公主手札的下落,但大长公主的性格一向霸道,咬死不认,还反过来骂了先帝一通……”   说到这里,萧首辅露出欲言又止的样子。   他抬手做了个手势,他的长随很会察言观色,立刻快步地退出了正厅。   楚佑看出萧首辅有要事要谈,也令服侍的内侍退出厅堂,守在了厅外的庑廊下。   屋里只剩下了他们两人,窗外摇曳的树影透过窗户投在厅中,一种庄重肃然的气氛自然而然地弥漫其中。   萧首辅双眸锁住楚佑的视线,正色道:“当年还发生了一件事,很多人都不知道,王爷想来也不知道吧?” 第291章   “当时因为大长公主矢口否认她拿了《太祖手札》,先帝干脆心一狠,趁着太祖皇帝棺椁入皇陵的那一天,打大长公主一个措手不及,令锦衣卫围了皇陵和京山行宫,打算暂时软禁大长公主,搜查公主府寻找手札。”   “不想,玄鹰军出现了!”   听到玄鹰军之名,楚佑瞳孔翕动,薄唇不禁紧抿成一条直线。   传说,玄鹰军是太祖皇帝手中的一支奇军,也是暗卫,不仅个个是精锐中的精锐,而且还持有秘密武器,一人可敌百人。   太祖皇帝没有把玄鹰军给先帝,竟然偏心地给了凤阳一个女流之辈?!   就算萧首辅还没说后续,楚佑也可以猜到先帝这一步棋的结局了。   萧首辅干瘪的嘴唇间再次溢出一次无奈的慨叹:“玄鹰军的出现令局势逆转了,锦衣卫以及随行禁军节节败退,大长公主率领玄鹰军一直打到了先帝面前。”   “但是宗室王亲与四个国公都在,做了和事佬,让先帝在太祖陵前发下重誓,此生不可再对大长公主无礼,要尊之敬之,否则天打雷劈,甘愿……退位让贤。”   最后四个字几乎是一字一顿,连他的声音都有些沙哑。   原来如此!听了这段往事,楚佑此刻才终于明白了,难怪先帝对凤阳一直都是又畏又惧又恨。   萧首辅端起茶盅,慢慢地喝了两口茶,眸光闪烁。   这本是皇室内部的一场权力博弈,却给了他们世家再崛起的机会。   太祖不喜高门世家,兴科举,一力提拔寒门子弟,因此太祖在位时期,他们这些世家大都被压制,只有少数人为了讨好太祖以科举出仕。   而先帝正式登基后,为了压制凤阳,也为了坐稳江山,就开始扶持世家,还娶了袁氏为继后,以示他对世家的诚意。   二十年,他们世家花了足足二十年才在新朝又站稳了脚跟,重现往日的尊荣。   他们绝对不会让过去这二十年的心血毁于一旦!   楚佑垂眸思索着,回味着萧首辅告诉他的这段往事,脸上闪着阴晴不定的神色。   直到此刻,他方才体会到父皇这些年的不易。   先帝也想改立他为太子,朝堂上支持与反对为五五之数,曾经他觉得是先帝不如太祖强势,如今才知道原来真正的原因是因为凤阳反对。   毕竟,二十年前亲眼见证皇陵事件的那些旧人还活着不少呢……   思绪间,萧首辅幽冷的声音钻入他耳中:“凤阳大长公主殿下寿元快到了。”   楚佑再次朝萧首辅的方向看去,差点没失态地从椅子上站起身。   凤阳是皇帝最大的助力,皇帝是由她扶持上位,皇帝登基后,也是由她是辅佐皇帝一步步巩固皇位。   一旦凤阳死了,皇帝就失了一大助力。   这会是楚佑最好的机会。   萧首辅目光沉沉地看着楚佑,以一种极为平静的声音说道:“王爷,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你可要考虑清楚。”   “皇上是嫡子,由他继位,本就名正言顺,等他彻底坐稳了江山,王爷觉得你还有什么机会?”   “王爷,你和皇上早已势不两立,将来皇上会放过你吗?”   萧首辅霍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眉心又皱得更紧了。   他似乎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道:“王爷,你不是与顾家三姑娘情深义重吗?难道你要她也跟着你一起去受苦吗?”   这两句话萧首辅说得无比艰难,心里实在不明白康王为何对一个女人如此执着,但事到如今,他也只能尝试一切可行的方法来说动康王了。   “……”楚佑就像是被捅了一刀似的,心头疼痛难当。   萧首辅也不再劝了,对着楚佑揖了揖手后,转身走了。   楚佑怔怔地望着萧首辅离开的背影,仿佛一尊石雕似的一动不动。   守在檐下的内侍见萧首辅走了,又迈入厅中,担忧地看着失魂落魄的楚佑,低低地唤了一声:“王爷?”   楚佑仿若未闻,依然一动不动。   他的心脏很痛很痛,可他清楚地知道,他必须要在皇位与顾云嫆之间做出选择了。   他舍不得皇位。   从他四五岁知事起,先帝就把他抱在膝头,慈爱地告诉他:“佑哥儿,朕的一切都会由你来继承。”   这么多年来,他的信念坚定如磐石,从不怀疑这一点。   他要选择皇位的话,那么就必须放弃他的嫆儿,他就必须和嫆儿永远分开……   这个念头才刚浮现心头,他就觉得浑身空落落的,心里难受得紧。   怦怦!   楚佑的心脏加快,猛烈地收缩了一下。   他脸上不由露出痛楚之色,抬手抓住左胸口的衣襟。   怦怦怦!   他的心跳愈来愈快,心脏也更痛了,似有一只看不见的大掌将他的心脏捏在了掌心……   他的额角暴起根根青筋,面容近乎狰狞,滴滴冷汗溢出额头。   “王爷,您怎么了?”内侍担忧地看着楚佑问道,慌得手足无措,“奴才这就去传唤太医……”   他话还没说完,就见楚佑已经痛苦地捂着胸口从椅子上倒了下去……   “王爷!”   内侍尖锐的喊叫声几乎掀翻屋顶。   康王楚佑忽然间病了。   一连几日,康王府不仅请了好几个太医上门,还来来去去地请了京中好几个大夫。   这件事也不是什么秘密,顾燕飞也听说了,并不在意。   顾燕飞这些天清闲得很,就整日的宅在顾府里,不仅抄了《地藏经》,还亲手做了一些纸钱、折了一些纸元宝。   再过几天,就要到父亲顾策的死祭了。   人死后,若无意外,就会入轮回,他们的父亲应该也已经入轮回了,开始了新的人生。   为了给他的下一世积攒功德,顾燕飞特意在纸钱、纸元宝上写了符咒,又提前让人去了无量观约了个日子,打算为顾策做一场法事。   快九年了,父亲顾策身死马上就要满九年了。   当年,顾策身背“投敌叛国”的罪名,朝堂上众臣弹劾,不知内情的百姓痛骂,成了众矢之的,虽然先帝念及顾云嫆救了康王没有夺爵,但还是罚了侯府世袭的永业田,侯府也被京城各府所摒弃。   上一世的这个时候,顾燕飞也跟别人一样认为父亲投敌叛国了,因为有这么个父亲而感到耻辱。   但是后来,大哥顾渊受伤后,没了差事,整日待在府里的时候,与她说了不少关于父亲在世时的事,与她说了不少父亲自小对他的教导。   在大哥的口中,他们的父亲顾策是一个顶天立地之人,光风霁月,岳峙渊渟。   大哥从来不相信父亲会投敌。   那个时候,顾燕飞原本的想法也动摇了,她相信大哥,所以也愿意去相信大哥口中那个光风霁月的父亲。   只是后来,大哥死了,她的天也塌了。   对于当时的她来说,父亲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也不重要了……   一阵风忽地自窗外吹来,把顾燕飞刚刚写好符咒的那张纸钱吹了起来。   “小心!”   刚刚进屋的顾云真三步并作两步地上前,一把捏住了那片差点被风吹走的纸钱。   顾云真小心翼翼地将纸钱放进匣子里,她不会写符咒,就只能帮着顾燕飞折纸元宝。   “二妹妹,明天我陪你们一起去吧。”顾云真道。   顾燕飞轻轻地“嗯”了一声,继续折着纸元宝。   顾云真慢慢地折着金箔纸,每一个步骤都那么仔细,那么慎重,仿佛这是一件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了。   屋子里静了一会儿,远处偶尔有猫叫声响起。   少顷,顾云真柔和的声音徐徐响起,打破了屋里的沉寂:“大伯父是个很温柔的人,对我们这些小辈都很亲和。”   “我两岁时,大伯父回京城述职,还带着我和大哥一起去京城各处玩。”   “七夕那日,他还亲自给我和大哥扎了灯笼,又带着我们一起去七夕灯会……”   虽然当时顾云真才两岁,可这一幕永远地铭刻在了她心中。   她渐渐地长大了,心里一直羡慕大哥能有像大伯父这样的父亲,她的父亲不会像大伯父那样抱着自己的孩儿,她的父亲也不会像大伯父一样时常带孩子出去玩,她的父亲更不会像大伯父亲自给孩子启蒙……   可是……   顾云真停下了折纸的动作,转头去看顾燕飞那清丽的侧颜,少女白皙的肌肤在温暖的光线下仿佛脆弱的花瓣,风一吹就会随风而去。   可是,她的二妹妹既没见过大伯父,也从来没和大伯父相处过。   顾云真的心里有些不是滋味,酸酸的,涩涩的。   哪怕惩罚了素娘,二妹妹心底的遗憾也永远永远不可能弥补了。 第292章   等折完最后一个金元宝,顾云真的十指上沾了不少金箔,卷碧赶紧端来了一盆温水,弄湿了巾帕,给两位姑娘擦手。   顾云真一边擦手,一半说起了她来找顾燕飞的目的:“二妹妹,我最近在对账,感觉府里粮米的消耗有些不太对。”   “不止是粮米,还有羊奶也是。”   “府里没有孩童,羊奶大部分就是用来做做点心,也就我、你和晴光偶尔会喝一点。”   羊奶有股膻味,三太太严氏不喜,顾燕飞与顾云真平日里用得也不多,至于顾渊成天不着家的人就更不会喝了。   “从前的量是一天一桶,最近这十来天,厨房说夜里做宵夜时不够用,又加了一桶。我怎么想,都觉得有些不对,我们哪里喝得了那么多。”   “管着厨房采买的媳妇子是梧桐的大嫂,应是可靠的,羊奶也不值几个钱,应不至于贪了。”   顾燕飞本想说这件事简单,算一卦不就知道了,可见顾云真分析时井井有条,眼底又隐隐露出跃跃欲试的情绪,就默默地收了打算去拿罗盘的手。   于是,顾燕飞的话锋硬生生一转:“那就劳烦大姐好好查查。”   嗯,这样也不错!顾燕飞心里想着,脸上做出一副“一切都托付给大姐”的样子,满脸满眼的依赖。   “嗯!”顾云真欣然应了,双眼更明亮了。   整个人都变得更加活泼和朝气起来。   说完了正事,顾云真看了看左右,问道:“晴光呢?”   顾燕飞默默地指了个方向,顾云真就高抬了下巴,仰首望了过去,只见书架的顶部赫然躺着一个鸡毛掸子……啊,不对,是猫毛掸子。   “晴光……”   “晴光,晴光……”   一天在找猫中结束,新的一天又在找猫中开始。   顾云真次日一大早来接顾燕飞时,就见院子里鸡飞狗跳,卷碧和几个丫鬟一大早就在找猫。   直到顾燕飞与顾云真离开玉衡苑,丫鬟们都没找到猫。   今天的这场法事是早就算好了吉时的,预计在今早辰时开始,因此众人一刻也不敢耽误,车马于卯初就启程离开了顾府。   天色还未全亮,路上的行人也不多。   顾家的车马一路通行都通畅无比,提前一刻钟抵达了位于无量山的无量观。   无量山本不叫无量山,是因为五十年前,天罡真人在这里建了无量观,无量观的盛名传遍了整个大景,久而久之,这山就被人称作无量山了。   此时旭日升起,阳光明媚,一眼望去,漫山遍野都是青翠欲滴的树林以及开得如火如荼的杜鹃花,山野的空气清新怡人,令人精神一振。   春风吹拂间,无数鸟雀在摇曳的枝叶间,或鸣叫或飞舞或嬉戏,一副春光明媚的景象。   顾家三兄妹把车马留在山脚下,沿着山间蜿蜒的山间小路,缓缓地往山腰上的道观走去。   “我听娘说,无量观的位置也是有讲究的,是当年天罡真人算了七七四十九天才算出来的一块风水福地。”   “道观里的那些道长个个都长寿,且鹤发童颜,很多人都说,肯定是吸取了天地的灵气。”   “我是不会看风水,就是觉得这里景致特别好,看着特别舒心。”   “……”   一路走,一路说,顾云真零零碎碎地与顾燕飞说了一些关于无量观的事。   远远地,就看到一个六七岁相貌清秀的青衣小道童等在了道观的大门口。   “三位善信可是顾府的?”小道童笑眯眯地朝三兄妹迎了上来,行了一个道家的拱手礼。   他皮肤白皙,道士髻梳得整整齐齐,整个人瞧着干净整洁,让人看着就心生好感。   “正是。”顾渊也回了个拱手礼,客气地回道,“劳小道长久候了。”   “哪里哪里。”小道童露出亲和的笑容,说话行事有几分小大人的感觉,“三位善信这边走,今天的法事在三清殿举行。”   道观内,弥漫着一股浓浓的香烟味,往来香客大都在道童的陪同下,有说有笑。   顾燕飞随口与那小道童攀谈:“今天观内除了我家的道场,可还有什么斋蘸法事?我瞧着这一大早香客似乎不少。”   小道童笑呵呵地说道:“最近观主在观内,时常开坛讲道,信众便都来听观主讲道。”   无量观的观主玄诚真人自幼拜于天罡真人的门下,得其真传,后来成了无量观的第二任观主,在这京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但玄诚真人是个闲云野鹤之人,每年有大半时间都在外游历或者闭关修炼,很多人都是只闻其名,未见其人。   顾云真满面肃容地说道:“听闻玄诚真人道法高深,可惜我还不曾一睹真容。”   小道童一脸与有荣焉地挺了挺胸,那骄傲的小表情似在说,那是!   “三清殿到了。”小道童抬手指向了正前方的前殿。   三清殿外两侧都种着遮天蔽日、郁郁葱葱的大树,比那单檐歇山式红瓦屋顶还要高的树冠遮蔽了旭日,让周围的光线一下子暗了不少。   雕栏画栋、飞檐翘角的三清殿赫然屹立在这密密匝匝的绿荫之中,周围的气氛陡然间变得庄重肃穆起来。   几个主持今日法事的道士迎了上来,纷纷与顾家人行礼。   没一会儿,就见三清殿内七八名道士身着绣有金丝银线的法衣,手持各种的法器,吟唱着庄严的曲调,在在坛场里悠然起舞,气氛肃穆。   念经诵咒,朗读祭文,焚香化纸。   一连串的仪式结束后,已经是三个时辰后了,顾家三兄妹饥肠辘辘地走出了三清殿。   顾渊看着两个妹妹饿得蔫蔫的,有些心疼,正想问她们是不是用些斋饭再走,就听身边的小道童惊喜地喊了一声:“观主。”   兄妹三人顺着小道童的视线朝前方望去,不远处的一棵菩提树下,站着一个中等身量、身穿一袭普通蓝色大褂的老道。   他瞧着年逾古稀,满头霜白色的银丝,但面容清臞,神采奕奕,一派仙风道骨,应了之前顾云真说的那句“鹤发童颜”。   阳光穿过一棵棵高大的树木洒落庭院,也洒落在了老道的身上,那霜白的头发反射出金色的光晕,仿佛神话中那些天尊老祖背后的光圈似的。   他只是那么静静地站在那里,就给人一种既超然出尘的感觉。   小道童笑眯眯地介绍了一句:“三位善信,这是我们观主玄诚真人。”   “顾公子,还有两位女善信有礼了。”玄诚真人对着兄妹三人露出和善的笑容,拂了下手里银白的拂尘。   “观主。”顾渊从容不迫地回了一礼,态度不冷不热,却也不曾失礼。   玄诚真人含笑的目光落在了站在中间的顾燕飞身上,神情温和地打量着她,“这位是顾二姑娘吧?”   这句话一出口,附近几个路过的道士都驻足,闻声看来,看着顾燕飞的目光中带着几分好奇,几分审视,甚至也有人藏着一丝不快的敌意。   因为上清的事,“顾二姑娘”这个名字在道门中如今也是人人皆知了,上清虽然是自作自受,但观中多少也有人因为这件事坏了无量观的名声而迁怒顾二姑娘。   连那小道童都惊讶地捂住了嘴,目瞪口呆。   他只知道今日是顾家人来做阴事道场,现在才知道原来“顾”是顾二姑娘的这个“顾”啊。   顾燕飞落落大方地对着玄诚真人行了个拱手礼:“正是。”   玄诚真人拈须打量着顾燕飞,眸露精光,脸上的笑容深了三分,赞赏地叹道:“姑娘是贫道生平所见天赋最佳之人,若是能弃俗入道,必有一番作为,或能领悟大道,也未可知。”   周围的那几个道士皆是一惊,再看向顾燕飞时,表情大都肃然起敬。   那小道童更惊讶了,眼珠子瞪得浑圆。   他还是第一次听观主对人有这么高的评价。   “……”顾渊的脸瞬间都黑了,暗道:这老道搞什么啊。自家妹妹才刚认回来几个月呢,就要劝她出家?不好,一点也不好!!   他毫不掩饰自己的不快,形容间散发出一股子冷厉的气势。   顾燕飞也在打量着玄诚真人,眸色深深,毫不吝啬地赞道:“观主的天赋也不错。”   她并非说客套话,刚刚看到玄诚真人的第一眼,她就看出来了对方有灵根,等走近后,她细细观察了一番后,就确信了,他的灵根还是难得的天灵根。   玄诚真人的天赋比上清还要更胜一筹。   可惜了。   玄诚真人偏出生在这块绝灵之地。   这么多年了,他这天灵根也沾染了太多的凡尘俗世的污浊之气。   若是在曜灵界,以他的资质与天赋,必会被某位尊者收为真传弟子的。   唏嘘间,顾燕飞忍不住感慨道:“可惜。”   “可惜什么?”玄诚真人甩了下手里的拂尘,雪白的胡须亦与拂尘一起飞舞,慈眉善目地笑看着顾燕飞。   顾燕飞没有直接回答对方的问题,反而是答非所问地说了一句:“以医入道可行。”   以医入道,可以积攒功德。   这是绝灵之地,任何人都不可能在这个世界真正“入道”,唯一的一条路就是修来世。   只要这一世积攒足够的功德,来世就极有可能入大道。   “祝愿观主功德圆满。”顾燕飞点到为止,说这句话,也是话题终结的意思。   玄诚真人不禁若有所思。   他再次甩了下银白拂尘,当拂尘垂落后,睿智的眼眸就平静了下来。   他的目光转而看向了顾云真,从袖中摸出一道平安符递向了顾云真,含笑道:“女善信,你命格轻,此符乃贫道亲手所绘,可保你免受邪崇侵扰,可随身佩戴。”   “多谢观主。”顾云真虔诚恭敬地收下了这道平安符。   玄诚真人是得道的世外高人,平日里他的平安符是千金难求,顾云真也是知道的,郑而重之地将这道平安符收在了袖中。   “观……观主。”另一个胖乎乎的小道童气喘吁吁地朝这边跑了过来,神情十分激动,断断续续地喊着,“有贵客……有贵客造访!” 第293章   小道童年纪是小,但是平日里无量观没少接待京中的王宫贵胄,他若说是贵客,那就真是贵客了。   “人在何处?”玄诚真人整了整宽大的衣袖,“贫道这就去迎。”   小道童喘了口气,忙又道:“观主,人已经领进来了。”   他也不必再说下去了,玄诚真人和顾家三兄妹都看到了所谓的贵客。   十几丈外,一道道绣着龙纹的旗帜以及红罗纱账随风招摇,二十几名銮仪卫护卫着两人朝这边走来,浩浩荡荡。   最前方的是坐于轮椅上的女童,她身边的青年配合着轮椅的速度,步履放得相当缓慢,一袭杏黄的蟒袍,气质清贵,只这么徐徐走来,就将这道观衬得宛如云岚缭绕的仙境般。   这是皇子出行的仪仗。   玄诚真人哪怕从来没见过大皇子也猜出了来人的身份,便携几个道人上前见了礼:   “贫道参见大皇子殿下、大公主殿下。”   “不必多礼。”楚翊单手负于腰后,另一手虚虚地一抬,示意他们免礼,“我今日是来给顾侯爷上柱香的。”   他说的“顾侯爷”指的当然是顾渊与顾燕飞之父——顾策。   顾渊:“……”   顾渊静静地与楚翊对视了一眼,眼神变得相当复杂。   只静了一瞬,他就恭敬地对着楚翊抱拳行了礼:“谢殿下。”   他一向冷峻自持的声音中透出一丝罕见的拨动,眼神中也有动容之色。   楚翊是大皇子,他行事代表着皇帝的态度。   他今日与大公主一起在銮仪卫的护卫下来此,便意味着此行不仅仅是他个人私底下的行为,而是光明正大地对朝中释放出了一种信号。   一种为顾策平反的信号。   “……”顾渊瞳孔翕动,眼眶略有几分酸涩,很快就将汹涌而起的情绪压了下去。   玄诚真人也有些意外,若无其事地说道:“殿下且随贫道来。”   众人簇拥着楚翊与安乐一起返回了三清殿的后殿,銮仪卫的人留在了三清殿外,其他闲杂人等也都被屏退。   后殿内,静悄悄的,香烟缭绕。   楚翊和安乐神情肃然地对着顾策的牌位上香。   当安乐上前插香时,楚翊忽然低声说道:“我在越国时,也查过当年的事,事有蹊跷。”   他的声音低缓,语气相当肯定。   “殿下查到了什么?”顾渊双眸猛地一张,失态地变了脸色。   父亲战死的事是压抑在他心头九年的一个心病,他做梦都想为父亲洗清冤屈,想为父亲报仇。   楚翊凝眸望着前方的那道牌位,望着牌位上“顾策”这两个字,徐徐道:“九年前,越国派十万大军突袭扬州泗水郡,顾侯爷以五万兵力苦苦支撑,勉力守了三个月,最后开了台陵城城门。那一场战役我大景从将士到百姓死伤惨重,越军大获全胜,不过折损两万人马。”   “可我在越国时却发现那一战中越军折损至少近三万人马……”   顾渊:“……”   顾渊的瞳孔翕动了一下,思绪忍不住就转动起来:那剩下的一万越军又死在了哪里?是越国圣人为了鼓舞士气,故意不报,亦或者……   楚翊手持三柱香对着前方的牌位又躬身揖了一礼,跟在安乐之后也将手里的香插入了香炉中。   退回之后,他才又道:“想要查也不难。”   烛光氤氲在他玉石般皎洁的面庞上,勾勒出清隽鲜明的线条,散发出雍容淡雅的光泽,目光如一潭深水,让人看不透摸不透。   顾燕飞从他的只言片语一下子想到了夏侯卿。   九年前,夏侯卿还不是天圜司尊主,但以他如今在越国的地位,爪牙遍布越国,恐怕知道不少越国秘辛。当年的事,他就是不知道,想要查也更容易。   不过……   顾燕飞挑了下柳眉,凑过去与楚翊咬耳朵道:“他还没回去?”   “没。”楚翊摇了摇头,原本高深莫测、波澜不兴的眼眸瞬间柔和生动了起来,就像是一幅高高地挂在墙上的名家之作忽然间活了过来。   明明顾燕飞没有指名道姓,但楚翊显然知道她在说谁,两人之间的那种默契令顾渊心口莫名地泛酸。   顾燕飞还以为夏侯卿早就回国了呢,轻声又嘀咕了几句:“越国圣人不是让他监国吗?!”   “他不赶紧回去监国,一直待在大景干什么?!也不怕他一走,就被人夺了位了。”   夏侯卿若是离开几个月就会保不住地位,那他就不是夏侯卿了。楚翊失笑地心道,眉目柔和,喜欢她对他这般不见外的感觉。   他也朝她凑了过去,附耳道:“他在等……”   楚翊也没说夏侯卿到底在等什么,而顾燕飞也没再问,心里隐隐有了猜测。   看着这两人旁若无人地说悄悄话,顾渊的表情复杂极了。   不过……   顾渊再一次朝前方父亲的牌位望去,眼神柔和了几分,心道:父亲在天有灵,应该会为妹妹高兴的吧。   香炉中插的那几支香袅袅地飘出一缕缕白烟,消散于殿内,香烟味更浓了。   上了香后,众人就离开了三清殿,玄诚真人亲自率领观内的道士们把大皇子的仪仗送出了无量观,又站在观门口目送他们离开。   无量山脚比顾燕飞她们来时热闹了很多,銮仪卫的仪仗还等在那里,自带一股皇家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仪。   楚翊一下山,就吩咐随行的銮仪卫指挥佥事道:“你们先回宫去吧。”   指挥佥事犹豫了一下,就看到小拾驾着一辆黑漆平头马车停在了不远处。   銮驾浩浩荡荡地离开了无量山,护卫着大皇子与大公主回京,可外人却不知道两个正主悄悄地留下了。   安乐从小就是乖宝宝,难得像今日这般,觉得有趣极了。   “姐姐,我们去甄氏银庄挑首饰好不好?”安乐乐呵呵地捏着顾燕飞的袖子提议道,兴致勃勃。   他们那天说好的!   “好。”顾燕飞爽快地点头。   她想叫上顾云真一起,可顾云真先她一步道:“二妹妹,我有些累了,就不跟你们去了。”   “大哥,你先送我回去吧。”   顾云真也不是没眼色,从楚翊与顾燕飞的眉眼官司中看出了端倪,故意找了个理由。   不待顾渊反应,顾云真先上了自家的马车。   顾渊暗暗叹气,飞快地给顾燕飞塞了个鼓鼓囊囊的荷包,叮嘱了妹妹一句:“想买什么就买。”   “谢谢大哥。”顾燕飞一愣,不由失笑,坦然地接受了兄长的好意。   直到顾燕飞上了小拾驾的那辆黑漆平头马车,顾渊才上了马。   一行车马很快上路,目标明确地往着京城方向驶去。   入了西城门后,他们就分道扬镳,顾渊与顾云真回了顾府,小拾则驾车去了位于城南的甄氏银庄。   上一次,安乐来此是在一众禁军的护卫下,声势赫赫,而这一次,他们也就这么一辆马车,由小拾驾车,一行四人而已。   马车停在甄氏银庄的大门口,无人围观,也无人多看一眼。   安乐的轮椅是由楚翊亲自抬下马车的,楚翊已经换了一身竹月色的常服,清极雅极。   “大哥,那你在……”安乐本以为楚翊要像上回一样留马车里等她们,不想自家大皇兄又亲自推着她的轮椅往铺子内走。   安乐有些懵地眨了眨眼,转头问他:“你今天是要陪我们一起进去吗?”   小丫头无知无觉间再一次把自家皇兄给卖了。   顾燕飞又听出了安乐的言下之意,原来上回楚翊陪安乐来此,甚至没进门。   这人原来是这么哄妹妹的啊!   顾燕飞似笑非笑地斜了楚翊一眼,目光流转,潋滟生姿,一直映到楚翊的心里。 第294章   楚翊薄唇轻启,正要说话,甄氏银庄的一个伙计已经热情地迎了上来,招呼道:“这位公子,还有两位姑……”   当伙计看清了轮椅上的安乐时,一下子就结巴了,认出了这是大公主。   看着今天大公主身边没有带那日的宫女、内侍与禁军,伙计心里恍然大悟:莫非这就是戏文里的微服私访?   他瞬间就肃然起敬,恭恭敬敬地说道:“三位贵客,里边请。”   伙计一面吩咐小厮去通知甄姑娘有贵客来了,一面又叫了一个青衣的女伙计来随他一起招待贵客。   “请随我去后堂雅间吧。”   面对大公主,那女伙计的笑容有些拘谨,主动帮推安乐的轮椅,把三人领去了铺子后堂的雅间,同时,目光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楚翊与顾燕飞,猜测着这两位的身份。   银庄里,井然有序,普通的客人在外面前堂看首饰,熟客贵客可以进后堂的雅间,二楼还有专门招待女客的地方。   女伙计一边给他们领路,一边介绍着他们银庄,很快就领着三人来到了后堂雅间。   雅间的三面墙壁都开了窗,光线明亮,一整套的花梨木桌椅、茶几、高脚花几,一尘不染,雅致贵气,墙壁上还挂着四幅代表春、夏、秋、冬的花鸟图,花卉与鸟雀画得活灵活现,跃然纸上。   见安乐与顾燕飞多看了两眼,女伙计带着几分骄傲地说道:“这是我们姑娘画的。”   “这鹦鹉画得真好!”安乐指着其中一幅画上的五彩鹦鹉告诉顾燕飞,“姐姐,我父……亲也养了这么一只鹦鹉。”   “见笑了。”一道爽利的女音笑吟吟地接口道,“我们做首饰的,学画花鸟是基本功。”   一个穿了一身青蓝色宝瓶八宝纹褙子、戴着金镶玉头面的姑娘步履匆匆地朝安乐与顾燕飞走了过来。   她约莫十六七岁,相貌只是清秀,身形瘦削,那干脆利落的步伐很有几分精明干练的气质。   她说话的同时,有婆子动作利索地上了茶水与点心,又有几个女伙计毕恭毕敬地端上了好几个托盘。   那些托盘上全都铺着红丝绒布,摆放着一件件赤金打造的首饰,第一个托盘是红宝石头面,第二个托盘是青金石头面,其余还有珍珠头面、金镶玉头面、红珊瑚头面等等。   分心、簪钗、步摇、耳环、戒子、项圈、鬓花等等各种首饰,应有尽有,一眼望去,珠光宝气,看得安乐眼花缭乱。   安乐从托盘上拿了支翡翠簪看了看,随口问道:“甄姑娘,我上次说的那个牡丹分心做得怎么样了?”   “做好八九成了,还差一点点收尾。我本想等完全做好了,再拿给殿下看的。”甄姑娘落落大方地回道,吩咐女伙计去把那个牡丹分心取来。   很快,女伙计就捧来了一个新的托盘,托盘上赫然放着一个金累丝镶南珠牡丹鸾鸟纹分心,南珠闪着莹润的光泽。   “姐姐,好不好看?”安乐一把拉住顾燕飞的手腕,笑容璀璨,“这个分心的花样是我想的,告诉甄姑娘,甄姑娘当场就画了图纸给我看,实物比图纸还好看。”   “好看。”顾燕飞含笑赞道,“甄姑娘的手艺真是好。”   这位甄姑娘处事落落大方方,人也精明干练,而且还懂得用新首饰引着公主再来,能进能退,又会察言观色。   她大师姐当年是怎么说的,没一万个心眼子,可管不了这么多事!   “多谢姑娘夸奖。”甄姑娘笑容更盛,指着那金累丝镶南珠牡丹鸾鸟纹分心道,“是殿下巧思,这鸾鸟纹便是我照殿下那日裙子上的花纹画的。”   “现在只差这鸾鸟嘴里叼的那枚珠子,还有牡丹花的花蕊还没做好。”   “我还画了配套的镯子和金项圈,可还没好,等过三天,一整套头面全做好了,殿下尽管派人来取。”   甄姑娘越说,安乐越高兴,爱不释手地把玩着手上的这个赤金分心。   “殿下可要戴上试试?”甄姑娘察言观色地提议道,“也正好看看有没有哪里需要改的。”   安乐点点头,带着几分撒娇地对着顾燕飞笑了,“姐姐,你给我戴上。”   顾燕飞自是应了,两人之间的那种亲昵与熟稔自然而然地流露了出来。   甄姑娘在一旁笑容满面地看着,心里怀疑起这位不知名的姑娘莫非是宗室的哪位郡主,毕竟人人皆知皇帝膝下只得大公主一个独女。   顾燕飞仔细地给把那赤金分心戴在了安乐的头上,又拿起桌上的一面水银镜,让她照镜子。   十岁的小姑娘正是爱漂亮的年纪,扶了扶那赤金分心,转头去看楚翊,想问他好不好看。   楚翊也在看首饰,从某个托盘上拈了一朵赤金鬓花,做成睡莲式样,花瓣薄如箔纸,颤颤巍巍,黄色的玛瑙为蕊,精巧绝伦。   他的手轻轻一动,那层层叠叠的金色花瓣簌簌作响,光华璀然。   赤金的光芒映得他眸子流光溢彩。   “大……”   安乐才吐出一个字,就听外头前堂响起一个中气十足的男音:“如珠呢?她的庚帖准备好了没?”   安乐眨了眨眼,看向了甄姑娘,记得她的名字就是如珠,就好奇地顺口问了一句:“你要成亲了?”   “不是。”甄如珠笑容收敛,略显僵硬地摇了摇头。   前堂的伙计声音局促地说道:“大老爷,我们姑娘要招待贵客……”   “算了,我自己去找她。”甄大老爷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   说话间,一男一女强硬地推搡着伙计冲进了后堂,门帘被来人粗鲁地打起,又落下,“簌簌”抖动不已。   闯进后堂的中年男人约莫四十几岁,穿着一件太师青直裰,身形矮胖,挺着个将军肚;那妇人也是差不多的年纪,人中长了一颗豆大的黑痣,面相有些刻薄。   妇人的目光落在了甄如珠身上,略带几分嫌弃地上下打量着她,“你就是甄如珠?”   说话间,她的目光扫过那些托盘上的金玉首饰,眼睛又瞬间亮了,眼底闪现贪婪的光芒。   妇人倨傲地昂起了下巴,不待甄如珠回话,甩甩帕子,尖声道:“配我家贵哥儿,也还行吧。”   甄大老爷昂首挺胸地走到屋子中央,指着那妇人介绍道:“如珠,这是男方请来的媒人,也是他表姨母,是来换庚帖的。”   “你赶紧去拿庚帖吧。”   甄大老爷理所当然地吩咐甄如珠,带着长辈被对晚辈的颐指气使,声音如雷响。   安乐不快地蹙起了眉头,她最不喜欢人吵吵闹闹了。   甄如珠压低声音解释了一句:“那是我伯父,他说我的命太硬,克父克母,克兄弟克姐妹……”   她的话以一声幽幽的叹息声收尾,没有再多说。   顾燕飞放下了手里的那面水银镜,轻飘飘地看了甄如珠一眼。   这一眼通透而沉静,看得甄如珠心尖一颤,觉得自己一切心思仿佛都瞒不过对方。   甄如珠的眼神游移了一下,微咬下唇,不由低下头,避开了顾燕飞的目光。   今天大公主会来铺子里是她所料未及的,可伯父会来却是她早就知道的。昨天伯父就来过一趟,说给她找好了上门女婿,让她准备好庚帖,他今天会和男方的媒人一起来交换庚帖。   因此,见大公主微服前来,她想着伯父没见过大公主,就心生了借势的念头,提前叮嘱了伙计,故意纵容伯父与媒婆冲进后堂。   甄如珠深吸一口气,挺直腰板上前了几步,目光对上了甄大老爷,冷静地说道:“伯父,我昨天就说了,不嫁。”   甄大老爷皱了皱眉,背手而立,训道:“你爹都病成这样了,你克父克母,我好不容易才给你找了个八字相合的上门女婿化解你的命格,你还在闹脾气!”   妇人也是不快,接口道:“我表外甥一表人才,还读过好几年书,要不是看在你伯父的面子上,他还不愿意上门当赘婿呢。”   “大师说了,等你早日成了亲,你爹的病自然也就会好了……”   “我有父亲,我的婚事轮不到一个分了家的伯父来做主。”甄如珠冷冷地打断了妇人。   “最毒妇人心啊!”甄大老爷叹息着摇头,“你爹就是心太软,惯着你,他早就应该过继个嗣子。”   “女儿早晚是外姓人,女生外向,嗣子才靠得住。”   顿了一下后,甄大老爷的语气变得更强硬了,斩钉截铁道:“这桩婚事是族里决定的,你敢有异议,你就除族吧,也免得你命硬连累了族里。”   除族?!甄如珠瞳孔微缩,脸上褪了血色,指甲深深地陷进柔嫩的掌心。   宗族是一个人的根,历来凡是被除族者必是犯了大事,才会被宗族族长驱逐。   一旦被除族,就意味着这个人的人品有瑕,女子继承家业本就不易,若是连宗族都没了,以后她以及甄氏银庄怕是无法在京城立足!   这么多年,爹爹一直硬拖着没过继族中子侄,却也没有跟族里闹翻,也是为此。 第295章   “有你这种亲伯父吗?!”掌柜的义愤填膺地地吼道,一把抄起角落里的扫把想要赶走甄大老爷,“那个洪长贵根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一个烂赌鬼,不就是你老婆娘家的侄儿吗!”   “这根本不是来说亲的,就是来抢我们老爷、姑娘的家业的!”   掌柜的越说越气愤,老脸涨得通红。   差点被扫把打到的甄大老爷狼狈地连退两步,额头迸出一根青筋,用一种理所当然的口吻趾高气昂道:“谁抢家业?”   “我才是家中长子,要不是老头子偏心,把家业给了续弦和小儿子……这些都该是我的。”   环视着周围那些金银珠宝,甄大老爷的眸中迸出贪婪的光芒。   甄如珠蹙紧了眉头,朝甄大老爷又逼近了一步,气愤地反驳道:“祖父临终前,伯父你就闹着分家,你分了两千亩良田,我爹只分了两千两。祖父一去,你就把我祖母、我爹赶走,还想抢那两千两银子。”   “我爹苦了半辈子才攒下这份家业,可是你呢?你沉迷赌博,把祖父留给你的两千亩良田都赌光了。”   一亩普通的良田都要十两银子,价值两万两的家业就生生被她这个大伯父给败光了,如今还要觊觎自家的产业。   “你一个小丫头知道什么,胡说八道?!”甄大老爷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但依然昂首挺胸,斥道,“分家那时候,你还没投胎呢!”   “你爹就是自小纵着你,才会把你纵出这副乖觉的脾气,竟然敢顶撞起长辈。现在你爹病了,我这当伯父的就替你爹好好教训教训你!”   甄大老爷的神情有些恼羞成怒。   “甄姑娘,你爹病了?”安乐眉头轻蹙,“我记得上回见你爹还精神抖擞的。”这还没几天啊。   甄如珠的脸上露出几分苦涩来,声音有些沙哑,“我爹三天前就病了,现在还下不了榻了……”   正是因为父亲病了,她才不得不在此孤军奋战。   甄如珠之前一直精明干练的样子,可她终究也只有十六岁,此时此刻,那身坚强的外壳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透出浓浓的疲惫与忧心。   顾燕飞问道:“令尊有什么症状?”   甄如珠深吸一口气,努力稳定着情绪,艰声道:“我爹得了心疾,三天前忽然开始觉得心悸胸痛……”   她才说了一半,就被甄大老爷冷冷地打断了:“废话少说!”   说着,甄大老爷朝顾燕飞与安乐的方向走了几步,轻慢地斜睨着两人,“这是我甄家的家务事,容不得你们外人置喙,今天甄氏银庄不做生意了!”   这语气仿佛他才是这银庄的老板似的。   “那我总可以‘置喙’吧。”一个虚弱沙哑的男音恰好接上了甄大老爷的话。   门帘被人打起,掌柜的看着门帘的方向,失声喊道:“东家。”   披着玄色斗篷的甄老板在一名小厮的搀扶下,慢慢地走了进来。   他看着很虚弱,步履蹒跚,脸色苍白,嘴唇微微泛着紫色。   “滚!”甄老板目光深深地看着甄大老爷,虚弱、艰难却相当坚定地说道,“要除族,就除吧,我不伺候了!”   说完,他的嘴里呕出了一口鲜血。   那殷红的鲜血在青石砖地面上留下了一滩血迹,红得触目惊心。   “爹!”甄如珠吓坏了,花容失色地朝甄老板冲了过去,扶住了父亲另一侧的胳膊。   甄老板一把抓住女儿的一只手,沙哑着声音说道:“不嫁……”他的女儿怎么能嫁给那等不怀好意的人渣!   甄老板身子一软,昏迷了过去,口中又连着呕出了好几个鲜血。   地上多了一滩又一滩血迹,连甄如珠的衣裙上都染了血。   “爹,你别吓我?你怎么样?”甄如珠的眼眶泛起点点泪光,急得快哭出来了,“快,快去叫大夫!”   一个伙计急忙跑出去请大夫,而甄如珠则与小厮一起扶着昏厥过去的甄老板在一把椅子上坐下。   甄大老爷挺着将军肚背手而立,摇头叹息道:“看吧,就是你克了你爹。”   “如珠,你听话,女人总要嫁人生子的。”   “我不嫁!”甄如珠咬牙道,眼泪从眼角淌了下来,但神情倔强依旧,一把拿起旁边的一把剪子,“今天,我就自梳!”   说着,她就要去剪发,两眼通红一片,带着几分悲壮与决绝。   她宁可自梳,一辈子不嫁,也不会引狼入室,任由别人摆布她的命运!   “不是病。”顾燕飞清润婉转的声音再次响起,顿时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她打量着椅子上昏迷的甄老板那憔悴苍的脸庞,肯定地说道:“是中毒。”   中毒?!   屋子里静了一静。   所有人都变了脸色,尤其是甄如珠,纤细的身子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如遭雷击。   她手里的剪子脱手而出,咣当一声,掉落在地,还有一缕被剪子剪下的头发正从半空中轻飘飘地往下落……   甄如珠差点想问“你确信吗”,但硬生生地咬住了舌尖,连忙去看安乐的神色,见她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就知道这位姑娘所言十有八九是真。   她心头悲愤,深深地咬了咬唇,就听顾燕飞道:“甄姑娘,你爹不仅是心悸胸痛,而且还头晕眼花,发热乏力,上吐下泻,对不对?”   甄如珠连忙点头:“对。”   顾燕飞道:“你看看你爹的舌头是否肿胀?”   甄如珠赶紧掰开甄老板的嘴巴,看了看,再次点头:“对!”   顾燕飞再道:“你爹的指甲是否发白发紫?”   甄如珠又去看甄老板的指甲,又一次点了点头:“对!”   甄如珠的眼睛越瞪越大,从方才的惊疑,到现在,已经对顾燕飞彻底信服了。   这位姑娘全都说对了!   原来爹爹不是生病,而是中毒!   那缕被剪落的碎发慢慢地飘在了地上,落在地上的一滩血迹上。   甄如珠的脸色愈来愈苍白,颤声问道:“敢问姑娘我爹中了什么毒?”   她也不是蠢人,在极致的震惊后,某种猜测在混乱的迷雾中呼之欲出:之前爹爹病势汹汹,她没多想。可如果爹是中毒的话,那么他中毒的时机未免也太巧了点……   甄如珠心如绞痛,后怕不已:爹是她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若非今日遇上了大公主他们,那么爹爹的结局会是怎么样?   甄如珠几乎不敢再想下去。   “夹竹桃。”顾燕飞徐徐道,“这种毒只需服下一点点,就会产生上述症状,又不至于要人命。”   “等你‘成了亲’,你爹的‘病’自然会好转,到时候,就是赘婿救了你爹的命,也等于是坐实了你命硬的说法。”   “夹竹桃汁还会麻痹人的皮肤,甚至导致瘫痪。”   甄老板一旦瘫痪,自然就不能再管着自家生意了,生不如死。   甄如珠年纪轻轻,背上了命硬克父克母之名,只会为人所厌恶,等于从此失去了立足之地。   赘婿不仅得了仁义的名声,还轻轻松松地掌握了甄家的家产,还真是打了一手好算盘啊!   “吃绝户啊。”顾燕飞总结道。   甄如珠的脸色愈来愈白,也都想明白了其中的利害,心中恨意翻涌,看向甄大老爷的目光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   甄大老爷的脸色与甄如珠一样的难看,眼中是慌乱、震惊、不安。   顾燕飞从袖袋中取出了一张符箓,手一抖,符纸一角就无火自燃,眨眼间就燃成了灰烬。   随手将符灰抖入手边那杯还不曾喝过的茶水中,“让你爹喝下吧。”   “多谢姑娘!”甄如珠强自按捺着情绪,哽咽地对着顾燕飞致谢,想上前去端桌上的那杯符茶,却被甄大老爷粗鲁地一把拽开了。   “如珠,这丫头就是个坑蒙拐骗的骗子,你爹明明是病了,她就看了一眼,甚至没给诊个脉,就在那里信口胡说。”   “你可别病急乱投医!”   甄大老爷外强中干地端着长辈的架子又训斥了甄如珠几句,接着,他指着顾燕飞的鼻子斥道:“说,你是哪来的骗子,竟想用这什么符水毒害我二弟!”   “像你这种骗子,我就该抓你去见官!”   甄大老爷大步流星地朝顾燕飞走去,那蒲扇般的大掌朝她抓了过去……   顾燕飞悠然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不躲不避,眉眼甚至愉悦地弯了起来,一手按在了她的腰侧的玄焰鞭上。   “哗——”   一杯滚烫的热茶水朝甄大老爷泼了过去…… 第296章   “啊!”   甄大老爷被那杯滚烫的茶水泼了个正着,发出了凄厉的惨叫声,几乎掀翻屋顶。   茶水自他脸上滚下,茶叶湿哒哒地黏在他被茶水烫得通红通红的脸庞上。   甄如珠一手拿着空茶杯,目光如炬,脊背笔直。   “哇!”安乐看着这一幕惊叹出声,小嘴圆张。   “甄如珠,你疯了吗?!”甄大老爷歇斯底里地对着甄如珠怒吼道,五官扭曲。   “疯的是你!”甄如珠心中恨恨,怒火滔天。   她小心翼翼地端起了那杯符茶,仿佛端着什么易碎的稀世珍宝般,端到了甄老板那边。   掌柜的对着昏迷的甄老板又是掐人中,又是按穴位,甄老板终于悠悠转醒,唇角还带着血。   “爹,你是中了毒。”甄如珠连忙道,“喝了这杯符水,你就会好了!”她仔细地对着茶盅吹了吹,摸着杯身试了试温度。   转醒后的甄老板看着更虚弱了,嘴唇动了动,久久才吃力地吐出一个字:“好。”   他的声音更沙哑,更无力了。   他接过了女儿递来那盅茶,一咬牙,“咕噜咕噜”地把茶盅里的茶水连符灰加茶叶全数喝了下去。   甄如珠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一眨不眨地盯着甄老板,就怕他跟之前一样,服了药,就开始上吐下泻。   符茶一入腹,甄老板感觉腹中暖洋洋的,但紧接着就是一阵剧痛。   他面色一变,用手捂住了腹部,面容露出痛苦之色,喉头涌上一阵咸腥味。   “呕——”   他再一次俯身呕吐了出来,这一次,是一大滩黑血,将原来地上的红色血迹一下子盖住了。   “治死人了!来人啊,有人治死人了!”看着这一幕,甄大老爷幸灾乐祸地喊了出来,一会儿指着顾燕飞,一会儿又指着甄老板,眼神怨毒,“报官,赶紧去报官啊!”   他一边喊着,一边还在用袖子擦着额头上的湿茶叶,脸庞被烫成了一张红彤彤的猪头脸。   甄姑娘轻抚甄老板的背,紧张地问道:“爹,你觉得怎么样?”   甄老板对着地面“呸”了一口,手依然捂着腹部,惊愕地发现自己的腹部又不痛了。   他屏息感受了一番。   好像,真的,确实不同了!   “报官啊?”顾燕飞眼珠子一转,笑吟吟地抚掌道,“这主意不错。”   顾燕飞转头看向了身旁一言不发的楚翊,眼眸亮晶晶的,那眼神似在无声地问他:这样,可以让那位新任的京兆尹立个威,对不对?   楚翊修长的指尖转着手里那朵鬓花,轻轻地笑,不可自抑的笑容荡漾在他脸上,以笑容作为对她的肯定。   “是,我要报官。”甄老板忽然抬起头来,毅然地出声道,声音有了底气。   啊?!甄大老爷下意识朝甄老板看去,定睛一看,却见方才还虚弱得随时要驾鹤西去的甄老板竟然变得精神了不少,苍白的面色也变得红润了起来,眼神炯炯,与之前判若两人。   “你……”甄大老爷瞪大了眼,仿佛见了鬼似的,踉跄地往后退了两步,一不小心左脚拐到了右脚,一屁股摔倒在地。   “爹,我们这就报官去!!”甄如珠忙不迭点头附和。   她的眸中绽放出坚定狠厉的光芒,看向甄大老爷的目光简直恨不得亲手杀人。   为了算计他们家的家业,他们竟然用了这么歹毒的法子谋害她的父亲,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哪怕是要除族,哪怕拼着这银庄开不下去,她也要去告官,也要为她的父亲讨回公道!   甄老爷在女儿的搀扶下站了起来,眼眶不由红了。   这一瞬,新仇旧恨齐齐地涌上心头。   当年父亲一死,他与母亲就被赶了出去。   分家得的两千两那也是父亲留给他们母子的,是他应得的那份,更是他凭借自己的这一双手开了银庄,奋斗了几十年,才置办下了如今这份家业。   他这个长兄也好,其他族人也罢,谁也没给他帮过手。   后来,他发达了,长兄与那些族人就生了心思,时不时上门说什么纳妾啊,过继啊,闹腾不休,若非如此,他体弱的妻子也不会冒险再怀,结果一尸两命。   如今是一个大好的机会,有大公主当场见证,哪怕他们把这件事闹大了,他们也占理。   而且这一次若是不狠心把祸首给处置了,以后还会有下次,下下次……   甄老板咬了咬牙,与甄如珠互看了一眼,父女俩的眼里写着同样的决心。   安乐从头看到了尾,小脸上写满了义愤填膺,体贴地说道:“甄姑娘,你快与令尊一起去京兆府报官吧,让你们家掌柜招呼我们就好。”   父女俩郑重地对着顾燕飞、楚翊三人行了一礼,说走就走。   “二弟……”甄大老爷慌忙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惊慌失措地追了上去,嘴里喊着,“二弟,你真的要报官吗……”   与他一起来的那妇人有些尴尬,挤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笑容,悻悻然地走了。   后堂里的人一下子少了一半,空旷了不少。   掌柜与两个银庄的伙计想着方才的事,犹有几分惊魂未定,伙计悄悄地捏了自己的大腿一把,疼痛告诉他,刚刚的一切不是梦。   那这位姑娘可真是一个高人啊,一眼就能看出他们东家不是病而是中毒,一道符就能把他们东家的病……不,毒给解了。   活死人,肉白骨,也不过如此吧。   伙计用敬仰的目光看着顾燕飞,仿佛在虔诚地仰望着一尊观音像般。   “姐姐,”安乐也在看顾燕飞,绞着白生生的手指,蹙眉问道,“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就因为甄姑娘是姑娘吗?”   “因为银子。”顾燕飞很自然地回答,低头在托盘上挑拣起首饰来,目光落在一只鎏金镶玉凤形带钩上。   说来说去,就一个“贪”字在作怪,觊觎着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安乐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心里恍然大悟:原来如此,一切的源头都是银子啊。   所以,有些人一直在针对父皇与大皇兄,之前还不想让大皇兄回京,也就是因为自家的银子更多!   大皇兄真可怜啊!   安乐用一种同情怜悯的眼神看向了楚翊,楚翊挑眉,与妹妹对视,总觉得这丫头的眼神有些怪。   “怎么了?”楚翊语调温和地问了一句。   安乐的眼神游移了一下,扶了扶发髻上的分心,娇娇地对楚翊说道:“大……哥,这分心好看吗?”   掌柜与伙计们又被安乐的称呼给惊到了,下巴都要掉下来了。   那这位俊美如画的公子岂不是当朝的大皇子?!   楚翊微微一笑,看着宝贝妹妹颔首道:“好看。”   她挑的,能不好看吗?   说话间,楚翊朝安乐身旁的顾燕飞看去,顾燕飞正信手把玩着那只鎏金镶玉凤形带钩,凤眼是一颗闪亮的青蓝色碧玺,小巧精致。   顾燕飞慢慢垂下眼睫,手指在那只凤形带钩上摩挲了一下,随即朝楚翊的方向看来,眼波微转。   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静静地相接。   “姐姐,这个带钩好看。”安乐目光闪闪发亮地看着顾燕飞手里的那只凤形带钩,愉快地合掌道,“很适合大哥。”   “好看是好看,不过……”顾燕飞勾唇一笑,眉眼勾弯出一段轻盈的弧度,一本正经地说道,“合不合适得试了才知道。”   她拖出了一个悠长的尾音。   “姐姐说得对。”安乐笑得更欢快了,对着楚翊招了招手,“大哥,来,试试这带钩。”   不消片刻,顾燕飞刚挑的这枚鎏金凤形带钩就配在了楚翊腰身的革带上。   楚翊身形高大,背脊笔挺,腰身以革带束紧时,尤显得宽肩蜂腰,身段颀长好看,有一种既优雅而又有力的美感。   顾燕飞的目光从他俊美的面庞下移,徐徐滑过他修长的脖颈,宽阔的肩膀,劲瘦的腰身,最后从骨节分明的手指滑落。   他一直好看,而且是很好看。   不知为何,此刻的他看着似乎变得更赏心悦目了三分。   顾燕飞将视线在他腰间的凤形带钩上流连了一番,若有所思地摸了摸她戴在发间那支并蹄莲玉簪,心想:难怪他要送她玉簪。   原来这就是乐趣之所在啊。   唔,她觉得她应该可以养成一下收集各种带钩的习惯。   她小脸一歪,笑吟吟地说道:“好看是好看,不过,好像还缺了点什么,安乐,你说是不是?”   她故意去问安乐。   “是哦。”安乐心有戚戚焉地直点头,接着右拳轻轻地敲击着左掌心,“对了,缺一块玉佩。”   “掌柜的,有玉佩吗?”   “有有有。”掌柜忙不得地直点头,激动得都有些颤音了。   他们铺子里的首饰能被大皇子与大公主看上,那可是大福气!   伙计风风火火地取来了好几个托盘,不仅有各式各样的玉佩,还有适合男子的金玉扳指、发簪、发冠等等。   两个姑娘兴奋极了,兴致勃勃地让楚翊一件件地试着玉佩、发簪等等,这才不到一盏茶功夫,两人合力已经帮楚翊挑了一匣子的首饰。   直到坐上回宫的马车,安乐还有些意犹未尽,惋惜地叹道:“可惜,大哥还未及冠。”   安乐看着坐在她对面的楚翊,心里还在惦记着一个鎏金金花丝麒麟纹发冠。   顾燕飞被唉声叹气的安乐逗笑了,噗嗤笑了,笑容明媚。   “也快了。”她语气轻快地说道,心里有了一个主意:还有一年,足够她找到含灵气的玉石什么的,亲手为他做一顶最漂亮的发冠,作为他的及冠礼。   他应该会很高兴吧。   只是这么一想,顾燕飞的心里就甜丝丝的,心里像是泡着蜜水似的。   她看着他,他也看着她,目光深邃。   七分的俊美,三分的温柔。   眼神中又带着几分夏日阳光般的炽热,灼灼生辉。   几缕夕阳的光辉透过半遮半敞的窗户照进了车厢,顾燕飞瓷白的耳朵也被阳光染成了暖醺醺的色调。   她感觉耳根微热,却没有移开视线,迎上了他的目光。   他喜欢看她,她当然也喜欢看他。   这么漂亮的人多看几眼,才不吃亏。   楚翊也在笑,那眼尾的红痣露在阳光中,更红,更艳,平添一种难以言说的旖旎,让人移不开眼。   她会想着他了,会害羞了。   所以,他们现在应该是算是渐入佳境吧。   他一向是很有耐心的人。   无论是对亲人,对敌人,还是对合作之人……   送安乐回宫后,两人一起去了天音阁。   一个多月没来天音阁,天音阁更加红火了,这还没开戏,大堂里已经是座无虚席,人头攒动。   大堂的客人们正在热烈地讨论最近的新戏《青霄有路》,说的是一个名叫刘青霄的男子如何暗流涌动、群雄并起的朝代,一步步地从一个小小的亭长揭竿起义,招揽骁勇之徒,结交四方豪杰,仅仅十年间就扫平江北,成为民心之所向,最后刘青霄登基为帝,建立唐国。   这《青霄有路》才唱了三天,就名动京城,看过的人和没看过的人都在讨论这出戏,客人络绎不绝地前来。   “哎呀,这位客官您来迟了,今天没空位了,不如您改日再来?”   “明儿,明儿小的一定给您留位子。”   小二刚劝退了一个骂骂咧咧的客人,又对上了刚进门的楚翊与顾燕飞,却换了另一张脸孔,笑呵呵道:“两位客官里边请。”   楚翊熟门熟路地往里走,领着顾燕飞走上通往二楼的楼梯,一直来到了倒数第二间挂着一道兰花木牌的雅座,推门而入。   雅座内,空无一人。   桌上放着一壶酒和几个洁白无瑕的瓷杯,桌边是一个放着紫砂壶的红泥小炉,壶中发出细微的杀烧水声。   顾燕飞很习惯地找了靠窗的位置凭栏而坐。   楚翊紧接着在她身边坐下,含笑问她:“茶还是酒?”   顾燕飞是想喝酒的,可是看着旁边的紫砂壶和红泥小炉,不由就心中一动,想看他沏茶的样子。   看美人沏茶,多么赏心悦目啊。   于是,她很自然地改了口:“茶。”   说话间,她调了个舒服的坐姿,一副娇慵懒散之姿,等着看他沏茶。   楚翊便应了,打开了桌上的茶罐。   少顷,红泥小炉上的紫砂壶的烧水声更响亮了一点,如涌泉连珠。   楚翊不紧不慢地先净了手,接着才开始烫杯、洗茶、冲泡、封壶、分杯……一整套沏茶的动作匀速而平稳,如行云流水般流畅,那绣有竹叶纹的宽袖飘起又落下,袖摆层层荡漾开,随着他的动作,漾出水一般温柔的纹路。   顾燕飞的眼神跟随着他的一举一动,感觉楼下那些嘈杂的声音离她远去,心慢慢地安静了下来。   直到一杯沏好的茶送到了她眼前,伴着春日山风般清冽的声线:“试试。”   他对着她微微侧身,一缕丝绸般的青丝随之垂落,头发乌黑、柔顺、飘逸,看起来就很好摸的样子。   顾燕飞就顺从自己的心意,摸了上去,把那缕冰冰凉凉的头发勾到了她指间,另一手慢一拍地接过了茶杯。   漆黑的发映着雪白的手指,他柔顺光泽的发丝慢慢地自她指尖滑落。   两人的目光全都落在了她的指尖……   雅座内静谧无声,直到房门突地被人从外推开,一道冶艳的红影像鬼影似的飘进了雅座中,既张扬,又诡魅,流光溢彩的衣衫映红了雅座雪白的的墙壁。   随行的黑衣少年景山悄无声息地守在了雅座口,默默地往雅座内张望了一下。   没找到猫,他失望地收回了目光。   指尖的那缕头发彻底滑落,顾燕飞默默地喝茶。   “真巧啊~”也不用人请,夏侯卿就自己坐下了,似笑非笑地看着顾燕飞,宛如深山老林中专以美色惑人的狐狸精,勾着魅惑的尾音。   “不巧,我们是专门来找你的。”顾燕飞喝着楚翊刚沏的碧螺春,对着夏侯卿灿然一笑,落落大方地问道,“夏侯公子,你什么时候回越国去?”   “不急。”夏侯卿敷衍道,也不急着追问何事。   既然是他们来找他,着急的就是他们,他急甚?   夏侯卿挑眉与顾燕飞对视,手指慢条斯理地摩挲着一把合拢的折扇,扇骨被漆成了鲜艳的赤红色,修剪得整洁漂亮的指尖苍白得几乎没有血色。   沉默时,他看着不像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更像是一尊没有魂灵的白瓷人像,既妖艳,而又死气沉沉。   顾燕飞的笑容半分不减,仍是那般随性率意,用熟稔的口吻说道:“帮个忙呗。”   自己瞧着是那么好心的人吗?夏侯卿在心里检讨了一下,既不说答应,也不说不答应,只轻飘飘地吐出一句:“本座得重新审视你们的能力,到底值不值得合作。”   “别这么小气嘛。”顾燕飞托着下巴看着他,与他说家常般提议道,“要不,我把晴光借你玩两天?”   好好好!守在雅座外的景山连连点头,恨不得替他家尊主答应了。   夏侯卿红艳的嘴角抽了一下,不耐地吐出一个字:“滚。”   顾燕飞完全不在意他的不耐烦,眼角眉梢的弧度不曾改变过分毫,开门见山地直入主题:“九年前,顾策降敌的事你知道多少?”   九年前的夏侯卿微不足道,无人知他名,夏侯卿于六年前在越国崛起,短短几年,把持天圜司,权倾朝野。   夏侯卿盯着顾燕飞的脸看了一阵,眼瞳如泼墨般漆黑。 第297章   对于顾燕飞这个人,早在去年腊月在京郊那处庄子里第一次见面后,夏侯卿已经把她的底子都摸清了。   他还派人去了趟淮北,连她在淮北的种种也都查清楚了,只除了她到底是怎么学来的这一身出神入化的道法外。   先定远侯顾策是顾燕飞的生父,曾是大景的一员名将,骁勇善战。   此人夏侯卿还是有所耳闻的,但是,也仅此而已,顾策只是一段历史。   人死如灯灭,无甚重要。   夏侯卿随手打开了折扇,露出一截像是常年不见天日的苍白手腕,一边扇着折扇,一边将目光转向了楚翊。   “你,又知道了什么?”他凉薄的声音中透着兴致,语气很笃定。   楚翊毫不躲避地迎上了对方刺探的目光,也没打算藏着掖着,平静地说道:“九年前,越国派出十万大军,可回去的却只七万人。”   既然要合作,他自然要摆出诚意来。   既然要想要套取对方的情报,他总得拿出他的筹码来。   楚翊只言辞简洁地说了这么一句。   “有趣了!”夏侯卿先是一怔,接着就笑了。   红艳的唇角翘起,笑意在绝美无瑕的面庞上一点点地扩大,变成一抹妖异邪肆的笑容。   这公子翊果然是有趣。   他在越国为质的八年,犹如笼中鸟,非圣人恩准不得出质子府,说穿了,他不过是圣人的一件战利品,会在必要的场合被拿出来晒一晒。   可就这样,楚翊居然还能抓住机会发现这些蛛丝马迹。   据卷宗上记载,凯旋回越国的大军应有八万,也就是说,实际上少了一万人。   夏侯卿手里的折扇又扇动了两下,鬓角的几缕发丝被扇得飘起,又落下,飞舞的发丝抚着面颊,为他平添几分蛊惑,眸中乍现精光。   他回忆着他看过的卷宗,道:“根据兵部的卷宗,两国和谈后不久,圣人就下旨大赦天下,连带军中也得了赦令,那八万大军全数解甲归田……”   当年越国上下皆感念圣人恩德,现在想来,圣人这么做的目的怕是为了隐藏那失踪的一万人。   “笃笃。”   雅座的房门忽然被叩响,也打断了夏侯卿的未尽之言。   一袭黑衣、满头银丝的戚老面无表情地从雅座外走了进来,目不斜视,只对着夏侯卿禀道:“主子,百里胤来了。”   “一个人?”夏侯卿随口问道。   “还有大景康王楚佑、建威将军汪南以及康王的表兄袁哲。”戚老苍老的眼皮半耷拉着,干巴巴的声音毫无起伏。   这三个人在大景朝堂上都有举足轻重的位置。   夏侯卿朝窗外俯视了下去,他们所在的雅座一扇窗户正对下方大堂的大门口,从他的位置,恰好能看到站在天音阁大门口的楚佑、百里胤一行人。   夏侯卿只扫了一眼,就慢悠悠地收回了视线,笃定地看向楚翊,“是来找你的。”   自窗外而来的阳光将他的影子拉得瘦而长,半张脸沉在阴影里,光与影形成一种极度的对比,将他的轮廓勾勒得更加分明,美而妖。   他支肘撑着脸,修长如玉的食指随意地在眉尾点动了两下,漫不经心地问道:“你们俩今天去了哪儿?”   语气中透着一丝嫌弃,把阿猫阿狗都往他这里引。   楚翊与夏侯卿四目对视,一人笑得温文,一人笑得凉薄。   “夏侯尊主可要留下?”楚翊不答反问。   这句话的语外之音也等于是承认百里胤、楚佑他们是来找自己的。   留?夏侯卿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提议,眉眼一挑,轻笑道:“你倒是半点也不见外。”   夏侯卿眯了眯妖魅的凤眼,紧紧地盯着楚翊,想看他是不是在客套。   楚翊的眼睛如两汪幽邃的深井般,平静无波,不动如山。   夏侯卿既然看不出端倪来,就索性不动了,眼角又往外睨了一眼,只见楚佑他们已经在小二的恭迎下迈入大堂。   他既喜欢看戏,又喜欢看人失态。   那就留在这里好了,反正是人家请他留下的。   夏侯卿悠然自得地执起酒壶,自己给自己斟了一杯逍遥酿,连斟酒的动作都十分的张扬华丽。   戚老默默地退下了,像一缕幽魂,步履无声无息。   夏侯卿随性地喝了两口酒水,突地面色一变,转头掩面轻咳了两声。   他原本就雪白的面孔又白了一分,少了平时的妖异,多了几分荏弱的病态。   顾燕飞扫了一眼夏侯卿杯中的酒水,心里嘟囔着,都跟他说他阳气不足了,还喝寒性的白酒,真是找死!   夏侯卿摸出一方白帕子,擦了擦嘴,随手丢掉,又紧接着摸出一方红帕子,慢慢地擦拭起手指。   “……”顾燕飞嘴角微微地扯了扯。   她原本想给夏侯卿弄杯符水喝的,可瞧他现在恨不得把手指仔仔细细擦上三遍的样子,就知道这人的洁癖比起宗门的三师兄有过之而无不及,肯定不会喝。   若是扎针的话,他怕是还要求重新给他打一枚针,用了就丢掉。   罢了。   顾燕飞心头念头飞转,最后伸出一根食指往桌上点了点:“手。”   正在用帕子擦拭着手心的夏侯卿嘴角撇了撇,心道:他为什么要听她的?   心里这么想着,一只手却伸了出去。   “贴身放着。”顾燕飞就往他手上拍了一张符纸,心有不舍:这道符不好画,她画了几十张,才成了这么一张,可以温养身子。   符纸贴在了他左手掌心,风一吹,符纸“簌簌”地飞起一角。   夏侯卿垂下了眼睫,眼尾绷紧,似在强自忍耐着什么。   洁癖就是病啊。顾燕飞耳边不由想起了九师姐曾戏谑地评价过三师兄。   思绪间,雅座外已经响起了“蹬蹬蹬”的上楼声,有几人朝这边而来,脚步声临近,还夹着些许说话声。   楚翊慢条斯理地又沏了茶,从头到尾,不慌不忙,从容不迫,似乎完全不在意外面走廊上渐行渐近的脚步声。   三个人一人一杯碧螺春。   凌乱的脚步声停在了雅座外,门外一个小二语气慌张地喊道:“几位客人,这间雅座有客人了。”   “这里不是没人吗?”   熟悉的男音略带几分倨傲地响起,雅座的房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门外,一袭宝蓝锦袍的楚佑出现在雅座外的走廊中,与楚翊四目相对,冰雪般的寒光从楚佑的眼眸一闪而过。   “咦,这不是阿翊吗?”楚佑对着门内的楚翊微微一笑,乍一看,叔侄融洽。   十几天未见,楚佑看着憔悴了很多,脸颊略微凹了进去,带有些许病容,但眼神很亮很亮。   那是一种沁入骨髓的野心,一种磐石钢铁般的决心,凌厉中带着些高傲。   他身后还跟着百里胤、袁哲以及另一个高大威武、留着虬髯胡的中年男子,至于原本守在雅座外的景山不知何时早就走了。   “这倒是巧了。”走在最前面的楚佑朗声一笑,对着后方的小二道,“都是认识的,就在这里拼一下无妨。”   “给我们上几坛你们的招牌好酒。”   “……”小二露出不知所措的样子,望着雅座中的三人。   楚佑根本也不在意小二是何反应,直接迈步进了雅座。   后方的袁哲与那中年男子也紧随其后地进来了,对着楚翊拱手行礼:   “大公子。”   袁哲才刚从诏狱被放出不久,与楚佑一样显得有些清瘦,一袭青色直裰,玄色纶巾,儒雅斯文。   即便是面对之前下令将他关押入诏狱的楚翊,他的笑容依然得体有礼,看不出丝毫的怨艾。   小二见他们确实相识,就乐呵呵地说道:“那几位慢聊,小的这就去取酒。”   袁哲似是闲话家常,又似是解释道:“听说天音阁这出《青霄有路》精彩绝伦,我们几个也来凑个热闹,没想在此巧遇大公子。”   说着,袁哲意味深长的目光又望向了坐在楚翊身边的顾燕飞,“更没想到顾二姑娘也在这里。”   他这么一说,便将周围众人的目光全都引向了顾燕飞,也包括那陌生的中年男子。   中年男子随意地扫了顾燕飞一眼。   本来他也只是因为袁哲显然认识这位顾二姑娘,这才看了一眼,可是当他对上那双如浩瀚星辰般的眼眸时,忽然间就觉得有几分莫名的熟悉。   明明他从来没见过这位姑娘……等等!   顾?!她姓顾?!   中年男子眉睫一跳,隐约猜到了什么,看着顾燕飞脱口道:“你是顾策的女儿?”   说话的同时,他上前两步,此时方才恍然大悟:原来之前因为庾家案声名大噪的顾二姑娘竟然是顾策的女儿。   “是。”顾燕飞对着对方微微颔首。   下巴微抬时,她下颔的线条更为明晰,透着几分清冷。   中年男子看着她,脑海中就浮现了顾策的面庞,目光锐利如刀,“我没记错的话,今日应该是顾策的死祭吧?”   他冷冷地扫视着顾燕飞,神情间透出几分不喜。   原来这就是顾策的女儿。   那个在京城里兴风作浪、搅风搅雨的顾二姑娘。   有其父必有其女,这丫头还真是跟她爹顾策一样,浮躁,张扬,又喜欢出风头。   一个姑娘家在父亲的祭日跑来听戏,既不孝,又无教养!   “原来今天是先定远侯的祭日。”袁哲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唏嘘地叹了一句,“这一眨眼就九年了。”   百里胤落在了最后,悠闲地倚着门框,看着这暗潮汹涌的雅座,没急着加入,隔岸观虎斗。   顾燕飞放下手里的茶杯,一派坦然地与袁哲对视,“多谢袁公子还惦记着家父。”   “我与家兄今日在无量观为家父做了道场,供奉了牌位,袁公子若是想祭拜家父,现在直接去无量观便是。”   顾燕飞没兴趣跟袁哲绕来绕去,直接把话挑明,楚翊全副仪仗去了无量观,康王又怎么可能会不知道呢,必是为此才寻来了天音阁。   楚翊就喜欢她这副直来直去的样子,低低一笑,给她添了茶。   “祭拜?”中年男子嗤笑了一声,眉心皱出了川字纹,不快地说道,“顾策他配吗?!”   “汪将军,家父为何不配?!”顾燕飞收敛了表情,缓缓问道。   她的父亲护卫一方百姓,征战沙场十几年,杀敌十数万,他为何不配!   顾燕飞唇角微抿,漂亮精致的眉眼之间俱是冷意,整个人都多了几分冷峻之色。   “一个没担当的软骨头怂包,哪里配了?”汪南不以为然地冷哼了一声,眼神阴沉,轻蔑地说道,“我辈将士皆是抛头颅,洒热血,誓守家国每寸土地,而你父却贪生怕死,临阵投降,害了数万大景将士与百姓。”   “你父乃大景千古罪人!”   九年前,越国大军来势汹汹,敌众我寡,扬州的处境是难,可台陵城易守难攻,顾策并非没有别的路可选,却最终一意孤行地选了开城门降敌。   说穿了,还是他顾策贪生怕死。   汪南想到了什么,眸中闪现出一片深沉的阴影,斩钉截铁地说道:“他这种人就该挫骨扬灰,以祭奠数万亡魂,还有什么好祭拜的!”   “与其办什么道场,还不如为那些死不瞑目的亡魂多抄几卷经书,替你爹赎罪才是!”   汪南虽不喜那些高门世家的做派,却也更憎恶顾燕飞这种张扬之人,一个小女子搅风搅雨,先后撸了庾家、冯家,连带朝堂不得安宁。   “汪将军,”顾燕飞凝眸盯着汪南,瞳孔如山泉般清,又似深渊般沉,深邃无垠,慵懒而高傲,“你幼时父丧母亡,流落街头,八岁时被养父收留,但短短一年后,养父家破人亡。”   “你跟随了一名良师投了军,在其助力下,在军中步步高升,可后来良师又死了……咦,似乎还是战死,也算英烈了。”   “啧。汪将军,你破军坐命,这一生注定多有波折,破军星为‘耗星’,主破坏、消耗,平日里还是多多化解化解戾气,以保家人师长安康为好。”   她一只手藏在大袖中飞快地掐算着,声音冷淡而轻缓,字字清晰,有种秋风扫落叶的寒意。   雅座内陡然一寒。   “你……放肆!”汪南满脸阴云,一阵青一阵白,额角一下子暴起根根青筋,有种隐疾与伤疤被人当众揭开的羞恼。   他是在战场上几十年摸爬滚打,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人,愤怒时,嗜血的戾气喷薄而出。   在场其他人所知的汪南是在军中仕途坦荡的建威将军,只知他出身贫寒,却不知他年少艰苦至此。   此时见汪南这副激动的表情,楚佑、袁哲等人如何不明白,顾燕飞全都说中了。   而其他人看向自己的复杂目光令汪南更怒,脸上火辣辣的。   汪南一把抓住佩刀的刀柄,恼羞成怒地就要拔刀……   楚佑在一旁冷眼看着,没有劝汪南,眼角的余光察看着楚翊的一举一动,唇角几不可见地翘了翘。   他倒要看看楚翊会不会为了一个美人得罪了堂堂建威将军。   “刷——”   那把长刀出鞘了一半,寒光凛凛。   顾燕飞藏在袖中的右手抬了起来,指间夹着一道符,往前随手那么一推……   仿佛有一道风凭空而起,她宽大的袖子被风吹得鼓鼓。   汪南只觉得胸口一紧,似有人往自己的胸口狠狠地推了一把,而他的前方明明空无一人。   他被那股看不到的力量推得踉跄往后,跌坐到后方的一把椅子上。   “咣当”一声,他的佩刀摔落在地,长刀出鞘一半,与下方大堂响亮急促的开锣声重叠在一起。   汪南惊疑不定地看着顾燕飞,还没搞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戏开锣了。”顾燕飞一语双关道。   她唇角噙着一抹似笑非笑,平日里的懒散尽数消散,周身的气质清清冷冷,似是一头雪豹露出了她的利爪。   锣声止,大堂中那些喧嚣杂乱的交谈声全都消失,楼下的乐工开弦起鼓,一阵悠悠的弦乐声响起,   戏终于开场了。   楼下的大堂戏子们咿咿呀呀地开唱了,欢喜热闹,雅座内却是气氛僵硬。   “哈哈哈哈……”   看了一出好戏的百里胤连连鼓掌,大笑道:“顾二姑娘,不仅剑法高明,道法亦玄妙!”   百里胤是越国三皇子,根本就不在意他这番话会不会得罪汪南。   此言一出,汪南气息微滞,脸色又沉了三分。   百里胤目光灼灼地盯着顾燕飞,英朗的面庞上毫不掩饰他对她的赞赏与惊艳,只是目光在掠过她身旁的楚翊,心头浮现一丝不快。   自从那日他在金銮殿上提了两国联姻后,这半个月来,楚翊已经数次明示他可以回越国了。   可他就偏不回去。   百里胤对着楚翊挑衅地一笑,走到了楚佑的身边,与他并肩而立,俨然一副共进退的立场。   他越国的帝姬和谁联姻皆可,可以是楚翊,也可以是楚佑。   但是……   百里胤看着顾燕飞的目光又炽热了三分,在她光洁无瑕的莹白小脸上流连不去。   这个小美人实在是有趣,他在越国从未见过这般女子。   他对她势在必得! 第298章   “既然来了,就坐下吧。”楚翊的声音一贯的平稳,不惊不燥,不急不缓。   他的一只手在顾燕飞的手背上按了按,长着薄茧的掌心温暖干燥,透过肌肤、血脉直熨帖至她心底。   这简简单单的一个动作抵过千言万语。   顾燕飞像是被摸顺了毛的猫似的,心头那一丝丝燥火被浇熄了,反手按上他的手背。   楚佑一点也没跟楚翊客气的意思,招呼着百里胤、袁哲等人都坐下。   是啊,这好戏才刚开锣呢。   他的心情比适才更好了,眉眼飞扬,大马金刀地率先坐下了,视线难免看向了这雅座里的另外一人——一袭红衫的夏侯卿。   “这位是……”楚佑上下打量着夏侯卿,觉得此人眼生得很,既不是勋贵,也不是朝臣。   百里胤此前只顾着看小美人,此时才注意到了雅座内这个一袭红衣青年,心里咯噔一下。   夏侯卿既没看楚佑,也没看百里胤,面无表情,并没有因为其他几人的身份有任何动容。   他半垂着眼眸,那纤长浓密的羽睫垂落,在眼窝投下一片浅浅的阴影,衬得他眼尾的肌肤如白瓷般白皙。   他一手执茶杯自顾自地喝茶,另一手藏在宽大的袖中,感觉一股暖流自掌心急速地蔓延开去,流遍全身,让他觉得周身都暖烘烘的,像是浸泡在温泉中似的。   这种感觉很奇妙。   他不说话时,令人只觉得这人倨傲冷漠。   楚佑只看了夏侯卿两眼,很快就收回了目光。   “朋友。”楚翊简简单单地给了两个字。   随即,雅座内就又静了下来。   楼下的戏子们则唱得更热闹了,他们已经唱到了主角刘青霄被未婚妻退婚,又被未婚妻的家人羞辱,气氛之下,毅然发出了“莫欺少年穷”的呐喊声。   一段小高潮引得观众发出一片热烈的叫好声,鼓掌声不断。   袁哲和汪南并没有太在意夏侯卿,也唯有百里胤的表情愈来愈古怪,褐色的眼眸中惊疑不定。   百里胤深吸一口气,蓦地笑了,似是随口一问:“公子翊,敢问你这位朋友贵姓?”   此刻他再也顾不上顾燕飞,眸光止不住地往眼前这红衣男子的身上飘,打量着此人。   这人的体态实在是很像一个人,还有他这双形状优美的凤眼也是。   像,太像了!   楚翊偏过脸,也同样看向了夏侯卿,眼底闪着洞悉的光芒,幽幽吐出了一个字:“夏……”   听到这个字的那一瞬,百里胤是心慌的,心像是被什么击中似的,脑海中浮现了一道戴着漆黑鬼面的身影——天圜司尊主夏侯卿。   可楚翊只说了这么一个字而已。   夏侯卿淡淡地瞥了楚翊一眼,似笑非笑。   是夏,不是夏侯?!百里胤心中混乱,告诉自己,肯定是他想多了。没错,这人不是夏侯卿,夏侯卿怎么可能还在景国呢?!   夏侯卿若是在景国,那么大越那边无人监国,他岂不是白白把机会拱手让给了太子皇兄?!   夏侯卿这个人野心勃勃,颇有几分狭天子以令诸侯的雄心,他不可能会错过这种大好机会的……   “几位客官,酒水来了。”这时,小二步履轻快地进了雅座,精神抖擞地说道,“秋露白、竹叶青、罗浮春、花雕都是我们这儿的招牌好酒,小的就都各拿了一坛过来,客官们试试口味……”   雅座内,酒香更浓。   小二热情地给楚佑、百里胤、汪南等人一一上了酒水,嘴里喋喋不休地说个不停。   但这些声音根本没传入百里胤耳中。   百里胤心不在焉地饮着杯中的花雕,定了定心神,眼角的余光又朝那相貌绝美的红衣青年瞥去,脑子里控制不住地飘出了那个念头:这个人到底是不是夏侯卿?   百里胤太过在意这个人,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执杯的那只手都在细微地颤动着。   顾燕飞眼尖地注意到了这一点,唇角扬了扬。   她接过了楚翊给她倒的一杯竹叶青,不动声色地斜了夏侯卿一眼。   这人怎么就被当成洪水猛兽似的?   虽然这人脾气大,跟老天爷似的阴晴不定,动不动就翻脸,确实挺难相处的,但也没那么可怕吧?   “好!”   下方又爆发了一阵如雷动般的叫好声,如海浪喧嚣不止。   楚佑心不在焉地看了眼下方的戏台,虽没认真看戏,但也约莫能看出这出什么《青霄有路》是以太祖皇帝为原型编的戏本子。   想到太祖皇帝,想到《太祖手札》,楚佑的心底浮现一丝焦躁的情绪:若是当年太祖肯把《太祖手札》给父皇,局势就不会是现在这样!   甚至于他们大景挥兵南下,一统南北天下,也大有可能!   楚佑的心头燃着雄心壮志,狭长的眼睛精光四射。   他一口饮尽一杯酒水,将空杯置于桌上,冷眼看着楚翊,单刀直入地质问道:“阿翊,你方才去哪儿了?”   “我得到消息,你的仪仗今天去了趟无量观后就回宫了。”   楚佑毫不掩饰他对楚翊行踪的关注,亮得惊人的双眸紧紧锁住楚翊的脸上,语气极为强势,不给楚翊含糊其辞的机会,且有挑衅之意。   在楚佑逼人的目光下,楚翊笑如春风,“仪仗去了无量观,我当然也去了无量观。”语调轻松之极。   楚佑的眼底泛着一丝讥诮的冷意:他这个皇侄倒是敢认!   原本在喝闷酒的汪南闻言眉头皱得更紧了,显然联想到了什么,目光在楚翊与顾燕飞之间来回地扫了扫。   莫非……   “你不会是去祭拜顾策了吧?”楚佑直接说出了汪南心中的猜测,咄咄逼人地追问楚翊。   叔侄俩凝目对视,似在进行着一场无声的厮杀。   楚翊玉石般皎洁俊美的面庞一脸正色,字字清晰地坦然道:“我去无量观自然是为了祭拜顾侯爷。”   楚佑提起顾策时,语含轻蔑;   而楚翊提起顾侯爷时,面带敬意。   叔侄俩泾渭分明,明明相距不过几尺,却像是隔着千山万水,他们的立场彼此对立,注定要争个你死我活。   听到这里,汪南紧紧地捏着手里的酒杯,几乎将之捏碎,面黑如锅底。   气氛转瞬又紧绷了起来,空气中隐有火花四射。   这出戏也堪堪能看了。夏侯卿一边愉悦地喝着碧螺春,一边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里的折扇,此时才开始饶有兴致地打量起这些人。   每个人眼中的算计,每个人心中的追求,每个人眼中的惊疑喜恶……这些全都瞒不过他的眼睛。   他喜欢看戏,喜欢看着别人互相算计、明争暗斗,最好争个你死我活,而他只需高高在上地摆弄乾坤,翻云覆雨。   “啪嗒……”   半枚松子壳骨碌碌地滚到了夏侯卿的茶杯前。   夏侯卿眼尾压了压,下意识地顺着松子壳滚来的方向看了过去,看向了手里捏着一枚松仁的顾燕飞。   也唯独她……   让他觉得看不清、摸不透、辨不明。   顾燕飞对上夏侯卿深黑的瞳孔,先是一脸莫名,跟着恍然大悟地眨了眨眼。   原来他是想吃松子啊!   顾燕飞就体贴地把手边的那碟松子推给了他,心道:这姓夏侯的虽然没那么可怕,但麻烦真是真的麻烦!想吃松子就直说啊,老爱让人猜来猜去的。   夏侯卿垂眸看着那碟松子,嫌弃地撇嘴。   但过了一会儿,他还是慢慢地伸手拿了一颗松子,也只有那么一颗,还是用指尖捏起来的。   再轻轻一捏,松子壳就破了,露出其中一粒洁白如玉的松仁。   不知道第几次看向夏侯卿的百里胤也看到了他吃松子的一幕,手中的那个白瓷酒杯停顿在了半空中,手忽然就不抖了。   这位夏公子绝对不可能是夏侯卿!百里胤如释重负地想道,又给自己斟了杯酒。   雅座内静默了半晌,最后是楚佑的长叹声打破了沉寂。   “阿翊,”楚佑板着脸,以长辈训斥晚辈的口吻对楚翊道,“这就是你的不对了。”   “你身为皇子,代表就是皇家,是朝廷,岂能去祭拜一个叛将!”   “这件事一旦传扬出去,影响的可是朝廷的威信!”   楚佑一派正气凛然地说道,带着胜利者的高高在上。   旁边的袁哲眸底掠过一抹精光,唇角在酒杯后翘了翘。   大皇子自去岁回京后,行事滴水不漏,今日听闻他去无量观祭拜顾策时,袁哲也有些不敢相信。   他们几人本来在龙阙酒楼喝酒的,袁哲当下就与楚佑商议,决定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临时带着汪南、百里胤来此堵大皇子,想打大皇子一个措手不及……   楚翊也凝视着楚佑的眼睛,淡淡地反问道:“皇叔,当年先帝可曾说顾侯爷是叛将?”   “……”楚佑唇角一僵,狭长的眼眸晦暗了几分。   不仅是他知道,在场众人都知道先帝不曾说过,袁哲和汪南其实也看不明白先帝为什么会将这样的弥天大罪轻轻揭过。   “先帝可曾说了?”楚翊又问了一遍,语气明明温和,却透着几分步步紧逼的味道。   “……”楚佑无言以对,强行绷住了面庞。   “皇叔的记性不太好啊。”楚翊微微一笑,似笑非笑。   他举杯饮酒,举手投足间透着股温和澄澈的气质,好似春风化雨,又似一丛青竹,干净得不染尘埃,让人看着他时很难怒目以对。   听着这对叔侄你来我往的机锋,汪南心里的怒火节节攀升着,强压着,眼角每每瞥过地上的佩刀,脸色就又难看了三分。   可他又拉不下架子去捡地上的佩刀。   汪南仰首将杯中的烈酒一口饮尽,粗率地以袖子擦了擦嘴角。   楚佑的目光始终死死地盯着楚翊,眸色阴鸷,又问道:“莫非你是觉得九年前顾策降敌之事有冤屈,想要给他平反吗?”   他的语气极为缓慢,一字一句,铿锵有力,明显是说给在场其他人听的,也等于把楚翊架了上去。   汪南就在这里,今天楚翊敢说顾策有冤屈,明天汪南自会把这件事闹得朝堂皆知。   楚佑的眸底闪现几分期待之色,汪南含着不满的目光像刀子似的刮向了楚翊。   面对如此局面,楚翊仍是神色沉静,字字清晰道:“不平反。”   楚佑一怔,略有些失望,心里暗自冷笑:他这皇侄也不过如此,终究也不敢为了一个女子冒天下之大不韪。   下一刻,楚翊清润和煦的嗓音再一次响起:   “是正名。”   “正顾策清白之名。”   即便外面喧嚣不已,他的声音却清晰地响彻整间雅座,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啪!”   楚翊的最后一句话彻底激怒了汪南,他突然爆发起来,一掌重重地拍在了桌上,拍得他手边的酒杯震动了一下,酒液从杯中洒溅出来。   酒液溅湿了桌面与他自己的手背,其中一滴恰好落在了夏侯卿的大红衣袖上。   簇新无瑕的衣袖上一下子就多了一个深色的水渍。   脏了!   完了!   顾燕飞眼看着惨剧发生,表情瞬间变得很古怪。   夏侯卿周身的气质霎时间变了,慢慢地朝汪南看了过去。   那双妖魅的凤眼透出十足的侵略感,此刻,秾丽的眉眼微微往下一压,便现出一种由内至外的杀意。   这双眼睛不像人眼,反而像是毒蛇的眼,没有丝毫属于人类的情感,只有一种毁天灭地的情绪,仿佛他一念之间就会一言不合地把在场所有人都杀了。   好不容易才安心的百里胤心肝猛地一颤。   他又慌了一下,手里的酒杯不太稳地放在了桌上,发出有些刺耳的咯噔声。   这个眼神实在是太像夏侯卿了!   百里胤心慌意乱,连酒也没心思喝了,不住地朝那一袭红衣的青年看了一眼,又一眼,越看越觉得眼熟。   眼神像,姿态像,那股子高高在上的轻蔑与视人命如草芥的残忍更像!   怦怦怦!   百里胤不由心跳加快,心如擂鼓,心中像是有无数只蚂蚁在爬似的。   他已经没空在意楚佑、楚翊他们到底在说些什么了。   与此同时,楼下的大堂传来了一阵疾风骤雨般的弦乐声,快节奏的乐声令听戏的客人们血脉偾张。   狂怒中的汪南又是一掌重重地拍在了桌上,也没在意自己的手上沾到了溅出来的酒液,抬手指着楚翊,拔高嗓门质问道:“顾策害人无数,何来的清白?!”   “黑的,是洗不白的!”   “此事末将绝对不会坐视不理!!”   汪南最后这句话等于是向大皇子宣战了。   楚佑与袁哲无声地对视了一眼,将眼底的志得意满小心翼翼地收好,下一刻,只见汪南脸色铁青地起了身,对着楚佑、袁哲、百里胤团团地拱了拱手,算是告别。   “告辞!”   接着,他就大步流星地往外走去,头也不回,留下一道怒气冲冲的背影。   楚佑静静地看汪南离开,既不劝,也不留。   他执起酒杯,看似悠然饮酒,其实在不着痕迹地查看楚翊的神情。   眼见楚翊连眼角眉梢都不曾动一下,依然是气定神闲,楚佑捏着酒杯的右手微微收紧,想起了首辅萧奉元对楚翊的评价:   “王爷,您过于急躁了,比不上大皇子喜怒不形于色,荣辱不惊。”   乍听闻这句话,楚佑雷霆大怒。   可现在看着云淡风轻的楚翊,楚佑终于意识到了一点。   首辅说得没错。   楚翊放下了手里的青花瓷茶盅,淡淡地对着刚走到了雅座门口的汪南开口道:“宣仁六年,越国大军突袭扬州,顾策以四万兵力镇守扬州两年,大退越国大军,守住了大景国门。”   “宣仁九年,辽东山匪为患,村镇十室九空,各个山寨彼此勾连,颇有自成一国的趋势,顾策领旨剿匪,短短一年,辽东安稳。百姓感念顾策的恩德,家家为他立了长生牌位。”   “宣仁十一年,西戎攻打益州,益州总兵右毕阵亡,我军伤亡惨重,是顾策从扬州驰援益州,重挫西戎大军。”   楚翊所说的这一桩桩、这一件件,在场大部分人都知道。   顾燕飞也从顾渊那里听说过这些事。   也包括九年前,也就是宣仁十二年扬州的那一战。   那年,越国大军重兵围困扬州台陵城,也切断了后方补给。   八百里加急的求援战报一封封地送至朝堂,先帝起初想调益州兵马驰援,可益州叛乱,益州布政使和总兵被杀,先帝就临时派了卫国公率一万禁军去益州驰援,并主持大局。   彼时,本该由先帝下旨禁军三大营驰援扬州,可先帝因为益州叛乱生惧,生怕京城空虚给人可乘之机,迟迟不肯驰援扬州,一心想着与越国议和。   整整三月,台陵城孤军奋战,死伤无数,城内缺将士、缺兵器、缺粮草,将士、百姓到了食树皮果腹的地步……   再后来,顾策的头颅就被越人用匣子送来了京城。   顾燕飞拈起一枚松仁,轻轻一捏,力道一不小心失控,连带松仁也被捏碎。   袁哲轻轻扯了扯唇角,端起酒杯,在一旁冷眼看着、听着,心道:的确,顾策也曾璀璨、闪耀过,只可惜,再多的战功也抵不过一次的不忠。   “敢问汪将军,当年赵老将军是如何评断顾策的?”楚翊用平静的语调问道。 第299章   早在楚翊说到辽东山匪时,走至雅座口的汪南已经停下了步伐,此刻当他听到赵老将军时,高大的身躯剧烈地震动了一下,双手猛然握成了拳。   赵老将军对他来说,亦师亦父亦友,对他有再造之恩。   赵老将军在世时曾以“出将入相,才兼文武世无双”来评价顾策,极致赞赏。   当时,汪南曾信了。   就像他信老将军过去与他说的每一句话一样。   然而,赵老将军在九年前战死了,战死在了扬州。   他是被顾策害死的!   是因为顾策开城门降敌,大景才会战败,赵老将军才会死,死无全尸,连头颅还被越人悬在城墙上示威。   雅座门口的汪南周身释放出一股凌厉的气息,慢慢地,僵硬地转过了身,阴沉的目光对上了楚翊。   他眉间涌出煞气,冷笑了一声,迁怒的目光刮在了顾燕飞的脸上,恨恨道:“是啊。赵老将军信赖顾策,付以性命,却被顾策害死了。”   “老将军这一生,唯一看错的人就是顾策!”   最后一句话他是从牙关中慢慢挤出来的,表情极其愤慨,又带着几分悲怆,几分悔恨。   他气息急喘,脖颈上根根青筋隐现,双眸灼热似火,锐利如刀。   任何人都毫不怀疑,如果顾策现在在他跟前,他会毫不犹豫地挥刀杀了他。   楚翊不躲不闪地迎视汪南那锐利阴鸷的目光,完全没被对方的气势所压倒,神情依然平静,道:“当年的事如何,汪将军你不在,你说了不算。”   “不知是非!”汪南厉声斥道,“大公子,你为了美色,竟然不明是非,不顾大义。像你这样的人,如何为君!”   “大公子,你太让人失望了!”   汪南越说越激动,眼眶中布满了一条条血丝,青筋暴起。   他的心中似有一头狂怒的犀牛在咆哮着,愤怒之外,又夹杂着一丝深切的难以平复的失望。   像楚翊这种公私不分的人竟然是皇帝唯一的独子,是大景未来的天子!   大景的将来危矣!   汪南重重地拂袖而去,觉得这里真是一刻也不能留了。   迈出雅座时,后方响起楚佑的质问声:“那阿翊你觉得当年的事,谁说了算?”   “皇叔当年不是也在杨州?”楚翊淡淡反问。   走廊上的汪南脚步略微停顿了一下。   “你这话什么意思?”楚佑瞬间收敛了表情,唇角的笑意消失不见,语气冷硬。   楚翊笑而不语,又端起了茶盅。   雅座内随即一片沉寂,楚佑一瞬不瞬地盯着楚翊,似乎想刺穿他的外表,直看到他的内心,可是楚翊只是优雅地喝茶,表情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连端着茶盅的手都十分平稳,没有丝毫的颤动。   从楚翊的神情中根本看不出什么端倪来,楚佑一方面怒意汹涌,另一方面心中对楚翊的忌惮更深了。   袁哲不露声色地从桌下轻轻地扯了下楚佑的袖子,又干咳了一声,暗示他,既然目的已经达到了,他就不要中了大皇子的计,再冲动行事了。   建威将军汪南虽然没有爵位,却是堂堂从一品武将,在朝中的武将中很有威信,且交友甚广,连在那些勋贵中也是为人赞誉的。   让汪南看到大皇子为了心上人不顾是非黑白,给顾策平反,这就是今天最大的收获。   楚佑自然明白袁哲的眼神是何意,虽然有些细枝末节超出了意料,但大体上的发展还是如他们所愿。   今天这一趟来得是匆忙,但收获甚大……   楚佑牙根紧咬,压下了心头那躁动的野兽,没有再步步逼近。   楚佑幽幽叹了口气,在心里飞快地组织着语言:“阿翊,也不是我这做叔父的不帮你,当年顾策的确降了敌,证据确凿。”   “你不要因为美色而行差踏错……”   他这三言两语等于是把“美色误国”的帽子扣在了楚翊的头上,意指是顾燕飞撺掇楚翊这么做。   “噗嗤。”   顾燕飞清脆的笑声打断了这暗潮汹涌的气氛,让楚佑微微一怔。   顾燕飞笑靥如花,看也不看楚佑,歪着小脸看着楚翊完美的侧脸。   她怎么觉得她的美色还不如他的美色?   他的荣幸。楚翊也是笑,眉目柔和。   这两人旁若无人的样子让楚佑差点掀桌,但又强自按捺住了,目光看向瞟向了百里胤,以为他会有所反应。   可是——   百里胤整个人都魂不守舍的,眼神游移不定,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压根没有去看顾燕飞,而是独自喝着闷酒,一杯接着一杯,喝得有些急了。   楚佑的脸庞又一次僵住了。   袁哲也在看百里胤,眉头轻蹙。   “咳咳。”他把拳头放在唇边,干咳两声清了清嗓子,对着百里胤道,“百里三皇子来京城也有些日子了,觉得京城如何?”   正在喝酒的百里胤这才回过神来,同时尴尬地发现酒杯已经空了,强自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他哈哈一笑,把空酒杯放下了,道:“贵国风光秀美,人杰地灵,就是这美人比不上我们大越。”   “我们大越的美人婉约娴静,楚楚动人,清淡如菊,芳雅似兰,温柔似水。”   “不过……”   说着,百里胤顿了顿,眸底掠过一道异常明亮锐利的流光,一闪而逝,“说到美人,却谁也比不上夏侯尊主。”   这句话只是试探,说话的同时,百里胤的心脏暗自一阵狂跳,面上却不显山不露水的,余光看着距离他不过几尺远的红衣青年,留心他的神情变化。   听到对方提起夏侯卿,袁哲面上也露出几分凝重来,用谨慎的口吻说道:“听闻夏侯尊主常年以面具覆面,从来不曾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   天圜司只授命于越国历代圣人,尊主代代都是以面具覆面,这一点从来不是什么秘密。   对于袁哲的话,百里胤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更多的精力都投向了那位夏公子,见他一动不动,心提到了嗓子眼。   百里胤一咬牙,狠了狠心,做出轻佻的样子,一边去拿酒壶斟酒,一边笑咧咧道:“除了圣人外,还从无人见过夏侯尊主的容貌,但是,凭他这身姿体态,绝对是美人。”   这句话一出,他脖颈的汗毛瞬间倒竖,仿佛感觉了一股沁入骨髓的杀意,执酒壶的手下意识地一抖。   从壶嘴倒出的酒液也随之一颤,洒在了酒杯外。   酒液流淌着自桌面滑落,“滴答、滴答”地溅湿了地板。   百里胤仍是强自镇定地把酒杯斟满,这才又看向了夏公子。   夏侯卿半垂着浓黑的眼睫,表情安然,没有任何的变化,依然在喝茶,流水般的青丝垂在他一侧脸颊边,眼帘抬也不抬,仿佛没有什么比他手中这盏茶更重要的了。   难道刚刚是自己的错觉?百里胤不由想道,在心中安慰起自己:没错,肯定是错觉。   四年前,夏侯卿初任天圜司尊主之位,曾有三四个公子哥当场以轻佻的言语调戏于他,结果这三个公子哥一死两残,血溅宫门。   为了这件事,御史台数个御史联名弹劾夏侯卿,但圣人力保,那几个御史短短几天内就被抄家流放。   从此,再无人敢揣测夏侯卿的容貌、他的身段,畏之如虎。   以夏侯卿的性格,谁敢用这种调戏轻浮的口吻议论他,他怕是要把说话之人以及听到之人全都杀了。   这位夏公子定不是夏侯卿!   百里胤的失态显而易见,楚佑与袁哲自然也注意到了,缓缓地对视一眼,都觉得百里胤对这位夏公子过分在意。   楚佑心里奇怪,也朝夏侯卿看去,疑云丛生。   这位夏公子确实相貌出众,堪称绝世之姿。   但百里胤贵为越国三皇子,那也是阅美无数,至于因为这位夏公子这般失态吗?   袁哲长袖擅舞,含笑道:“这美人大江南北各有特色,江南女子婉约,西北女子豪爽大气,京城的贵女也是各有千秋,书香门第的才女知书达理,勋贵人家的贵女最是肆意洒脱……”   他试图引导百里胤看向这里唯一的一名京城女子,以此把话题接到顾燕飞的身上,可惜,百里胤失魂落魄的,似乎三魂七魄丢了一半似的,完全没注意袁哲又说了什么。   百里胤的脑子里一直在想夏公子和夏侯卿,一会儿觉得是他,一会儿又觉得不是他。   这种悬而未决的感觉太糟糕了,让百里胤真恨不得去取个面具往对方脸上戴。   袁哲:“……”   袁哲的表情僵了一瞬,百里胤出人意料的态度让他原本准备好的话都说不下去了。   下头大堂的戏越唱越热闹,扮演刘青霄的武生先是得美人的芳心,后又斩蛇起义,一番慷慨激昂的唱词直把人唱得热血沸腾,一呼百应。   眼看着一代大帝即将崛起,而他从前的未婚妻家却是没落了,家族被流匪几乎屠了满门。   两相对比,令代入刘青霄的观众们全都觉得痛快。   对刘青霄来说,这一日,意义非凡。   袁哲朝下方戏台上美人在怀的刘青霄看了一眼,心念一动,又道:“吾国太祖皇帝曾云:有花堪折直须折,各花各有各花香。”   “太祖还说,不止芳华少女是花,慕艾少年也是花。”袁哲微微一笑,悠然扇着手里的折扇,“每年在国庆那日的‘百花宴’就是太祖的主意,广邀京中各府的未婚男女赴宴。”   他这番话总算唤回了百里胤的些许注意力。   百里胤被挑起了一些兴致,将那句“有花堪折直须折,各花各有各花香”重复了一遍,抚掌赞道:“贵国的天历帝实在是个妙人。”   “我记得,再过几日就是贵国的国庆了吧?”   大景的国庆是太祖皇帝所设立的节日,定在大景建国那日,是大景独有的节日,比如在越国以及前朝,都是以当朝天子的万寿节作为举国欢庆之大事。   “确实。”袁哲唇角翘了起来,“这是我大景从太祖皇帝起,持续五十年的庆典了。”   “当年太祖皇帝可是亲口说了,若是在百花宴上,哪家俊小伙得了哪位姑娘的芳心,他可以立刻为其赐婚。这些年来,百花宴也成就了不少金玉良缘啊。”   百里胤挑眉道:“呦,这习俗倒是有趣了,与我大越西南娲族的走婚习俗也有几分异曲同工之妙,合则来,不合则散。”   “人生在世,当如是。”   袁哲但笑不语,心里对百里胤所言不以为然,甚至带着几分轻蔑,但他自然不会将此表露出来。   “百里三皇子届时可要一同去天和园?”楚佑适时地提出邀约,眼神意味深长。   百里胤自然能感觉到袁哲与楚佑一唱一搭别有用心,朗声一笑,举杯应下:“好,吾定要凑凑这热闹。”   他眸底藏着一抹焦虑,努力稳定着心神,若无其事地又望向了顾燕飞,笑得放荡不羁,问道:“顾二姑娘,应当也会去吧?”   他用那种仿佛锁定了猎物的目光深深地注视着顾燕飞,自信傲然,也同时在挑衅着在场的另一个男人。   百里胤笑得豪爽,可另一只空闲的手却是在桌下不自然地抽搐了一下。   楚佑与袁哲再次互换了一个眼神,无声地交流着,决定今天点到为止。   “我为何要告诉你?”顾燕飞托腮看着百里胤,小脸上带着几分骄纵,几分恼意,“你们几个真是吵死了,到底听不听戏,不听可以走了!”   “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真是烦人。”   她板起了脸,似乎对在场这些人全不看在眼内,一番言辞近乎傲慢,但即便如此,她的声音依然如莺啼般清脆婉转。   袁哲闻言面色微微一沉。   他是袁家下一代家主,姑娘家在他跟前个个都表现得温婉贞静、落落大方,还是第一次被人这般对待。   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袁哲心里暗道。   他是世家子,自然不会与一个女子计较,深沉的目光看向了楚翊,想看看他会作何反应。   楚翊笑容温和,直接下了逐客令:“几位若不看戏,就请回吧。”   静了一瞬后,楚佑不怒反笑,只是笑意未及眼底,瞳孔黑幽幽的,冒着一丝丝冷意。   “百里三皇子,”楚佑剑眉一挑,惋惜地对百里胤笑道,“贵国诚意与我大景联姻,只可惜,我这侄儿已有了心上人,怕是娶不了贵国的帝姬。”   “但大公主也快及笄了吧,倒是和百里三皇子极为般配。”   楚翊已经拒绝了大越的帝姬,那么,楚翊还能拒绝把公主远嫁吗?   大公主现在是还小,但是,人总会长大的是不是,再过个三四年也差不多了。   楚佑唇角微翘,一副挑衅的姿态,目光逼人。   然而,楚翊面不改色,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太祖皇帝有云,大景女永不和亲。”   五十几年前,皇朝初建,局势不稳,百废待兴,可北狄人蠢蠢欲动,边关时不时有战事。   当年就有一名文官在早朝时提出,可以仿前朝送公主前往北狄和亲,还正气凛然地说什么多少男儿为国为民战死沙场,马革裹尸,这女子也当为了国家兴亡而牺牲,一人和亲可保千千万万景国人免受战火,是舍小取大。   当下,太祖皇帝就指着此人的鼻子破口大骂了一顿,说他们这些读孔孟之道、讲究孝悌忠信礼义廉耻的大男人,既要求女子在闺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要她们相夫教子,现在又要求她们为国牺牲,那还要男人做什么?!女子既然都相夫教子了,那么她们的夫、她们的子不去为国牺牲,是留着吃干饭吗?!   太祖这番话就差直说,那个提议和亲的文官就是一个“只会吃饭不会干事”的无用之人,羞得那个文官差点就要当朝撞柱。   这件事在《太祖起居注》也是有记录的。   楚佑自然也知道太祖皇帝的这句话,可是……   “这世上的规矩哪有一成不变的。”楚佑似笑非笑道。   太祖皇帝也希望先帝别娶世家女,但先帝还是娶了。   太祖皇帝也曾说过质子是极大的耻辱,但楚翊还是做了八年的质子。   这朝堂可不仅仅是皇帝一人的朝堂。   “啪啪!”   楚翊轻轻击掌两下。   很快,刚刚那个小二就闻声而来,笑呵呵地问道:“客官有何吩咐?”   “请这三位贵客出去。”楚翊吩咐小二道。   “……”楚佑眉睫一跳,面带怒色,他可丢不起这个脸。   左右今天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多留无益。   楚佑振衣而起,表情冷硬,面对百里胤时,语气还算客气,“百里三皇子,我们走。”   百里胤慢悠悠地起了身,慢悠悠地对着楚翊与顾燕飞拱了拱手:   “后会有期。”   动作与声音看似从容不迫,游移的目光却在往在场另一个人的身上瞟。   百里胤紧跟在楚佑身后也离开了,迈出房门时,他终究是忍不住朝一袭红衣的青年又望了最后一眼,眸光惊疑不定。   待袁哲出去后,房门就被关上了,雅座里又只剩下楚翊、顾燕飞与夏侯卿三人,只是地上多了一把之前汪南留下的佩刀。   顾燕飞托腮盯着夏侯卿看了看,脸上丝毫不见之前的不耐。   空气中那种剑拔弩张的气氛随着几个不速之客的离开,消失于无形。   下方的弦乐声由急变缓,轻松欢愉,声声逸扬,宛如无数鸟雀齐声欢唱。   顾燕飞像是想到了什么,弯唇一笑,眸中似有灿烂星光流转,幸灾乐祸地凑过去对着楚翊的耳朵说悄悄话:“百里胤死定了。”   他敢当着夏侯卿的面调戏夏侯卿,真是不知死活!   楚翊一本正经地点点头,也做出附耳的样子,含笑附和道:“确实。”   “应该活不过三日吧。”他轻轻巧巧地说道。   两个人就像是在说悄悄话,却压根儿没有刻意压低声音,一唱一搭,显然是故意说给自己听的。   就像是刚才这两人一唱一搭地赶走了康王他们一样。   “……”夏侯卿脸色都泛青了,紧紧地捏着手里的杯子,捏得几乎要碎了。   他妖魅的凤眼斜勾出刀锋一般的冷意,狠狠地刮在顾燕飞与楚翊的脸上。   顾燕飞惊艳地看着他周围那翻腾的血红色气运,张扬得几乎要把整间雅座都映红了。   “真好看!”顾燕飞由衷地叹道,眼眸亮晶晶的。   在夏侯卿看来,她此刻的眼神就跟她平日里看那只蠢猫没两样,眼角细微地抽了一抽,忍无可忍,红艳的薄唇间吐出一个字:“滚。”   顾燕飞也不惧,“噗嗤”地莞尔一笑,笑得愉悦极了。   璀璨的笑靥荡漾在她精致的小脸上。   夏侯卿:“……”   夏侯卿罕见地怔住了。   对于旁人的恶意,哪怕只是一丝一毫,他都能够感受得出来的。   从来没有人像顾燕飞这般对他,她不惧怕他,她不厌恶他,她也不敬畏他……她对待他,随性肆意,心无旁骛。   夏侯卿的眸中闪过一抹近乎妖的阴影,似乎回忆到了什么。   在他的人生中,人与人之间从来都是利用。   可是,从顾燕飞的身上,他看不到那种丑陋的情绪,眼前的这个少女配得上“光风霁月”这四个字。   与他,截然不同。   可明明从她的出生开始,就已经陷入了一场肮脏的泥潭,就像他,从出生便是一场利用与算计而已。   夏侯卿的眼神有一瞬间的茫然……   这让他周身的气质看着与平日里不太一样,但也只是那短短的一瞬而已,很快,他就又是那个刀枪不入的夏侯卿了。   楚翊:“……”   楚翊慢慢把顾燕飞纤细的肩膀转了过来,让她的脸面对着自己。   “我也很好看。”楚翊一本正经地说道。   他的眼睛凝视着她的眼睛,两人的眼眸相距不过三寸,彼此近得感受到对方的气息。   “……”夏侯卿唇角一抽。   顾燕飞果然盯着楚翊看了,一眨不眨。   青年面如冠玉,难描难绘。   好看,真好看!   顾燕飞忽然想起,大师姐曾对她说,男人长得再好看也没用,找道侣还是要看人品与性格。   可是,她觉得大师姐说得不太对,好看很重要的。   楚翊满意了,勾唇笑了。   雅座内的气氛染上了几分柔软的旖旎。 第300章   什么玩意?!夏侯卿差点没把杯子朝这两人扔出去。   这时,下方的戏台安静了下来,吟唱声与丝竹声全都停了下来,第一折 戏落幕了。   掌声如雷动,那些客人如沸水般喧嚣了起来,嘈杂不堪。   “吱呀”一声,雅座的窗户被关上了,也挡住了下方的目光。   心烦意乱的百里胤正站在天音阁大门口,仰首望着,眼睁睁地窗户关闭,呆立片刻后,魂不守舍地走了。   这扇窗户关闭后,就再没打开过。   哪怕是第二折 戏开始,窗户依然紧紧关闭着。   直到一个时辰后,楚翊才把顾燕飞送回了顾府。   此时已是夕阳西坠,火红的云霞像火烧般铺在天际,把屋顶、树木都染成了红色。   “喵喵喵!”   她一回到玉衡苑,三花猫就乳燕归林般朝她扑了过来,义正言辞地叫嚣着,斥责着,质问顾燕飞丢下猫一个人跑去玩了那么久。   猫绕着顾燕飞走了三圈,也叫了三圈,顾燕飞一把将猫从地上抓了起来,笑眯眯地说道:“你去天音阁玩两天好不好?”   顾燕飞笑得眉眼弯弯,慧黠之情溢于言表。   这猫真是最近娇惯得不行,瞎讲究,穷讲究,这都是夏侯卿害的……咳咳,不对,她说了把猫借给夏侯卿玩的,她是个讲信用的人。   “喵!”晴光碧绿的眼睛瞬间亮了,如碧绿的宝石般熠熠生辉,乐得两腮的几根白胡子颤颤巍巍。   对它来说,天音阁就意味着好吃的!   晴光乐坏了,在顾燕飞的怀里撒娇地蹭了蹭。   太好了,它可以去蹭吃蹭喝了。   “喵喵喵……”   顾燕飞伸指在猫的额心轻轻地点了点,叮嘱猫道:“盯着他……让那姓夏侯的家伙不许饮酒,让他把符带着。”   “喵喵!”   猫愉快地应了,迫不及待地从顾燕飞怀中跳了下去,轻盈地落地,翘着猫尾巴飞快地走了,头也不回。   三花猫就这么走了,一路上又是跳墙,又是爬树的,又是攀屋顶……不过花了一炷香功夫,就抵达了天音阁。   猫熟门熟路地从窗口窜入了二楼的某一间雅座中。   雅座中只有夏侯卿一人,正在独酌。   一道以朱砂绘就的符箓赫然被压在酒壶边的大红折扇下。   猫轻盈地落在了高脚花几上,歪着脑袋,“喵”了一声。   一人一猫四目相对。   夕阳的阳光下,猫的瞳仁在碧绿通透的眼珠里几乎缩成了一条细线,有种野兽般的冰冷。   “……”夏侯卿当然也看到了猫,手里的酒杯停在了半空中。   眼中刚刚浮起一丝迷恋之色,下一个瞬间,他的眼神挣扎了一下,漆黑的凤眸又恢复如常。   猫从来不把自己当外猫,又是一跃,轻快地飞跃到了夏侯卿身边的桌上,然后把毛绒绒的猫脸凑了过去,粉色的鼻头嗅了嗅。   猫的白胡子也随之颤了颤。   它又伸出粉舌舔了舔酒杯中的酒液,一张圆滚滚的猫脸瞬间皱了起来。   它飞脚一踹,就把夏侯卿手里的酒杯给踢了出去。   “砰!”   酒杯落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酒液与无数碎瓷片四溅开来,撒得满地都是。   夏侯卿:“……”   夏侯卿的瞳孔微微翕动了一下。   既然顾燕飞不会调教猫,不如他替她管教一下好了,这身毛那么会掉,干脆都剃了吧!!   夏侯卿看着猫,眯眼笑了,透着毫不掩饰的恶意,一股冰冷的气息骤然释放出来。   猫当然感觉到了那股子危险的气息,瞬间炸了毛,从脊背到尾巴的毛全都像刺猬似的炸了开来,拔腿就跑。   炸毛的猫就像是个毛绒绒的团子似的弹了起来,眼珠子也瞪得浑圆浑圆。   “……”夏侯卿低低地轻笑出声。   那“呵”的一声轻轻柔柔地回荡在雅座间。   猫在几步外倏然停住,回过头来,谨慎、提防地看着夏侯卿,尾巴前端抖了抖。   见对方没反应,它又走近了两步,尾巴又抖了抖,然后渐渐地翘了起来,笔直得快要翘上天了。   嗯,它果然是魅力无边,举世无双!   是啊,这世上怎么会有人不喜欢它呢!   猫轻轻一跳,再次回到了桌上,慢悠悠地舔了舔前爪给自己洗脸,眼角偶尔瞟夏侯卿一眼。   夏侯卿慢慢地整了整衣袖。   等确定自己安全无虞,猫又开始得寸进尺了,在桌上绕了半圈,爪子扒啊扒拉地,将那把大红折扇扒拉开去,接着低头叼起了那张符纸,轻快地甩着鸡毛掸子似的长毛尾巴。   它将那张符纸叼到了夏侯卿的手边,“喵”地叫了一声。   叫声软绵绵的,娇滴滴的,颇有几分邀功的意味。   那道符纸的一端湿哒哒的,沾了猫的口水。   这猫太不讲究了!夏侯卿看着猫,嫌弃地撇撇嘴。   但他的手还是伸了过去,口是心非地捏住了那张湿了一半的符纸,甩了甩,又甩了甩。   “喵呜~”晴光愉快地叫了一声,用毛绒绒的脑袋蹭了蹭夏侯卿冰冷如雪的手背。   长毛猫毛绒绒的,暖呼呼的,像是一个暖融融的手炉。   他指间的那道符纸同样暖烘烘的。   无论春夏秋冬,他的指尖总是冰凉冰凉,而这会儿身体渐渐地暖了起来,似有种从四肢到心头都开始变暖的感觉……   “真暖。”   夏侯卿近乎无声地说道,不知道是在说猫,还是在说符。   这一瞬的眼神柔和得不可思议,但也只是一闪即逝,随即那双凤眼又变得深邃如夜。   猫觉得这当然是在说自己,“喵喵”地连续叫了好几声,既骄傲,又自信。   很快,一阵步履匆匆的脚步声来了,雅座中便有人进进出出,小鱼干、羊奶、鸡肉干、炉子、猫窝等等一样样地被抬了进去。   窗外的夕阳一点点地西坠,天色越来越暗,夜幕降临了。   顾燕飞一觉醒来,已经是次日,天色大亮,睡得很饱。   没有猫在黎明的晨跑声与喵喵声,她睡得安稳极了,一脚睡到了日上三竿。   睡饱了的顾燕飞精神奕奕,卷碧却是面有焦虑之色。   她其实早就等了好一会儿,见顾燕飞终于醒了,连忙禀道:“姑娘,外头有人在闹事。”   卷碧手脚利落地白巾浸湿绞干,递给顾燕飞擦脸。   “闹事?”顾燕飞一边洗脸,一边随口问道。   “是啊。”卷碧噼里啪啦地说道,“半个时辰前,有人来府门前吵闹,丢果皮、菜叶,口口声声地喊着先侯爷叛国,让顾家滚出京城。”   “门房说,暂时把府门关闭了,但现在还有人围在门外吵闹不休。”   “大爷不在,门房那边就禀到姑娘这里来了。”   自侯府分家后,府中的下人们就开始改成顾渊为“大爷”。   顾燕飞随手把白巾丢进了铜盆里,理了理头发,又抚了抚衣裙。   父亲的事都整整九年了,到现在,还有人特意跑来吵闹,可想而知,定是有人在煽风点火。   “姑娘,该怎么办?”卷碧手足无措地问道。   “不用管。”顾燕飞在窗边坐下,本打算开始用早膳。   她只有一张嘴,去对上千万人的嘴,这是最不明智的。   “是。”卷碧讷讷应了。   她正想伺候顾燕飞用早膳,却见才刚坐下的顾燕飞又蓦地起身了,一言不发地往外走。   顾燕飞大步流星地往屋外走去,步履飒爽不失轻盈,瞳孔如一潭静水。   虽然不理智,但是,凡事不能都以理智来论。   她心里头不舒坦,就不想憋着,忍着。   卷碧慢了一拍,看着顾燕飞挺拔的身姿,隐隐猜到了什么,赶紧跟了上去3。   主仆俩一路走到了大门附近,远远地,就能听到府外嘈杂的喝骂声:   “顾策叛国投敌,简直卑鄙无耻!”   “无耻叛国贼就该千刀万剐,挫骨扬灰,永世不得超生!”   “顾策就是千古罪人,对不起大景,对不起父母,对不起扬州百姓!”   “……”   外面的骂骂咧咧声此起彼伏,如海浪般一浪接着一浪,从声音来听,外头至少围着几十人。   门房以及几个婆子就在大门附近,见顾燕飞来了,纷纷行礼:“二姑娘。”   话音还未落下,一个臭鸡蛋突然就从府外越过高高的围墙飞了进来,“啪”的一声砸在了青石砖地面上,碎裂的臭鸡蛋散发出一种不可名状的气味。   众人纷纷皱眉,做掩鼻状。   顾燕飞淡淡地吩咐道:“开门。”   门房看了看地上的蛋液和鸡蛋壳,担心外头那帮蓄意闹事的刁民冲撞到顾燕飞,不由迟疑了一下,但还恭敬地应了命:“是,二姑娘。”   于是,“吱呀”一声,顾府簇新的朱漆大门打开了。   顾燕飞一眼就看到围在大门口的几十个男女老少,形貌不一,一个个吹胡子瞪眼,气都满脸通红,捶胸跺脚,把大门口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门口的地面上多了不少菜叶瓜皮,一地狼藉。   看着顾府的大门开了,那些围在门口的百姓全都吓了一跳。   骂归骂,他们可没想到顾府里头的人会出来,全都怔怔地看着一个身穿雪青色衣衫的少女迈过高高的门槛从府内走了出来。   清丽的少女五官精致,如明珠,似美玉,清雅不可方物,衣着打扮十分素净,雪青色的襦裙流泻出如水迤逦的纹路,泛着月华一样的光泽。   春风吹过少女乌黑的鬃角,将她的衣裙卷得猎猎作响,乍一看,少女的周身有种谪仙般的风华气度。   这位姑娘可真漂亮啊,就像是仙女下凡似的!   府外围的这些人呆呆地看着顾燕飞,大都露出惊艳之色,也有好些人的脸上露出几分畏惧之色,甚至有人下意识地退了好几步。   民畏官是天性。   人群中,不知道是谁扯着嗓门问了一句:“这是不是顾策的女儿?”   “是!”另一人肯定地应道,“肯定是她!”   紧接着,其他人又七嘴八舌地骂了起来:“她爹叛国,这就是叛国贼的女儿,有其父必有其女!”   “没错,因为她爹的缘故,扬州死了那么多人,父罪子偿,她也是罪人!”   “就是就是。她父亲犯下弥天大罪,她该为父赎罪才是,凭什么还在这里过好日子!”   “滚!”   “顾家人滚出京城!”   “……”   这些人越骂越激动,一个个昂首挺胸,觉得自己是正义的,而顾府那边的人都是对不起大景的罪人。   卷碧听着,一张小脸不由涨得通红,为自家姑娘觉得委屈,觉得义愤,小嘴微张,想说什么,就听顾燕飞先她一步道:“闭嘴!”   顾燕飞的心里有些懊恼:早知道就不把猫给夏侯卿了,这会儿还能派上点用场。   她的音调很轻,声线清冷出尘,一字一句砸在众人的耳朵上,像是能够直击人的灵魂般,带着一种可以洗涤心灵的奇妙力量。   这是上次救了那些孩童得的功德,是这个小世界的天道回馈给她的。   府外那些嘈杂的声音一下子消失了,府外的那些人全都像是哑巴似的,周围静了下来。   卷碧以及门房等人震惊地看着这一幕,有种不太真实的感觉,目光齐齐地涌向了顾燕飞。   “我的父亲没有叛国。”顾燕飞字字清晰地说道,眸中似有凛冽之气。   这句话似有振聋发聩之效,府外的那群人更静了,街道上安静得像是时间停止了一般。   在一阵漫长的寂静后,一个身形伛偻、头发花白的灰衣老者拄着拐杖从人群中走了出来,步履微微颤颤。   那灰衣老者发须直喷,颤巍巍地指着顾燕飞怒骂道:“老夫的两个儿子当年全都在顾策的麾下,被南越人生生地活埋了。”   “老夫膝下就这么两个儿子,死的时候一个三十岁,一个才十八岁而已,老二他甚至还没成亲……他们还那么年轻啊。老夫甚至没法替他们收尸,他们如今怕是成了孤魂野鬼!”   “这都是顾策造的孽!”   灰衣老者声音沙哑,这一字字、一句句都像是从胸腔中喷发出来,语气中的悲愤与苍凉深深地震动了周围的其他人。   他将手里的拐杖重重地往地上一杵,发出“咚”的一声响。   这一声如同一击重锤敲打在众人的心头,令众人浑身一颤,也觉得感同身受,纷纷对老者报以同情的目光。   这世上最苦的事,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   一个干瘦的老妪走了过来,好声劝了一句:“老大哥,节哀顺变。”   “老夫如何节哀顺变!”灰衣老者眼睛通红,胸膛剧烈地起伏不已,咬牙切齿地说道,“顾策罪大恶急,就该下十八层地狱,受万人唾骂,可顾家却要给顾策平反,老夫绝不答应!”   说到顾策,老者越说越是气愤;想到儿子,老者越想越是心痛。   老妪满脸同情地看着他,叹道:“老大哥,是非公道自在人心,谁都知道顾策降敌……”   “公道?顾策都能平反,这世道哪里来的公道!”灰衣老者声音嘶哑地扯着嗓门厉声道,表情从极致的愤怒转为绝望,双眼像是染了血般。   这些个权贵,自己养尊处优,就不把他们百姓的命当命!   老者那蜡黄的老脸上,早已老泪纵横,气息急喘。   “不是平反,是正名。”顾燕飞一字一句地重复着楚翊说过的话,“正家父清白之名。”   “是非功过,不在人心,在于事实。”   “家父无罪。”   顾燕飞说这番话时,一直很平静,也很冷静,定定地凝视着台阶下的这个老者。   她心知肚明这老者是被人利用了,因此也没打算跟个可怜的老人计较。   她暗暗地叹气,端正了神色,提醒对方道:“老人家,你还是赶紧回去吧,你的曾孙今日有血光之灾,别让他靠近水。”   顾燕飞的目光在那老者的子女宫上转了转,收了袖中掐算的手指。   这老人本该是晚年孤苦、无依无靠的命,不仅是长子次子战死沙场,长子留下的长孙也病死了,膝下现在只剩下这么一个曾孙,偏偏他的曾孙命里有一个大劫,还是生死劫,本是早夭的命数。   曾孙死后,老人身心重创……   顾燕飞此话一出,仿佛一记轰雷隆隆地炸响天际。   “你……你……”灰衣老者被顾燕飞这番话气得浑身乱颤,抬手指着顾燕飞,宛如那秋风中的落叶瑟瑟颤动。   这丫头分明在咒他,咒他的曾孙,咒他们家断子绝孙呢!   围在老者身边的那些人瞬间哗然,宛如一枚石子坠入湖水中,湖水荡漾不已。   不少人也同样觉得顾燕飞是在咒人家,对着她投以或愤然或轻蔑或嫌恶的目光。   这个顾家姑娘实在是蛇蝎美人啊,心太狠了!   老者紧咬牙根,忍了又忍,实在是忍不住,提着拐杖朝顾燕飞冲了上去,一根拐杖狠狠地打了过去,眼睛几乎喷出火来。   “姑娘小心!”后方的卷碧紧张地低呼了一声,连忙上前想拦住老者,却已经晚了。   顾燕飞既没躲,也没退,娉婷而立,只是轻轻一拂衣袖。   那根来势汹汹的拐杖在距离顾燕飞的右臂只差半尺的位置停顿了一下。   “……”灰衣老者瞪大了眼,只觉得自己的拐杖像是打在了什么看不见的东西上,又似是被无形的手给托住了。   他一个愣神,手里的拐杖就偏了,打了个空,最后杵在了旁边的台阶上,连带他的身形都因此踉跄了一下,靠着拐杖才勉强稳住了身形。   旁观的其他人只以为是老者想吓唬吓唬小姑娘,没敢真打人,也唯有老者自己知道发生了什么,脊背上一阵发寒。 第301章   “小神仙!”忽然间,人群后方一个尖锐激动的女音骤然响起。   一个中年妇人推搡着周围的人从人群中走了出来,直走到了老者身边,两眼放光地看着站在台阶上的顾燕飞,认出了眼前这个少女是承天门的那个小神仙。   “老丈,这可是小神仙啊。”中年妇人激动地指着顾燕飞,整个人亢奋得不得了,对那灰衣老者道,“顾二姑娘救了大公主,还救了我家栓子以及好多小孩的命!”   “你赶紧回家去吧,小神仙法力无边,她说得肯定错不了,你家曾孙可能真的会出事!”中年妇人好心地劝诫了老者一番。   她那天曾和张书生一起去承天门告御状,是亲眼看过顾二姑娘施展神通的,知道她的本事有多厉害。   妇人的这番话让围观的这些人再次喧嚣了起来,众人皆是有些难以置信,紧接着,就交头接耳起来,一个个看向顾燕飞的目光变得炽热起来。   众人的议论声、猜测声、质疑声此起彼伏:   “这……这真的是小神仙吗?”   “我那天也去了承天门,现在看看,这姑娘似乎、好像、仿佛是有些眼熟。”   “确实眼熟。”   “原来顾府的顾二姑娘竟然是小神仙啊!”   “……”   人群中的一些人说话已经有些颠三倒四了,更有人想到自己刚刚还往顾府丢了菜叶,不由有些紧张。   大门口的气氛在顾燕飞出现后的短短不到半盏茶功夫间,就从原本的剑拔弩张往另一个方向发展了,好几人简直恨不得屈膝跪一跪了。   那灰衣老者脑子里混乱极了,一脸愕然地看着顾燕飞。   他花白的眉毛紧紧地扭成了结,脸庞上的一道道皱纹也随之加深,心里将信将疑:刚刚,他都这么骂顾策了,这位顾二姑娘可是顾策的亲女,她会这么好心帮自己?!   老者死死地盯着顾燕飞,盯得一双浑浊的老眼都有些酸涩了,还是怀疑她是在咒自己的曾孙。   顾燕飞似乎看出了他的疑虑,又道:“根据卦象显示,从你家往南有一条河。”   “你的曾孙下河抓鱼,却被河草缠住了脚……”   说着,顾燕飞微微叹了口气。   “……”灰衣老者双眸猛然睁大,浑浊的眼白上布满了如蛛网般的红丝,脸色瞬间煞白煞白。   没错,他家附近往南不远处确实有一条河。   可是这位顾二姑娘怎么会知道这些?!   她又不认识他,也不知道他的家在哪里,更不会知道,他的曾孙早上曾说过他想吃鱼……   想到这里,灰衣老者几乎要心神俱灭,只是眨眼间,额头上渗出了一片细密的冷汗。   其他人哪怕不用问,也猜到了,一人震惊地说道:“小神仙说中了?这老头家附近真的有条河?”   那中年妇人本想再劝老者几句,却见老者提着拐杖慌慌张张地就要离开,他走得急,双腿颤颤抖抖的,整个人抖如筛糠。   “老丈留步,我让府里的马车送你一程。”顾燕飞开口叫住那老者,“必须赶在日上中天前。”   机灵的卷碧赶紧去令门房准备马车。   包括老者在内的所有人都下意识抬眼去看上方碧空中的灿日,只觉得灼灼烈日不可直视,直炫得人眼花。   老者还有些犹豫,旁边已经有好几人赶紧拉住了他,劝道:“老丈,你两条腿走怎么比得上马车,还是坐顾家的马车吧。”   没一会儿,一辆青篷马车就从顾府的角门驶出,又有一个小厮帮着把那魂不附体的老者扶上马车。   在车夫一下下的挥鞭声中,马车匆匆地沿着远安街远去……   留下的中年妇人等人面面相觑。   经过方才的这件插曲,最开始那种刀光剑影的紧绷气氛不复存在,此时众人看着顾燕飞的眼神复杂至极,不知道是敬仰多,羞愧多,后悔多,还是纠结多。   打破沉寂的人还是顾燕飞,少女的声线清冷而又平稳:   “家父无罪!”   “无论你们是信,还是不信,且等着,看着。”   “各位不要轻易受人挑拨!”   她说话的同时,徐徐地环视众人,清澈如水的瞳孔黑沉沉的,泛着幽幽的清光。   众人全都哑然无声。   顾燕飞又道:“作为顾策的女儿,我一定会给大景一个交代。”   这最后一句话,她说得铿锵有力,不疾不徐,语气没有一点起伏,仿佛已压下所有的情绪。   她看似平静,但唯有她自己知道,她没有那么平静,喉头微微哽咽。   顾策的女儿。   两世以来,这还是她第一次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出这句话。   她,是顾策的女儿。   她,以此为荣。   顾燕飞的瞳孔中闪着隐约的泪光,转过了身,又跨过了高高的门槛。   “吱呀”一声。   顾府的朱漆大门在所有人的眼前重重地关上了,严丝合缝。   自顾家被夺走侯爵位后,大门上就再没了从前代表公侯府邸的黄铜门钉。   门外依然是一地的狼藉,围在大门外的那些百姓全都怔怔地看着前方的匾额和大门。   人群中,不知道谁讷讷地说道:“要不,我们回去吧?先等等。”   “是啊,就算朝廷要给顾……侯爷平反,那也有真凭实据才是。”那中年妇人双目灼灼地正色说道,对顾燕飞信服得五体投地,“顾二姑娘那可是救苦救难的小神仙,小神仙应该能看得到因果定数。”   不少人都频频点头。   忽然,人群中一个年轻的男子没好气地轻哼道:“顾二姑娘是神,可顾策是她爹啊,她当然要帮着她爹,否则,怎么会有一句俗话叫‘帮亲不帮理’呢。”   立刻有人有所动摇,觉得这句话有理,无论顾二姑娘有多厉害,人都是有私心的。   “刚刚顾二姑娘让我们不要受人挑拨……后生,你不会是在挑拨吧?”那头发花白的干瘦老妪警觉地看向了刚刚说话的那个年轻男子。   其他人的目光也齐刷刷地望向了那个穿着青色短打的年轻男子,也都警惕了起来。   年轻男子眼神游移了一下,昂着脖子说道:“什么挑拨?!我也就是说实话。”   “等等!”那中年妇人大步朝年轻男子逼近,眯眼看着他,指着他的鼻子肯定地说道,“刚刚就是你说顾二姑娘是叛国贼的女儿,还说什么有其父必有其女!”   她这么一说,其他人也都回忆了一番,好几人想了起来,纷纷道:“对了,刚刚就是他!”   “刚刚那个臭鸡蛋也是他砸的吧。”   “……”   府外的这些声音越来越激动、高亢,也断断续续地传入了顾府中。   门另一边的顾燕飞只略略停顿了一下,就接着往前走去,打算返回玉衡苑,把外面的这些人抛诸脑后。   此刻的她,已经完全恢复了平静,眸子如春日湖水一般,无波无澜。   “二妹妹!”   远远地,一道着鹅黄色襦裙的少女行色匆匆地迎面而来。   顾云真小跑着朝顾燕飞这边跑了过来,面露焦急之色,关切地问道:“你没事吧?”   顾云真一把抓住了顾燕飞的右胳膊,走得气喘吁吁的。   她一听说消息,就立刻赶了过来。   “我没事。”顾燕飞给了顾云真一个安抚的笑容,“人都散了。”   顾云真上下打量了顾燕飞一番,确定她没磕着碰着,也没沾上任何菜叶什么的,才放心了。   “我去你那儿坐坐。”顾云真笑道,挽着顾燕飞的胳膊往玉衡苑方向走。   春风迎面而来,夹着春华芬芳馥郁的香气,轻轻地拂着两个少女的白皙的面颊。   一路走,一路说着话,言笑晏晏。   “二妹妹,”顾云真笑道,“我本就打算去玉衡苑找你,想问问你,国庆那日你是不是要随驾去天和园?”   “会吧。”顾燕飞不太确定地说道。   “啊!”顾云真收住了步伐,低呼了一声。   “……”顾燕飞眨了眨眼,一头雾水。   “那可得赶紧给你准备那天穿的衣裳、戴的首饰。”顾云真一边说,一边抬手给顾燕飞调整了下鬓角的紫玉兰,少女的面颊如花瓣、似凝脂般娇嫩,仿佛菡萏般能掐出水来,人比花娇。   “不用了吧。”顾燕飞摇头道,“我衣裳挺多的,这一季的春裳才刚做好,挑一身没穿过的衣裳那天穿就是了。”   “姑娘家哪有嫌衣裳多的!”顾云真理所当然地训道,语气带着几分戏谑,伸指在妹妹的眉心轻轻地点了点。   接着,她才正色解释道:“那些新做的春裳都是让你在家里穿的常服,舒适好看就行。你出门赴宴怎么能穿得那么朴素淡雅?”   说着,顾云真还扯了扯顾燕飞那雪青色的衣袖,以实例告诉她什么是“朴素淡雅”。   顾云真觉得自家妹妹实在是太不讲究了,哪家姑娘不爱漂漂亮亮的首饰,就她,周身除了头上那支白玉梅花簪,没戴一点金银首饰。   顾燕飞垂眸看着那绣着银色卷草纹的袖口,心想:哪里朴素啊。   这是分家后做的新衣裳,她压根没管,但顾云真是亲力亲为,这一身襦裙、中衣、腰带乃至绣花鞋全都搭配好的,连绣花的图案都是顾云真亲自选的。   想归想,顾燕飞没敢说,说了恐怕会又换来一顿训。   她笑眯眯地吐舌,卖乖地笑。   “不行。”顾云真斩钉截铁道,“听我的。”   她做了个手势,她的大丫鬟翡翠就凑过来听令。   “你去把程记绸缎庄、如意斋、玉颜记的掌柜娘子叫来。”顾云真吩咐道。   这也就四五天了,现在让府里的针线房肯定来不及做新衣了,还是找外头的铺子直接定制来得快。   在顾云真看来,既然衣裳要新买,那搭配的首饰自然也要新买。   今天的顾府特别热闹,人来人往,随后造访顾府的那些掌柜的全都是大包小包来的,又带了人,又带了物,这时,外头围的人早散了,府外的那些个蔬菜瓜皮臭鸡蛋等等也都打扫干净了。   阖府上下都有了几分欢乐的气氛,一扫上午的晦气。   一卷卷料子摆满了玉衡苑的东次间,杭绸、锦缎、松江细布、细葛、绫罗、织锦等等的料子,姹紫嫣红,看得人眼花缭乱。   那些小丫鬟们比主子们还兴奋,全都帮着一起挑起料子来。   “二妹妹,你看看这卷料子,我觉得这卷樱草色不错,鲜嫩而清新,淡雅而明亮,映得人肌肤白皙。”顾云真扯起那卷紫樱草色料子的一角,在顾燕飞的脖颈与面颊位置比了比。   旁边一个三十岁出头、身上穿着一件酱紫色暗八仙杭绸褙子的精干妇人站在一旁赔笑,天花乱坠地把这卷料子给夸了一通。   “那就这卷吧。”顾燕飞毫不犹豫地点头,朝周围的料子看了半圈,指着另一卷酡颜色料子对顾云真道,“大姐姐,这卷酡颜色适合你,如美人微醺,霞飞双颊。”   翡翠急忙地去把那卷酡颜色的料子抱了过来,欢欢喜喜地说道:“二姑娘眼光真好,这料子真好看,比寻常的酡颜色还要鲜亮一分。”   “……”顾云真却有些犹豫,心里觉得舍不得:这种绸缎是从南越来的香云绸,昂贵稀罕,一卷料子都够她用杭绸给自己做上五身衣裳了。   顾云真正在迟疑着,就听顾燕飞对干练的妇人道:“程掌柜娘子,这卷料子我们也要了。”   “大姐姐,”顾燕飞美滋滋地提议道,“你也做一身吧,你不是说下月上巳节那日我们一起去郊外游春吗?上巳节就该穿得漂漂亮亮,届时,我们俩一人穿一身,别人一看,就知道我们是姐妹。”   此话一出,顾云真心中一动,仔细地打量起了那卷酡颜色的料子。   这料子确实漂亮,燕飞明明挺有眼光的,偏偏就是懒得打扮。   “好。”顾云真嫣然一笑,兴致勃勃地说道,“多出的料子还可以给晴光做几个围兜。”   这样别人一看,就知道晴光是她们家的猫!   顾燕飞:“……”   顾燕飞心道:算了,大姐姐高兴就好!   只是弹指间,顾云真就在心里给晴光设计了好几款围兜,兴致更高昂了,转头对程掌柜娘子道:“掌柜娘子,你们那儿最近可有什么应季的花样?”   程掌柜娘子知道生意成了,笑得像朵花似的,赶紧让绣娘拿了一册绣花样子来。   几个人围在一起,这一讨论便是整整一个时辰,挑绣花样子、挑镶边配色的料子、挑腰带与丝绦的样式等等。   程记绸缎庄的人前脚离开,后脚如意斋的人就鱼贯地进来了,一个个手里端着摆了不少首饰头面的托盘,各种金玉首饰精致华美,花团锦簇。   姐妹俩还没开始挑,一个婆子风风火火地跑来禀说:“二姑娘,韦九姑娘和路三姑娘刚刚来了。”   顾燕飞笑道:“把人领来这里吧。”   卷碧忙出去迎客,而那婆子没有退下,反而露出几分欲言又止的神色,迟疑着又禀道:“还有,早上来过的那个拄着拐杖的张老丈也来了。”   “又来闹?”顾云真笑容瞬间收敛,秀气的新月眉皱了起来,沉声说道,“燕飞,我去看看,你先招待娇娘和阿芩。”   说着,顾云真就要从罗汉床上起身,却被顾燕飞眼明手快地拽住了手,把她又拉了回去。   “不不不。”那婆子急急地解释道,“那张老丈说,他是领着曾孙来磕头谢二姑娘救命之恩的。”   顾云真愣了一下,面色稍缓,心道:这张老丈倒也算是恩怨分明之人了。   “燕飞,你可要见一见?”顾云真转头问顾燕飞。   “不必了。”顾燕飞摇了摇头,那黑白分明的眼眸通透明澈。   这位张老丈有丧子之痛,那种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与恨铭刻在他心底,并不是三言两语就能化解的。   今天她救了他的曾孙,是施了一份恩,但这一点恩并不代表顾家与他之前的前仇旧怨就烟消云散了。   与其逼着老人领了这份恩,还不如,由着他磕过头就了了这件事。   面对顾云真,顾燕飞很坦然地说道:“我救他曾孙,又不是为了挟恩图报。”   顾云真怔了怔,随即温柔地点头笑了:“说得是。”   她忍不住抬臂将顾燕飞揽在怀中,笑容明媚柔和,心中感慨着:她的二妹妹真是有一颗玲珑心。   当韦娇娘与路芩进东次间时,看到的就是这姐妹俩亲昵地依偎在一起的样子,韦娇娘乐呵呵地飞扑了过去。   “我也要抱!”   “还有我!!”   韦娇娘、路芩与顾家姐妹俩笑着抱作一团,姑娘们亲昵地玩闹了一会儿。   等丫鬟们上了茶,路芩才直起了身,理了理鬓发,笑道:“我刚刚就跟娇娘说,我在外头看到了如意斋的马车了,娇娘还不信。”   “瞧瞧,我没说错吧。”   路芩抬手指着这屋子的首饰,骄傲自然地昂起了胸膛,神采飞扬,“燕飞,我帮你挑首饰,我的眼光可好了!”   “我的眼光也好!”   两个姑娘自告奋勇地帮着顾燕飞、顾云真挑起首饰来,有说有笑。   “燕飞,我帮你挑挑……”韦娇娘坐到了顾燕飞身边,见她从某个托盘上拿起了一个白玉镯子,摇头道,“这镯子不好看,太朴素了。”   顾燕飞手里拿的这个玉镯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白玉镯子,造型上毫无特色,玉质也一般,就是那种京城随处可见的玉镯。   “我瞧着还不错。”顾燕飞慢慢地把玩着这这平平无奇的镯子,眼眸又清又亮。   她看的不是镯子的玉料,也不是镯子的造型,而是它其中蕴含的灵气。   重生好几个月,这还是她见到的第三块含灵气的玉石。   这么稀罕的宝贝她当然不肯放手,把这玉镯往手上一戴,继续美滋滋地欣赏起来。   韦娇娘与路芩默契地对视了一眼,觉得顾燕飞什么都好,就是懒得打扮,图简单省事,巴不得就用一根丝带束发。   算了,挑首饰什么的,就包在她们身上好了!   韦娇娘与路芩眼睛闪闪发亮,热情高涨。   “燕飞,这串璎珞怎么样?瞧,这红珊瑚珠子多鲜艳!”   “燕飞,这赤金点翠嵌红宝石蝴蝶珠花也很好看,小巧精致。”   “……”   四个小姑娘叽叽喳喳,有说不完的话,短短半个时辰,她们就一掷千金地买了好几匣子的首饰。   之后,顾云真才吩咐庞嬷嬷把如意斋的人带了出去。   路芩兴致勃勃地说要给顾燕飞重新梳个发式来搭配新首饰,她的手非常灵巧,给顾燕飞梳了个百合髻,还在耳畔编了两缕小辫子直梳到发髻里。   韦娇娘在一旁托腮看着路芩给顾燕飞梳头发,不时地从首饰匣子里取些珠花、鬓花比划着,嘴里嘀咕着:“好像还缺了点什么……对了,是胭脂!”   韦娇娘凑过去,伸指在顾燕飞的脸颊上捏了一把,指下光滑无瑕,显然是没任何抹胭脂水粉。   “云真,你们买胭脂了吗?”韦娇娘转头问顾云真道,“燕飞平日打扮得太素净了,戴这几样新首饰,最好涂点胭脂水粉,装扮得艳丽些。”   “我也觉得二妹妹打扮得太朴素了些。”顾云真深以为然地直点头,“我今天还叫了玉颜记的人,人还没来。”   “玉颜记的胭脂不错!”韦娇娘笑容满面地说道,调笑戏谑的目光瞟向了还在给顾燕飞梳头的路芩,“前几天,阿芩刚去铺子里挑过胭脂,挑了好几个颜色……”   路芩正在编小辫子的手一顿,脸上露出几分羞赧之色,讷讷道:“一个山茶红色,这颜色既不会太艳,又不会太粉嫩。”   “一个似火的石榴红,还有一个橘红色。”   每一种都是相当艳丽的颜色,艳丽到喜庆。   顾云真眸中闪过一道若有所思的光芒,含笑问道:“阿芩可是定下了亲事?”   顾云真擅长察言观色,又是个心思敏锐之人,从路芩说话时那羞赧的神情就瞅出了一些端倪。   路芩的脸上染上了些许胭脂般的红霞,定了定神,落落大方地应了:“是啊。”   韦娇娘看着脸颊臊红的路芩,笑得乐不可支,得了路芩一个白眼,那眼神像是在说,韦娇娘,你迟早也会成亲的。   韦娇娘傲娇地昂了昂下巴,无声地回击。   路芩有些无语,专心把最后一条小辫子编好了,拍拍顾燕飞的肩膀,脆声道:“好了!”   “燕飞,你看看喜欢不?!”   卷碧连忙捧来了一面水银镜,顾燕飞没急着看镜子,反而回过头去看路芩,柳眉一点点地皱了起来,樱唇微抿。   韦娇娘看得清清楚楚,心里头咯噔了一下,不由联想起了自家姑祖母韦菀的事。   反正这里也没外人,韦娇娘干脆直言问道:“燕飞,阿芩的亲事是不是有什么不对?” 第302章   路芩慢慢地眨了眨眼,原本没有察觉顾燕飞的表情不对,这会儿也有点紧张了。   “不会真的有什么不对吧?”路芩看着顾燕飞黑幽幽的眼眸,不由咽了咽口水,心脏更是砰砰乱跳。   顾燕飞盯着路芩秀丽的脸庞,开门见山地问道:“阿芩,你未婚夫是何人?”   也不用她吩咐,卷碧就很自觉地把屋里其她的下人们全都遣退了出去。   东次间里,只剩下了她们四人。   路芩揉着一方帕子,将帕子绞了又绞,道:“他是我舅母家的侄儿,华家大公子,华熙。”   “还有呢?”顾燕飞再问道。   路芩似在回忆着什么,编贝玉齿微咬下唇,很快就接着道:“今年十八岁,是个举人,斯斯文文,话很少,为人很温和,又很细心。”   “家里安排我们在白云寺相看,那天,一个孩子意外在后寺落水,他下水救了那孩子,我觉得他人挺不错的。”   “前两天两家刚交换了庚帖。”   说起未婚夫,路芩的瞳孔中眸光流转,一方面欢喜,另一方面顾燕飞那慎重的表情又令她心中忐忑:这门亲事不会真有不妥吧?   韦娇娘忍不住问路芩道:“你从前不是一直说要找个武将家的吗?”   路芩本来确实是这么想的,但是人算不如天算,父母叫她去白云寺上香时,她也没想到是相亲,更没想到她与对方相谈甚欢,很是投契。   路芩清了清嗓子,做出一本正经的样子,道:“娘说文武不拘,人好就行。”   “舅母说,我们两家知根知底,以后也是亲上加亲。”   顾燕飞又紧接着问了第三个问题:“什么时候下小定?”   “三天后。”路芩讷讷答道,“是华家请人算的吉日。”   路家本来觉得这个时间太仓促了,但华家说,高人算了,这个日子是半年难逢的好日子,有利子嗣。   离小定礼只有短短三天了,本来家里拘着她都不让她出门了,幸好韦娇娘去接她,她娘也只好放人。   顾燕飞依然注视着路芩的眼睛,看了良久良久,才慢慢道,“你会死的。”   她清冷的声音宛如一桶寒冬腊月的冰水当头泼在了路芩的头上,让她觉得从头到脚都是一片寒意,沁入心脾。   连屋里的光线似乎都暗了不少,给人一种阴气森森的感觉。   “阿芩,你赶紧回府去,拒了这桩亲事。”顾燕飞又道,“立刻。”   她会死?!路芩小嘴微张,呆若木鸡。   “路芩,我们走!”不待路芩说话,韦娇娘反应最快地站了起来,拉着路芩的手就跑,又对着顾燕飞丢下一句,“燕飞,晚点我再来找你。”   “路芩,快点快点。”韦娇娘拖着路芩走得飞快,脚下生风,连连催促着路芩.   路芩还懵着,傻乎乎地被韦娇娘拉着往前跑。   两个姑娘匆匆地就跑了,门帘被韦娇娘“刷”地掀起又落下,顾云真想送送她们都来不及。   看着那“簌簌”抖动的门帘,顾云真有些不安地说道:“二妹妹,这门亲事真的这么糟糕?阿芩真的……”会死?!   “阿芩身上的阴气很重。”顾燕飞道。   阴气?顾云真咽了咽口水,心头有些发毛。   一阵夹着花香的微风倏然自窗外拂来,树影轻轻摇曳,映得姐妹俩的面庞都有些凝重。   “我也说不上来。”顾燕飞思索地摸着下巴,眉心微微蹙了起来,“这是属于死人的阴气。”   顾燕飞又换了个姿势,改为托腮,想了又想,忽然,她灵光一闪,身子一下子坐直了,“我知道了,和阿芩订婚的人,应该快死了。”   “……”顾云真闻言,双眸抑制不住地瞪大,是真的吓到了,连脖子上的汗毛都倒竖了起来。   她差点脱口问“真的吗”,但还是咬住了唇。   二妹妹都这么说了,这件事肯定是真的。   卷碧心里打了个激灵:两家的婚事才刚定下,未来夫君就没了,那路三姑娘怕是会被人当作是克夫;若是等人嫁过去,夫君人没了,那路三姑娘年纪轻轻,岂不是就要守寡?!   “那阿芩……”顾云真绞着纤细的手指,更不安了。   “两家还只是交换庚帖,还来得及。”顾燕飞不由朝前方的门帘望去,望着帘子上绣的鸳鸯戏睡莲。   “只要别下聘就行。”   “卷碧,你让人跟门房说一声,晚些娇娘来了,直接让她进来就是了。”顾燕飞吩咐道。   卷碧乖乖巧巧地应了,也掀帘出去了。   屋子里分外的静谧,窗外响起细细的风拂树木的沙沙声。   顾云真仍有些心神不宁,还在想路芩的事,耳边听到顾燕飞漫不经意地问她:“大姐姐,上次你不是说厨房的羊奶用得多了吗?可查到问题没?”   说起这事,顾云真精神一振,颔首道:“查到了。”   “厨房的一个姓彭的婆子承认是她偷拿了,说是家中刚添了孙子,她大儿媳又没有奶,一时起了贪念,偷了羊奶。”   “我核实了,她儿媳确实是上个月刚生了孩子,就罚了她半年的月钱,让她改去花园做洒扫了,又让人以后每天送一罐羊奶去彭家。”   厨房的差事是人人都想得的肥差,这彭婆子从厨房调去花园就等于是降职,损失的可不仅仅是半年的月钱,顾云真这么罚她也是为了以儆效尤。   说完这件事后,顾云真想到了什么,面上露出些许迟疑之色,“不过……”   不过什么?!顾燕飞被她吊起了胃口。   这时,又有一阵风自窗外吹了进来,夹着几片残叶,恰好落在了姐妹俩的裙裾边。   顾云真抿了抿唇,朝窗外婆娑起舞的花木看了看,这才迟疑道:“最近府里夜晚有听到婴儿的啼哭声……”   顾燕飞挑了下秀气的柳眉。   府里就他们这两房人住,自然是没有婴儿的。   顾云真揉了揉帕子,温婉的脸庞上露出了几分惊疑不定,咽了咽口水,慢慢道:“三天前的晚上,我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就干脆起来了,一个人去小花园那边散了会儿步,忽然就听到了一阵婴儿啼哭的声音。”   “我记得是四更天的梆子声响起前不久。”   那天夜里,她之所以会睡不着,其实是因为睡前看了话本子,睡下后,还想着话本子的剧情,就一直睡不着觉。   顾云真若无其事地清了清嗓子,才接着道:“后来我也把这事告诉了母亲,可母亲不信,说是猫叫,还说现在是春天,母猫在夜里都是这么嚎叫的,听起来很像婴儿的啼哭声。”   所以,连顾云真自己也不知道她到底有没有听错了。   “你可知道那声音是从哪里传来的?”顾燕飞摸着下巴,沉吟地问道。   顾云真抬手透过窗口指了个方向,“就在小花园的西门不远处。”   小花园位于侯府的西北角,比起大花园,位置太过偏僻,格局也小,平日里去的人不多,嘉卉院背靠着小花园,只隔着片小小的竹林。   “后来,我在白天时也往那个方向看去看过,那里也就一个凉亭与一座假山而已。再想想,现在这时节夜里还挺凉的,真有小婴儿,怕也会冻死吧。”   “许是我真的把猫叫声错认了……”顾云真赧然地笑了,说着往左右看了看,“燕飞,晴光是母猫吧,我听说玉面狸与滚地锦一般都是母猫,晴光最近夜里叫唤吗?”   玉面狸是三花猫的雅称,滚地锦则是玳瑁猫的别称。   “……”顾燕飞的脸上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好心地劝道,“大姐姐,你这话可千万别让晴光听到。”   她抬起右手,做出爪子挠人的手势,“它会挠人的!”   “晴光才不会呢。”顾云真一下子就忘了婴儿夜啼的事,口若悬河地夸奖起晴光来,说它从来不咬人,更不挠人,连给它剪指甲时也乖乖的……   “对了!”顾云真想到了什么,兴奋地抚掌道,“我偶得了一件小屏风,很可爱,正适合放在晴光的猫窝边。”   “那小屏风上面的绣的那只长毛玉面狸可像晴光了,活灵活现的。”她的大丫鬟翡翠在旁边凑趣地补充道。   “翡翠,你快去嘉卉院把那件小屏风给取来。”顾云真连忙吩咐道。   “奴婢跟翡翠姐姐一起去。”卷碧也是两眼放光,自告奋勇地随翡翠出去了。   全程就都没有顾燕飞说话的余地,就听顾云真还在滔滔不绝地说着:“燕飞,那绣屏风的绣娘绣的一手绝妙的双面绣,尤其擅长绣猫与鸟雀,我见了好几件她的绣品,猫确实绣得好。”   “我就让她再绣几面玉面狸的团扇,你也可以拿来送人……大家都喜欢晴光,肯定会喜欢那团扇的。”   “……”顾燕飞觉得那只猫幸好不在,否则怕是要得意得尾巴翘上天了。   东次间内,只剩下了顾云真一个人欢快的声音,窗外偶有鸟鸣声响起,似乎在嬉戏,又似乎在反对。   下午的玉衡苑又恢复了平日里的安宁,一直到黄昏,夕阳落山后,顾府又迎来了客人——   韦娇娘又回来了,只不过这一次,她是独自一个人来的。   “燕飞,阿芩被她娘关起来了。”一见面,韦娇娘就噘着小嘴,气冲冲地抱怨了一通,“路二夫人把她狠狠地骂了一顿,说她小孩子家家不懂事,两家的庚帖都交换了,怎么能说退婚就退婚,传扬出去,她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哎,我们费尽唇舌地劝了她一通,把你说的那些也全都跟她说了,可怎么说,她都不听。”   韦娇娘气鼓鼓地说道,气得头顶都快冒烟了。   能说的她都已经说了,只差没把她的姑祖母和许彦家的事拿出来说了,但是,她们无论怎么说,路二夫人都嗤之以鼻,看她们的眼神就像在看胡闹的孩童。   韦娇娘接过卷碧递来的温茶水,一口气连饮了三杯,心头还是觉得憋屈,嘀咕道:“我从前觉得阿芩她娘的性子挺好的,比我娘、我祖母要温和多了,今天才发现她这么性子这么……”   顿了一下,她斟酌了一个词语:“固执。”   这个词其实算是委婉的。   韦娇娘无力地长叹了一口气,神情复杂地瞥了顾燕飞一眼。   她其实还藏了一些话没说,当路二夫人听说是顾燕飞告诫她们这门亲不能结时,就说了些难听的话,阴阳怪气的:   “原来是顾家的那位顾二姑娘啊,也不知道她是安着什么心,非要坏我们芩姐儿的亲事。”   “顾家没了爵位,是可怜,可这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俗话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门婚。她为了顾家前程,就到处逢迎,没事找事,坏人姻缘,也不怕报应。”   “娇娘,我劝你以后还是少与那顾二姑娘往来的好,免得被她给带坏了。”   路二夫人的话犹在耳边,当下,韦娇娘气得差点没掀翻桌子,也就是看在路芩的面子上,最后拂袖而去。   想着,韦娇娘心头的火气又上来了,咕噜咕噜地喝了第四杯水。   虽然韦娇娘是没说,但是顾燕飞从她脸上,就能看得出来,路二夫人说的话不会太好听。   “燕飞,怎么办?”韦娇娘伸出两根手指,轻轻地拉了拉顾燕飞的袖子,担心得不得了,“路二夫人非说那个什么华熙很不错。”   “她说,华熙十六岁时就中了举人,是头名解元,文采斐然,还拜了青州大儒王谊为师,王大儒夸他下一科一定能中,大有三元及第的希望;说这么年轻的举人一表人才,家世又清白,这么好的女婿人选,就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   “我听她的语气,是巴不得赶紧让阿芩与华熙成亲,就怕错过了姓华的这个乘龙佳婿。”   韦娇娘皱起了双眉,眉的川字纹简直可以夹死蚊子了,在她秀美的小脸上分外的突兀。   她忧心忡忡地盯着顾燕飞的脸庞,说道:“华熙听着是不错,但我总觉得哪里不对,这亲事定得也太急了……”   “燕飞,这桩婚事真的会害死阿芩吗?难道姓华的克妻?”   韦娇娘与路芩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手帕交,两人的交情可以说情同姐妹,这一下午,韦娇娘的一颗心就七上八下的。   “不是他克妻,”顾燕飞幽幽道,“是华熙快死了。”   什么?!韦娇娘被吓到了,几乎是从罗汉床上跳了起来,来回地走了一圈,道:“我这就回去跟我娘说,让她去劝劝路二夫人。”   韦娇娘这才来了一盏茶功夫,就像一阵风似的跑了。   回府后,她赶紧去找了卫国公世子夫人,把路芩的事全都说了,想着由她娘出面的话,常安伯府那边总要顾几分国公府的颜面。   于是,卫国公世子夫人次日一大早就亲自跑了一趟常安伯府,路二夫人客客气气地招待了她,又保证她会让人再查查华家。   一番礼貌得体的应对后,路二夫人就派她的亲信杨嬷嬷把卫国公世子夫人送走了,漂亮的话说了不少,却始终没答应退亲。   片刻后,杨嬷嬷独自回来复命,忍了又忍的路二夫人终于忍不住发起牢骚来:“哼,一个小丫头说了两三句,就能劳驾世子夫人亲自跑一趟。”   杨嬷嬷在一旁给路二夫人斟茶倒水,笑呵呵地附和道:“那是,未来三姑爷是舅夫人的娘家人,年纪轻轻就是举人,能不好吗?”   “我还能害了自己的女儿不成!”路二夫人慢慢地以茶盖拨去茶汤上的浮叶,“那可是我的亲闺女!”   “女子嫁人等于第二次投胎,我就这么一个女儿,我当然希望她下半辈子顺顺当当的。”   杨嬷嬷笑容满面地又附和了一句:“三姑娘与四少爷一向要好,她要是知道四少爷得了那么好的差事,一定会高兴的。”   想到儿子,路二夫人的唇角翘了起来,眉眼柔和。   他们是二房,不似长房前途似锦,伯爷有什么好的差事全都留给了自己的儿子,他们二房是连残羹冷炙也捞不着,她的儿子路似这几年也就是五城兵马司混日子。   这回娘家的大嫂亲口答应了她,婚事成了后,他们华家会给儿子谋一个五军营百户的差事。   “这亲上加亲的好事哪有不好的。”路二夫人越想这门亲事,越觉得满意,“芩姐儿能嫁去她亲舅母的娘家,是再好不过了。”   杨嬷嬷笑眯眯地又恭维了一番,说得都是路二夫人喜欢听的话。   末了,她又道:“二夫人放心,三姑娘年纪小,应该是因为要嫁人所以心里发慌,才会被那位顾二姑娘三言两语哄骗了去,乱了心神。”   路二夫人啐了一口,叹道:“也怪我心软,昨儿就不该答应让她跟韦娇娘出门,否则哪至于横生枝节!”   “杨嬷嬷,这两天,你帮我看着芩姐儿,让她好歹缝双袜子出来,过两天,华家就该来过小定礼了。”   本来作为小定礼的回礼,女方应该为男方做一身衣裳的,可是时间实在太紧了,路二夫人也只能退而求其次地让女儿缝双袜子意思意思了。   杨嬷嬷唯唯应诺:“夫人放心,这事包在老奴身上。”   杨嬷嬷正想退下,一个青衣小丫鬟疾步匆匆地跑了进来,心急火燎地禀道:“二夫人,华大夫人与媒人来了,说是来下小定的。” 第303章   什么?!这么快?!   路二夫人手里的茶盅重重地放下了,那端庄温婉的面庞上露出些许不悦,嘀咕道:“不是说好了定在两天后下小定吗?!”   气喘吁吁的小丫鬟喘了口大气,又急急地补了一句:“还有,舅夫人也一起来了。”   “二夫人……”杨嬷嬷为难地看着路二夫人,华熙的母亲华大夫人与媒人都上门了,又有舅夫人作陪,今天路家要是就这么把人赶走,难免令喜事蒙尘,可要是让媒人轻松进门,又显得他们女方太好糊弄。   路二夫人想了想,还是硬声道:“把人请进来吧。”   于是,杨嬷嬷就亲自出去迎贵客。   不一会儿,杨嬷嬷就领着三个妇人来了堂屋,走在前头的两个妇人都是三十七八岁,一个优雅贵气,一个素净端庄,正是舅夫人华氏以及华大夫人。   两人身后的那个妇人五十来岁,穿着一件暗红色绣仙鹤灵芝纹褙子,色彩十分喜庆,唇角更是挂着一抹夸张的笑容,任谁一看,都知道这是华家请来的媒人。   后方,还跟着一溜的婆子,捧着四盒小定礼以及一对木雁作为贽礼。   媒人是个会看眼色的,自是能看出路二夫人的不快,说了番喜庆的好话。   “大姑奶奶,今天确是我们冒昧了。”路二夫人的长嫂华氏开口的第一句话先赔了声不是,留了华大夫人与媒人在堂屋喝茶,她自己则挽着路二夫人的手去了次间说悄悄话。   面对明显不虞的路二夫人,华氏又赔了个不是:“大姑奶奶,实在是事情匆忙,我这才做主先斩后奏,左右两家也不是外人,没什么不好说的。”   “昨天,熙哥儿的娘去了趟太和观上香,想给这次恩科求个签。”   “观主算了一卦,说小定礼的日子定在今日最好,旺夫家,尤其旺熙哥儿。”   华氏笑容满面地揽着路二夫人的肩膀,恭贺道:“大姑奶奶,你很快就会有一个状元女婿了。”   路二夫人依然板着脸,沉声道:“大嫂,可这未免也太急了,传出去也让人笑话,别人说不准以为我路家的女儿是嫁不出去呢。”   通常情况下,也唯有赶着热孝期内成亲,或者为了冲喜,才会把婚期赶得那么紧。   虽然板着脸,路二夫人心下略松了口气,想着华家应是想为恩科求个吉兆,才会急着操办婚事。   华氏的唇角僵了一瞬,随即又笑了,好声好气地说道:“既是好事,急一点有什么不好。”   “我大哥说了,神机营那边也有个百户的空缺,三天后就可以走马上任,我琢磨着,这快点总比慢点好是不是?”   神机营?!路二夫人的眼睛瞬间一亮,脸上的不悦也渐渐敛去。   神机营之重,人人皆知,神机营直接向皇帝负责,可比五军营要好多了。   同样是正六品百户,这神机营的百户也高上一筹。   路二夫人握住了华氏的手,笑道:“大嫂有心了。我代似哥儿谢谢大嫂了。”   华氏脸上的笑容又盛了三分,又道:“芩姐儿呢?今天是她大喜的日子。”   路二夫人眼底掠过一抹异芒,若无其事地吩咐杨嬷嬷道:“杨嬷嬷,你去把三姑娘带过来,让三姑娘好好打扮打扮,莫要失礼于人。”   路二夫人的最后半句话带着几分警告,杨嬷嬷心领神会,笑呵呵地应下了,赶紧跑去请路芩。   姑嫂俩则又返回了堂屋,与华大夫人、媒人一起说说笑笑,一片喜气洋洋的气氛,连庭院里的喜鹊都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杨嬷嬷去得快,回来得也快,脸色讪讪的,走到上首的路二夫人身边,附耳小声说道:“二夫人,三姑娘不肯来,她说她不嫁。”   顿了顿后,她又道:“三姑娘那边的丫鬟说,她昨晚一夜没睡……”   路二夫人唇角的笑意一下子消失了,眉心深深地皱了起来,觉得她从前真是把这个女儿惯坏了,像今天这么重要的场合,女儿竟然当众给她没脸。   华氏虽然没听到杨嬷嬷的话,但也从路二夫人的表情中窥得一二,含笑道:“大姑奶奶,这小姑娘家家脸皮薄,是这样的。”   华氏与华大夫人交换了一个眼色,华大夫人和气地说道:“是啊,一会儿我们过去看看她也是一样的。”   “……”路二夫人白皙细腻的红酥手紧紧地攥着一方帕子,眼神阴晴不定。   她心知女儿哪里是脸皮薄,就是被那些心怀叵测的人给糊弄了。   从前,她是可以当女儿年纪小,纵着女儿任性,可马上女儿都要嫁到华家做人媳妇了,嫁了人后还能这么任性吗?!夫家可不会这么惯着一个儿媳!   女儿必须来!   路二夫人又对杨嬷嬷吩咐道:“你再去请。”   她用眼神示意杨嬷嬷,就是威逼利诱也得把路芩给“请”来!   又过了一会儿,一袭粉红衣裙的路芩就在杨嬷嬷的陪同下来了,一张小脸绷得紧紧的,身体也很僵硬,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拒绝的气息。   “这就是路三姑娘吧。”媒人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长得真好,一脸的福气。”   “我看着似乎瘦了。”华大夫人略带几分心疼地说道,亲热地把路芩拉到了身边,模样看着十分慈和,“小姑娘家家要多吃点。”   路芩看着华大夫人的眼神有些复杂。   她在白云寺第一次见华大夫人时,对她的印象就不错,想起祖母曾告诉她,姑娘家找夫家,婆婆喜欢她比夫家的喜欢更重要,加之她对华熙感观也好,这才应了这门亲事。   可是,无论这门亲事看似有多好,她都没打算拿自己的命去押、去赌。   路芩对着华大夫人见了礼后,华大夫人就从袖袋中摸出了一个荷包,略带几分强势地塞给她,热情地说道:“路三姑娘,我与你一见如故,这仿佛是前世的缘分。”   “啊……”路芩感觉被塞了荷包的掌心一阵刺痛,蹙眉惊呼出声。   “哎呀。”华大夫人也低呼了一声,“你的手出血了。”   她又把那个荷包从路芩手里拿了回来,皱眉看着荷包,歉然地说道:“都是我家的绣娘太不仔细了,竟然把针留在了荷包上头,等我回去,定好好罚她!”   华大夫人随手把那荷包给了随行的嬷嬷,又从自己的手腕上拔下了一个翡翠玉镯,亲自戴到了路芩手腕上。   路芩只能谢过华大夫人,她的丫鬟又连忙帮她清理掌心的伤口。   华氏给媒人使了一个眼色,媒人就乐呵呵地说起了太和观卜婚的吉兆……   一番简单的仪式后,小定礼就算是成了。   华大夫人等人也没久留,没用午膳就告辞了,屋里只剩下了路二夫人与路芩母女两人。   路芩这口气憋在心头好一会儿,见没外人了,就不悦地直言道:“娘,我昨天就说了,这桩婚事,我不同意。”   “要是娘您一意孤行,我就去告诉祖母!”   路太夫人自孀居后,就常年住在静心庵礼佛,很少管家事。   路二夫人想着儿子的差事有着落了,女儿的亲事也定了,觉得今天是双喜临门,本来心情不错的,听女儿竟然如此忤逆自己,顿时火冒三丈。   “啪!”   路二夫人一掌重重地拍在茶几上,震得茶几上的茶盅和果盘也颤动了几下,果盘上的几个樱桃像断了线的珍珠似的滚落地面……   “够了,路芩,你就这么对娘说话的吗?!”路二夫人气得面色铁青,对着女儿连名带姓地呼喝道,觉得这个女儿实在是太不懂事了。   “这门亲事明明是你自己亲口应下了,当初又没人把刀架在你脖子上,如今你朝令夕改,一时想嫁,又一时不想嫁的,谁家的姑娘像你这样的!”   “你还好意思拿你祖母来压我?!”   “就是你祖母知道了,也会站在我这边!亲事是结两姓之好,你倒好,两家早交换了庚帖,你时候退婚,是想让伯府与华家结仇不成!”   “你啊,就是被那个什么顾二姑娘带坏了,性子竟然变得如此乖桀!”   路二夫人越骂越激动,杨嬷嬷担忧地看看路二夫人,又看看路芩,想劝又不知道该怎么劝,这对母女都是性子倔强的。   路芩听到母亲说亲事是她自己答应时,还有些羞愧,可当母亲数落起顾燕飞时,路芩的眉头深深地皱起了起来,反驳道:   “娘,您不要曲解燕飞的好意!”   “婚事是我之前答应的,可是我挑了颗果子,咬下一口后,才知道里面烂了、长虫了,难道还不许我吐出来,非要我把烂果子吞下去吗?!”   说话间,她忽然感觉有些头晕,面颊微微潮红,但还是强撑着,没有将身体的不适表露出来。   路二夫人听女儿竟然把华家比作烂果子,更怒了,厉声道:“你瞧瞧你,说得都是什么话!分明是被猪油蒙了心了!”   “来人,还不把三姑娘给我拖下去……”   守在外头的几个婆子闻声而来,朝路芩逼近。   路芩心里只后悔自己没带件趁手的兵器,昂着脖子,小身板挺得笔直,道:“谁敢碰我,别怪我不客气了!”   她的头晕得更厉害了,咽喉一阵灼热,说话时像是有火再灼烧似的,难受极了。   算了,左右跟她娘是说不通了,她还是去静心庵找祖母吧。   几个婆子哪里敢违背路二夫人的吩咐,继续朝路芩逼近。   其中一个婆子伸手朝路芩抓来,嘴里说着:“三姑娘,莫要叫奴婢难做……”   路芩反而眼明手快地捏住了那婆子的手腕,推了她一把,推得两个婆子撞做一团。   路芩趁着她们愣神的功夫,侧身就要往屋外冲……   这一幕彻底激怒了路二夫人,声音更尖利:“拦下她!”   已经冲到了大门前的路芩感觉眼前一花,一阵天旋地转,似乎周身的力气被抽走了似的,脚下一个踉跄。   一个婆子急忙抓住了路芩的手,想劝:“三姑娘……”   她想劝,可是话还没说完,就见路芩两眼一翻,就这么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三姑娘!”   旁边的其他丫鬟婆子们也看到了,都失声叫了出来,两个婆子扶住了倒下的路芩,连路二夫人也担忧地喊着“芩姐儿”朝女儿跑了过来,连声唤着女儿的名字,声音都在发颤。   “二夫人,三姑娘晕过去了,她发烧了!”   “快,快去请大夫!”   “赶紧把三姑娘抬进内室去……”   随着路芩的晕厥,屋里屋外一阵鸡飞狗跳。   路芩发起了高烧,请了大夫,也喝了汤药,但还是高烧不退。   到了次日,她的烧非但没退,还越烧越厉害,人也昏迷不醒。   韦娇娘因为没有得到路芩递来的消息,心急如焚,算着日子快要到华家下小定的日子,干脆跑了一趟常安伯府,这一去,她才知道路芩病了,而且病得很重,路家已经请了不少大夫。   韦娇娘担心路芩,又亲自跑了一趟顾府,请顾燕飞一起去了常安伯府。   韦娇娘隔三差五就会来找路芩玩,常来常往,伯府的门房对她也熟悉,直接就让婆子把她与顾燕飞领去了路芩的院子。   路二夫人也在,比起两天前,她看着憔悴了一些,眼窝处隐约有青黑的阴影,显然昨夜没休息好。   见到韦娇娘时,路二夫人还算客气地招呼道:“娇娘,你特意来探望芩姐儿,也是有心了。”   “伯母,阿芩怎么样了?”韦娇娘关切地问道,“我听门房说,她发了高烧。”   “她前晚吹夜风受了凉,这才发了烧,回春堂的大夫已经给开了方子,药也吃了三剂了,”路二夫人勉强露出笑容,“不过烧暂时还是没退,人在里头睡着呢。”   “不妨事的。”   她瞧着有些疲惫,但也不是太担心女儿,毕竟谁没个头疼脑热的。   她当然也看到了与韦娇娘一起的顾燕飞,见对方相貌清丽出尘,是个罕见的美人,便多看了两眼,又觉得这姑娘似乎有些眼熟,随口问了一句:“这位姑娘是……”   韦娇娘就落落大方地介绍起顾燕飞道:“这是顾家的二姑娘……”   刚刚还端着笑脸的路二夫人在听到“顾家二姑娘”这几个字时,脸色霎时间黑了下来,像是染了墨汁似的,语气也冷冷淡淡的,道:“原来是顾二姑娘啊。”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被她说出了阴阳怪气的味道。   难怪她觉得这姑娘眼熟,原来是像先定远侯夫人谢氏啊。   之后,路二夫人也不多言,一路沉默地只领着两个姑娘往内室方向走去。   内室中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药味,扑鼻而来,屋里的窗户都关上了,光线略显暗沉。   路芩就躺在一张挂着雨过天青色软烟罗床帐的花梨木拔步床上,偌大的拔步床衬得锦被下的少女犹显娇小玲珑,小脸苍白,像扇子似的眼睫覆在洁白的面颊上。   顾燕飞一看到床上昏迷不醒的路芩,瞳孔微微翕动,怔住了。   半晌,她忽然抛出了一句:“华家是不是来放过小定了?”   她用的是疑问的口气,但表情却相当的笃定。   放小定意味着定亲,也等于男女双方的婚事基本确定,有了盟约。   什么?!韦娇娘闻言惊住了,下意识地看向了路二夫人,“伯母?”   她震惊的表情中透着几分质问的味道。   “……”路二夫人的眼神游移了了一下,有些难以直视韦娇娘。   昨天一大早,卫国公世子夫人来找她时,她亲口答应了对方会再好好查查华家与华熙,可当天华家就带着媒人来下小定了,她也应了。   不过,路二夫人也只是心虚了一瞬,立刻又理所当然地挺起了胸膛。   路芩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她的婚事自然是由自己与她爹做主,现在他们做父母的都同意了亲事,凭什么还要问外人的意思?!   心里这么想着,但是路二夫人也没打算得罪卫国公府,对着韦娇娘依然很客气,道:“娇娘,我知道你关心芩姐儿,你放心,我着人好生打听过,华家二公子的人品好,学识好,样样都好。”   这些话一听就都是些敷衍客套之词。   韦娇娘前天陪路芩回府时,就听多了路二夫人的这些话,也不想再跟她绕来绕去了,转头问顾燕飞道:“燕飞,你怎么看?”   顾燕飞垂眸看着床上的路芩,她双眸紧闭,一动不动,面颊的肌肤像是染了胭脂的白瓷般,安详得仿佛仅仅是睡着了一般。   “应该不仅是过了小定礼,而且……”顾燕飞微微眯眼,将灵力逼至眼睛,深深地凝视了路芩片刻,“而且,她还失了精血元神,所以才会昏迷不醒。”   “阿芩她并不是病了。”   顾燕飞的最后一句话近乎叹息。   “……”韦娇娘的脸色刷地变白,褪去了血色,心也像是被什么揪住似的疼,手足无措地看着顾燕飞。   “顾二姑娘,我女儿明明是病了。”路二夫人不快地蹙起眉头,但语气还算克制,下了逐客令,“芩姐儿需要好好休息,你们也看过人了,别打扰她休息了。”   路二夫人心里觉得顾燕飞实在是被养歪了,一个好生生的姑娘家,养得跟乡野神婆似的。   顾燕飞恍若未闻地站在拔步床边,垂眸又看了路芩片刻,叹了口气。   她忽然动了,从手腕上解下了前日买的那个蕴含灵气的白玉镯子,又从锦被下抓起了路芩炽热的右手…… 第304章   “顾二姑娘,你想干什么?!”路二夫人急忙上前了两步,想阻拦她。   她对顾燕飞的印象很差,把这回女儿与自己离心的这笔账也都算到了顾燕飞的身上。   明明女儿原本对这门亲事很满意的,要不是顾燕飞莫名其妙地蹦出来,说了些危言耸听的话,家里怎么会闹得这般鸡飞狗跳,女儿又怎么会生病!   路二夫人心中怒意节节高升,认定了顾燕飞就是不怀好意,别有所图。   怒极之下,路二夫人朝顾燕飞拿着镯子的那只手抓了过去……   顾燕飞轻一甩袖,就有一袖清风骤然拂起,她的动作轻轻巧巧,可那一记袖风拂在路二夫人身上,却令她觉得像是有一阵狂风往她身上刮来。   路二夫人低呼一声,踉跄地往后退了两步,惊骇地看着顾燕飞,旁边的杨嬷嬷赶紧扶住了自家夫人。   韦娇娘也反应了过来,赶忙站到了顾燕飞身前,呈护卫性的姿态。   她端正了神色,郑重地对着路二夫人说道:“伯母,你就相信燕飞吧,她不会害阿芩的,她是要救她!”   路二夫人终于站稳了身心,眸中藏不住的怒火,一手紧紧地捏着帕子,声音也冷了几分:“娇娘,我从小看着你长大,当然信你,可她……我信不过她啊。”   吵也吵过,劝也劝过,顾燕飞觉得路二夫人实在说不通道理,干脆不会理会她了,由着韦娇娘应付。   顾燕飞飞快地帮路芩戴上了那个蕴含着灵气的白玉镯,又在她苍白的掌心画了一个简单的引灵阵。   这引灵阵没办法救醒路芩,却可以把镯子里的灵力引到她的身上,护住她的心魂。   收了手后,顾燕飞又在路芩的脉搏上按了按,这才放心地把她纤细的手腕放回了锦被下,跟着问道:“是哪个华家?”   “……”路二夫人完全不想理会这个无礼的丫头,心道:没规没矩,难怪听说是乡下长大的。   顾燕飞信步走到了韦娇娘身边,强调地又问一遍:“是哪家!”   “这么下去,她会死!”   最后三个字她说得极其缓慢,也极其慎重,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仿佛带着雷霆万钧之力。   路二夫人被顾燕飞清冷的眼神看得心口一颤,但面上不露分毫,端庄优雅地站立着,说话的语气又冷了三分:“顾二姑娘,你这是在咒小女吗?!”   路二夫人目光如火地瞪着顾燕飞,气得手指微微颤动了一下。   女儿不过是发烧,和未来姑爷家又有什么关系,哪有人口口声声地咒别人去死的!   要不是看在卫国公府的份上,她早就把这个顾燕飞给赶出去了!   “‘咒’她的是华家人。”顾燕飞缓缓道,深沉如水的目光再次看向了床上昏迷不醒的路芩,“她的身上阴气过盛,又失了精血元神,导致阳气不足,所才会魂魄不稳。”   说话间,顾燕飞的眸色越来越深,黑黢黢的,宛如那没有星子的夜空般,似要把万物都吸走。   “……”路二夫人一时被镇住了。   顾燕飞接着道:“与阿芩定亲的新郎就快要死了。”   “两人定了亲,等于是定下了天地认可的盟约,以精血为羁绊,现在仪式已成,他们的寿命就是彼此相连的,等到新郎死了,阿芩也会死。”   “到死,这婚都断不了。”   屋里随着她一字字、一句句,像是灌入了一股寒风似的,弥漫着彻骨的寒意。   韦娇娘听得目瞪口呆,脱口而出:“这不就是结阴亲吗?”   扶着路二夫人的杨嬷嬷咽了咽口水,也是点头,惊疑不定地看看路芩,又看看顾燕飞,不知道该不该信。   “阴亲?”顾燕飞挑了下眉梢。   在曜灵界,从来没有“结阴亲”这个说法,顾燕飞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词。   看出顾燕飞的不解,韦娇娘连忙解释道:“有一年我跟祖父回老家祭祖时,在乡下的时候,听别人说起过一件结阴亲的事。”   “听说是某家一个刚弱冠的青年快病死了,他家里人就重金想给他寻一个早夭的未婚姑娘结阴亲,后来还真找到了。等那青年死了后,两家就举办了阴婚。”   “我本来也想去看热闹的长长见识的,但是我祖母不让我去。”   顾燕飞:“……”   如果是死人和死人结阴亲,倒也罢了。   但现在,华家人是分明想把路芩变成一个死人,让活人给一个死人去陪葬!   路二夫人心里对此嗤之以鼻,抚了抚衣袖,正色道:“未来姑爷我也是见过的,中气十足,康健得很,哪里是顾二姑娘说得快要死的样子。”   “再说了,就是华家真要结阴亲,以姑爷家的家世,也完全可以找一个十五六岁夭折的姑娘,何必抱着得罪我们常安伯府的风险来娶一个大活人。”   华家根本就没必要害她的女儿,那么做,不是坏了两家的情份吗?!   绝不可能。   路二夫人定了定神后,又道:“娇娘,你别想太多了。”   她心里觉得女儿和韦娇娘都快被顾燕飞给带坏了,于是看向顾燕飞的眼神也十分不善。   “……”韦娇娘自然能感觉到路二夫人对顾燕飞的敌意,觉得再跟她说下去,也就是浪费时间而已。   “燕飞,我们走。”韦娇娘当即立断地拉着顾燕飞走了。   只听后方传来路二夫人不咸不淡的声音:“杨嬷嬷,替我送送两位姑娘。”   直到两人出了常安伯府,韦娇娘看了看身后闭合的角门,才转过脸去凑到顾燕飞耳边悄声道:“走,我知道华家在哪儿。”   “我门道广着呢。”韦娇娘拍拍胸膛,自信满满地说道,“路二夫人娘家姓武,武大夫人应该是出身安辞县华家。”   说着,她脸上又露出几分犹豫,朝西方天际落下大半的夕阳望去。   安辞县距离京城约莫五六十里,这个时间点出去,今晚是回不了京城了,可想而知,家里肯定不会让她们出去。   “燕飞……”韦娇娘以眼神询问顾燕飞。   无需更多言语,顾燕飞就能领会韦娇娘的意思,当机立断地说道:“我们走。”   顾燕飞不喜欢管闲事,平日里,若是她已经警告了对方,对方还不听、不理、不信,她就不会再管。   但是,路芩是她的朋友。   而且,路芩是愿意信她的,那么,她也会为路芩做她能做的事。   “好!”韦娇娘也咬了咬牙,决定先斩后奏了。   两人打发了各自的丫鬟回府说一声,就策马朝着西城门方向而去。   然而,她俩急赶慢赶,还是慢了一步,等她们赶到城门口的时候,西城门已经关上了。   夕阳也彻底落下了,天色晦暗,灰蓝色的夜空中隐隐能看到一弯淡淡的银月。   街道上一片空旷寥寂,只剩下三四个路人。   韦娇娘看着高高的城墙,眉心紧皱,心急如焚。   京城是天子脚下,每日何日开城门、关城门都是有严格规定的,城门既然关了,就是祖父卫国公也不能随意令人重开城门。   韦娇娘刚启唇,就听她们后方传来了一个轻快的男音:“娇娘,你怎么在这里?”   夹着一阵“得得”的马蹄声,渐行渐近。   “路四哥!”韦娇娘一下子就认出了来人的声音,拉了拉缰绳,令胯下的黑马调了头。   几十丈外,一袭宝蓝锦袍的路似策马朝她们而来,一手悠闲地挥着马鞭,脸上笑嘻嘻的,他的身后还在跟着七八个五城兵马司的人。   路似在五城兵马司任职,刚刚巡逻到这附近时,远远地看到了韦娇娘与顾燕飞,就特意过来打个招呼。   “你们俩这个时间在这里,不会是想出城吧?”路似上下打量着她们。   韦娇娘现在一看到姓路的,心里就有气,一股心火蹭蹭蹭地往上冒,没好气地说道:“救阿芩啊。”   “路似,你还是不是阿芩的哥哥,阿芩都快要死了,你还有心思在这里巡街!”   韦娇娘的手指头恨不得往对方的鼻尖上点。   “快死了?”路似瞬间变了脸色,眉头紧皱,“芩姐儿不是发烧吗?”   他知道妹妹路芩昨天就病了,但娘说了,妹妹只是感染了风寒,大夫说用两天药就会好。   妹妹大了,他一个男子也不能随便去她的闺房,再加上他这两天要当差,就没去妹妹的院子,他压根儿没想到妹妹会病这么重!   韦娇娘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看他这样子,似乎对路芩的事全不知情。   “你……过来!”韦娇娘指着他的鼻子,颐指气使地说道。   路似跟几个一起巡逻的同僚打了声招呼,就下了马,随韦娇娘来到了前后无人的偏僻处。   韦娇娘飞快地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说了一遍,最后强调道:“燕飞说了,华家这是要结阴亲!”   路似听得一脸懵,像是听天书似的。   他只听明白了一个重点,华家要结阴亲,要害他的妹妹。   路似与顾渊也有些交情,心知顾渊的妹妹没必要来骗自家,再者,这满京城谁不知道顾二姑娘的本事。   路似的脸瞬间黑了,薄唇紧抿成一条直线,恨声道:“我去找姓华的那小子!”   妹妹去年及笄了,娘就一直叨念着要给妹妹挑一门好亲事,他特意叮嘱过爹娘,一定要让他看过人才行。   在白云寺相亲的那天,他也去了,也见了大舅母的那个侄儿。   当时,大舅母把那个叫华熙的夸得天花乱坠,路似却觉得对方有的时候眼神游移,给人的感觉不够清正。   可是因为娘与妹妹都对华熙十分满意,赞他学识好,又心性良善,而且华家又是世家大族,还有大舅母保媒,亲上加亲。   娘说,给妹妹相看了大半年,华熙是最好的人选了。   他也就没置喙,心想许是他大舅兄看妹婿,所以才看华熙哪哪儿都不顺眼。   路似紧紧地咬牙,又气,又悔。   路似一手握住了腰侧的刀鞘,手背上凸起一根根青筋,简直要杀人了。   “那你知道华家在哪儿吗?”韦娇娘的语气仍然不太好,觉得路似这家伙实在是不靠谱。   “……”路似无言以对,接着,他就挤出一个讨好的笑,“我是不知道,娇娘你不是知道吗?”   她就知道!韦娇娘抬抬下巴指了指城门,“城门已经关了,今晚是去不成了。”   看着前方巍峨的城门,路似稍微冷静了一点,握了握佩刀,正色道:“娇娘,你和燕飞妹妹先去旁边的酒楼等我,我先回家一趟。”   说着,他又翻身上了马,他的坐骑似乎感觉到了主人内心的不安,略显焦虑地嘶鸣了两声,鼻孔喷着粗气。   临走前,他俯首看向了顾燕飞,紧张又不安地又问了一句:“现在快来不及了吗?”   他的声音发紧,晦暗的夜空下,面目阴暗模糊。   顾燕飞目光清澈地迎视着他晦涩难掩的眼眸,轻轻地点了点头:   “过了小定礼,就是双方立下盟约;等男方正式下了聘,立下婚书,婚事就算成了,阿芩就真难救了。”   路似丢下一句“我明白了”,就一夹马腹,飞似的策马离去。   傍晚的京城街道几乎空无一人,他尽情纵马,背影没一会儿就被夜色吞没。   韦娇娘和顾燕飞面面相看,两个姑娘牵着马,暂时去了路边的一家酒楼小坐。   当这壶茶喝了大半的时候,天色完全黑了下来。   街道上又响起了马蹄声,在这安静的夜晚,马蹄声踏在石板路上分外清晰。   马蹄声渐近,没一会儿,她们就看到路似在酒楼门口下了马,面沉如水地进了酒楼的大堂。   路似非但没能说服他娘,还带来了一个很不好的消息。   “明天华家就要来下聘了!”   路似烦躁地揉了揉眉心,抱怨道:“从前我祖母私底下跟我说,我娘看似圆融能干,其实是个糊涂的,我还不信,哎,还是祖母她老人家火眼金睛!”   “明天就下聘?”韦娇娘看向顾燕飞焦急地道,“燕飞,怎么办?”   算算日子,明天本来应该是华家去路家过小定礼的日子,可现在却变成了下聘的日子了,从两家相亲、交换庚帖到正是下聘,满打满算也没超过十天吧?   华家这么急,怎么看都不对劲,这又不是冲喜。   路似给自己倒了杯茶,仰首一饮而尽,毅然道:“明天一早等城门一开,我就亲自跑一趟华家。”   他打算今晚就睡在这里,等明早一开城门,就去安辞县。   “天色不早了,你们俩丫头片子赶紧回去吧,有我呢。”路似摆出了一副大哥的做派,挥挥手,示意顾燕飞与韦娇娘赶紧走,心里颇为感动:自家妹妹有友如此,也是人生一大幸事。   尤其是顾燕飞,还真是与她大哥顾渊一样,面冷心热。   韦娇娘被路似那近乎慈爱的眼神差点没看出一身鸡皮疙瘩来,正要说话,就听顾燕飞先她一步道:   “不用了。”   三个字把韦娇娘和路似的目光全都吸引了过去。   “不是说明天要来下聘吗?”顾燕飞随意地把玩着手里的白瓷茶杯,“那就等明天吧。”   “路四哥,你去买些朱砂和符纸来。” 第305章   等路似买好了朱砂、符纸,三人从酒楼里出来已经是一炷香功夫后了。   路似不太放心,亲自护送韦娇娘与顾燕飞回了各自的府邸。   “姑娘,您可回来了!”   被顾燕飞打发回府报信的卷碧站在角门外探头探脑地张望了好一会儿了,见顾燕飞回来了,就猜到她和韦娇娘没能赶在城门关闭前出城。   卷碧暗暗地松了口气,忙迎了上来,笑着禀道:“姑娘,宫里的贺公公来了。”   “人还在外院大厅,大姑娘正招呼着呢,姑娘要过你去看看吗?”   “好,看看去。”顾燕飞随手把马的缰绳交给了一个门房婆子,带着卷碧一起往外院大厅去了。   卷碧提着灯笼一边走,一边说道:“奴婢听随行宫婢的口风,贺公公好像是为了天和园百花宴的事来的。”   卷碧没打听错,贺公公一见顾燕飞的面,就殷勤地亲自递上了两张大红洒金帖子,拱了拱手道:   “顾二姑娘,咱家是奉皇上之命请姑娘国庆那日去天和园赴宴的。”   贺公公说话客客气气的。   早在顾燕飞第一次进宫,皇帝特意命他去招待,贺公公就知道这位顾二姑娘怕会是未来的大皇子妃了。   后来发生的一些事也验证了他的猜测。   因此,哪怕是顾云真委婉地说顾燕飞今晚不知何时会回来,他也耐着性子等了足足两盏茶功夫。   这不,功夫不负有心人,他没白等。   贺公公脸上的笑意更浓,又道:“皇上听说姑娘府上还有一位大姑娘,也请大姑娘也一起去。”   他满含笑意的目光看了看顾云真,对这位顾大姑娘印象也不错,暗道:这位顾大姑娘待人接物十分妥帖,身为未来大皇子妃的长姐,如今又在皇帝心中留了名,将来前程也不至于太差。   顾云真有些意外,赶紧从上首的太师椅上起身,福了一礼:“臣女谢恩。”   “劳公公替我们姊妹给皇上谢恩。”   说话间,顾云真示意管事嬷嬷悄悄地给贺公公塞了一个红封。   差事办完了,贺公公也就干脆地告辞了,顾云真又吩咐管事嬷嬷把人送了出去。   望着前方笼在灯光中的贺公公一行人,顾云真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如释重负地叹道:“二妹妹,你可算回来了!”   方才她看似镇定,其实心里慌得快找不到北了,怎么也没想到宫里会突然起来人,可她又觉得不能给二妹妹丢人,所以强撑着。   顾云真挽着顾燕飞的胳膊往内院方向走,憋了一肚子的话要说,“幸好,我提前让人做了新衣裳,不然,可就来不及了。”   二妹妹回来好几个月了,这还是第一次去这么隆重的场合。   相比之下,上次宫里的鹣鲽宴不过是三四十人参加的小宴罢了,国庆那日天和园的百花宴至少会有数百人去,连那些勋贵朝臣、皇室宗亲也会同往。   她得好好想想怎么帮二妹妹打扮打扮才行,绝对不能在京城贵女前弱了气势!   顾云真在心里暗暗地下了决心,又问起了路芩的事:“二妹妹,阿芩她……”她怎么样了?   顾燕飞便把事情大致说了一遍,也包括她们在西城门附近遇上路似的事。   “……”顾云真的表情有些复杂,微微叹了口气,“为什么路二夫人就是不信呢?哪怕是宁可信其有,去查查也好啊。”   只要男方对这门亲事有诚意,哪怕是定亲晚上几日,也等得的。   “……”顾燕飞抿唇不语。   人人都有私心,路二夫人肯定也有。   夜里的风带着一丝凉意,吹拂着两人的秀发,衣裙飞扬,周围静谧异常。   迎着夜风又往前走了一会儿,顾云真又问道:“那你明天去不去常安伯府?”   “不去。”顾燕飞摇了摇头。   若是路似把事情办妥了,自己去不去都无妨。   若是路似办不妥,就再说吧。   路似不会连这点小事也办不妥吧?那还是别当人哥哥了!   夜晚的府邸显得有些冷清,人少了,各处挂的灯笼也就点得少了,府中尤为昏暗。   习习夜风中,那些树木在阴暗处随风摇曳,影影绰绰,让人觉得黑暗里似乎藏着什么东西。   顾云真下意识地挽住了顾燕飞的胳膊,自打那夜在小花园听到婴儿啼哭声后,她心里就毛毛的,开始不敢随便在夜晚到处走动。   “哇……哇……”   一阵婴孩凄厉的啼哭声隐隐约约地随着夜风传来,夹在那簌簌的风拂树叶声中。   顾云真的身子仿佛被冻结似的,一下子就僵住了,蓦地驻足。   风吹乱了她的刘海与鬓角的碎发,调皮地挠着她的面颊。   “二妹妹,你……你……”顾云真咽了咽口水,胆战心惊地问顾燕飞,“刚刚有没有听到……”   她再侧耳一听,黑暗中一片寂静,什么也没听到,刚刚似乎只是她的错觉。   顾云真忍不住咽了下口水,在这寂静的夜晚尤为清晰。   “我过去看看。”顾燕飞指了指小花园的方向,笑得云淡风轻。   “等等!”顾云真一把抓住了顾燕飞的手,急切地说道,“我跟你一起去。”   她生怕顾燕飞把她给抛下了。   丫鬟手里的灯笼被阵阵夜风吹得来回摇摆着,灯笼中的烛火也随风摇曳,桔黄色的灯火时明时暗,有种阴森森的诡异感。   顾燕飞回握住顾云真冰凉的小手,迎上她惊魂未定的眼眸,笑道:“好,我们一起去!”   两个姑娘沿着一条青石板小径往小花园方向走去,顾云真落后了一步,一边走,一边紧张地看着左右,温婉的小脸有些苍白。   “喵嗷!”一只黑猫突然从竹林里飞似的蹿了出来,凶狠地回头朝她们看了一眼,威吓地直哈气,从脊背到尾巴都炸毛了。   一双琥珀似的黄色猫眼在夜色中熠熠生辉。   “是野猫!”拿灯笼的小丫鬟松了口气,拍了拍胸膛。   黑猫哈完气后,轻盈地跳上了花园的围墙,眨眼间就不见踪影了。   顾云真呆呆地看着猫离开的方向,许久,才慢慢地眨了眨眼。   “是猫。”她转头对顾燕飞说,莞尔一笑,“刚刚也是猫儿的叫声吧?”   母亲说得没错,的确是猫,是她想多了,把猫叫声错认成了婴啼声。   “……”顾燕飞藏在袖中的手动了动,没有说话。   她挽着顾云真的胳膊,继续往前走去。   后方的竹林在夜风中婆娑起舞,沙沙声此起彼伏,似有人在低语般,夜渐渐地深了。   远处传来了一更天的梆子声,在这寂静的夜晚极具穿透力。   这一夜,对很多人来说,都很漫长,很漫长。   路家是,华家也是。   “王老大夫,犬子怎么样?”华大夫人面露焦色地询问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大夫。   王老大夫捋着胡须摇了摇头,深深地叹了口气。   这低低的叹息声犹如雷鸣般回响在华大夫人的耳畔。   华大夫人的眼眶一下子就湿润了,颤动着用帕子擦了擦眼角的泪花,声音有些沙哑,“不是说还可以熬上一个多月的吗?怎么会这么快……”   她的眼圈通红,哽咽了。   “老夫也不知。”王老大夫皱着眉头道,“大公子这几年每况愈下,最近的病情本来还算稳……”   “哎,只能说,大公子病弱多年,体内早就千疮百孔,犹如被白蚁蛀空的树干……怕是已经回天乏术了。”   “老夫已经尽了力,他很可能熬不过今晚……”   华大夫人身子一震,往后退了两步,踉跄地坐在了后方的一把椅子上,脸色惨白惨白。   旁边的嬷嬷担忧地看着华大夫人,安慰地轻抚着她的背。   好一会儿,华大夫人才稳住了心神,声音更沙哑了:“王老大夫,能不能再多拖一天……一天就行了?”   短短几句话的功夫,她看起来就苍老了好几岁。   王老大夫其实不太明白为什么要让华大公子再多拖上一天,可想着华大夫人一片慈母心,而且华家这孩子毕竟也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心头终究不舍。   他又捋了捋山羊胡,沉声道:“准备一支两百年以上的人参,熬得浓浓的,给他灌下去,应该能再撑上一天。”   说话间,一个着太师青直裰的中年男子以及另一个十七八岁穿了件宝蓝色直裰的青年一前一后地进来了。   王老大夫拱手行礼,刚打算告辞,却被华大夫人急忙打断了:“王老大夫,劳你在府中多留一天吧……我实在放心不下犬子。”   王老大夫想着也就是多留一天的事,就应了。   “蔡嬷嬷,你带王老大夫下去休息。”华大夫人吩咐道,又令一个丫鬟赶紧去取人参熬汤。   王老大夫走后,屋里就只剩下三个华家人了。   周围安静了片刻,确定外面的脚步声走远,华大夫人才对着父子俩道:“来得及,明天就去路家下聘。”   “好。”华大老爷松了口气,连连点头,“太好了。”   华大夫人的眼眶里盈满了泪水,又用帕子擦了擦眼角,“等成了亲,熙哥儿在九泉之下也不至于孤苦一人。”   “你且宽心,路家三姑娘与熙哥儿八字相合,合该是他的媳妇,熙哥儿借了她的福气,下辈子定会康健顺利,一世平安的。”华大老爷柔声安抚着妻子。   “是啊,娘。”华二公子华照轻轻地抚了抚母亲的背,俊雅的面庞上露出一丝狠厉,“明天我们还要一起去路家下聘呢,您别哭坏了身子。”   华照无声地与华大老爷交换了一个眼神,父子俩的眼眸中闪着异常明亮的光芒。   这桩阴亲一旦成了,不但旺华熙,而且还旺他华氏家族昌盛不衰。   这桩亲事绝对不能出一点岔子!   华大夫人勉强笑了笑,疲惫地提醒道:“照哥儿,你明天去下聘时,注意一些……万万不能出一点差错。”   “昨天下小定时,路家已经有些不高兴了,幸好姑奶奶帮着说和、周旋,亲事总算是定下了。”   “等明天下了聘,一切就都好了。”华大老爷捋着胡须道,“我们家也没亏待路家。”   “嗯。”华大夫人点了点头,眼圈更红了。   他们家也是厚道了,哪怕路芩死了,也会把人娶进门的,让她当嫡妻元配,入他们路家的祖坟、祠堂,享子孙香火,也没亏待了路芩。   而且,路家那边也得了好,神机营百户的空缺可是费了他们家不少力气。   “不好了!不好了!”   一个焦急的女声忽然自门帘外传来,紧接着,门帘被人打起,丫鬟匆匆地跑了进来,花容失色地禀道:“大老爷,大夫人,大少爷他……他烧得更厉害了,不仅四肢抽搐,眼睛还……还流血!”   听到这里,华大老爷夫妇再也坐不下去了,霍地起了身,匆匆地穿过门帘,进了内室。   这一夜的华家灯火彻夜通明,直到黎明的鸡鸣声响起,灯依然没有熄灭。   微弱的灯火轻轻地笼在榻上的青年公子身上,那青年脸色蜡黄,瘦得只剩皮包骨了,双眸紧闭,已经是出气多,进气少。   丫鬟艰难地给昏迷不醒的华熙灌了一碗参汤,病弱的青年气弱游丝,皮肤暗沉,周身散发着一种濒死的气息。   任谁都能看得出他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了。   华大夫人握着长子枯瘦如柴的手,柔声道:“熙哥儿,你再多撑一会儿,就快了。娘不会让你孤独一人的……”   “一切都准备好了,你姑母也来了,今天我和你弟弟就代你去下聘。”   她的声音沙哑无力,早已红肿不堪的眼眶又浮现了泪光,眼神异常的明亮。   华大夫人给长子掖了掖被角,又去梳洗了一番,等到了算好的吉时,就从吹吹打打地从华府出发了。   足足六十四抬沉甸甸的聘礼一路上引来了不少好奇的目光,热热闹闹。   等华家下聘礼的车队抵达京城的常安伯府时,还不到正午。   这是伯府的大喜事,自是开了正门相迎。   府内各处都挂起了一盏盏大红灯笼,喜气洋洋。   路二老爷、路二夫人以及路似三人在外院正厅招待华家人。   路二夫人的脸色不太好看,眼窝处的阴影更深,歉然地对华家人道:“失礼了,芩姐儿还病着,不能出来待客。”   夜里女儿的病情忽然恶化,烧得更厉害了,四肢抽搐,甚至于还两眼流血,把路二夫人吓得不轻。   半夜,她又特意请了回春堂的大夫上门,可大夫说,路芩只是风寒,其它症状应该是高烧导致,让她们用烈酒给路芩擦拭身体降温。   然而,折腾了一夜,女儿的烧一点没退,路二夫人彻夜未眠,一直守在女儿的榻边。   “不妨事的。”华大夫人露出体谅的微笑,温和地说道,“听闻芩姐儿病了,我这趟特意带了支三百年的老参来。”   她抬手做了个手势,随行的管事嬷嬷就把一个红漆木匣子端了过来,呈给了路二夫人。   华大夫人安慰道:“亲家莫急,这种天气是容易着凉,令嫒年纪轻,底子好,再养上三五天自然就好了。”   对方这番话听得路二夫人心里熨帖极了。   尤其这三百年的老参可遇而不求,华家人竟然舍得送出来,也真是有心了。   本来,因为之前顾燕飞说的那些话,路二夫人也难免心生不安,觉得女儿这次病的时机实在是太过凑巧,此刻见华大夫人如此这般,那种怀疑与不安自然也就淡去了。   华二公子华照体贴地说道:“路二夫人若是需要什么药材,尽管开口,两家都不是外人。”   路二夫人不由望向了坐于华大夫人身边的红衣青年。   青年今日穿了一身喜庆的大红直裰,相貌俊雅斯文,唇角含着一抹浅笑,形容之间没有一丝一毫的不满亦或者不快。   路二夫人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满意,觉得女婿真是哪哪都好,笑容深了三分,“是是是,你我两家以后就不是外人了。”   双方又寒暄了几句后,华大夫人就令管事嬷嬷奉上了婚书与礼书。   入手的礼书厚厚一叠,路二夫人拿在手里粗粗地浏览了一下,对华家更满意了。   聘礼的丰厚代表着男方对女方的看重,她们路家也不是贪图男方聘礼的人家,聘礼都会放在女方的嫁妆里再还回华家去。   路二夫人收下了礼书,正要打开婚书,就听旁边端坐良久的路似突然就站起身来,把这屋里的人都吓了一跳。   路似径直地走到了华照跟前,开口道:“这是未来妹夫吧?”   他站着,华照坐着。   路似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坐在圈椅上的华照。   路二夫人不由攥紧了手里的那本大红婚书,儿子这句话明显带着点没事找事的味道。这不是他妹婿,还会是谁?!   想到昨天儿子因为顾燕飞的挑唆跑来质问自己,路二夫人的眼神沉了几分。   “正是。”华照对着路似落落大方地微笑颔首,又拱了拱手与他见礼,“舅兄,”   “真的?”路似挑了下剑眉,玩味的语气中透着点嘲讽,锐利的目光直击向华照,似乎要穿透他虚伪的外表。   “那还有假?!”华照眉头轻蹙,不快地微微拔高了音量,心里慌了一下,但外表还是维持着镇定,告诉自己:他与长兄长得一模一样,别人不可能看得出来的。   华照的眼底深处藏着一抹阴鸷之色:这路家人实在可恨。明明婚事是他们自己答应的,如今都木已成舟,现在却又想反悔,莫不是还想求更多的好处?!   路二夫人眉睫跳了跳,生怕儿子说出不该说的话,笑着出声缓和气氛:“似哥儿,你忘了吗?上回你在白云寺也是见过华熙的。”   她一边说,一边给儿子使眼色,让他别再胡闹。   后面还得靠华家给他谋那个神机营百户的差事呢,而且华家是未来的亲家,他妹妹马上就要嫁到华家去,他得罪了华家,不是让他妹妹将来难做吗?!   路似撇了撇嘴,倒也没再追着华照不放,他从袖中摸出了一个荷包,递给了华照:“妹婿,这个给你,这是我妹妹亲手做的。”   这是一个葫芦形的紫色荷包,荷包上绣着鸳鸯戏荷。   在场众人俱是一愣,尤其是路二夫人,暗自庆幸儿子总算想明白了,没再跟着顾燕飞、韦娇娘她们胡闹。   路似笑容可掬地把荷包又往华照的方向递了一点。   华照盯着路似看了片刻,抬手接过了那个荷包,笑道:“劳舅兄替我谢过阿芩。”   他心里有些狐疑,有些不安,但见路似笑容亲切,暂时按下了心里的千头万绪。   他把玩着荷包,有口没心地赞了一句:“阿芩的绣工真是精细。”   “哪里哪里。”见华照收下了荷包,路二夫人如释重负,谦虚道,“她的女红也就是凑活,她要是能学到她大舅母五分,我就谢天谢地了。”   舅夫人华氏被逗乐,笑着又说了一番喜庆话。   华大夫人与华氏交换了一个眼神,华氏就笑容满面地对路二夫人说道:“大姑奶奶,吉时已到,赶紧先签婚书吧。我可还等着大姑奶奶的谢媒礼呢。”   华氏三言两语把气氛炒得热络了起来。   很快就有婆子抬来了一张大案,一式两份的大红婚书平摊于案上,现在就只差女方的长辈签下名字,这份婚书就正式生效。   路二老爷走到案前,仔细地看了一遍婚书后,就提起狼毫笔沾了沾墨。   忽然,婚书的上方多了一颗人头。   路似俯身盯着婚书,问道:“妹夫,你是叫华熙吗?”   最后一个字落下的同时,路似似笑非笑的目光朝华照射了过来。 第306章   华照心里又是咯噔一下,疑心再起,可想到只差一步可,只要路二老爷签下婚书,那一切就木已成舟,改变不了。   华照又镇定了下来,再次点头,笑如春风道:“我是华熙,熙阳的熙。”   父亲为长兄取这个名字就是希望长兄可以人如其名,可惜啊。   “原来是‘熙阳’的‘熙’啊。”路似随口叹道,又直起了身,退后了两步,就似乎方才他只是好奇妹夫的名字怎么写,所以随口一问似的。   知子莫如父,路二老爷总觉得儿子有些怪,但现在显然不是质问儿子的好时机。   他定了定神,郑重无比地在婚书上签下了名字。   眼看着婚书签好了,华家人与华氏皆是喜形于色。   华氏笑吟吟地说了一番喜庆话:“以后华、路两家亲上加亲,小两口定能和和美美的!”   “熙哥儿,你以后可要好好待芩姐儿,否则我这姑母先绕不过你。”   “姑母放心。”华照连连附和,表示他会好好待路芩。   众人热热闹闹地说着话,厅内的气氛更热闹了。   本来下了聘后,路家该设宴招待华家人的,但因为今天路芩病着,华家人就体贴地提议免了这些不必要的缛节。   路二老爷亲自送华家人出去。   路似微眯着眼,一瞬不瞬地望着华照的背影,此时才算松了一口气。   路二夫人站在他身边,狐疑地打量着这个儿子,总觉得他方才奇奇怪怪、莫名其妙的,不像是他。   但想着今天总算是顺利地下了聘,路二夫人也就警告了几句:“似哥儿,待会儿宴席上,你万不可再找你妹婿的麻烦了。”   “你妹婿也是看在你妹妹的份上,才懒得与你计较,人家客气讲理,你也不能蹬鼻子上脸,是不是?!”   路二夫人喋喋不休地训着儿子,而路似则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没把他娘的话当回事。   他担心的人是妹妹。   “夫人,”杨嬷嬷欢欢喜喜地跑了过来,两眼神采奕奕,“姑娘醒了。三姑娘她醒了!”   “真的!”路二夫人喜形于色地双手合掌,念了声“阿弥陀佛,披萨保佑”云云的话,“定是这喜事冲走了晦气。”   “太好了,似哥儿,我瞧着女婿的命格一定旺你妹妹。”   路似笑了,悬了一夜的心直到此刻总算是放下了。   他匆匆地朝路芩的院子跑去,只抛下一句:“我去看看芩姐儿!”   路二夫人摇摇头,暗叹:她这个儿子都十七八岁的人了,还是没个定性,孩子气得很。   路二夫人也快步追了上去,随儿子一起去看女儿。   今日的伯府内连连有喜事,喜鹊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伯府外的华家人同样是喜气洋洋,一行车马踏上了归程,至于舅夫人华氏则上了另一辆马车,与娘家人分道扬镳。   马车里的华大老爷夫妇松了口气,尤其是华大夫人反复地看着手里的婚书,热泪盈眶。   “可怜我的熙哥儿,”两行皎洁的泪水自华大夫人的眼角滑落,“我本该给他选一个门当户对、知书达理的好妻子,现在也只能委屈他了……”   她的长子虽体弱,可才识过人,出身尊贵,他们华家男儿从来只娶世家女为妻,华家的族谱上妻族个个显赫,哪个不是出自历史悠久的高门世家,而这路家在前朝不过商户,若非资助太祖皇帝,得了从龙之功,怕到现在还是市井商户,不过是下九流。   她的熙哥儿居然要娶这么个女子!   “别难过了。”华大老爷揽住妻子的肩膀,宽慰道,“等过些日子,我们再过继一个孩子到熙哥儿的名下,承继他的香火,不会委屈了我们的熙哥儿的。”   华大夫人“嗯”了一声,哽咽地连连点头。   她知道这是好事,可心里依然不太好受,一想到她那苦命的长子,一颗心就像是被捏住似的,难受极了。   见状,华大老爷掀开马车的窗帘,催促外头的车夫道:“老李,快点!”   华大夫人泪如泉涌,嗫嚅道:“怎么也要回去见熙哥儿最后一面!”   车夫老李应和了一声,高高地挥起了马鞭。   华家的车队匆匆地往西城门方向驰去。   华大夫人归心似箭,时不时地掀开窗帘看看马车外。   快到西城门的时候,华大夫人再次掀开了窗帘,却发现次子华照不见了踪影。华大夫人就往前后看了看,只见骑着一匹白马的华照落在了车队的最后方,脸色不太好看。   “照……”华大夫人差点就要喊出次子的名字,但最后硬是刹住了。   “林管事,你去看看大少爷……”她又改口吩咐随行的林管事去看看次子,可话还没说完,就见马上的华照身子摇晃了一下,突然从马背上倒栽了下去……   “照哥儿!”华大夫人一下子丧失了理智,惊慌地脱口喊出了次子的名字,激动地喊道,“停车,快停车!”   摔下马的华照一只脚扣在了马镫上,整个人就这么被马往前拖行着,发髻凌乱地散了开来……   街道上的其他人也看到华照落马的这一幕,好几个路人此起彼伏地惊呼出声:“快看,有人落马了!”   “有人从马上摔下来了!”   从华家人,到周围的那些路人全都大惊失色。   立刻就有热心的路人上前牵住了华照的那匹黑马,又有人帮着把他扣在马镫上的右脚解了下来,将人平放在地上。   华照双眸紧闭,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那半散不散的头发沾了不少尘土,一侧额角磕出了一个又红又青的肿包,衣襟凌乱。   “照……熙哥儿!”华大夫人从马车上下来,朝华照的方向冲了过来,脸上写满了担忧、焦急之色。   “人还有气。”一个路人试探了华照的鼻息,高喊道,“前头就是万草堂,快把人送去万草堂吧。”   华大夫人哭天喊地地朝地上的儿子扑了过去。   越来越多的路人往那边围了过去。   华大老爷急忙吩咐下人把躺在地上的华照抬去了不远处的万草堂。   一些路人散去了,也有些好事者追去了万草堂,只把万草堂围了个水泄不通。   万草堂的万大夫急忙给昏迷的华照施救,探脉、施针、喂药,可是华照始终昏迷不醒,甚至于还开始发起烧来。   他病得很急,不过区区半个时辰,就烧得越来越厉害,不但四肢急剧抽搐,甚至两眼淌下了两行触目惊心的血泪,连万草堂的伙计都吓了一跳。   “华大老爷,华大夫人,”万大夫无奈地对着华家人说道,“令郎这病来得急,高烧不退,阴阳离决,精气乃绝,怕是命不久矣,神仙难救……”   华大夫人如遭雷击,脸色比死尸还苍白,身子摇摇欲坠,嘴里喃喃念着:“阴阳离决,精气乃绝……”   她一把抓住了丈夫的衣袖,眼神中惊魂未定,“这不是和……熙哥儿一样吗?”   王老大夫也说,华熙的脉象显示他阴阳离决,精气乃绝。   而且,华照与他大哥华熙一样,都是双目流血不止。   华大夫人心如刀绞,身子不住颤抖着,如风雨中的残花,含泪的目光又看向了榻上的次子华照。   华照依然昏迷不醒,脸颊潮红,四肢抽搐不已。   这一瞬,在华大夫人泪眼朦胧的眼睛中,华照的脸与长子华熙的脸重叠在了一起……   她的两个儿子都要死了吗?!   一股寒气自她脚底升腾而起,极速地弥漫全身,眼底写满了绝望与心痛。   看着她这副样子,万大夫的神情中难掩唏嘘之色,十八岁的青年正是风华正茂的时候,又有哪个父母会不心痛呢。   他正想说句“节哀顺变”之类的话,就听后方一阵打帘声响起,接着是伙计恭敬热情的声音:“东家。”   万大夫以及华家人都循声望去,一袭桃红色芙蓉缠枝纹刻丝褙子的顾云嫆从后堂方向走了进来,天生弯起的唇角似乎噙着一抹笑。   华大夫人脸上露出一丝惊愕之色,没想到这家医馆的大夫会是这么年轻的一个姑娘家。   顾云嫆径直地走到了华大夫人跟前,问道:“你刚刚说,什么一样?”   华大夫人想这位姑娘既然是这家医馆的东家,想来也懂医术,又或者是家学渊源,家中有长辈通医术,就如实说了:“照……他的病症与他大哥一模一样。”   想到长子,华大夫人周身剧烈一颤,气息急促,“他大哥也是一样的症状,高烧不退,四肢抽搐,两眼淌血……大夫说,他大哥活不了多久了。”   “他大哥自小体弱多病,可他从小就身子康健,无病无痛,明明一早还好好地,刚刚忽然就发病了……”   “怎么会这样?怎么偏偏就是他们俩兄弟……”   华大夫人的眼角又淌下泪水,泣不成声,悲痛欲绝。   旁边的伙计也听到了,同情地看着华大夫人。一家两兄弟都得了绝症,这对夫妻未免也太惨了!   “他们的症状一样?”顾云嫆若有所思地蹙眉问道,心想:莫非是传染病?   可如果是传染病的话,病的就不会仅仅是兄弟两个。   华大夫人点点头。   “敢问家中可还有其他人生病?”顾云嫆又问道。   “就他们兄弟俩……病了。”华大夫人颤声道,声音更沙哑了,仿佛被粗糙的砂石磨砺过似的。   顾云嫆从丫鬟手里接过口罩戴上,正想去查看榻上的青年,脚下忽然踩到了什么。   她低头看去,就见地上有一只紫色的葫芦形荷包。   荷包的抽绳没拉紧,荷包口露出一角淡黄色的纸……   这个荷包看着相当普通,可这淡黄色的纸张实在看得有点眼熟。   顾云嫆驻足,附身把那个荷包捡了起来,抽出了那张淡黄色的纸,朱红色的符文赫然映入眼帘,朱砂似血般鲜艳。   显而易见,这是一张符箓。   若是从前,顾云嫆根本就不会在意这么张符箓,可过去数月中,经历过这么多事后,她学会了对此道的敬畏。   这个世界既然可以有太祖皇帝这样的穿越者,也自然可以有玄学术法。   “这荷包和符箓可是令郎的?”顾云嫆正色问道,瞳孔清亮如潭水,“从何处得来的?”   符箓?华大夫人与华大老爷皆是一愣。   华大老爷面色难看至极,含糊其辞道:“这是我儿子的未婚妻路三姑娘给的……就是常安伯府的路三姑娘。”   “我们今日是去路家下聘的。”   华大老爷故意含糊是为谁下聘。   “好好的一桩喜事,怎么会变成这样!”华大夫人泪流不止,哽咽着捂住了脸,虚弱得仿佛随时会晕厥过去。   路三姑娘岂不就是路芩?顾云嫆下意识地捏紧了手里的符纸。   她知道路芩与韦娇娘交好,莫非……   顾云嫆心里其实有了七八分把握,眼睫颤了颤,再三确认道:“也就是说,令郎从路家出来后不久就病了?”   华大夫人强忍着心头的痛楚回忆了一番,面色如雪地嗫嚅道:“小儿从路家出来时,还好端端的,能骑马……刚刚忽然就在外头晕厥了过去,坠了马。”   顾云嫆的眼神有些复杂,微微叹了口气:“我大概知道令郎为何会病成这样了……”   “路三姑娘是不是不同意婚事?”她单刀直入地问道。   “……”华大夫人红肿的眼眸张大,悲怆的面庞有一瞬间的难看,如墨染般阴沉。   虽说在白云寺相看那天路芩瞧着对华照的印象挺好的,但是下小定的时候,她就看得出来,路芩不愿意了,那日是路二夫人强迫路芩来的。   对华大夫人来说,路芩是否愿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亲事成了就成,管这丫头乐不乐意。   而且,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本也由不得一个小姑娘家家做主。   华大夫人惨白的嘴唇微动,说不出口。   她若是点头,岂不是承认长子华熙被路三姑娘给嫌弃了?!   只是想想,华大夫人就觉得心痛如割,柔肠寸断。让长子与那等粗俗无礼的勋贵人家的姑娘结亲已经够委屈他了……   华大老爷知夫人心思,僵硬地点了点头,道:“小姑娘心性不定,一时乐意,一时又反悔了。”   “但路家长辈是愿意的,今天两家刚立了婚书。”华大老爷又补充了一句。   顾云嫆心如明镜,差不多确定了整件事的前因后果:这件事的起因是路芩善变,答应了亲事又中途想悔婚。   她以及韦娇娘都跟顾燕飞都交好,这道符十有八九是顾燕飞的手笔。   顾燕飞这个人一向是帮亲不帮理,就因为路芩不喜这门亲事,所以顾燕飞就用这种方式破坏亲事。   顾云嫆紧紧地捏着手里的那张符纸,眼眸闪烁不定。   静默了半晌后,顾云嫆淡淡道:“令郎会病,想必是路家不乐意这门亲事,所以请人做了法。”   从前顾纭嫆是不相信做法画符这种事的。   但是顾燕飞这些日子来所做所为,一次次刷新了她的三观,让她不由去猜测顾燕飞到底是怎么做到那些匪夷所思的事……   有一句名言说,排除一切不可能的因素,剩下的不管多么难以置信,一定就是真相。   所以,顾燕飞确实是通玄学术法,确实有那种超凡的能力。   “做法?”华大夫人双眸一张,瞳孔翕动,“姑娘的意思是,路家请人对我儿子做了法,我儿子才会生病?”   她潮红的脸上泪痕纵横,气息微喘,脖颈中浮现根根青筋,既震惊又愤怒。   原来如此。   她的照哥儿明明身子康健,却突然性命垂危,原来有恶人对他做法!   华大老爷也变了脸色,脸上惊疑不定,眉头皱出了深深的川字纹。   “十有八九。”顾云嫆微微颔首,目光悠悠地看向了窗外,看向了顾府的方向,蓦地吐出一句,“据我所知,路三姑娘与顾家二姑娘交好。”   她点到为止,不再多说,并没有去说顾燕飞的坏话。   但对于华家人来说,这一句也就足够了。   “顾二姑娘?!”   华大老爷与华大夫人都听说过顾二姑娘,那个连上清真人都折在她手上的顾二姑娘。   夫妇俩面面相看,有惊吓,有恐惧,有疑惑,也有不安,更有对次子华照的心痛。   是顾二姑娘害了他们的次子?   “为什么?!”华大夫人的眼睛又瞪大了三分,呜咽一声,悲愤道,“难道就因为路三姑娘不愿意,顾二姑娘就要害我儿子?!”   “这也太过份了!”   华大夫人越说越激动,呼吸也变得越来越急促。   她用力地握住了华照的一只手,平日里温暖有力的手,此时一片冰凉的汗湿,手指无力。   伤在儿身,痛在娘心。   华大夫人只恨不得代次子受罪。   华大老爷虽然也心疼儿子,却比夫人多了一分理智,用一种古怪的眼神上下打量着顾云嫆,总觉得这位姑娘知道得未免也太多了。   顾云嫆从容地迎视对方锐利的眼神,她说的只是事实,问心无愧。   再说了,有些事只要他们去查,肯定能查到蛛丝马迹,也不过是他们之前没想到他们亲家会害他们的儿子罢了!   华大夫人悲痛不已,牙齿深深地咬着下唇,几乎咬出血来,喃喃道:“那……我的儿子该怎么办?”   她的照哥儿该怎么办?   长子熙哥儿已经救不回来了,被好几个大夫判了死刑,若是连仅剩的次子都出事,那她与丈夫该怎么办?   华家的香火该怎么办?   华大夫人的一颗心沉了下去,四肢冰冷冰冷,冷得彻骨,痛得钻心。   “……”顾云嫆沉默以对,樱唇微抿。   她叹了口气后,吩咐万大夫道:“万大夫,你尽量先救着,把他的烧降下来再说……再这么烧下去,我怕……”   “哎。”万大夫也是叹气,眉头深锁。   那无能为力的样子看在华大夫人的眼里,就和给长子判了死刑的王老大夫一模一样。   这声声叹息更像是有人拿着刀子捅了华大夫人一刀,又一刀。   “……”华大夫人心脏一阵剧烈的收缩,疼得她似乎连灵魂都被刀子给刺穿了。   华大夫人眼前一黑,捧着心倒了下去,任由黑暗将她彻底吞没……   “大夫人!”   “夫人您怎么样了?”   一阵阵尖利的喊叫声将华大夫人包围,华家的下人们担忧地朝她围去,周围乱作一团。   “我来看看。“万大夫连忙上前给华大夫人探脉。   顾云嫆面露悲悯之色,暗暗叹息。   就因为路芩不喜这门亲事,她们就不惜牺牲一条人命吗?!   这也太肆无忌惮了。   万草堂的前堂里,乱哄哄地忙做一团,好似热锅上的蚂蚁般。   这一幕,也落入了不远处某间茶铺里的顾燕飞与韦娇娘的眼中。   韦娇娘从昨晚到现在都坐立不安,忐忑难安。   虽说她相信顾燕飞,但是只要一想到病重的路芩,不禁又慌又怕。   天刚亮,韦娇娘就跑去了顾府找顾燕飞,顾燕飞就把她带到了这里。两人在这里已经喝了两壶茶了,刚刚华家车队往这里过来时,韦娇娘差点没冲过去把人给教训一通,可下一瞬就看到华照从马上摔了下来。   顾燕飞喝了口香喷喷的大麦茶,摸着下巴,笑吟吟道:“阿芩应该能醒了。”   “太好了!”韦娇娘心里痛快极了,一口气喝完了杯中的大麦茶,豪爽地把空杯子往桌上一放。   韦娇娘压低声音凑在顾燕飞耳边,指着万草堂的方向问道:“那他呢?” 第307章   “阿芩本来会怎么样,他就会怎么样。”顾燕飞的声音平静无波,如切冰碎玉,透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   荷包里的那道符是顾燕飞昨天所绘,叮嘱了路似一定要亲手交给华家那位公子,并要对方亲口承认他就是华熙。   正所谓“言出法随”。   韦娇娘的眼睛亮晶晶的,亲自给顾燕飞斟茶,默默地敬了顾燕飞一杯。   两人默契一笑。   街上陆续有人进了茶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刚刚那件事:   “刚刚落马的人好像被送到前头的医馆了。”   “那位公子好像在发高烧,身体还在抽搐,抽得就跟羊癫疯似的……说是快死了,真是可怜,年纪轻轻的,听说今天才刚定亲呢。”   茶客们唏嘘不已,愈说愈热闹。   “是啊是啊。”后面又有一个身形丰腴的中年妇人进来了,兴致勃勃地与前面的那些茶客们搭话,“万大夫说,那位公子得的不是病,而是被人下了一种邪术。”   “还说……”   说到这里,中年妇人露出一种古怪复杂的表情,欲言又止,似是不知道当不当说。   立刻就有另一个年轻的妇人好奇地扯着她的袖子追问道:“大姐,万大夫还说什么?”   中年妇人还有些犹豫,另一个刚进茶铺的老者替她说道:“万草堂的人说,是那位顾二姑娘干的。”   茶铺里静了一静。   周围的那些茶客全都听到了,一个个瞠目结舌,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怎么可能?”那年轻妇人下意识地拔高了嗓门,“顾二姑娘那可是一位慈悲心肠的小神仙,救了很多小孩的。”   “我说的都是真的!”那老者怒了,没好气地说道,“刚刚是我亲耳听到的,说的就是顾二姑娘,不信的话,你尽管去万草堂问好了。”   这番话自然也传入到了顾燕飞与韦娇娘耳中。   两人惊愕地面面相觑,手里的茶杯都停在了半空中。   “……”顾燕飞的小脸上露出罕见的怔然,挑了下柳眉。   这下倒是有趣了。   胡说八道!韦娇娘气得小脸都青了,差点没拍桌子,却被顾燕飞眼明手快地按住了手腕。   韦娇娘不由转头去看顾燕飞,那黑白分明的眼眸似是会说话般,愤愤不平地说着:到底是谁在胡说八道!   顾燕飞摇了摇头,勾唇一笑,露出唇畔一对浅浅的笑涡,眼神平静如水,示意韦娇娘稍安勿躁。   茶铺里的茶客们越说越热闹,越说越起劲。   “说不通啊。”那年轻妇人犹是不信,“万草堂的人又怎么会知道是顾二姑娘给那位公子下了邪术?”   旁边好几个茶客也觉得有理,纷纷道:“是啊,空口白牙,无凭无据的。”   “总不能是个人病了,就说是顾二姑娘害的吧。”   “谁不知顾二姑娘仁心仁德,救人无数,就似那观音转世般!”那中年妇人两眼发亮,目露崇敬之色,把顾燕飞夸了又夸,“她肯定不会害人!”   “也不知道那万草堂的东家存得什么心,非说是顾二姑娘以邪术害人!”   “哼!”那老者嗤笑着拈须道,“要说救人无数,人家万草堂的东家那也是救人无数。万草堂的神药青霉散就是东家亲自研制出来的。”   “我的孙儿之前摔得胳膊骨头都折断了,高烧不退,看了好几家医馆都没看好,后来是靠着万草堂这神药给治好的。”   “万草堂的东家有这等本事,想必也是颇有门道,肯定不是胡乱说的!”   说起万草堂的东家,老者布满皱纹的老脸上满是感恩之色。   “东家?”韦娇娘抓住了关键词,一边执起茶壶,一边压低声音问顾燕飞,“燕飞,你知道万草堂的东家是谁吗?他怎么胡乱说话!”   “顾云嫆。”顾燕飞笃定地吐出三个字。   什么?!韦娇娘再次惊呆了,慢慢地眨了眨眼,手一滑,茶壶差点没脱手。   顾燕飞很顺手地把茶壶从韦娇娘的手中接了过来,给两人都添了大麦茶,大麦茶独有的焦香味随着缕缕热气散发开来。   顾燕飞悠然自得地喝着茶,目光望向了万草堂的方向。   这家医馆卖的所谓“青霉散”分明就是《太祖手札》里才有记载的青霉素,皇帝早就让锦衣卫把这间医馆的底子给翻过来了,把幕后的东家查得清清楚楚。   顾燕飞自然是从楚翊那里得知这些事的。   韦娇娘还沉浸在这个消息带来的震惊中,嘴里喃喃念着:“居然是顾云嫆。”   两人窃窃私语之时,茶铺里的众茶客还在争执不休,有人觉得万草堂的东家说得是真,更多人觉得顾二姑娘心善,不可能会害人。   两方人谁也说服不了对方。   “这事到底跟顾二姑娘有没有关系,等着看就是了。”又有一个老妪从茶铺外走了进来,兴致勃勃地插嘴道,“我刚从万草堂过来,那位坠马的公子性命垂危,他的父母说要去顾府找顾二姑娘讨个公道呢。”   “如此甚好!”旁边的一个打扮朴素的蓝衣书生附和道,“是非曲直,当面对质就是!”   “他们还有脸去找你对质?”韦娇娘压低声音对顾燕飞道,目光望着万草堂的大门口,简直要笑了,眼神冰冷。   她算是知道了,这无耻之徒到底有多无耻了。   他们儿子的命是命,阿芩的命就不是命了?!   阿芩从小娇气,是在父母兄长的娇宠中长大的,过去的十五年过得顺风顺水,还从不曾遭过这样的大罪!   韦娇娘心头似有一股火在灼烧着,每每想到路芩躺在床上虚弱昏迷的样子,她就恨不能忍,既恨华家人卑劣,又怨路二夫人实在糊涂。   茶铺里更喧哗了。   周围的好几个茶客也都觉得这读书人所言有理,纷纷点头,认为就该当面对质。   蓝衣书生还想再说什么,恰好看到了跟在老妪身后的一个青年书生,忙改口喊道:“韩兄,你可来了!我们等你好一会儿了。”   韩书生快步走到了蓝衣书生他们的那一桌,拱了拱手,露出一个有些勉强的笑容,道:“小弟来晚了。”   蓝衣书生上下打量着他,忍不住道:“韩兄,你怎么看着失魂落魄的?”   韩书生坐下后,喝了口茶,神情复杂地说道:“刚刚我去了趟万草堂……”   同桌的几个书生面面相觑,心里觉得奇了:他们这位同窗平日里一向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今天居然会跑去万草堂看热闹。   韩书生又喝了口茶,语气艰涩地接着道:“我刚好听到万草堂的东家说,这位顾二姑娘是先定远侯顾策的女儿。”   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茶铺里瞬间哗然。   不仅是同桌的几个书生惊诧不已,连周围的其他茶客也都惊住了。   一时间,“顾策”、“扬州”、“南越”、“降敌”等等的词在茶铺里此起彼伏地响起。   韩书生连喝了好几杯茶,眸色渐深,闪过一抹浓重的阴影。   去岁皇帝登基后,就下旨开设了恩科,去年秋天的秋闱与今春的春闱都是恩科。   科举三年一次,恩科那是可遇而不可求,他家中贫寒,为了赶恩科,过年前就来了京城,暂居在寺庙中。关于顾二姑娘的种种传闻,此前他也听了不少,原来对她的义举还颇为敬佩。   直到今日他方知,原来那位人人称颂的顾二姑娘竟是那个顾策的女儿!   “韩兄,你在万草堂里可还听到了什么?”蓝衣书生定了定心神,追问道。   有些闪神的韩书生这才回过神来,把那位坠马的华公子与路家三姑娘定了亲,但路家三姑娘不愿嫁,顾二姑娘为了帮好友而对华公子下咒的来龙去脉大致说了一遍。   “岂有此理!”蓝衣书生重重地一掌拍在桌上,义愤填膺地说道,“这顾二姑娘就因为好友不愿意嫁,居然公然害人,这可是天子脚下啊,未免也太目无王法了。”   “无法无天,真是无法无天了!”   蓝衣书生斯文的面庞气得通红一片,额角暴起几根青筋。   同桌的另外两个书生也全都是满腔义愤。   他们都是读书人,生平最厌恶那些欺男霸女之事。   韩书生勾出一个冷笑,嘲讽道:“有其父必有其女,顾策的女儿还真不愧是他的女儿,心狠手辣!”   方才对顾二姑娘赞不绝口的年轻妇人有些不敢置信,直接去问那韩书生道:“你说的真的吗?顾二姑娘她真的是顾策的女儿……”   “是真的!”韩书生的声音像是从牙关中挤出,神情郑重,眼眸中布满了一道道血丝。   他身姿笔挺地坐在长凳上,置于桌上的一只手紧握成拳,削瘦的身子绷紧如一张拉满的弓弦。   “对了,顾二姑娘定是顾策之女。”旁边那老者怒声道,“前不久,我就听说顾氏女要给顾策翻案,还以为只是流言。现在看来,这件事也是无风不起浪!”   “什么?!”韩书生难以置信地失声道,“要为顾策平反?!”   “因为顾策一人之过,扬州死了数万无辜的百姓,为此,我大景不但赔款,还割了黄水洋水域给南越,才换来了两国议和。”   “顾策就是大景的罪人!”   “哪怕是将其挫骨扬灰,也难消其罪!”韩书生咬牙切齿道,忍不住愤而拍桌。   几个同窗交换了一个眼神,蓝衣书生好言宽慰道:“韩兄,节哀顺变。”   旁边的一个中年茶客若有所悟,就随口问了一句:“听这位韩小兄弟的口音,似是扬州人?”   “我是扬州台陵城人。”韩书生的声音更艰涩了,两眼充血。   同桌的几个同窗面露同情之色。   他们也都知道韩书生的家在台陵城,九年前,南越大军突袭扬州时,韩书生在白鹿书院就读,因此躲过了一劫,而他的家人全都死在了台陵城,无一活口。   韩书生眼圈更红了,如血似火,仰首将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透着几分言语难以描摹的悲愤。   九年前,他正月离家去书院前,父母兄嫂弟妹还言笑晏晏,阖家欢乐。   不过短短三月不见,台陵城乃至周边村镇十室九空,他的父母兄嫂弟妹全都死了,他成了无根的浮萍,从此孑然一人……他的弟妹死的时候甚至还不满五岁!   那一年,南越人退兵后,他也曾回过台陵城一次,整个村子全空了。   所有人都死了!   他认识的人都死了!   一股如海浪般汹涌的情绪猛地将他整个人覆盖,淹没……   他满腔怒意与悲怆汹涌难捺,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如果顾策还活着,他真恨不得食其肉啖其血,可顾策死了,早在九年前就死了,尸骨不全……   一听这韩书生的家在台陵城,众人全都恍然大悟,立刻猜到了这个书生的亲人十有八九都死在了九年前的那场战火中。   众人纷纷对韩书生投以同情的目光。   蓝衣书生拍拍韩书生的肩膀,又道:“这顾二姑娘不过区区一名小女子,哪是她想翻案就翻案的,最重要的还是看朝中的意思。”   其他人也纷纷附和。   直到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蓦地响起:“有道是,朝中有人好办事,人家顾二姑娘朝中有人。”   众人不由看向了声音的主人,一个方脸的中年茶客。   “谁?”有人脱口问道,“难道是卫国公?听说顾二姑娘救过卫国公的命!”   “错了错了!”那中年茶客嗤笑地摇头。   见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自己身上,他才道:“是大皇子。”   “大皇子?!这怎么可能呢!”蓝衣书生觉得不太可能,“当年大皇子是因为顾策之过才去了南越为质子,整整八年!”   最恨顾策的人应该是大皇子才对。   “那你就不知道了吧。”中年茶客喝了口茶,慢悠悠地说道,“这顾氏女手段了得,把大皇子迷得神魂颠倒,是大皇子的心肝宝贝,心头肉!”   “为了讨她欢心,前阵子大皇子还去了无量观祭拜顾策的牌位!”   众人再次一惊。   茶铺里,一时间安静了下来,弥漫起一股压抑的气氛。   “……”顾燕飞静静地望着那一桌的几个书生,瞳孔一点点地变得深邃。   风一吹,她颊畔的几缕青丝被风吹起,有几丝零散地拂着她雪白无瑕的面颊,使她周身蒙上了一层淡淡的悲凉。   顾策的恶名已经持续了两世,人人都骂他是大景朝的罪人,恨不得他永世不得超生。   上一世,她自身难保,无能为力,只能听着旁人唾骂他,指责他,贬低他……   “啪!”   韦娇娘重重地拍桌,指着那几个书生斥道:“书呆子,胡说什么呢!”   “亏你们读了这么多书,就只会人云亦云,我看是越读越糊涂了!”   “像你们这种人就是考上了进士,将来去了地方为官,也就是弄出些冤假错案,害人害己!”   韦娇娘听她祖父卫国公说过九年前的那一战。   祖父说,当年顾策降敌的事其实疑点重重,先帝忌惮勋贵,本可借着顾策这件事对其他勋贵示威,可先帝没有这么做,反而轻轻揭过了,甚至没给顾策定下一个明确的罪名。   事出反常,必有蹊跷。   照他看,先帝十有八九是心虚。   那一桌的书生们全都朝韦娇娘望了过来。   蓝衣书生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先是怒,再是不屑,冷哼了一声道:“不知所谓,竟然还有人要维护顾策这等降敌的罪人!”   “吾等男子汉,别跟个不知是非对错的女子论长短。”另一个书生接口道。   几个同窗想要安慰韩书生一番,却见韩书生蓦地起身,目光微凝,那坚毅决绝的表情似乎下了什么决心。   “韩兄!”蓝衣书生担忧地看着韩书生,生怕他受了什么刺激。   “我要去告御状!”韩书生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句地说道,“为了我死去的家人!”   顾策死了,自己既不能质问他,也不能亲眼看他受刑。   但有一件事,是现在的他能做的!   他决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顾策那等该下十八层地狱的罪人被平反!   否则,他读那么多书,又有何用?!   “等等!”蓝衣书生连忙也起了身,对上韩书生坚定的眼眸道,“我陪你一起去!”   “我们一起告御状去!”   “大皇子殿下要冒天下之大不韪为顾策平反,我们岂能坐视不理!”   同桌的另外几个书生也都义愤填膺地站了起来,纷纷附和,连带旁边一桌的几个读书人也说要同往,还有人说要去喊同窗一起,颇有一呼百应的架势。   这些书生都仿佛没看到韦娇娘似的,簇拥着韩书生离开了,一个个热血沸腾,目露异彩。   茶铺里的其他茶客们看得目瞪口呆,怎么也没想到事情竟然往这个方向发展了,紧接着,茶铺里再次哗然,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异常亢奋的情绪。   什么跟什么啊?!韦娇娘两道英气的浓眉蹙了起来,眸色沉沉。   她霍地起身,心急如焚地丢下一句:“燕飞,我回去找祖父!”   韦娇娘也知道轻重,书生意气,这些书生凑在一起,事情可就闹大了,怕是会在朝堂掀起一阵风浪。   这件事本与顾燕飞不相干,是自己为了帮路芩才把她拖下了水,自己有脱不开的责任。   再说了,明明就是华家要害人,现在倒是恶人先告状了!   她得赶紧去找祖父,不能坐以待毙,让自己与顾燕飞陷入被动的境地!   韦娇娘越想越急,利落轻盈地上了马,顾燕飞看着她,思索了一下,终究没去拦。   “燕飞,回见。”韦娇娘匆匆地骑马走了。   而顾燕飞慢吞吞地喝完了杯中的大麦茶,给了茶钱后,便牵着她那匹汗血宝马往万草堂方向去了。   万草堂外,围观的那些路人稍微散去了一些,还有十几人在那里探头探脑。   街道上,路过的人看这里热闹,也好奇地围了过来,打听这里到底出了什么事。   这些嘈杂的喧嚣声根本就没有传入顾燕飞耳中。   顾燕飞停在了大门外,转头朝万草堂里望去,一眼就捕捉到了前堂里鹤立鸡群的顾云嫆,顾云嫆一脸正色地宽慰着华大夫人与华大老爷。   “……”顾云嫆眉头一动,似有所觉,转头准确地朝顾燕飞的方向看来,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静静地相交在一起。   她俩的眼神都很平静,如一池静死水,就这么静静地相互看着对方,似在互相衡量,无声地胶着着。   顾燕飞唇角一扬,对着顾云嫆展颜一笑。   阳光透过上方的枝叶层层叠叠的过滤,落在她脸上,风一吹,光影在她的小脸上摇曳、跳动着,愈发显得她的这个笑容生动之极。   这笑容太过璀璨,太过生动,可看在顾云嫆的眼里,却不太舒服。   又是那种眼神!那种仿佛在看她,又仿佛根本不是在看她的眼神。   顾燕飞唇角的笑意又深了一分,根本不在意顾云嫆是何反应,她看的是顾云嫆周身的气运。   这才二十来天不见,那金灿灿的金气中夹杂的黑气又变得更多了,彼此纠缠在一起,丝丝缕缕的黑气像一张蛛网般将金气缠绕住了。 第308章   顾云嫆很快就稳定了情绪,似笑非笑地挑了下柳眉。   她没想到顾燕飞也在附近,不过,她既然出现在万草堂的大门口,想来她应该也知道华家夫妇去顾府找她的事了吧。   呵。   顾云嫆也勾唇笑了,静静地等着顾燕飞进来。   她想看看顾燕飞慌张的样子,又或者,她进来,嚣张地当众质问自己,那么这件事就会变得更有趣了。   顾燕飞会怎么做?   是选择求自己,还是斥责自己?   然而,顾燕飞只是神情淡淡地收回了视线,翻身上了马,一夹马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就仿佛她来这里一趟,仅仅只是路过,仅仅只是顺便来看一眼。   万草堂热闹依旧,可顾云嫆却没了之前的那种意气风发,甚至于还有些气闷,似有一个气团憋在了胸口。   她与顾燕飞从她们出生的那一刻起,就像是天生相克。   她们两人是不能共存的。   顾云嫆的双手在袖中紧握,将修剪完美的指甲用力地嵌进柔嫩的掌心以保持镇定,就这么一动不动地看着顾燕飞策马离开。   顾燕飞骑马回了顾府,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喝喝茶,看看书,悠闲自在。   直到半个时辰后,卷碧急匆匆地来禀说:“姑娘,华家人来了,就在府外叫嚣着!”   顾燕飞本就在等着华家人来,气定神闲,慢慢地喝完了杯中的茶水,慢悠悠地往大门方向去了。   远远地,就看到一个矮胖的青衣婆子正在对着顾家的门房叫嚣着:“顾二姑娘人呢?”   “她是不是存心躲着我们夫人?!”   “她要是再不出来,不给我们一个交代的话,我们就告到京兆府去!”   青衣婆子的声音越来越高亢,存心是说给府中的人听的。   顾燕飞一边信步从角门走出,一边淡淡道:“你们要去告官,就尽管去,需要我派人领你们去京兆府吗?!”   少女的声音犹如山涧流淌的清泉,清清冷冷。   门房的两个婆子一看到顾燕飞,就连忙屈膝行礼:“二姑娘!”   马车边的华大夫人立刻闻声望来,那端庄的面庞略显扭曲,如刀子般冰寒锐利的目光恨不得将顾燕飞千刀万剐。   “你就是顾二姑娘?!”华大夫人近乎一字一句地逼问道,“就是你用邪术害了我的儿子!!”   每一个字都充盈着似要把人给灼痛的怒火。   话音刚落,华大夫人就毫无预警地朝顾燕飞的方向冲了过来,宛如一头狂怒中的母虎,怒火让她失去了理智。   她的右臂高高抬起,想往顾燕飞脸上狠狠地掴去,双眸似充血般……   门房婆子忙着拦华家的那青衣婆子,完全没想到眼前这个看似雍容端庄的美妇人会忽然发狂,慢了一拍,慌张地惊呼道:“二姑娘!”   门房婆子快步朝顾燕飞那边跑来,想拦下华大夫人,下一瞬,只见顾燕飞轻一振袖,那轻盈的广袖如优雅地飞起,甚至没碰到华大夫人,而华大夫人却像是被人用鞭子抽飞似的,狼狈地往后退去,步履踉跄。   “夫人,小心。”华大老爷三步并作两步地上前,赶紧扶住了自家夫人。   华大夫人恶狠狠地瞪着顾燕飞,那眸中的熊熊怒火,仿若两人之间有着不共戴天之恨。   华大夫人怒恨交加,顾燕飞云淡风轻,两人相距不过短短三尺之遥。   “不是说要去告官吗?”顾燕飞语气平静地又道,目光扫过这夫妇俩。   她这副样子看在华大夫人的眼里就是有恃无恐,因为有大皇子撑腰,所以她有恃无恐。   华大夫人抬手指向了顾燕飞的脸,手臂因为怒火而颤抖不已,一口银牙几乎咬碎,胸膛更是起伏不已,“你……你对我的儿子施了邪术,想害他性命是不是?!”   “杀人偿命,我们华家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华大夫人说得掷地有声。   华大老爷目光阴鸷地看着顾燕飞,面沉如水,心里揣测着顾燕飞到底知道了多少。   “是啊!”顾燕飞轻轻地抚掌道,语速极慢,“……杀人偿命。”   顾燕飞勾唇笑了,笑容意味深长,一双漆黑的眸子如寒星般明亮。   这笑容,这眼神,仿佛她什么都知道,仿佛看穿了他们心中埋藏的秘密!   华大夫人心里咯噔一下,心虚得几乎无法直视顾燕飞的眼眸。   “以命换命,天道素来公允。”顾燕飞凝视着华大夫人,字字如冰,宛如冰针般直刺进她的心口。   公允个屁!若非素来的教养在,华大夫人差点没“呸”了出来,恨声道:   “天道不公!”   这四个字她说得近乎歇斯底里,泪如雨下。   “天道若是公允的话,就不会让我的儿子年纪轻轻就要死!”她的声音哽咽,泣不成声。   她的长子才不过十八岁,甚至还没及冠!   他虽然体弱,但自幼聪颖,勤学苦读,才华远胜次子,是状元之才,是她的骄傲!   可是天妒英才,老天爷非要夺走他!   她这做母亲的,救不了长子,只想让长子下辈子能够顺顺利利,她有什么错?!   不仅是长子要死了,现在连次子也性命垂危,是顾燕飞害了自己的次子。   华大夫人眼底的怒意更浓了,仿佛一头护崽的母兽,“为什么,你为什么要害我的儿子!!”   激动之下,华大夫人不管不顾地再次朝顾燕飞冲去,可才迈出一步,却被华大老爷一把攥住了胳膊。   华大老爷以眼神示意妻子稍安勿躁,跟着就对着顾燕飞拱了拱手,以一种商量的口吻说道:“顾二姑娘,只要你化解对小儿下的邪术,我们可以既往不咎。”   华大老爷深沉的眼眸中惊疑不定。   他们华家素来都有给早夭的孩子结阴亲的习俗。   家中有一种代代相传的秘术,只要以八字相合的女子与家中早夭的男性配阴婚,就可以换来家族兴旺。   这种秘术也唯有宗房这一脉知道,从不外传,他们华家就是靠着它一代代地兴盛了下来,家族已经显赫三百年了。   他以为这一次也会像历代一般顺利,却不想竟然半途杀出顾二姑娘这个程咬金。   “错了,”顾燕飞仿佛听了什么笑话似的,漫不经心地摇了摇食指,“下邪术的人是你们,不是我!”   果然!话说到这个份上,华大老爷可以确定一点,顾二姑娘确实是知道他们与路家结亲是为了配阴婚。   这位顾二姑娘先是让上清真人栽在她手上,现在又能轻易地破解这桩阴亲,又让他们华家吃了大亏,肯定不是什么普通人。   华大老爷也不想得罪像顾燕飞这种高人,这只会给华家平添麻烦而已。   华大老爷神情郑重地又道:“顾二姑娘,冤家宜解不宜结,你到底想怎么样?”   华大夫人双目喷火地瞪着顾燕飞,激动得仿佛随时都会再次朝顾燕飞冲去。   “又错了,”顾燕飞又摇了摇食指,“是你们想怎么样?!”   顾燕飞将灵力逼至眼眸,眼底掠过一道异常明亮的流光,深深地盯着华大老爷,眸光深邃如广袤无垠的浩瀚星空,像是在看他,又像是看到了别的什么。   这种高深莫测的目光直把华大老爷看得心里发毛,似是被人窥见了命门弱点,似是把他里里外外地看透了。   顾燕飞挑了下眉,莞尔一笑。   这一笑轻轻浅浅,像是在叹息,在怜悯。   “……”华大老爷力图镇定地站立着,不得不怀疑,顾燕飞知道得也许比他以为的还多。她是不是连华家的秘密也看透了……   顾燕飞不再理会华大老爷,转而看向了华大夫人,“你的两个儿子都病了。我可以救他们。”   顿了顿后,她又补充道:“他们两个人,我都能救。”   她微微笑着,从容不迫,悠然自得,骨子里的自信在举手投足间自然而然地散发出来。   “……”华大夫人怔住了,身子僵在了那里,脑袋里空空的一片。   好一会儿,她才找回了言语的能力。   “顾二姑娘,你能救我两个儿子?……你真的能救熙哥儿?”华大夫人小心翼翼地问道,神情间有些不敢相信,眸子绽放出期待的神采。   长子的体弱多病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病症,足足病了十八年,为此,她与老爷四处求医问药,从御医到大江南北的神医都请过,各种珍贵罕见的药材用下去,长子虽然体弱,但也活下来了。   谁知道一个月前,长子突然得了一场急病,这一次病情急转直下,短短半个月就病得越来越重。   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长子一点点地油尽灯枯,每个大夫都对着她摇头叹气……   “……”华大老爷睁大了双眼,瞳仁里蓄起浓重的阴影,沉甸甸的,似是压抑着一种难言的情绪。   他来这里是为了救华照,而不是华熙。   华熙不能救。   华大老爷暗自咬牙,这一瞬,打消了原本的念头。   顾燕飞也不多话,从袖中摸出一张符,夹在指间,道:“只要将这道符烧成灰,让令郎服下。”   华大夫人手指微动,不由将手抬起了一寸,却听华大老爷冷冷道:“夫人,别信她。”   “是她害了……照哥儿。”华大老爷将妻子的胳膊攥得更紧了,神情阴沉。   “夫人信我吗?”顾燕飞的目光依然紧紧地注视着华大夫人,看也不看华大老爷。   “……”华大夫人的手指蜷曲了一下,心里迟疑,嘴唇微动,却久久说不出一个字。   理智告诉她不能信顾二姑娘,但华大夫人还是慢慢地抬起了手,颤抖着接过了那道符。   “将符烧成灰,放在水中让令郎服下即可。”顾燕飞言辞简洁地说道。   华大夫人连忙将符纸交给了身边的管事嬷嬷,叮嘱道:“你赶紧回万草堂,依着顾二姑娘的吩咐,给二少爷服下。”   华大老爷的嘴唇抿成了一道直线,脸色阴晴不定,犹豫了片刻,最终没拦。   嬷嬷小心翼翼地收好了符纸,赶紧上了华家的一辆马车,那辆马车朝着西城门的方向匆匆而去,车轱辘声渐行渐远。   顾燕飞对着身后的卷碧吩咐了一声,不会儿,就有粗使婆子搬来了一把花梨木圈椅以及一张茶几。   顾燕飞舒舒服服地在圈椅上坐下了,卷碧手脚利落地给她上了一盅茶。   顾燕飞也没请华家这对夫妇坐下的意思,自顾自地喝着茶。   华大老爷与华大夫人站在自家的马车旁,夫妇俩都没有上马车,就这么站在原地等着,一时看看万草堂的方向,一时又看向顾燕飞。   华大老爷越来越焦虑,到后来,干脆来回地走动起来。   也不知道来回走了多少遍,他蓦地停下,阴沉的目光看向了华大夫人,沉声道:“夫人,要是照哥儿有个万一……”   他这句话显然是在斥责华大夫人不该轻信顾燕飞。   华大夫人闻言,脸色更难看了。   她的脑海里时不时地浮现华照与华熙昏迷虚弱的样子,交错着闪现。   她也怕自己信错了人,怕自己赌错了,更怕自己来不及见两个儿子最后一面。   她的额角渗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脸色苍白得仿佛一只脚踏进鬼门关的病人,心里焦虑不安,只恨不得插翅飞去万草堂。   她想说什么,就见自家的那辆马车又回来了,正午的太阳亮得让她觉得刺眼,但即便是眼眶酸涩,她也没有眨眼,就这么看着那辆马车临近。   “夫人,少爷的烧退了,人也醒了。”去送符纸的嬷嬷神采飞扬地从马车上下来了,步履轻快极了。   “真的?”华大夫人又一次哭了,这一次是喜极而泣。   她还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反复地跟那个嬷嬷确认着。   嬷嬷不耐其烦地告诉她:“二少爷真的好了,一喝下符水,他的烧就退了,刚刚还喝了一碗粥。”连万大夫都觉得不可思议,反复给华照诊了脉。   顾燕飞慢慢悠悠地放下了手里的茶盅,含笑道:“这下夫人信我了吗?”   “信了信了!”华大夫人连声应了,热切地朝顾燕飞走近了两步,原本暗淡无光的眼眸中重新有了光彩,哀求道,“顾二姑娘,求求你,救救我的长儿吧。”   一炷香功夫前,她看着顾燕飞的眼神如同看蛇蝎虎豹;   而现在,她望着顾燕飞的表情就仿佛在仰望着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虔诚得简直要给她跪下去了。   “那张符可以延长令郎一天的寿元。”顾燕飞平静地说道,声线清清冷冷,如秋日寒风,直沁入人心。   “一天?!”华大夫人失声道。   她原本飞扬的心陡然间跌落谷底,才燃起的希望火花又被掐灭了。   她只觉得四肢冰寒,指尖发麻,心更痛了,魂不守舍地喃喃道,“才一天?!我的照哥儿只能多活一天吗?”   她的两个儿子还是都要死吗?!   华大老爷脸色铁青,压抑着心头的怒火,厉声质问道:“顾二姑娘,你莫非是在戏耍我们!!多活一天算什么救!”   顾燕飞依然没看华大老爷,双眸只看着华大夫人,又道:“我能救他们。”   “不止是躺在万草堂的这个,还有府上的那一个,兄弟俩我都能救。”   她黑沉沉的眼眸如同深不见底的无底深渊,似要把华大夫人的心神给吸了进去。   她的语调不紧不慢,声音空灵,那节奏、那语气透着一股直击心魂的蛊惑力,令人心尖为之一颤。   华大夫人直愣愣地看着顾燕飞,目中一片悲怆之色,无力地问道:“顾二姑娘,那你到底想怎么样?”   一种深切的悲痛与无力将她笼罩在其中,几乎要将她整个人淹没了,完全没了一开始的咄咄逼人。   “你想要什么,尽管开口,金银财帛、奇珍异宝,只要我们夫妇俩力所能及,我都愿意给!”华大夫人往前走了一步,毅然地屈膝朝顾燕飞跪了下去,哭得涕泪纵横,“我求求你了!”   儿子是她的命根子,为了儿子,别说是区区财帛,就是让她付出一半家业,让她给顾燕飞下跪磕头也行!   她只希望她的儿子能活着!   然而,她的悲痛却丝毫没有感染到顾燕飞。   坐在圈椅上的顾燕飞俯视着跪在地上的华大夫人,连眼角眉梢都没动一下,淡淡道:“求我?”   说着,她清冷的目光望向了后方不远处的华大老爷,“确定吗?”   这三个字问的是华大老爷。   “等你们夫妻俩商量好了,再说吧。”顾燕飞轻轻地笑了,“到底是救,还是不救。”   什么意思?跪在地上的华大夫人一头雾水,下意识地转头去看华大老爷,恰好看到了自家老爷那儒雅的面庞上一瞬间的慌乱,那是一种被人扒了里衣的慌乱。   莫非自家老爷瞒了她什么事?!   这个念头在一瞬间浮现在华大夫人心头。   卷碧又给顾燕飞重新上了一盅新茶,顾燕飞优雅地端起那粉彩珐琅三君子茶盅,轻飘飘地把选择权抛给了他们:“你们可以慢慢商量。”   当茶盅快要凑到唇畔事时,顾燕飞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又将茶盅放下了一些,莫名其妙地又说了一句:“灵魂上的罪孽是洗不干净的,尤其是这世世代代积累下来的。”   这句话没头没尾,听得华大夫人一头雾水。   “老爷,她这话是什么意思?”华大夫人喃喃道,转过头去看华大老爷,心头惶惶:顾燕飞是在暗示什么?!   涉及到“罪孽”,这很显然不是什么好话!   “……”华大老爷阴晴不定地看着顾燕飞,面沉如墨,就仿佛那种深藏已久的秘密被彻底地挖了出来。   华大老爷的眼神急速地变化了好几下,跟着,强硬地把跪在地上的华大夫人扶了起来,硬声道:“夫人,她骗人的,你别信她!”   “可是,照哥儿真的好了啊。”华大夫人的眼眶中又浮起一抹湿热,泪水不受控制地淌了下来,心脏处酸涩到近乎疼痛,“她能救照哥儿,一定也能救熙哥儿!”   此时此刻,她执拗的眼眸中只有一个信念:她希望两个儿子能活下来!   妻子的后半句让华大老爷气息微滞,脖颈渗出了一层冷汗。   “夫人,这不过是江湖术士的小把戏而已,不能信。”华大老爷紧紧地攥住华大夫人的手臂,拉着她往马车那边走去,以不容质疑的口吻说道,“我们赶紧走吧,再想想别的办法。”   “我不走!”华大夫人近乎歇斯底里地吼道。   华大老爷越是要拉她走,她就越是觉得老爷藏了什么秘密没告诉她。   华大夫人深深地凝视着华大老爷来,反而质问起他来:“老爷,为什么?”   “顾二姑娘能救熙哥儿和照哥儿,老爷,你为什么不愿意?” 第309章   华大夫人想到了什么,脸色变了变,朝华大老爷凑近了一寸,“老爷,你是不是有外室,有了外室子?”   “一定是这样,所以你才会不管儿子对不对?”   “我们就这么两个儿子而已,若是两个儿子一起没了,那么宗房可就绝了嗣了!”   华大夫人越说越激动,神情中透出些许癫狂、执拗的情绪。   华大老爷面上染了怒色,脸色铁青,厉声道:“夫人,别胡闹了,我没有外室子!!”   他直视着华大夫人的眼眸,一派坦然之色。   他也确实没有外室子。   哪怕他真有外室子,那等子肮脏的血脉又怎么能够继承华家的家业!   他就这么两个儿子,要兴旺家族,就必须要牺牲一个,长子华熙病弱,这十八年来,大半日子都躺在榻上,大夫都说,他怕是寿数难长。   但是次子华照,是他付诸了所有的期望的,是他们华家的期望。   若是他们这一房绝了嗣,哪怕从别房过继了嗣子,那也不是他的骨血了。   可是……   华大老爷的眼神复杂极了,有心痛,有犹豫,有悲伤,也有决绝,右手依然紧紧地攥着华大夫人的胳膊,如铁钳般,一点也不肯松开。   夫妻二十载,华大夫人自然看得出自家老爷眼神中的犹豫。   她方才说华大老爷有外室子,也只是一时冲动,脱口而出,稍微冷静一点,就想明白了:自家老爷是不会有外室子的,就连华氏族里那些堂兄弟膝下的庶子,华大老爷都是瞧不上,嫌弃母系的血脉太过低贱。   在华家人的眼里,嫡系才是正统。   华大老爷可能养外室,却绝不可能允许外室子的存在辱了华家的门楣。   “老爷!”华大夫人两眼通红地看着华大老爷,眼眸中写满了哀泣之色。   她真不明白,老爷到底在犹豫些什么,他为什么不肯救他们的儿子。   到底有什么秘密会比他们的儿子还重要?!   想着,她的心骤然间往下沉了几分,隐隐有种非常不妙的预感……   四周忽然间暗了下来,上方浓厚的云层盖住了日头,连空气也变得沉闷起来,令华大夫人觉得透不气来。   “夫人,这顾二姑娘奸猾,一会儿说能救照哥儿,一会儿又说符效只有一日,她分明是在戏耍我们呢,不能信她!”华大老爷将寒冰般的目光转向不远处的顾燕飞,眼神阴恻恻的。   他强势地又将华大夫人往马车那边拉去,“我们带照哥儿去无量观里,听说最近观主玄诚真人正在观中,玄诚真人道法高深,找他肯定更可靠。”   “夫人,你就听我劝吧!”   “不,我不走!”华大夫人咬牙道,就是不肯离开,神情固执地与华大老爷对视,耳边反复地回响着顾燕飞的话:   “华大夫人,你的两个儿子都病了。我可以救他们。”   最近这段日子来,她为了长子的病辗转难眠,顾二姑娘是唯一一个让她看到希望的人,只有顾二姑娘明确地告诉她,长子能救!   对于华大夫人而言,顾燕飞就是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   她要救儿子,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长子与次子在这风华正茂的年纪就这么死去,顾二姑娘一定可以救他们的……   可自家老爷却不愿意。   为什么?   既然不是因为外室子,那还会有什么原因?!   罪孽……   她直直地望着华大老爷,眼神闪烁不定。   一个月前,长子忽然病重,他们请来的每个大夫都说长子没救了,让他们早日准备丧事。   某一日,华大老爷告诉她说,他想为长子结一门阴亲。   他说,是为了长子在地底下能够有人照顾,也有香火继承。   他说,他挑中了路家的三姑娘,她的八字与长子相合,一旦两人结了阴亲,长子就能借一些妻子的福运,来世他会康康健健,一世平安。   她觉得老爷所言句句是为长子考量,她想也不想地答应了。   当时的画面在华大夫人脑海中急速地闪现,她微微凝眸,呆立当场。   等等!   在她答应了给长子结阴亲以后,老爷有没有笑呢?   是笑了吗?!   华大夫人脑海中再次浮现华大老爷那会儿的笑,他的笑似欣慰,似期盼,似狠厉,似野心勃勃……那个笑容太诡异了。   “老爷!”华大夫人双眸瞪大,眼睛又红又肿,她反过来紧紧地抓住华大老爷的手臂,厉声问道,“你和熙哥儿、照哥儿的病有没有关系?”   “说啊!”   她的声音尖利,带着几分声嘶力竭的感觉。   “你闹够了没有?”华大老爷恼了,脸色涨得通红,重重地甩开了妻子的手。   华大老爷不再理会妻子,自己率先上了马车。   “走!”   他语声凌厉地丢下这个字眼,随即车夫就挥动马鞭,驾驶马车毫不恋栈地离开了。   华大老爷的这个反应反而证实了华大夫人的猜测。   华大夫人浑身发凉,心脏似是多了好几个孔洞似的,寒风呼呼地钻过那些孔洞,又冷又痛,直痛到了骨髓里。   华大夫人茫然无措地看向了不远处的顾燕飞,嘴巴动了动。   她想问什么,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喉咙像是被掐住似的,又像是火焰灼烧般灼痛。   顾燕飞似是看出了华大夫人的心意,淡淡地又道:“这灵魂上的罪孽是来自家族,世世代代,只要供奉不止,就永不止息。”   “姓氏便是原罪,自会报应到子嗣的身上。”   “你的长子,就是因此而病。”   她的字字句句如雪粒落冰河般轻轻地敲打在华大夫人的心口。   “……”华大夫人更茫然了,觉得顾燕飞的每个字都听得懂,可为何连在一起,她就不懂了。   顾燕飞悠哉悠哉地又浅啜了口热茶,才又道:“你可有看过华氏族谱?”   她当然看过!华大夫人忙不迭点头。   顾燕飞接着道:“你可记得族谱里的那些族人的生辰和死祭?”   她的语速放得极慢,意味深长。   华大夫人忍不住摸上了戴在手腕上的流珠串,手指在那一颗颗沉香木流珠上摩挲着,回忆被顾燕飞这寥寥数语一点点地勾起。   身为宗房宗妇,她不止一次地看过族谱,但是,也不是看得这么仔细,从前只在更新族谱时,草草地瞟过几眼。   前不久,因为想给长子挑个嗣子过继,她才又细细地看过一遍。   她努力地回忆着族谱上的内容,眉心一点点地蹙了起来。   好像宗房这一支,每一代就会有男丁早夭。   孩童早夭本也不出奇,小孩子难养活,就是皇室中也时常有垂髫小儿夭折,只不过,华氏族谱上记录的那些早夭的男丁往往都在十五六岁到二十岁及冠之间,而且全都是病故。   而族里会给夭折的青年寻一门亲事,结下阴亲,再从旁支过继嗣子……   当初看族谱的时候,华大夫人没多想,结阴亲本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但是现在,她的心境不同了,越想越心惊。   她的脸上渐渐褪去了血色,苍白如纸,身子更是簌簌地颤抖起来,几乎不敢再想下去。   “明白了吗?”顾燕飞霍地从圈椅上起了身,随手抚了抚衣裙上,然后缓缓地朝华大夫人走来。   天空又变得更阴沉了,厚厚的云层沉得仿佛随时要坠下来。   上方那密密匝匝的树影下,顾燕飞的面庞更显模糊,可是她的一双眼睛却很清,很亮,摄人心魄。   她如吟唱般轻轻道:“害了你儿子的,不是别人。”   “能救你儿子的,也没有别人。”   “只有你。”   她的声音那么柔和,那么清透,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魅力,让人不由自主地深陷其中。   “只有你。”她紧紧地盯着华大夫人的眼睛。   这三个字似乎随着她的言语铭刻到了对方的眼中。   “……”华大夫人呆呆地点了点头,又跪了下去,“顾二姑娘,求求你教教我,我该怎么救我的儿子!”   她重重地给顾燕飞磕了一个头,然后仰起头,近乎虔诚地看着她。   顾燕飞从袖中摸出一个罗盘,随意地转了下指针,又掐指一算,才道:“无量观。拿着华氏族谱去无量观。”   说着,她就转过了身,信步往大门方向去了,顾府的婆子们连忙搬走了椅子和茶几。   华大夫人没有去拦顾燕飞,也没有动,就这么怔怔地望着她跨过高高的门槛,仿佛三魂七魄丢了一半似的。   “吱——”   两边的朱漆大门被渐渐地合拢。   门关到一半时,门槛另一边的顾燕飞停下了脚步,轻描淡写地又说道:“对了,留给令郎的时间不多了呢。”   “现在,他们俩的性命是连在一起的,他死,他也死。”   “他活,他也活。”   “还有十二个时辰了。”   最后一个字落下后,顾府的朱漆大门重重地闭合了。   “砰”的关门声如雷动般回响在华大夫人的耳边。   大门外,只留下华大夫人一个人在外头,呆呆地站立着,久久没有动弹,脑海中只剩下了顾燕飞刚刚的那番话反复地回响着。   只有她,才能救她的儿子吗?!   是的,只有她!   只有她这个做母亲的能救她的一双孩子了!   这一刻,这个想法已经铭刻进了她心中,如同一个烙印深深刻下。   华大夫人也转过了身,上了另一辆马车,毅然地吩咐管事嬷嬷道:“走,我们回安辞县!”   管事嬷嬷也没想到夫人不去万草堂,竟要先回府去,但也不敢置喙。   她们的马车立刻上路,踏上了回安辞县的归程,一路上在华大夫人的反复催促中,快马加鞭,马不停蹄。   华府里的下人见只有夫人独自回来,却不见华大老爷与二少爷,都很是惊讶。   一个老嬷嬷急匆匆地闻讯而来,赶来仪门处相迎。   华大夫人急切地问道:“赵嬷嬷,大少爷怎么样了?”   赵嬷嬷恭敬地答道:“大少爷刚醒了,还喝了一碗白粥,方才还由小厮搀扶着在屋里走了走,奴婢瞅着气色好多了。”   赵嬷嬷心里也觉得奇怪,明明昨天王老大夫说,大少爷熬不过今天了,可现在大少爷反而看着好了些,莫非是……回光返照?   “真的?”华大夫人再问道。   赵嬷嬷连连应声。   她本以为夫人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大少爷,不想华大夫人却是疾步如飞地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赵嬷嬷惊愕地追了上去。   华大夫人越走越快,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从眼眶到心口是一样的酸涩难当。   顾二姑娘说的都是真的,样样都应验了。   顾二姑娘说,自己的两个儿子现在寿命相连,只有十二个时辰了,也是真的。   不对,不到十二个时辰了。   怦怦!   想到这里,华大夫人的心跳骤然加快,心口发紧。   时限就像是一把铡刀般高高地悬挂在了华大夫人的脖颈上方,时间每流逝一刻钟,那把铡刀就仿佛往下压了一寸……   华大夫人是一刻也不敢停留,小跑着来到了华氏祠堂去拿族谱。   守祠堂的婆子自然不敢拦华大夫人,华大夫人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了祠堂的后殿,把供奉在祖宗牌位前的族谱取了出来,飞快地翻了起来。   找到他们这一房的那几页,凝眸细看。   她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十指甚至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果然。   她没有记错,宗房每一代都会有十七八岁的男丁英年早逝,往上看,华大老爷的二叔父十八岁过世;他的三叔祖十六岁人就没了;他的曾五叔祖死于十九岁……每个男丁死后都与人结了阴亲。   只除了上一代,华大老爷是独子。   这绝对不可能是巧合!   这一桩桩、一件件摆在一起,再联想适才华大老爷古怪的举止,残酷的真相已经呼之欲出了!   如果不是巧合,那自然是人为了。   华大夫人失魂落魄,脑子里混乱如麻。   当她回过神来时,就发现自己来到了长子的房间,房间里仍然弥漫着一股子挥之不去的药味。   东侧开了一扇窗,满面病容的华熙披着一件玄色披风就坐在窗边,闻声朝华大夫人这边望来,喊了声:“娘。”   他的眼窝与面颊因为消瘦微微凹陷进去,样子仍然很虚弱,声音沙哑,中气不足,却不再是今早那般奄奄一息了。   这张脸与华照的脸本来一模一样,可因为生病消瘦,兄弟俩只像了五六成了。   “熙哥儿!”华大夫人颤声喊道,眼前一片模糊,几缕散乱的鬓发被冷汗粘在颊上,平日里素来端庄的妇人此刻透出罕见的狼狈。   “娘,别担心,”华熙勉强一笑,宽慰道,“我吃了王老大夫开的参汤,好多了,我的病很快就会好的。”   这句话却像是一把刀子深深地捅进了华大夫人的心口,刀子在心脏处反复搅动着,令她痛不欲生。   她紧紧地握住华熙皮包骨头似的手,泪水再一次滚滚落下。   这短短大半天,她已经不知道流了多少泪,眼眶已然干涩灼痛。   “娘,您这是怎么了?”华熙关切地问道,注意到母亲的手上竟拿着族谱,“娘,您拿着族谱做什么?”   华大夫人的泪流得更汹涌了,心魂俱裂,边哭边把事情说了,说得颠三倒四,乱七八糟,从与路家结阴亲,到顾二姑娘说的那些话,到他与他二弟的病全都说了。   最后,她撕心裂肺地说道:“你父亲实在是太狠心了!”   华熙是体弱,却是聪明人,弹指间就理顺了来龙去脉,瞬间变了脸色。   原来他年纪轻轻会性命垂危,并不是因为身子病弱,而是被他的父亲所害,华家每一代都有男丁为了某个不可告人的目的英年早逝。   “娘!”华熙反握住了华大夫人的手,因久病略微泛黄的眼睛一片血红,“救救我,我不想死!”   “求求您了!”   他才十八岁,他不要死。   他本该有璀璨光明的人生,以他的才学,将来金榜题名也是轻而易举的事,他为什么要因为父亲的一己之私去死!   明明他与二弟一胎双生,他才是长兄,可父亲却要牺牲他,而不是二弟?!   凭什么?!   就因为二弟比他康健,父亲就选择牺牲病弱的他吗?!   他是十六岁的解元,明明他比二弟更出色!   华熙心头绝望,抓着华大夫人的手剧烈颤抖着,情绪激动,丝毫不见平时的斯文。   “熙哥儿。”华大夫人颤抖的手轻轻地抚上了长子的面颊,心更痛了。   这一刻,她的脑袋嗡嗡作响,一个空灵的女音似近还远地响起,带着勾魂摄魄的蛊惑力:“能救你儿子的,也没有别人。只有你。”   “无量观。拿着华氏族谱去无量观。”   “顾二姑娘说,只有我能救你。”华大夫人喃喃自语着,“她说让我拿着华氏族谱去无量观。”   “她还说,灵魂上的罪孽是来自家族,世世代代,只要供奉不止,就永不止息。”   “供奉不止?”华熙想了想,眸里闪着精光,若有所思地问道,“娘,那些夭折的族中长辈可是供奉在无量观?”   “没错。”华大夫人点了点头。   无量观在京城声名显赫,没有其它寺庙道观可出其右,和京城的大多数显赫人家一样,华家也在无量观供奉着祖先、族人的牌位。   华大夫人紧紧地皱起眉头,推测道:“顾二姑娘莫不是要我去无量观毁了供奉,如此才能中断这害人的邪术?!”   这确实是她可以做到的,而顾二姑娘不便去做的。   华熙也是这么想的,急切地附和道:“一定是这样。”   他紧紧地握着华大夫人的手,满脸孺慕之情地看着她,“娘,父亲如此狠心……我也只能靠您了!”   “娘,您不会让我失望是不是?”   这一刻,华熙的眼眸异常的明亮,仿佛垂死之人看到了什么灵丹妙药。   “一切都交给娘。”华大夫人点点头,声音嘶哑了,“娘一定会救你的!”   华大夫人似乎从儿子的目光中汲取了力量,整个人又变得斗志高昂。   回府后不久,她又心急火燎地离开了。   这一次,她的马车去了无量山。   马车抵达无量山时,已经快要酉时了。   华大夫人急匆匆地上山,明明天气不算热,她却已经满头大汗,脑子里只剩下了一个念头:她要救她的熙哥儿。   “领我去往生殿!”她逮住一个小道童就道。   小道童笑呵呵地说道:“这位女善信,往生殿正在修缮,观主下令闭殿,最近不招待香客……”   他想说,请对方改日再来,可是心急如焚的华大夫人根本就没耐心听他把话说完,急切地又道:“观主……玄诚真人在哪里?我要见玄诚真人!”   她一边说,一边搜索起玄诚真人的踪影。   华大夫人不管不顾地往观内冲去,拉住一个道士就问:“玄诚真人在哪里?”   连续问了几个人,都没得到答复,华大夫人更焦急了,后脖颈似乎感觉到了铡刀贴在肌肤上的寒意。   后方的道童气喘吁吁地喊着“女善信”,追在她的身后,觉得这位夫人像是疯了般。   忽然,华大夫人眼睛一亮,看到了一个身穿蓝色大褂的老道从一处殿宇内走了出来,那老道仙风道骨,鹤发童颜,一看就与周围的其他道士迥然不同。   老道的身边围着十几个读书人模样的男子,还有一个眉目如画的白衣公子正在与他说话。   华大夫人的目光死死地黏在了那老道的身上,眼里只看得到他,再也看不到旁人。   那一定是玄诚真人!   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时间一到,她的两个儿子都会死。 第310章   “真人!”   华大夫人声嘶力竭地喊道,就像在暗夜里徒步了一宿的旅人,终于看到了前方的一线光芒,只想拼命地抓住那一线光明。   玄诚真人等人也朝华大夫人望了过来,其中一个相貌平凡的青衣书生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华大夫人慌得不能自持,几乎失去了理智,脑子里浑浑噩噩的一片。   “只有你。”少女空灵清冷的声音再次响彻华大夫人的脑海中,像是一记钟声敲响在她的魂灵中。   华大夫人头脑空白地冲了上去,喊着:“真人,快开往生殿,有人在供奉的那些牌位里施了邪术!”   一个中年道士瞬间变了脸色,厉声斥道:“女善信,莫要胡说八道!”   他们无量观出了一个妖道上清,已是名声有瑕,今天居然又来了个女疯子想污了无量观的声明!   “我没有!”对方的话瞬间刺激了华大夫人。   华大夫人双目充血,不管不顾地对着玄诚真人说道:“真人,我说的是真的!真的有人借着供奉牌位在施展邪术!”   “我的儿子因为这种邪术就快死了,他被人下咒,还给他结阴亲……”   华大夫人语无伦次地说了一通,把华家与路家结阴亲,长子华熙因为某种秘术就要夭折,活不过明天正午的事全都说了。   “我说的全是真的!”她强调道,把手上的那册族谱往玄诚真人那边递,“真人您看,族谱上华家每一代都有十八岁上下的男丁都是这样死的……都已经死了十几人了!”   处于一种极致的亢奋情绪中的华大夫人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中,根本就看不到其他人目瞪口呆的样子,自顾自地说个不停,振振有词,形容近乎癫狂。   “夫人,你在胡说什么!”男子的厉喝声骤然响起,打断了华大夫人后面的话。   围在玄诚真人身边的几个书生被人强自拨开,一道儒雅的身形气急败坏地走进了华大夫人的视野。   华大老爷一脸震惊地看着华大夫人,脸色阴沉得几乎要滴出墨来,强势地将族谱夺了过来。   “老爷。”华大夫人完全没想到华大老爷会出现在这里。   她先是一惊,接着,怒意与恨意汹涌而来。   如果说,之前她心里还有那么一丝丝不确定的话,现在她可以完全确认了,老爷会出现在这里,一定是为了那些供奉的牌位,这就意味着她的想法是对的。   在华大老爷雷霆震怒的眼神中,华大夫人大步朝他逼近了一步,质问道:“是不是你?”   “你为了结阴亲,所以故意害死他,对不对?”   “你之前说,结阴亲可以保他下辈子康健,根本就是骗我的,对不对?”   虽然华大老爷一个字也没有回答,但是他们夫妻二十年,华大夫人其实很了解自己的丈夫,从前她只是没怀疑,而现在,只要她仔细观察,就能从华大老爷细微的表情变化中看出端倪。   她的心头又是悲怆,又是愤怒,又是绝望,又是心痛,心头热辣辣的,一团浊气堵在喉间咽之不下,吐之不出,牙齿咯咯作响。   她曾经以为他们夫妻相敬如宾,膝下一对嫡子,丈夫一向敬她,更是一个慈父,可一天之内,她的世界天翻地覆了。   “疯了,唐氏,你是真的疯了!”华大老爷咬牙切齿道,脸色阴晴不定。   “果然如此!”唐氏苦笑了一声,哀愤地看着华大老爷,直呼其名道,“华览,为了家族兴旺,你不惜牺牲我们的长子!!”   “虎毒不食子,你好狠的心!”   唐氏心头一片悲凉,心情已经出离愤怒,就仿佛从来没认识过这个枕边人。   “啪!”   一声响亮的掌掴声响起。   华览一掌重重地挥在了唐氏的脸上,在她左脸上留下一个鲜红的五指印。   唐氏的牙齿咬到了嘴唇,嘴角淌下了一丝血液,狼狈不堪。   这会儿,周围的那些学子们已经惊得怀疑起自己的耳朵。   唐氏说的这些话一次次地颠覆了他们的想象,无法想象怎么可以有人这么狠!   这简直就不配为人!   华览快要气疯了,差点想冲过去捂住唐氏的嘴,怒气冲冲地警告道:“大皇子在,不得无礼!”   大皇子?唐氏微微一愣,朝玄诚真人身旁的白衣公子看去。   虽然她不认得大皇子,但是,论气度,也唯有这一位白衣公子在这么多的年轻人中鹤立鸡群,所以也只有他可能是大皇子楚翊了。   大皇子竟然会在这里!   唐氏起初有些懵,可很快,就回过是神来,挺直腰板站在那里,神情中更多的是理直气壮,也更有底气了:有大皇子在此,老爷也会有所忌惮……她的儿子有救了!   楚翊挑眉看向了唐氏,开口问道:“你是何人?方才所言又是何意?!”   他的声音如玉石相击般温润悦耳,不疾不徐。   周围的那些学子们也想知道真相,不由去看华家夫妻俩。   “你……”一袭青衣的韩书生低呼了一声,双眸瞪大,连忙抿住了唇,欲言又止地看着唐氏。   楚翊转头看向韩书生,问道:“你认识这位夫人?”   “回殿下,不能说认识,只是有一面之缘。”韩书生端端正正地对着楚翊作揖答道,“她是万草堂的那位华夫人!”   他飞快的斜了唐氏一眼,又补充道:“就是这位华夫人的儿子摔下马后,被送进了万草堂。”   一众学子先是愕然,接着又一片哗然,面面相觑,神情震惊得无以复加。   正午时,他们与韩书生一起去午门告御状,结果是大皇子来午门广场见了他们。   韩书生作为一众读书人的代表,向大皇子控诉了顾二姑娘的种种罪状,控诉顾策之女为了给顾策报仇,蛊惑大皇子,并以邪术害人,其心不正。   大皇子当时就问,他们可懂何为邪术?   这些学子们当然不懂。   大皇子就又道,既然他们不懂,又怎么能够随便指责别人滥用邪术?   当下,韩书生等人还以为这是大皇子想要维护顾二姑娘,谁想,紧接着,大皇子就提议一起来无量观,说请观主去万草堂给华家公子看看,看看那位华家公子到底是病了,还是中了什么邪术。   所有人都觉得大皇子说得有理,于是,他们就随大皇子一起来了无量观。   全程他们都和大皇子在一起,大皇子的一举一动也全都在他们跟前。   他们亲眼看着大皇子向玄诚真人询问邪术的事,也问了救人的事。   从头到尾,大皇子一直很诚恳、也很真挚,一派光明磊落,言行举止都让人挑不出错处,说不出一个不好。   这些学子们渐渐地都有些动摇了,觉得大皇子看来风光霁月,行事有理有据,并不像是被美色所惑而昏了头的人。   正当他们打算出发去京城,不想,华大夫人唐氏忽然就冲了过来,颠三倒四地说了刚才那番惊人之语。   不少学子都有些懵,直到此刻才把唐氏说的这个匪夷所思的故事与万草堂的事对上了。   表情最复杂的大概就是那位韩书生了。   震惊让他的脑子有些混乱,无法冷静地思考,他脱口质问唐氏道:“华夫人,令郎不是被顾二姑娘施了邪术吗?”   话出口后,韩书生又觉得自己失言了,急忙去看楚翊,见他神情间没有露出不快,稍稍放心。   周围其他的学子们也有着和韩书生一样的疑惑,全都来回看着华览与唐氏。   楚翊轻轻地抚了抚衣袖,一举一动如流云般清雅,似是自语道:“原来是华家啊。”   华览气息微窒,很快就收敛了方才那种暴戾的情绪,又是一派儒雅斯文的样子。   “殿下,”华览郑重地对着楚翊作揖道,“犬子从小就体弱多病,如今命垂一线,只是天意如此,可夫人爱子心切,以致发了癔症,她说的话不可信。”   “草民在殿下跟前失态,是草民之过,实在是惭愧,求殿下责罚。”   华览俯首作了个长揖,瞧着仪态端方,态度恳切,与方才那个掌掴妻子的人判若两人。   “我没疯!”唐氏厉声道,半边脸高高地肿了起来,几缕碎发凌乱地散在颊边,形如疯妇。   楚翊平静地看了唐氏一眼,既没说信,也没说不信,只是问华览道:“华览,你的两个儿子都是如此吗?”   “是。”华览艰难地点了点头。   这简简单单的一个字对他来说,是那么艰难,等于是把次子也给舍了出去。   可他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说到底,大皇子也不过是为了心上人才会管他们华家的家务事,自己现在把顾二姑娘摘出去了,这件事也就能揭过了。   楚翊笑而不语。   韩书生的眉头深深地皱了起来,来回看了看华览夫妇,隐约也能窥见华览的意图。   他连忙作揖道:“大皇子殿下,可否容学生一言?”   楚翊淡淡一笑:“说吧。”   韩书生整理了一下思绪,正色道:“殿下,中午时学生也在万草堂外,当时华夫人分明说的是顾二姑娘以邪术害人!”   “除了学生,也有不少人亲耳听到。流言已然传开,若是顾二姑娘是冤枉的,那岂不是污了她的清名?”   “还请殿下务必查出真相,不能冤枉了好人,也不能让作恶之人逍遥法外!”   韩书生字字句句掷地有声,清晰地回响在空气中。   另一个学子走到韩书生的身边,也跟著作揖道:“三人成虎,众口铄金。还请殿下明查!”   周围其他的学子们也是深以为然,齐齐地也对着楚翊俯身作揖,齐呼“请殿下明查”,一派众志成城。   华览真是杀了这愣头青的心都有了,可是他掌掴唐氏是教妻,却不能对一个有功名在身的举人出手。   更何况,大皇子还在这里呢!   “韩章和,你要真相?”楚翊语调温和地问道,微微一笑,令人如沐春风。   韩章和不懂大皇子为何会这么问,但还是肯定地颔首应了:“真相本该大白于世。”   “既如此,那就查吧。”楚翊又是一笑,一副顺应民意的样子。   见状,韩章和等学子们全都对他心生好感,一个个觉得大皇子殿下能听取他们的谏言,就如今上般,将来也必是个仁君。   众人的恭维声此起彼伏。   唐氏红肿的脸上也露出了期待之色,泪意盈盈地跪了下去,嘶哑声音喊道:“请殿下查明真相!”   她心里想的是,只要真相大白,大皇子就能救她的两个儿子了。   “华览,把华氏族谱呈上。”楚翊道。   “……”华览的面色微微一变,下意识地将手中的族谱攥得紧紧,眼神游移不定,但还是强撑着。   銮仪卫中,走出一个高大威武的小胡子青年,大步流星地走向华览,伸出了一只手,“华大老爷?”   他神情冷峻地看着华览,眼底一片森然。   华览没有动,依然死死地攥着那本族谱。   这个时候,他的这种做派无异于心虚。   小胡子青年可不会跟华览客气,先礼后兵,出手如电地一把捏住了对方手腕上的穴道。   一股钻心之痛顿时朝华览袭来,他吃痛地低呼一声,手不自觉地松开,那本族谱脱手而出。   小胡子青年轻轻巧巧地接过了那本族谱,双手将之呈给了楚翊。   与此同时,无量观的几个道士很会看眼色地搬来了桌椅、茶几,又给楚翊上了茶。   楚翊就在一棵枝繁叶茂的菩提树下坐下了,上方的树影投在他身上,衬得他气质清华,如松风水月。   他悠然翻起了那本厚厚的华氏族谱,一页翻过一页,每一页都翻得飞快……   周围的所有人都目光灼灼地盯着楚翊的一举一动。   跪在地上的唐氏连忙道:“族谱的前十页写的都是宗房这一支……”   “从我家老爷的父辈开始,每一代……”   区区十页,楚翊不用一盏茶功夫就看完了,目光深邃地看向了正前方一丈外的华览,缓缓地开口道:   “华祥生于天历十二年,病故于天历三十年二月十六日。”   “华融生于弘武十年,病逝于天历十一年七月初三。”   “华衍生于元安二年,病故于元安二十一年五月二十日。”   “……”   楚翊连续报了六七个名字,明明方才他也只是草草地浏览了一下,却已经把这些人的生辰与死祭日期记得清清楚楚,没有一丝一毫的停顿。   韩章和等几个学子都有些惊讶,有些钦佩,心中暗道:莫非大皇子殿下还有过目不忘之能!   他们在心里默算着,发现如同方才唐氏所言,华家历代都有男丁在十八岁上下英年早逝。   这也难免令人觉得蹊跷。   华览的心又沉了沉,但还是强自镇定地说道:“回殿下,族人多有体弱,子嗣不丰,实乃家族憾事。”   他幽幽地叹了口气,一派伤感无奈。   “华氏是绵延三百年的世家高门,族中历代出了不少名士,冠绝当时,”楚翊娓娓道来,“华盛权倾朝野,华醇文采风流,华宴乃举世闻名的书法大家……”   华览听着,不由面露骄傲之色,挺了挺胸。   “世人皆羡华氏英才辈出,不想族中竟如此艰难,真是天妒英才。”楚翊似乎只是随口感慨了一番,却给一种意味深长的感觉。   乍一听,他并没有在质疑什么,却又让人联想重重,因为华家这些冠绝一时的人物个个都是寿终正寝。   韩章和的眉心皱得更深了,又道:“殿下,学生可否借华氏族谱一观?”   华览想说不,可这里根本没有他置喙的余地,楚翊直接把那份族谱递给了韩章和。   韩章和恭敬地双手接过那本族谱后,慢慢地翻了几页……   若是心中没有怀疑的话,这也不过是本平平无奇的族谱,可是当韩章和的心里已经有预想,这个时候,不少字眼都让他觉得触目惊心。   这本族谱是染了血的!   风一吹,上方的树影摇曳不已,映得韩章和的表情晦暗如渊。   华览的脸色越发阴沉了,嘴唇绷紧如铁,整个人仿佛深陷在一片阴冷的泥潭中,即便他不动,他的身体也在一点点地下沉,泥足深陷。   他心头恨意翻涌,这些恨意此时无处宣泄,也只能投诸到了唐氏的身上,眸子里杀意四溢。   儿子可以再生,可她所为却是要毁了整个华家啊!   照哥儿也是他的儿子,难道他会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仅剩的儿子去死吗?!他都说了会救照哥儿,可妻子就是不信!   华览艰难地吞了口唾沫,身形如冻僵般僵直,再次对着楚翊作揖道:“殿下明鉴,哪族哪户没有人病故,真是夫人癔症了。”   楚翊优雅喝了口茶,才问道:“唐氏,你觉得自己癔症了吗?”   华览闻言,不免觉得荒谬,哪个疯子会承认自己疯!   他连忙道:“殿下,这得了癔症之人……”   话说了一半,他就感觉到右腿胫骨突然传来一阵剧痛。   他痛呼了一声,踉跄地跪了下去,与唐氏肩并着肩跪在了一起。   后方,那个小胡子的銮仪卫笑眯眯地收回了踹人的脚,高高在上地说道:“华览,殿下问的人不是你。”   都是这刁妇的错!华览疼得额角冒出冷汗,迁怒地对着唐氏射了个眼刀子,而唐氏强硬地与华览对视,毫无怯懦之色。   她的心里有了底气:有大皇子在,老爷肯定不能把她怎么样!   她是他的嫡妻元配,老爷不能休妻,两个儿子又是这一房唯一的血脉,最多也就是这件事过后,她被他冷落罢了。他想纳几房妾室甚至贵妾,纳就是了。她这把年纪,连孙子都快有了,又有什么好怕的!   她是当母亲的,两个儿子才是她的一切,人死如灯灭,她要她的儿子活着!   “殿下,民妇没有得癔症!”唐氏这会儿已是不管不顾,一狠心把自己知道的事都说了。   方才她急匆匆地跑来求玄诚真人时,情绪激动,只想快点毁了那些供奉在观中的牌位,因此说得语无伦次,而现在,她冷静了不少,说话也变得有条理多了。   从长子与路家结亲开始说起,说她以为华览只是想给长子冲喜,谁想华览的目的竟是为了结阴亲;说华家历代都有给子嗣结阴亲的习俗,结亲的女方全是活人,之后全都因为阴亲早早亡故,女方的死祭都记录在族谱里,都是可以查的;还说华览以及其父祖辈做这些的目的就是为了兴旺家族,还把那些牌位都供奉在了无量观。   韩章和等学子们也都听得一清二楚,只觉得耸人听闻,神情间露出惊骇、嫌恶之色,也有人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神情中夹杂着深切的愤懑。   真相已经很明确了,华览与唐氏的儿子之所以会病,是华览所为,根本与顾二姑娘无关。   华家人不仅心思恶毒,冷血无情,而且行事实在是无法无天!   所有人面面相觑,此时再联想他们此前去告御状时曾口口声声地说是顾二姑娘施展邪术害人性命,不免觉得惭愧不已。   当时,大皇子是怎么说的,耳听为虚。   是啊,耳听为虚。   他们寒窗苦读十几载,个个自认学富五车,却连这种最基本的道理都不懂,被事情的表象迷惑了眼睛!   读书是为了明理,而他们真是枉为读书人。   学子们全都微微垂下了头,从脸上到心里都是火辣辣的,灼烧得难受,觉得根本就没有颜面再站在这里。 第311章   跪在地上的唐氏却是仰着头,一眨不眨地仰望着前方的楚翊。   明明京城的天气阴沉,可此处却是阳光灿烂,仿佛另一个世界。   璀璨的阳光轻轻柔柔地洒在楚翊的身上,给他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矜贵优雅似乎刻在了青年的骨子里,如神祇降临人间,一派光风霁月,他的存在令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多了一股子清冽的竹香。   只是这么看着他,唐氏就觉得自己看到了光明。   唐氏重重地对着楚翊连续磕了三个头,磕得额头一片青紫,正色道:“求殿下做主!”   “求殿下救救犬子吧!”   唐氏将额头抵在地上,卑微地匍匐在地,一动不动。   楚翊不置可否,清澈温雅的目光转向了另一侧的老道,“玄诚真人,你可听说过唐氏所说的这种邪术?”   手执银色拂尘的老道半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唯有那丝丝缕缕的拂尘与宽大的衣袂随着山风飞起。   玄诚真人睁开了眼,轻轻地甩了下那把拂尘,很有那种超然于凡尘俗世之外的仙风道骨。   “殿下,要是贫道所料不错的话……”   玄诚真人还没说完,华览已经激动地从地上蹦了起来,好似一头发狂的野兽般朝玄诚真人飞扑了过去,想要堵上玄诚真人的嘴。   但是,他根本就没机会冲到玄诚真人跟前,一道宝蓝的身影一闪而过,某个銮仪卫一脚稳狠准地踢在了华览的小腹上,动作迅如闪电。   那些学子们甚至都没捕捉到他的动作,只看到华览闷哼着一屁股摔在了地上,狼狈地摔了个四脚朝天。   紧跟着,两个銮仪卫一左一右地钳制住了华览的双臂,其中一人重重地踢向他的膝盖,让他再次跪倒在地。   学子们再朝华览看去时,就见他全身冷汗淋漓,鬓发几乎湿透了,仿佛是从水里捞起来似的。   他这副样子已经不止是心虚了,而是惊恐,是惊惧。   韩章和的手里还捧着那本华氏族谱,低声喃喃道:“华夫人说的果然是真的……”   其他学子们默默地点头,鄙夷地看着华览。   也不用华览认罪,看他这副心虚惊惧的样子就知道了。   玄诚真人轻飘飘地扫视了被押在地上的华览一眼,再次甩了下拂尘,轻轻念了声:“无上太乙度厄天尊。”   接着,他对着楚翊施了一礼,叹道:“殿下,要是贫道所料不错的话,华家所行应当是‘养魂改命术’。”   “还请真人赐教。”楚翊优雅地拱手道。   玄诚真人慢慢地拈须,组织了一下语言,不紧不慢地解释道:“据闻,这‘养魂改命术’极为邪性,需一对八字相合的年轻男女,男子年岁不可超过二十,此时的男子阳气最旺,气运也最旺,以女子的阴气制约男子的阳气,达到阴阳平衡,以他们的生魂滋养阖族的气运。”   说着,玄诚真人摇了摇头,“此乃邪术,每施展一次,可保家族三十年昌盛,却要以两条活生生的人命为祭品。   “真人,那此术可有化解之法?”楚翊又道。   原本跪伏在地的唐氏又抬起了头。   玄诚真人的话,一定会知道化解之法吧!   她红肿的半边脸颊已经肿得变了形,嘴角还留有干涸的血渍,可她全不在意,只目光灼灼地望向了玄诚真人。   玄诚真人微微蹙眉,神情渐渐凝重了起来,无奈地说道:“此术最关键的一个步骤,便是以阴婚为媒介启动术法,若是两家签下了婚书,女方收下了聘礼,等于结成阴亲,仪式就成了大半。”   “那位姑娘从此成了华家的鬼,必死无疑,无化解之法。”   从签下婚书的那一刻起,女方生是华家人,死是华家的鬼!   玄诚真人幽幽地叹了口气,目露悲悯之色。   唐氏并不在意路芩有没有救,她在意的是她的儿子,连忙问道:“真人,那犬子呢?”   “犬子还有救吗?!”   唐氏的确是个慈母,但任何人都能看得出她对路三姑娘的冷酷,她在意的唯有她的儿子,真是应了一句“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学子们纷纷对她投以轻蔑的目光,这个妇人实在是自私自利。   玄诚真人神色淡淡地斜了唐氏一眼,拈须又道:“殿下,顾二姑娘天赋异禀,在道法上也有独到之处,说不定她有什么法子可以破解此术。”   说起顾燕飞,玄诚真人面露赞赏之色。   韩章和听玄诚真人对顾二姑娘赞不绝口,不禁想起了自己在万草堂里听到的种种。   在万草堂时,他听闻是路三姑娘不想结亲,顾二姑娘就以符箓对华公子施咒,毁了这桩亲事。   彼时,他义愤填膺,觉得顾二姑娘是恶人。   但现在,从他耳听目睹的真相来看,路三姑娘分明就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迫与华家结阴亲,是华家阴险歹毒,算计了路三姑娘,要用她的性命去成全华家的家族兴旺。   这种亲事当然不能结!   也就是说,顾二姑娘的那道符并不是在害人,而是在救人!   所以,顾策的女儿是在救人?!   救一个无辜的姑娘。   韩章和怔怔地站在原地,心口的感觉难以用言语形容,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震惊多,还羞愧多。   父是父,女是女。   他本就不该因为顾策,而先入为主地对顾二姑娘有了偏见。   韩章和的眼神闪烁不定,闭了闭眼,紧紧抿着唇,深而急促地呼吸着。   是他错了!   再睁眼时,他转头朝楚翊望去。   阳光照在楚翊雪白的直裰上,纤尘不染,白衣公子温润如玉,气定神闲地问道:“敢问真人如何能确定华家是用了这‘养魂改命术’?”   华览的表情又是微微一变,冷汗涔涔的脸上写满了绝望,他感觉身体仿佛已经整个陷入了无底的泥潭中,快要迎来可怕的灭顶之灾。   “不难。”玄诚真人看也没看华览,从容不迫地说道,“那些被施术之人的牌位中藏着他们的精血。”   “那就劳烦真人验证。”楚翊微微一笑,语调悠然。   “往生殿最近修缮,那些牌位暂时安放在了云集山房。”玄诚真人含笑施了一礼,“贫道这就命人去取牌位。”   两个道士匆匆离开。   唐氏闻言,红肿的眼睛中灼灼生辉,浮现了希望的火花。   相反,华览则是像烂泥一般瘫软在地,面色惨白。   不一会儿,几个道士合力用推车把所有华家人的牌位全都推了过来,再由众人对照着族谱把华祥、华融、华衍等人以及他们的妻室的牌位全都择了出来,几个銮仪卫直接将那些牌位劈开。   果然,牌位中藏有精血。   证据确凿,无可辩驳。   唐氏看着那些被毁掉的牌位,癫狂地笑了,自语道:“牌位毁了,供奉就毁了,那我的儿子就有救了是不是?”   “真人,我的儿子有救了是不是?”   唐氏期盼地看着玄诚真人,然而,玄诚真人没有说话。   华览疲惫地闭了闭眼,再睁开眼时,连原本深黑色的眼珠都微微发灰,失去了生机。   “是,华熙的病的确是我所为。”他咬了咬牙,下巴的线条绷得紧紧,气质也显得阴戾森冷。   他昂着头,拔高嗓门对着楚翊叫嚣道:“但那又如何?”   “父杀子,无过!”   说话间,华览的眼睛又亮了起来,仿佛是拿到了一道免死金牌似的,整个人透出一股子冷酷与疯狂来。   自古以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   每一代早夭的男丁都是华氏宗房自己的儿子,华熙也是他的亲生子。   父杀子,无罪。   历朝历代的律法都是如此。   这是他们华家的家务事,也许会有人在道德上谴责他一番,可他是无罪的,就是皇帝也不能惩治他。   周围一片死寂,此时此刻,似乎连风声都停止了。   “果然是你!”唐氏厉声道,“是你害了我们的儿子!”   她的眼睛瞬间更红了,迸射出仇恨的光芒,像一头被激怒的母兽般朝华览扑了过去,又是捶,又是抓,又是挠,又是咬。   “你个疯妇!”华览同样恨唐氏。   要不是她,这件事何至于会到这个地步!   他们华家三百年的清誉都葬送在了这个眼界浅薄的妇人手中。   夫妇俩早就忘了曾经的夫妻情谊,几乎丧失了理智,彼此推搡、扭打在一起。   华览终究是男人,力气自是比唐氏大,没一会儿,就粗鲁地把唐氏推倒在地。   而此时,华览的发髻早就被唐氏抓乱,一半头发凌乱地散下,脸上留下了几道血红的指甲印,衣衫也是凌乱不堪。   看着这对品行不堪的夫妻俩,韩章和等学子们没有一丝一毫的同情,全都露出轻蔑之色。   像华家这等外表光鲜的高门世家,其实骨子里早就腐败了,连根都烂了。   “好一个‘父杀子无过’!”楚翊轻轻地抚掌道。   他的声音依然如春风化雨,可每一个字都沁出了寒意,徐徐地发出质问:“那么,路家三姑娘呢?”   “那些因为与你们华家结亲而枉死的无辜女子呢?“   他的语调不轻不重,却带着雷霆般的威慑力。   一击即中要害。   华览瞳孔微缩,原本的有恃无恐瞬间消失不见,恐惧急速地在他眼底弥漫起来,扩散至四肢百骸。   殉葬之风自古有之,那些女子从来不在华览的考量中,此时被楚翊打了个措手不及。   他一时语结。   从前那些女子的且不说,路三姑娘还没嫁入华家,路家完全可以告华家谋害人命。   “拿下,交由京兆尹审讯。”楚翊一声令下,几个銮仪卫就朝华览逼近。   华览破罐子破摔地喊了起来:“结阴亲的事,我夫人也知道,我若是有罪,那她就是同谋!”   “她明知这桩阴亲会害死路三姑娘,可还是去向路家提亲了!”   华览的声音越来越尖利,曾经儒雅的脸庞早不见往日的斯文,只余下狰狞与扭曲。   他既然要堕入地狱,那么唐氏也别想好过!他是罪人,她也没好到哪里去!   “你别攀扯我,我什么也不知道!”唐氏抵死不认,“殿下,他连亲生儿子都能杀,可见其品性……”   继互相殴打后,华家夫妻俩又狗咬狗地彼此攀扯起来。   楚翊既没说信,也没说不信,只是挥了下手,半个字也不想与他们多说。   那几个銮仪卫就把华览夫妇两个全都拖走了,到底孰是孰非不需要楚翊来论断,交由京兆尹审讯便是。   被拖走时,唐氏还在歇斯底里地嘶吼着:“殿下,我的儿子是无辜的,他们什么也不知道……”   夫妻俩被拖走后,周围一下子变得清静了不少。   上方菩提树的枝叶随风摇曳着,发出“沙沙”的声响,也衬得方圆几丈愈发安静。   韩章和等学子们全都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一阵红,羞愧得无法直视楚翊。   就在这种诡异的寂静中,韩章和迈出了半步,正想说什么,却听楚翊又道:“真人,马车已经备好,劳烦真人随我去一趟万草堂吧。”   玄诚真人神情和煦地应下了。   他们本就说好了一起去万草堂,不过因为唐氏的出现,稍稍耽误了些功夫。   整件事大致是理清楚了因果,但自己还是得走这一趟的,玄诚真人在心里琢磨着,此事涉及玄门术法,由他出面替顾二姑娘当众澄清,会比大皇子以及官府出面更合适。   而且,这些牌位被华家供奉在了无量观,他们无量观也就沾上了这份因果,必须有所了断。   于是,一众学子们也全都跟上,簇拥着楚翊与玄诚真人下了山。   一行车马又浩浩荡荡地踏上了回京的归程,只是学子们的心态已经与去程迥然不同了。这一路,他们全都在沉默中度过,一个个都在心中检讨着、自责着……   车队经由西城门回到京城时,夕阳已然坠下,阴沉的天空中乌云密布。   在銮仪卫的护送下,众人顺顺利利地来到了万草堂,一路上畅通无阻。   这个时间,本来路上的百姓已经不多了,可銮仪卫的阵仗实在是太大了,一看看就知道有贵人出行,街道上那些路过的行人以及附近酒楼店铺的客人也全都被吸引了注意力。   听闻是大皇子与玄诚真人亲临万草堂,所有人都惊住了,这下,连那些酒楼茶楼的酒客茶客也都坐不住了,全都朝万草堂这边围了过来。   众人争相告走,于是来的人也越来越多,围得是熙熙攘攘。   这些看热闹的路人都被銮仪卫拦在了外头,只能探头探脑地往里面张望着。   万大夫诚惶诚恐地招待了楚翊与玄诚真人,无措地说道:“大皇子殿下,真人,华公子就在里面躺着……”   楚翊被迎到了窗边的一把铁梨木玫瑰椅上坐下。   华二公子华照醒着,只是十分虚弱,靠着一个大迎枕坐在榻上。   玄诚真人给华照探了脉,万大夫呈上了两样东西,一件是给华照盛给符水的茶杯,另一件是那个装着符箓的紫色荷包。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玄诚真人的身上,也包括不远处就站在柜台后的顾云嫆。   玄诚真人随意地看了看那个留有几点符灰的茶杯,就移开了目光,接着拿起了荷包里的那道符箓,反复地端详着。   “顾二姑娘果然是天赋卓绝。”玄诚真人慈眉善目的面庞上露出一抹笑意,眼尾笑出几道皱纹,赞道,“此符甚妙!甚妙啊!”   他目光灼灼地盯着那道符,移不开眼。   被銮仪卫拦在外头的人群中一片窸窸窣窣的骚动,众人全都竖起耳朵听着,目光发亮地望着仙风道骨、鹤发童颜的玄诚真人。   他们中的大部分人都听说过,中午有位昏迷的华公子被送进了万草堂,后来就有人口口声声在外宣扬说,这位华公子是被顾二姑娘的符给害了。   可现在,听玄诚真人赞赏的语气,怎么好像不是这么回事呢!   “真人,此符妙在何处?”楚翊闲话家常般问道。   玄诚真人又把符纸上那蜿蜒的符文端详了一番,才把符放下,言辞简洁地说道:“此符能断了华家的邪术。”   饶是韩章和在无量观时,就猜到了这一点,此时听玄诚真人亲口确认,还是有一种无地自容的感觉。   围在外面的百姓登时鼓噪了起来。   人群中的一个年轻妇人扯着嗓门喊道:“顾二姑娘没有害人对不对?”   “没有,顾二姑娘没有害人!”玄诚真人微微一笑,他的声音不重,却清晰地传到了外面每个人的耳中。   此时天色已暗,前堂中点着蜡烛,淡淡的烛光氤氲在这个发须银白的老道身上,衬得他气度越发庄严,比道观中供奉的那些三清道尊神像还要威仪。   他轻拂了下拂尘,随行的一个十来岁的小道童就意会了。   小道童快步走到万草堂的大门口,绘声绘色地把整件事的真相一一说了,还说害人的华大老爷夫妇俩已经被大皇子派人押去了京兆府。   榻上的华照原来还以为玄诚真人是被大皇子请来救他性命的,此刻方知原来父母竟被送去了府衙。   他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连唇色都是惨白,心头惶惶:那他会怎么办?   万草堂外那些围观的路人们仿佛一锅沸水似的,七嘴八舌地议论纷纷。   一个老妇激动而愤慨地说道:“太恶毒了,这怕不仅是为了用邪术旺自家,还是为了谋财害命吧!”   “这一人死,嫁妆不就是他们华家的了!”   “就是谋财害命啊!”另一个穿灰衣短打的青年一拍大腿,“自家缺钱了,就娶个儿媳昧下嫁妆!这不是畜生吗?!”   对于这些普通百姓而言,谋财害命以及昧儿媳的嫁妆显然好理解多了,众人代入了一下,越发愤慨。   骂了华家人一通后,就有人欢欢喜喜地感慨道:“果然,我就知道顾二姑娘是善心的小仙人。小仙人怎么会害人呢!!”   其他人一听,也纷纷为顾二姑娘叫好,多是溢美之词。   在一片对顾二姑娘的赞颂声中,楚翊勾了勾唇,眼底淌过一抹璀璨的流光。   “韩章和,”楚翊神情温和地望着韩章和,声音平稳而又带着一种泰山压顶般的威压,“你还有什么疑惑?”   “现在,你们还要不要接着告御状?”   楚翊的最后这句话是对在场的其他学子们说的。   韩章和等学子们羞愧得简直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不仅无颜面对楚翊,更羞于面对外面的这些百姓。   韩章和等几个同窗不由想起了中午在附近的一家茶铺里曾有一位姑娘义愤填膺地斥责了他们一番:   “亏你们读了这么多书,就只会人云亦云,我看是越读越糊涂了!”   “像你们这种人就是考上了进士,将来去了地方为官,也就是弄出些冤假错案,害人害己!”   那位姑娘的话犹在耳边,彼时,他们觉得她不知所谓;现在再回想,却觉得对方所言中肯。   他们真是书呆子,自觉才学高人一等,可实际上,他们就会死读书,蠢得被别人的三言两语就牵着鼻子走了,他们辜负了书院这么多年的教导。   韩章和艰难地抬起了头,顶着一张热辣辣的面皮,惭愧地说道:“回殿下,不告了。”   楚翊微微一笑,又道:“太祖皇帝曾言,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   这句话普通百姓也许不知道,但是在场的这些学子们全都是知道的。   太祖说,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不做正确的调查,同样没有发言权。   学子们全都若有所思,感觉大皇子是有心在点拨他们。   是啊,要是他们在告御状前,先亲自去路家、去华家调查了整件事,又怎么会把自己置于现在这种窘境。   学子们齐声道:“殿下说得是!谢殿下指教!”   他们看着楚翊的眼眸充满了敬仰,他们的大皇子虽然年纪轻轻,却行事有度,既有太祖皇帝的魄力,又有今上的仁心,有这样的皇位继承人,实乃大景之福!   楚翊徐徐环视众人,又道:“这件事是。”   顿了一下后,他用更缓慢的语速说道:“顾策之事也是!”   这句话犹如轰雷忽然炸响天际,周围霎时间一片死寂。 第312章   韩章和双眸瞪大,猛地抬起了头,脑子里嗡鸣作响。   他的眸中又燃起了炽热的火焰,其中蕴含着滔天的恨意,他扬起线条清瘦的下巴,咬牙道:“顾策降敌开城门,致数万百姓将士枉死,怎能相提并论!”   他误会了顾二姑娘,他认;可是顾策之罪天下皆知,天下为证,又岂是大皇子三言两语就可以抹掉的!   父是父,女是女!   他身后的其他学子们也是心有同感,纷纷点头,脸上写着同样的愤慨。   学子们一脸义愤,而楚翊依然笑得云淡风轻,问道:“谁见了?”   九年前,南越大军攻下扬州台陵城后,足足屠了三日。   所有参战的大景将士战死的战死,活埋的活埋,台陵城一带的百姓也是十室九空,可谓尸横遍野。   在场的学子以及外面的围观者都曾听闻,当年台陵城上空的血腥味久久不散,乌鸦成群乱飞。   可现在大皇子却问,谁见了?   这个问题可以说问得有点扎心,韩章和等人一时无言以对。   楚翊又一次重复道:“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   这句话楚翊刚刚才说过,所有人都还记得。   若是在今天前,他这么说,必会引来不少人的反感,尤其是在场的这些学子,也必会大书特书,口诛笔伐一番。   此时此刻,他们却说不出口了。   今天他们跟在大皇子身边半天,观他为人行事,并非他们之前以为的被美色所惑的昏庸之人,也没有因为在南越为质多年而变得庸碌软弱。   他们这位大皇子不仅是过目不忘,聪明绝顶,而且还是胸有沟壑、言之有尺、行之有度之人。   而且,华家这桩案子的教训就在眼前。   学子们彼此对视着,原本坚硬如城墙的心防略略有了一丝松动。   今上性情宽仁,登基一年,便废了数项杂税苛役,还一力扶持书院,开恩科兴科举,就是想给他们这些平民学子一展雄心抱负的机会。   不似先帝更看重那些高门世家,在位这二十年虽没有废除科举,却也不曾重用任何寒门进士。   今上一登基,就开恩科,很显然是在对天下寒门学子宣示他的政见。   这样的一个皇帝应该不仅仅是宽仁,也是有心怀天下、力图振兴的君主。   既然今上和大皇子都觉得当年顾策降敌的事有隐情,莫非是真的有什么隐情……   韩章和深吸一口气,维持著作揖的姿势,一瞬不瞬地看着楚翊,正色道:“殿下可有什么凭证?”   “若有足够的证据,如今就该正名了。”楚翊的神情极为平静,口气也相当淡然,似乎这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他对此没有一丝一毫的怀疑。   韩章和从楚翊的用词中听出了他的语外之音,急切地追问道:“敢问殿下是否已经发现了些许头绪?”   话出口后,韩章和又怕这是朝廷机密,还想说什么,但楚翊先一步开口道:“我在越国时,偶然发现当年扬州的那一战中,越军明面上声称折损两万将士,实际上却战死了三万人,一万人凭空消失不见。余下越军在返回越国后,就被越国圣人下旨解甲归田。”   寥寥数语令万草堂内的气氛陡然间凝重起来。   俗话说:金举人,银进士。几个县才能出一个举人,每个举人都是从万千秀才中杀出来的聪明人。   在场这些学子们能一路读到举人,都不是蠢人,更何况,他们科举的目的是为了为官,平日在书院里先生也常与他们说一些朝廷时事,让他们分析、撰写策论。   大皇子提出的这个疑点确实令人感觉蹊跷,他们皆是眉头深锁,露出深思的表情,心里冒出同样的想法:莫非当年越国圣人是为了隐藏那“消失”的一万越军,才会下令越国北伐军解甲归田?   顾策一案牵连甚大,关系到了数万条人命,关系到他们大景的颜面,若没有那一败,大景何须与越国议和,何须对着越国卑躬屈膝,割海赔款,又送了大皇子为质子。   对于大景,这是一段屈辱的历史!   可如果这桩公案的背后藏着不为人知的隐情呢?   楚翊接着道:“去岁,我从越国归京的途中,曾亲赴台陵城,在距离台陵城十五里的上岭发现了一处焚烧过的战场,可根据兵部留有的卷宗记载,当年那里没有发生过任何战争,也没有任何大景的兵员与百姓折损在那里。”   所有的学子们表情更郑重了,一片肃然之色。   原来大皇子早在去年就曾亲自去了一趟台陵城调查,很显然,他为了顾策案筹备已久,并非一时起意。   按照大皇子说的这些疑点,让他们不得不怀疑越军消失的一万人是否就死在了上岭。   要真是这样,那就算不是一场大捷,也至少是一场两军血战。   既然顾策有与越军誓死血战的决心,他又为何会降敌?毕竟他杀了越军那么多人,可想而知,就算是降了,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一众学子中,一个年轻的灰衣书生喃喃道:“难道说,当年是越国圣人为了扰我军心、民心,才诬赖顾策降敌?”   顾策案疑点重重,万一顾策真的没有降敌,那么,他以身殉国,还要蒙受不白之冤被世人唾弃,他的后人也要被世人指指点点,公道何在!   其他学子们没有说话,面上也染上了几分压抑之色。   “九年了。”楚翊幽幽道,“朝廷应该还顾策一个公平,一个真相。”   周围的空气中随着他这句话又添了一丝悲壮与凄凉。   柜台后的顾云嫆也听到了这番对话,手指无意识地在柜台上算盘上胡乱地拨着上面的算珠,眸光闪烁。   她没想到大皇子为了娶顾燕飞竟打算为顾策平反,还这么堂而皇之地告诉了这些学子。   顾云嫆微咬下唇,失魂落魄地望着楚翊,脑子里不受控制地想着扬州,想着顾策。   当年,她也在扬州。   当年,她才六岁而已,在那里她遇上了微服的康王,当时康王十四岁,已是一个卓尔不凡的少年郎,少年意气……   顾云嫆把手指从算盘上收回,心不在焉地往后堂方向走去,每走一步,心脏就抽动一次,脑子里乱哄哄的,只觉得夜风吹拂声、怦怦心跳声、脚踩上落叶的声音……都变得分外清晰。   前堂的喧哗和热闹被她抛诸脑后,甚至连手中的帕子脱手落下,都丝毫没有察觉。   顾云嫆从万草堂的后门上了自家的马车,除了医馆的伙计外,根本无人察觉她的离开。   天色晦暗,街道上的行人稀稀落落,马车载着顾云嫆一路疾驰,去往康王府。   整个康王府都因为未来王妃的莅临而震动了。   “嫆儿!”楚佑更是因为顾云嫆的到来,喜出望外,亲自来了外仪门相迎。   自从那次进宫见了袁太后之后,顾云嫆就说要退婚,他们两人从此两不相干,那之后,楚佑前后去了芦苇胡同的顾宅求了几次,可顾云嫆都不愿见他。   现在顾云嫆主动来了王府,那是不是表示,她不生气了?   他柔情款款地看着顾云嫆,亲自扶着她下了马车,狭长的鹰眸中绽放出欣喜的笑容,连一向狂狷的面容都因此柔和了不少。   他身上这种纯粹的欢喜,顾云嫆也是看在眼里的,微微叹息。   她一直都知道康王对她是真心的,偏偏他是康王,他们之间还横亘着太后以及朝堂上的那些明争暗斗……   待顾云嫆站稳后,楚佑热切地握住了她纤细的手,两人手掌贴着手掌。   “嫆儿,是我不对,我真的没想到母后会这样……”楚佑又一次向顾云嫆道了歉,将姿态放得很低,深情的目光贪婪地在她秀美的小脸上游移着。   她瘦了!   楚佑心疼极了,又试探地将横臂揽在她纤细婀娜的腰身上。   顾云嫆身子一僵,想挣开,就听楚佑情真意切地又道:“嫆儿,若是太后再说这些莫名其妙的话,你以后除了逢年过节,就别进宫了。”   “我们两个人在宫外,过着我们自己的小日子,好不好?”   “我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袁太后定要住在宫里,不会和他们同住的。   将来他若能登上那个位置,他的嫆儿就是堂堂皇后,皇后是国母,不是普通的儿媳,太后也再不能像那日那般折辱了他的嫆儿。   他说话的同时,灼热的气息吐在顾云嫆的右侧面颊与右耳朵,令得顾云嫆为之一颤。   她仰首看着他英俊的面庞,眸子漾起万般柔情,憋了好些天的那口气终于消了。   太后终究是他的生母,他能为她做到这个地步,已经是不易。   见顾云嫆没有挣脱自己,楚佑心下一松,这才将她整个人抱入怀中,让她的脸贴着他的胸膛。   “嫆儿,我们会好好的。”楚佑真挚地说道。   顾云嫆倾听着他强壮有力的心跳,低低地“嗯”了一声,身子也渐渐放软了。   片刻后,顾云嫆才道:“王爷,大皇子要重新调查顾策一案。”   下一瞬,与她紧贴的胸膛一阵起伏,轻蔑的笑声从男子宽厚的胸膛里透出来。   “天下人不会允许他这么做的!”楚佑语气冰冷,一派笃定地说道,“这是在冒天下之大不韪。”   那天,天音阁一别后,建威将军汪南就当朝弹劾大皇子去无量观祭拜顾策,这件事震动了朝堂。   之后,弹劾折子更是一本本地堆到皇帝面前,要不是皇帝强撑力保,楚翊这个皇子怕是早已经黯然地退出早朝了!   愚不可及,楚翊这小子真是愚不可及。   自己那位好皇兄好不容易才给楚翊赢来了上朝的机会,这才几个月,楚翊非要作死!   现在又正值恩科,学子们陆陆续续抵达了京城,但凡楚翊再敢说给顾策平反试试,那些学子们就会将他口诛笔伐,那么楚翊在士林中就再无威信可言了。   若是楚翊因为顾策的案子失了民心,丢了军心,又失了这仕子之心,哪怕他是皇帝唯一的儿子,也再没有被立为太子的可能性。   楚佑将最近朝堂上的一些争议告诉了她,最后含笑道:“嫆儿,你别担心,楚翊掀不起什么风浪的。”   “可是,学子们似乎动摇了……”顾云嫆紧张地一把攥住楚佑胸前的衣襟,飞快地把华家之事的经过说了一遍,包括越军消失的一万人,也包括上岭的事。   楚佑神情渐渐凝重了起来,微微蹙眉。   原来楚翊从南越回来时,路上一度失去踪影竟然是去了台陵城与上岭……他这个好皇侄还真是会藏啊!   楚佑眼眸阴沉,心头像是猫抓般的心烦,但还是柔声宽慰了顾云嫆一句:“放心,不会有事的。”   他放开了顾云嫆,退了一步,接着重重地击掌两下。   长随立刻闻声而来,就听楚佑语气淡漠地吩咐道:“你去万草堂那边看看情况。”   “是,王爷。”长随抱拳领命,匆匆而去。   黄昏的天空一片晦暗,王府的各处已经点起了一盏盏灯笼,宛如一大片萤火莹莹生辉,照亮了整个王府。   “嫆儿,”楚佑牵着顾云嫆的手,小意温存地说道,“我最近把王府中修缮了一番,你既然来了,就随我四处看看,还有哪里要改好不好?”   他紧紧地盯着顾云嫆的小脸,问得小心翼翼。   天色不早,顾云嫆本来想说完顾策的事就走的,现在不由心软了。   她抿了抿唇,抿出一对浅浅的酒窝笑,终究点头应下了:“你要带我去看哪里?”   “等去了你就知道了。”楚佑拉着她的手就往前走。   两人去了王府的花园,黄昏的花园也别有一番夜凉如水的景致。   顾云嫆从前就来过王府好几回,也不用楚佑介绍什么,她就能看出花园哪里修缮过,暖房边多了一道曲折的紫藤花廊,一棵老树下添了秋千,花园西北侧的小湖上种上了半边荷叶,还添了一处水阁……   顾云嫆一眼就能瞧出来,花园里的这些改建与修缮都是为了自己,包括这处新的水阁,也是从前她有一次说过,这个位置的景致很好。   看着有些魂不守舍的楚佑,顾云嫆的心中软得一塌糊涂,紧紧地握住他的手,粲然一笑,道:“我很喜欢!”   心上人那明媚的笑容看在楚佑的眼里,勾魂摄魄,心头的那点郁结一扫而空。   他真想诉一番衷肠,出去打听消息的长随步履匆匆地回来了。   长随硬着头皮朝两人走近,躬身禀道:“王爷,万草堂的那些读书人被大皇子说动了,现在群情激愤,说是要联合同窗一起联名上书皇帝,请大皇子重查此案,说无论顾策是功还是过,都该查个清楚明白。”   一个举人上折,根本不会有人在意,但如果上百举人甚至更多读书人联名,那意义就不同了,这便是众志成城。   长随的这句话犹如一桶冷水当头泼下,楚佑与顾云嫆之间那种旖旎的气氛消失得干干净净。   楚佑的脸色瞬间宛如暴风雨来袭,浑身上下散发出沉沉的戾气。   如果此案被重查……   “咚!”   他抬手重重地捶在湖畔的一棵柳树上,碗口粗细的柳树被捶得簌簌颤动,片片柳叶如雨般落下……   “王爷!”顾云嫆心疼地去看他的手,只见他的右手被柳树的树皮蹭破了些皮,隐约渗出血丝。   顾云嫆从袖子里摸出了一方素白的帕子,小心翼翼地替他擦去沾染在皮肤上的灰尘、木屑,仰首去看他。   楚佑面色阴鸷地望着湖面,湖面在盏盏灯笼的映衬下闪着粼粼的波光,反射进他漆黑如墨的眼眸里,衬得他周身气质冷厉孤傲。   顾云嫆看着他线条明晰的侧脸,心像是被揪住似的痛。   当年的事都过去了整整九年,连台陵城也早已重建,景、越两国好不容易和平了九年,大皇子为何还要揪着不放呢?   静默良久,楚佑才讥诮地说道:“好一个楚翊!”   “他倒是时刻谨记太祖皇帝的教诲,既然无法从朝堂入手,他干脆就反其道行之,‘从下而上’。”   太祖皇帝曾言:革命是从下而上的,要相信百姓,依靠百姓。   这是太祖皇帝起义时的口号之一。   顾云嫆又取了方新帕子替楚佑包扎好了手,“就算大皇子想‘从下而上’给顾策翻案,此案也终究得放到朝堂上,只要文武百官反对,皇上一样没法一意孤行。”   顾云嫆意味深长地弯起了唇角,灯笼的灯光映照着她的眼睛流光溢彩,如星辰般璀璨。   当年的那一案牵扯太大了。   此案牵涉到的可不仅仅是先帝的清誉,大皇子终究是太年轻,不曾经历过朝堂博弈,才会把事情想得那么简单。   想要为顾策翻案,谈何容易!   楚佑明白她的意思,微微点头,心绪冷静了不少,只是眼神依然阴鸷。   “王爷,你去忙吧。不必管我。”顾云嫆体贴地说道。   “……”楚佑握着她的手,面露迟疑之色,目光舍不得从她身上移开。   嫆儿好不容易才原谅了他,他实在不想把她一人丢下……   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顾云嫆又道:“我在王府里先逛逛,等你回来。”   此言一出,楚佑的眼睛瞬间亮了,大喜道:“嫆儿,我很快就回来。”   “你在这里自便,这就是你的家。”   “芦苇胡同那边,我会派人去说一声的。”   叮嘱了一通后,楚佑吩咐一个内侍好好招待顾云嫆,就匆匆地出了门。   大皇子的一举一动,本就在众所瞩目之中。   这一天,先是民间,再是仕林,整个京城因为大皇子的那席话而震荡不已。   当晚,萧首辅和建威将军汪南先后进宫求见皇帝。   汪南一撩衣袍,决然地跪在了南书房外,怒发冲冠地喊道:   “皇上,重启顾策案实乃倒行逆施之举,万万不可!”   “顾策降敌叛国,祸国殃民,天怒人怨,种种罪状证据确凿,根本无可辩驳!”   “若顾策都能翻案,如何对得起扬州死难的十万将士和百姓,他们在九泉之下何以安息!他们的家属又何以宽慰!”   汪南越说越是激动,越说越是悲愤,到最后,声音似乎是从胸腔中嘶吼出来,连周围的空气都为之一震。   想到牺牲在扬州的赵老将军,汪南更是心如刀割,双目一片赤红,几乎是目眦欲裂。   为将者每一次上战场都做好了战死沙场的心理准备,但是,他们可以在战场上的刀剑厮杀中死得壮烈,却不该因为己方降敌而死,这是一种屈辱。 第313章   激动时,汪南愤怒地一把扯开了身上的军甲,把守在檐下的小内侍吓了一跳。   小内侍有些无措地说道:“将军,您这是干什么?!”   小内侍满头大汗,搞不明白汪南怎么突然开始脱衣,这可是君前失仪啊。   汪南不管不顾地解开战袍,袒露出黝黑健壮的上半身。   小内侍不由倒吸一口气,只见汪南的胸膛上、肩膀上、腰背上乃至胳膊上全都布满了一条条凸起的疤痕,有的是旧伤,有的是新疤,大大小小,至少有数十道,看得人触目惊心。   显而易见,汪南身上的这些疤痕都是他几十年来在战场上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一种功勋。   小内侍闭上了嘴,把原来要说的话咽了回去。   “皇上,请听末将谏言!”汪南对着汉白玉地面重重地磕头,一下接着一下,只磕得额头“咚咚”作响,最后他的头抵在地面上,健壮的身子如山峦般伏在地面上一动不动。   无人能看到他的眼眶中早已是一片湿润,他嘶吼般又道:“皇上,您不可让大皇子肆意妄为,令天下人对朝廷寒心啊!”   男子粗犷的声音是那么悲怆,那么决绝。   这一幕带着震撼人心的力量,不少闻讯而来的官员也都远远地看到了。   往日里的傍晚,宫中已经安静了下来,可今晚的皇宫显得异常的热闹。   一些人直接就跪在了汪南的身侧,无声地表示了他们的立场。   英国公方怀睿也到了。   方怀睿昂首阔步地走到了汪南的身边,重重地一掌拍在他的背上,粗声道:“汪老哥,你跪在这里是想逼谏吗?!”   他故意拍得汪南的背啪啪作响,就仿佛哥俩在那里道家常、开玩笑似的。   方怀睿脸上在笑,但眼里却没什么笑意,就像在对汪南说,你这副样子想吓唬谁呢,谁没上过战场呢,自己身上的疤也没比你少!   旁边的数名官员不由嘴角抽了抽,尤其是几个跪在汪南身侧的武将,暗道英国公这厮实在是嘴巴缺德。   虽然他们也确实是在逼谏,但是大伙儿同朝为官,有些事都是看破不说破,毕竟到了“逼谏”这一步,等于明说,朝臣对皇帝极为不满了。   跪在地上的汪南等人脸上一阵青,一阵白,面色十分难看。   “咳咳!”旁边另一个中年武将清了清嗓子,扮起了白脸,对着汪南好声劝道,“汪将军,大皇子已经说了,关于顾策案所有的证据,届时都会开陈布公,你先别这么激动,免得着了别人的道,让人当枪使。”   虽然他没有指名道姓,但任谁都知道他话中的“人”指的是康王一党。   萧首辅自然也听到了,“哼”了一声,一振衣袖,冷冷地扫了方怀睿一眼。英国公还不就是因为他儿子与康王那点旧怨,每每在那里搅风搅雨。   “呵。”汪南冷笑了一声,从地上慢慢地直起身来,额头磕得肿了一块。   他迎上了那中年武将的眼睛,嗤笑道:“大皇子分明是被顾策之女迷晕了头了。”   想起那日在天音阁的一幕幕,汪南犹觉得义愤不平,顾策之女仗着会些装神弄鬼的小把戏,委实是嚣张!   汪南的双拳猛然收紧,眼角的余光瞟见不远处楚翊不疾不徐地往这边走来。   他心念一动,眯了眯锐目,硬声道:“大皇子若真是公允……”   说着,他挑衅的目光稳稳地朝楚翊射去,定定地凝视着青年那双深邃的瑞凤眼,“那就立下誓言,决不会娶顾氏女。”   “这样,末将就相信大皇子没有私心!”   他的最后一句话说得中气十足,铿锵有力。   汪南的眼神与表情异常的强硬,如磐石般不可动摇。   顾策是叛国奸佞,顾氏女既然挑唆大皇子为其父平反,显然也是个妲己、褒姒之流,这种女子一旦嫁入皇室,只会祸乱宫廷。   楚翊自然也听到了汪南的这番话,却是面不改色,连眼角眉梢都不曾动一下,步履如常地走到了汪南的身侧。   他站着,汪南跪着,自然是矮了他一大截。   楚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汪南,汪南毫无退缩之意,双目灼灼。   两人四目相对,汪南一字一顿地说道:“以天地为证,大皇子可愿立下誓言?”   他的目光牢牢地锁住了楚翊的视线,不给他一丝一毫回避的机会。   他自认一片赤胆忠心,只希望大皇子能及时悔悟清醒,不要被美色所惑。   “当然不愿。”楚翊轻轻巧巧地答道。   月光如流水般倾泻而下,在他的白衣上镀上一层银色的光晕,肌肤如玉石般皎洁,丰神俊朗。   “……”汪南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楚翊转过了身,对着南书房的方向郑重地作揖,朗声道:“父皇,儿臣一心倾慕顾二姑娘,望娶之为嫡妻正妃,求父皇成全儿臣!”   此话一出,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   所有人都惊呆了,好几人惊得下巴差点没掉下来。   反观楚翊,却是一派坦然,笑容清浅,仿佛他说得是再寻常不过的话,全然没有意识到自己语出惊人。   方圆十几丈内都陷入了一片诡异的寂静,只听得南书房内有鹦鹉的叫好声时有时无地传来。   方怀睿摸着络腮胡,心里唏嘘地想着:这年轻的小伙子真是血气方刚啊!   其他人都以为,在这个节骨眼上,大皇子就是不愿立誓,也至少应该低调,先等顾策案有了定论,再论其它。   不想,他们这位大皇子行事完全出人意表,不按常理出牌。   户部尚书王康尹上前了半步,心里暗自冷笑,可面上却一本正经地对着楚翊道:“殿下,顾二姑娘是顾策之女。顾策身背叛国罪,顾二姑娘不配成为大皇子妃。”   “若是有朝一日,殿下即位,那岂不是要立一个罪臣之女为皇后,罪臣之女如何母仪天下!”   “请殿下三思而后行,以江山社稷为重,莫要辱没了祖宗,令得民心动荡!”   王康尹慷慨陈词了一番,字字句句都是大义凛然。   汪南平日里与这些世家素来说不到一块儿去,此刻却觉得王老儿字字句句都说到了他的心坎里。   楚翊表情平静地与王康尹对视,淡淡地反问道:“这么说,王尚书是觉得父皇会坐不稳皇位,我大景江山会动荡?”   “……”王康尹简直懵了,掀桌子的冲动都有了。   他刚刚那番话明明是剑指大皇子,可大皇子却无耻地曲解了他的话,话锋直指今上。   就算他心里确实觉得今上无能,根本坐不稳这皇位,唯有康王才能继承大统,可想归想,这等大逆不道的话谁敢说出口?!   他要敢说,今天皇帝当场就可以治自己一个以下犯上之罪。   王康尹飞快地审时度势,一撩衣袍,毅然地屈膝跪在了地上,对着南书房的方向高呼道:“皇上万岁!我大景江山当千秋万代!”   楚翊在一旁轻描淡写道:“既然我大景千秋万代,想来我的皇子妃是何人,也不是什么关乎江山社稷的事了。”   “……”王康尹哑口无言,脸色瞬间沉了下去,汪南等人也像是被扼住了喉咙似的。   “好!”   南书房内,响起一声鹦鹉夸张而嘹亮的声音,在这寂静的夜晚尤为刺耳。   “哈哈哈……”凤阳在南书房内抚掌大笑,笑得眼睛眯成了一道缝,乐不可支地说道,“说得好!”   “从前我还只当初一的性情过于温和,是个谦谦君子,原来是我看走了眼。”   “父皇怕是也不会想到,最像他的倒是初一这个重孙……可惜了,要是父皇再多活两年,就可以看到小初一出生了。”   想到太祖皇帝,凤阳的脸上便露出几分缅怀之色,从眼睛到眼角的皱纹俱是满含笑意。   皇帝就坐在凤阳身边,凑趣地笑道:“不一样!”   “太祖风流,我们初一像朕,是个专情的!”   皇帝的心情与凤阳一样的好,乐呵呵地给鎏金鸟架上的五彩鹦鹉喂了点粟米,觉得自家鹦鹉真是太聪明了!   凤阳又发出一阵爽朗的大笑。   笑了一会儿,凤阳一边喝茶,一边透过窗口望着外面聚集的人群,面色一正,又道:“汪南这家伙也是越活越糊涂了,一叶障目。”   “顾策案当年确实太过草率,疑点重重,先帝也不知道是在遮掩什么。”说起先帝,凤阳神情中露出一抹嘲讽,“如今能重查是好事,趁我这把老骨头还在,还能给初一撑撑腰。”   凤阳说着起了身,打算出去给楚翊撑一下场面,心里同时琢磨着:如果这一次楚翊能顺利为顾策翻案,就足以他在朝堂中建立起足够的威信,那么皇帝就可以立他为太子了。   她也可以放心了!   凤阳刚起身,削瘦的身子就突然晃了晃,面色有几分苍白,呼吸更是变得急促起来。   她赶紧扶住了茶几,手指因为用力有些发白。   “皇姑母!”皇帝冲过去扶住了凤阳的胳膊与肩,小心翼翼地扶着她又坐下了,难掩担忧之色。   凤阳一手揉了揉眉心,摆了摆手:“无妨,老毛病了。”   但皇帝忧心忡忡,紧紧地盯着凤阳,道:“不如朕宣太医给皇姑母看看吧。”   他话音刚落,就听外面响起了一个洪亮有力的男音:“你们啊,既然对当年的事一无所知,就不要在这里放屁!”   皇帝下意识地抬头,透过窗户,遥遥地看到了卫国公出现在了楚翊的身边。   凤阳却没有抬头,面目微微扭曲了一下,低头用帕子捂着嘴轻轻地咳了几下。   当她移开帕子时,赫然可见素白的帕子中央沾着一滩黑色的血。   凤阳飞快地用帕子的边角擦了擦嘴,就把那染了黑血的帕子收入袖中,当皇帝收回视线再次看向凤阳时,就见她若无其事地坐着。   “不用了。”凤阳含笑道,“我的身体,我清楚。”   皇帝见她无事,也就没勉强,又道:“皇姑母就别出去了,外头交给初一和阿诜吧。”   皇帝一边说,一边给她递了茶。   凤阳面色平静地接过了茶盅,脑海里不由想起了上回她曾问顾燕飞:“什么样的魂魄会被禁锢?”   当时小丫头是怎么说的?她说:“像您这样的……”   南书房内一片寂静,只有烛火燃烧时发出的细微的噼啪之声。   安静时,屋外的声音就变得更清晰了。   “本公粗俗又怎么样?”卫国公的声音愈发洪亮,也愈发强势,“本公又不是文臣,还得骂人不带脏字。”   “本公今天就把话撩这里了,顾策降敌案确有蹊跷,本公支持大皇子重查此案!”   这话一出,南书房外静了一静。   外面的官员更多了,不止是卫国公,又来了五六个文臣武将,至少有十几人聚集在了南书房外,人头攒动,两方人马形成了对峙的局面。   一方人马以萧首辅、汪南为首;另一方人马则以楚翊、卫国公为首。   双方的目光激烈地碰撞在一起,谁也不肯退让。   萧首辅与汪南皆是沉着脸,根本笑不出来,而卫国公却是没心没肺,笑容满面地对着楚翊抱拳行了礼:“大皇子殿下。”   中午时,孙女韦娇娘就回府去向他求救,说了华家与路芩的事,也提到了那群学子义愤填膺地跑去告御状。   当时,卫国公就猜到这件事绝不会只是止于路家事,以大皇子的心机,必是会利用此事来大做文章。   因此,卫国公就没急着动,而是让人关注着大皇子和万草堂这边的动向,直到听闻了大皇子要为顾策翻案,他立刻明白了大皇子的用意,火速地赶来了。   卫国公心里头暗赞一句:大皇子真是走一步,想十步,是头小狐狸!   “韦诜!”汪南赤着上半身从地上站了起来,火冒三丈地怒声道,“我真是看错你了!你为了袒护大皇子,竟然不顾是非要顾策翻案,你……你真是太让我失望了!”   看着卫国公,汪南颇有种物是人非的心痛,曾经心怀大义的韦诜为了从龙之功竟然变成了现在这副不分是非的样子。   “不,国公爷不是信口胡说。”一道沙哑粗噶的男音自卫国公身后响起。   后方的人群中走出了一个身形伛偻的中年男子,男子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朝汪南的方向走来,右腿的裤管空荡荡的。   男子看着四十几岁,胡子拉碴的,脸颊瘦得凹陷了进去,双眼浑浊不堪。   在场的其他人根本没注意这名男子是何时来的,全都好奇地打量着他,觉得这人面生得很,只隐约从此人与卫国公的亲随站在一起,判断出他应该被卫国公带进宫的。   汪南皱了皱粗黑的眉头,正想斥责这残废一番,目光忽然凝固在了对方的脸上,身子更是剧烈地一颤,脱口道:“你……你……”   “余存正?!你是余存正!”   汪南的声音都染上了颤意,双眼瞪得老大,那样子仿佛是见了鬼般。   旁边的其他人都是一头雾水,一个方脸武将插嘴问了一句:“汪将军,你认得此人?”   “他是正五品骁骑尉余存正。”汪南点了点头,视线依然锁在余存正的身上。   他当然认得余存正。   余存正当年是赵老将军麾下的一员大将,与自己曾经是同袍战友,两人一起上过战场,也一起杀过敌,是可以彼此把后背托付给对方的交情。   后来,他与余存正在政见上有所争议,争执不下,慢慢地,两人也就渐行渐远。   “老余,你不是死了吗?”汪南大步上前,近距离地打量着余存正,越看越心惊。   九年前,余存正才三十二岁,现在也才四十一,可他如今看着比实际年龄至少老了十几岁,头发花白,瘦骨嶙峋,因为右腿残疾所以常年用拐杖,他的脊柱明显往一侧倾斜,不复从前的挺拔坚毅,布满伤痕的双手上竟然缺了好几个指甲。   眼前的这个余存正陌生得仿佛换了一个人,任何人都看不出他其实比汪南更年轻。   面对九年不见的故人,痛苦的回忆如潮水般袭来,几乎要将余存正淹没。   余存正胸口起伏不已,似有一头野兽叫嚣着要从胸膛破胸而出。   他苦笑了一声,艰难地说道:“我是个逃兵!”   这五个字,余存正说得无比吃力,喉间喘着粗气,眼睛更是血红。   “九年前,我逃走了。”   所以,这些年来,他从不敢露面。   直到两年前,他在益州偶然遇到了卫国公,他也没想到他如今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卫国公居然一眼把他认了出来。   那之后,他才过上了至少有顿饱饭的日子。   余存正深吸了两口气,努力稳定了一下情绪喉,才接着道:“当年台陵城的满城将士在城破后,都是被活埋的。”   “我侥幸没死,从土坑中爬了出来……”   因为是活埋,所以,他运气好,硬生生地以十指扒开没有踩实的土壤,把指甲都扒掉了,才逃了出来。”   而那时,他的伤腿早就开始烂了,最后只能狠心自己砍了腿。   但是,其他人就没有他的好运气,他的同袍全都死了,死在了扬州台陵城!   汪南深深地看着余存正,欲言又止,心里有很多疑问,想问当年的真相,想问他既然从土坑里爬出来,为何不来京城……   余存正艰难地又深吸了一口气,一手紧紧地攥着拐杖,手背上凸起根根青筋,高声道:“先定远侯顾策无罪!”   “他不曾降敌,直到最后一刻,还在坚守扬州,坚守泗水郡,他是无罪的!” 第314章   余存正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说出来了这番话,声音近乎嘶吼。   他似乎要把压抑九年的悲苦都通过这几句话宣泄出来,那么激烈,那么悲怆,带着拼死一搏的决心。   这些话是埋藏在他心里整整九年的话,午间梦回间,他不知道说过多少次,可每每醒来,却是一场空。   他害怕错过这个机会,他再也不会有机会说出口了。   这九年,他几乎是活在了一场永无止境的噩梦中,每每合上眼,就会回到那个时候,梦到他与战友们一起坚守台陵城,梦到城破,梦到他们一起被活埋,梦到他在土下苦苦挣扎……   曾经,他以为自己永远等不到这一天了,但他终究是等到了!   男子那悲壮的声音随着夜风远远地传了出去,回荡在这空旷的宫廷中。   不远处,康王楚佑从干清门方向朝这边走了过来,将余存正的这番话听得一清二楚。   他高大的身体猛地一震,脚下的步伐略一停顿。   余存正双肩颤抖,还在激动地说着:“当年哪怕是等不到救援,哪怕是无粮无人,顾侯爷都在坚守,哪怕是将士与百姓都到了吃牛皮、扒树皮的地步。”   “我们甚至还成功地拦截了越军的粮草,为此,才又多撑了大半个月……”   当年,他们在城内快要活活饿死的时候,是先定远侯顾策率领将士们抢到了越军的粮草,否则,台陵城根本就撑不到二月,恐怕不等所谓“降敌”,满城的将士与百姓在正月里就都死了!   不是身在其中的人,根本就不知道当年的惨烈,城内有百姓因为饥饿自尽,甚至有人到了割肉饲子的地步,那个时候,每个人都在想他们是不是已经被朝廷给抛弃了……   顾策身为堂堂扬州总兵,是有机会弃城而走的,可他没有,他与满城将士、百姓奋斗到了最后的一刻……   余存正还有很多话要说,却被人厉声打断了:   “荒唐!”   楚佑再也听不下去了,一双鹰眸中闪烁着阴冷光芒。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朝他的方向涌了过来。   楚翊定定地看着渐行渐进的楚佑,优美的嘴角微扬,噙着一抹温雅的浅笑,只是笑意不及眼底。   楚佑疾步如飞地朝南书房的方向走来,目光锐利地扫视着众人,朗声道:“一个逃兵的话,能信?”   “他不过是为了摆脱罪罚才信口胡说,逃兵可是死罪!”   楚佑停在了距离卫国公几步远的地方,高高在上地质问道:“卫国公,这人是你带来的吧,所以,他是何身份想必你也一清二楚。你身为堂堂国公,不可能不知窝藏逃兵又是怎么罪名!!”   楚佑的声音比万年寒冰还要冰冷,还要尖锐,气势凌人,就像是一把出鞘的长刀释放出杀伐之气。   面对咄咄逼人的楚佑,经历三朝,见过不少大风大浪的卫国公从容依旧,一派坦然无畏地与他对视。   卫国公随意地掸了下袖子,傲然反问道:“康王此言莫非是想治罪本公?”   楚佑:“……”   卫国公凝视着楚佑,视线没有丝毫的晃动,甚至还在笑。   他嗤笑了一声,嚣张地直呼其名道:“楚佑,你以为你谁啊!你区区一个郡王,还要治罪本公?”   在这大景朝,除了皇帝与凤阳外,大概也唯有卫国公敢这么喊康王的名字了。   方怀睿毫无顾忌地笑了出来,双臂抱胸,闲闲地帮卫国公补了一刀:“这还轮不到康王你。”   楚佑咬牙瞪着这一唱一和的两人,眼神犀利阴寒。   卫国公案首挺胸地朝楚佑逼近了一步,“楚佑,我们就事论事,说的是顾策案,可你却抓着逃兵一事不放,这是不想让当年之事真相大白?”   两人相距不过两尺,目光相交之处,火花四射。   “哈,”卫国公突地一笑,“本公倒是差点忘了,当年你也在扬州泗水郡吧?是在台陵城吗?”   他明知故问,不等楚佑回答,就自顾自地往下说:“上到顾策,下到百姓,台陵城上下,几乎死绝了。”   “这不像是在屠城,倒像是在掩盖什么?”说话间,卫国公唇畔的笑意又深了几分,语声尖锐,“你以为呢?”   他的目光如利剑般朝楚佑直刺过去,似在斥责,似在质疑,又似在试探。   这一刻,卫国公丝毫没有压制自己的气势,犹如泰山压顶般无坚不摧。   众人皆是一片默然,观望着康王与卫国公的这场对峙。   说穿了,这不仅仅是这两人之间的输赢,还干系到了康王背后的世家,以及卫国公背后的皇帝与大皇子。   “大胆!”楚佑的脸色一沉,青筋暴跳。   灯笼的烛光映在楚佑五官深刻的脸庞上,高挺的鼻子在一侧脸颊上投下阴影,衬得他气质阴戾,眸光比夜色还要阴冷。   他轮廓分明的下巴微微一挑,声音更冷:“韦诜,你为了替顾策脱罪,信口雌黄,还想要冤枉本王不成!”   卫国公依然与楚佑对视着,没有丝毫退缩,铿锵有力地说道:“你既然觉得冤枉,那为何不准本公重提此案?”   “余存正说得无论是真还是假,你还不曾查证,又为何要否认!”   “……”楚佑一时无言以对,眸子危险地眯了眯。   “哼!”静默了好一会儿的萧首辅忽然走到了楚佑的身边,摆明与他站在同一条战线上,“卫国公,叛国就是叛国,两国早有定论,事实胜于雄辩!你为何要不顾是非,颠倒黑白?!”   “是‘早有定论’,还是想将错就错?!”卫国公比萧首辅足足高了大半个头,当他朝萧首辅逼近时,高大的影子就投在了对方的身上,自带一股迫人的威压。   “说翻案就翻案,那岂不是个罪犯都跑来叫嚣说自己冤枉,要求翻案!”萧首辅依然不松口,振振有词道,“国公爷,贼可不会承认自己是贼!”   “说得好。贼不会承认自己是贼,康王也不会承认自己心虚!”卫国公冷笑道,“可他若非心虚,为何不准再查此案?”   “依本公之见,康王定有所隐瞒!”   这两人一文一武,都是朝堂上举足轻重的人物,此刻双方各持立场,互不相让。   谁也没法说服对方,谁也不愿向对方示弱。   “……”汪南直愣愣地看着余存正,久久说不出一个字来。   这多年来,他一直坚信顾策有罪,可自刚刚余存正出现后,他原本坚硬如磐石的决心就出现了一丝裂痕。   余存正是逃兵,根据律法,逃兵当处死,诚如康王所言,余存正为了脱罪也需要立功。   可汪南认识余存正,战场上他们也曾彼此以命为对方掩护过,处于旧情,他不相信余存正是康王所说的那种人。   九年前的真相到底是什么呢?!   “吱呀”一声,原本紧闭的南书房大门打开了,也打断了这火花四射的气氛。   众人又转而朝南书房方向望去,就见皇帝从里面走了出来。   所有人都闭上了嘴,齐齐噤声。   压下心中的千头万绪,包括汪南、余存正在内的众人齐齐地作揖行礼:   “参见皇上。”   南书房的房门开着,众人俯首时,都隐约看到一抹青色的衣角,哪怕仅仅窥见一角,好几人都猜到了凤阳大长公主也在里面。   皇帝负手而立,明黄色的龙袍上以金线绣成的五爪金龙在月光与灯光中闪闪发亮。   “刚刚你们说的这些朕都听到了,”皇帝慢悠悠地捋着胡须道,“既然双方各执一词,难以定招,那么,就当重查九年前扬州一案。”   “到底是顾策叛国,还是七皇弟有所隐瞒,都该查个清楚明白,朕不会冤枉了任何一个无辜之人。”   “首辅,你觉得是不是?”   皇帝笑吟吟地看着萧首辅,神情一如往日温和,微微笑着,却又带着天子之威不容反驳的气场与力度。   这番话也说得是冠冕堂皇,让人挑不出错处。   萧首辅紧紧地抿唇,心微微一沉。   卫国公方才在那里与康王胡搅蛮缠,怕就是为了这一步,他们已经被皇帝与卫国公联手给绕了进去。   话都说到了这份上,要是他们再执意反对皇帝重查顾策案,那就等于从侧面验证了康王心里有鬼。   康王将来是要登基为帝的人,决不能陷入斧声烛影的境地。   事到如今,也无别的选择了。   萧首辅飞快地衡量了利害,艰难地说道:“皇上英明……”   楚佑嘴角勾出一个狠厉的弧度,眼神更阴冷了,冷冷地瞥了萧首辅一眼,整个人宛如笼罩在一层浓浓的阴霾中。   他从前倒是不知道他这个皇兄这般好口才,明明是皇帝执意要为顾策翻案,却说得好像一心为他这个皇弟般。   皇帝慢悠悠地扫视着众人,把大家的沉默当作了默认,淡淡道:“既然各位爱卿都没有异议,那就这么办吧。”   至此,一锤定音。   “父皇英明。”楚翊第一个对着皇帝作揖,姿态优雅依旧,他的眼睛明亮得如同夜空中的银月。   卫国公紧接着抱拳,嗓门洪亮地开口道:“皇上英明,皇上万岁万万岁!”   其他勋贵武将也齐呼起皇帝万岁,喊声整齐划一,落地有声,仿佛带着雷霆之力。   不过短短一炷香的时间,他们的心态已经有了天翻地覆的差别,心头都是激荡不已,有人眼圈红了,有人眸中闪着水光,有人牙根紧咬。   他们的脑海中都反复回味着方才余存正说的那些话。   没有人比他们这些从战场上走出来的人更能体会那种孤立无援的绝望与悲壮,像是一把把刀子般深深地扎在他们的心头,让他们感觉心头血淋淋的,剧痛难当。   为将者为国厮杀是理所当然,为国捐躯也是一种荣耀,可他们不能背负上叛国的污名!   一种凝重悲壮的气氛笼罩在整个皇宫之中。   这个夜晚注定不太平,凌晨时,各城门都贴出了公文,表明皇帝下旨彻查九年前的顾策案。   这也是皇帝的一种表态,此案会光明正大地查,会当着天下人的面查,不会有丝毫的弄虚作假。   于是,一大早进出城门的百姓都看到了这道公文,在布告栏周围围得是里三层、外三层,熙熙攘攘的一片。   围观的百姓中,有识字的,也有不识字的。   那些不是指不识字的人就抓着其他人帮着念那道公文。   九年前大景与越国的那一役是所有大景人的痛。   当年,大景的将士加上百姓一共死了足足八万人,背后还有很多人家妻离子散,很多人家失去了壮丁,艰难度日。   就算先帝并没有明文顾策叛国,但举国上下,上至老人,下到孩童,都知道是顾策降敌开城门才导致越军大开杀戒,更导致大景在那一役落败。   人人都骂顾策是叛将,卑鄙无耻,毫无气节,骂他祸国殃民,斥他之罪所以上通于天,万死而不足以赎罪。   这份沉重的罪孽全都由顾策一人背负了。   可万一……   顾策是无罪的呢?   百姓们的情绪十分激动,有人为顾策叫屈,有人说拭目以待,也有人坚信顾策有罪,众人激烈地讨论了起来,喧嚣嘈杂,如同一锅沸水般。   人群的外面,一个八九岁的男童抓着一个着青袍的中年男子的衣角,尖声道:“爹,我要吃那个米糕,给我买那个米糕!”   中年男子皱起了眉头,没好气地斥道:“李豪,你刚刚不说要下来看热闹吗?”   “反正我要吃米糕!”男童李豪仰着头,固执地说道。   旁边的一辆青篷马车里传来一个苍老的女音:“招娣,你带你弟弟去买米糕。”   另一个年轻的女音很快应了,马车上很快就下来一个二十来岁、相貌清秀的青衣少妇。李招娣一把拉起了李豪的手,讨好地说道:“豪哥儿,姐姐带你去买。”   等李豪抓着热腾腾的米糕回到李父身边时,李父还在看着前方的公文,李招娣就顺口问了一句:“爹,你在看什么?这公文上说什么了?”   李招娣不识字,也只能问她爹了,只听周围的人群在说着什么“顾策”、“翻案”云云的话,听得她一头雾水。   “说是要给顾策平反……”李父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前方的公文,目光简直快在公文上烧出两个洞来。   “平反?平什么反!”   “那个死丫头来了京城,旁的事不做,就会搞这些乱七八糟的!”李父咬牙切齿地说道,那粗糙的面庞有些扭曲,眼里迸射出浓浓的嫌恶之情。   李招娣抿了抿饱满却略显惨淡的嘴唇,表情有些复杂。   她当然知道她爹说的“死丫头”是谁,是那个在他们家生活十四年的二妹。   她也是直到去年才知道,原来她那个二妹不是她的亲妹妹,侯府的千金顾云嫆才是她的亲妹妹。   前方的人群还在热烈地讨论着公文的事,甚至还有更多的人围了过来。   一个银发老妪声音高亢地说道:“这定是大皇子要为先定远侯顾策平反,昨儿我在万草堂那边可是亲眼见过大皇子的!”   老妪一脸的骄傲,两眼闪闪发亮,觉得这事够她吹完下半辈子了。   一个丰腴的中年妇人好奇地拉住那银发老妪,问道:“老姐姐,大皇子长什么样?”   老妪下巴一昂,“俊美得跟个谪仙似的,好看,太好看了!”   她词汇频发,也只能频频强调大皇子特别好看。   李父冷哼了一声:“什么谪仙?是个睁眼瞎吧,堂堂皇子竟然会瞧上那个干巴巴的死丫头。”   一个方脸的青衣青年从车辕上下来,略带不耐地催促道,“你们快点,我家公子还等着各位呢。”   青衣青年指了个方向,就见前方不远处的一辆酒楼中走出了一个十七八岁的蓝袍公子,年轻俊逸,身姿挺拔。   李父马上换了一张热情的笑脸,眯了眯浑浊的眼睛,热切地问道:“那位就是方公子?”那位命人把他们接来京城的方公子?!   “走吧。”青衣青年敷衍地点了点头,赶紧领着李父等人朝方明风的方向走去。   那辆青篷马车也紧跟在他们身旁。   酒楼门口的方明风遥遥地打量着渐行渐进的李父一行人。   李父中等身高,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天青色直裰,腰系玄色丝绦,鬓角已经染了几丝霜发,整个人打理得还算干净。   方明风的目光随即落在李父不断在衣袍上搓动的手指以及游移的眼眸上,眼底掠过一丝轻蔑。   此人举止粗鄙庸俗,内涵空洞,像这种上不了台面的人也难怪能养得出顾飞燕这种虚浮做作、冷心冷情的人。   “方公子。”李父恭恭敬敬地给方明风作揖行礼,不敢直视方明风。   他曾经在顾家当差多年,后来才因为各种原因去了豫州管理庄子,所以各种规矩礼数还是懂的。   方明风很快收回了打量的目光,根本没看李父身后的李招娣与李豪姐弟俩。   他轻轻地抚了抚衣袖,淡漠地说道:“我让人在城西备了一个宅子,你们先去住着,等需要的时候,我会让人去叫你们。”   顿了一下后,他语速放缓,警告了一句:“除此以外,你们最好安份点。”   他的神情语气从头到尾都是云淡风轻,似乎在看他们,又似乎他们根本就映不入他眼中,浑身身上下透着一股子骄矜的贵公子气度,高高在上,令人觉得可望而不可即。   “是,方公子。”李父唯唯应诺,卑躬屈膝地连连点头,“您放心,我们一定什么都听您的安排。”   李招娣略有些闪神,呆呆地看着方明风,忽然想起了方才那老妇赞大皇子就跟谪仙似的。   原来,京城里还有这般俊美贵气的少年公子,天上的谪仙应该就是如眼前这位方公子这般吧。   李招娣的面颊上泛起微微的红晕,下意识地将弟弟的手握得更紧了,心里有些不是滋味,酸酸的,苦苦的,闷闷的。   再联想她那个粗鄙不堪的亡夫,她微咬下唇,忍不住就想道:要是当年被换走的是她就好了…… 第315章   “李……”方明风背过手,优雅地站立着,正想再叮咛李家人几句,却听一个清澈干净的女音远远地传来:“大家别急,一个个排队……都有份的。”   这个声音对方明风来说,是那么熟悉,仿佛铭刻在他的灵魂中。   方明风的身躯猛地一震,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几十丈外的街道边,正有二十几名百姓排成一条长龙,聚在一个摊位前,刚刚说话的是一个穿着嫣红襦裙的少女,姿容明丽,笑容亲和动人,把周围的其他人都衬得沦为了暗淡无光的背景。   两个路人匆匆地从方明风的身边走过,其中一人唯恐落后地催着同行之人:“快点快点,万草堂在前头施药。”   “我家里正好有人风寒,去讨个治风寒的药,那可就省了看大夫的钱了。”   “万草堂真是仁心仁德啊。”同行的另一个人感慨道。   两人走得更快了,小跑着朝施药的摊位而去。   方明风痴痴地望着亲力亲为给路人递药包的顾云嫆,眼里流淌着浓烈得快要溢出来的深情。   他的眼里只有她一人。   他的嫆嫆那么好,是独一无二的,恋上了她,其他女子又如何能入他的眼!   他的嫆嫆值得这世上最好的对待,可他捧在掌心呵护的人却屡屡被顾燕飞轻贱、折辱。   是该让顾燕飞为她的肆意、无状与傲慢付出代价了!   要是天下人知道顾燕飞的过去有多么不堪,一个白玉有瑕的女子还能成为大皇子妃吗?!   顾燕飞她不配!   方明风的眸中掠过一抹狠厉,面上却依然是一派矜贵、骄傲的风范。   “这是……”李父也顺着方明风的视线望向了顾云嫆的方向,第一眼就觉得这名贵气不凡的少女有些眼熟。   到底是在哪里见过呢?!   李父忽然想到了什么,眼睛一亮。   是了,那姑娘是长得像死去的岳母!   他死去的岳母就是个难见的美人,也是他岳父运气好,当年在兵荒马乱的时候,在路边   “捡”到了岳母,他的妻子素娘其实也只承继了岳母三四分容貌。   “她是嫆姐儿对不对?!”李父激动地拔高了音量,美滋滋地赞道,“这就是我闺女啊,未来的王妃果然不同凡响,多贵气!”   李父心头一片火热,觉得女儿就跟他从前在侯府见过的那些贵人一般无二,不,是比她们还要更出色!   他们老李家果然是有福气,有了这么个王妃女儿,将来必然能拉拔她爹、她弟弟一把,好日子还在以后呢!   原来这就是她的二妹啊。李招娣也在望着顾云嫆,灼灼的目光几乎凝固在她身上,忌妒而又羡慕。   二妹身上的衣裳夹着金线,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她发髻上的珠花、鬓花、耳环等首饰全都是嵌着宝石的赤金,华贵异常。   而自己呢?   自己身上的这身衣裙已经是她拥有的最好的一身,因为洗过好几次,料子微微发白,裙角的兰花也是她自己一针一线绣上去的。   她这一身行头怕是还不够买二妹手中的一方帕子……   李招娣又咬了咬下唇,心口的酸楚感又浓了几分。   方明风很快收回了视线,转而朝李父看去,面色冷了下来,挂起了些冰霜之色。   他徐徐道:“你们几个不许去打扰她。”   “懂吗?”   最后两个字如冰刀似的毫不留情地朝李父刺了过来,冰冷无情,就仿佛在方明风的眼里,李家人不过是卑微的蝼蚁而已。   李父清晰地感受到了对方的杀意,不由打了个冷颤,立刻连连点头:“懂懂懂!”   “方公子,您放心,小人懂的。”   方明风轻一振袖,吩咐道:“蒋河,你把他们带走吧。好好安顿。”   “是,公子。”蒋河抱拳领命,像赶羊似的催促李父、李招娣等人上了那辆青篷马车。   李招娣跟在了弟弟李豪的身后,最后一个才上车,上车前忍不住朝方明风的方向痴痴地望了一眼,一手的指甲深深地陷进了掌心。   方明风根本没注意李招娣,蒋河正走到他耳边附耳说了几句,就又跳上了马车的车辕。   车夫驾着马车往东边而去,而方明风则朝西方望去。   城门口的公告栏前聚集的人群又比之前多了三成,人头攒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投诸在皇帝下达的那道公告上,议论纷纷。   “平反?”方明风的唇角弯曲出一个讥诮的笑,仿佛听了什么笑话似的,语声淡漠,“开玩笑!”   方明风眼眸漆黑如渊,心中不屑地想着:顾燕飞就是罪臣之女。   她也就徒有一副皮相,却心思歹毒,粗鄙不堪,骄横狠辣;   哪像他的嫆嫆善良豁达,得势不见骄狂,困顿不见颓败,永远的这么优雅从容,荣辱不惊。   像顾燕飞这种人永远也比不上他的嫆嫆!   想着顾云嫆,方明风的心口既是灼热,又是心痛,那种求而不得的心痛。   他情不自禁地再次朝施药摊子的方向望去。   恰在此时,顾云嫆的目光突然朝方明风这边看了过来,明显愣了一下,两人静静地目光相对。   这一瞬,周围那些嘈杂的声音似乎离方明风远去,他什么也听不到了。   方明风一眨不眨地注视着顾云嫆,那么专注,那么炽热,那么深情,如两团烈焰燃烧在他眸中。   方明风无意识地往前迈了一步,想要靠近顾云嫆,骤然间,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响起了顾燕飞在元宵那夜对他说的话:“你越是靠近她,就会越倒霉……”   怦怦!   方明风的心神动摇了一下,心脏不由加快。   “砰!啪!”   酒楼二楼的雅座传来一阵砸东西的声音,以及两人争吵的叫嚷声、碰撞声。   然而,方明风只顾着望着顾云嫆,充耳不闻,更没有注意到二楼的窗口被抛出了一个酒壶……   “啊!”   方明风没看到,可街上的其他行人看到了,指着那下坠的酒壶惊呼出声。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别人根本就来不及提醒方明风,就眼睁睁地看着那个瓷质酒壶直直地砸在了他的头上,四分五裂。   “砰”的一声响,无数碎片纷纷扬扬地洒落在地。   方明风疼得闷哼了一声,五官微微扭曲,额角被酒壶的碎片划开了一道寸长的口子。   殷红的鲜血顺着他棱角分明的脸颊滑落,连他的头发上也沾了些许残余的酒液,微微湿润。   前一刻还衣着光鲜、意气风发的贵公子在转瞬间变得落魄狼狈。   “是谁?”方明风抬手捂了捂额头的伤口,瞪着猩红的双眼,抬头往二楼的雅座方向望去,鲜血自指间渗出……   “世……公子!您的头流血了!”贴身小厮紧张地看着方明风,表情复杂,不仅是担忧,更多的是不安。   别人不知道,但是他是近身服侍世子爷的,最清楚不过,自打世子爷在元宵坠马后,最近这一个月就变得很倒霉,一会儿踩到狗屎,一会儿鸟屎掉在衣袍上,一会儿脚下的楼梯忽然腐朽断裂……   此类的倒霉事数不胜数,他也曾建议世子爷去无量观去去晦气,可世子爷说他不信这些。   小厮一把拉住了酒楼的小二,怒声质问道:“你们酒楼的人砸伤了我们公子,这事不能这么算了!”   “是楼上有人发酒疯……”小二连忙解释。   说话间,不远处传来了一道关切而又慌张的女音:“明风,你没事吧?”   顾云嫆看到方明风受了伤,按捺不住心头的担忧,赶紧跑了过来。   方明风全然不在意自额角的伤口汩汩流下的鲜血,只顾着看着朝他跑来的顾云嫆,心口一片炽热。   自元宵后,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她。   对他来说,这段时日是那么漫长,他仿佛已经很久没有看到她了。   “哗啦!”   二楼的雅座又泼下了一坛子酒水,伴着楼上男子愤怒的嘶吼声:“老子想泼就泼!”   一大滩酒水泼洒开来,当头浇在了方明风的身上,酒水把他全身浇成了落汤鸡。   方明风甚至还来不及以袖拭去脸上的酒液,紧接着,那个空酒坛也掉了下来,重重地砸在他头上。   “咚!咚!”   连续两声撞击声响起,酒坛是落在地上才砸碎,碎片与地上的酒液混在了一起。   这一下实在是砸得太狠了。   方明风痛呼了一声,只觉得头痛得仿佛要裂开似的,咬紧了牙,脸上急速地褪去了血色。   不仅是头痛,连上次坠马被折断的左胳膊以及腹部捅伤的疤痕也在隐隐作痛。   这一刻,杀心大起。   那一夜抢劫了他的那两个乞丐也好,今天丢下酒壶、酒坛的也是,都该死!   方明风一手扶着头,半边脸庞有些狰狞,踉跄了两步,眼前一片深深的黑暗如海浪般汹涌袭来……   他摇晃着倒了下去,软软地摔在了地上,脑子里嗡嗡作响,只觉得天地似乎都剧烈地一震动。   “明风!”顾云嫆终于冲到了方明风的跟前,也不管地上都是酒液与碎片,就屈膝跪在地上。   她一手握住了方明风的手,声音中掩不住的焦急,“明风,你觉得怎么样?能听到我的声音吗?”   方明风努力地睁着眼,感受到顾云嫆温暖的掌心贴着自己。   耳边再一次响起了顾燕飞高深莫测、似近还远的声音:“……不得善终!”   难道顾燕飞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   这个念头才刚浮现,他的心脏跳得更快更急,仿佛要从胸腔中跳出来似的,又像是被什么狠狠地掐住了。   方明风用尽最后的力气努力睁着眼,痴痴地看着距离他唯有咫尺的少女,似要把她的容颜铭刻在心底。   他早就不奢望他们能在一起,可老天爷为何那么残忍,甚至不许他靠近她……   方明风薄唇微动,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无边的黑暗如山般压了下来,意识渐渐远去,晕厥了过去。   “明风!明风!”顾云嫆连连唤着方明风的名字,花容失色。   她的声音越来越激动,也越来越高亢,在街道上传来了开去,引得好些路人驻足。   正在街道另一头的六福记买东西的顾渊也听到了顾云嫆的声音,掏钱袋的手停顿了一下。   “再加两匣子芙蓉莲子酥。”   顾渊没有回头,把碎银子丢给了伙计,伙计手脚麻利地把他点的梅花糕、豆沙小花糕、金丝蜜枣、蜜饯李子以及芙蓉莲子酥全都打包好。   今天难得这么早回府,顾渊特意来这条街上给家里的两个妹妹买零嘴、点心。   买完点心后,顾渊策马回去时经过了那家酒楼,就听到了顾云嫆慌忙吩咐着方明风的小厮:“前面是万草堂,快,你去那里把万大夫请来……”   酒楼的掌柜终于姗姗来迟地跑了出来,连二楼雅座那几个发酒疯的客人也来了,财大气粗地说道:“不就是砸伤了个人吗?又没死,嚷嚷什么啊!”   “我爹可是徐光嵩!”   “你们是想讹钱吧,开口吧,一千两够不够?”   醉熏熏的公子哥趾高气昂,以轻蔑嚣张的语气抛出一连串话,引得街道上越来越多的路人朝酒楼那边围了过去。   酒楼前一片鸡飞狗跳,闹闹哄哄。   顾渊甚至没施舍一个眼神,头也不回地策马离开了,潇洒而去。   马蹄飞扬,十八岁的青年鲜衣怒马,早把偶遇顾云嫆与方明风的事抛诸脑后,心中没有留下半点痕迹。   回府后,顾渊先去了一趟嘉卉院把其中一份点心蜜饯给了顾云真,接着才前往玉衡苑看顾燕飞。   顾渊是快马加鞭赶回来的,他买的那些刚出炉的点心还热腾腾的。   顾燕飞睡了个懒觉,这才刚起身,被这诱人的香味诱得食指大动。   “六福记的点心!大哥,你真好!”顾燕飞美滋滋地笑了,连吃了好几块梅花糕,腹中有了五六分饱腹感。   她喝了口水,随口问道:“大哥,你刚回来?”   看妹妹吃得高兴,顾渊眉眼柔和地弯了弯唇,点了点头。   他修长的手指慢慢地摩挲着茶杯上的浮纹,道:“皇上已经下了诏书要重查爹爹的案子,公文已经贴在城门口了。”   六福记就在西城门附近,顾燕飞突然明白顾渊怎么会一大早绕去这么远买点心。   无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父亲的冤屈都是大哥的一个心病,直到上辈子大哥死前都从未放下过……   顾燕飞乖巧地给顾渊递了一碟咸口味的鲜肉月饼,闲话家常地说道:“大哥,你梦到过爹爹吗?”   “很久没有梦到了。”顾渊一边吃着鲜肉月饼,一边慢慢地喝着茶,口腔中的茶水甘醇,可他却觉得透着一丝丝涩意。   他的眼神略有一阵恍惚,静默了一会儿,才又道:“爹爹刚去世的时候,我几乎每一晚都会梦到他,有时候梦到他满身是血,有时候梦到他的头颅被越人挂在城墙上,有时候还会梦到有人去掘他的墓……”   “那段时候,无论我走到哪里,都能听到别人在骂父亲,我认识的,我不认识的人,都是如此……”   “他们说爹爹背主变节,说他身上背负着十万冤魂,叛国降敌,会遗臭万年,会永世不得超生,说我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顾渊的思绪陷入了九年前那段最煎熬的回忆中,冷峻的嗓音中透着微微的沙哑。   他力图冷静,可根本就冷静不了,他的悲伤、他的愤怒、他的心痛、他的不甘在他的几句话中暴露无遗。   他仰着头,仰望着窗外万里无云的碧空,眼眶中微微浮现泪意,心如绞痛。   他的父亲明明光风霁月,明明那么那么好,却要这样被人辱骂,对顾渊来说,比要了他的命还令他难受。   从前顾渊不敢跟顾燕飞说这些,怕惹得妹妹难过。   直到现在,他看到了希望的曙光。   耳边传来了“哗哗”的斟茶声,顾渊闻声望去,就见顾燕飞正在给他添茶,小姑娘的面庞在窗外照进来的阳光中潋滟着珍珠般的光泽。   只是这么凝视着妹妹,顾渊的心就安稳了不少。   曾经他觉得很孤独,因为除了他以外,所有人都不相信父亲是冤枉的,哪怕是顾家人,哪怕是他唯一的妹妹顾云嫆。   现在,他找回了他真正的妹妹,他的妹妹和他一样相信他们的爹爹。   真好!   顾渊的唇角慢慢勾起,又抿了口茶,品味着那清冽的茶香。   他喝得很慢,说得也很慢:“那段时日,我时常被噩梦惊醒,睡不着时,我就会去爹爹的墓地,我曾经在那里发誓,一定会找到九年前扬州那一战的真相。”   “我不能让爹爹背负万世的污名,就这么尸骨不全地……”躺在地下。   “尸骨不全?”顾燕飞突然出声打断了顾渊,清澈的瞳孔直直地对上了顾渊的眼眸。   顾渊:“……”   顾渊一时语结,立刻就意识到自己失言了。   父亲尸骨不全的事,他本来是不想与妹妹说的。   “大哥?”顾燕飞挑了柳眉,紧紧地盯着顾渊,那张清丽的小脸上写着坚韧与固执。   顾渊心头沉重,每每想到这些往事,心口就仿佛有把利刃在反复地翻搅着。   他用力地捏住了手里的茶杯,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老老实实地说了:“九年前,爹爹的头颅被越国人作为战利品送到了京城……”   “爹爹的坟墓里只有这颗头颅与衣冠而已。”   顾渊的声音中泛着浓浓的苦涩,青年的坐姿挺拔依旧,却似乎有什么无形的重物压在肩头,神情中难掩黯然与悲哀之色。 第316章   顾燕飞呆呆地看着顾渊,眼圈一点点地泛红。   从上辈子到这辈子,她都不知道父亲尸骨不全的事。   一直是大哥顾渊独自背负着这些,大概因为前世,他们从来没机会为父亲平反,大哥也就从来没与她提过这件事,就怕她难过。   上辈子的悲苦在她眼前如走马灯般闪现,这一瞬,她的心口仿佛冲进了一股洪荒巨流,迅猛而激烈,搅得她胸膛起伏不已,酸涩的眼底掠过一丝红光。   忽然间,她一把捏住了顾渊的袖子,将袖口的衣料捏紧、捏皱。   幸好,她回来了,又回到了这个小世界。   顾渊拿起茶壶,也给妹妹斟了茶,以茶代酒地与她敬了一杯,俊秀清冷的面庞上锋芒毕露,坚定地说道:“只要爹爹能翻案……”   当年父亲草草下葬,甚至没有办过一场像样的丧事,也没能葬进顾氏祖坟,族人怕激怒先帝一力反对。   九年了,顾渊等了整整九年,才终于等到了为父亲平反的机会。   顾渊狭长的眼眸布满了一道道血丝,声涩语咽地又道:“等我们给爹爹翻了案,我想把爹爹的尸骨重新安葬,与娘亲一起。”   他打算亲自去扬州,去台陵城,哪怕有一线希望,他也想去寻找父亲的尸骨。   从前,他不敢对此抱任何希望,但现在,他忽然觉得这也未必不可能。   “好!”顾燕飞又与顾渊敬了一杯茶,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到时候,你带我去台陵城好不好?”   “我想看看爹爹和大哥在台陵城住的地方……”   顾渊愣了一下,坚定地点头道:“好!”   因为顾云嫆的存在,以前顾渊总是尽量不提台陵城的往事,他觉得就算告诉妹妹,也不过是徒增伤感与不甘罢了。   他的眼睫颤了颤,悲痛酸楚尽数敛在眼底,展颜笑了,郑重地允诺道:“我们一起去台陵城。”   他对着顾燕飞伸出了尾指,差点都想跟妹妹拉钩了,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步履声,卷碧风风火火地打帘进来了,禀道:“大少爷,二姑娘,常安伯府来人了。”   “是常安伯、路二老爷与路二夫人。”   顾渊唇角的笑意瞬间收敛,皱起剑眉,没好气地说道:“路家人来做什么?”   路家人不相信妹妹,嫌弃妹妹多管闲事,现在还跑来做什么!   卷碧干咳了一声,略带为难地解释道:“卫国公世子夫人陪着他们一起来的。”   “把人请去朝晖厅吧。”当顾燕飞抬眼看向卷碧时,情绪差不多恢复了平静,只是声音还有那么一丝丝不明显的沙哑。   顾渊没再说话,见不见路家人全看妹妹自己的意思,他不会干涉。   接着,兄妹俩就移步去了外院朝晖厅。   外面天光大亮,可以断定今日必会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好日子。阳光暖洋洋地洒在人身上,令人觉得心情也明媚了起来,各种忧伤的情绪一扫而空。   卫国公世子夫人以及路家人来得很快,前者满面笑容,后者则是相当拘谨局促。   “燕飞,阿芩她娘今天是给你道歉的。”卫国公世子夫人是个性子爽利的,第一句话就开门见山地道明了来意。   “是我的错,”路二夫人羞愧难当,满脸通红地连声认错,“都是我的错!”   “姑娘您大人有大量,别与我这无知之人计较!”   昨天中午华家人去路家下聘后,昏迷的路芩就醒了过来,当时路二夫人只以为女儿病好了,喜出望外,想着可以尽快准备婚事,直到今早天刚亮路二老爷的长姐路氏匆匆回了一趟伯府,劈头盖脸地骂了她一顿。   路二夫人这才知道了华家是打算让长子跟女儿结阴亲,不仅要谋害女儿的命,还打算以女儿的命福泽他们华家,这件事是玄诚真人亲口确认的。   她这才知道顾燕飞之前说得都是真的,原来华家真的不安好心,她这回差点酿成大错害死了亲女。   这残酷的真相把路二夫人吓得简直要魂飞魄散,虽然她确实更看重儿子,但女儿也是她十月怀胎生下来的,是她肚子里掉下的一块肉。   她从没打算用女儿的命去为儿子换一个差事,她也是因为觉得“华熙”无论才学人品都好,不能错过这个未来的状元女婿,才会应下亲事的。   任路二夫人怎么解释,路氏也不听,把她与路二老爷结结实实地数落了一通,一会儿骂他们夫妇对路芩的婚事太大意,一会儿又骂路二夫人不知轻重竟然得罪了顾燕飞,一会儿又说起大皇子已经当众求娶顾燕飞为皇子妃。   路二夫人这才知道厉害了,这要是将来顾燕飞成了皇子妃,那就意味这位顾二姑娘还有可能是未来的皇后。   一想到自己得罪了未来的皇后,给家里惹了祸,路二夫人就惊惧交加,差点没厥过去。   姑奶奶路氏是个果决的,当下就给娘家出了主意,让路二夫人亲自跑一趟国公府请卫国公世子夫人帮着说项,又请上了常安伯夫妇俩一起来了顾府登门道歉。   此时,路二夫人简直是坐立难安,忐忑地看着顾燕飞。   卫国公世子夫人是个长袖善舞之人,笑容满面地又道:“阿芩她娘也是我从小认识的,她自小就是这性子,不见黄河不掉泪,我从前就说过她,迟早要吃一次大亏!”   “她还不信,哎,这一次是可怜了我们阿芩因为这个糊涂娘吃了大苦头。”   她这番话既将路二夫人损了一番,又把路芩拿出来动之以情,也是希望顾燕飞看在路芩的面子上,别与路二夫人计较。   “这回真是多亏了姑娘救了小女的性命!”路二夫人将姿态摆得很低,屈膝福身行了一个全礼,“芩姐儿昨天中午就醒了,也就是人还有些虚弱。”   她说话的同时,常安伯与路二老爷不住地往上首的顾渊身上瞟,迟疑着是不是该拉下脸请这位贤侄也帮着说几句好话。   路二老爷本是想把儿子路似一起拉来的,偏生那小子说要当差,跑了,还丢下一句说他们是自作自受。   顾燕飞终于开口了:“让阿芩好好休息三天。”   虽然她也没说是否接受路家人的致歉,但路二夫人提在嗓子眼的心总算稍微放下了一些,暗暗庆幸女儿的面子管用。   路二夫人试着用一种轻快的口吻道:“我回去就告诉芩姐儿,她这人啊,躺不住,本来今早就说要去散步,说什么骨头都要生锈了。”   卫国公世子夫人笑着接口道:“娇娘刚刚去陪她了,说会看着她。”   说起韦娇娘与路芩,屋里的气氛总算变得自然了一些。   “娇娘自小就是个好孩子,心胸开阔,大气爽朗,对人更是一片赤子之心,也难怪她与顾二姑娘怎么合得来。”路二夫人借着夸韦娇娘拐着弯把顾燕飞也一起给夸了。   倒是把卫国公世子夫人逗乐了,笑得见牙不见眼。   路二夫人接着道:“姑娘前日给小女的那个镯子碎了,我就又挑了一个,望姑娘笑纳。”   路二夫人殷勤地令管事嬷嬷送上了一份厚礼。   昨天中午,路芩苏醒后,顾燕飞送的那白玉镯子突然间就碎成了粉末,彼时路二夫人没在意,等知道了真相后再回想起来,觉得定是这镯子护住了女儿的心魂,又或者做了女儿的替身,总之那镯子肯定是为了女儿才会碎的。   这么珍贵的东西,路二夫人也知道自己是还不起的,想了又想,也只能从库房里挑了玉料最好的一个翡翠镯子,聊表心意。   管事嬷嬷捧着一个紫檀木雕花匣子走到了顾燕飞跟前,就见匣子里放着一个玻璃种翡翠玉镯。   顾燕飞漫不经心地扫了匣子内一眼,目光突地一顿,见那个翡翠镯子拿了起来。   碧绿的翡翠镯子晶莹剔透,那鲜艳的浓绿色通透清亮如冰,一看就是顶级的翡翠。   但顾燕飞看的不是玉质,而是灵气。   玉镯捏在手上时,一股细细的灵气就自指腹流淌入她体内,沿着脉络流淌,温润如温泉水般……   这镯子的翡翠玉料灵气充盈,比她给路芩那个白玉镯子还好。   真是好东西!   顾燕飞便让卷碧收下这份礼,淡淡道:“夫人客气了。”   见状,路家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这就意味着顾二姑娘把这件事揭过了。   常安伯夫人笑眯眯地说道:“姑娘真是心怀宽阔,豁达大度,不与我这弟妹计较,等改日阿芩身子好了,我再让她亲自登门与姑娘道谢。”   常安伯夫人心里暗自庆幸侄女路芩不似她母亲般糊涂,懂得与顾燕飞、韦娇娘交好,这也是家里的福气啊。   “不急,让阿芩好好养身体。”顾燕飞微微一笑,眉眼稍稍弯了弯。   就结果而言,这件事终于让顾策案走向了明路,这是好事,她没有必要因为一点小事而介怀于心。   常安伯夫人与常安伯交换了一个眼神,彻底放心了。   路二夫人定了定神,此刻才敢把藏在心头好一会儿的担忧问出了口:“顾二姑娘,敢问芩姐儿以后还会不会有事?”   路二老爷也有些紧张,目光灼灼地盯着顾燕飞。   “把收到的聘礼都退了。”顾燕飞道。   “退退退!”路家众人点头如捣蒜。   顾燕飞又道:“把婚书、庚帖还有阿芩的精血全都拿回来,再去无量观,请观主给阿芩做个法事去去晦气。”   “记得把事情都告诉观主,观主知道该怎么办。寻医问道最忌藏着掖着。”   无论顾燕飞说什么,路家人都应,每个人的态度恭敬得不得了,简直快把顾燕飞当尊菩萨供起来了。   卫国公世子夫人忍俊不禁地弯了弯唇,慢悠悠地饮着茶,觉得这件事也是给了路家人一个示警,这天上没有白掉的馅饼,连儿女亲事都不知道谨慎,指不定哪天惹下什么弥天大祸!   路家人毕竟与顾燕飞、顾渊兄妹不熟,因此也没久留,道了谢、送了礼,又说了一会儿话后,路家人很自觉地告辞了。   顾燕飞吩咐庞嬷嬷送走了路家人与卫国公世子夫人,厅内,只剩下了他们兄妹俩。   经过路家人的这一打岔,此前那种极致悲哀的氛围也淡去了。   顾燕飞一手把玩着那个灵气充盈的翡翠镯子,一手拈了颗蜜饯,随口问了一句:“大哥,你今天不用当差吗?”   今天好像不是大哥休沐的日子啊。   顾渊诚实地答道:“大皇子让我在家休息几天。”   想到楚翊,顾渊就想起昨夜楚翊当众提出要为父亲翻案的那一幕。   楚翊行事实在是雷厉风行,从父亲的祭日到今天,才这么几日,事情竟然可以进展到这个地步,此刻回想起来,顾渊犹有几分置身梦境的虚幻感!   顾渊先是微微勾唇,跟着又想到了什么,唇角一僵,表情变得极其微妙。昨夜,楚翊可不仅仅提了翻案的事,还当众请皇帝为他与妹妹赐婚。   想着,顾渊心里酸酸的,抬起手,在顾燕飞柔软的发顶揉了揉,直把她的头发揉乱了。   顾燕飞一脸莫名地看着自家大哥,不知道他是怎么了。   顾渊可没打算帮楚翊述衷肠,清了清嗓子道:“大皇子今早刚派人去了扬州……我本来也想去的,但是大皇子说,这件事我绝不能插手。”   顾渊当然懂得避嫌的道理,也就是因为关己则乱,才会一时忘了分寸。   “那大哥到底打算休息几天?”顾燕飞笑眯眯地又道,“大哥,你别整天就知道当差,该休息时,就要休息。”   “你要学学晴光,放松放松。”   顾渊有些好笑,眉目又柔和了几分,再次揉了揉妹妹的头,“大皇子刚把我调离了銮仪卫,说‘仕宦当作执金吾’。”   顾燕飞一点即通,“大哥你要调去金吾卫?”   金吾卫不仅负责京城巡警,更负责守卫京城内、外城的城门,其地位自是至关重要,是以次才会有这句“仕宦当作执金吾”的古语。   相比之下,先前的銮仪卫成日就是在宫里待着,只能算是闲差;金吾卫的这个差事可辛苦多了,担的责任也更大,但顾渊反而是神采奕奕,。   “后天上任。”顾渊点点头,双目灼灼如骄烈旭阳。   知兄莫若妹,顾燕飞其实知道自家大哥是个闲不下来的,刚刚也就是凑趣地说两句逗大哥一笑罢了。   看到顾渊这副精神抖擞的样子,顾燕飞笑容璀璨,“大哥,难得你休息,明天咱们在府里办个小宴吧,把你那些朋友们都请来聚聚。”   “分家后,我们还没宴请过呢。”   分了家,就意味着顾渊代表长房独当门面了,理应宴客,在亲朋好友间广而告之,但因为种种原因,再加上顾渊差事忙,大部分时间都在宫中,也就没有宴过客。   顾燕飞含着酸酸甜甜的蜜饯,双目愉快地弯起,“大姐找不到你,都和我提过几次了,正好你这回休息,就赶紧把这事办了。”   “依我看,也不用请很多人,大家吃吃喝喝,随意些就好。”   对于妹妹的提议,顾渊从来没有异议,二话不说就拍板道:“那就明天。”   “既然都是自己人,也不用发什么帖子,我打发梧桐去跟他们说一声就成了。”   对他的那些狐朋狗友,顾渊一向随意得很,从来不讲究那些繁文缛节,反正人来就行了。   “让厨房那边随便烧几个菜就行,他们几个都不挑嘴,也省得牛嚼牡丹。”   顾渊是这么说的,顾燕飞也是这么传话的,但顾云真却是如临大敌,拉着顾燕飞一起,精心挑选了一桌菜肴。   这是分家后,第一次正式待客。   虽说只是请了十来个人的小宴,顾云真也希望一切尽善尽美,不能给大哥丢脸了。   这小宴最后安排在了小花园,时间太急,也来不及请戏班子了,就干脆请了个会弹琵琶的乐伎过来暖场。   琵琶声如大珠小珠落玉盘,灵动悦耳,韵味十足。   顾燕飞还没走到小花园,就听到了节奏明快的琵琶声,可是很快,又有“咚咚咚”的投壶声此起彼伏,一下子破坏了原本清幽的意境。   “扑哧!”   顾燕飞忍不住笑了出来,有种熟悉感扑面而来。   走得越近,就越热闹。   十来个风华正茂的公子哥聚在了小花园的水阁内外,有的在水阁外的空地上投壶,有的在喝酒,有的在划拳,有的在玩射覆,还有人在湖边表演舞剑……   年轻的公子哥一个个精力旺盛,爽朗的说笑声、劝酒声、玩闹声此起彼伏。   “妹妹!”樊北然热情地对着顾燕飞招手。   他今天穿了一件橘红色直裰,依然炫目得好似一盏灯笼,让人一眼就能看到人群中的他。   其他几位公子也都齐刷刷地朝顾燕飞望来,每一张脸顾燕飞都记得。   这些人都是顾渊从小一块儿玩的损友。   上一世,哪怕是大哥折了腿,断了前程,他们几个也时不时地来家里探望大哥,开解大哥,让他们兄妹不至于陷入孤立无援的绝境。   俗话说,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   他们的这份情谊,顾燕飞一直记得。 第317章   顾燕飞看着这些熟悉的面孔,觉得怀念,也觉得亲切,唇角抿出一对甜甜的笑涡。   “我敬大家一杯!”她落落大方地一一给顾渊的这些狐朋狗友都敬了酒。   唯有她自己知道,这一杯杯酒是为了上辈子的情谊。   “妹妹真是好酒量!”樊北然对着顾燕飞比划了个大拇指。   “那是!你也不看看燕飞妹妹是谁的妹妹!”另一个蓝衣公子大力地拍了拍顾渊的肩膀,一句话把兄妹两个都给夸进去了。   他涎着脸,笑得谄媚极了,“燕飞妹妹,能不能帮个忙?我媳妇马上要生了,头胎,给写张顺产符呗。”   “费六!”顾渊一巴掌拍在了那蓝衣公子的胳膊上,清脆响亮,“你都要当爹的人,还这么不靠谱。我妹妹还没嫁人呢!”   顾渊说这话时故意在眉梢眼角放了一点点冷意,觉得费六这家伙就是欠揍。   “阿渊,揍他,别客气!”路似在一旁挑唆道。   费六公子视而不见,充耳不闻,讨好地对着顾燕飞挤眉弄眼,“燕飞妹妹,看在我这一片贤夫慈父之心的份上,你就帮帮我吧。“   “你是不知道啊,我这几天看着你嫂子肚子越来越大,真是食不下咽,寝不安席啊!”   末了,他还故意扫视了路似、樊北然等人一眼,又很欠揍地补了一句:“这些……你们几个没当过爹的人,是不会知道的!”   费六公子如愿地挨了樊北然和路似的围攻。   看着玩闹的几人,顾燕飞忍俊不禁地笑了,“不用符。”   说着,她从袖中掏出一个铜钱大小的翡翠平安扣,以红绳串着,打了琵琶扣结。   “拿着。”顾燕飞把这个平安扣放到了费六公子的掌心,叮咛道,“等婴儿出生后,就把这个平安扣挂在襁褓上即可。他出生后三天会有一个小小的劫难,不过有惊无险,此后会一生顺遂的。”   “燕飞妹妹,承你吉言。”费六公子眼睛一亮,急切地接过了那个平安扣,先是收在了袖袋中,可又觉得不放心,很快又转而那平安扣放入怀中。   仔细收好了平安扣后,费六公子回味着方才顾燕飞的话,急急又道:“出生后三天?那岂不是洗三那天。”   “燕飞妹妹,不如洗三那天让你大哥带你来我家给你小侄子瞧瞧怎么样?……哎呦!”   费六公子热切地盯着顾燕飞,话尾以一声痛呼作为收尾。   路似不客气地往费六公子的后脑甩了个爆栗,没好气地说道:“你怎么知道是小侄子,不是小侄女!”   “说得是!”费六公子神色一正,认错认得极快,“燕飞妹妹,我媳妇好看,瓜子脸,樱桃嘴,我家闺女肯定也是个美人,你肯定会喜欢这小侄女的。”   费六公子口若悬河地说了一通,颇有些王婆卖瓜自卖自夸的架势。   “好,洗三那天我一定去。”顾燕飞爽快地应下了,笑声清脆如铃,乐得费六公子赶紧殷勤地敬了她一杯酒。   樊北然、路似等人被费六公子方才的那番话炫了一脸,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   樊北然拿起酒壶就给费六公子的杯子里添了酒,笑呵呵地说道:“费六,我们几个人里,就你一个人成亲了,还马上要当爹了,就冲着这两点,你今儿必须得自罚三杯。”   “凭什么罚我三杯?”费六公子不依了,抬手指着他们几人道,“我都十九了,比你们几个都大,我先成亲,那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路似酸溜溜地说道:“哎呀,谁让你马上要有漂亮千金了呢!!”   其他公子笑得是前俯后仰,频频起哄,几乎把那悠扬的琵琶声完全给压了下去。   费六公子憋了一会儿,终究忍不住也笑了出来,拍桌道:“说的是,为了我闺女,也得喝。”   众人笑笑闹闹,吃吃喝喝,其实也就是寻个名目玩闹罢了。   在顾燕飞离开后,这些公子们就喝得更猛了,樊北然就因为今天来得最晚,被罚了三杯;路似因为投壶失手,也被罚了三杯。   没一会儿,好几人的脸上都染上了些许酒意,面颊微红,眼眸亮亮的,有几分微醺的醉意。   酒意正酣,琵琶声渐急,宛如瀑布急坠而下,又似万马奔腾……   “哇!哇……”   不知道从哪个方向,忽然就传来一阵若有所思无的啼哭声,透过敞开的窗户传进水阁里,在那悠扬的琵琶声中不甚清晰,那哭声只是响了两声,就戛然而止。   “咦?”路似的耳朵动了动,与樊北然、费六公子等人相互看了看。   这似乎是婴孩的哭声?   樊北然往顾渊看去,眯眼盯着他,盯着他,盯着他……   好一会儿,他兴致勃勃地提议道:“阿渊,我听娇娘说,你妹妹养了只猫,好看极了,要不我把我家的狮子猫带来与它配个种?”   “它们生出来的小猫肯定是貌若天仙!”   “滚!”顾渊吐出一个字,随意地往樊北然那边踹了一脚,“我家晴光还小!”   只不过,他踹的不是樊北然的人,而是樊北然屁股下的椅子。   花梨木椅子发出“咯噔”一声,被顾渊踢得跳了跳,樊北然生怕自己会摔了,赶紧跳了起来,笑呵呵地丢下一句:“我去投壶!”   这一幕把在场所有人都逗得哈哈大笑。   “咚咚”的投壶声此起彼伏。   那婴啼般的声音没再响起,这些公子哥们也就当那是猫叫或者风声,谁也没有在意。   玩了几轮投壶后,路似第一个认输:“不玩了不玩了,就我一个人在罚酒!”   “有种我们就玩……玩……”路似绞尽脑汁地想了好一会儿,“玩捶丸!”   话音刚落,就见梧桐小跑着进了水阁,快步走到了顾渊身边,禀道:“大少爷,岳五公子来了……”   “岳浚不是说今天来不了吗?”樊北然打断了梧桐的话,“哈哈,那今天就是他岳浚最后一个到了,得让他自罚三……不对,自罚六杯!”   路似等奇其他人唯恐天下不乱地连连起哄。   梧桐面露古怪之色,连忙补充道:“大少爷,二少爷也来了,说是恰好在外头偶遇了岳五公子,就一道过来给您道贺。”   梧桐说的二少爷指的自然是顾简的嫡子——顾潇。   今天要是没有岳浚在,梧桐早就把顾潇这不速之客给拦下了。   水阁内原本热闹的气氛顿时一僵,唯有急促的琵琶声不断。   在座的这些公子哥全都知道顾渊和他二叔的关系闹得很僵,分家的事甚至还惊动到了皇帝。约莫顾潇也是知道进门难,逮着岳浚干脆就蹭进了门。   顾渊淡淡道:“他要来,就让他来吧。”   梧桐松了口气,又退下去迎客。   路似清了清嗓子,笑眯眯地打圆场道:“阿渊,说来,我也好些日子没见你家二弟了,那个小屁孩还哭不哭鼻子?”   “哭是不哭了,但还是怂了点,”樊北然一边喝酒,一边插嘴说,“我前些日子看到他,人家都把一巴掌打到他脸上了,他居然忍下了那口气。”   “与其忍,那还不如哭闹撒泼算了!”不知道谁点评了一句。   顾渊不予置评,众人继续划拳喝酒,嘻嘻哈哈玩得热闹。   不一会儿,岳浚与顾潇两人就在梧桐的引领下大步流星地往这边来了。   岳浚穿着一件玄色五蝠捧寿团花直裰,高大挺拔,神情疏朗,眉目开阔。   相比之下,比他落后两步的顾潇身高只到岳浚的肩膀,显得斯文瘦弱,身穿一袭蔚蓝色云纹直裰,乍一看,也是一个风度翩翩的少年郎。   “我来晚了。”岳浚朗声道,相当自觉,二话不说地开始罚酒。   落后两步的顾潇也走到了顾渊跟前,得体地拱手见礼:“大哥。”   “听说大哥马上要调去金吾卫,小弟特意来道贺。”顾潇说着,还送上了一份贺礼。   分家近一月,顾潇看着稍微稳重了一些,礼仪、言行都让人挑不出错处,只是神情间依然带着一丝不和谐的别扭感。   “有心了。”顾渊的声音十分淡漠,看也没看顾潇送的贺礼,直接交给了梧桐。   生怕顾渊下一句就是逐客令,顾潇赶紧在他身边坐了下来,同时对着樊北然等人团团地行了一遍礼,对待每个人都是客客气气。   “樊二哥,前天我在天音阁看到你了呢,可惜了,你走得太快,我没来得及叫住你。”顾潇笑容满面地与樊北然搭话。   “是吗?”樊北然挑了下眉梢,心里觉得稀罕极了:顾潇这人从前一直有些目下无尘,自觉他是未来的定远侯世子,就要别人捧着、敬着,从不屑降尊纡贵。   顾潇含笑又道:“樊二哥要是喜欢看戏,下回我们可以一起去天音阁,我请樊二哥一起看戏……”   他说得热情,可与他认识了十来年的樊北然却莫名地生出一种汗毛倒竖的诡异感,忍不住想:顾潇是吃错了药,还是他爹被夺爵打击太大了?   樊北然一不小心就有些闪神,顾潇后面的话就有些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直到顾潇反复叫了他两声“樊二哥”,他才回过神来,挑了下剑眉。   顾潇的表情僵了一瞬,但很快就挤出了一抹笑容,指了指窗外道:“我好像听到有婴孩在哭,你们可听到没?”   婴孩?   众人再次敛声,这一次,梧桐示意那乐伎停下了琵琶。   当水阁内外安静下来时,众人侧耳倾听,隐约间,风中似乎真的带了一些哭声,断断续续。   樊北然、路似等人面面相看。   “我知道了!”顾潇抚掌笑了,“莫不是大哥有庶子了?”   “这等喜事,大哥怎么不早些跟我说呢。”   像他们这样的人家,男儿没有成亲,就有庶子,这可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反而是一桩丑闻,一旦传扬出去,规矩大的人家根本就不会把闺女嫁给这种没规没矩的人家。   顾潇慢条斯理地浅啜了一口酒水,唇角扬了扬,等着他这位大堂兄变脸,等着顾渊的脸上露出难堪之色。   他从来不喜欢这位大堂兄,大伯父在世时,顾渊是天之骄子,令他可望而不可即,人人都让他学大堂兄。   后来他的父亲继承了爵位,他成了未来的定远侯世子,本该是众星拱月的对象,可是,像路似、樊北然、岳浚这些个在京城中有名有姓人家的公子依然只跟顾渊这个罪臣之子往来,从不把他放在眼里!   他不明白,顾渊到底有什么好,既然是罪臣之后,就该安安分分,隐匿起来,但顾渊总抢他的风头。   而现在,侯府更是因为顾渊而失去了爵位,他再也不可能是世子了!   想到这里,顾潇的目光一点点地变得阴沉起来,面上看似在笑,捏着酒杯的右手却绷得紧紧。   他忍顾渊已经很久了。   迎上顾潇挑衅的目光,顾渊却是笑了,笑声清朗如松风,修长的手指随意地把玩着小巧的白瓷酒杯,直呼其名:“顾潇,你今天出门前不会是忘了吃药吧?”   “……”顾潇一怔。   他还没反应过来,樊北然、路似等人已经乐不可支地哈哈大笑起来,路似笑得眼角溢出了泪花。   顾潇慢了一拍,才明白过来,顾渊这是在说自己有病。   少年的脸一点点地涨红。   路似还要火上浇油,戏谑道:“顾潇,既然生病了,这药就不能断。”   “是啊是啊。”费六公子连连点头,“否则可就前功尽弃,弄不好还会病得更重。”   他们说得煞有其事,仿佛顾潇是真的病了,而他们只是好心在给建议。   樊北然叹息道:“顾潇,你才十四,不是四十吧?记性差到这个地步,连去年的事都不记得了,是该吃点药治治。”   顾潇:“……”   路似艳羡地接口道:“阿渊去年大半年都在西南,天高皇帝远的,多自在。哪像我!”   他们几个人都知道,顾渊去年上半年随军去了西南,根本就不在京城,军规森严,他哪里有时间生出一个庶子啊!   樊北然也羡慕顾渊,“听说西南的美人特别多情,还有异域风情,与京城的美人不一样……”   “我在三年前也去过一次西南……”费六公子颇有几分怀念地说道,接着又噗嗤大笑,调侃道,“西南这鬼地方啊,待一个月还凑活,半年那简直是人间地狱啊!”   “阿渊,真是辛苦你了!”另一个公子哥也是心有戚戚焉,同情地拍拍顾渊的肩膀。   众人言笑晏晏。   顾潇眼角抽了抽,差点没把手里的酒杯给捏碎了。   静默了一会儿,他深吸了两口气,努力地又把话题带了回来:“我刚刚只是开个玩笑,不过,樊二哥,费六哥,路四哥,你们真没听到婴孩的哭声吗?”   “我听着这哭声好像就在附近不远……”   他放下手里的酒杯,一本正经地对着顾渊提议道:“大哥,以我之见,这事还是查查得好,免得有宵小潜入府内,大姐姐、二姐姐还在府里,都还没出嫁呢……”   他这句话没有说完,但在场的这些公子哥谁也都不是傻子,都听得明白顾潇的未尽之语。   这小子不是“病”,是“疯”了吧。   他没事找事,牵扯不上顾渊,就要往堂姐们的身上泼脏水,是因为太久没被揍了吗?!   樊北然等人一言难尽地看着顾潇。   “够了!”顾渊的脸瞬间板了起来,宛如覆了一层冰霜,冷冷地对着顾潇喝斥道,“顾潇,不会说话,可以不必说!”   说话时,一股冰冷锐利的杀伐之气铺天盖地地朝顾潇压来,顾潇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顾渊吩咐梧桐道:“送他出去。”   “……”顾潇的脸都黑了,面沉如水,完全没想到顾渊会这么不留情面,当着这些京城贵公子的面前给自己难堪。   “谁敢!”顾潇气得额头上青筋暴起,一掌拍在酒桌上,近乎歇斯底里地喊道。   他傲然挺胸,就不信谁敢赶他走!   顾潇全然忘了今时不同往日,这里已经不是一个月前的“定远侯府”了。   从前顾潇虽然没有被立为世子,但是他是侯爷顾简唯一的嫡子,府中上下都觉这是早晚的事,下人们全都对他恭敬有加,远胜顾渊。   而现在,这个府邸是还姓顾,却不是二房的天下了。   这处宅子又回到了长房的手里,如今这府邸的主人是顾渊。   顾渊一声令下,顾府的几名护卫立刻就闻声而来,居高临下地注视着顾潇,伸手作请状。   “堂二少爷,请。”护卫长还算客气地说道,用言语提醒顾潇,他已经不是这府邸的二少爷,府里已经分家了。   “……”顾潇差点没说放肆,最终还是把这两个字咬在了舌尖。   顾潇的脸色更差了,面黑如锅底,不快地盯着顾渊。   护卫长又催促了一声:“请。”   “哈!”顾潇笑了,薄唇笑得歪斜。   这一笑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   “走就走!”顾潇起了身,拂袖走了,给了顾渊一个阴恻恻的眼神,昂首阔步地离开了。   直到顾潇走出了小花园,还能听到后方水阁方向传来此起彼伏的说笑声。   很显然,对于顾潇的来或者去,他们半点没受影响,该吃吃,该喝喝,该玩玩,该起哄就起哄……   顾潇狠狠地咬了咬牙根,只是略作停留,就健步如飞地继续往前走去,在几名顾府护卫的押送下,从府邸的西角门出去了。   “咚!”   角门重重地关上了,震得顾潇的心也微微颤动了一下。   这里明明是他的家,却被大哥顾渊夺走了,而他却被驱赶了出去。被拒之门外。   顾潇面上的肌肉紧绷,愤懑的表情中夹杂着一丝憋屈,咬了咬牙根,眼神狠厉。   他坐上了自家的马车,对着车夫吩咐道:“去北镇抚司。”   车夫一愣,面色微微一变,但还是应了。   马鞭啪地挥出,马车飞驰而去,一路不停地去了这京城中最为人忌惮的地方之一。   “北镇抚司”的牌匾高高地挂于大门上,只是这么看着,就让人生起一股彻骨的寒意,这个地方就仿佛鬼门关似的,门外是人间,门内就是十八层地狱。   守在大门口的两个锦衣卫一看到顾潇,就横刀把人给拦下了。   “北镇抚司重地,可不是什么人都能擅闯的!”其中一名方脸锦衣卫从台阶上高高在上地俯视着顾潇,面无表情,眼神冰冷,仿佛一言不合就会把刀从刀鞘中拔出,让顾潇血溅当场。   顾潇深吸一口气,案首挺胸,鼓起勇气,朗声道:“我是来举报的!”   “先定远侯顾策之子顾渊窝藏朝廷钦犯!”   他的声音相当洪亮,巴不得里面的人、街道上的人都能听到。   锦衣卫自然知道谁是顾渊,也知道顾渊刚被大皇子下令从銮仪卫调往金吾卫,明天一早就要走马上任。   很显然,大皇子是要对顾渊委以重任。   方脸锦衣卫眸光闪了闪,依然板着脸,声音淡漠地质问道:“窝藏了何人?”   “庾家余孽。”   顾潇将这四个字说得掷地有声。 第318章   庾家余孽?!两个守门的锦衣卫都微微变了脸色,神色一肃。   庾家落罪后,庾家满门被抄,庾思、上清等主谋被判了斩立绝,京城的庾家人全数被收押,皇帝还命锦衣卫去了豫州缉拿其他庾氏族人,可以预见的是,庾氏阖族恐怕都会被发配边疆。   这要是还有庾家余孽流窜在外,那么就是锦衣卫失职。   方脸锦衣卫正想进去通禀,却见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恰好从大门的另一边走了出来,只是眼眸半眯,就自有一股不怒而威的气势。   “什么庾家余孽?”来人冷声道,言辞简洁,可每个字都仿佛带着霹雳之力。   两个守门的锦衣卫连忙对着来人行礼道:“何指挥使。”   怦怦!顾潇不由心跳加快,望着正前方的锦衣卫指挥使何烈。   他咽了咽唾沫,努力地稳定着情绪,抱拳行礼:“见过何指挥使。”   何烈的后方又走出了另一个锦衣卫,对着何烈附耳说了两句。   何烈浓眉一挑,再看顾潇时,眸色深了一分,仿佛此刻才真正看到了顾潇。   “顾潇,”何烈一语道出了顾潇的名字,单刀直入地逼问道,“你说顾渊窝藏了庾氏余孽?你可知诬告朝廷命官是何罪?”   顾潇的心跳再次失控地加速,心里告诉自己:锦衣卫是皇帝的眼线,消息灵通,认识他是顾潇,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顾潇正色道:“何指挥使,我所言句句是真,据我所知,庾思还有个外室逃窜在外。”   他说话的同时,灼灼的目光紧紧地盯着何烈,心提到了嗓子眼,几乎忘了呼吸。   旁边的车夫也是如坐针毡,惶惶不安,感觉街道上的那些行人全都在望着他们,这一道道目光像是带刺似的。   “哦?”何烈淡淡道,不动声色地看着顾潇,连眼角眉梢都不曾动一下,喜怒不形于色。   的确,庾思在京城有个得宠的外室,还怀了身孕,偏偏锦衣卫几乎将整个京城掘地三尺,也找不到人。   顾潇还以为何烈不信,像竹筒倒豆子似的赶紧道:“我还知道,庾思那个外室生了个儿子。”   “何指挥使,他们母子两个现在就窝藏在远安街的原定远侯府中,还请大人赶紧前去搜查,也免得让人犯寻机跑了。”   何烈眯了眯眼,注视着台阶下方的顾潇,一手紧紧地握着腰侧的佩刀,没有立刻表态。   他本就比顾潇高大威武,此刻又站在石阶上,仿佛一座巍峨的大山矗立在前方,只是他的存在,就会给顾潇一种无形的压力。   “……”顾潇的额角隐隐渗出了冷汗。   若是锦衣卫顾忌大皇子,而不愿意妄动,完全可以当这件事不曾发生过。   顾潇深吸一口气,拔高嗓门,把早就准备好的说辞复述了出来:“太祖皇帝有言,凡实名举报必接,有接必查,有查必果。”   他嘹亮的声音几乎响彻了半条街,走过路过的行人也大都听到了。   他今天来锦衣卫就是实名举报,锦衣卫若是不接,那就有违太祖创立锦衣卫的初衷。   “还是说,锦衣卫不敢查?!”   顾潇一字一句地又道,最后的这句话等于是把何烈拱了上去,就差直说对方堂堂锦衣卫指挥使怕了顾渊或者在徇私。   何烈俯视着顾潇,眯了眯锐利的眼眸,一股危险的气息在无形间释放了出来。   旁边的方脸锦衣卫察言观色,上前了半步,代自家指挥使发出警告,字字如刀:“顾潇,太祖皇帝亦云,若是蓄意诬告,可是要杖责五十、充军三年的!”   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无凭无据地跑来北镇抚司叫嚣的!   顾潇心里有那么一点发虚,但还是没有躲开视线,昂着脖子道:“我没有诬告。”   “人如今就在顾府里,何指挥使只要带人去顾府搜查就是了!”   何烈盯了顾潇良久,目光凛冽,直看得顾潇的脖子后渗出了一大片冷汗。   有那么一瞬,顾潇几乎想退了,却听何烈淡淡道:“好!”   他这一个字就是一锤定音。   顾潇如释重负,唇角抑制不住地翘了起来,目光灼灼。   何烈一声令下,麾下的锦衣卫们就立刻行动了起来,不过短短一盏茶功夫,一队二十来人的队伍就从北镇抚司出发了,顾潇自然也随行。   锦衣卫所经之处声势赫赫,鲜衣怒马,那些路人、车马无不避让,颇有一种风声鹤唳的气氛。   一炷香后,一行人就在路人惊疑不定的目光中抵达了远安街的顾府,顾府的朱漆大门被锦衣卫重重地叩响。   “咚咚咚!”   门房一边叫着“来了”,一边急忙过来开门,见来者竟是锦衣卫,惊呆了。   其中一名锦衣卫威风凛凛地说道:“我们何指挥使有要事要见顾千户!”   饶是这名锦衣卫的态度还算不错,来应门的门房还是有些心神不宁,毕竟锦衣卫的威名在京城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任谁都知道锦衣卫登门十有八九没好事。   门房略带几分地结巴地说道:“这位大人,我们大爷在小花园里宴客。”   一个婆子有些脚软,但还是立刻往西北方跑去,打算去禀告顾渊。   何烈留了几个锦衣卫在府外,自己带着十几人迈入高高的门槛,对于府外那些闻声过来看热闹的百姓全不在意。   “何指挥使,我领您过去吧。”顾潇带着几分迫切地自告奋勇道,从人群后面挤了上来。   直到此刻,顾家的门房这才发现顾潇竟然也在。   在顾潇的引领下,一行锦衣卫就箭步如飞地朝小花园方向走去,步履间,自有一股肃杀之气。   所经之处,仿佛凛冽的寒风呼啸而过,顾府的下人们都提心吊胆,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惹得锦衣卫登门。   顾潇自然注意到了这些下人的不安,想起之前被护卫驱逐的事,就觉得出了一口恶气。   他昂首阔步地往前走去,已经迫不及待地等着看顾渊变脸的样子。   小花园的水阁里,热闹依旧,樊北然、路似、岳浚等人一个没走,还在喝酒划拳,说笑玩闹。   哪怕是看到了锦衣卫的到来,这些人都相当平静。   他们认识何烈,何烈也认得他们中的不少人,这些公子哥虽然不是家中的长子、继承人,可也都不是什么默默无名之辈,一部分人有在军中、五城兵马司、上十二卫任职,也有几个是有名的纨绔子弟。   顾渊落落大方地起了身,对着何烈拱了拱手:“何指挥使。”   他的神情与姿态相当放松,即便是面对令人闻风丧胆的锦衣卫指挥使,也是一派谈笑自若,仿佛站在他跟前的只是一个寻常人。   何烈开门见山地道明了来意:“顾千户,有人举报贵府藏匿庾家余孽。”   说着,何烈的目光看向了几步外的顾潇,“举报人就是令堂弟。”   水阁内,静了一静,一众公子哥面面相看,皆是一怔。   顾渊还没说话,路似抢先一步质问顾潇道:“顾潇,你莫名其妙攀扯什么庾家余孽,就是为了报复阿渊刚才把你赶出去吗?!”   路似冷哼了一声,重重地放下手里的酒杯。   众人轻蔑的目光如一把把刀子般射向了顾潇,顾潇浑不在意,反而将下巴抬得更高了。   “报复?”何烈疑惑地挑眉。   解释的人是樊北然:“刚才我们喝酒喝得好好的,顾潇突然不告而访,跑来捣乱,就让阿渊给赶了出去。你们来得这么快,想必是他离开这里后,就去了北镇抚司吧。哼,这还不是报复吗?!”   “我没有报复!”顾潇下巴高高昂起,朗声道,“我说的都是实话,这府里分明就有婴儿的哭声,可我大哥矢口否认,非说是猫叫,我看他就是心虚。”   “而且,我找府里的旧仆打听过,最近这半个月夜里有不少人都听到了婴儿的夜啼声。”   “何指挥使,您赶紧命人搜,千万不能让人给跑了!”顾潇急切地说道。   旁边的丫鬟婆子们不由面露忐忑之色。   她们中的不少人也听说过夜里有婴啼声的事,不由咽了咽口水:难道说,二少爷说的都是真的?   水阁内的空气变得有些凝滞。   “顾千户,”何烈拱了拱手,语气不咸不淡,“令堂弟实名举报,锦衣卫也是公事公办。”   意思是,锦衣卫也没针对顾家的意思。   顾渊淡淡地扫了顾潇一眼,俊逸的面庞平静无波,爽快地对何烈道:“那就查吧。”   “不过,府里有两个妹妹和一个守寡的叔母,还请指挥使不要惊忧到女眷。”   何烈自然知道顾渊的亲妹妹是何人,方正的脸上一下子添了几分笑意,允诺道:“顾千户放心,不会惊扰到贵府的二……位姑娘以及令叔母的。”   何烈原想说“二姑娘”的,话说了一半,硬生生地改了口。   “请便。”顾渊一派坦然地说道,又吩咐梧桐找几个管事给锦衣卫领路。   何烈只随意地挥了下手,随行的十几个锦衣卫就四散开来,训练有素地分成几组开始在府内搜查。   这件事顷刻间就传遍了阖府,府中的家丁、丫鬟、婆子们皆是战战兢兢,心里七上八下的。   倘若锦衣卫真的搜到了庾氏余孽,那可就是窝藏朝廷命犯,怕是顾家免不了一个抄家流放的凄惨下场,他们这些下人也没什么好下场。   府内上下都被一层淡淡的阴影笼罩着。   水阁内的一众公子哥还是言笑晏晏。   路似半点也不见外,喧宾夺主地请何烈也坐了下来,又笑嘻嘻地吩咐人上茶,顺便揶揄了顾渊一句:“阿渊,你没金屋藏娇吧?”   顾渊:“……”   “哎,凭阿渊这种不解风情的性子?”樊北然叹息地摇头,与路似一唱一搭,“你忘了吗?上回我们去听小曲,人家花魁娘子好意给他斟酒,他差点没把人胳膊给折了!”   “真是不懂怜香惜玉啊!”   几个公子哥看热闹不嫌事大,你一句、我一语地调侃起顾渊来。   没人请顾潇坐下,他就只能这么傻愣愣地站在,看着他们喝酒,看着他们闲聊,看着他们继续投壶……心口的怒火一点点地往上窜着。   不急,将来有顾渊哭的时候!顾潇定了定神,在心中暗道,嘴角又翘了翘。   樊北然又喝了一杯酒,看似在笑,其实目光一直在注意顾潇,心里有些不安:顾潇去锦衣卫举报,若证实是诬告,那可是要杖责五十加充军三年的。顾潇既然敢这么做,怕是布了什么局,留有后手。   樊北然与路似等人不着痕迹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锦衣卫这一搜查,就是足足半个多时辰,才三三两两地回来水阁复命。   “指挥使,”带队的倪总旗对着何烈抱拳禀道,“属下等已经搜查了整个府邸,没有发现可疑之人。”   半个时辰也不可能掘地三尺,锦衣卫也就是大致搜查了一遍,排查了一下顾府的人员,大体上没发现什么问题。   那些丫鬟婆子们如释重负。   何烈锐利危险的目光看向了顾潇,顾潇被他看得咯噔一下,赶紧道:“等等!”   “何指挥使,我又听到了!”顾潇快步往水阁西边的窗户走了几步,双眼异常的明亮,朝窗外看去,“我又听到了婴儿的哭声。”   所有锦衣卫都敛气屏声。   那些公子哥也下意识地噤声。   水阁内,寂静无声。   “哇!哇……”   窗外“簌簌”的风拂枝叶声中,夹着了几声婴儿的啼哭声,只断断续续地响了两三下。   之后,哭声就停止了,只余下园中姹紫嫣红的花木在风中轻轻摇曳。   四周寂静,气氛凝重而又沉寂,空气显得沉甸甸的。   “是那里。”顾潇抬手透过敞开的窗户,指向了池塘对面的一座假山,“刚刚的哭声应该就是从那里传过来的。”   何烈朝倪总旗望去,以眼神询问,倪总旗摇摇头,意思是他们刚才搜这个小花园时没什么发现。   何烈又转头问顾渊道:“贵府有没有密室?”   “没有。”   “有!   两个不同的回答同时响起。   摇头的人是顾渊,点头的人是顾潇。   所有人的目光全都涌向了顾潇。   “大哥,你就别再瞒了。”顾潇唇角微微翘了翘,叹道,“府里有密室又不是什么秘密,你知,我也知。哎,大哥,你是把庾氏余孽藏在密室中了吧。”   顾潇再次抬臂指向了假山的方向,铿锵有力地说道:“密室就在假山里。”   何烈对着倪总旗使了个手势,倪总旗立刻意会,带着七八个锦衣卫气势如虹地朝那座假山去了。   水阁内的丫鬟婆子们一个个翘首引颈地往假山方向望去,全都心口怦怦乱跳,心神不宁。   这一次,锦衣卫的动作很快,没一会儿,倪总旗就又步履匆匆地回来了,郑重地禀道:“指挥使,假山那边发现了一间密室。”   “而且,从里面传来了哭声。”   说着,倪总旗眼神复杂地朝顾渊望了一眼。   周围再次静了一静。   旁边的顾潇唇角扬得更高了,腰板挺得笔直,挑衅地看着顾渊。   何烈起了身,掸了掸袍子,对顾渊道:“那……过去看看?”   “请。”顾渊从善如流地起了身,面上无惊无怒。   其他公子们也纷纷起了身,面色都有些凝重。   他们了解顾渊,看他的样子,显然是真的不知道府里还有密室。   光是这一点,就让人觉得不安。   谁也都不是傻子,这分明就是顾潇设的一个局!   一群人就簇拥着顾渊与何烈出了水阁,绕过池塘,往假山方向走去。   空气中弥漫起一股犹如秋风扫落叶的肃杀气氛。   “指挥使,顾千户,这边走。”倪总旗把众人领到了假山洞里,直来到一道黑洞洞的小门前,“这间密室的门藏得很隐蔽,属下等也是费了一番功夫才发现的。”   这道门还没七尺高,里面黑黢黢的一片,不知道延伸到何处……   “哇——哇——”   密室的深处,断断续续地传来了哭声,时强时弱,声嘶力竭,声音经过狭窄的密室通道略有些变调,听着有些瘆人。   这密室中显然是藏着什么。   何烈的眼神渐渐地沉了下来。   “属下找到油灯了!”又有一个菱形脸锦衣卫疾步匆匆地提着两个油灯过来了。   何烈吩咐道:“下去看看。”   这么点小事自然也不需要何烈亲自出马,倪总旗带着三四个锦衣卫提着油灯沿着阶梯下去。   其他人都站在外头等着。   樊北然、路似、岳浚等人簇拥在顾渊的四周,无声地表明了他们的态度。   他们的目光全往顾潇那边瞥,眼神冰冷如利剑。   夹着花香的风迎面而来,此刻却让人感觉呼吸不畅,有些窒然。   顾渊定定地注视着正前方这间隐约闪着灯光的密室,背手而立。   事到如今,他还有什么看不明白的呢。   自家里上月分家以来,外人肯定没有机会藏在府里,也就是说,这人在分家前就已经藏在了这里。   是庾家人?   十有八九。   那么,窝藏他们的是二叔,还是太夫人呢?   还有,那个人又为何要藏匿庾家人呢?   庾家案已经尘埃落定,成了定局,绝不可能有逆转,以二叔和老太太的为人,不至于冒这么大的险才对。   除非……   顾渊念头飞转,眸色渐深,面容冷峻平静,让人看不出喜怒。   “阿渊,你家这间密室委实糙了点。”樊北然动作潇洒地打开了手里的折扇,漫不经心地说道,“听我祖父说,这京城中密室建得最好的要属宁王府。”   “那宁王府是前朝大贪官李越修建的,李越为了藏他那些财报,将密室修建得极其隐蔽,机关更是复杂。李越被前朝皇帝下旨抄家时,据说禁军足足抄了十天,才找出了七间密室。”   “我也听说过。”路似接口道,“说这宁王府的密室不仅藏得隐秘,而且密封性极好,躲在里面,就是喊破了嗓子,外面的人也听不到。”   “当时其中一间密室还发现了两具窃贼的尸体,负责查抄的禁军统领猜测是窃贼不小心把自己关在里面,结果叫天不灵,叫地步应!”费六公子唏嘘道。   岳浚拍了拍顾渊的肩,一本正经地提议道:“阿渊,你改日最好把这府里全都查一遍,万一还有什么密室,藏着什么不知名的尸体,多晦气!”   几人插科打诨,看似在闲聊,其实是在用另一种方式告诉顾渊,他们都站在他这边,也同时提醒锦衣卫躲藏在密室里的人也可能是自己偷溜进去的。   “啪!”   密室中忽然传来什么东西被打碎的声响,以及倪总旗的呵斥声:“拿下!”   这两个字令外面的众人全都变了脸。 第319章   路似等人皆是心一沉:密室里要真是庾家余孽,那么锦衣卫定会封府,却不能阻止他们几个人离开,至少他们还可以去搬救兵。   众人神经紧绷,小花园中安静得仿佛暴风雨前的宁静。   成了!顾潇心中窃喜,面上却皱起了眉头,大义凛然地斥道:“大哥,你怎么能收留庾家人呢,你这是给家里惹祸啊!”   “哎,你不会是被捏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把柄吧?”   说着,顾潇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眸中闪着阴戾的光芒。   一旦顾渊入罪,自然会被罢黜官职,那么族里就必须重新考虑分家的事,毕竟总不能把长房的产业都给了顾燕飞一个姑娘家吧。   族里是绝对不可能同意的。   只要重新分家,他父亲作为嫡子,就可以分到大部分的家业以及这处府邸,他们一家人就可以搬回这里了。   他们现在住的宅子又小又旧,连跑马场都没有,花园还没这个小花园的一半大,他甚至要和庶弟住在同一个院子里。   这才短短不到一个月,顾潇就体会到了何为度日如年的滋味。   他实在太想念这里了,他在这里出生,在这里长大,从前最多也就是出去游玩四五天,还从没像这一次这样“离家”那么久!   过了今天,这处府邸就回到他们二房的手里。   只是想想,顾潇就觉得热血沸腾,心跳怦怦加快。   何烈粗糙的指腹在刀鞘上摩挲了几下,似在衡量思忖着什么,不冷不热地对顾渊道:“顾千户,你暂时恐怕不能离开这里……还有你的家人也是。”   “放心,我的人不会对顾二姑娘失礼的。”   说话间,何烈的眼眸中已经闪现冰冷的锋芒,这番话是客套,也是在警告,警告顾渊如果他有什么不该有的举动,他们锦衣卫也不会手下留情。   周围的数名锦衣卫示威地将手里的长刀拔出了一寸,那寒光闪闪的绣春刀在阳光下闪着刺眼的冷芒。   顾渊淡淡道:“何指挥使这是把我当成人犯了?”   “何烈,你吓唬谁呢!”路似没好气地说道,护卫性地站在顾渊身边。   樊北然等人也是目光灼灼,昂首而立,与锦衣卫形成对峙的局面。   两方人马目光相交之处隐隐有火花闪现,空气中似有一道看不到的弓弦被骤然拉紧。   一阵急促的步履声从密室方向传来,越来越近。   只见倪总旗提着油灯三步并作两步地上来了,开口的第一句就是:“指挥使,下面没人……”   “怎么可能?”顾潇脱口打断了对方的话。   后面的话还没出口,就见后方另一个锦衣卫拎着一只黑猫也从那间阴暗的密室中出来了,那只猫在半空中挥舞着四肢,张牙舞爪。   倪总旗面无表情地斜睨了顾潇一眼,才接着道:“下面只有一只猫。”   他说话的同时,就见那只被拎住了后脖颈的黑猫龇牙咧嘴地“哈”个不停,试图威吓周围的这些人类。   所有人都看着这只猫,表情有些奇怪。   愤怒的黑猫又抓又挠又吼,好不容易终于挣脱了人类的魔爪,“哇呜”地叫了一声,飞似的跑了,眨眼间隐没在花木丛中。   显而易见,刚刚密室中摔东西的声响是这只猫制造出来的动静,倪总旗说拿下的也是这只猫?!   假山周围陷入一片诡异的沉寂。   “噗嗤!”樊北然第一个笑了出来,凉凉道,“真是好凶的小猫咪啊!”   “确实凶!瞧把人吓的。”费六公子叹道。   两个人一唱一和,还故意斜眼看了看那些拔刀的锦衣卫。   顾潇双眼瞪得老大,脑子里嗡嗡作响,只剩下一个念头:这怎么可能呢?!   他直觉地去看顾渊,却见顾渊挑了挑剑眉,露出些许惊讶之色。   “呵。”顾渊低低地嗤笑了一声,与顾潇对视着,敏锐地捕捉到了对方一瞬间的慌乱与无措。   他还以为顾潇他们早已布置好了一切,看来也不尽然啊。   这个发展实在是出人意料,连何烈那张喜怒不形色的脸上也难掩愕然,眯了眯眼。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顾潇激动地喃喃道,心头像是有一团火在灼烧着,“我明明听到哭声的,还有很多下人也都听到了婴儿的夜啼声。”   “何指挥使,得再找找,庾家人肯定躲起来了。”   “说不定……说不定密室里面还有密室呢!”   顾潇越说越是这么回事,越说也是急切,生怕何烈不信。   他从一个锦衣卫手里夺过一盏油灯,躬身钻进了密室的门,飞快地踩着石阶下去了。   何烈也没拦顾潇,又恢复成之前面无表情的样子,不露声色地问顾渊道:“顾千户要不要下去看看?”   顾渊还从未听祖父和父亲说起过这间密室,颔首应了:“好。”   何烈抬手做了个手势,那些拔刀的锦衣卫讪讪地把刀收回了刀鞘中。   空气中的杀气彻底隐去,连那习习春风都变得和煦起来。   顾渊与何烈一前一后地钻进了这道狭窄的门,他们都身量高大,下石阶时一直弓着背。   走了二十几阶阶梯后,他们才脚踏实地地落足于一片石板地面。   这间密室不过面阔两间,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密室特有阴冷的霉味,让人闻着就不太舒服。   这里只点着两盏油灯,灯火摇曳,光线昏黄。   四面墙壁上摆放着一些橱柜、书架、樟木箱子,全都被打开了,里面的东西一览无遗。   这里确实没躲什么人。   顾渊徐徐地环视四周,目光落在了挂在墙上的一把麒麟纹铜鞘长刀上。   父亲擅使剑,而祖父擅使刀。   顾渊记得父亲说过,祖父有把名叫“麒麟”的宝刀。   所以,这间密室曾经属于祖父。   顾渊的脑海中不由浮现一个音容模糊的中年人,祖父顾宣死的时候才四十出头,却已经头发半白。   那时候,他还很小,对祖父的记忆也不多了,只依稀记得祖父对他很慈爱,还亲自教他握笔习字,给他启蒙。   顾渊慢慢地走到了书架前,随意地从其中一个书架中抽了一本书,蓝色的封皮上赫然写着《阴符经》。   他又随便地抽了另一本,这一本是《道藏》。   这些书籍显然年岁已久,也很久没晒过了,书页多少都有些虫蛀和霉变。   顾渊飞快地翻了几页,书页上祖父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   他看过府中祖父留下的一些书法、手札、注释等等,所以认得祖父的笔迹。   也就是说,这整整三排书架上的道门书籍也全都是祖父搜集的。   怦怦!   顾渊的心跳加快了两下,想起了祠堂里祖父的牌位,妹妹说,牌位里有他们亲祖母的一丝魂魄。祖父在世时为了祖母能留有这一线生机,弹尽力竭。   顾渊的眼眶微涩,心湖犹如有一阵微风拂过过,荡起一圈圈涟漪。   “人在哪里……”顾潇粗鲁地推开了一个橱柜,难以置信地自语着,“人到底躲在哪里呢!”   一股阴冷的风突地自密室的入口方向刮来,刮得油灯里的灯火疯狂摇曳,灯火几乎要被熄灭。   那时明时暗的灯火在顾潇的脸上投下了诡异的阴影,衬得他的脸异常的狰狞、古怪。   他忍不住又在密室里走了一圈,一会儿击打墙体,一会儿又去看那些橱柜、箱子还有没有夹层,却还是一无所获。   顾潇简直要疯了,冷汗涔涔,喘息急促。   “看够了吗?”何烈可没耐心等着顾潇,冷冷地质问道,“顾潇,你说的庾家外室与婴儿呢?”   顾潇:“……”   倪总旗慢条斯理地摸着人中的小胡子,凉凉地嗤笑道:“顾潇,你不会是白日做梦吧?”   顾潇的嘴巴张张合合,想说自己没撒谎,没做白日梦,可现在说这些根本就没什么说服力。   他不死心,不知道第几次地又绕着密室的墙体搜查着,“笃笃、笃笃”反复地敲打着墙体。   他想找室中室,但找了近一盏茶功夫,依然一无所获。   顾潇的背后不知不觉中出了一大身冷汗,连鬓角的头发也湿透了,脸色惨白得好似一个死人。   “不,不可能的。”顾潇越来越急躁,近乎癫狂地自语,“密室肯定在某个地方!”   何烈可没兴趣再陪着顾潇“玩”下去,毫不留恋地转过了身,同时下令道:“撤。”   顾潇见何烈要走,慌了,也怕了,试图去抓何烈,喊道:“再让我找找,再让我找找……”   旁边的锦衣卫又不是瞎子,哪里会让顾潇冲撞到他们指挥使,狠狠地一脚踹在了顾潇的腹部。   “啊!”顾潇发出杀猪似的惨叫,踉跄地撞在了后方的墙壁上,腹部剧痛,痛得他整个人都躬了起来。   无论是何烈,还是顾渊都没有回头,任那后方的惨叫声回响在小小的密室中……   一行人鱼贯地从密室中出去了,从阴暗狭小的地方回归到外面明亮宽阔的花园。   夹着花香的微风扑面而来,沁人心脾,令人精神一振。   “顾千户,今天真是叨扰了。”何烈干脆地对着顾渊拱了拱手,“告辞。”   顾渊也简单回礼:“慢走。”   说话间,满头大汗的顾潇捂着腹部,步履蹒跚地从密室中走了出来,或者说,他是被两名锦衣卫给驱赶出来的。   “顾潇,”何烈的目光看向顾潇时,冰冷如万年寒冰,语声也阴恻恻的,“太祖皇帝云,若是蓄意诬告,杖责五十,充军三年!”   蓄意诬告就是陷害,罪加一等。   “何指挥使,肯定是哪里出了什么差错。”顾潇吓得嘴唇发白,冷汗自颊畔汩汩淌落,简直快魂不附体。   五十棍会要他半条命,充军三年怕是会让他把剩下半条命交代在辽东这蛮荒之地!   不,他不要被充军!   两个锦衣卫立刻朝顾潇逼近,一左一右地把人钳制住了,动作粗鲁。   “大哥……”顾潇是真的怕了,两腿战战地对着顾渊投以哀求的眼神,希望他能给自己求个情。   顾渊从来不是以德报怨之人,只当没看懂顾潇求救的眼神,对着梧桐吩咐道:“替我送何指挥使出去。”   一众锦衣卫气势汹汹地来,又气势汹汹地走了。   假山附近一下子空旷了不少。   樊北然皱了皱眉,望着顾潇几乎被人架起来的背影,道:“阿渊,你这堂弟到底在干什么?”   “顾潇这个人一向胆小如鼠,”路似若有所思地摸着下巴对着顾渊道,“居然敢独自跑去北镇抚司,举报你窝藏庾家余孽,其中必有猫腻。”   其他人也是心有戚戚焉,皱起了眉头。   岳浚想起顾潇今早在府外与他套近乎的事,面色一正,沉声道:“顾潇在下密室前分明很笃定人就藏在里面……”   众人齐齐朝假山洞里的那间密室望去,百思不得其解。   费六公子接口道:“阿渊,你最好小心点,顾潇搞这么一出十有八九是你二叔指使的,不知道他们父子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估计还有后招呢。”   几只飞鸟擦过上方的枝叶,密密匝匝的枝叶在上方轻轻摇曳。   顾渊眸光闪了闪,一言不发。   好一会儿,他才拍了拍路似的肩膀,言辞简洁地说道:“我心里有数了。”   他刚刚突然想到,应该是妹妹吧?   不露声色地化解了这个局。   顾渊仰首看着碧空中展翅翱翔的黑燕,弯唇一笑,眉目柔和。   “你在想什么?笑得这么闷骚?”路似笑呵呵地用肩膀撞了下顾渊。   顾渊的唇角又翘得更高了一点,转身往水阁方向走,只丢下一句:“走,我们继续喝酒去!”   身姿挺拔的青年留下一道意气风发的背影。   后方的路似、樊北然等人望着他的背影,默契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等他们今天回去后,必须得找家里的长辈、兄长、姻亲什么的打听一下,可不能让顾渊再无缘无故被人欺负了。   顾渊等了九年,才等到一个为他父亲平反的机会。   他们都是自小一起长大的,哪怕顾渊从来没有说话,他们也都知道顾渊这些年是为了什么在努力,他从军,他在战场上冲锋陷阵,以性命去博一份军功,全都是为了一个目标。   而如今他终于看到了希望。   他们哪怕是帮不上太大的忙,但也好歹希望能帮助顾渊扫平那些碍眼碍事的荆棘。   “今天我们不醉不归!”路似大步地朝顾渊的方向追去,“别为了那些个阴险小人坏了大家的雅兴。”   说说笑笑间,公子哥们又簇拥着顾渊往水阁方向走。   气氛又恢复到之前的热闹,水过无痕。   樊北然笑嘻嘻地与顾渊勾肩搭背道:“阿渊,这梨花白、竹叶青喝起来不过瘾,你这里有二锅头吗?”   “没的话,我使人出去买!”   二锅头是烈酒,樊北然一开口,立即引来一阵热烈的附议,根本没人在意顾渊的意见。   一盏茶后,十坛二锅头被送到了水阁中,等这些酒坛子全都喝空,已经是两个时辰后了,那些公子们一个个喝得酩酊大醉。   顾渊当然没让他们骑马走,有的人直接在顾府的客房歇息,有的人被顾家的马车送了回去……   等安顿好所有人后,顾渊就带着满身的酒气去了玉衡苑。   庭院里静谧安宁,弥漫着一股浓郁的竹香与花香,姹紫嫣红的繁花在翠绿的枝叶间轻轻摇曳,清幽雅致。   顾渊熟门熟路地在玉衡苑穿行,来到了顾燕飞的小书房。   掀帘后,眼前的景象让他一愣,只见屋子里从书架、书案、到橱柜上都贴着一道道符纸,东侧的窗户大敞,清风袅袅,那数以百计的符纸就簌簌抖动着。   正前方的少女背对着他伏案而作。   乍一看,这一幕还真是有些诡异,实在不像是一间大家闺秀的屋子。   顾渊却是微微地笑了,反而觉得温馨。   对他来说,只要妹妹高兴就好。   他静静地看着前方的少女良久,才迈开了步伐,放轻脚步,悄无声息地走到了顾燕飞身旁坐下,顾燕飞正在专心致志地执笔画符。   “他们都走了?”收笔时,顾燕飞随口问了一句。   顾渊略带几分慵懒地倚靠在窗槛边,含笑道:“其他人都走了,就樊北然、岳浚今天借宿在府里了。”   “樊北然夸我们家的二锅头比别处带劲,还让我问你是哪里买的。”   他的眼睛很清,很亮,意识十分清明。   顾家人都有一副好酒量,顾渊是,顾燕飞也是。   “那些酒都是琼芳斋的。”顾燕飞笑了,一派豪气地说道,“他既然喜欢,等走的时候,让他带几坛走。我在家里存了一酒窖的酒,让他随便挑。”   顾渊莞尔一笑,抬手揉了揉妹妹柔软的发顶,“我的妹妹可真大方。”   “应该的。”顾燕飞笑得落落大方,笑容明媚。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   人与人之间本来就是有来有往。   兄妹俩说话间,卷碧捧来了一杯热腾腾的解酒茶。   顾渊一口饮尽了这杯滋味比汤药还一言难尽的解酒茶。   抱着有福同享的念头,他特意吩咐了卷碧一句:“你让茶水房那边熬着解酒茶,等樊北然、岳浚醒了,也给他们送过去。”   卷碧误会了,连连点头,一本正经地应道:“大爷放心,奴婢会叮嘱那边的,不会怠慢了两位公子的。”   步履生风地走了。   顾渊压了压唇角,眸底掠过一抹锋芒,“上午顾潇带了锦衣卫过来,在小花园里发现了一处密室……”   口腔里的滋味苦涩难当,顾渊下意识地蹙了蹙眉心。   顾燕飞扬了扬眉,随手从旁边扯了道符下来,利落地往顾渊的额心一拍。   若是旁人敢这样突袭顾渊,怕是早就被他给拍飞了,而在顾燕飞跟前,他乖得不得了,一动不动。   须臾,顾渊抿了抿唇,眼尾勾勒出一个浅浅的愉悦的弧度。   嘴里的苦涩味竟然变成了一股甜丝丝的滋味。   顾燕飞得意地将小下巴一扬,“不苦了吧?”   “不苦了。”顾渊点了点头,唇角轻翘。   “我今天画了很多符。”顾燕飞拉了拉他的袖口,得意洋洋地炫耀道,“你看,这个定身符可以让人一动不动,就像是画本子里说的点穴;这个酒符可以把水变成酒;这个化酒符反之,可以把酒变成水,最适合出去应酬是用了。”   见妹妹兴致勃勃,顾渊很配合地指着她刚画好的那道符问:“那这个?”   “这是失败品。”顾燕飞将那道符揉成了一团,目光落在手腕上的翡翠手镯上。   这才几个月,这已经是她找到的第四件含灵气的玉器了。   她这两天就在琢磨着,也许可以给她的罗盘设计一道聚灵符,也许就能罗盘找到含有灵气的古物了。   结果,这聚灵符没画成,倒是无心栽柳地画出了一堆其它的符。   兄妹俩说说笑笑,太阳西斜之时,卷碧突然风风火火地地跑了进来,乐呵呵地禀道:“大少爷,路四少爷刚派了他的小厮兴旺过来,说是何指挥使刚带人去了芦苇胡同二老爷家。”   “说老太太窝藏朝廷钦犯,要搜查二老爷他们的宅子。”   想到上午锦衣卫搜查府中的事,卷碧还有几分后怕。 第320章   一片柳叶随风落在顾渊的肩头,顾渊随手掸去了这片柳叶,淡淡问道:   “顾潇又做了什么?”   他的声音冷静平静,如秋日细雨,雨滴一滴一滴地砸在光滑的石板地上。   “大爷你怎么知道?”卷碧惊讶地瞪大了眼,“二少爷被带去北镇抚司后,说他前不久收到了一封告密信,写信人告诉他是顾家人窝藏了庾氏余孽,还劝他大义灭亲,所以他才会一早来府里查看,听到花园里有婴儿的啼哭声,这才去了北镇抚司举报。”   “何指挥使说,二少爷也姓顾,既然人不在大爷这里,那指不定是在二老爷那里,就带着锦衣卫去芦苇胡同那边搜查了。”   顾燕飞慢悠悠地喝着花茶,连眼角眉梢也没动一下,似乎此事与她全不相干,只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人搜到了没?”   “搜到了!”卷碧郑重地再次点头,双眸发亮,多少是有那么些幸灾乐祸:二老爷与二少爷那就是自作自受,活该!   卷碧半点不同情二老爷他们,巴不得他们这次受点教训。   顾渊看着惬意自在的顾燕飞,唇角翘了翘,没再多问,只是吩咐道:“让梧桐去芦苇胡同那边瞧瞧。”   “好嘞。”卷碧又兴冲冲地走了,一张圆圆的脸明媚得好似今天的好天气。   今日碧空如洗,阳光明媚,可顾家二房却笼罩在一层浓浓的阴云中,仿佛暴风雨随时都会降临。   所有主子们全都被锦衣卫驱赶到了外院大厅。   厅堂里,一片骚动不安,人心惶惶。   谁也没想到,锦衣卫方才居然从他们家里搜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众人局促不安地望着坐于上首的顾老太太,家里的主心骨。   自打顾简被夺了爵位,顾太夫人也就不再是侯府的太夫人了,失了诰命之后,她就只是顾老太太了。   此时,顾老太太的脸色极差,宛如一尊石雕般一动不动。   厅内,一片沉寂。   “你就是庾思的外室雷氏?”男子威仪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引得众人的目光都朝厅堂中央的那个美妇望去。   那美妇不过二十上下,相貌柔美,风致宛然,只是模样有些憔悴,眼下一片青影,那梳成纂儿的头发也略有些凌乱,几缕碎发散在颊边,既狼狈又纤弱。   她怀里抱着一个青色的襁褓,目中含泪,纤长睫毛在眼睑上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别有一股楚楚动人的风姿,让人看着就心生怜惜。   “……”雷氏没说话,只是牢牢地抱着那个襁褓。   这个时候,沉默就等于默认。   “既然人犯在此,”站在一扇窗边的何烈徐徐地环视着顾家二房众人,手里拿着一封信随意地甩了甩,嘲弄地说道,“看来这封告密信没有错。”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了顾潇的身上,顾潇的面色苍白至极,仿佛遭受了什么惨重的打击似的,三魂七魄散了一半。   一看到那封信,顾潇的身子就瑟缩了一下,眼神游移不定,写满了后悔、懊恼以及忐忑等等情绪。   何烈心如明镜,眼底掠过一丝轻蔑,心道:自作聪明罢了,蠢不可及。   对于锦衣卫来说,什么样的货色没见过。   像顾潇这种事先准备好证据来给自己脱罪的行为,何烈更是见怪不怪。   他本来也没打算来,倒是倪总旗提醒了他,既然顾家长房那边查了,那二房这边也该查查才对。   何烈一想,也是,他今天带人去顾府搜查虽然是公事公办,可终究是给顾二姑娘添堵了,总得有所表示才对。   他这趟带人来此,就是为了给顾二姑娘示个好,纯粹就想恶心恶心顾家二房罢了。   但何烈没想到的是,他们竟然真的搜到了庾思的外室。   “何指挥使,我们是被陷害的!”顾简满头大汗地为自己申辩。   “陷害?”何烈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嗤笑了一声,语气淡淡。   哪怕顾老太太、顾简以及顾潇还没招认,何烈也能看出来,他们啊,分明就是陷害顾渊不成,反而自己栽了。   到现在,他们怕还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栽的!   可悲可叹。   何烈曾亲眼见识顾燕飞的手段,眸底掠过一抹异常明亮、锋利的光芒,转瞬即过。   “何指挥使,我们真的是冤枉的!”顾简一手紧紧地抓着椅子的扶手,激动地拔高嗓门道,“我们也不知道这妇人怎么会出现在我家!”   短短几句话的功夫,顾简的脸就转换了好几个颜色,色彩精彩变化着。   他心里有很多问题想问顾潇,可偏偏顾潇像是丢了魂似的。   何烈冷冷地睃了顾简一眼,懒得跟他做无谓的争论,对着倪总旗做了一个手势。   倪总旗立刻心领神会,挎着腰侧佩刀上前一步,直视着站在堂中的美妇,语气严厉地问道:“雷氏,可是你在陷害他们?”   雷氏咬了咬惨淡的下唇,一手紧紧地抱着襁褓,死命地摇头,颤抖着声音道:“妾……妾身不敢!”   “是顾家收留了妾身,妾身哪里敢私闯民宅……”   雷氏纤弱的身子不住地颤抖着,仿佛随时要晕厥过去似的。   “胡说!”顾老太太厉声反驳,将手里的佛珠串捏得更紧了,实在想不明白雷氏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话出口后,她就意识到自己太过激动了。   她压了压心头烦躁慌乱的情绪,看向了窗边的何烈,力图镇定地说道:“何指挥使,我和庾家素无往来,我也不知道这妇人为何要往我们家身上泼脏水,更不知道她怎么会躲藏在我们家!”   “何指挥使,真的是有人想要栽赃陷害。”顾简起了身,恭恭敬敬地对着何烈躬身作揖,放低了姿态。   他现在既没爵位,也无官职,与锦衣卫硬杠上,只会吃亏。   幸好,他一听说锦衣卫来了,就赶紧派人从后门出去找顾云嫆了。   顾简心里焦急不已,只盼着顾云嫆赶紧回来。顾云嫆现在是他们家唯一的依靠了。   倪总旗看了看顾简,又看了看顾老太太,咧嘴笑了笑,只是冰冷的眼底没有一丝笑意,缓缓道:“老太太真的和庾家素无往来吗?”   “老太太,你娘家姓戚,与庾家应该都在豫州颍川吧。”   “你与前朝那位亡国皇后还是闺中密友,对不对?”   倪总旗的目光牢牢地锁定了顾老太太,仿佛那抓住了猎物的雄鹰般。   “……”顾老太太那保养细腻的手剧烈地一抖,佛珠串差点没脱手。   不,她跟那位庾皇后哪里是什么闺中密友!   当年庾皇后出嫁时,她才三四岁,不过是随父母一起去了一趟庾家道贺罢了。   她这辈子也只去过庾家这么一次。   庾家是前朝皇后的母家,若不是家中有姑娘嫁入英国公府,成了英国公夫人,庾家早就彻底落没了;他们戚家也是因为自己嫁给了顾宣,才得以保住。   当年,太祖皇帝有意抑世家兴寒门,他在位的期间,大部分的世家都逐步地没落了,靠着与新贵联姻,才勉强撑了下来。   顾老太太自然不想、也不愿意再和庾家往来,这几十年来,两家的交情一向是淡淡的。   若非顾燕飞和方明风自幼就订了亲,英国公夫人姓庾,他们顾家早就彻底疏远了庾家,老死不相往来。   顾燕飞这丫头啊,自出生起,就是个灾星!   顾老太太迁怒地想着,脑子里愈发混乱,像是塞了一团乱麻。   见她沉默,倪总旗冷冷一笑,朝顾老太太逼近了一步,字字尖锐:“戚氏,你莫不是以为几十年过去,一切就能了无痕迹了吗?我们锦衣卫有什么不知道!!”   “庾家这回蒙难,所以就让雷氏带着孩子来求你收留,你推辞不过,就把人藏到了现在。”   倪总旗的表情极为笃定,从容不迫,仿佛这一切都是他亲眼所见似的。   “不是!”顾老太太艰声否认道,面色越来越难看,脸上的皱纹仿佛在短短的一盏茶时间内变深了一倍,整个人苍老异常。   她的身子不受控制地轻轻颤动着,眼神惶惶不定。   倪总旗只说对了七八成。   元宵那晚,这雷氏忽然抱着婴儿找上门来,威胁她:“顾太夫人,您不会想让外面的人都知道‘替身’的事吧?”   那晚雷氏清描淡写的声音再次回响在顾老太太的耳边,黄豆般大小的汗珠从她的额角滚下。   “替身”是顾老太太的心病,每每想来,都让她心如刀绞。   她被雷氏要挟,只能把人藏在了顾府的小花园里……可这雷氏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   王氏欲言又止,眼神游移不定,思绪也同样回到了元宵那一晚,悔不当初。   当时她就劝了老太太,这雷氏不能留,可老太太就是不听,一意孤行,为家里引来了弥天大祸……   顾老太太的指甲几乎抠破了掌心的皮肤,双目赤红,但还是勉力没让自己太过失态。   她深吸一口气,梗着脖子,硬声道:“不是这样的。那个时候,我顾家还是侯府,我是侯府太夫人,而庾家早已被定罪,我有什么理由窝藏庾家余孽!”   “是这雷氏存心污蔑我!这封告密信也是有人栽赃陷害!”   “我看这个雷氏与那写告密信的人必是一伙的!”   顾老太太一口咬死,矢口否认自己窝藏了雷氏。   锦衣卫在此,她知道她无论如何也不能承认,要是承认的话,他们母子可就万劫不复了,等待他们的下场怕是一家人统统流放三千里!   “我没有……”雷氏的俏脸涨得通红,双眸中噙满晶莹的泪水,表情哀婉动人而又无辜可怜。   许是她太过用力地抱着襁褓,她怀中的小婴儿惊醒了,凄厉地“哇哇”大哭了起来。   凄厉的啼哭声洪亮嘈杂,挥之不去。   厅堂内的顾家人皆是深深地皱起了眉头,又平添了几分燥意。   “宝宝乖。”雷氏心疼地去哄襁褓中的婴儿,吴言软语,轻轻地拍着襁褓,几缕散乱的头发自鬓角垂落,颤颤巍巍。   那孩子也不知道是饿了,还是惊着了,啼哭不止……   这孤儿寡母柔弱可怜,无依无靠。   “够了!”站在窗边的何烈不轻不重地喝道。   雷氏吓到了,连忙去捂婴儿的嘴。   何烈冷笑了一声,又扬了扬手里的这封告密信,“好的歹的可都被你们说了,戚氏,令孙可是凭着这封告密信来北镇抚司举报顾渊的。”   “栽赃?陷害?……非要说栽赃陷害,也是你们栽赃顾渊!”   寥寥数语说得顾太夫人、顾简哑口无言。   顾云岚等几个姑娘更不安了。哪怕是她们年纪小,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却也至少看得明白自家现在的处境相当不妙。   何烈也不想再听顾老太太那些死鸭子嘴硬的废话了,当机立断地下令道:“封府,把雷氏母子都带回北镇抚司!”   一句话如轰雷般炸响。   顾家众人仿佛被雷劈了似的,哑然无声,周围静得落针可闻。   顾潇的身子更是剧烈地摇晃了一下,脸上白得没有一丝血色,无力地倚靠在旁边的梁柱上。   “等等!”   一个婉约的女音自厅外响起,气息微喘。   厅内的众人全都循声望了过去,只见一袭嫣红衣裙的顾云嫆步履匆匆地来到了厅外,如雪凝的脸颊因为小跑了一会儿泛着胭脂般的红晕。   顾云嫆一早就去了万草堂,听闻锦衣卫来了顾宅搜查,就急忙赶了回来。   “嫆姐儿!”顾简一看到顾云嫆,晦暗无光的眼眸霎时间亮了起来。   顾老太太、王氏、顾潇、顾云岚等其他人也都望着顾云嫆,仿佛看到了救星般,目露异彩。   顾家现在落魄,姻亲故友也都靠不上了,谁也不敢得罪锦衣卫,这世上他们唯一还能抱有一丝希望的人,也只有顾云嫆了。   顾云嫆马上就要嫁给康王了,有她在,不看僧面看佛面,锦衣卫也不敢太过放肆的,要顾忌一二的!   顾云嫆对着顾简等人微微颔首,提着裙裾跨过了门槛,鬓角的红宝石珠花映得她的眼眸熠熠生辉,光彩照人。   她目标明确地走向了何烈,义正言辞地说道:“何指挥使,无凭无据,锦衣卫先是搜府,后又要封府,如此目无法纪,未免也太猖狂了吧!”   相比高大威武的何烈,身量只到他肩膀的顾云嫆显得那么娇小,那么纤细,可即便如此,她面对凶名在外的锦衣卫指挥使,依然无所畏惧,从容不迫。   她的神情不卑不亢,目光清澈,一对小巧的酒窝在嫣红的唇角若隐若现,讨喜的面容让人生不出恶感。   顾家众人下意识地屏气敛声。   何烈冷硬的表情未有丝毫的软化,也没有一点动容,语声如冰,“你以为你是谁,胆敢质疑锦衣卫办差?”   顾云嫆:“……”   倪总旗干咳了两声,解释了一句:“指挥使,这位顾三姑娘是未来的康王妃。”   “哦?”何烈从喉间发出这个语气古怪的音节,似乎意有所指,“原来是顾三姑娘啊。”   他眸色幽深地凝视了顾云嫆半天,直看得她有些不自在了,方冷冷道:“顾三姑娘,就算你今天是康王妃,我们锦衣卫办事也由不得你插嘴!”   “别说,你现在还不是呢!”   最后一句话掷地有声。   宛如当头泼下一桶冰水,顾家人心头才刚燃起的希望火苗一下子就被浇熄了。   几个女眷瘫软地倒向了后方的椅背。   “……”顾云嫆樱唇紧抿,唇畔的酒窝又深了几分。   她明明只是就事论事,并没有以康王压人的意思,锦衣卫却故意歪曲她,果然如传闻中的嚣张放肆。   何烈大步流星地在顾云嫆身边走过,再也没看她一眼,似乎她根本不值一顾。   “所有人不许离开,待皇上定夺!否则,就别怪我们锦衣卫不客气了!”倪总旗以命令的口吻对着顾家众人警告道,也不再给他们任何说话的机会,随何烈一起离开了。   他们那轻蔑的眼神就仿佛在场的顾家人都不过是蝼蚁,掀不起任何浪花的蝼蚁。   至于雷氏母子被锦衣卫押走了,厅堂的大门重重地被关上,厅外又留了几个持刀的锦衣卫看守大门。   没一会儿,外面的脚步声远去,厅内就静了下来,一种压抑得让人透不过气的气氛弥漫四周,每个人的心头都沉甸甸的。   “……”顾云嫆银牙微咬,慢慢地转过了身,目光深沉如水,看着那道闭门的大门,感觉自己就像是在坐牢一样。   锦衣卫欺人太甚,皇帝如此纵容锦衣卫擅闯民宅,为所欲为,简直视律法于无物,今上绝非明君。   顾云嫆在心里宽慰自己稍安勿躁。   “顾潇,”顾简大步朝顾潇逼近,目光阴沉地蹙眉质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顾潇双手抱着头,恍然未闻,待顾简又喊了一声他的名字,他突然就爆发了,歇斯底里地喊道:“是你,都是你害了我!”   顾潇三步并作两步地冲向了顾老太太,双目充血地瞪着她,双拳攥得紧紧。   “祖母,是你不想住这小宅子,你想把我们都害死了,然后再去住顾渊的大府邸,对不对!”顾潇形容癫狂地说了一通,看着顾老太太的眼神仿佛在看他的仇人似的。   此话一出,厅内一片寂静。   “潇哥儿……”顾老太太的身子剧烈地一抖,如遭重击。   她完全想不到她从小疼爱的孙子竟然会对她说出这样的话来,青白的嘴唇抖如筛糠,胸膛急促地一起一伏,脸色愈来愈白。   她已经年过半百了,说得难听点,也没几年好活了。   若不是为了她的骨血,为了家里的这些子嗣,她又何至于沦落到此刻这个地步!   这么多年来,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们啊!   可现在,她的孙子竟然这样指摘她。   “你……你说……什么?”顾老太太断断续续道,浑浊的眼中浮起一层泪光,心痛又震惊地看着顾潇。   “二弟,”顾云嫆面色一沉,眸色烈烈,“你怎么能这么跟祖母说话!你这样太伤祖母的心了。”   顾简也觉得顾潇此言不妥,但心情烦躁,心事重重,实在无心教训儿子。   “……”顾潇欲言又止,脸庞绷得紧紧,最后,别扭地别过脸去,心里不服气。   顾云嫆快步走到了顾老太太身边,轻轻地给她顺背,露出一个柔和明丽的笑容,宽慰道:“祖母莫要生气。家里出了这种事,我看二弟只是一时心焦,才会失言。”   “他年纪小,未经过事……”   说着,她转头又对顾潇道:“潇哥儿,还不过来跟祖母赔不是!”   然而,别过脸的顾潇一动不动,看也不看顾老太太,眉心深深地扭成了一个结。   顾云嫆心里叹气,也顾不得与顾潇计较了,还是得先解决眼下的问题,“祖母,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个雷氏怎么会躲在我们家里?”   顾老太太的眼眸闪烁不定,手指在佛珠串上摩挲了一会儿,才无奈道:“人确实是我收留的!”   顾云嫆闻言一惊,微微睁大了眼睛。 第321章   顾老太太深吸一口气,拧着眉头,接着道:“元宵那晚,雷氏偷偷跑来府里找我,要挟我收留她,还说要是她逃不了,就干脆拼个鱼死网破,她会告诉锦衣卫,我暗中勾结庾家。”   “虽然我问心无愧,可我娘家戚家与庾家都在颍川,这事攀扯起来就没完没了。”   “嫆姐儿,你马上要嫁入康王府了,这个时候,万一家里出点事,朝中那么多双眼睛盯着,怕是又有人会跳出来,反对你和康王的婚事。祖母心疼你啊,怕耽误了你的亲事,这才……哎!”   “后来分家的时候,我们从府里搬出来,雷氏母子却不愿意离开,现在看来,雷氏应当是投靠了渊哥儿……”   顾老太太无力地揉了揉眉心,满脸的疲惫与心焦。   她说得半真半假,这番说辞其实错漏百出。   顾简与王氏飞快地交换了一个眼神,王氏忙道:“嫆姐儿,你也知道你祖母一向最疼爱你了,事事都为你考虑,就怕你的亲事再生什么波折。”   “哎,都是一家人,本来也不该说两家话。”顾简也长长地叹了口气,一副通情达理的样子。   “祖母……”顾云嫆心中感动,又扶了扶顾老太太的背。   祖母收留雷氏是错了,但是顾渊未免也太狠了,完全不顾念一点骨肉亲情,固然二房曾经承了原本属于长房的爵位,现在也已经失去了爵位,长房与二房已经是两败俱伤了。   顾渊却还不肯罢休……   她从前一直觉得顾渊是个面冷心热之人,是她看错顾渊了,自打顾燕飞回来后,顾渊变了,变得不再是她记忆中的那个大哥了。   “嫆姐儿,”顾老太太紧紧地握住顾云嫆的手,老眼满含泪光,懊悔地说道,“是祖母错了,祖母不该让你二姐姐回来的,给你平白添了这么多波折,是祖母对不起你。”   “你若是有机会出去,不用管我们,只要你好好的,祖母就满足了。”   顾云嫆心中淌过一股暖流,眼眶泛酸,反手握住了老太太冰凉的手。   她知道顾简与王氏有自己的私心,唯有自小把她养大的祖母是真的疼爱她,为她考虑。   “祖母且稍安勿燥。”顾云嫆定了定神,双眸亮如晨星,不慌不忙地说道,“有我呢,我与康王的婚期只有三天了,我总得从这里出嫁吧。”   “锦衣卫是封不了几天的,明天司礼监就会来府里让我试大婚的礼服。”   顾云嫆嫁的是郡王,不需要自己做嫁衣,她嫁衣的是诰命服,是由司礼监那边准备的。现在婚期将近,司礼监那边早就定好了明日来让她试嫁衣。   顾云嫆目光灼灼,她相信,以康王的耳目灵通,想必很快就会知道这里的事,康王绝不会任由锦衣卫作威作福的。   顾家其他人也明白顾云嫆的意思,心头再次燃起了希望,连原本颓然的顾潇也重新振作了起来。   如顾云嫆所料,康王楚佑在一炷香内就知道了这件事。   楚佑一向关注锦衣卫的动向,一听说锦衣卫去了芦苇胡同的顾宅,就特意命亲信去调查到底出了什么事,这才知道了顾老太太窝藏庾家余孽的事,而且,顾宅已经被锦衣卫查封。   楚佑担心顾云嫆的安危,心急如焚,立刻进了宫。   他本是想告上锦衣卫一状,让皇帝赶紧放人,快刀斩乱麻地了结此事。   却不想,此刻的干清宫出乎他意料的热闹。   皇帝坐在上首的金漆雕龙纹宝座上,身着一袭杏黄蟒袍的大皇子楚翊坐于下首,下方殿堂两边,萧首辅、王康尹、何烈乃至卫国公等天子近臣都在。   东配殿内弥漫着一股肃穆的气氛,楚佑不由心一沉,就听皇帝温和而不失威仪地说道:“雷氏,你这份口供非同小可,这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殿堂中央,跪着一个柔弱婀娜的美妇,在这金碧辉煌的殿宇映衬下,她的身形显得尤为单薄,仿佛风一吹就会倒下似的。   “皇上,妾身所言句句是真,半句不敢作假。”美妇楚楚可怜地说道,两眼通红,含着点点泪光。   “庾家早有谋反之心,五十年前,就接回了前朝太子,还以此为名目集结前朝余孽,在豫州悄悄开采矿山,走私食盐,还私自打造武器,早有不臣之心。”   “据妾身所知,庾家有两份账册,一份是庾氏明面上的产业,另一份记得就是这些见不得人的产业,所有的账册都藏在庾氏老宅里,庾思的几个弟弟、叔父也都知道这些事。”   “还有……京城的章记盐行幕后的东家就是庾家,庾家就是借着章记盐行贩卖私盐牟利!”   雷氏断断续续地说了一通,声音轻轻的,且带着些微的颤音。   从头到尾,她的小脸一直是低垂着,盯着下方的金砖地面,完全不敢看皇帝与周围其他人。   说完最后一句后,她把头伏了下去,卑微地跪伏在地,一动不动,身子在不住地颤抖着。   此时殿宇内甚是安静,周围的萧首辅等人对她的话也都听得非常清楚,神情全都变得凝重起来。   庾家是世家,庾家若是涉及谋反,那么可想而知,皇帝对其他世家的打压肯定又会更重。   接下来,对世家而言,将会是一场异常艰难的战役。   萧首辅等人不露声色地交换着眼神,思索起他们接下来该怎么办,一时间,他们也顾不上别的了。   后方的楚佑将寒冰般的目光投在瑟瑟发抖的雷氏身上,眼神中多了一丝郑重之色。   他一向不喜皇帝,也觉得皇帝德不配位,但他是大景朝的王爷,当然不想庾氏助前朝皇室复辟,像庾氏这种毒瘤,必须尽快铲除,若任其壮大,后果不堪设想。   这轻重利害楚佑还是知道的。   楚佑思绪飞转,不露声色地走到了何烈的身边,一举一动带着重若雷霆的力度,让任何人都无法无视他的存在。   他的到来,吸引了在场众人的注意力。   连坐于下首的楚翊都淡淡地朝楚佑这边看了一眼,唇角微翘,一手轻轻地抚着腰侧配的鸡血石小印。   萧首辅与户部尚书王康尹却是深深地皱起了眉头。   这雷氏是锦衣卫从顾家二房的宅子里搜出来的,那么显而易见,康王这时候进宫怕是为了顾云嫆了。   何烈一派坦然地对着皇帝抱拳道:“皇上,臣已经令锦衣卫前去查抄章记盐行,今日就能审出个结果。”   “请皇上恩准臣即刻派锦衣卫前往豫州彻查庾家同党!”   说话间,何烈还故意斜了楚佑一眼,眉间掠过一抹挑衅的神情。   他们锦衣卫从不怕事,行事只需对皇帝一人交代,这便是锦衣卫立足朝堂的根本。   “何指挥使,”楚佑的眼睛如同一潭寒水般冰冷彻骨,冷哼道,“一码归一码,庾家谋反,罪无可恕,你要缉拿庾家人,本王不拦你,可你们锦衣卫今日封了顾家,莫非是存心破坏本王的亲事吗?”   谁都知道锦衣卫是皇帝的人,楚佑这句话就是在指责皇帝故意阻碍他的婚事。   “不敢当。”何烈揖了揖手,“臣是公事公办,顾家人窝藏庾氏余孽,理应同罪论处!”   楚佑眸中闪过一道刀锋般尖锐冰冷的亮光,俯视着伏地的雷氏,冷冷地质问道:“雷氏,你说,是谁窝藏了你?”   趴伏在地好一会儿的雷氏这才直起了上半身,两眼一阵发黑,身子也不由晃了晃,愈显娇弱可怜。   雷氏咽了咽口水,颤声道:“是顾家的老太太……戚氏。”   说话时,她怯怯地往楚佑的方向看了一眼,形容可怜,泛红的两眼含着泪水,似乎被楚佑锐利的目光与迫人的气势吓到了,苍白的脸陡然间发青。   “无亲无故,顾老太太又为何要要收留你?”楚佑的眼锋死死地钉在雷氏身上,步步紧逼地再问道,不给对方任何思考的机会。   雷氏咬着下苍白的下唇,这一次,没敢抬头看楚佑,沾着泪珠的眼睫轻轻地颤了好几下,声音也抖得更厉害了。   “戚家从前朝起,就依附着庾家,是庾家的附庸。”   “这些年来,戚家一直以庾家马首是瞻,庾家答应将来有朝一日能成事,就给戚家封王封地,让戚家能一步登天。庾思说,戚家那里应该藏有他父亲的书信为凭。”   “这些事,都是庾思送妾身逃走时,亲口告诉妾身的,妾身知道得也不多……”   雷氏的身子簌簌发抖,抖着嘴唇,宛如风雨中的一朵残花,柔弱而又无辜。   她用手紧紧地攥着裙裾,好一会儿,情绪才稍微稳定了一些,接着道:“妾身起初躲在庾思安排的一间宅子里,可等了又等,庾思的人都没来找妾身,后来又听说锦衣卫四处在京城中搜查庾家人……妾身怕极了,实在不知道怎么办,就只能带着孩子去找顾老太太。”   “这段时日,是顾老太太一直帮着妾身,否则,妾身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又带着个嗷嗷待哺的孩子,根本就撑不到现在。”   说完,庾氏布满泪痕的小脸又垂了下去,眼睫剧烈地颤了两下。   楚佑烦躁地将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心一点点地沉了下去,直至深渊。   事情比他预想得麻烦。   庾家竟然涉嫌谋反,谋逆罪可是重罪,足以灭九族。   若是顾老太太明知庾家有谋反之心,还窝藏雷氏母子,那么这桩罪名可不小,往严重的说,甚至可以同归为谋逆。   这是要流放充军的大罪!   这下,他想要保下顾简他们,怕是和当初想要保下庾家一样难了。   楚佑飞快地思索着该怎么办,只是弹指间,心思百转。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想要保下顾家二房,也唯有断尾求生,舍小保大了。   楚佑暗自咬牙,浓眉一跳,在极短的时间内做了决定,抬眼看向了前方龙椅上许久没做声的皇帝,“皇兄!”   楚佑深深地盯着皇帝的眼睛,仰起下巴,气势十足,“就算顾家罪涉窝藏庾氏余孽,那也是顾老太太一人之过,和顾家其他人无关。”   “一人之过?”楚翊温润尔雅的声音忽然自前方响起。   一直半垂着眼眸的俊美青年掀了掀眼皮,准确地朝楚佑的方向看了过来,眸光清亮如晨星。   儒雅的青年不紧不慢地说道:“宣仁四年十月底,定西将军胡定国铤而走险自,杀雍州布政使朱冶,自号东征大元帅,起兵雍州,于宣仁五年二月被擒,胡家满门抄斩。”   “宣仁十年腊月,朱宪熙暗中联络朝中大臣,在朝贺宫宴上刺杀先帝不成,反被禁军围剿,朱宪熙拼死一搏,挟持七皇叔威胁先帝,最后朱宪熙被斩杀在御花园。先帝为此雷霆大怒,下令屠灭朱宪熙十族。后来因为此案牵连甚广,锦衣卫展开全面搜捕,包括当时的内阁首辅李庸等人皆受牵连,或抄家或流放。”   楚翊娓娓道来,不曾怒容,不曾叫嚣,却别有一种令人叹服的气势。   他就像是一座山峦,巍峨地屹立在那里。   而楚佑的脸色越来越阴沉。   当年先帝一怒之下下旨屠灭朱宪熙十族的事,一直为那些个自命清高的言官文人所诟病,觉得先帝心太狠。   可楚佑知道,先帝是因为心疼自己才会如此,先帝是以此威吓天下,让那些心怀谋逆之心的逆臣再不敢对自己出手。   楚翊定定地与楚佑遥遥对视,笑容温文尔雅,反问道:“七皇叔觉得先帝判得对不对?”   “……”楚佑一时语结,目光阴鸷,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作为儿子,自然不能质疑先帝对他的一片慈父之心。   叔侄俩一个杀气腾腾,另一个浅笑宴宴。   静默了好一会儿,楚佑一字一句地说道:“顾云嫆是本王的王妃。”   这句话似乎在宣誓主权,也是在警告皇帝与楚翊不要欺人太甚。   他的嫆儿是他的底线。   楚佑的眸中迸射出猛虎般慑人的凶芒,气势逼人,不容任何人进犯他的领地。   楚翊浅浅一笑,优雅地抚了抚衣袖,转头朝皇帝那边望去,正色道:“父皇,依儿臣之见,太后这桩婚指的不行,父皇还是下旨解除了婚约吧。”   “幸好这桩婚事还未成……”   楚翊的语气始终温和舒缓,可话中之意却如锋利的长剑,锐气逼人。   寥寥数语之间,他与楚佑就像是刀剑交击般,互不相让,火花四射。   楚佑的脸色一下子变了,铁青一片,差点想说“你敢”,但勉强忍住了。   以他如今对这皇侄的了解,楚翊还真敢。   他的婚事最适合发言的人其实是太后,可太后不喜顾云嫆,一心希望他娶越国帝姬,楚佑也只能对着萧首辅、王康尹等人投以求助的眼神。   等来的却是一片安静,沉寂如死,连殿外的鸟鸣声都显得有些刺耳。   萧首辅等人没有说话,全都躬身站立着,心思在无声的交流间达成了一致。   在他们看,康王与顾云嫆的这桩婚事不成才好,顾云嫆之父顾简没了爵位,在朝中也毫无立足之地,这桩亲事对于康王来说,根本就没什么益处。   一旦婚事取消,那么康王就能娶越国帝姬了。   该说的,萧首辅其实都让袁哲劝过康王了,朝堂的局势风雨骤变,不过短短数月间,发生的事太多了,眼看着皇帝在大皇子的助力下几乎快坐稳了龙椅,而康王明显处于劣势明显……他们不能再任由局势这般发展了。   在漫长的静默中,楚佑死死地盯着萧首辅,面容紧绷,满脸阴云。   楚佑不是傻子,自然能猜到萧首辅等人的心思。   这一刻,他感觉自己像是被在场的所有人排挤在外,所有人都站在了他的对立面。   楚佑徐徐地环视众人,目光在楚翊、皇帝、萧首辅、王康尹、何烈等人的身上一一掠过,心凉如冰。   他们这些人各怀心思,各有所图,却在一件事达成了一致,他们全都想要拆散他与顾云嫆。   一瞬间,楚佑感受到了一股几乎令人窒息般的压抑,压得他透不过气来。   他再也待不下去了!   楚佑也不再说话,重重地拂袖而去。   这件事他必须另行计较,只要皇帝没下旨,这婚事就还有转圜的余地!   后方,萧首辅等人神情复杂地望着楚佑离开的背影,依然沉默,依然坚定。   开弓没有回头箭。   心烦意乱的楚佑头也不回地出了宫。   不知不觉中,天空中聚集起了一片浓浓的阴云,沉甸甸的,仿佛随时要坠下来似的。   楚佑在宫门口上了马,策马沿着朱雀大道离开。   “啪!啪!”   楚佑高高地挥着马鞭,反复地抽打着马臀,一下接着一下。   他心里急着想见顾云嫆,在街道上肆意地纵马而行,马蹄飞扬。   “得得,得得得……”   路上的行人见有人纵马,赶紧往两边避让,那些路边的小贩也连忙去拖摆在地上的箩筐、货物。   路边的一个蔬菜筐被马蹄踢到,箩筐飞起的同时,一些蔬菜也从箩筐中飞了出来,胡乱地洒在了街上……   “我的菜!”一个四十几岁的小贩惊呼了一声,心痛极了,就看那策马之人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没有一刻停留。   “这什么人啊!居然在市集纵马!”那小贩蹲下身,从地上捡起被踩坏的一株青菜,却也根本不敢去追纵马之人。   可想而知,敢在京城中纵马的人肯定不是什么普通人。   小贩也只能自认倒霉,嘴里骂骂咧咧,紧接着,就看到另一匹棕马在距离他不过两尺的地方飞驰而过,马上的年轻人以尖细的声音喊着:“王爷,王爷……”   “这是个王爷啊。”路边的一个妇人难以置信地说道,“这也太霸道横行了。”   “是啊是啊。”又有一个老妇也凑过来说话,紧紧地蹙着眉头,“听说大皇子温文儒雅,这什么王爷跟大皇子相差也太大了吧!”   “这是哪个王爷啊?”   “我瞧着好像二十来岁的样子,这么年轻的王爷应该不常见吧。”   “……”   后方的那些百姓议论纷纷,揣测纷纷。   可这些纷杂的声音根本就传不到楚佑的耳中,心事重重的他完全没注意自己撞翻了别人的摊子。   “啪!”   楚佑不知第几次地将马鞭重重挥下,一路快马加鞭地抵达了芦苇胡同的顾宅,   顾宅的大门口,守着四个挎着绣春刀的锦衣卫。   楚佑利落地飞身下了马,把缰绳一丢,就不管不顾地往大门内冲去,守卫的几个锦衣卫不客气地将刀鞘一横,不让他们进去。   “让开。”楚佑慢慢地吐出两个字,每个字都重若千钧,冷若寒霜。 第322章   面对气势逼人的康王,守门的那四个锦衣卫纹丝不动地伫立在那里。   他们可不会因为对方是康王就退让,否则锦衣卫的威严何在。   大胡子锦衣卫面无表情地盯着楚佑的眼睛,语气没有一丝起伏地又道:“康王,请回吧。”。   楚佑满身怒气蓬发,又朝他们逼近了一步,道:“如果本王一定要进去呢?”   “那就别怪小人得罪了。”大胡子锦衣卫说话的同时,其他三名锦衣卫也上前了几步。   高大魁梧的四个锦衣卫站成了一排,宛如一道铜墙铁壁屹立在顾宅的大门口,借着石阶的高度俯视着楚佑,丝毫不给他一点面子。   区区几个锦衣卫竟然也敢对自己无礼了!楚佑面色阴沉,想起刚刚在皇宫里的孤立无援,怒意愈发汹涌。   双方对峙之际,胡同的另一头传来了一阵急促凌乱的马蹄声,听声响至少有十几匹马,越来越近。   “孟副指挥使。”大胡子锦衣卫赶紧对着来人抱拳行礼。   锦衣卫副指挥孟青带着十数名身着大红飞鱼服的锦衣卫声势赫赫地来了,马蹄经过之处,扬起一片灰蒙蒙的尘土,这条胡同的氛围因为这队锦衣卫的到来变得更紧张,带着几分风声鹤唳的气息。   “吁——”   孟青把马停在距离楚佑三尺外的地方,马鼻间喷出的粗重气息几乎喷在了楚佑的脸上。   “康王,真巧。”孟青先是对着楚佑拱了拱手,明知故问道,“王爷怎么也在这里?”   大胡子锦衣卫连忙道:“副指挥使,康王想硬闯。”   “原来如此。”孟青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一手漫不经心地甩着马鞭,再问楚佑道,“不知道王爷可有皇上的圣旨?”   “……”楚佑满颈青筋暴起,又无话可答。   他确实没有圣旨,却又不想示弱。   “没有吗?”孟青惋惜道,“那王爷还是请回吧。”   说话间,孟青从马背上一跃而下,笑容满面地看着楚佑,可那双细细的狐狸眼中没有一丝笑意,“王爷应该知道吧,顾家人涉嫌谋逆,此案非同小可。”   “王爷明知如此,还坚持要进去,不会和他们是一伙的吧?”   说着,孟青又甩了甩马鞭,马鞭上的倒刺闪着令人不寒而栗的冷芒。   从头到尾,孟青都是笑吟吟的,可话中之意却是句句诛心,威吓之意溢于言表。   若是康王今日敢硬闯顾宅,那么他们锦衣卫就会视他与顾家一样同犯谋逆,将他拿下。   “孟、青,”楚佑一字一顿地念着孟青的名字,一汪寒意溢满眉眼,“本王只想见见本王的王妃,你是非要跟本王作对吗?”   “王爷言重了。”孟青那双亲和的狐狸眼眯成了缝,笑容诡谲冰冷,语气轻柔依旧,“末将只是奉命行事。”   “还望王爷三思而后行。”   他一边说,一边对着大门前站成一排的四个锦衣卫做了个手势,那四人立刻就往两边退去,让出了一道来。   他笑眯眯地看着楚佑,那眼神仿佛在说,王爷还要进去吗?   楚佑当然想进去,可是他的双腿却沉甸甸的,像灌了铅一样,动弹不得。   此时此刻,他清晰地意识到了一点,要是他现在敢硬闯,说不定他那个虚伪的皇兄真会给他冠一个莫须有的谋逆罪,借着锦衣卫这把刀来除掉他。   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他不能冒这个风险。   楚佑的胸膛剧烈起伏着,终究没有往前,几乎用尽全身力气,才按捺住心头的不甘与挫败。   “孟青……”   楚佑想警告孟青不许怠慢了顾云嫆,然而,孟青根本不想听楚佑多说,凉凉地丢下一句:“既然王爷改变主意了,那末将就先进去了。”   说着,孟青就健步如飞地朝顾宅的大门方向走去,守在大门口的锦衣卫眼明手快地给他开了门。   等孟青进去后,那大胡子锦衣卫抬手一挥,喝道:“关门!”   顾宅的朱漆大门只开了几息,就又在楚佑的面前重重地闭合了。   “砰!”   那干脆利落的关门声仿佛在楚佑的耳边无限放大,如雷动,似山崩,令他心尖一颤。   楚佑没有离开,静静地站在顾宅的大门口良久良久,宛如一尊石雕。   只要一想到顾云嫆在里面受苦,楚佑就觉得心脏一阵钝痛,仿若有利刃一下下地砍在他的心头,耳边一阵阵嗡嗡作响。   脑子里想着顾云嫆明媚的笑容,想着她的机敏,想着她说话行事间从骨子里透出的自信骄傲,想着她对他的深情……   楚佑不由抬手捂住了绞痛的左胸口,脖颈间浮起根根青筋,面色惨白地站立着。   他从来没有像此刻这般觉得自己这么没用过!   他连自己的王妃也护不住!   “楚佑!”忽然间,有一道颀长的宝蓝色身影像一阵风似的冲到了楚佑的跟前,一手一把拉起了楚佑的前襟。   失魂落魄的楚佑被惊醒,撞入一双愤怒焦虑眼眸。   来人正是英国公世子方明风。   两人四目相交。   楚佑的眼神如刀锋般的冰冷,方明风毫不示弱,透着困兽般的暴躁。   他们的目光中都满含对对方的敌意,楚佑不喜方明风,方明风也同样不喜楚佑,都恨不得对方从自己的视野内消失。   “嫆嫆呢?”方明风沙哑着声音问道,语气与神情中藏不住的深情。   这三个字点燃了楚佑心头的一根引线,“呲”的一声,火苗窜起。   “方明风,放开本王,你最好认清你的身份!”楚佑的每个字都似从齿缝间迸出,目光更冷,“嫆儿是本王未来的王妃。”   他方明风有什么资格这么喊她!   方明风被楚佑的话刺伤,感觉像是被车轮碾过胸口,带来阵阵剧痛。   他将楚佑的前襟攥得更紧了,牙齿咬紧,冷冷道:“是啊,嫆嫆是你未来的王妃,可是你连她也救不出来。”   就算楚佑没说,方明风也能从现在的局面大致猜出来了:楚佑连顾宅的大门都进不去,更别说是救顾云嫆了。   “楚佑,你真是没用!”   “呵,亏你还是堂堂郡王!”   方明风字字句句带着挑衅,毫不掩饰他对楚佑的鄙夷,心中更多的是不甘:嫆嫆对楚佑一心一意,但楚佑瞻前顾后,前怕狼后怕虎的,根本就配不上嫆嫆。   楚佑的脸色愈来愈难看,怒意节节攀升,就像是一座快要爆炸的锅炉,偏偏方明风还在那里加油添柴。   嫆儿是他楚佑的女人,方明风有什么资格、什么立场来质问自己!   这个方明风一直对嫆儿贼心不死,就是欠揍!   楚佑猛地拎起拳头,狠狠地往方明风的脸上挥去,用尽全力,带着一种宣泄的情绪……   两人实在靠得太近,方明风根本就来不及躲,被楚佑一拳揍了猝不及防,唇角淌下一行鲜血,青了一块。   他踉跄地退了一步,手也松开了楚佑的前襟。   “你……”方明风的目光变得如冰剑般冷厉,五根手指一紧,也握成了一个拳头,一拳重重地朝楚佑的腹部砸去。   顾云嫆不在这里,方明风当然不会忍了康王,更没有什么顾忌。   楚佑吃痛地闷哼了一声,一脚又朝方明风的小腿胫骨狠狠地踹去……   两人你一拳、我一脚地互殴了起来。   双方谁都没留情,谁也没占到便宜,就像是两头毫无理智的野兽般,只剩下了一种愤怒的本能,只想把对方给打趴下。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楚佑又是一拳打在了方明风的眼窝,在对方脸上留下了一个淤青的眼圈,方明风狼狈地撞在后方的石狮子上,呼吸急促。   方明风咬了咬牙,满嘴咸腥味,又想朝楚佑扑去,这时,顾宅的大门“吱”的一声又打开了。   两人都听到了动静,再也顾不上对方了,不约而同地朝大门方向看去。   只见孟青带着两个锦衣卫从宅子里昂首阔步地跨过门槛走了出来。   孟青一眼就看到了楚佑与方明风,前方的两个青年皆是鼻青脸肿,满面伤痕,衣袍上沾上一个个灰脚印,连那平日里养尊处优的手指节上也留下了淤青。   之前还衣着光鲜的贵公子狼狈得好似那些个地痞流氓。   孟青不由挑眉,狐狸眼讥诮地眯了眯,似笑非笑道:“康王,方世子,两位还真是好兴致啊。”   楚佑与方明风都压下心头的火气,没跟孟青计较,几乎同时问道:   “嫆儿呢?”   “嫆嫆呢?”   两人的声音重叠在一起,都朝孟青走近了几步。   “康王,方世子,此案是机密,两位这不是为难末将吗?”孟青笑着敷衍了一句,又拱了拱手,“末将还有公务,告辞了。”   他也不管两人什么反应,直接上了马,策马离开了,随行的那些锦衣卫也呼啸而去。   胡同周围,只有那些远远望着不敢靠近的路人还流连不去,猜测着顾宅的主人到底是犯了什么事。   留在顾宅门口的楚佑与方明风面面相觑,久久未语。   被方才孟青这一打断,两人原本的火气也下去了,面色僵硬地在原地僵立了片刻。   方明风以手背擦了擦唇角的血迹,定了定神,情绪冷静下来后,他又变成了平日里那个矜贵优雅的公府世子。   他克制地压低声音问道:“顾家到底是怎么回事?”   方明风现在没有差事了,整天被父亲英国公拘着,消息也受限。他也不知道顾家具体是怎么回事,只听说顾家二房被牵扯到庾家的案子里,就匆匆赶了过来,本来是想向锦衣卫打听一下,再看看有没有机会说服锦衣卫让他进去见见顾云嫆。   没想到一来这里,他就遇上了康王楚佑。   楚佑一言不发,慢慢地转过目光望向了顾宅,眉心凝结在了一起。   因为刚才打了一架,他的发髻有些歪斜,头发散了些许,风一吹,鬓发更凌乱了,衬得他的表情愈发深沉。   方明风眉宇间掠过一抹清冷骄傲的神情,压着心头对楚佑的不喜,耐着性子又道:“现在嫆嫆蒙难,我们暂且握手言和,说不定你我合力,会有什么法子。”   “你觉得如何?”   方明风的语气很平淡,但唯有他自己知道说出这番话对他来说有多难。   他垂在身侧的双手握成了拳头,努力地控制着自己不把拳头挥到楚佑的脸上去。   楚佑冷冷地笑了,既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天空中的阴云更浓也更沉了,连带迎面而来的微风都带上了潮湿的闷意。   少顷,楚佑终于开了口,冷着声把刚刚他在宫里听说的那些事说了一遍。   方明风尖锐的目光紧紧地盯在楚佑的脸上,随着楚佑的一句句,瞳孔逐渐收缩,面上铁青一片。   说完后,两人之间安静了下来。   黄昏,周围已是昏黄一片,胡同上方葳蕤的枝叶在两人鼻青脸肿的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阴影,映得他们的表情有些深沉复杂。   “法子?”楚佑整了整方才被弄乱的衣襟,掸去了身上的尘土,嘲讽地说道,“方明风,你又能有什么法子?若顾家涉及谋逆,按律,嫆儿也会被牵连……”   如今的方明风除了一个英国公世子的名头,早就一无所有,没有英国公的支持,他又能做什么?!   况且,嫆儿是他的女人,他的女人还不用别的男人来操心!   楚佑满含敌意地看着方明风,形容间透出一种天之骄子的霸气,不耐烦地说道:“本王没时间跟你啰嗦,你还是管好你自己吧!”   他必须在顾家被定罪前,让皇帝释放顾云嫆才行,问题在于,他到底得付出什么才能说动皇帝,达成这项交易。   等等!   楚佑想到了什么,眸子瞬间亮了起来,某个答案呼之欲出。   有一件事肯定可以让他那位皇兄心动——   立储。   楚佑不想再浪费时间,赶紧上了马,打算离开,却被方明风一把拉住了缰绳。   “你要去哪里?”方明风目光炽热,克制的声音上扬了三分,“你是不是有法子了?”   楚佑高高在上地俯视着方明风,点了点头,声音冷硬如冰岩:“让开!”   方明风依然攥着楚佑手里的那根缰绳,手背上暴起根根青筋,衬得他手背的皮肤苍白异常。   他也没再继续追问楚佑,身姿挺拔如青竹,徐徐道:“若是你办不妥,就打发人来告诉我,我有个办法。”   为了嫆嫆,他愿意暂时不记前仇。   他放开了那根缰绳,默默地退了一步,似在做出一种无声的允诺。   但楚佑根本没把方明风当回事,自负地抿了下唇。他也不觉得对方能帮上什么忙,一夹马腹,策马走了,头也不回。   他离开芦苇胡同后,就又原路返回,再一次进了宫,去干清宫求见皇帝。   黄昏的干清宫空荡荡的,萧首辅、王康尹等人早就都走了,周围异常安静,万籁俱寂。   何烈被皇帝遣出了干清宫,就在外面的廊下候着,大门在楚佑进去后就关闭了。   楚佑在干清宫里与皇帝两人待了很久很久,没人知道兄弟俩到底谈了些什么。   当干清宫的大门再次打开时,夜幕已经彻底降临,楚佑黑着脸出来了,一眼就对上了守在了大门外的何烈。   哪怕一个人在外面等了一个多时辰,何烈的身姿依然如山峦屹立不动,坚毅的眼神也没有丝毫的变化。   楚佑沉沉地扫了何烈一眼,就大步流星地离开了。   今晚的夜空没有一点星辰,细雨蒙蒙,丝丝缕缕地落在脸上,凉凉的。   楚佑没有撑伞,任由那如线般的细雨落在身上,径直往宫门的方向走去。   走着走着,他的耳边响起了方明风的那句话,如回声般反复地回响在他耳边:“若是你办不妥,就打发人来告诉我,我有个办法。”   不!   楚佑的心中有一个声音在愤怒地嘶吼着,脸色沉得像被墨染过一般。   嫆儿是他未来的王妃,就算她遇到了什么麻烦,也该由他来帮她。   他的王妃不需要方明风来救,他不想让嫆儿觉得他无能,更不想给方明风一点可乘之机。   楚佑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当他走到宫门口时,鬓角已经带上了点点潮意。   一出了宫门,他的长随就疾步匆匆地朝他走来,“王爷。”   长随的脸色也不太好看,禀道:“锦衣卫在半个时辰前已经把顾家人都从芦苇胡同那边带走了,顾三姑娘也被一并带走了,进了北镇抚司的……诏狱。”   最后两个字他说得很艰难。   长随一得到消息就跑来宫门想禀告康王,可他被禁军拦下,进不了宫,只能在这里急得打转。   楚佑第一反应就是想去北镇抚司,但才迈出半步,又收住了步伐。   他怔怔地立在原地,心口一片茫然,心绪烦躁,焦虑、愠怒、沉郁等等的情绪充斥在他心头,却无处发泄。   他知道,他就算去了北镇抚司,也不过是平白再被锦衣卫奚落罢了,于事无补。   雨丝不停飘落,他的衣袍渐渐被雨水浸湿,身上湿漉漉的,夜风一吹,周身皆是阴寒。   宫门口沉寂得可怕。 第323章   渐渐地,雨势大了起来,由蒙蒙细雨变得点点滴滴,又变得淅淅沥沥。   春雨绵绵,足足下了一夜,直到次日一早还在下。   接下来的七八天一直在下雨,时停时下,天气阴沉沉的。   楚佑第一次体会到了何为求助无门。   太后被软禁,那些世家不帮他,连表哥袁哲也不愿意出面,楚佑几乎是寸步难行。   从前,楚佑就知道世家是柄双刃剑,可以成为他的助力,若是压不住,就会像前朝一样,让世家临于君王之上,专权擅政。   也正因为此,太祖皇帝才会削弱压制世家。   楚佑一直有信心自己可以掌控世家,让世家为他所用。   可现在,他却深刻地意识到了这柄双刃剑的可怕。   对于世家来说,他不过是流着世家血脉的一尊泥塑菩萨,他们只会把他高高在上地供起来,而不是把他当做真正的君主。   如今的楚佑就像是被折断了翅膀的鹰无能为力,只能设法令人去打听顾云嫆的消息。   可是,顾云嫆在北镇抚司的诏狱里,楚佑用尽了各种方法,也还是一无所获,完全没得到一点关于顾云嫆的消息。   走投无路之下,楚佑不知第几次地想起了方明风的话:“若是你办不妥,就打发人来告诉我,我有个办法。”   这一次,他犹豫了。   “咚!”   楚佑忽然重重地一拳敲在窗槛上,平日里深黑的眼珠此刻有些浑浊,曾经坚定的信念似乎在短短几天内被撕扯得零碎不堪。   外面的雨丝从窗口飘了进来,水珠滴答滴答地滴在了桌面上,隐约地映出了少女明丽的容颜。   嫆儿!   楚佑伸手想去抓,却抓到了一团空气。   “呼——呼——”   吸进肺部的潮湿空气似乎堵在了那里,让他感觉透不过气来。   下一刻,贴身内侍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咽了咽唾沫,请示地问道:“王爷,不知明天您还去不去天和园?”   明天就是国庆了,举国同庆,明早,文武百官都会去京郊的皇家行宫天和园赴宴,与皇帝一起欢度节日。   呆坐许久的楚佑猛地睁眼,目光阴鸷地朝内侍射去,脱口道:“来人,把人给本王拖出去,打!”   贴身内侍吓到了,“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话音才刚落下,两个王府侍卫就闻声而来,抱拳领了命,粗鲁地把那内侍往外拖去。   贴身内侍瑟瑟发抖,慌忙讨饶:“王爷饶命!”   “王爷,饶了奴才吧。”   内侍的惨叫声很快远去,整个康王府沉浸在一种压抑沉重的气氛中,毫无节日将近的喜庆。   而京城中的其它地方则不然。   随着国庆的临近,京城上下都是喜气洋洋,到处张灯结彩,热闹得就像是过年一样。   自大景朝建国起,太祖皇帝便下旨在国庆这日,举国上下从权贵到平民皆可以休沐一日,若是当日不休沐,就要发双倍的薪俸,所有人都热切地期盼着节日的到来。   顾府的大门口也同别府一样挂起了两盏大红灯笼,一大早,还迎来了族长以及几位族老。   因为顾简一家入狱,过去这几天,族里上下全都是战战兢兢的。   族长以及几位族老已经来过顾府几次了,但每一次顾渊都不在,好不容易昨晚顾渊终于回了一趟府,他门一大早就赶来这里堵顾渊,想让顾渊帮着打听一下顾简涉嫌谋反的案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们担心的是,万一顾简这房真的涉嫌谋反,将会祸及九族,那么连顾氏族里也会被其连累。   顾渊二话不说地应下了,又好声好气地把族人们都送走了。   至于问与不问,反正旁人也不知道。   顾渊把族人们送走后,就赶紧当差去了。他如今调去了金吾卫,差事也不轻松,几乎两三天才能回府一趟。   国庆的前一天,府里热闹得很,顾云真订的衣裳和首饰源源不断地送进府里。   顾云真与顾燕飞姐妹俩做主,还给府里的下人们额外多发了半个月的薪俸,又多加了一身春裳。   这可是往年没有过的恩赏,为此,府里的家丁、仆妇们全都感恩戴德,府内上下半点没因为二房被抓去诏狱的事产生什么阴影,全都美滋滋地盼着国庆那日早些来临。   顾燕飞也是同样盼着。   国庆当天,顾燕飞难得起了个大早,卯时过半就精神抖擞地起来了,在卷碧的服侍下,穿上一身簇新的青莲色翻领胡服,梳了一个双鬟髻。   她不喜戴累赘的金饰珠花,就只戴了楚翊送的那支并蹄莲玉簪,鬓角点缀两朵丁香色的绢花,惟妙惟肖得好似鲜花般。   顾燕飞自认自己已经起得很早了,不过,还是比顾云真慢了一步。   当她来到外仪门时,顾云真已经上了马车,正眉开眼笑地透过马车的窗口对着她招手。   “大姐姐。”顾燕飞一脚踩上了马凳,打算上马车,恰在这时,一个矮胖的婆子气喘吁吁地朝这边跑了过来,神采飞扬地禀道:“二姑娘,大皇子殿下来了。”   婆子笑得眼睛都眯成了缝儿,颇有几分与有荣焉的喜气。   顾燕飞不知道楚翊会来,不由一愣,抬眼望去,只见大门外,穿了一件月白翻领胡服的俊美青年骑着一匹白马出现在了那里,整个人沐浴在旭日灿烂的光辉下,衣袍被晨风吹得微动,俊美得宛如天人。   青年翻身下了马,跨过高高的门槛,不疾不徐地朝她走了过来。   顾云真抿唇一笑,笑盈盈地说道:“二妹妹,去吧。”   顾燕飞丝毫不扭捏,踩着轻盈的小碎步朝楚翊小跑过去。   “你怎么来了?”   很寻常的一句问话,却带着连她自己也没察觉的撒娇之意,尾音微扬。   当她脚步轻快地朝他走来时,额前的刘海一颤一颤,绸缎般的乌发在阳光下泛着金色的滟光。   楚翊眉眼含笑地看着她,犹如黑曜石般的眸子光彩四溢,比旭日更璀璨动人。   他一派坦然地抬手揉了揉她的发顶,理所当然地说道:“当然是来接你啊。”   顾燕飞嫣然一笑,双眸愉悦地弯成了月牙的形状。   “那……”她原本是打算与顾云真一起乘坐马车前往天和园的,又临时改了主意,“我陪你骑马?”   “好。”楚翊浅浅一笑,“待会儿,我带你去玩。”   说骑马就骑马,不一会儿,顾燕飞就骑着她那匹汗血宝马从顾府出发了,与楚翊并肩而行,顾云真则坐在后方的马车里。   他们这支车队并不醒目,加上护卫楚翊的十来名銮仪卫侍卫,也不超过二十人,一路上并没有引来太多的注意力。   一行车马在京城的街道上飞驰,等到了西城门附近,街道上的车马就变得越来越密集。   西城门是从京城到天和园的必经之道,因此各府的车马都是从这里通行的,一辆辆马车华丽雅致,一匹匹骏马高大矫健,吸引了许多路人的目光。   这些车马如江河入海似的聚集在西城外,与皇帝的仪仗会合,簇拥着龙辇一路往西,朝着天和园方向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这偌大的车队跑出了万马奔腾、气势如虹的架势。   今日随驾的公子姑娘中也不乏勋贵武将门第的,不少英气勃勃的姑娘也跟顾燕飞一样选择了骑马出行。   韦娇娘、路芩、樊慕双等姑娘们也和顾燕飞一样选择了骑马,众人闲着无事就在那里赛马,比赛谁最先抵达天和园,可跑着跑着,韦娇娘却发现顾燕飞不见了。   不仅是顾燕飞不见人了,还有另一人也不见了。   “……被拐走了。”韦娇娘轻轻地嘀咕了一句。   旁边的路芩没听清,好奇地问道:“什么被拐走了?”   韦娇娘神秘兮兮地笑,一夹马腹,策马超过了路芩,路芩急了,喊着“你太狡猾了”,又连忙追了过去。   被人拐走的顾燕飞随楚翊脱离了官道上的大部队,拐进了另一条无人的小道。   这条小道恰好够两匹马并行,两人悠然策马。   二月底的天气恰到好处,郊外春风拂面,芳草如茵,时不时可见路边的枝头上鸟鸣雀跃,煞是惬意。   这是一个出游踏青的好天气。   “我们不去天和园了?”顾燕飞一边骑马,一边随手从路边的枝头折了一枝野花,漫不经心地把玩着。   她本以为楚翊之前说要带她出去玩,是去天和园玩,不想,一盏茶功夫前,他忽然让她跟着他一起走了这条小道。   “去。”楚翊与她齐头并进,微微一笑,那漂亮的瑞凤眼中似乎带着春天的温度,暖醺醉人,“我先带你去一个地方。”   相比顾燕飞的闲适恣意,他骑马的姿态是那么优雅,那股子雍容高贵的风仪似乎刻在了他的骨髓里。   顾燕飞喜欢看着楚翊,他无论做什么事……不,是哪怕什么都不做,也好看。   她也喜欢看他笑,希望他与她在一起时,能够一直这么笑着,像此刻这般愉悦。   以己度人,他应该也喜欢看她笑吧。   “嗯!”顾燕飞灿然一笑,明媚的笑意止不住地自唇角眼尾漾了出来。   两人骑马一路往西,在蜿蜒无人的小道上飞速驰行。   顾燕飞的那匹汗血宝马就像是放出笼子的鸟似的,尽情撒欢,越跑越快……   楚翊的那匹白马也是一匹日行千里的良驹,不落人后。   一个时辰后,两人就抵达了一片清秀的山林,马停在了山脚。   楚翊让顾燕飞下马,顾燕飞就扶着他的手下了马。   “小心。”   他的手干净温暖,包裹着顾燕飞的小手,暖暖的热气熨帖着她的掌心。   山路不好走,他时不时地提醒她小心脚下。   顾燕飞乖乖地跟着他走,走了一段路后,听到了隐约的泉水叮咚声。   再穿过一片碧绿的野竹林,两人就看到了一股溪流“哗哗”地沿着山涧的石隙汩汩地往下流。   溪水晶莹清澈,潺潺涓涓,在璀璨的阳光下闪闪发光,偶尔喷涌、飞溅起一朵朵水花、一串串水珠,清澈见底的溪水中飘浮着几片翠绿的竹叶……   “恢恢!”   跟在顾燕飞身后的汗血宝马愉快地跑向了小溪边,自顾自地喝起水来。   “这泉水似乎不错。”顾燕飞眉眼一扬,拉着楚翊的手往上游方向走了几步,“鸿羽很挑剔的。”   顾燕飞拉着楚翊蹲在了溪边,合掌掬了一把泉水,凑到唇边喝了两口。   泉水甘甜清冽。   她愉快地弯唇,侧首看向他,“很甜,你也喝喝看。”   楚翊“嗯”了一声,左手从下方托住了她的手掌,俯身凑了过来,就着她掬水的掌心喝了一口。   当他靠过来时,顾燕飞可以闻到他身上那股如雪落竹叶般的熏香味,清雅浅淡。   他的嘴唇不经意地擦过她的掌心,鼻间喷出灼热气息气喷在她的肌肤上,痒痒的,暖暖的。   “很甜。”楚翊抬头看向她,笑了。   他的嗓音温润带着一点点嘶哑,寸寸厮磨,似在蛊惑着她。   阳光透过竹叶的间隙在他脸上洒下斑驳的光影,两人离得很近,脸与脸相距不过半尺般,顾燕飞可以清楚地看见他俊美的眉目间洋溢着一种纯粹的欢愉。   风一吹,他鬓角几缕的发丝轻轻地抚上了她的耳朵,有些痒。   顾燕飞下意识地去撩那几缕顽皮的发丝,却见他俯首朝她凑了过来,又靠近了几分,两人几乎是鼻尖蹭着鼻尖。   她的眼睫轻颤,感觉似乎擦到了他的眼睫。   怦怦!   她的心跳得厉害,像擂鼓般,眼睫又颤动了一下,目光下移,落在他沾着一滴水珠的嘴唇上。   湿润的嘴唇在阳光下尤其红润,宛如一朵被雨露浇灌过的娇花。   看起来似乎很好蹂躏的样子……   这个念头令她心尖一颤,差点就要顺心而为,而他快一步地倾身而来,眼眸幽暗炽热。   有那么一瞬,顾燕飞以为他会亲她。   可他没有。   他只是环臂抱住了她,结实有力的臂膀将她的纤腰紧紧地圈住,一点一点地收紧。   他没有更多的动作,只是抱着她,将他的面颊深深地埋进她柔软馨香的颈窝。   滚烫的气息一下一下地喷在她的耳后与颈窝。   令人战栗,也令人心悸。   顾燕飞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心跳紊乱如麻。   “快了。”他的嗓音低沉绵密,似乎在克制着什么,喉结明显地滚动了一下。   什么快了?顾燕飞想问,却感觉到右耳上被什么柔软温暖的东西轻轻地碰了一下……   然后,他松开了她,往后退去。   顾燕飞还有些懵,把问题忘得一干二净,呆呆地捂住了滚烫的右耳。   白皙如玉的耳朵浮现一层漂亮的淡粉色,渐渐地变红,胭脂般的红晕自耳朵一路蔓延到脖颈与面颊,让她整个人看起来如盛放的桃花般娇艳欲滴。   楚翊低头以泉水洗了把脸,又用水囊装了几袋的泉水。   等顾燕飞冷静下来时,那几个水囊已经装得鼓鼓囊囊,顾燕飞心中一动,感觉他似乎早有准备。   她一把捏住他的袖口,问道:“你是特意带我来这里‘玩’?”   楚翊点了点头:“这个地方是我六岁时随驾来天和园时,在附近游玩时,无意间发现的。后来,我每年来天和园都会来这里取些泉水回去煮茶。”   “我也好多年没有来过这里了。”   整整九年了。   楚翊略带几分怀念地环视四周,今日来之前,他也不确信这处山泉还在不在。   他脸上的水还未干,肌肤上、眼睫上、鬓角上、眉毛上都还沾着些许水珠,水珠在阳光下折射出水晶般的光芒。   此刻的他透着几分不羁,与他平日里总是优雅自持的样子大不一样。   顾燕飞看着他轮廓清俊的侧脸,心湖微微一荡,她将他的袖子扯得紧了一些,突然就仰首凑了过去,在他的耳朵上飞快地亲了一下。   轻轻的一吻,如羽毛调皮地挠过他的耳廓。   “明年我们再一起来。”顾燕飞捏着他的袖口晃了晃,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白玉般的耳垂越来越红,红艳欲滴。   似乎发现了什么有趣的小秘密,她愉快地笑了。   好一会儿,楚翊才转头看向她,眉眼深邃柔和。   “好。”   一个字简明扼要,却有种致命的诱惑力,似乎在鼓舞着她可以再放肆一点。   顾燕飞觉得脸上有些潮热,偏过了脸,心想:如果她是个君王,大概也就是一个美色祸国的昏君吧。   她以手掌又从溪中掬起一捧水,低头喝了好几口,又用泉水拍了拍潮红的面颊。   他从袖中掏出一个银色的怀表,打开表壳,看了看时间后,又道:“时间差不多了,我们该走了。”   两人牵上他们的马,又继续上路了。   带路的人依然是楚翊,两人在这片郁郁葱葱的山林中又穿行了一炷香功夫,前方豁然开朗,只见一处巍峨的行宫屹立在西北方。   顾燕飞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这才确信他们俩已经抵达了天和园。   天和园坐落在京城西郊的雁山一带,乃是前朝修建的皇家园林,太祖皇帝建国后,修缮了一番后,继续作为本朝的皇家行宫。   天和园占地既千余亩,辉煌宏大,恢弘壮丽。   没一会儿,另一个方向传来了隆隆的马蹄声,渐行渐近,黑压压的车队遥遥地出现在道路的另一头。   韦娇娘、路芩、路似、樊北然等数十名公子姑娘位于车队的最前方,朝这边策马而来。   “我还以为我是第一名呢。”韦娇娘一马当先地朝顾燕飞的方向冲了过来,扼腕道,“燕飞,你和大皇子怎么到得这么快,是抄了近道吗?”   “是抄了近道。”顾燕飞坦然地点头,眼尾斜了身旁的楚翊一眼,想起之前他掏出怀表说“时间差不多了”时的样子。   楚翊微微笑着,笑得如春风化雨,温文无害。   顾燕飞在心里窃笑,心情很好,眼眸又笑得弯了起来:这家伙啊,外表光风霁月,云淡风轻,可骨子里啊,这胜负欲也太强了。   两人默契的眉眼官司也落入了龙辇中的皇帝眼中。   皇帝远远地看着楚翊与顾燕飞,笑得是合不拢嘴,心里满足极了:自家儿子可真能干啊。   皇帝掏出一个银色外壳的怀表,看了看时间,就美滋滋地招来大太监赵让,吩咐了几句,赵让连连点头。   现在才不过正午,阳光正是最璀璨、最温暖的时候。   众人的车队陆续地停在天和园的正门外,形成一条蜿蜒曲折的长龙。   行宫的宫人井然有序地开始迎接其他人车队进入园中,顾家的马车只等了一盏茶功夫,就被贺公公亲自领着顾燕飞与顾云真入园。   “顾大姑娘,顾二姑娘,这边走。”贺公公笑容可掬地为两人领路。   春日的天和园内风景秀丽,四周的亭台楼阁、轩榭桥舫、山石琥珀等等格局精巧,既恢弘又雅致,盛放的繁花姹紫嫣红,看得人目不暇接,眼花缭乱。   贺公公领着她们在园中不知道绕绕弯弯了多久,顾燕飞根本没记路,直到前方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女音:   “姐姐!”   顾燕飞循声望去,只见正前方是一栋飞檐翘角、金碧辉煌的建筑,恢弘的宫殿前,一个身着粉色宫装的小姑娘坐在一把轮椅上,正笑吟吟地望着顾燕飞与顾云真。   安乐眉开眼笑地对着顾燕飞挥着手,笑得好似一朵花。   她身后还有二十几名身着一式青蓝色宫装的的宫女。   “安乐,你是什么时候来的?”顾燕飞惊喜地问道。她今天没看到安乐的凤辇,还以为安乐没来呢。   “我昨天提前来了这里。”安乐露出一个璀璨的笑容,一把握住了顾燕飞的手,急切地说道,“我们快进去吧,别误了吉时。”   吉时?顾燕飞柳眉一扬,心想:今天是有什么喜事吗? 第324章   “没错。时间不早了。”顾云真看了看天色,正色道。   顾燕飞有些懵,这不是才巳初吗,怎么叫时间不早了呢。   大宫女推着安乐的轮椅往宫室内走,顾云真挽着顾燕飞的胳膊走得飞快,几乎是半拖半推。   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过分灿烂的笑容。   顾燕飞来回看看众人,总感觉有什么她不知道的事发生了,下意识地快速地掐着手指起了一卦。   大吉之卦。   那就既来之,则安之吧。   顾燕飞随波逐流地跟着她们穿过几道门帘,一直来到了一间雅致的寝室,梳妆台、屏风、衣架、桌椅等等一应俱全,靠东侧墙面的黄花梨木大衣架上挂着绣有凤凰的银红衣衫。   “姐姐,快坐下。”安乐愉快地催促道,又使唤宫女把顾燕飞按到梳妆台前。   梳妆台上,放着各种精致繁复的头面首饰,从发簪、发钗、钗冠、金项圈、耳珰、玉佩、金戒子等等,应有尽有,首饰上嵌的大红宝石闪着璀璨的光芒。   顾燕飞看着倒映在水银镜中的安乐,一头雾水地问道:“百花宴要开始了?”   “不是百花宴。”顾云真掩嘴轻笑。   安乐笑得乐不可支,又带着几分神秘兮兮,接口道:“今天是姐姐的及笄宴。父皇说,要亲自给姐姐办及笄礼。”   “……”顾燕飞又是一怔,小脸上有些懵。   两百年了,顾燕飞对于这一世的生辰有点模糊了。   但是,她隐约记得不是在国庆啊。   顾云真看出了顾燕飞的困惑,主动为她解惑:“燕飞,今天是你的生辰。”   今天?顾燕飞更疑惑了。她的生辰不是在三月初二吗?   顾云真忙又解释道:“是大哥从素娘那里问出来的。”   三月初二其实是顾云嫆的生辰,顾燕飞要比顾云嫆大上几天。   “所以我的生辰是二月二十七。”顾燕飞近乎自语地说道,表情有些新奇。   所以,她今天十五岁了,她及笄了。   顾云真看着镜中的顾燕飞,又道:“燕飞,我本来是想给你在府里办及笄礼的,可大哥让我不用准备了……”   安乐在一旁乐呵呵地说道:“燕飞姐姐,你的及笄礼,司礼监准备了一个多月了。”   “我也帮忙了,今天的清晖殿是我帮着一起布置的。”   安乐从袖中摸出一个银色的怀表,看了看时间后,急忙催促道:“时间差不多了,快快快,燕飞姐姐,你得赶紧打扮起来。”   安乐眉飞色舞地指挥着宫女们给顾燕飞梳妆起来。   时间差不多了?听到这句有些耳熟的话,顾燕飞不由一愣,朝安乐手里的怀表看去。这个银色卷草纹的怀表与楚翊的那个一模一样。   他方才的话原来是这个意思吗?   顾燕飞眸中荡漾起温柔的涟漪,唇角也弯了起来。   宫女动作娴熟地给顾燕飞梳了个反绾的弯月髻,又巧思地编了些小辫子梳进发髻中,并在发髻上缠了一根五彩缨线。   顾燕飞在这里梳头,顾云真走去衣架那边,仔细地打量着挂在黄花梨木衣架上的那身新衣。   银红色的大袖礼服整整齐齐地挂在上面,簇新的衣料上没有一点褶皱,裙摆上绣着一大片娇艳的芙蓉花,嫣红,粉红,桃红,水红,那数以百计的芙蓉花如火如荼地盛开长裙上,料子上夹着些许金线,泛着一种如梦似幻、流光溢彩的光彩。   打量了片刻后,顾云真肯定地问道:“这是凤凰锦吧?”   “姐姐你真有眼光!”安乐令宫女把轮椅推了过来,停在顾云真身旁。   刚梳好了发髻的顾燕飞也走了过来,顺口问了一句:“什么凤凰锦?”   顾云真一手挑起裙角,将料子放在阳光下看了看,“听说凤凰锦是越国那边新出的一种料子,料子里织进了孔雀羽,才会有这种漂亮的光泽。”   安乐连连点头。   这料子可是大皇兄命人从越国快马加鞭捎回京的,差一点就没赶上。   安乐抿了下小嘴,把这个小秘密暂时咽回了肚子里,笑呵呵地介绍起这件礼服:   “云真姐姐,燕飞姐姐,你们看,这上面的绣花是针宫局最好的绣娘绣的,上面的芙蓉花是皇兄亲手画的图案,是不是很漂亮?”   “还有你看这罗帕,是双面绣,一面绣着鹦鹉,一面绣着猫。”   “……”   安乐与顾云真相谈甚欢,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停,直到大宫女在一旁干咳了两声,提醒她时间差不多了。   安乐又连忙去看怀表上的时间,心急慌忙地催促顾燕飞去换衣。   今天是父皇与皇兄第一次让她办这么重要的大事,她可不能办砸了。   宫女们推搡着顾燕飞去了屏风后,给她穿衣。   安乐又使唤大宫女去隔壁的清辉殿看看情况,清辉殿与她们所在的清涟阁之间隔了一座小小的石桥,就在石桥的东侧。   此刻清辉殿内,一片人头攒动,衣香鬓影,珠光宝气。   那些衣着光鲜亮丽的夫人姑娘们已经在殿内落座,众人大多相熟,谈笑风生地聊着家常,说衣裳首饰,说哪家添了丁,说哪家与哪家要联姻,一不小心就说起路家与华家差点结亲的事,于是,不少古怪的目光就往常安伯府的女眷那边瞟。   常安伯夫人与路二夫人都觉得脸上热辣辣的,有些尴尬。   路二夫人也想过今天不来的,可宫里的帖子送到了常安伯府,这是国之盛事,伯府自然不能缺席。   路二夫人装模作样地喝了口茶,压低声音对常安伯夫人道:“大嫂,今天的席宴是不是有点早?”   往年,他们抵达天和园后,会自己在园中先行游玩,可以跑马,打马球,捶丸,蹴鞠,游湖等等,宫宴会在下午未时开始。   但今年不太一样,今天他们一到这里,女眷们就被带来了这处清辉殿。   常安伯夫人看了看外面的日头,点头道:“是啊,这才巳初呢。”   现在这个时辰距离开宴的时间还早呢。   常安伯夫人正要收回视线,就见有内侍又领着别的女眷往这边来了,正是卫国公夫人与卫国公世子夫人。   卫国公府在朝中地位崇高,便有不少女眷起身去与卫国公夫人婆媳俩行礼、寒暄,其中也包括常安伯夫人妯娌俩。   众人说说笑笑,其乐融融,殿内的气氛一下子又热闹了不少。   待卫国公夫人婆媳俩坐下后,常安伯夫人悄悄地去问卫国公夫人:“待会儿的宫宴是由大公主主持吗?”   常安伯夫人蓄意把声音压低了几分,但周围的好几个女眷也听到了,好奇地竖起了耳朵听着。   按例,国庆这天的宫宴是由皇后主持,可今上的皇后早逝,袁太后今天又没来天和园,所以剩下可能的人选也唯有大公主了。   殿内的不少女眷三三两两地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着。   不仅是常安伯夫人,其他女眷大都也是这么想的,猜测是不是因为大公主第一次主持宫宴,又没有皇后教导,所以安排得有些乱,时间还没到,就让她们提前等在了这里。   想归想,猜归猜,女眷们也都是点到为止,没有说太多,毕竟涉及皇家。   “不是。”   不想,卫国公夫人摇了摇头,给出了否定的答案。   她没放低声音,其他女眷也闻声望了过来,脸上都写着错愕的神情:不是由大公主主持,那还会有谁?   卫国公夫人接着道:“待会儿不是宫宴,是顾二姑娘的及笄礼。”   她的声音不高不低,清晰地响彻整个殿宇。   全场一片寂静。   所有人目瞪口呆,都像是哑巴似的,甚至有人脱手掉了手里的团扇。   这个消息实在是出人意料,在天和园为一个臣女举行及笄礼还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最初的震惊很快过去,众人在细思之后神情更复杂了。   哪怕刚刚卫国公夫人没说,谁也都知道,肯定不会是顾家这么大胆来这里办笄礼,毫无疑问地,这是皇帝的意思。   不远处,一个四十来岁的夫人凑过去与另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夫人耳语:“萧老夫人,听说,大皇子曾经当众求皇上赐婚,难道是真的?”   这位萧老夫人正是萧首辅的夫人。   那晚,大皇子当众在南书房外求皇帝赐婚时,萧首辅也在宫里,因此萧老夫人自然是知道的。   萧老夫人点了点头,眸光微闪。   那一晚,皇帝没表态,可现在皇帝竟然要亲自为顾燕飞主持及笄礼,也就是说,皇帝应了。   “这……”那中年妇人欲言又止,紧紧地攥住了手里的帕子,不以为然地抿了抿唇。   这顾家啊,比家世清白的普通人家还不如。   这位顾二姑娘家中被除爵,祖母、叔父犯了事,父罪还未洗清,像这样的一个姑娘居然要成为大皇子妃,甚至还极有可能会是未来的皇后!   若非皇帝只有大皇子这么一个独子,众人几乎都要以为大皇子是皇帝被厌弃了,皇帝才会给他挑了这样一门不堪的亲事。   好些世家官员的女眷心中都觉得五味杂陈。   一个三十几岁的华贵妇人想了想,委婉地说道:“萧老夫人,皇上这是要亲自为顾二姑娘主持及笄礼吗?这妥当吗?”   华贵妇人说得相当含蓄,表面论的是今日的及笄礼是否妥当,其实真正想说的是顾燕飞与大皇子的婚事不妥。   另一个四十几岁的圆脸妇人接口道:“我瞧不太妥当吧。”   旁边好几个世家夫人全都望着萧老夫人的方向,面上优雅地端着,心里暗潮汹涌:她们趁着今年朝贺携女进京,为的就是让自家女儿争一争大皇子妃的位置。   原以为今天的百花宴会是一个在皇帝与大皇子跟前露脸的大好机会,天和园中将会有一场明争暗斗。   可现在,她们都没有来得及做什么,什么都没来得及开始,怎么就结束了呢?   这些世家夫人感觉像是有一桶凉水当头浇下,面面相觑,有的人一脸懵,有的人心里为女儿不平,有的人脸上难掩不甘之色。   男子娶亲,讲究门当户对,娶妻娶贤。   可是这顾二姑娘要贤名没贤名,要才名没才名,要家世没家世,她凭什么当大皇子妃,就凭她会画符吗?!   她们精心教养出来的女儿相貌、才学、风仪、性情样样都好,竟然输给了一个乡下长大的野丫头!   萧老夫人慢吞吞地端起茶盅喝了口茶,正想说什么,就听坐在她对面的卫国公夫人淡淡道:“有什么不妥的?当年,太祖皇后也曾帮靖宁侯府大姑娘沐欣主持及笄礼。”   当年,靖宁侯夫人在诞下幼子后,就血崩而亡,留下大姑娘沐欣以及幼弟沐鹰姐弟俩。   靖宁侯对妻子情深义重,没有再娶,太祖皇后与靖宁侯夫人从前情同姐妹,生怕别人说沐欣是丧妇长女,有一半时间把沐欣接进宫中教养。   沐欣十五岁那年,太祖皇后亲自为沐欣主持及笄礼。   后来,沐欣由太祖皇帝赐婚嫁给了当时的安庆侯,太祖皇后临终前,沐欣进宫亲自为太祖皇后侍疾三月,足不出户。   这件事也流传为一则佳话,众人皆感慨太祖皇后与沐欣不是母亲,胜似母女。   在场的众人自然都知道这些旧事,神情各异。   常安伯夫人心中为卫国公夫人叫好,眼珠子微微一转,笑眯眯道:“这人与人啊,是讲究缘分的!”   “太祖皇后与安宁侯太夫人沐氏不是母亲,胜似母女。我瞧着顾二姑娘与大公主也有缘,似那亲姐妹般。”   她这么一说,众人也都想起了正月时顾燕飞曾救了大公主的性命。   有了沐欣的旧例在,大公主有心抬举顾燕飞,也算过得去。   “那是。”樊夫人笑呵呵地又补了一句,“也难怪皇上爱屋及乌。”   这话乍一听,好像是皇帝为了大公主爱屋及乌,但谁都知道皇帝是为了大皇子才爱屋及乌地如此厚待顾燕飞。   萧老夫人等人的脸一下子沉了下去。   殿内陷入一种诡异的安静中。   不一会儿,门外传来了内侍尖细的一声报打破了沉寂:   “皇上驾到!凤阳大长公主殿下驾到!”   皇帝与凤阳在众宾客的恭迎中来了,后方跟着一众内侍宫女。   众女眷纷纷起身行礼,不少人的目光都忍不住往凤阳那边瞟,完全没想到凤阳竟然也来了。   不少人的心中隐隐浮现了一种猜测,呼之欲出:莫非……   与此同时,司礼监的人也各就各位,在各自的位置上待命,由司礼监大太监唱吉时到,紧接着,一阵悠扬舒缓的丝竹声响起。 第325章   今天的及笄礼由皇帝主持。   皇帝发表了一番简洁的致辞后,就宣布及笄礼正式开始了。   丝竹声再次幽幽响起,顾燕飞不疾不徐地走到殿中,不慌不忙,从容淡定。   满堂数以百计的目光全都投诸在她身上,或是赞叹,或是惊艳,或是艳羡,或是嫉妒,或是干脆撇开了目光。   阳光透过周围敞开的窗户与正门洒了进来,在顾燕飞的周身镀上了一层璀璨的光晕。   她身上的银红色衣裙逶迤地拖在光滑如鉴的大理石地面上,如孔雀尾羽般的裙裾随着她的步履微微摇曳着。   随着少女的出现,这殿内弥漫起一股淡淡的花香,似茉莉般清新淡雅,又似兰花般幽远醇厚,花香丝丝缕缕地钻入鼻端,让人感觉像是来到了一个花团锦簇、姹紫嫣红的花园,令人感觉美不胜收。   很快就有人鼻子灵光的命妇闻了出来,这香味属于寸香寸金的月麟香,不但真贵,而且极为稀罕,从遥远的波斯而来,在大景朝,也只有皇室可以使用。   不仅是熏香,今天殿内用的藤席、摆设乃至奏乐的丝竹都极为讲究。   这位顾二姑娘还真是既好命,又好福气!不少女眷都在心中发出艳羡的感慨与赞叹。   今天的及笄礼相当隆重。   由凤阳大长公主为正宾,韦娇娘为赞者,大公主安乐为司者,还有满京城的命妇贵女作为宾客观礼,这已经是公主及笄礼的规制了。   宫里上一次办及笄礼是为了明惠长公主,那已经是七年前的事了,当时的正宾是礼亲王妃,相比今天,尚略逊一筹。   而今天,皇帝竟然请动凤阳为正宾!   立于正宾位的凤阳今日穿了一件玄色吉祥如意暗纹褙子,花白的头发挽了个整整齐齐的圆髻,用一根碧绿玉簪定住,雍容素净。   年近古稀的老妇满脸皱纹,身姿依然笔挺,英姿飒爽,通身自带一股自信傲然的贵气,在这满殿的华服贵妇中,鹤立鸡群。   大景朝也只有这么一个“文能安邦、武能定国”的凤阳大长公主。   在众人灼灼的目光中,凤阳手执一支赤金累丝九翅凤鸾嵌红宝石发钗,含笑吟颂祝辞:“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   她微微俯身,亲自给顾燕飞的发髻上插上这支流光溢彩的发钗。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这支赤金累丝九翅凤鸾嵌红宝石发钗上,眼里惊疑不定。   这支发钗不会是当年凤阳及笄时,太祖皇后亲自为凤阳插上的那支吧?!   据说,这支发钗是请前朝宫里银作局的老工匠精心打造的,凤阳戴上后,就曾在京城中掀起一股风潮,不少女眷都曾请京中的首饰铺子模仿这支钗的样式打造凤钗,可全都是画虎不成反类犬。   那些年老的夫人们全都死死地盯着凤阳手里的这支发钗,几乎看直了眼。   凤阳拿着钗的手很稳,纹丝不动,俯身给顾燕飞插钗时,两人靠得很近,她粗糙的指腹不经意地擦过顾燕飞光洁的额头。   顾燕飞眸光一闪,微微抬头去看凤阳。   刚刚那一瞬间的接触,她能感觉到凤阳的魂魄又淡了一些,变得更微弱了,就像是一簇快要油尽灯枯的火苗,摇摇晃晃……   仿佛下一阵风刮来时,那簇火苗就会被吹熄似的。   顾燕飞的心似是被针刺了一下,心头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她忍不住就抬手碰了一下凤阳的手腕,一触即放,瞳孔深黑如夜,清晰地倒映出凤阳的脸庞。   凤阳微微一笑,起身复位。   紧接着,身为赞者的韦娇娘小心翼翼地帮顾燕飞正了正发钗,那小巧精致的凤嘴里吐出一挂明珠流苏垂在顾燕飞的耳畔,摇晃生辉,映得她的眼眸熠熠生辉。   燕飞姐姐真是漂亮!安乐坐在轮椅上目光灼灼地看着顾燕飞,乌溜溜的大眼睁得浑圆,简直不舍得眨眼了。   这其中也有自己的一份功劳!   安乐心中像是有一只小麻雀愉快地扑扇着翅膀直打转,心里为皇兄感到惋惜,要是皇兄也能在这里就好了。   安乐愣了一下,回过神后,赶紧执行她作为司者的职责,提醒顾燕飞继续下一步。   顾燕飞徐徐地直起身来,衣裙随着她的动作流泻而下,颊畔那挂以莲子米大小的珍珠串成的流苏轻轻摇曳。   金色的阳光下,她肌肤欺霜赛雪,微笑时,像是满树芙蓉瞬间齐放,云蒸霞蔚,光艳夺人,是这里当之无愧的主角。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屏息,看着眼前堪称绝色的少女。   顾燕飞优雅地躬身,先向正前方的皇帝谢恩。   人逢喜事精神爽,皇帝比谁都高兴,含笑拈须,道:“免礼。”   “你这孩子至纯至真,很好,你爹娘在天之灵,看到你,也会欣慰的。”   皇帝容光焕发,那儒雅的面庞上仿佛年轻了十几岁。   周围的萧夫人等世家夫人闻言,神情更僵硬了。就算是之前心中怀有那么一丝侥幸的人,此刻听皇帝这般当众赞许顾燕飞,就知道皇帝心意已决。   大皇子妃的人选必是顾燕飞无疑了。   “谢皇上谬赞。”顾燕飞落落大方地谢恩,眼角的余光看到大太监手里的一个银色怀表,不由会心一笑。   她对着皇帝俏皮地歪了下小脸,露出亲近之意。   为了她的及笄礼,他们都费心了。   而且,她觉得皇帝对她的评价挺贴切的,说她至纯至真,而非至善至孝。   皇帝喜欢她这小女儿的娇俏,哈哈大笑。   之后,顾燕飞又给凤阳以及在场的众宾客们行了揖礼,娴雅庄重。   至此,及笄礼便礼成了。   这要是普通的及笄礼,下一步就该是宾客们去恭贺父母教女有方,赞几句好福气什么的,可现在主持及笄礼的人是皇帝,这个步骤自然就免了。   众女眷恭敬地躬身行礼,齐声恭送皇帝、凤阳和安乐三人离开。   皇帝的离去让一众女眷如释重负,殿内的空气陡然一松。   众人也不再拘谨,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有的人紧跟着也离开了清辉殿,有的人或妒或羡地望着顾燕飞的方向,也有的人笑容满面地上前与顾燕飞说话,更有相熟的女眷,围着顾燕飞恭贺了一番,言笑晏晏,气氛热闹。   说了一会儿话,她们才放顾燕飞去换衣裳。   顾燕飞就随顾云真一起回了桥对面的清涟阁,换下身上这身银红色大袖礼服,又穿回了原本的青莲色胡服。   她原本也想摘下头上那支凤钗的,却被顾云真拦下了:“燕飞,这支发钗你戴得好看,别摘了。”   知顾燕飞如顾云真,知道今天顾燕飞要是不戴,接下来,以她的懒散,怕是不会戴这支钗了。   当顾燕飞整理好衣装从清涟阁出来时,桥另一头的清辉殿早就空了。   她与顾云真说了一声后,就让贺公公带她去找凤阳。   贺公公耳目灵通,不过一盏茶功夫就有了消息,亲自领着顾燕飞来到月明湖畔的一座石舫边。   凤阳独自一人站在石舫上,凭栏而立。   她身上披着一件太师青的披风,习习春风中,披风肆意飞舞着,周身透着几分孤寂与清傲。   她静静地望着前方波光粼粼的湖面,一言不发,似乎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殿下。”顾燕飞唤了一声。   凤阳转头朝她望了过来,浑浊的眼底弥漫着一种淡淡的哀伤,宛如化不开的迷雾,形容间散发出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息。   当她的眼眸对上顾燕飞时,表情柔和了不少,似从虚幻的迷雾中走回了现实,含笑道:“燕飞。”   顾燕飞走到凤阳的身边,对着她伸出了手,理所当然地说道:“手给我。”   凤阳就把手递了过去,顾燕飞抓过凤阳的手腕开始诊脉,凝眸诊了片刻后,用一种“您实在是不乖”的眼神看着她,道:“您昨晚又熬夜了?”   “……”凤阳无言以对。   小姑娘一个“又”字让她觉得自己在她跟前真是毫无秘密可言。   顾燕飞从自己的腕上摘下一只翡翠玉镯戴在了她左手腕上,接着伸指在她的手背画了一道蜿蜒复杂的纹路。   她一边画,一边叮嘱凤阳要多保养,别总喝凉水;让她静心静神,别胡思乱想,每天要早睡,絮絮叨叨地说了一通。   凤阳静静地听小姑娘唠叨,唇角微微翘了起来。   她不是不识好歹的人,自然也明白小姑娘是为她好。   她正想说什么,忽然感觉到左手背上传来一点点的暖意,很微弱,一缕细细的暖流沿着奇经八脉徐徐流淌,流遍四肢百骸。   她冰凉到发麻的四肢暖和了些许,那种仿佛灵魂被撕裂一样的疼痛也褪了不少,就像是一具早就千疮百孔、死气沉沉的躯壳又注入了一股生命力,冰冷到快要冻结的血液重新开始流动。   她已经很久没有这种轻松的感觉了,宛如重生。   顾燕飞深深地看了凤阳一眼,放开了她的手,解释了一句:“我给您画了一个引灵阵,配合这个镯子,可以温养魂魄。”   “您会觉得舒服一点。”   这些年来,凤阳一直在承受着一种削皮挫骨之痛,这种疼痛直入骨髓、深入灵魂,令人生不如死,可凤阳熬到了现在。   听出顾燕飞话中深意,凤阳心头一震,心湖中荡漾起一圈圈的涟漪。   这丫头果然知道自己寿元将尽,很快就要魂飞魄散了。   “不需要了。”凤阳低声道,声音有些沙哑,“丫头,你不要为我费心了。”   她微微一笑,笑容爽朗明快,有种海阔天空的豁达。   她都活到这把年纪了,算上前朝,可以说经历了四朝了,她经历过兵荒马乱,见证了太祖建立新朝,也亲眼目睹这个皇朝一步步地走到了现在,还能等到楚翊从越国回来,看着这孩子帮助他父皇一步步地坐稳帝位,她这辈子什么都经历过了,已经没什么遗憾了。   “我说需要就需要!”顾燕飞霸气十足地说道,漆黑的瞳孔亮晶晶的,如明亮璀璨的启明星。   凤阳怔怔地看着她,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苍老的唇角逸出一个慈爱而又怀念的笑容。   凤阳的手指轻轻地那个翡翠玉镯上摩挲了两下,指下的触感细腻光滑,这才一会儿功夫,她周身就暖烘烘的。   这丫头真是有心了。   初一有眼光,这两孩子肯定会很幸福的。   凤阳抬手在顾燕飞柔软的发顶温柔地摸了一下,又顺手替她调整了一下那支赤金累丝九翅凤鸾嵌红宝石发钗。   这支发钗很适合她!   “小姑娘家家,就该打扮得漂漂亮亮,”凤阳眉眼柔和地笑道,“你啊,平日里也打扮得太素了。”   “我年轻那会儿,最喜欢穿红色,喜欢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改日你和安乐一起来公主府,我那些首饰与其在匣子里不见光,还不让你们年轻小姑娘戴起来,才是物尽其用。”   顾燕飞大大方方地应下了,跟着,好奇地问道:“殿下,我听安乐说,您的公主府里养了很多只猫?”   想起安乐说起这事时眉飞色舞的表情,顾燕飞笑得唇畔露出一了对浅浅的笑涡。   “你要是有瞧见喜欢的,就挑两只猫崽子回去。”凤阳笑道。   “我可不敢,您不知道,我家晴光的嫉妒心可重了。”顾燕飞嘿嘿地笑,“我去您那里撸两把猫就好。”   凤阳被她逗笑了,发出爽朗的笑声。   两人一路走,一路说,下了石舫后,沿着湖畔往前走。   湖边,幽幽清风徐徐拂来,无数柳枝随风摇曳,如那舞动的水袖抚着湖面,湖水荡漾,波光潋滟。   湖对岸,二三十个少年少女正在玩耍说笑,要么喂鱼,要么喝茶,要么扑蝶,要么投壶,要么木射……玩得不亦乐乎,说笑声时不时地随风传开。   好些人远远地望见了顾燕飞与凤阳言笑宴宴的样子,有人艳羡,有人惊诧,也有人神情复杂地交换着眼神。   一个着大红曲裾的曾姑娘扯了下身旁另一位蓝衣姑娘的衣袖,示意她看顾燕飞与凤阳,轻声道:“唐姐姐,凤阳大长公主好像很喜欢顾二姑娘呢。”   唐姑娘此时的表情十分惊讶,低叹了一声:“是啊。”   凤阳大长公主在大景朝地位超然,为人向来傲气,无论是命妇还是宗室的郡主、县主们,都没见过谁能入了她的眼,可任谁都能看得出来,她对顾燕飞的态度却很亲近。   先前,她们都以为凤阳是应皇帝、大皇子所求,才会给顾燕飞当及笄礼的正宾,现在看来,十有八九是出于凤阳自己的本意。   “这位顾二姑娘素来会讨人欢心。”曾姑娘意味深长地说道。   在场的好几位姑娘都参加过宫里的鹣鲽宴,不由想起了当日顾燕飞与庾朝云在皇帝、凤阳跟前斗琴的事。   当时顾燕飞就是一曲《踏青霄》投其所好地讨了凤阳的欢心。   “这也是人家的本事是不是?”另一个姑娘酸溜溜地说道,撇开不甘的目光朝另一边的花丛望去,“那边的蝴蝶可真漂亮,我们去扑蝶吧……”   她的话没说完,就被另一个高亢的女音压了过去:“阿芩,快看,是燕飞!”   几人皆是微微蹙眉地循声望向韦娇娘,眼中闪着不以为然的光芒。哪有大家闺秀像韦娇娘这般粗率的!   “燕飞!”韦娇娘眉开眼笑地对着湖对面的顾燕飞招手。   她身边的路芩、樊慕双等几位姑娘也欢快地对着顾燕飞挥起手来。   凤阳莞尔一笑,拍了拍顾燕飞的肩膀道:“难得出来,你过去和娇娘她们玩吧。”   顾燕飞笑着告辞,步履轻盈地跑去湖对面找韦娇娘她们。   “燕飞,”韦娇娘亲热地挽起顾燕飞的胳膊,指着右前方道,“我们到那边玩木射吧。”   她用下巴顶了顶曾姑娘等人,“离她们远一点比较好。”   不远处,曾姑娘她们正拿着团扇扑蝶,身上的曲裾深衣显得少女身形纤长,腰肢纤细,只不过,动作也因此受限,步伐很小,优雅得好似翩翩起舞。   她们扑蝶的动作确实很好,但是……   “裙摆这么长,也不怕摔了。”韦娇娘凑在顾燕飞的耳边与她轻声咬耳朵,“我们躲远点,指不定摔了还要赖我们呢。”   有不少女眷喜欢在重大的场合穿曲裾深衣,问题在于,曾姑娘她们身上的曲裾裙摆很长,拖曳在地,好看归好看,也确实如韦娇娘所言,一不小心就会踩到裙摆。   樊慕双没听到韦娇娘与顾燕飞说的悄悄话,只听到了韦娇娘的前一句,笑着附和道:“燕飞,我们玩木射吧。”   “燕飞妹妹,木射很简单的。”樊北然笑呵呵地凑了过来,“只要把木球滚出,击打前方的那排木桩就行了,击倒一根红木桩计一分,击倒黑木桩反之扣一分。”   “简单吧?你来试试。”   樊北然大致解释了一番规则,旁边,韦娇娘的堂弟韦六公子热情地把手里的木球塞给了顾燕飞。   顾燕飞掂了掂这碗口大小的木球,轻轻松松地把它朝木桩方向抛了出去。   木球骨碌碌地往前滚动,“砰”的一声,一次性击倒了六根红色木桩。   “燕飞,你也太厉害了吧!”韦娇娘、樊慕双等几位姑娘齐齐地鼓掌叫好。   不远处,正在扑蝶的唐姑娘被突如其来的掌声吓了一跳,一脚踩到了裙摆上,差点没摔倒,幸好她身边的曾姑娘及时扶住了她。   “唐姐姐,你没事吧?”曾姑娘关切地问道。   唐姑娘蹙起了眉头,转头朝韦娇娘、顾燕飞的方向瞥去,淡淡道:“没事,我只是受了惊吓而已。”   众姑娘围着受惊的唐姑娘柔声安抚了一番。   另一边的顾燕飞、韦娇娘她们根本看也没看唐姑娘她们一眼,自顾自地玩着木射。   唐姑娘等人的脸上不禁露出不快之色,心道:这些人惊扰到旁人竟然毫无歉意,真是粗俗无礼! 第326章   “燕飞,你可比阿芩厉害多了。”樊慕双笑呵呵地取笑路芩,“她刚刚非但没得分,还扣了一分。”   路芩噘了噘嘴,带着几分撒娇地说道:“我这是大病初愈,所以一时失手。”   韦娇娘就把路芩的右手腕往顾燕飞那边塞,“燕飞,你替她诊诊。”   路芩吐吐舌头,正想告饶,但手腕已经被顾燕飞按住了。   顾燕飞探了探路芩的脉搏,很快就松开了,微微一笑道:“大夫的药可以停了。”   “真的?!”路芩眼睛一亮,整个人像是服了什么灵丹妙药似的,一下子就精神了,“我跟我娘说了很多次了,我好了,可我娘不信,非要我天天一日三顿地喝苦药。”   “嘿嘿,燕飞你说我好了,我娘肯定信!”   路芩仿佛领了尚方宝剑似的,笑得合不拢嘴。   听路芩说她天天喝药,韦娇娘露出同情的表情,“可怜的阿芩。”   “我现在已经没事了,”路芩赧然地摸了摸鼻子,声音压低了几分,一手攥住了顾燕飞的袖口,“之前,我晕过去的那两天真的是……”   她咬了咬下唇,心有余悸,瞳孔也微微收缩了一下,“那种感觉太可怕了,就像是……像是被活埋了一样,喘不过气来,魂魄似乎都被抽离了出来。”   “当时,我以为我真的要死了……”   回忆起当时的感觉,路芩拍了拍胸口,犹是后怕。那种魂魄被抽离的感觉太恐怖,太孤独,也太让人绝望了,似乎天地之间只剩下了她一人,似乎灵魂被锁链所禁锢。   路芩的身子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韦娇娘揽着路芩的肩膀在湖边的一把长椅上坐下,心疼地安慰了一句:“阿芩,你这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然而,路芩半点没被安慰到,苦着小脸道:“有没有后福我不知道,我这几天是太惨了。”   “好不容易醒了,我娘、我爹都拘着我,不仅天天灌我药喝,还非要我成天躺在榻上,更不许我出门。要不是国庆,我今天还出了门呢。”   这段时间,路芩感觉自己像是坐牢似的,哪里都不能去,走到哪里都有人盯着。   更可怕的是,她娘完全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对着她说话行事都是小心翼翼的,那种“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态度让路芩简直度日如年。   顾燕飞的目光在路芩的眉心转了转,就从袖中掏出了一个红色锦囊,递给了她,“这是安神符,你收着。”   “等回去,我再给你府上送些安神香,你每晚睡觉时点着。”   路芩的身子已经没大碍了,就是魂魄一度出窍,所以还有些不太稳固,用上几天安神香应该就没事了。   “燕飞,你真好!”路芩如获至宝地捧着锦囊,歪着小脸往顾燕飞的肩头靠去,灿然一笑,就像是一只蹭着主人的小猫似的。   盯着路芩瘦了一圈的小脸,韦娇娘也觉得心疼,咬牙道:“华家真是可恨!你们知不知道华家后来怎么样了?”   顾燕飞摇了摇头,那之后她再也没有关注过华家人。   路芩当然是知道的,一手摩挲着锦囊,撇撇嘴道:“华熙和华照兄弟俩都死了,华家夫妇俩被送去京兆府大牢,听说华大夫人因为两个儿子的死变得疯疯癫癫的,一直嘀咕着说,这都是报应。”   “华家的案子传开后,还有几户人家一状告到了京兆府,都是家里近几十年内与华家配过阴婚的人家,他们说华老太爷死了,也可以由华大老爷父债子偿,以命偿命。”   “我爹说,这桩案子不好判,本来案子都是涉及十几年前,甚至是四十几年前,时间久远,涉案的人也都死了,没凭没据没人证,而且也没先例可循。那些苦主是可怜,不过,要是祖先的罪过都要后世子孙来承担怕是也不妥,估计京兆府、大理寺那边还有的吵……”   她们正凑在一起说着悄悄话,右前方传来一阵娇娇的喊声:“曾妹妹,蝴蝶要飞走了!”   “我来我来。”身着大红曲裾的曾姑娘步伐摇曳地小跑了过来,手里的团扇朝半空中飞舞的彩蝶扇去,身姿婀娜。   “曾姑娘,小心撞到人。”另一个穿着粉色曲裾的姑娘她们追在后方,提醒了一句。   曾姑娘便朝顾燕飞、韦娇娘她们看去,以手掩唇,斯文一笑。   “咦?这不是顾二姑娘吗?好些日子不见。”   曾姑娘捏了捏手里那柄绣着蝴蝶的团扇,那斑斑点点的湘妃竹扇柄衬得她手指白皙纤长。   她在笑,深褐色的眼珠里却毫无笑意,甚至还带着敌意。   虽然她们此前在猎场以及鹣鲽宴见过两次,但都算不欢而散,本来也没什么交情。   她身旁穿蓝色曲裾的唐姑娘接口道:“顾二姑娘,韦九姑娘,路三姑娘,你们怎么在这儿,不过去和大伙儿一块儿玩吗?”   韦娇娘掀了下眼皮,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   她们好端端地在这里说话,却莫名其妙地被人打断,这些世家女真是不会看眼色。   “关你们屁事!”韦娇娘不开心就不会给别人好脸色看,直接甩了脸子,用词极为粗鲁。   “韦娇娘!”曾姑娘怒声道。   世家素来讲究礼仪规矩、仪态言行,她们还从来不曾听过这么粗俗的话,一时语结,三张妆容得体的脸庞瞬间涨得通红,又羞又窘又怒。   见状,韦娇娘心里痛快了,唇角愉快地弯了起来,“该上哪儿就上哪儿去,管别人的闲事作甚?”   “有时间对别人指手画脚,不如多操心自己的事!”   “……”曾姑娘将那湘妃竹的扇柄捏得更紧了,眼神阴晴不定。   须臾,她的目光慢慢地从韦娇娘移向了路芩,温温柔柔地笑了,体贴地问候道:“路三姑娘,听说你前阵子病了,现在可是好多了?”   伸手不打笑脸人,路芩就客套地答道:“多谢关心,我没事了。”   曾姑娘抿唇浅笑,又道:“路三姑娘,你病体初愈,还是要多休息,别累着了。”   “我会注意的……”路芩干巴巴地说道,藏在袖子里的胳膊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这时,玩了一轮木射的樊慕双又回来了,恰好听到了这番对话,惊讶地与韦娇娘交换了一个眼神。   这些个世家女平日里说话都是绵里藏针,阴阳怪气,今天这曾雅怎么转了性子,会说人话了?!   曾雅笑容未改,上下打量着路芩,赞道:“你这身衣裳是金氏绣坊的手艺吧,她家绣得牡丹果然是一绝,只是这衣裳……”   她顿了顿,似有几分犹豫,但终究是温言劝道:“路三姑娘,我听人说你与华家公子定了亲,也算半个华家人,哎,现在华家公子病故,你怎么还穿红戴绿的?”   “莫不是……哎,女子还是应该贞洁,从一而终才是。”   曾雅轻轻摇头,脸上写满了不赞同。   她虽然没直说,但意思很明确了,路芩既然与华家公子定亲,哪怕未婚夫死了,她也应该为他守望门寡。   果然狗改不了吃屎!樊慕双唇角勾起一抹冷笑,正要说话,却被路芩眼明手快地一把捏住了手腕。   路芩小巧的下巴微抬,笑眯眯地说道:“曾雅,你觉得这门亲事好?”   曾雅不禁蹙眉,“我何时说……”   路芩直接打断了她的话:“那你嫁吧。”   “路芩,你胡说什么?!”曾雅的脸再次涨红,气急败坏道,“跟华家定亲的人是你,又不是……”我!   最后一个字曾雅甚至说不出口,觉得一旦说了,自己就不清白了。   “呵,你也知道是‘定亲’啊!”路芩双臂抱胸,一派坦然,目光清亮,“华家只是下了聘,我又没过门,连太祖皇帝都说了,若是不妥,无论婚前婚后,宁断勿滥,要你这不相干的人咸吃萝卜淡操心!”   唐瑾云忍不住插嘴道:“路三姑娘,曾妹妹也是好意规劝,你这人怎么……”   “呦,两位这么关心华家啊!”路芩拔高音量压过了对方的声音,故意来回看着曾雅与唐瑾云,重重地抚掌道,“我知道了,想来是你们俩对华家公子思慕已久。那正好啊,华家那边死了两个儿子,正需要有人结阴亲呢,我可以帮两位牵线搭桥,不收媒人钱的。”   “两位这么投契,也正好当妯娌!”   路芩噼里啪啦地说了一通,字字句句都相当扎心。   自说自话谁不会啊,不就是看谁嗓门大吗?有本事她们学市井泼妇骂街啊,反正这些世家女最爱脸面了!   粗俗,这些个勋贵女实在是粗俗!曾雅与唐瑾云的脸从红转青,又从青转白,简直无从反驳,她们自小受的教导就是要娴静,要高雅。   就是要骂人,那也要拐着弯,不带半个脏字,气得对方内出血。   哪有像路芩这样的!!   两人的胸膛起伏不已,久久才干巴巴地挤出一句:“你……简直胡搅蛮缠!”   韦娇娘与樊慕双又交换了一个眼神,眼睛分外的明亮。   阿芩这张嘴真是绝了!   韦娇娘笑眯眯地给路芩助阵:“唐姑娘,曾姑娘,两位放心,我们阿芩一向是直肠子,想什么就说什么,不是那等子弯弯绕绕的人,两位不用跟她客气,想嫁华家公子尽管嫁!”   既然路芩是直肠子,那么显然易见,弯弯绕绕的人指的当然是曾雅和唐瑾云了。   几位姑娘之间争锋相对,闹出的动静吸引了湖边不少人的注意力,一道道目光从四面八方朝这边望了过来。   曾雅紧紧地咬着牙根,一口银牙几乎要咬碎,却没有离开,眼角不由往顾燕飞那边瞟。   路芩、韦娇娘……顾燕飞这些人全都是物以类聚,一个个胸无点墨,不知礼义廉耻!   曾雅差点没把团扇的扇柄给折断了,憋着一口气,声音依然温柔得体:“再过些日子,我就要回徐州淮北了,说不定以后也没机会再见路三姑娘、韦九姑娘和顾二姑娘了。”   “到底相识一场,我们也是好意关心路三姑娘几句。”   她微转了下头,遥遥地往湖对岸望了一眼,因为距离还远,模模糊糊只见七八个公子走上了湖面上架的那座木桥。   韦娇娘才不会信曾雅的鬼话,不客气地说道:“谁要你关心了!”   相比盛气凌人的韦娇娘,曾雅显得有些娇弱。   她微咬下唇,眼睫轻轻颤了颤,正色道:“今天是我失言了。有道是,静坐常思己过,闲谈勿论人非。路三姑娘,我实在不该议论你的私事。”   “路三姑娘,你不会与我计较吧?”   说着,她举止端庄地屈膝福了福身,娴雅大方,语气始终是温温柔柔的,投手投足间尽显世家贵女的风范,让人挑不出错处。   韦娇娘抢在路芩前道:“如果说,我们就要跟你计较呢?!”   “……”曾雅眸色渐深,眼神幽暗不明。   “啪嗒。”   她袖中的一个龙眼大小的香熏球掉在了地上,旁边的唐瑾云不小心一脚踩上了那个香熏球,低呼了一声,歉然道:“曾妹妹,我太不小心了。”   “无妨。”曾雅一派落落大方地说道,吩咐丫鬟道,“再去取一个便是。”   不一会儿,一个梳着圆髻的青衣少妇就低眉顺眼地走了过来,双手恭恭敬敬地把一个簇新的香熏球呈给了曾雅。   “姑娘。”少妇的声音中带着讨好与奉承。   曾雅抬手接过了那个簇新的卷草纹镂空香熏球,在指间随意地拔完了一下,缕缕清香自香熏球中飘出,香味淡雅。   少妇福了一礼,正要退下,目光在前方长椅上的三位姑娘身上轻轻扫过,落在了坐在最右边的顾燕飞脸上。   少妇震惊地瞪大了眼,瞳孔收缩,目光凝固在了顾燕飞的脸上。   “二丫!”少妇惊诧地脱口道。   “咦?”旁边的曾雅微微挑眉。   顾燕飞直视这前方面容清秀的少妇,因为对方这一声叫唤,回忆如潮水般涌来,眸色深深。   原来是她啊,李招娣。   李招娣紧紧地盯着顾燕飞,眼底充斥着疯狂的嫉妒。   记忆中的二丫皮肤黝黑、粗糙,身形干瘦,整个人都是唯唯诺诺,木讷软弱。   与眼前这个肌肤白皙、相貌清丽的少女,简直是天差地别。   李招娣只能从对方的那双熟悉的眼睛以及轮廓,确定这的确是她自小看着长大的那个李二丫。   李二丫没有名字,爹自小就是赔钱货、死丫头地叫她,外人全都叫她李二丫,叫着叫着,李二丫就仿佛成了她的名字。   曾雅又把玩了一下手上的那个香熏球,淡淡一笑,也看向了顾燕飞,“顾二姑娘,你们认识?”   说着,曾雅了然的目光又回到了李招娣的脸上,清晰地看到对方眼底的浓得快要溢出来的嫉妒。   曾雅在笑,眼底却毫无笑意。   她是世家女。   他们曾氏是徐州的大姓。   这一回,她费了不少的心思,在家族中打败了几个姐妹和堂姐妹,才得了随父兄一起来京城的机会,目的就是为了成为大皇子妃,将来可以扶摇直上成为皇后,从此一跃到众人之上。   谁想竟然被这个从乡下来的不要脸的野丫头抢得先机!   “俺……我……”李招娣两眼充血,嫉妒得简直要疯了。   先是顾云嫆,再是李二丫。   这两个人明明都是她的妹妹,却都过上了与她截然不同的生活,她们活在天上,而唯有她沉沦在泥潭里。   嫉妒、怨恨、不甘等等的情绪宛如一张天罗地网,将她紧紧地网住。   为什么当年被换走的不是她?!   为什么一个唯唯诺诺、软弱无能的小丫头也能变得这般富贵!   富贵养人。李招娣算是彻底明白这四个字的涵义了,满嘴的苦涩。   恍惚间,她听到曾雅温柔的声音钻入耳中,似近还远:“招娣,你认识顾二姑娘?”   “顾二姑娘可是顾府的二姑娘……刚刚皇上和凤阳大长公主亲自为她主持笄礼。”   这一字字一句句像是毒刺般狠狠地扎在她心头,她的眼睛更红了。   嫉妒的情绪几乎将她淹没,李招娣想也不想地说道:“这是我的妹妹。”   她死死地盯着顾燕飞,灼热的视线恨不得在她脸上烧出两个洞来,情不自禁地朝她走近了一步,唤道:“二丫!” 第327章   周遭的众人一时哗然,面面相觑。   这到底怎么回事?!   曾家的一个媳妇子居然跳出来,口口声声地说顾家二姑娘是她的妹妹!   这未免也太荒谬了!   曾雅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幕,随手将手里的那个香熏球收入袖中,下巴微扬,用一种鄙夷的目光俯视着坐在长椅上的顾燕飞。   她曾经见过顾燕飞,在徐州淮北,就在两年前。   一次,她与家中几个妹妹一起去了乡下的庄子小住、游玩,她的三妹差点被毒蛇给咬了,是一个干瘦的小丫头突然出手,一棍子打死了那条毒蛇,还拎走了那条死蛇,说是要做烤蛇肉吃。   两年了,曾雅本来早就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再说了,顾燕飞现在的样子与两年前淮北的哪个她差别太大了,就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   所以,曾雅起初没有认出她,还是前不久她和几个闺中密友去踏青,偶然在山上又遇到了蛇,与手帕交说起这件往事时,才想了起来。   一开始,曾雅也不敢确定,总怀疑她是不是认错了。   为此,她还特意打听了一下,这才知道顾燕飞来历不明,顾家对外只是声称她们家二姑娘从前养在了乡下老家云云,可见顾燕飞的过去必然有见不得人的地方。   曾雅心里隐隐就有了猜测——   顾燕飞就是淮北乡野的那个野丫头!   一个卑贱无比的野丫头一转身竟然要当大皇子妃,简直可笑!   曾雅心中嘲讽,脸上却做出难以置信的表情,自言自语道:“妹妹?这怎么可能呢!”   曾雅蹙了蹙眉头,对着李招娣喝斥道:“你胡说什么!顾二姑娘可是堂堂金吾卫顾千户的妹妹,怎么会是你妹妹!”   她的声音温和又不失严厉。   李招娣吓了一跳,蜡黄的脸涨得通红,她生怕曾雅生气,连忙指着长椅上的顾燕飞解释道:“大姑娘,她真是奴婢的妹妹李二丫。”   她的眸光闪烁不已,心中各种念头交错而过,混乱如麻。   最后,她狠狠地一咬牙,汹涌的恶意瞬间压过了一切。   她毅然道:“二丫与奴婢从小一起在淮北长大的,家里还给她订了亲,可她去年突然就不见了。今天以前,奴婢还以为她是被人牙子给拐走了……或者,遭遇了什么不测。”   说着说着,李招娣的眼眶中含满了泪水,朝顾燕飞走近了一步,哀哀戚戚道:“二丫,你好好的,怎么不让人捎个信回来?爹和祖母都很担心你,祖母还大病了一场。”   李招娣一副好姐姐的样子,面上既担心、心痛,而又委屈。   李招娣感觉喉头像是堵了什么东西似的,眼角缓缓淌下两行泪来,心底的妒火灼烧着她。   比起她真正的妹妹顾云嫆,其实,她心里更嫉妒的人是和她一起长大的李二丫。   从前的李二丫在家里是那么卑微,每天鸡鸣而起,夜半才歇,忙得像个陀螺似的,吃不饱穿不暖;爹不喜二丫,所以她无论做什么,都是错的,三天两头地被爹打骂;自己和弟弟要是犯了什么错,只要说是二丫干的,祖母和爹就会狠狠教训二丫一顿……   二丫就是家中谁都可以呼喝使唤、谁都可以踩上一脚的,是地上的尘埃。   而现在,一切都变了!   李招娣来京城后,曾经打听过二丫现在的消息,知道她现在是顾家的二姑娘,就算顾家如今失去了爵位,但也仍是高门大户,她可以穿金戴银,可以与这些京城显贵往来。   她还有了一个新的名字——顾燕飞;而自己却叫招娣这种粗俗的名字。   她飞到云端,成了人人艳羡的贵人;而自己却成了人人可怜的寡妇。   她与二丫的命运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只是想想,李招娣就觉得心口堵得更难受了。   不该是这样的,她们都是在淮北长大的人,都是一家子的姐妹,凭什么只有她沉沦在泥潭里,被人呼来喝去,被人轻贱。   那个卑微的二丫怎么可以过得比她好……不,不该是这样的!   二丫应该过得比自己更槽糕才对!   李招娣与曾雅说话时并没有刻意压低音量,周围那些离得近的人全都听得清清楚楚。   顾燕飞本就是今天万众瞩目的焦点,一时间,愈来愈多的视线朝她涌了过来,每个人的神情都是惊疑不定。   顾二姑娘早就在淮北定了亲?!   这个媳妇子打扮的下人,是她的姐姐?   这怎么可能呢!   众人都觉得难以置信,眼神变得微妙而又复杂,似是带了尖刺般落在顾燕飞身上。   如果这一切是真的,那么今天皇帝亲自为顾燕飞主持笄礼的事,可就成了一场笑话了!   皇帝今天有多高兴,等知道真相后,恐怕就会有多么雷霆震怒!   众人震惊得久久不能言语,湖边一时肃静,连风声似乎都停止了,周围静得出奇。   顾燕飞挑了一下柳眉,表情平静地来回看了看李招娣与曾雅,唇角甚至似笑非笑地扬了起来。   曾雅死死地盯着顾燕飞。   她以为会从对方的脸上看到震惊和难堪,然而,顾燕飞反而在笑,笑容中隐隐透出了一丝丝的兴味盎然。   “这是哪家的下人在这里大放厥词?”顾云真温婉的声音打破了这短暂的沉寂。   顾云真提着裙裾,步履匆匆地走了过来,呼吸因为小跑略有急促,可眼睛却分外的明亮,也分外的坚定。   她秀丽的小脸上满是怒意,目光落在李招娣的脸上,试图从她的五官中寻找与顾云嫆相似的地方。   心头虽乱,但顾云真面上不显,义正言辞地对着李招娣喝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你又是什么东西,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胆敢在这里哭哭啼啼,胡言乱语,简直没有规矩,不懂礼数!”   顾云真这番话不仅仅是骂李招娣,等于是把曾家人也一起骂了进去。   与韦娇娘她们不一样,顾云真说话的语调很温柔,很文雅,也很克制,却又一点也不给曾雅留情面。   “到底是哪户人家这么没体统,把这种没规矩、没眼色的下人带到御前来,就不怕君前失仪吗?!”顾云真口口声声地问着,目光却是准确地落在了曾雅的脸上。   “……”曾雅气极,额角浮起几根青筋。   她若是直接说李招娣是她家的下人,就等于承认了他们曾家没个体统!   李招娣今日之举也确实有失体统,别家的下人敢当着这么多贵人的面如此大放厥词,早就被主家责打,在他们曾家,这种下人只会被拖下去生生打死,一张草席草草裹了尸身丢去乱葬岗。   顾云真不过是寥寥数语就把自己给架了上去,奴婢做的事,也代表着主家的颜面,今天自己要是没什么表示,往后其他人就该质疑他们曾家的礼数了。   区区一个李招娣,自然比不上曾家的颜面!   “招娣,休要胡言!”曾雅的声音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下颚的线条绷得紧紧,“跪下!”   她的语气中多了几分严厉,眼里更是闪着凛冽之气。   李招娣身子一缩,重重地咬着下唇,几乎咬出血来。   她忍不住怯怯地环视众人,周围这些锦衣华服的公子、姑娘全都用一种高高在上的眼神看着自己,带着鄙夷和轻蔑。   没有一丝的同情与怜悯,更不会有人为她求情。   李招娣的目光最后落在了顾燕飞的脸上,把最后一丝希望投诸在了她身上。   然而,顾燕飞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眼神淡漠得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   李招娣感觉心口被一块巨石压得喘不过气来,她提着裙裾,极其艰难地屈膝跪了下去。   她并非第一次下跪,像她这样的身份,过去也不知道跪过多少人,下跪根本也不算什么,可她还从来没想像今天跪得这般艰难过。   让她感觉,她跪的不是曾雅,而是顾燕飞。   这一瞬,李招娣的脑海中想起了小时候二丫卑躬屈膝地跪在地上被爹抽打的那一幕……宛如昨日。   李招娣垂下了头,心口一股邪火灼灼燃烧着,那半垂的眼睫下,眼眸赤红一片,其中藏着浓烈的恨意和妒火。   凭什么!那个谁都可以踩一脚的二丫凭什么受她这一跪!   “这位是曾姑娘吧。”顾云真明知故问地看着曾雅叹道。   她还不解气,微微一笑,不咸不淡地又道:“原来这是贵府的下人啊。”   “曾姑娘,这不会是你贴身服侍的奴婢吧?”   不待对方回答,顾云真就自顾自地往下说:“曾姑娘,心慈是好事,可这过分的心慈手软,连奴婢也管教不好,指不定哪日就给贵府招来大祸!”   顾云真站得笔直,犹如一丛空谷幽兰,声音不轻不重,却让周围的那些公子姑娘都能恰好听到。   温婉的嗓音别有一股外柔内刚的力量。   曾雅的脸上火辣辣的,胸膛微微起伏着。   这一瞬,她感觉周围所有人似乎都在看着自己,他们的目光像刀子似的扎在她脸上,似揣测,似嘲讽,似狐疑,似质疑……   对于曾雅来说,这些目光比韦娇娘粗鲁的斥骂声还令她难受。   曾雅的眼神中掠过一道阴鸷的光芒。   从前这位顾大姑娘不显山不露水的,总是温温柔柔,自己只知顾家有二姑娘和三姑娘,倒是轻忽这位大姑娘了。   曾雅在最初的混乱后,很快就冷静了下来。   她露出懊恼的表情,咬了咬下唇,歉然道:“顾大姑娘,我已经让招娣下跪给你们认错了,你们若还觉得不够,我再罚她掌嘴可好?”   她一副温婉而又隐忍的做派,把问题反抛给了顾云真,把自己摆在了弱势。   话说到了这份上,若顾云真还不肯罢休,那就是顾云真非要罚李招娣,是顾云真咄咄逼人,得理不饶人。   尤其这里可是皇家行宫,那么多双眼睛都看着呢。   跪在地上的李招娣吓到了,脸色泛白,惶惶不安。   她虽然进曾府不久,却也知道曾府规矩森严,曾有下人犯了规矩,被重重地掌掴了五十下,被打得鼻青脸肿,甚至还被打掉了一颗牙。   李招娣害怕地说道:“姑娘饶命,奴婢没有撒谎……”   “啪!”   一个青衣丫鬟大步上前,重重地一掌甩在了李招娣的脸上,也打掉了她剩下没说完的话。   李招娣的脸上迅速浮起一个鲜红的掌印,脸颊也肿了起来。   李招娣懵了。   曾雅简直要疯了,对着韦娇娘脱口斥道:“韦娇娘,你怎么打人?!”   刚刚那个掌掴李招娣的青衣丫鬟正是韦娇娘的丫鬟。   “哈!”韦娇娘发出一阵轻蔑的嗤笑,反问道,“曾姑娘,不是你让我们打的吗?!”   “……”曾雅一时哑口无言,脸色中透着一抹青色,差点没丢掉手里的团扇。   人与人所处的位置不同,能做的事自然也不同,顾云真家里只有寡母,她不可以咄咄逼人,但韦娇娘可以。   韦娇娘下巴微抬,似笑非笑地望着曾雅,一脸的有恃无恐。   不过是一个曾家的下人而已,又出言无状,她打了就打了,还能怎么样!   厉害了!路芩差点没笑出来,按捺着给韦娇娘鼓掌的冲动。   李招娣捂着红肿的脸,发丝凌乱,讷讷道:“奴婢真的……”   那青衣丫鬟高高地抬起了手,李招娣立刻闭上了嘴,身子就控制不住地瑟瑟发起抖来。   韦娇娘呵呵笑了声,顾云真似笑非笑地盯着曾雅。   周围所有人的目光全都盯着曾雅。   曾雅心里五味杂陈,各种滋味混在一起,滚了又滚,衡量着利害,好一会儿,她咬牙道:“招娣,你退下吧。”   李招娣不想退下,她还有很多话想说,恨不得让这里的人都知道二丫那段不堪的过去。   可是……   她怯怯地又朝那青衣丫鬟看了一眼,身子又抖了抖,只觉得左脸被打得又麻又疼,口中一片咸腥味。   她若是再说下去,也只会再挨巴掌而已,曾雅根本就保不住她。   李招娣捂着脸站起身来,垂着头,默默地走了。   走出几丈外,李招娣忍不住就回头朝坐在长椅上的顾燕飞望了一眼,眼神怨毒。   曾雅也同样在看顾燕飞,纤细的食指在团扇的扇柄上反复摩挲着。   顾燕飞的面容依然很平静,从李招娣出现的那一刻开始,她就不曾失态过,一直是这副样子,云淡风轻,透着一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从容镇定,让人看不透,摸不透。   李招娣被曾家的婆子推了一把,不敢再停留,赶紧走了。   其他人根本就不在意李招娣的去或留,他们的注意力都投在了顾燕飞与曾雅身上。   曾雅暗暗地咬了咬牙齿,眼眸阴晴不定,客客气气地对顾燕飞说道:“顾二姑娘,都是我家的下人无礼了。”   旁边的唐瑾云以及其他几个世家女全都表情复杂地盯着曾雅,目光灼灼。   她们都很想问曾雅,她家这个叫招娣的下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从今天皇帝的态度看,顾燕飞十有八九会有是大皇子妃了,想必是等顾策翻案后,皇帝就会风风光光地给大皇子与顾燕飞赐婚。   刚刚曾家那个媳妇子说顾燕飞是她妹妹,而且早就定了亲,这是真的吗?   众人窸窸窣窣地骚动了起来,面面相觑。   对在场所有人来说,顾家这位二姑娘来历成迷,也就是去年下半年才刚刚出现在京城。   从她回京后,她的人生便是风光无限,连未来的康王妃顾云嫆的风头也被她压了过去。   在到京城前,她的一切没有人知道,她过去十四年的人生就是一个谜团,仿佛这个人是凭空生出来的一般。   难免让人觉得这背后有什么蹊跷。   倘若,刚刚那个曾家下人说的是真的……   唐瑾云等姑娘们的心底浮现了一丝希望,静观其变。 第328章   曾雅飞快地调整着自己的情绪,接着道:“这媳妇子是我来京城后新买的奴婢,本来也是看她一个妇道人家年纪轻轻守了寡,孤苦伶仃,实在可怜,才买的,谁想她竟然……哎!”   曾雅轻轻地叹了口气,眸色微凝,深深如夜。   她认出顾燕飞后,原本考虑派亲信回淮北老家调查一番的,不想,不等她说服父兄,她竟然在万草堂外偶遇了李招娣。   约莫老天爷是站在她这边的,她本来是打算去万草堂偶遇顾云嫆的,却反而遇到了李招娣,当时李招娣撞倒了一个碰瓷的老妇,那老妇让她赔药钱,李招娣就说她是顾云嫆的姐姐。   曾雅就当了一回好人,让管事嬷嬷帮李招娣给了银子,又找李招娣套了话。不过是放了点饵,李招娣就自己跑来找活了。   像李招娣这种人想要拿捏她,利用她,再简单不过了。   是老天爷把机会送到了她手里!想着,曾雅的心跳怦怦加快,温温柔柔地又道:“都是我的不是。”   虽然今天有些事超出她的预料,但幸好,大体是没出错。   曾雅的心跳更快了,目光再一次瞥向了湖面上的木桥方向。   春风习习,湖面随风泛起圈圈涟漪,水光潋滟,湖边的柳树偶尔飘下几片柳叶,或落在碧绿葳蕤的草地上,或漂浮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   一袭月白色胡服的楚翊信步从湖面的木桥上走了下来,优雅闲适,笑容清浅。   他的右边,康王楚佑与他并肩而行,叔侄俩互不搭理,仿佛陌生人一般。   后方还跟着七八个形貌各异的年轻公子,说说笑笑,眉飞色舞。   一行公子哥才刚下桥,桥的另一头忽然传来一个高亢激动的男音:“阿慎,显哥……你们等等我!”   一个着湖蓝胡服的公子高喊着从后方追了过来,跑得气喘吁吁。   好几位公子回头望去,惊喜地看着来人道:“楚嘉,你怎么才来啊?”   “我已经是快马加鞭了。”楚嘉粗粗地解释了一句,就笑容满面地给最前面的楚翊与楚佑行了礼,这才熟稔地与其他宗室公子们寒暄起来。   “阿慎,”楚嘉嬉皮笑脸地朝一个圆脸的青衣公子推了一把,“我刚叫你怎么不理我?”   楚慎被堂哥推得踉跄了一步,圆脸上露出有些憨的笑容,摸了摸鼻子,“嘉堂哥。”   “哈哈!楚嘉,你还不知道吧?”另一个着黎色直裰的方脸公子笑呵呵地抢着道,调侃地咧嘴笑了,“楚慎他在想他未来媳妇呢。”   楚嘉惊讶地问:“阿慎,你定亲了?”   “没呢。”方脸公子乐不可支地说道,“这小子瞧上了杜家大姑娘,但他母妃不同意,方才这小子大着胆子求了皇上……”   “我也没想到这小子如今的胆竟然这么肥,从前他母妃说一,他都不敢说二,这还真是儿大不由娘啊。”另一个浓眉大眼的玄衣公子唏嘘道,“也不知道什么样的姑娘会看上你这傻小子?”   “阿慎这小子一向喜欢美人,肯定是个美人。”楚嘉笑嘻嘻地说道。   “说得是。”   “这小子肤浅得很,不喜欢才女,只喜欢美人。”   “阿慎,你自己说,她漂不漂亮?”   这些公子哥有说有笑地调侃着楚慎,你一句、我一句地说个不停,直把楚慎说得满脸通红。   楚慎面露赧然之色,讷讷道:“我觉得她挺漂亮的。”   “呦,这就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吧!”楚嘉涎皮赖脸地起哄道,轻佻地挤眉弄眼,又笑嘻嘻地与楚佑搭话套近乎,“康王叔,您说是不是?”   楚嘉想着康王婚期将近,想来人逢喜事精神爽,这才调侃了一句。   可是,楚佑面沉如水,瞥向楚嘉的眼神阴沉沉的,看得楚嘉心里咯噔一下。   一旁的楚慎差点没被口水呛到,表情纠结。   芦苇胡同的顾宅被锦衣卫封了,连带康王与顾云嫆的亲事也耽搁了,康王正在气头上呢,楚嘉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也是,楚嘉昨天刚从他青州外祖父家回来,估计还不知道这几天京城暗潮汹涌。   另一个公子哥也是暗道不妙,赶紧插科打诨地把话题又绕回到了楚慎身上:“阿慎的心上人在哪?”   “杜大姑娘好像个头不高。”   “是不是在那边……”   说话间,好几个公子哥都朝湖边的人群望了过去,翘首引颈地张望着。   “那个站在柳树边的紫衣姑娘是不是杜……”楚嘉指着湖边柳树下一个娇小玲珑的紫衣姑娘,不太确定地说道,“咦?他们这么多人围在一起是在干什么?”   “会不会在比赛?”   “我看不像。”   他们很快就察觉出湖边那群人的气氛不太对,似乎有些僵,似乎是两拨姑娘彼此对峙。   哪怕站在他们的位置,根本就听不到湖边的声音,但也能从对峙的双方感觉到她们之间的那种不友善的气氛。   “那些姑娘家不会是在吵架吧。”不知道谁轻声嘀咕了一句。   “这是娇娘吧。”楚嘉眯眼望着七八丈外坐在长椅上的韦娇娘,笑道,“没错了,她肯定又和那些世家女吵起来了吧。”   楚慎、楚嘉等这些宗室王亲家的公子们也都和韦娇娘、路芩她们挺熟的,都是自小认识的,大家经常一起打马球、打猎什么的。   他们也知道,韦娇娘他们素来和那些世家女不和,但凡遇上,没说上几句,总能杠起来。   “娇娘这火爆脾气就是像她祖母,喜憎分明。”楚慎“噗嗤”地笑了出来,“干脆我们不去投壶了,叫上她一起去跑马得了,跑上两圈,什么火气都没了。”   “走,我们过去看看。”楚嘉扯着嗓门把众人都招呼上了,三步并做两步地往湖畔的韦娇娘那边走去,颇有几分唯恐天下不乱的架势。   与其说他要去劝架,不如说他在招呼大家一起过去看热闹。   一众公子哥走近后,就发现这里的气氛相当古怪。   围在外围的那些公子姑娘们交头接耳地议论纷纷,隐约可以听到一个姑娘难以置信地说道:“顾二姑娘真的订过亲?”   “不知道啊,我没听说过。”另一个姑娘不太确定地低声道,“会不会是那个叫什么招娣的在胡说八道?”   “她们瞧着不像姐妹啊,长得一点也不像。”   “可我看那个招娣说得像模像样的,不像得了癔症啊。”   “……”   各种关于顾燕飞的揣测声与议论声此起彼伏,隐隐约约地随风送入楚嘉、楚慎等人的耳中。   他们全都下意识地去看楚翊。   楚翊面不改色,不疾不徐地继续往前走着。   他遥遥地望着人群中心的顾燕飞,目光落在她鬓发间插的那支华丽精致的发钗上,眉眼含笑,耳边响了安乐炫耀的声音:   “大皇兄,燕飞姐姐戴那支凤凰发钗可好看了……这就叫相得益彰!”   “那支发钗是我挑的,我就知道它适合燕飞姐姐,我真是有眼光!”   安乐那丫头确实挺有眼光的。楚翊唇角翘了翘,目光从那支发钗渐渐下移,从少女饱满的额头,到她熠熠生辉的眸子,到她小巧秀气的鼻子,再到饱满优美的樱唇。   很漂亮!   楚慎拉了下楚嘉的袖子,用眼神问他,大皇子刚才到底听到没?   他怎么知道!楚嘉耸耸肩,赶紧追了上去。   这时,湖边的众人也注意到了楚翊、楚佑这一行人来了,纷纷地转身见礼:   “见过大皇子殿下,见过康王。”   他来了啊。顾燕飞听到声响,立刻闻声朝楚翊的方向望去,鬓角的那串长长的珍珠流苏摇晃生辉,映照着她的瞳孔流光溢彩,柔美娇媚。   两人定定地对视,情不自禁地一笑,笑容明丽缱绻。   连周围的空气似乎都随着两人目光对视多了几分说不出的甜意。   就算顾燕飞没问,也从楚翊此刻那灼灼的眸光看出来了,他喜欢她现在的样子,没白费她戴着这支沉甸甸的发钗走了这么一大圈。   顾燕飞唇畔的笑涡更深,笑靥娇艳鲜妍。   曾雅死死地盯着顾燕飞唇畔的那抹笑,一双眼睛异常的漆黑深沉。   她优雅地屈膝福了福,正色道:“顾二姑娘,我固然有不是,可你也不该……”   她幽幽地叹了口气,抿了抿唇,似是欲言又止,犹豫了一番后,才接着道:“还望姑娘听我一句劝,事实终究是事实,即便瞒得了一时,也瞒不了一世。”   “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你想寻门好亲事,是人之常情,但是,一旦涉及皇家,那可就是欺君之罪。”   曾雅面露不忍之色,这一番话说得委婉含蓄,点到为止,没有把话说得过分露骨,却又昭然若揭。   又来了!这些自命不凡的世家女又开始弯弯绕绕!!韦娇娘嘴角抽了抽,毫不掩饰脸上的不喜。   韦娇娘能听得出曾雅的语外之音,其他人也能听得出来,曾雅分明是在说顾燕飞为了嫁给大皇子,瞒下了她过去曾经定亲的事,直指顾燕飞犯了欺君之罪!   这要是没凭没据,曾雅应该也不敢空口指摘顾燕飞吧?!   一时间,倒吸冷气的声音此起彼伏,却没有一人开口说话。   众人的神情变得很古怪,一道道目光都朝不远处的楚翊那边瞟去,心想:大皇子也不知道听到没。   若是顾燕飞真的曾经定过亲,那么大皇子又会作何反应呢?   现在这件事已经闹得大家都知道了,是真是假,都得有个说法,不是大皇子一句话可以轻轻揭过的了。   否则,皇家的威仪何在!   在这种紧绷的气氛中,顾燕飞却笑了出来。   “呵。”顾燕飞莞尔一笑,仿佛是看了一出精彩绝伦的好戏,笑容意犹未尽。   那清澈睿智的目光直视着曾雅的印堂,仿佛能看透人所思所想,又仿佛能参透世间因果。   她淡淡道:“曾姑娘是疯魔了吧。”   顾燕飞唇角含笑,说得很平静,却又是一本正经的样子。   “……”曾雅莫名地心尖一颤。   一阵凉风忽然自湖面刮起。   阳光透过柳树的枝叶,照在曾雅的脸上、身上,投下斑驳凌乱的光影,风一吹,光影浮动,影影绰绰,仿佛有什么阴影在她脸上飘过,又似什么东西要从她的皮肤下破体而出……   气氛陡然间变得阴冷,似乎从春日倒回至寒冬,连风中似乎都多了一丝寒意,阴森森的,连周围的阳光好像都没那么明媚了。   那些窃窃私语的人全都惊了一跳,齐齐地噤了声,周围一片死寂。   众人只觉得汗毛一点点地倒竖了起来。   众所周知,顾二姑娘那可是道门高人,法力无边,她既然声称曾雅疯魔了,莫不是从曾雅身上看出了什么?   他们看不到,唯有顾二姑娘可以看到的的东西?   听说,辅佐太祖皇帝的天罡真人就有一双可以看破阴阳、窥探天机的“神眼”,不仅慧眼识英雄地投效了太祖皇帝,还识破、化解了许多针对太祖的阴毒术法。   难道顾二姑娘也有一双“神眼”?   路芩忍不住扯了扯顾燕飞的袖口,问道:“燕飞,曾雅是怎么了?”   自打华家的事,路芩对这些道门的事起了敬畏之心。   此时,听顾燕飞这么一说,她越看曾雅越觉得对方不太对劲。   曾家是世家,他们这些个高门世家素来最讲究规矩、礼数。   今天曾雅的举止处处透着古怪,莫名其妙地带了一个连规矩也没教好的下人过来皇家行宫,还由得下人在这里胡言乱语,哭哭啼啼地闹了一通,现在回想起来实在是不正常。   要么曾雅是故意寻衅,要么就是她疯魔了?   其他人也大都和路芩想到一块去了,艰难地咽了咽唾沫。   所以——   “难道真是疯魔了?”唐瑾云讷讷地把众人心底的疑问问出了口。   她的声音其实很轻,可是在一片寂静的氛围中显得十分清晰。   话音落下后,周围更安静了,不少人都敛息屏气。   这下,所有人都忘了方才李招娣的事,注意力都转到了“疯魔”这个问题上。   所有的目光全都集中在了曾雅身上,带着几分惧怕,几分惊愕,以及几分嫌恶。   回过神来的唐瑾云避之唯恐不及地往后退了几步,生怕沾染上什么脏东西。   曾雅感觉众人的目光像是无数根针般扎在她身上,愤恨地看向了顾燕飞,勉强维持着她娴雅的仪态,但声音已经冷了下来,道:“顾二姑娘,错了便是错了,你这般往我身上泼脏水,未免欺人太甚!”   说到最后一句时,她语气如冰,觉得顾燕飞简直昏招频出。   可笑,真是可笑!顾燕飞以为她倒打自己一耙,就可以遮掩她的过去吗?!   “疯魔的人怎么会承认自己疯魔!”韦娇娘双臂抱胸,悠然地看着面色铁青的曾雅,唏嘘道,“我曾经听我娘说过曾越的事,曾越就是疯魔了吧……”   曾越也算一个传奇人物了,卒于十五年前。他原本资质平平,二十岁了连四书五经都不曾通读,可是在他二十一岁那年落水被救起后,突然就如醍醐灌顶般开窍了,变得出口成诗,短短数月内,就做出几首堪称绝世佳作的诗词,像《静夜思》、《侠客行》、《春夜喜雨》等等,被那些文人墨士所称颂。   后来,他又口口声声地说他会造火药和大炮,结果反而把屋子给炸了,家中一个下人因此受伤,一条腿被炸飞的铁片割断了,可曾越却声称断腿可以接。   各种疯言疯语的话匪夷所思。   曾越的家人又劝,又罚,也徒劳无功,只能请来了道士上门,道士说,曾越落水时被邪祟缠身,已经不是曾越了,所以举止才会与从前大相径庭。   曾越坚决不承认,说那个道士是坑蒙拐骗的骗子,最后被道士做法用火活活烧死了,死状相当惨烈。   他死时才二十五岁。   在场不少人都读过曾越的诗,也听家人或者先生提起过曾越的事迹,此时他们再看曾雅,只觉毛骨悚然。   “曾越?”樊慕双眨了眨眼,若有所思地说道,“我记得,他是不是曾家先祖?”   “难道说……”疯魔还会传给后代?   哪怕后面的话樊慕双没说出口,旁边的大部分人也都想到这个方向去了,看着曾雅的眼神近乎恐惧。   他们原本还只是信了四五分,现在却有七八分了。   难道当年那个附身在曾越身上的邪祟还没走,现在又……   曾雅的脸色发白,连捏着团扇扇柄的指尖都开始泛白。   温婉镇定的外表出现了一丝裂痕。   她咬着牙,一字一句地正色道:“我没有疯魔!”   她只觉得脚底发凉,心底急速地蔓延起恐惧的情绪,交织成一张密密实实的大网将她网住。   她原来坚信众人不会信顾燕飞的胡言乱语,直到现在她才意识到她轻忽了顾燕飞,顾燕飞不仅是顾家二姑娘,是大皇子的心上人,她还精通玄门术法,连上清真人都不是她的对手。   顾燕飞的话本身就有其威信。   这一瞬,曾雅忽然就感受到了何为墙倒众人推。   她怕了,怕别人不信她,怕别人都信了顾燕飞!   那么,她就变成“疯魔”了。   曾雅越来越不安,想让唐瑾云帮她说话,转头时,才发现唐瑾云不知何时不见了。   不仅是唐瑾云,她身边的其他几个闺中密友也都不约而同地往后退去,眼中的提防与嫌恶浓得溢了出来。   她的周围一下子出现了一片空地,像是有一面看不见的墙壁把她和周围的人隔绝了开来。   韦娇娘心念一动,眼珠子滴溜溜一转,瞳孔亮晶晶的,叹道:“哎,这年纪轻轻的,真是可怜。燕飞,她是不是跟她家先祖曾越一样?”   “肯定是。”路芩抢着道。   “也非她所愿。”顾燕飞一脸唏嘘地看着曾雅,“她是疯魔了,脑子错乱了,才会张冠李戴地把未来康王妃的亲姐带到我这里来了!”   “不,我没有!”曾雅更激动了,高亢尖锐的声音略有几分破音。   情绪激动之下,形容便显得有些狼狈,身上再不复平日里的温柔娴雅。   然而,顾燕飞没理会她,反而将脸往右转了些许,朝不远处渐行渐近的楚佑瞟去,似笑非笑地问道:“王爷,我说得对吗?” 第329章   “……”三四丈开外的楚佑停下了脚步,眼眸瞬间变得幽深如墨,暗黑无光。   他静静地直视着顾燕飞的眼睛,两人四目相接。   楚佑负手而立地站在一棵柳树边,顾燕飞依然坐在湖边的长椅上,静峙不动。   少女有一双似乎能看透一切的清亮眼眸,就仿佛任何的谋算、任何的心计都逃不过对方的眼睛。   楚佑的脸上没露出分毫的异色,始终是面无表情的样子,让人看不出喜怒。   看似淡漠的外表下,心思转得飞快:这件事事关重大,他没有跟任何人提过。   至于方明风,他虽然蠢,但也不至于在这个关头随便乱说。   顾燕飞不可能知道的……   凝视了顾燕飞片刻,楚佑从容地随手掸去了肩头的一片柳叶,“本王不懂顾二姑娘是什么意思。”   楚佑说他不懂,可围观的其他人已经忍不住发散起思维。   未来康王妃的亲姐?!   未来的康王妃是顾家三姑娘顾云嫆,那岂不是说,方才那个叫招娣的媳妇子是顾云嫆的姐姐?   真的假的?!   这还真是一出精彩绝伦的大戏啊!   那些宗室公子们兴致勃勃地交换着眼神,好奇曾家那个媳妇子到底是什么来历。   “这么说来……”顾燕飞的唇角翘得更高了,“那个李招娣与王爷未来的王妃没有一点关系了?”   她抬手朝李招娣离开的方向指了指,唇畔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似在挑衅着他。   “王爷,你确定吗?”   “……”楚佑的眉尾抽动了一下。   两人静静地对视着,似在进行着一场无声的对决。   随着沉默的蔓延,空气有种令人窒息的凝重,久久都没有人说话,仿佛时间静止了一般。   楚佑暗暗地咬了咬后槽牙,眼底闪过挣扎之色。   这些天,楚佑殚精竭虑,想尽了办法要救顾云嫆,甚至还为此亲自去了北镇抚司好几次,威逼利诱。何烈终于允他探监,他这才见到了顾云嫆。   当时顾云嫆被关在诏狱已经足足有五天了,整个人消瘦了一大圈,眼下一片青影,形容很憔悴,让楚佑心如刀割。   他的嫆儿这辈子何曾受过这样的罪!   可即便如此,她还是出言安慰自己:“王爷,我没事的,我问心无愧,王爷千万不要为了我涉险。”   她体贴倍至的言语犹在耳边,楚佑的胸膛一片火热。   为了顾云嫆,楚佑一次又一次向皇帝低了头,一退再退地提出了很多让步,他甚至许诺在大婚后,就带着顾云嫆一起去封地,再也不回京。   对他来说,这个抉择相当艰难。   皇位曾经是他过去二十年为之奋斗的目标,自小,先帝就告诉他,这皇位是属于他的。为此先帝苦苦地布局了二十年。   如果先帝能再活上三五年,如果楚翊死在了越国,或许就是另一番局面了……   可先帝去得太突然了,今上身为太子,理所当然地在先帝驾崩后登基了。   过去这一年,楚佑一直没有放弃过,自认还能再争上一争,但现在,为了顾云嫆,他决心放弃了,然而,皇帝还是没答应。   楚佑当然不想与李招娣那等卑贱之人沾染上任何关系,可是为了他的嫆儿……   他没有别的选择了。   楚佑死死地攥紧了拳头,无比艰难地说道:“那是嫆儿的姐姐。”   此言一出,曾雅脸上的血色急速褪去,变成一片惨白,双腿犹如万斤之重。   康王的这个答案无异于佐证了顾燕飞的话,曾雅控制不住地轻颤了起来。   “曾姑娘,”顾燕飞清冷的目光从楚佑的脸上转向了曾雅,惋惜地叹道,“你果然是‘疯魔’了。”   “不,我没有!”曾雅厉声道,声音更尖利了。   她那惶惶的神情让她的话变得没什么信服力。   又是一阵风轻轻吹拂,湖畔那些长长的柳枝摇曳,几片柳叶凌乱地飞舞在风中。   周围其他人的心情已经出离震惊了,唯有楚翊气定神闲。   楚翊轻轻地摇着手里的折扇,眉眼含笑,那幽深如海的眸子看着顾燕飞时透着无尽的温柔,眉目间尽是化不开的缱绻。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人群中,有人轻声嘀咕了一句。   刚才,那叫招娣的媳妇子口口声声地称顾二姑娘是她的妹妹李二丫时,他们多少都有些半信半疑。   可现在,峰回路转,康王竟然亲口承认李招娣是顾家三姑娘顾云嫆的姐姐。   对于那位顾三姑娘,在场的这些贵女都十分熟悉,琴棋书画等各方面都是京城闺秀中的翘楚,且交游广阔,与长清郡主、雅安县主等贵女相交甚笃,是京中的风云人物,去岁更是蒙太后赐婚,成了未来的康王妃。   只是,谁也不知道顾云嫆为什么突然就从长房嫡女变成了二房的女儿。   在大户人家,过继儿女什么的,也不是什么稀罕事,顾家自己不说,也就没有人追根究底,说穿了,这是别人家的事。   可现在,康王竟然说顾云嫆的姐姐是曾家的一个奴婢。   这种事简直闻所未闻,比那些戏本子里的桥段还离奇,还令人震惊!   众人不由哗然,却也没人敢当面质问楚佑,齐齐地望着他,想看看他会不会再说些什么。   但是,楚佑脸色铁青地抿着薄唇,一言不发。   他的沉默就是一种肯定,代表他方才的话不是玩笑,是事实。   所有人都傻了眼,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一个圆脸姑娘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忍不住问道:“刚刚那个曾家下人说她妹妹是李二丫,那么顾家三姑娘到底是姓顾,还是姓李?”   “顾三姑娘是李二丫?”一个年轻的公子不太确定地说道。   也就是说,顾云嫆其实不姓顾,而是姓李?   未来的康王妃变成了一个奴婢的妹妹,岂不是代表堂堂康王要娶一个家生子为正妃?   这未免也太荒谬了!   众人看着康王的眼神变得很微妙,再也没人关注曾雅是否疯魔。   顾燕飞微微一笑,问道:“王爷,康王妃的姐姐在别人家里当下人合适吗?”   她在“姐姐”两个字上加重音量,以一声幽幽的叹息作为收尾。   她用的疑问的口吻,面上却是不敢苟同地摇了摇头。   楚佑的身子骤然绷紧,缓缓地看向了曾雅,面色阴沉,如剑芒般的眼神宛如盯上了猎物的雄鹰般。   气氛更冷,空气中隐约多了一股子肃杀之气。   楚佑没说话,可是曾雅却吓得打了个寒颤,几乎用尽全身的力气才没有失态。   曾雅艰难地屈膝对着楚佑福了福,声音有些沙哑:“王爷,稍后臣女就使人把招娣送到王府去。”   顾燕飞闲闲地插嘴道:“那卖身契……”   “卖身契当然也随人一块儿送去王府!!”曾雅迫不及待地打断了顾燕飞的话,嘴唇白得近乎发青,完全不敢直视楚佑那阴鸷锐利的目光。   她的心乱极了,慌乱、恐惧、惊异、不安、怨恨等等的情绪在心头翻滚着,身后的中衣一片汗湿。   她真不懂为什么康王会认下这件事,这根本于康王有百害而无一利。   难道康王是被顾燕飞胁迫的吗?   又或者,顾燕飞用了什么控制别人神智的手段?   各种揣测浮现心头,曾雅的心更乱了,手抖如筛糠。   这件事牵涉到康王的身上,也就等于是她当众揭了康王的短,她可以确信,等她今日回去后必得不了好。   曾雅的指甲几乎在掌心抠出血来,力图镇定地解释道:“王爷,臣女是看招娣可怜,才收留了她,实在没想到招娣会乱说话……”   她试图把自己撇清,一方面告诉自己她没错,可另一方面手还在抑制不住地颤抖着。她还从来没像今天这般恐惧过。   “不是。”顾燕飞轻轻巧巧地打断了曾雅的话,断然道,“是你疯魔了。”   说完,她转头再次去看几丈外的楚佑,含笑再问:“王爷,是吗?”   顾燕飞微侧雪腮,慧黠一笑,巧笑嫣然。   她自认不是一个大度的人,而且非常的小气,一向是睚眦必报。   她也不介意在所有人跟前展现这一点,那么下一次,其他人想要挑衅她的时候,自然会掂量掂量他们是否承担得住自己的反击。   楚佑心里正是一团乱麻,闻言,更是怒火滔天,眼神阴晴不定。   他想尽了一切办法都无果后,只能低下头去找了方明风。   这才知道,方明风竟把李家人接来了京城。   这一回,顾简母子跟庾家谋反案扯上了关系,罪涉谋逆,牵涉全家,而现在顾云嫆在名义上是顾简的女儿,记在了顾氏族谱上,自是逃不过的。   就算楚佑能说服皇帝同意特赦顾云嫆无罪,以顾云嫆罪臣之女的身份,对朝廷也没什么大功,他恐怕也不可能再娶顾云嫆为正妃了。   除非,顾云嫆不是顾简的女儿。   除非,顾云嫆与顾简没有任何关系,从顾氏的族谱上除名。   只是这么一来——   “楚佑,你可想清楚了,这样一来,嫆嫆真正的身世就会彻底披露在人前,再也瞒不住了。嫆嫆恐怕会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话柄。”   方明风能想的这些,楚佑当然也能想到,以顾云嫆的心气,是不会愿意成为旁人的笑柄的。   这两天,楚佑一直在迟疑,在权衡。   他也想再仔细琢磨一下,有没有更合适的办法来让顾云嫆和顾家摆脱干系,再给李家人安顿一个体面的身份。   家生子出身的李家,连普通的平民都不如!   但还不等他安排好一切,就遇到了这件事。   这一刻,楚佑真是杀了曾雅的心都有了!   前有曾雅自作聪明,后有顾燕飞步步紧逼,逼得他别无选择。   弹指间,楚佑已是心思百转,心里有了决定。   他目如寒冰地逼视着曾雅,一字一句地说道:“本王的未来王妃有个亲姐姐前些日子走失了,这些天本王命人四处找人,没想到居然是被你们曾家拐了去。”   “你们曾家拐人在先,如今还要在此颠倒是非,你要没有邪祟缠身,难道是曾家有意挑拨皇家,让本王与大皇子叔侄不和吗?!”   “人都疯成这样了,曾家居然还让你来行宫,还真是不成体统!”   与方才顾燕飞始终温声细语不同,楚佑毫不掩饰他的雷霆震怒,寥寥数语就已经盖棺定论,不给曾雅一点反驳、质疑的余地。   他说曾雅疯魔了,那曾雅就是疯魔,否则,就是曾家其心险恶。   二选一而已,就算曾雅不选,曾家人也会替她选的。   “……”曾雅感受到楚佑勃发的怒气,胆战心惊地看着他青筋暴起的额角,但依然站得笔直,不愿失了世家的仪态。   她不怕康王,康王不能把她怎么样,问题是,这件事是她擅自行事,弄出这样的后果,消息传到家里,父兄必会震怒。   为了平息这件事的影响,就算她没有疯魔,怕也是会被父兄、族人冠上这个名头。   就像堂叔祖父曾越一样。   堂叔祖父曾越是个很矛盾的人,一方面惊才绝艳,留下一首首传世诗作,另一方面又生性癫狂,有很多奇思妙想,一会儿造火炮,炸了房屋,一会儿又说他可以给病人开膛破肚做手术,一会儿当着元配的面,说要让一个贴身丫鬟当平妻,不分大小,平起平坐……   外人只知曾越是被道士做法用火烧死的,可她偶然一次听父兄密谈,才知道真相并非如此。   原来那个道士不是曾家请来的,是奉先帝之命来的,是先帝忌惮曾越所以要他死。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所以曾越只能死。   她也会是和曾越一样的结局。   “来人,把人带走!”楚佑冷冷地下令。   “我……”曾雅慌了,终于忍不住退了一步,不知所措。   她已经进退两难了,她不仅得罪了顾燕飞,还得罪了康王。   如果她承认自己故意诱使李招娣诋毁顾燕飞,那她就成了一个阴险的小人。   如果她什么也不说,那她就洗不清疯魔的名头了。   无论是哪种情况,势必都会污了家族的名声,家里是饶不了她的。   曾雅六神无主,汗如雨下,此时此刻,无论她说什么,都是错的。 第330章   “唐姐姐。”   “李姐姐。”   曾雅嗓音沙哑地唤道,声音发颤,心凉如冰地环视着众人,想请她们帮帮她。   可是,唐瑾云、李姑娘等人一个接着一个避开了视线,只当做没看到,没听到。   没有人帮曾雅说话,也没有人对她伸出援手,所有人都对她避之唯恐不及。   曾雅心头绝望。   不过是短短一炷香不到功夫,她就像是被这个世界所抛弃了,跌至无底深渊。   曾雅脚一软,差点没瘫坐在地。   两名内侍闷声不响地拽住了曾雅的双臂,如铁钳般牢牢地桎梏住。   楚佑冷冷地再道:“带下去。”   三个字咬牙切齿,带着浓浓的憎恶以及隐忍,各种情绪交织混杂在一起,似那炙热滚烫的岩浆般要喷薄而出,却又无法诉说。   内侍应了声,便把曾雅往木桥的方向拽。   曾雅的心凉了,血也凉了,浑身的血液几乎凝住,恐惧与不安占据了她的思维。   她要是就这么被康王的人送回家,会不会就此“病故?”   绝望之下,她胡乱挣扎,右手一把扯住了唐瑾云的袖子。   唐瑾云微微蹙眉,又不好与曾雅推搡,她的大丫鬟急了,上前捉住曾雅的右手,硬要把她的手指掰开。   内侍在宫中早就见惯了不愿领罚的宫婢,根本不管,强硬地把曾雅往另一个方向拖。   曾雅还是没松手,唐瑾云的袖口被她拉起,又扯紧……   这下,唐瑾云也变了脸色,想让曾雅放手,可又顾忌自己的仪态,只能轻声喊大丫鬟的名字。   可是曾雅的手实在是攥得太紧了,就像是垂死之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嘶——”   唐瑾云的袖口硬是被她撕下了一块碎布,两个内侍面不改色、头也不回地把曾雅拖走了。   只留下袖口缺了一块的唐瑾云狼狈地站在原地。   唐瑾云一阵青,一阵白,面皮火辣辣的。   她长这么大还不曾这么丢脸过,对她来说,简直就跟被人扒了衣裳似的。   她一掩面,近乎落荒而逃地走了。   又有几个与她交好的世家女忙不迭地追着她离开了。   方才短短一炷香内发生的这些事简直是高潮迭起,一波三折。   众人沉浸在深深的震惊中,周围陷入死一般的寂静中。   一些脑子慢的人还没反应过来,面面相觑,表情茫然。   但在场大多数的人都是家族里精心教养出来的公子姑娘,并不蠢笨,哪怕一开始没看明白,这会儿发展到这一步也想明白了。   “娇娘,我瞧啊,曾雅果然是疯魔了!”楚嘉悠闲地倚靠在长椅一侧的扶手上,笑眯眯地与韦娇娘搭话。   这些世家女想成为大皇子妃的那点小心思,大部分人都心知肚明,令他们没想到的是,曾雅竟然这么大胆,在皇家行宫里,当众算计顾燕飞。   在京城里,顾家两位姑娘的来历很是含糊不清,有那么点讳莫如深的味道。   曾雅以此做文章,本是剑指顾燕飞。可惜啊,她聪明反被聪明误,想要害人反而把自己给栽进去,踩到了康王的痛脚。   “确实。”韦娇娘连连点头,“俗话说,天道好轮回啊!”   她最后半句是故意扯着嗓门说的,也是存心说给在场的其他人听的。   哼,曾雅既然敢算计别人,自然就要有栽跟头的心理准备,太祖说了,出来混,是要还的。   周围又有人说着“可惜”、“怎么会这样”云云的话。   楚嘉故意凑到了楚佑跟前,好声好气地劝道:“康王叔别生气了,跟疯魔的人生什么气啊!”   乍一听,他似是好心安慰,又仿佛在用言语刺楚佑。   楚佑的脸色瞬间又沉了沉,眼睛眯成一线,目光犹如钉子般钉在楚嘉的脸上。   其他人窸窸窣窣地交头接耳,看康王气成这样,那么有一件事很明确了,那个叫李招娣的媳妇子应该就是顾云嫆的亲姐姐。   好些人皆是精神一振,感觉今天的所见所闻为他们乏味的日子增添了不少茶余饭后的谈资。   男男女女的议论声若隐若现地从人群中传来,此起彼伏:   “顾三姑娘既然是李二丫,那她又怎么会成为顾氏女呢?”   “许是李家把女儿过继给了顾家?”   “顾家好端端地干嘛过继李家的女儿,顾家又不是没女儿!”   “……”   “不管怎么样,康王妃有这么个姐姐,实在是……”   一时间,各种各样的猜测声不绝于耳,甚至无人察觉楚佑何时离开。   很多人也想去问顾燕飞,却又不敢,只好拐着弯找韦娇娘、路芩等人打探口风。   顾燕飞对周围的这些揣测声充耳不闻,闲适地从长椅上起了身,望向不远处的楚翊,笑容浅浅。   俊美的青年立于一棵枝叶摇曳的柳树下,如青竹般秀逸清雅,金灿灿的阳光映得他的面庞如玉像般晶莹剔透,一双瑞凤眼异常的温和,有着阳光的碎影。   四目交融,她仿佛被按进一片清澈透底的溪水中,让她不由想起上午在溪边的一幕幕。   她的目光一不小心就在他白玉般的耳垂上流连了一番。   脑子里冒出一个相当莫名的念头:如果她在他的耳朵上咬一口,他会怎么样?   她被这个念头逗乐,笑得双眼弯起,对着楚翊伸出了手,“你那个怀表借我玩玩。”   她笑得狡黠灵动,唇畔的笑涡似是浸了蜜。   两人说着话,全然没在意周围的其他人都停止了议论声。   陆续有一道道目光全都朝顾燕飞与楚翊看来,渐渐地,看向他们的目光也越来越多,周围又响起了私议声,这一次的主角成了楚翊与顾燕飞。   可话题中心的这两人浑不在意。   楚翊依言从袖袋里掏出了一个银色的怀表,放在掌心递给她。   青年白皙的手指修长如玉竹,干净漂亮,与这银色的怀表颇有几分交相辉映的感觉。   那个怀表还带着他的体温,触手温温的,和皇帝、安乐手里的怀表一模一样。   同样的怀表在他掌心时显得那么小巧精致,可在顾燕飞手里,却一手不能握拢。   顾燕飞摩挲着怀表上微微凸起的卷草纹,想起安乐说她今天及笄礼上穿的那件礼服上的绣花样子是他亲手所绘。   为了她的及笄礼,他想必是费了不少心思吧。   只是想想,顾燕飞就觉得心里甜丝丝的,抬头看着他的眼睛,坦然道:“我很高兴。”   她的眉目之间氤氲着喜悦的气息。   她高兴他为她做的这些事,自然是要让他知道她的心意。   楚翊朝她走近了一步,修长的身躯投下一道长长的阴影,将她笼在其中,俯身靠过来,低声在她耳边耳语道:“那你打算怎么报答我?”   说话的同时,他身上那股清冽皎洁的气息扑鼻而来。   顾燕飞一怔,目光落在他白皙修长的脖颈上,那微微凸起的喉结随着说话滚动,她又觉得牙痒痒。   她是属猫的吗?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   她踮起脚,也学着他的样子,凑在他耳边悄声说:“改日吧。”   这一回,轮到楚翊愣了愣。   随即,柔柔的笑意在他俊美的面庞上荡漾开来,整张脸上绽放出一种不可思议的光彩,清极,俊极,华光璀璨。   他站在这里,这里便是春光无限。   他笑,顾燕飞也笑,心里美滋滋地想着:她可真是会哄人啊。   “燕飞,”韦娇娘对着顾燕飞挥手,高喊道,“我们玩投壶吧。”   她喊了顾燕飞,也等于是喊了楚翊一起。   楚嘉、楚慎等宗室子也加入,还喊上了楚慎的心上人杜家大姑娘,十来个公子姑娘兴冲冲地玩起投壶来。   在场众人中不乏投壶的高手,较量起来,谁也不甘落后,把拿手的各种技法,比如贯耳、双耳、依竿、骁箭等等。   周围掌声与欢呼声不断,久久没有分出胜负。   路芩不仅不擅木射,也同样不擅投壶,早就被淘汰出局了,便在一旁为大家欢呼鼓劲。   玩了近半个时辰后,贺公公忽然步履匆匆地来了,直走到了楚翊与顾燕飞跟前。   众人看了看天色,本来以为贺公公是来提醒大家入席的,不想,却听贺公公笑呵呵地禀道:   “大皇子殿下,顾二姑娘,皇上刚刚下了口谕,要为顾三姑娘正名。”   一听到这句,原本在投壶的人放下竹矢,在说话的人也都噤了声,所有人的目光都投诸在了贺公公的身上。   楚翊淡淡地“哦”了一声。   接到大皇子鼓励的眼神,贺公公精神抖擞地往下说:“皇上已经查明,顾二姑娘因与道门有缘,自幼由凌霄真人收养教养,当年顾家老太太感念长子思女之心,就从家生子里择一个姑娘给了先定远侯,取名云嫆,去岁,顾二姑娘出师回府,顾云嫆就过继到了二房。”   “皇上说,以后顾三姑娘就从顾氏族谱除名,回归李姓,李云嫆非顾简之女,就不受顾简案的牵连,既然太后已经为她与康王赐婚,那就尽快择期与康王完婚。”   本来康王与李云嫆早在二月二十三日就该成婚了,就因为李云嫆被关进了诏狱,连婚期都耽误了。   末了,贺公公又补了一句:“皇上已经下令锦衣卫可以放人了。”   静了一瞬的湖畔霎时间一片哗然。   皇帝的这道口谕等于证实了众人方才的猜测,他们全都惊呆了。   倒也不是他们瞧不上民女,太祖皇帝时,因为太祖提倡男女平等,也有几个平民女子为谋生开铺子行商,把生意做得风声水起,分铺直开到了京城,比如如今在京城还有好几间分铺的锦绣斋就是其中之一。   太祖也曾说,出身并不决定什么。   太祖三子豫王的王妃就是民女,太祖也如豫王所求亲自给儿子赐了婚。   倘若康王是要娶一个民女为王妃,也不算什么惊世骇俗的稀罕事,问题在于未来康王妃李云嫆真正的身份。   听刚刚贺公公话里的意思,李云嫆是家生子的女儿,李家卖身为奴,就不是平民,而是贱民了。   而且,顾老太太择一个奴婢过继给继子顾策当嫡女未免也太奇葩了,把主仆尊卑置于何地!   荒唐,实在太荒唐了!   四周那些窃窃私语的声音越来越鼓噪,声音越来越大,形成嗡嗡嗡的一片……   联想之前听闻的一些关于顾家的事,不少人恍然大悟,议论声更嘈杂。   “贺公公刚刚说,顾二姑娘与道门有缘,自幼拜于凌霄真人门下……我听着怎么不太对劲,该不会是顾老太太私下里把顾二姑娘送去道观,又故意抱了个家生子给顾策当女儿吧?”   “我觉得像是这么回事,顾策在世时恐怕根本就不知道这李云嫆是家生子吧。”   “去年,顾二姑娘回来了,顾渊才知道真相,所以,顾……不,李云嫆才会从顾家长房女变为二房女!”   “这顾老太太心思未免恶毒,让顾策把个家生子当宝贝养。”   “简直其心可诛!”   “是啊是啊。顾老太太一直留着这鸠占鹊巢的李云嫆,这不是给顾二姑娘添堵吗?”   “……”   那些公子姑娘们越说越热闹,对着顾燕飞投以同情的眼神。   更有人感慨顾燕飞虽碰上了顾老太太这么个心思恶毒的继祖母,但是确实与道门有缘,能被凌霄真人这等奇人收养,学得一身出神入化的玄门本事,这也是一种缘法了。   顾燕飞定定地看着贺公公,眸色幽深如夜。   李云嫆、顾老太太、李招娣、方明风……这些人混乱地在她脑子里闪现,似有什么东西在脑子里轰然炸开了。   经历过曜灵界的两百年,她其实已经不在意李家人了。   但是,上一世的她在意。   在淮北的这十几年,是她挥之不去的噩梦。   那个时候,她活得很卑微,既担忧她那些年在淮北的不堪有一天会揭露于人前,又害怕别人说她样样都不如顾云嫆,怕她给生身父母丢脸。   上一世,直至她死亡,她与顾云嫆都是“双胞胎”。   无人质疑顾云嫆的身份,反倒是她的来历被人揣测、被人诟病。   外头很多人传她根本不姓顾,是因为长得像生母谢氏,才会被顾渊认作妹妹,是顾老太太纵容长孙胡闹。   明明她才是顾策与谢氏的亲女,明明是李云嫆鸠占鹊巢,可无论她怎么解释都没用,没人信她。   心魔缠身,到死她都无法释怀,辞世时带着无限的遗憾与不甘。   重活一世,她想要的是,她与顾云嫆各归各位。   顾云嫆是气运之子,受天道庇护。   身世是天道给顾云嫆的福泽,她不能硬碰硬,只能顺势而为。   先撺掇方明风把李家人接来京城,再与二房分家,然后让康王主动替顾云嫆认下这门亲。   避开天道的法则,步步谋算,才终于走到了身世大白的这一步。   从今以后,她就与李家人再无一点干系了。   真好啊。   顾燕飞唇角一弯,眼眶酸涩。   轰隆隆!   耳边仿佛贯入一阵阵轰隆隆的雷声,一声接着一声地响起,沉沉的,闷闷的,那雷声似是愈来愈近,愈来愈重。   心脏仿佛被轰雷重击似的,急促地抽动不已。   她略低下头,羽睫轻颤不已,眼前一片模糊的水汽。   四周各种混乱喧嚣的声音环绕在她耳边。   她似乎能听到,又似乎什么声音也听不进去,脑子一阵阵嗡嗡作响,前世许许多多的画面逐一回闪,被鞭打,被践踏,被嘲笑,被羞辱,被刺杀……   有些事她以为她早已经遗忘了,却原来从不曾遗忘过,只是被埋藏在了记忆深处……   忽然,她感觉掌心一暖,有人牵住了她的手。   男子的掌心带着一种朝气蓬勃的粗糙,滚烫灼热,那热度贴着她柔嫩的掌心,似乎能顺着血液直暖到心窝,在她的心底荡起了阵阵涟漪。   她感觉心口一松,像是无数根缠绕住心脏的锁链在这一刻“咔哒、咔哒”地松开了。   她终于从这困住她两世的牢笼中解脱了出来……   顾燕飞慢慢地转过了脸,抬眼看向身侧的楚翊,微微一笑。   楚翊浅浅一笑,犹如春回大地。   他眸中的温柔浓得溢了出来。   顾燕飞静静地与他对视,眼神清明,这一刻,她的心柔软得不可思议。   她会回到这一世,是否也不仅仅是因为她的心魔,更是为了遇上了他。 第331章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忽然往这边走来。   “大皇子殿下。”又一个四十来岁的青衣内侍匆匆跑来,打破了这微妙的气氛,恭敬地提醒道,“时候差不多了,该入席了。”   楚翊微微一笑,依旧握着顾燕飞的手,笑道:“我们走吧。”   顾燕飞在极短的时间内调整了心情,此刻已经恢复如常。   她也笑了笑,然后招呼上了韦娇娘、路芩等人。   “请众位随奴婢去华盖殿。”那青衣内侍笑吟吟地走在最前面领路。   不仅是这边,这行宫中的其他人也都在往行宫中央的华盖殿方向走去,犹如百鸟朝凤般。   他们渐渐地便遇上了其他的熟人,也难免聊起了皇帝的那道口谕,一会儿说曾雅,一会儿说李招娣,一会儿说李云嫆的身世,一会儿又说到了康王。   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了顾云嫆正名为“李云嫆”的事。   对于那些世家的人来说,这个消息犹如半空中降下一个闷雷,震得他们耳畔嗡嗡响。   数百年来,这些高门世家最重血脉。   从来,世家都是与世家之间联姻的,世家会将女儿嫁给朝堂上的这些新贵已经是不得已而为之了。   现在康王竟然还要去娶一个奴婢之女,一个家生子。   这已经是在挑战这些世家的底线了。   席宴还未开始,楚佑就被萧首辅、王康尹等人拦在了华盖殿外的一个凉亭里,这些人轮番上阵地劝起楚佑来。   “王爷,您与那李云嫆的亲事万万不能结!”   “王爷,以李云嫆的出身,将来如何母仪天下,如何服众!”   “王爷,您的母家是扬州袁氏,绵延三百年,族中不知道出过多少仕宦显达,血统高贵,可这李云嫆呢,她的血统太卑微了!”   “家生子生下的孩子也是家生子,李云嫆是家生子,将来她与王爷诞下麟儿,这孩子同样有奴婢的血脉,如同能承继大统?!”   “王爷,您不能为了区区一个李云嫆,就不顾大局啊!”   萧首辅等世家官员们从规劝到威胁,软硬兼施地说了一通。   太祖出生草莽,让他们堂堂世家向太祖屈膝,已非他们所愿。   难道以后还要让他们向一个家生子俯首屈膝吗?   只是想想,这些世家子弟就觉得心寒,语气也变得强硬起来,近乎威逼。   但无论谁来劝,楚佑都没有言语,转头就在百花宴上向皇帝恳请尽快为他与李云嫆完婚。   对此,萧首辅等人失望极了,康王固执己见非要娶个家生子为正妃,乱了尊卑,玷污了世家的血脉。   可不等他们当众反对,皇帝就已经爽快地应下了。   于是,当天一回京,楚佑没回王府,火急火燎地先跑去北镇抚司的诏狱接人。   顾家人全都被关在大牢里,当看到楚佑的那一刻,顾云嫆是意外的,顾简等顾家其他人则是惊喜的,仿佛见了救星似的。   “王爷!”   “王爷,您是来救我们的吗?”   牢房中,顾简、王氏、顾潇等人激动的喊叫声此起彼伏,顾家众人满怀希望地看着楚佑。   但是,楚佑连个眼神也没施舍给顾家人,径直走到了顾云嫆跟前,道:“嫆儿,我是来接你的。”   一句话给顾简等人当头浇了一盆冷水,眼里的火苗暗了暗。   锦衣卫立即开了锁,将牢房的大门打开了。   “王爷……”顾云嫆动情地喊道,眼眶中浮现一片朦胧的水汽,楚楚动人。   她看着比上次相见时,更清瘦了,一脸憔悴,全不见往日的神采奕奕。   一头乌溜溜的青发只挽了一个最简单的纂儿,不见半点首饰,鬓发略显凌乱,那身嫣红的衣裙有些皱,但还是干干净净的。   “嫆儿。”楚佑炙热的目光贪婪地在顾云嫆秀美的小脸上流连不去,只恨不得将她铭刻在心里。   在见到她的这一刻,他这些天无处安放的心终于有了归处,心一下子踏实了。   只要嫆儿没事,他付出任何代价都是值得的。   楚佑急切地拉住的顾云嫆白皙的小手,紧紧握住,“我们走。”   顾云嫆同样痴痴地看着楚佑。   他也瘦了,憔悴了。   为了她的事,想必是苦了他了。   顾云嫆心头有很多问题想问楚佑,可想到此处不是合适的地方,终究是闭上了嘴。   “王爷,您一定要救救我们啊,我们是无辜的,是雷氏冤枉我们。”隔壁间的顾简很快从萎靡中振作了起来,在心里告诉自己,康王既然能救顾云嫆出去,那么也一定有法子救他们的。   “没错,我们是被冤枉的。”顾潇紧紧地抓着牢房的木栅栏,红着眼对着楚佑喊道,声音沙哑得好似被砂石磨砺过。   “二丫头,你好好跟王爷说,一定要救我们……”王氏激动地喊破了音,泪如雨下。   她的头发散乱,两眼惶惶,慌得不能自持。她实在没法在这个鬼地方再呆下去,过去这十天对她来说,就像是一个永无止尽的噩梦。   然而,任他们怎么叫唤,楚佑都一言不发,恍然未闻般。   顾云嫆定了定神,柔声对着隔壁牢房的顾简交代道:“父亲,您照顾好祖母……”   “你到底走不走?”锦衣卫粗鲁地打断了顾云嫆的话,即使是面对堂堂康王,依然是气势凛人。   顾云嫆微微蹙眉,下意识地去看楚佑,昏暗的灯光在他的脸庞上投下一片暗影,衬得他五官深刻而又冰冷。   可他的大掌是那么炽热,紧紧地握住她的手,他的体温高得吓人,只说了两个字:“走吧。”   他强势而不失温柔地拉着顾云嫆清瘦的小手就往外走。   当提着灯笼的锦衣卫随楚佑、顾云嫆离开时,灯光也随之远去,周围越来越暗,黑暗一点点地将他们吞噬。   黑暗带来了不安、恐惧与焦虑。   望着楚佑渐行渐远的背影,顾简忽然就心生一种对方似乎永远不会再回头的感觉,心跳怦怦失控。   他咽了咽唾沫,满头大汗地看向了对面牢房的顾老太太,惶惶不安道:“母亲,万一……”   万一,连康王也救不了顾家,那他们该怎么办?   他们全家会被斩首,还是流放三千里?   顾老太太整个人瞧着苍老了十来岁,鬓间俱是一片银丝。   她用力地攥着手里的佛珠串,似在宽慰儿子,又似在安慰自己,沉声道:“二丫头是个有良心的孩子,康王能救她,她也会让康王救我们出去的。”   顾简、王氏等人闻言,晦暗灰败的眼眸中又燃起了希望。   反复地告诉自己:没错,顾云嫆一定会让康王救他们的,他们可是她的娘家人。堂堂康王妃,若是满门落罪,她的颜面何在,康王的颜面何在!   这已经是支撑他们的最后一根稻草了。   灯光远去,大牢内又变得黑漆漆一片,静默无声,只有低低的抽泣声若有似无地响起。   顾云嫆一路沉默地跟随楚佑离开了诏狱,离开了北镇抚司,直到上了王府的马车,她还有几分不真实的感觉。   马车徐徐前行,车轱辘声回响在四周,车厢里只有楚佑和顾云嫆两人。   楚佑紧紧地将顾云嫆揽在她怀中,让她的螓首依偎在自己的胸膛上。   两人就像是孤独行走许久的旅人在精疲力尽时终于彼此相逢,彼此取暖,彼此依偎。   马车转过弯后,车厢微微摇晃了一下。   “王爷,皇上肯放过我?”顾云嫆从他怀中抬起头来,两眼的眼圈微红,声音中都带着一丝颤音,一手更是下意识地攥住了他的衣襟。   就算不问,她心里也明白,康王为了她能从诏狱出来,必是付出了极大的代价。   她既感动,也同时心疼他为她的付出。   楚佑微微俯首,温柔地在她发顶亲了一下,灼热的气息吹上她的耳朵,铁臂更为用力地将她桎梏在他怀中,那颗空荡荡的心又有了暖意,又觉得充盈起来。   “嫆儿,你什么也不用担心,我们的婚期就在三天后。”   “你会是康王妃。”   “不会有人笑话你的。”   他的最后一句话很轻很轻,近乎呢喃,近乎宣誓。   顾云嫆听得一头雾水,不解楚佑是何意。   不过,她很快就明白了。   楚佑没有把她送回芦苇胡同的顾宅,而是把她送去城西铜锣胡同的一处小宅子的门口。   这宅子既没有挂匾额,也没有挂灯笼,也不知道是哪户人家。   马车在宅子的大门口静静地停了近一盏茶功夫,车厢后方的门才被人从里面推开了。   顾云嫆的身上多了一件簇新的大红斗篷,她是被楚佑亲自扶下马车的,形容间显得失魂落魄,落地时,差点没崴了脚。   幸而,楚佑及时扶住了她。   顾云嫆的脸色比从诏狱里出来时,还白了三分,脑子里似乎有无数只蜜蜂在嗡鸣着,让她根本无法理性地思考,脑子里只有刚刚楚佑跟她说的那番话,反反复复地回荡着。   “二丫头!”   敞开的大门后,一个身穿灰袍的中年男子欣喜而激动地朝她冲了过来,神采勃发,步伐矫健。   男子的身后还跟着一大家子,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妪,一个二十上下的青衣少妇以及一个淌着两道脓鼻涕的八九岁男童,七嘴八舌地喊着“孙女”、“二妹”、“二姐”。   他们全都目光灼灼地看着她,面庞上流露出来混合着讨好、贪婪、谄媚、羡慕、卑微等等的情绪,就像是看着一尊金光闪闪的菩萨似的。   顾云嫆仿佛被雷劈似的,整个人都惊住了。   “王爷!”李父又朝楚佑走了两步,恭敬而又殷勤地对着楚佑行礼,眼睛亮得出奇。   他这个女儿实在是太有本事了,他马上要有个王爷女婿了!   他们老李家马上要鸡犬升天了。   其他李家人根本慑于楚佑迫人的气势,根本就不敢直视他,只是躬身行礼。   楚佑冷冷地道了声“免礼”,一个字也不屑跟他们多说。   “二姐,”男童李豪吸了吸鼻涕,油腻腻的脏手一把扯住了顾云嫆的袖口,理所当然地问道,“你带了好吃的点心、蜜饯没有?”   “二丫头,爹总算是见到了你了……你都长这么大了。”   “孙女,你怎么才来看祖母啊?”   “……”   他们的声音嗡嗡地传入耳中,脸上的笑容夸张而讨好,团团地将她围了起来。   李父的口唇间露出发黄的牙齿,身上散发出一股子不可名状的气味;李豪的鼻涕一吸一吸,差点就要淌到嘴唇上;李大娘的手掌粗糙开裂如老树皮,指甲缝里黑乎乎的一片,朝她伸来的右手还有两个厚厚的灰指甲。   “……”顾云嫆完全无法直视他们,像是被掐住了喉咙似的,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吓得她往后退了好几步。   她从小到大在侯府长大,无论是顾策在世时,还是后来养在慈和堂里,都是被千娇万宠,金尊玉贵,她哪里见过这样卑贱的人家。   她不由咬了咬舌尖,舌尖生疼,疼痛告诉她这一切都是现实。   这些是她血脉上的亲人。   她从此就不是顾云嫆,而是李云嫆了。   从前,她觉得她叫什么,姓什么都不重要,她就是她,独一无二,姓名只是身外物……   她从不觉得她欠了顾燕飞什么,掉包两个婴儿的是素娘,非她所愿。   可方才当楚佑在马车里告诉她,她要回归李姓,她会从李家出嫁时,她却有种天崩地裂的感觉,仿佛瞬间被卷入不幸的万丈深渊,又仿佛有巨浪在体内汹涌翻滚。   从今天起,她就是李云嫆了!   直到此时此刻,她才深刻地意识到了这点。   她的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呼吸一窒,连后背都沁出一大片冷汗。   她微张嘴,转头看向了楚佑,眸中水光盈盈,神情无措,那僵硬的四肢更是写满了拒绝。   她不想留在这里,更不想这些人在一起。   楚佑心疼极了,冷冷地瞪了李父等人一眼,斥道:“退下。”   两个字如雷霆般气势惊人,不怒自威,那种上位者的迫人气势在呼喝间展露无遗。   吓得李父赶紧捞起儿子,叫上老母和长女,往后退得远远的。   李招娣一边走,一边忍不住就回头看去,就见方才还冷着脸的楚佑在面向李云嫆时,变得温柔无限,变得体贴备至,正对着李云嫆嘘寒问暖。   这就是康王吗?!   他看着比英国公世子方明风还要高贵,天生就是那种让人瞻仰的贵人……   她的亲妹妹马上要嫁给皇帝的弟弟了,可是她呢?   她嫁的人只是个开铺子的小商户,粗鄙不堪,又死得早,她嫁过去才短短两年就当了寡妇,婆家还骂她克夫。   李招娣心头又酸又苦,直愣愣地望着李云嫆,脑子里又想起了顾燕飞与大皇子,她也只是远远地看了大皇子一眼。   大皇子俊美如画,康王高贵威仪,两人各有千秋,皆是人中龙凤。   嫉妒像毒虫般嗫咬着她的心脏。   楚佑抬手温柔地摸了摸李云嫆的鬓角,眼中万般柔情,声音更是深情款款,“嫆儿,快了,你只需在此住上几日。”   三日后,他们就大婚了。   等大婚以后,她就是他的王妃,再也没有人可以把她从他身边夺走了。   “我知道,委屈你了……”楚佑一边说,一边环视着这间窄小的小院子,院子里的地面以石板铺就,西北一角种了一棵枇杷树,院墙的隔壁还能听到邻居粗鲁的叫骂声……   楚佑深深地蹙起了眉头,脸上板得如寒铁一块。   因为李云嫆要从李家出嫁,本来楚佑是想让他们住到康王府名下的宅子,但是,方明风坚决不同意,口口声声说:“嫆嫆这些日子被关在诏狱里已经受够了委屈,不能再让她连大婚都这么卑微。”   “你要让她从康王的宅子嫁到康王府吗?!旁人会怎么说嫆嫆,要是他们说李家是康王府的家生子,你让嫆嫆如何自处!!”   “不行,绝对不行!”   “你既然是嫆嫆未来的夫婿,为什么不能站在她的立场,多为她考虑一些!”   在方明风一意的坚持下,楚佑妥协了,由着方明风给李家人重新安排了现在这处宅子。   宅子不大不小,才区区两进,勉强算干净整洁,方明风还安排了几个下人伺候。   这间两进的宅子对于普通人家,算不错了,可是在楚佑的眼里,实在是上不了台面,就是王府的下人住得都比这里好。   一想到他的嫆儿要在这么间又破又小的宅子里住上三天,楚佑就觉得心如刀割,觉得实在是太委屈了他的王妃。   他真恨不得现在就带着李云嫆回王府。   李云嫆的脸色苍白依旧,心头五味杂陈,在最初的难堪和震惊后,她开始冷静了下来,小心地收拾好了心头的那点小情绪,呼吸也渐渐地变得平稳起来。   她轻轻地松开了楚佑的手腕,体贴地说道:“王爷,您先走吧,我没事了。”   “嫆儿……”楚佑都好些天没见李云嫆了,心里满是相思之情,想多陪陪她。   李云嫆疲惫一笑,道:“王爷,我刚从诏狱出来,也想好好洗漱、休息一会儿。”   她一眨不眨地看着楚佑,笑容一如往日般明丽。   也唯有她自己知道她内心的忐忑,一颗心七上八下,几乎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勉强没有移开目光。   她不想让康王留在这里,不想让他再看到这卑劣不堪的一家人。   他们让她感觉像是被扯下了遮羞布似的,让她抬不起头来。   她怎么会有这样的亲人!   李云嫆觉得胸口像是塞了一团硬物,喘不过气来,真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   可偏偏她不能让康王看出异状,只能若无其事地笑着。   楚佑心中不舍,右手在她细腻的面颊上缱绻地抚了抚,柔声道:“那我先走了,你好好休息,我明早再来看你。”   楚佑不耐其烦地叮嘱了李云嫆一番,这才依依不舍地离开,坐上了那辆来时的马车。   直到马车消失在胡同口,李云嫆这才转身回了宅子,李家人还站在不远处的枇杷树下。   李父眼巴巴地看着李云嫆,李大娘从怀中掏出了一个油纸包给她的宝贝孙子,可李豪根本不稀罕,粗鲁地推开了李大娘。   李招娣赶紧扶住了踉跄的李大娘,反而被李大娘骂了两句。   这一家人让李云嫆完全无法直视。   李云嫆强忍着心头的恶心,慢慢走到了他们跟前,平静地问道:“我的房间在哪里?”   她的眼神、她的表情仿佛在看着陌生人。 第332章   李父看着这个漂亮得好似天仙的女儿,心里是既得意,又有几分敬畏,搓着手道:“二丫头,你和你大姐住一块儿。”   他笑呵呵地对着李招娣招了招手,“招娣,快带着你妹妹去你们的房间看看。”   李招娣干巴巴地笑了笑:“二妹,你随我……”   “这是二进的宅子,房间够用,为何要两人共用一间!”李云嫆不客气地打断了李招娣的话,眼神冰冷,与她平日里长袖善舞的样子大相径庭。   李父敷衍地解释道:“二丫头,我们昨天才刚搬来这里,其它的房间还没收拾好。原本你那间屋子就先给你弟弟住了。”   这处新宅子也是方明风准备的,方明风不想委屈了李云嫆,特意命人给她收拾了一间屋子,里面的家具、摆设什么的全都是重新置办的好东西。昨日李豪一见,便直接占那间最大最好的屋子。   对于李父来说,这是小事,一间屋子而已,李豪想住就让他住了。   “什么她那间屋子?”李豪的危机感登时就上来了,尖声道,“那是我的屋子!我的屋子!!”   他重重地跺了跺脚,声音尖利高亢得要刺穿人的耳膜。   李云嫆微微蹙眉,面露不虞之色。   这个熊孩子竟然连康王特意为她准备的屋子也敢抢,没脸没皮,没规没矩,这种下三滥怎么会是她的弟弟!   “不行。”李云嫆绷着脸,心里又气又羞又厌,语气没有起伏地断然道,“我不习惯与人同住,让他立刻从我那间屋子搬出去。”   李父还想好言劝李云嫆几句,李豪先一步嚎了起来:“我不搬!”   “凭什么让我搬?!”   “这是我家!你要是不想住,你就搬走啊!”   李豪一屁股往地上一坐,扯着嗓门撒起泼来,一手去抹眼角假哭。   “哎哟,我的心肝啊,别哭了。”李大娘心疼孙子,急忙安抚起孙子来。   跟着,她就往前蹦了两大步,抬手指着李云嫆的鼻子,厉声道:“李二丫,你个没良心的贱蹄子,连你弟弟也敢欺负,这可是你唯一的弟弟!”   “你弟弟想要你一间屋子怎么了?!”   “你个没脸没皮的赔钱货!”   李大娘恶狠狠地瞪着李云嫆,真恨不得一巴掌招呼上去,让这个死丫头知道厉害。   她不是李二丫!李云嫆差点就要把这句话喊出了口,但硬生生地咬住了嘴唇,把话憋了回去。   有了祖母的支持,李豪也不假哭了,昂了昂下巴,对着李云嫆吼道:“我可是你弟弟,你的就是我的!”   “哼,你自己穿金戴银,连好吃的都没带给我一点!”李豪灵活地从地上一跃而起,指着李云嫆佩在腰侧的那块玉环,“把你这块玉佩给我,我就原谅你了。”   李豪霸道地对着李云嫆伸出了手。   他是独子,是李家的香火,自小都习惯了所有人都宠着他,让着他,就理所当然地认为李云嫆也得听他的。   “贱蹄子,快把玉佩给你弟弟!”李大娘喝道,灼灼的目光在李云嫆腰侧那块碧绿的玉环上转了转,这玉一看就水头好,肯定是好东西。   这种好东西是该给宝贝孙子留着。   “不行。”李云嫆板着脸,语气十分强硬,“这是我的玉佩。”   面对无理取闹的李家人,她根本就笑不出来,紧紧地抿着唇。   “二妹,你不该这样跟祖母、弟弟说话的。”李招娣义正言辞地劝道,强忍着心头的嫉妒。   只要一看到李云嫆,李招娣就忍不住想到康王对她呵护备至的样子,想起那天方明风望着她时那痴迷深情的眼神,那两个卓尔不反对的男子甚至都没正眼看过自己一眼!   李招娣心里难受极了,深吸一口气,继续道:“豪哥儿是我们的亲弟弟,是我们李家的根,我们是他的姐姐,就该对弟弟好些,让着弟弟。”   “我们就这一个弟弟而已,将来弟弟长大了,也是我们俩的依靠。”   李招娣攥紧了手里的帕子,这番话全然发自内心。   “没错。”李豪用手背胡乱地抹了下鼻涕,趾高气昂地对着李云嫆说道,“你要是不对我好点,小心你将来出嫁后,我不给你撑腰!你个赔钱货!”   “给我!”   他像一头小牛似的朝李云嫆冲了过去,一手抓住她的斗篷,另一手一把拽下了她腰侧佩的那块玉环。   抢到玉佩后,他转身就跑,闷头投入了李大娘的怀中。   李云嫆本欲夺回她的玉环,却注意到她的斗篷上刚刚被李豪拽过的位置留下了一滩指头大小的粘稠液体。   这是……   李云嫆瞬间仿佛被冻僵似的,周身都僵住了。   她慢了一拍,才意识到这是李豪的鼻涕,浑身上下起了一大片鸡皮疙瘩。   这件簇新的斗篷是刚刚在马车上楚佑给她披上的,现在却脏了。   而李豪根本不在意自己做了什么,美滋滋地攥着那块碧玉环正对着李大娘炫耀道:“祖母,看,我的玉佩好看吧?”   “好看好看。”李大娘越看越觉得这玉的水头委实好,心头一片火热,急切地对李父道,“大郎,你明天跟二丫头一起去顾家把聘礼给拿过来。”   李父眼睛一亮,连连点头:“是啊是啊,这么多聘礼可不能便宜了别人。”   李大娘笑得见牙不见眼,“这些聘礼正好留给豪哥儿将来娶媳妇用。”   “这么多金银,都够我们豪哥儿娶县太爷的女儿了。”李父乐呵呵地展望起未来。   “二丫头嫁的那可是王爷,县太爷的女儿哪里配得上豪哥儿,至少也得是个宰相的女儿。”李大娘越说越振奋,“我们豪哥儿这相貌人品,就是皇帝的公主也配得。”   “我要娶公主!”李豪哈哈地笑起来,鼻涕又从鼻孔淌了下来,“我要当驸马爷!”   李家人的声音“嗡嗡”地传来,李云嫆感觉脑子里的嗡鸣声更重了,眼前的这四人根本与她是两个世界的人,格格不入。   轰——   李云嫆感觉心中本就摇摇欲坠的信念在轰然倒塌了。   在诏狱里关了近十天都一直冷静自持的她,在这一刻骤然崩溃了。   她一把扯下了身上的这件大红斗篷,嫌恶地将它丢在地上,然后转过身,拎着裙子就跑。   像这样的人家,她真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这些人是那么卑劣,那么粗俗,那么贪婪,让她看一眼都觉得脏。   这明明应该是顾燕飞的家,不是她的。   她才没有这样不堪入目的家人!   “二丫头!”   “二妹!”   “这个贱蹄子的脾气也忒大了,大郎,你以后得好好管教才行……”   “……”   李云嫆的身后传来了李家人七嘴八舌的声音,刺耳尖锐,让她心里的嫌恶感更浓了。   她拼命地往前跑着,跑着,只想远离李家人,远离那些令她觉得不堪的人。   她跑了很久很久,穿过一条条街道,直跑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实在是跑不动了,这才停了下来。   “呼——,呼——”   她急促地喘着气,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中跑到了大步街上。   街道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   唯有李云嫆一人静立不动。   对上迎面而来的一个老妇笑吟吟的目光,李云嫆不由身子一颤,面皮火辣辣的,立刻就垂下头移开了目光。   她感觉所有人都在看她,周围那些细细碎碎的说话声都是在议论她,让她如芒在背。   她想逃,却又不知道她能去哪儿,顾家已经不是她的家了。   她不知道她还剩下了什么。   不过是一夕之间,她所拥有的一切都被夺走了。   取而代之的是那些不堪、肮脏的东西。   她不想要这样的身世,她不想要这样的家人,她不想让世人知道这一切。   可所有人都已经知道了,从今以后,她该如何在京城的勋贵世家中立足呢?!   康王说,不会有人笑话她的……   可现在的她,已经成了一个笑话。   “啪!”   旁边的茶楼中忽地响起一阵拍桌声,李云嫆下意识地转头看去,就见茶楼的大堂里一个个书生正在口沫横飞地争执着,“康王”、“顾策”等等的词语若有似无地飘了过来。   还有两个书生朝朝她这边望了过来……   李云嫆心尖一颤,脑子里浮现一个念头:他们是在议论她的事对不对?!   她的脸皮更烫了,心如擂鼓,几乎是落荒而逃地往前走了五六丈。   她回过头,又朝茶楼的大堂望去,那些书生还在议论着,争执着……   李云嫆的瞳孔瞬间变得晦暗无光,双手在袖中紧紧地攥了起来。   这些书生最是书生意气,自视甚高,没事就在那里指点江山,其实不过是死读书的书呆子。   就该废除科举才对!   世家也不该存在,任何人都不能凌驾皇室之上。   民智不该开化,这样他们就不会质疑。   愚民只需要听话和服从!   当这些念头浮现她心头的同时,天空中忽然闪下一道霹雳,在她耳边重重地炸响。   轰隆隆!   李云嫆的心脏像是被重重地鞭打了一下,瞳黑如夜。   她周身的金色气运急速地黯淡了下去,如鲜花迅速枯萎。   那缠绕在金气中如蛛丝般的黑气则疯狂地骚动、蔓延、扩张,贪婪地将她身上璀璨的金气吞噬得一干二净。   只余下了那墨染般的黑气,犹如沸水般激烈地翻涌在她体表。   李云嫆呆呆地站立着,很久很久没有动一下。   她的魂魄仿佛都被抽离似的。   隆隆!   又是一声霹雳响,李云嫆感觉她的魂魄似乎震了震,心脏又是一抽。   她下意识地抬头望向上方万里无云的碧空。   遥远的上空,那九天之外的云端,似乎隐隐地传来了一阵悲悯的叹息声。   直传到了李云嫆的灵魂深处。   僵立许久的李云嫆动了,转头朝康王府的方向望去,那晦暗的眸底又有了那么一丝亮光,黑色的气运又燃起了丝丝缕缕的金气,宛如余烬复燃。   街道上的路人纷纷停下了脚步,也都抬头望天,太阳西斜,碧绿通透的天空宛如一片清澈的汪洋大海,明明是大晴天,阳光灿烂,全然不像是要下雨的样子。   闷雷声一下接着一下,不绝于耳,炸响了整个京城的天空。   “轰隆隆,隆隆……”   卷碧从窗口探出半个脑袋张望了一番,嘀咕道:“这是不是要下雨啊?好不容易才晴了一两天,怎么又要下雨啊。”   “奴婢得赶紧把晒在外头的猫窝收回来才行。”   卷碧不太放心地转身就往屋外冲,担心万一有瓢泼大雨突然淋湿了猫窝。   “不用,不会下雨的。”顾燕飞放下手里刻了一半的翡翠玉扳指,抬起头来,笑容笃定。   那个翡翠玉扳指上刻着猫玩竹叶的图案,还只是以刻刀勾勒出大致的线条,但已经精准地抓住了猫儿的精髓。   卷碧闻言停下了脚步,又风风火火地回来了。   自家姑娘说不会下雨,那肯定是不会下的。   只不过……   “这青天白日的,怎么老打雷啊!”卷碧一边给顾燕飞添茶,一边随口道,“这老天爷真是奇奇怪怪的,光打雷不下雨,总不会是为了吓唬人吧?”   卷碧放下茶壶时,好奇地朝那个完成一半的玉扳指看了一眼。就算不问,她也知道这个玉扳指肯定不是顾燕飞雕给她自己的,明显不是姑娘的尺寸。   “噗嗤。”   顾燕飞被卷碧的话逗笑了,笑靥浅浅。   她一手把玩着那把小巧的刻刀,另一手托着下巴,望着窗外的蓝天,眉眼微微地弯起,似乎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   卷碧见顾燕飞看得兴致勃勃,也忍不住把头再次探出了窗户。   外头蓝天白云,阳光明媚,没有一丝阴霾,也没什么异象,连雷声都停止了。   看不出个花样来,卷碧干脆就捧着空茶壶出去了。   顾燕飞则一动不动地坐在书案后,一言不发,那清澈锐利的目光仿佛直直地穿透了云层,穿透了九霄,直至混沌。   她知道,这是天道在重择气运之子。   天道要放弃李云嫆了。   她手里的那把刻刀在指间灵活地转动着,小巧的刀锋在阳光下闪着刺眼的锋芒。   师尊告诉过她,每个小世界的天道都是偏心的,但同时天道也是公平的。   每个小世界在每个时代都会有气运之子,天道会给予极多的优待,因为气运之子会让小世界走向一个更辉煌的境地。   在这个小世界里,太祖皇帝楚景应该就是上一个气运之子。   有了他,才有现在的大景朝,才有大景百姓的安居乐业、繁荣昌盛,才有景、越这两国彼此制衡的五十年。   这是天道对气运之子的寄望。   天道的厚爱是赐福,也同时是一种沉重的责任。   若是天道对气运之子感到失望,让祂觉得选错了气运之子,祂也不会一条路走到黑,是会重新再择人选的。   至于被天地所弃的命运之子,曾经享有多少天道给予的优待,将来就要偿还多少。   顾燕飞收回了目光,唇角噙着一抹慵懒的笑,信手拿起那个翡翠玉扳指,以指腹轻轻地将上面的碎末抹去。   这块玉料她挑了许久了,戴在他那漂亮的手上,应该会很好看!   “喵喵喵。”   “簌簌,簌簌簌簌……”   窗外的几棵大树的树冠突然急速地摇曳起来,“簌簌”地抖下了纷纷扬扬的树叶,一只皮毛油光发亮的长毛三花猫从树冠中飞身蹿出,优美地落在窗槛上,接着后腿一蹬,如乳燕归巢般扑进了顾燕飞的怀中。   “咪呜~”   晴光对着顾燕飞又是蹭,又是舔,又是叫,声音奶声奶气,亲热得不得了。   顾燕飞掂了掂猫,猫的肚皮好摸极了,软乎乎,毛绒绒,滑溜溜。   “胖了!”顾燕飞笃定地说道,一手抓了一把柔软的猫肚皮,确信猫又胖了一圈。   它的脖子上还戴着一个精巧的金项圈,嵌着一颗颗指头大小的猫眼石,碧绿如它那双绿油油的眼睛。   金项圈上还挂着三个镶有红宝石的赤金铃铛。   圆滚滚的猫脸一甩,白胡子颤颤巍巍,三个精致的赤金铃铛来回摇曳,却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漂亮可爱的猫咪一看就被人养得金尊玉贵,日子过得赛天仙般。   “喵喵喵!”猫撒娇地叫个不停,声明:它不是胖了,是长大了!它还是小猫呢!   顾燕飞笑嘻嘻地撸着自家猫柔软顺滑的皮毛,顺口问了一句:“夏侯卿呢?”   说句实话,她都快忘了猫还在夏侯卿那里,而看晴光的样子,似乎也在夏侯卿那里过得乐不思蜀。   提到夏侯卿,猫振奋了,在她的膝头蹲好,“喵喵喵”地乱叫了一通,眼睛闪闪发亮,看它亢奋的样子,似在抱怨,又似在炫耀。   顾燕飞完全听不懂。   听不懂就听不懂呗,顾燕飞觉得自己从来不是一个刨根问底的人,抱着猫往外走,打算去给它梳个毛。   它这身长毛太乱了。   她才走到外面的堂屋,就听到了一声惊喜的呼喊声:“晴光!”   卷碧捧着刚刚在茶水房加满水的茶壶回来了,一眼就看到了顾燕飞怀中的三花猫,目露异彩。   卷碧把茶壶往旁边的茶几上一放,心疼地看着被顾燕飞随意地横臂抱成一个长条的猫,“姑娘,你别这么抱晴光,它会不舒服的。”   她赶紧把晴光给接了过来,还示范了一个“温柔”的抱姿,仿佛抱着一个价值连城的宝贝。   晴光满意地“喵”了一声,相当满意她的服侍,还给顾燕飞递了一个眼神,意思是,好好学着点。   周围的其他丫鬟们也看到了猫,纷纷地围了过来,痴痴地看着猫。   “晴光,你可终于回来了!”   “我好想你,我差点以为你走丢了呢。”   “回来就好。可怜的小晴光,都瘦了一圈。”   “是啊是啊,毛发都打结了,我给你梳毛吧。”   “……”   丫鬟们看到猫,简直要疯了,全都目光发直,七嘴八舌地嘘寒问暖,有人去取猫梳子、猫垫子,有人去拿最近烘的小鱼干,有人跑去厨房取羊奶……   没一会儿,顾燕飞就被挤到了人群的外围,根本就没那个福分“伺候”猫。   要不,她还是继续回去刻她的玉扳指吧?这个念头才冒出心头,就见堂屋外,一个青衣的粗使婆子急匆匆地朝这边跑来。   “二姑娘,族长来了。”婆子喘了口大气,笑容满面地禀道。 第333章   顾燕飞稍微整了整衣裙,没再理会猫,随那来禀话的婆子一起去了外院大厅。   远远地,她就看到一袭太师青直裰的族长在厅中来回地走动着,哪怕是一言不发,举手投足之间也掩饰不住心中的不安与局促。   见顾燕飞来了,族长苍老的面容上露出了讨好的笑容。   “燕飞,你使人叫我来,可是有什么急事?”族长好声好气地问道,身上少了长辈的架子,姿态放得很低。   自打顾简他们关进诏狱后,族里可以说是人心惶惶,生怕哪一天锦衣卫也冲到他们家里拿人,让他们与顾简一并落罪。   因此,顾燕飞这边一使人去传口信,族长就迫不及待地来了。   顾燕飞随手抚了抚衣袖,淡淡道:“顾云嫆已经改姓为李,我特意请伯祖父来,是为了修改族谱的事宜。”   “……”族长还不知道天和园里发生的事,惊讶地瞪大了眼。   顾燕飞就简单也说了一下始末,听得族长惊叹连连,心里百感交集。   得知是皇帝下了口谕,族长自然没有异议,二话不说地应下:“我这就使人去把族老们叫来,即刻开祠堂改族谱,把顾……李云嫆从族谱中除名。”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族长对于族里到底能不能出一个康王妃已经毫无波澜。   他更在意的是——   “燕飞,那你二叔、潇哥儿他们……”族长小心翼翼地看着顾燕飞试探道,花白的眉头深深地皱了起来,心里早就把顾简这个没脑子的堂侄骂了不知多少遍。   顾燕飞抿了口茶水,润了润嗓,微微叹了口气,答非所问:“康王从天和园回来后,就已经去北镇抚司把李云嫆接出了诏狱,皇上准他们三日后完婚。”   “……”族长继续盯着顾燕飞,没反应过来。毕竟李云嫆姓李,她嫁不嫁康王已经与顾氏一族无关。   顾燕飞挑了下柳眉,语重心长地提点道:“伯祖父还不明白吗?”   她用的是疑问的口吻,但神情甚是笃定。   族长拧着眉头,凝神想了想,这才迟钝地明白到了她方才这番话的语外之音,瞳孔急速地收缩了一下。   顾云嫆改李姓,与康王三日后大婚。   此事看似是皇帝的恩德,其实分明是在给康王添堵,让康王娶一个家生子之后为王妃。   也就是说,顾简绝无可能脱罪,所以,康王才会不得已走到这一步,就为了让锦衣卫放了李云嫆。   族长全身一震,脸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跳了几下,右手攥紧了紫檀木太师椅的扶手,布满老人斑的手背上暴起根根青筋。   他深刻地意识到了一点:   既然连康王都束手无策,顾简已经没救了。   此案已成定局。   这个认知让族长感到害怕,外头是融融阳春,他心中却如坠入冰窟般寒冷得刺骨,眼神中露出忐忑之色。   顾简被牵涉到谋逆,那他们这些族人怎么办?   就算罪不至于株连九族、流放发配,但是族里有人涉嫌谋反,怕是会罚没不少族产,而且连儿孙的读书科举、入仕、儿女亲事多少也会受影响。   按照旧例,凡牵涉谋逆者重则如庾氏举族抄家,轻者也会罚没三成族产,甚至于三代不得科举。   顾燕飞慢条斯理地用茶盖撇去浮沫,眸中闪着清冷的光芒。   九年前,父亲顾策被冠以降敌的罪名,父亲甚至没能葬进顾氏祖坟,这当然不可能是顾老太太一个人就能够决定的,必然也是得了族中这些族长、族老们的同意。   当年,大哥顾渊才九岁而已,前途未定,而顾简承了爵,彼时族长他们为何会做此抉择,说穿了就是权衡利益得失。   不是不可以理解,却令人觉得齿寒!   为了他们自己的利益,他们在九年前站在了顾老太太与顾简那边,弃了长房。   为了他们自己的利益,九年后的现在,他们又会怎么选择呢?!   族长越想越是坐立难安,心急慌忙地去端茶盅,有些心不在焉地喝了一口茶,被滚烫的茶水烫得舌尖一麻。   他又急躁地放下茶盅,茶盅轻轻撞击在茶几上,碰撞声在这寂静无声的大厅里显得格外响亮。   在最初的慌乱和不安后,族长努力稳定着情绪,语气亲和地说道:“燕飞,伯祖父跟你讨个主意。”   “我也知道你祖母与你二叔父犯下大错,可若是他们被定罪,那你大哥的差事……还有你的婚事要怎么办?”   族长深深地蹙起眉头,委婉地暗示她。   顾燕飞轻笑出声,一下下地随手拨着茶盖,发出叮咚的瓷器敲击声。   每一个响声都像是针刺在族长的心头,族长有些难堪,感觉在顾燕飞的跟前,他的那点计较根本无处掩藏。   “咳咳。”族长干咳了几声,心里局促,面露尴尬地温言道,“燕飞,阿简是你们的亲二叔,若是他沾上谋反的罪名……”   “伯祖父,”顾燕飞打断了他,放下手里的粉彩珐琅茶盅,似笑非笑地提醒道,“皇上知道我与大哥的亲祖母是戚朝宁。”   “还有,老太太与二叔父上折诬告我大哥杀人的事,伯祖父是不是忘了?”   “……”族长自然都记得。   顾老太太与顾简上折的那天,还是族长亲自去皇帝跟前澄清的,皇帝对于顾家长房与二房的龃龉再清楚不过。   顾燕飞摇头微叹:“这样的祖母?”   “这样的二叔?”   她直白地将她对顾老太太与顾简母子的不屑表露无疑。   “……”族长无言以对,眉心皱得更紧:皇帝怜惜顾渊、顾燕飞兄妹,不会因为顾简迁怒长房,但顾氏族里就不好说了。   顾燕飞幽幽地叹了口气:“若是祖父不曾续弦就好了……”   族长心头一震,双目微微瞠大,只见坐于上首的顾燕飞眉眼含笑,笑意却不及眼底。   两人静静地对视了片刻。   族长整个人宛醍醐灌顶,一下子想明白了。   的确。   若是堂弟顾宣没续弦就好了……   那么,老太太小戚氏无名无份,顾简甚至不是顾家人,自然也不会牵连到宗族!   族长原本混乱忐忑的眼睛渐渐地沉淀了下来,但心中还有几分迟疑。   顾燕飞原本就微翘的唇角又扬得高了一些,似乎看出了族长的犹豫,笑眯眯地追问道:“伯祖父,你说是不是?”   她一派坦然地与族长对视着。   族里是选择和顾简划清关系,还是就这么坐以待毙,等着被顾简牵连?!   族长将太师椅的扶手抓得更紧了,咽了咽唾沫。   这个选择太容易了。   族长的耳畔能听到自己重重的心跳声,越跳越快。   静默了半晌后,族长松开了捏着扶手的右手,整个人陡然间放松了下来。   他端正着神色,理了理思绪,认真地说道:“当年你们祖父聘的是戚氏女为元配,你与你大哥的亲祖母大戚氏去世后,你祖父并没有告知族中他要续娶的事。”   “是吗?”顾燕飞又喝了口茶,掀了掀眼皮,“这我倒是不知道。”   她的神情无惊无喜,平静如水,但族长却像是得了鼓励。   他捋着花白的胡须,一本正经地叹道:“许是你祖母大戚氏去世时,念着阿策年幼,这才托了守寡的妹妹来照顾阿策。”   “没想到这小戚氏趁着你们祖父去世了,就带着她的儿子鸠占鹊巢。”   起初,族长还说得有些干巴巴的,越说越自然,越说越流畅,心跳也从急促渐渐地变为平静,最后一句话说得掷地有声。   他完全否认了顾宣与小戚氏的婚事,这番言辞是随口编的,自然是漏洞百出,但族长知道,谁也不会去追究这些漏洞,只要听着顺理成章就够了。   “原来是这样。”顾燕飞随口附和了一句,眼神深邃如潭。   族长仿佛吃了颗定心丸似的,心中大定,煞有其事地继续说道:“十五年前你祖父得了急病,去得实在太急,都没来得及留下什么话来。”   “这么多年来,你和你大哥都把小戚氏当作是你们的亲祖母,也是我这伯祖父的不是……哎,我也是被小戚氏给蒙骗了,从前一直以为她对阿策和你们兄妹甚是慈爱。”   族长近乎屏息地看着顾燕飞,神情拘谨。   顾燕飞微微一笑,用很“单纯”、很“无辜”的目光看着族长,“伯祖父,我年纪小,也不懂这些,这件事到底要怎么办,还得仰仗伯祖父您弄个章程出来。”   她轻轻巧巧地就把这件事推给了族长,四两拨千斤。   “……”族长的表情又是一僵,额角沁出了细细的冷汗。   他感觉心脏像是被顾燕飞捏在了掌心,几乎无法直视她那双通透的眼眸。   少女容颜清丽,笑靥如花,比窗外开了满树满枝的粉桃还要明艳,她的眼眸极清,极亮,闪着剑锋般的锐芒。   族长的心脏猛然缩紧,透过少女的眼眸,不由想到了顾策。   族长呆了半天才回过神来,定了定神,赶紧应承道:“燕飞,你告诉你大哥,这件事我定会办得妥妥当当,你们尽管放心。”   他在心里宽慰自己:事到如今,族里也只能断尾求生了,小戚氏与顾简母子俩也是自作自受。   顾简废了,没救了,但顾渊与顾燕飞前程正好,如何选择对族里有益,显而易见。   “伯祖父这说的什么话,我要‘放心’什么?”顾燕飞歪着小脸笑了笑,笑容无辜。   族长这才意识到自己失言,连忙道:“是我嘴拙,是拨乱反正。这多年了,早该拨乱反正的!”   顾燕飞愉快地笑了:“那就劳烦伯祖父了。”   既然事了,顾燕飞就直接端茶送客了。   族长识趣地提出了告辞,由卷碧送出了大厅。   外面的夕阳几乎落下,唯有西边的天际还留有一片淡淡的红霞,天色昏黄一片,弯月呈现一种淡淡的白色,俯视着众生。   径直走出了几十丈后,族长忍不住就以袖口抹了一把额头的汗,背后早就汗湿一大片。   他在一颗槐树下停了下来,心有余悸地回头朝大厅的方向看了看。   厅堂中的少女正优雅地饮着茶,纤细的身形在那高背大椅的映衬下显得尤为纤弱,一派闲适。   回想方才他与顾燕飞的对话,族长愈发心惊,他一个花甲之年的人却完全被一个刚及笄的小姑娘牵着鼻子走,他所思所虑所忧都在对方的掌控中。   从头到尾,她不曾威逼、不曾恶言,明明是她想让小戚氏与顾简母子俩除族,最后却三言两语地让他主动揽下了这件事,还得感激她为族里出了这主意。   哎!   族长在心里长叹了口气,告诉自己:当断则断,为了族里,他必须把这件事情给办妥了。   族长转回了头,暗暗地咬牙,步履匆匆地离开了顾府。   今天天色已晚,族长先回了府,次日一早,他就携长子顾筹一一去拜访了族里几个德高望重的老人家,他们有的住在京城,有的住在京郊,父子俩走遍这些人家花费了整整一天的时间,疲惫不堪。   隔日天刚亮,他与长子就携族中的族老们又一次来了顾府,由族长主动提出拨乱反正,斥小戚氏鸠占鹊巢,顾简根本不是顾家人,二房理应从顾氏族谱除名,一正族风。   不过短短半个时辰内,族长就主持了修改族谱的事宜,把小戚氏、顾简这一房的人包括顾云嫆的名字全数从族谱中移除。   当修改后的族谱重新封存在祠堂后,族长如释重负,心头一块巨石落下了大半。   族老们围着顾燕飞说了一通亲近、示好的话语后,就先行告辞,族长父子俩留到了最后,在外仪门上马车时,族长很自觉地许下承诺:   “燕飞,稍后我会去一趟北镇抚司,看看能不能见一见小戚氏与顾简母子,把这件事告知他们。”   诏狱这种晦气的地方,族长本来是不想去的,也没信心一定能进得去,但他得赶紧了结了这件事,要让顾渊兄妹俩看到族里的诚意。   等到当天正午顾渊回来时,一切已成定局。 第334章   “妹妹,我想去祠堂看看祖母。”   顾渊的表情看着很平静,只是那微微沙哑的声音透露出他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平静。   他在金吾卫当值好几天没回府了,根本不知道顾燕飞在短短两天内悄无声息地把这件事给办了。   他的妹妹啊!   顾渊揉揉顾燕飞的头,感觉既骄傲又自豪,心口淌过一股暖流。   兄妹俩一起去了位于顾府西路的顾氏祠堂,顾燕飞亲手把修改后的顾氏族谱供奉到了祖母戚朝宁的牌位前。   袅袅的檀香弥漫在这间光线昏暗、灯影幢幢的祠堂中。   兄妹俩各自捏着三根线香在蒲团上跪下,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顾渊率先将线香插入牌位前的三足香炉中。   顾燕飞手执线香看着祖母的牌位,樱唇微动,口中念念有词。   这是最后一步了。   细细的青烟自燃烧的线香袅袅地飘入眼中,酸涩的眼眶泛起些许泪意。   略显的模糊视野中,祖母的牌位上那缕白光又逐渐变得更明亮一些,萦绕在牌位的周围,如烟似雾,仿佛碰触到了顾渊的额头。   顾渊似有所感,仰起了头,往正前方望去,但他只是凡胎肉眼,什么也看不到。   顾燕飞鼻头一酸,眼眶发热,抬手飞快地掐了个诀。   空气似乎随之微微震动了一下,荡起层层看不见的涟漪。   四面闭合的祠堂内,一阵凉风无端刮起,刹那间,两边的蜡烛架上的两排烛火几乎被吹灭,团团烛火缩成了一个点,四周一下子暗了下来。   那道白光在顾燕飞的头顶飘过,随即就消失不见……   风停了,两边的烛火又燃烧了起来,祠堂内恢复了光亮。   “妹妹?”顾渊略显激动的眼神对上了几步外的顾燕飞,无声地询问着。   “祖母的魂魄刚刚重归轮回了。”顾燕飞一边说,一边走到了香炉前,将她手里的三根线香也插入其中。   上一次,她替祖母戚朝宁正名后,祖母就摆脱了魂飞魄散的命运,魂魄逐渐凝结了一起,在祠堂里受香火滋养了月余后,魂魄终于强劲了许多,恢复了七八成。   只是戚朝宁是戚朝安的替身,只要戚朝安一日与她还有羁绊,她就摆脱不了这牢笼,没法获得新生。   如今,顾燕飞终于割断了这最后一缕羁绊。   从此,顾氏族谱上再没了小戚氏戚朝安以及她的血脉,只剩下了戚朝宁一人。   从这一刻起,戚朝宁与戚朝安再没有任何关系了。   戚朝宁就只是戚朝宁自己,是祖父顾宣的妻,是父亲顾策的生母,不再是任何人的替身。   而她的魂魄在被困了三十几年后,也终于可以归位,再入轮回了。   顾燕飞心口一松,唇角、眉眼轻轻弯起,顾盼生辉。   “真好……”低低的叹息声自顾渊的薄唇间逸出,冷峻的唇角缓缓地弯了起来。   他双手合十,恭敬地对着牌位又拜了三拜,心总算安了。   兄妹俩很快就从祠堂出来了,外面的空气比祠堂里清新多了,夹着松柏淡淡的清香,令人精神一振。   “喵呜!”   一出门,就见前方不远处一道黄白黑的毛团如疾风骤雨般一闪而过,猫一边“喵呜”地叫着,一边追着一只五彩斑斓的蝴蝶跑了,鸡毛掸子似的尾巴竖得高高。   三花猫油光水滑的毛发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漂亮得不可思议。   顾渊惊喜地看着猫的背影,“晴光回来了?”   若非妹妹强调晴光没丢,顾渊都考虑叫上五城兵马司的人一起全城找猫了。   “前天就回来了。”顾燕飞装模作样地掸了掸左袖,生怕自家大哥追问猫这些天去了哪儿,于是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大哥,你今天怎么这么早回来?休沐吗?”   顾燕飞略带几分同情地看着顾渊。   自家大哥真是劳碌命,平日里要当差,总是忙得不见人影,偶尔一天休沐在家,他也是忙于练武、读兵书,一刻不肯休息,恨不得把十二个时辰当二十四个时辰用。   顾渊微微颔首:“我今天休沐。”   “燕飞,我们下午出去跑跑马怎么样?我跟路似、樊北然、岳浚他们约好了,叫上你、还有阿芩她们,大伙儿一起去踏青跑马。”   “路似最近刚得了一匹汗血宝马,还嘱咐我,一定要你骑上你的鸿羽,说他要跟你赛马。”   赛马啊。顾燕飞也有些心动,但还是摇了摇头,“我待会儿得去给李云嫆添妆。”   给李云嫆添妆?顾渊驻足,惊愕地挑眉看着顾燕飞。   就是添妆。顾燕飞唇角含笑,淡淡道:“明天她就要出嫁了。”   “……”顾渊下意识地想说她不必去,但又一想,妹妹无论做什么都自有她的用意,又改口道,“我等你吧。”   顾燕飞伸出两根手指捏着自家大哥的袖口,轻轻地晃了晃,“大哥,你们先去,我骑鸿羽晚些再跟上你们就是了。”   “好,你记得追上来。”顾渊颔首应了,宠溺地看着妹妹,狭长的凤眸在正午的阳光下分外明亮,分外柔和。   顾渊根本就不在意李云嫆和康王何时成亲,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早将这事抛诸脑后。   京城中的其他人则不然。   这两日,京中的一双双眼睛都在观望着这桩婚事,李云嫆的身世更是成了京城中茶余饭后的话题。   这些闲话也或多或少地传入李云嫆的丫鬟夏莲耳中,可她没敢跟李云嫆说。夏莲忧心忡忡地看了李云嫆一眼,默默地沏茶。   坐在窗边的李云嫆舀了一勺燕窝送入口中,微微蹙眉。   这燕窝差了点,不是上好的血燕。   她勉强咽了下去,以帕子擦了擦嘴角,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右前方的一座四折紫檀木雕花绣缎屏风,屏风底座磕掉了龙眼大小的一角。   这间屋子只不过让李豪住了一天,就变成了这副样子。   每每看着这座屏风上的瑕疵,李云嫆就会一阵气闷。   她先前一时气愤地从这宅子跑了出去,可实在是无处可去,她既不能去康王府,也不能回芦苇胡同,就只能回来了。   当时李豪还叫嚣着要把她赶出去,李大娘骂骂咧咧,左一个“赔钱货”,右一个“贱蹄子”,但是李云嫆已经无所谓了。   她直接告诉李家人:“我得从我的屋子出嫁!”   “等大婚那日,康王来迎亲,你们想让他看见我住在哪儿?”   “不让我嫁得风风光光,那就是给康王添堵,你们自己考虑清楚!”   李云嫆知道,对于李家人这种下三滥,晓之以理是无用的,只能以权势压制,让他们怕。   她这么一说,李大娘与李父立刻怕了,没什么底气,毕竟李云嫆要嫁的人是堂堂康王,是皇亲贵胄。   李大娘也担心把李云嫆这未来的康王妃给得罪狠了,嘀咕了几句“矫情”、“难养”什么的,还是乖乖让孙子从这间精心布置过的屋子搬了出来。   当时,这间屋子早被李豪这熊孩子弄得一团乱,不仅是这座紫檀木屏风有了明显的瑕疵,他还砸碎了花瓶和花盆,地上随处可见一页页被撕碎的书页、纸团、碎瓷片,墙壁上也被墨水胡乱地画了一道道。   面对一片狼藉宛如狂风过境的屋子,当下李云嫆差点没崩溃,却也只能暂时忍下了那口气,把这笔账先记下了,让下人重新收拾了屋子,该修缮的修缮,该清理的清理。   时隔两日,此刻的李云嫆早就冷静了下来。   夏莲捧着刚沏好的热茶走了过来,见李云嫆在看那座屏风,就安慰道:“姑娘,等过了明天就好了。”   李云嫆端起茶盅,浅啜了一口茶水去掉口腔中的甜腻味,轻轻地“嗯”了一声。   没错,对她来说,眼下最重要的就是她与康王的大婚仪式了。   等明天她出嫁,自然可以从这里搬出去了。   明天……   李云嫆半垂下眼睫,看着茶汤里沉沉浮浮的茶叶,瞳孔闪烁不定。   今天是她出嫁的前一日,本该是亲朋好友以及亲戚们过来给她添妆的日子,然而,她从昨天等到今天,都没有人来。   那些往日里和她要好的姑娘们,那些顾氏族里的亲眷,那些曾经对她和善慈爱的长辈们……全都没有来。   大概自她从顾姓改为李姓时,某些东西就变了。   她们也都是看不起她吧。   李云嫆抿了抿唇,那漆黑深邃的双眸出奇的冷静。   在心里告诉自己,没关系的。   日久见人心,那些趋炎附势之人不来也罢。   她有康王就够了,康王对她是真心真意的,他们之间的感情是最纯粹的。   还有方明风……   这辈子她也只能辜负他了。   “砰!”   外面传来重重的摔门声,响亮得仿佛连这间屋子的窗户也震了一震,李云嫆放下手里的白瓷茶盅,不由蹙了蹙眉,目露不悦之色。   “祖母!祖母,我要吃麦芽糖,二狗子不给我吃麦芽糖!”李豪尖着嗓子在屋外激动地喊着,他的声音尖锐得仿佛刺在人的耳膜上。   “哪个小气鬼不给你糖吃?”李大娘愤愤地说道,啐了一口,“呸呸,真是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豪哥儿,你以后别跟他玩。”   “祖母带你买糖葫芦去,好不好?”   “麦芽糖,我就要麦芽糖!”李豪越叫越大声,撒泼似的叫得哭天抢地。   “好好好,乖孙,你哭得祖母心都疼了,我们就吃麦芽糖……”李大娘毫无原则地哄着孙子,“祖母这就让人给你去买麦芽糖。”   “……”   外面嘈杂不堪,夏莲赶紧过来把一扇半开半合的窗户关上了,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了不少。   夏莲心疼地看着自家姑娘,这段日子,姑娘太苦了,这一切都要怪顾二老爷,要不是他窝藏庾家人,姑娘与王爷早就成亲了,何至于今日要与这么腌臜的一家子住在一个屋檐下!   李云嫆却是更冷静了,对于外面这些粗俗的声音仿若未闻。   她扶了扶发髻上簪的大红绢花,低声吩咐道:“夏莲,你去一趟顾府接顾二姑娘。”   “若是她不肯来,你就说……”   她顿了顿,眸色更深更黑,接着道:“你就说,康王给我的聘礼被李家人抢走了,让她请大哥看在往日的情分上帮帮我。”   她红润饱满的唇角勾出一个讥诮的弧度。   “是……”夏莲屈膝行礼。   她正要退下,这时,一个矮胖的粗使婆子急匆匆地掀帘进来了,局促地在房间门口禀道:“二姑娘,顾二姑娘来了,人就在宅子外。”   李云嫆微微松了一口气,原本绷紧的唇角线条渐渐地放松,慢慢转为上翘,脸上露出了笃定的样子。   顾燕飞果然来了!   她就知道,顾燕飞喜欢看自己的笑话,看自己落魄无助的样子,她又怎么会不来呢!   李云嫆下巴微抬,下颌的线条显得愈发清臞。   夏莲捏着手里的帕子,怔怔地看着她,隐隐感觉到自家姑娘似乎变得有些不一样了,有些陌生。   大概是最近发生的事太多了,也难怪姑娘的性情变了。   李云嫆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喃喃道:“那就让她更高兴一点。”   说话间,她起了身,抚了抚衣裙。   她亲自出了屋去迎顾燕飞。   那个来禀话的粗使婆子如影随形地跟在李云嫆后方,一边走,一边指着停在大门外的一辆黑漆平顶马车道:“顾二姑娘就在那辆马车里。”   说话的同时,马车后方的车门被打开,着一袭紫色绣紫藤花胡服的顾燕飞身手利落地从车上跳了下来。   听说有客人来了,李家人也纷纷聚在了庭院里。   李大娘和李父觉得这个陌生的姑娘看着有些眼熟,而李豪的眼里只有那辆黑漆平顶马车,两眼发亮,羡慕地说道:“好气派的马车!”   “爹,祖母,给我买辆这样的马车吧!”   他正要撒泼耍赖,就听一旁的李招娣用复杂的口吻喊了声:“二丫!”   李招娣在天和园里刚见过顾燕飞,自然还记得她。   李大娘他们先是下意识地去看李云嫆,慢了一拍,才意识到为何他们觉得今天的客人看着眼熟,脱口道:“二丫,你是二丫。”   母子俩全都惊住了,目光发直地看着大门外的顾燕飞。   顾燕飞今天绾了个乌黑蓬松的纂儿,鬓发间只戴着一支白玉簪和两朵小巧的绒花,戴在腕间的红麝串衬得她肌肤晶莹如凝脂,恰如雪中红梅,娇艳生辉。   回过神来的李大娘第一反应就是想骂死丫头,可话到嘴边,立刻又闭上了嘴,露出讨好的笑容,唤道:“二丫啊。”   现在的二丫和在淮北时的二丫完全不同了,这一身的贵气,身上的簪子、珠串、玉佩等等怕是没几百两银子置办不了。   是啊,二丫改姓顾,如今已是那高高在上的贵人了。   李大娘哪里敢骂,讨好地搓手,走到大门边,点头哈腰地伸手做请状,“快进来吧。”   李父也对着顾燕飞热络讨好地笑着。   唯有李豪还是一脸的嚣张,快步朝顾燕飞冲了过去,伸出了手,颐指气使道:“二丫,你给我带好吃的没……”   在李豪看,无论现在顾燕飞打扮得多好看,她还是那个自己可以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对象。   “豪哥儿,过来!”李招娣眼明手快地把李豪拉了回来,压低声音劝道,“听话。”   李招娣还记在天和园的时候,连曾雅在顾燕飞的面前也服服帖帖的。   今时不同往日,顾燕飞现在是顾家姑娘了,与她往来的也都是国公府、伯府的千金,她不再是那个自己可以随意拉踩的对象了。顾燕飞一句话想要弄死她,怕是跟捏死一只蚂蚁般简单。   此时,她再看顾燕飞,畏惧超过了嫉妒。 第335章   不远处的李云嫆将方才的情形都收入了眼内,羞窘、尴尬之后,很快冷静了下来,万千情绪尽数敛在眸底,闪着了然的光芒。   对于李家人的表现,她并不意外,不过是“欺善怕恶,趋炎附势”这八个字可以概括的。   李云嫆不曾停步,不紧不慢地走向了顾燕飞,直走距离她三步远的地方。   两人相对而立。   顾燕飞直直地盯着李云嫆,天生微翘的唇角似在笑,似在讽。   李云嫆身姿优雅地垂手而立,两边耳垂上戴的杏叶形赤金耳坠摇曳地垂在雪腮边,摇晃生辉。   她只以为顾燕飞是为了看她此刻有多么落魄,却不知顾燕飞其实是在观察她身上的气运。   李云嫆的周身萦绕着一片浓郁的黑气,翻滚沸腾,连她衣衫的颜色几乎都覆盖了,周围的空气显得有些扭曲。   那黑气中隐隐夹杂着一点点零星的金色,如夜空中的点点星辰时隐时现,仿佛随时都会被暗夜所吞噬。   自打重生后,顾燕飞总是在避免和李云嫆有正面冲突,因为这就和直接对抗天道没什么区别。   她又不傻。   但是,她知道,天道从不会无条件地永远偏坦任何一方。   只要让天道对气运之子失望,就够了。   这是从前师尊告诉的。   顾燕飞这一次将李云嫆的身世揭开,不仅仅是为了化解自己的心魔,也同时是她对李云嫆的一次回击。   无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李云嫆都很骄傲,总是说出身并不代表一切,说英雄不问出处,可是她嘴里这么说,却又从来没有抛下过“顾”这个姓。   顾燕飞也想看看李云嫆是否真的不在意。   答案显而易见。   顾燕飞定定地看着李云嫆周身的黑色气运,想起前天的异象,唇角向上挑了挑,淡淡道:“不错。”   什么不错?李云嫆被顾燕飞说得一头雾水。   微微一愣后,李云嫆的樱唇紧紧地抿在一起,依然一眨不眨地盯着顾燕飞。顾燕飞是在嘲讽自己吗?!   李云嫆在心中嗤笑,可面上不露声色,反而优雅地含笑道:“没想到你会来。”   她的笑容亲和,似乎她们之间没有一点龃龉。   “不是你请我来的吗?”顾燕飞没兴趣跟李云嫆做无谓的表面功夫,把话挑明,“我来给你添妆,不是吗?”   “是啊。”李云嫆勉强一笑,悄悄地掐了掐掌心,若无其事地颔首道,“里边请。”   她伸手作请状。   但顾燕飞没有动,抬手对着卷碧使了个手势,道:“不麻烦了,我是来给你添妆的,添了妆就该走了。”   与此同时,卷碧捧着一个红漆木匣子递给了夏莲。   “顾燕飞,不进去坐坐吗?”李云嫆深深地看着她,“你不想看看我现在住的地方吗?”   她的神情与语气中带着一丝自嘲。   这时,李招娣吃痛的惨叫声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李豪一口狠狠地咬在李招娣的手腕上,李招娣只能放开了他,面露痛楚之色地捂着手腕上的伤口。   李豪昂着脖子,气急败坏地对着李大娘告状:“祖母,大姐欺负我!”   “你个赔钱货!!”李大娘怒上心头,想也不想地抬手,一巴掌狠狠地招呼在李招娣的脸上。   “啪!”   这一下掌掴声响亮至极。   “……”李招娣捂着红肿的脸,抽噎地跑了,而李豪则躲在李大娘的身后得意地扮鬼脸。   一家人简直是鸡飞狗跳。   这种类似的场景在过去这两天内,李云嫆已经见过不止一次了,从一开始的羞愤、难堪,到现在,她已经可以面不改色。   甚至于,自嘲地心想:顾燕飞不就是想看自己难堪吗,那自己就如她所愿地让她看!   李云嫆没有去管李豪他们,就这么定定地看着顾燕飞,下一刻,就见顾燕飞漫不经意地点了点头:“好啊。”   果然。李云嫆心里叹道。   由李云嫆领路,两人往她的屋子方向走去。   后方,李大娘还在指桑骂槐地说个不停:“也不知道我老李家是造了什么孽,生了两个赔钱货,一个两个的都不省心,当姐姐的也不知道让着弟弟点。”   “养着你们这些没良心的贱蹄子也不知道有什么用,就是浪费口粮!”   李大娘看似在骂李招娣与李云嫆这对姐妹,其实连顾燕飞也一并骂了进去。   顾燕飞连眼角眉稍都不曾动一下,她幼时在李家时,类似的斥责以及比这更难听的辱骂,不知道听过多少遍。   现在也该轮到李云嫆好好受着了。   “……”李云嫆又攥了攥藏在袖中的手,缓缓地走入屋内。   她努力收敛着情绪,只将最深的一抹冷然藏于眸底,“随便坐。”   顾燕飞徐徐地环顾了周围一圈,在靠窗的茶几旁坐了下来。   夏莲赶紧给两人都上了热茶,龙井的茶香袅袅地飘荡在空气中,与屋子里淡淡的熏香味交杂在一起。   房间布置雅致,与外面庭院的粗糙凌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仿佛迥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李云嫆先喝了口茶,眼睫如蝶翅般轻颤了两下,主动示好道:“我们之间有一些误会,却一直没机会好好地坐在一起聊一聊。”   “我想告诉你,我从来没有想过要从你这里抢走什么。自打你回来,我一退再退……”   “现在,所有的一切都已经还给你了,你该满意了吧?”   她的样子很平静,尽量让语气显得轻淡,但声音里透着一丝隐忍的怨气。   顾燕飞并没有立即回答,而是端着茶盅细品了两口上好的龙井,方缓缓放下,纠正道:“错了,我的本来就是我的,不是你‘还’给我的。”   “真要论起来,是你娘偷给你的,偷走的东西是贼赃,从来不是你的,是物归原主,现在只是本,还没到利息。”   顾燕飞语声清冷,不带有任何的温度,显得咄咄逼人,与平日里慵懒适意的样子全然不同。   就像是一头鹰露出了她的利爪,锐气逼人。   “……”想到素娘,李云嫆的心头如同被针狠狠地刺了一下般,一阵刺痛,不过脸上维持着面无表情的样子。   这才是顾燕飞的本性吧,平日里她伪装得好似无害的家猫,但本质终究是有凶性的豺狼。   顾燕飞抬手推开了窗户,“吱”的一声,窗外的风也随之吹了进来,夹着李豪声嘶力竭的哇哇大哭声:“祖母,你去跟二丫说,我要这辆马车!”   “祖母,二丫不是一向听你的吗?”   “你去说,你快去说!”   李豪一屁股坐在庭院里的石板地上,一会儿两脚乱蹬,一会儿整个人躺了下去,一会儿又用手连拍地面,就差没在地上打滚了。   李大娘根本拿宝贝孙子没办法,只能好言哄着:“豪哥儿,外头这辆马车不行。”   “你想要马车,祖母改天给你买一辆新的……”   “有你二姐在,一辆马车算什么。”   在李大娘的心里,李云嫆的一切理所当然就是属于孙子的,李云嫆就该照拂弟弟,这番话说得是理直气壮。   “瞧!”顾燕飞指着外面的那对祖孙,低低地笑了笑,语气犀利地说道,“这才是你的。”   “不过……”   她徐徐地指了半圈宅子,“这里的一切不是你的,李家人可没这么富贵,住得起这么好的宅子。”   “李家人,只是家生子。”   “我听说,放了他们奴籍的还是你吧。”   对此,李云嫆无言以对。   去岁,关于真假千金的真相曝光后,她就求了老太太的恩典,放了李家人的奴籍,老太太怜惜她,所以应了。   “瞧,这也是你欠我的。”顾燕飞嗤笑地又道,“或者,你可以把李家人的卖身契还给我?”   “……”李云嫆怎么会可能答应,执茶盅的手一颤,滚烫的茶水从杯口溢出,滚过指缝与手背,而她仿佛毫无所觉,只将晦暗不明的目光死死地钉住顾燕飞。   良久,她方才咬牙道:“十五年前,是素娘救了你的性命!”   素娘与她说过当年的事,扬州战乱,狼烟四起,当时若是素娘心一狠,抛下顾燕飞,顾燕飞早就死了。   “是吗?”顾燕飞问得意味深长,双眸锁住李云嫆的视线,眸光灿灿。   “当然是真的。”李云嫆立即道。   她周身的黑色气运翻涌得更厉害了,似乎渲染到了双瞳中,暗沉的眸子里黑得吓人。   顾燕飞将身子前倾,往茶几对面的李云嫆凑了凑,两人相距只不到一尺,“真的是这样吗?”   一瞬间,李云嫆周身的黑气仿佛沸腾般激烈,身子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点,又立刻绷住了。   顾燕飞忍不住笑了起来,笑容清浅。   她用笃定的眼神看着李云嫆,语含深意地徐徐道:“你根本早就知道了,对不对!”   “什么时候知道的呢?”   她又退了回去,一手闲适地托着腮,似笑非笑道:“我来猜猜?”   “是不是从前在扬州的时候?”   李云嫆的瞳孔收缩了一下,发白的樱唇强行抿住,连带下巴的线条也绷紧。   她不说话,但顾燕飞根本就不在意她是否承认。   “李云嫆,你忘了我会算吗?”   顾燕飞抬起左手,随意地掐算了两下,漂亮纤长的手指似是拈着一簇光。   李云嫆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就被她的动作牵引,呼吸一窒。   她的眼眸如一潭死水般黑沉沉的,想说什么,喉头灼痛得发不出声音。   “你欠我的多了去了。”顾燕飞说着起了身,轻轻一振袖,毫不留恋地往外走去,留下一道清冷的背影。   李云嫆面无表情地呆坐在椅子上。   她没有吩咐夏莲送客,也没有跟上去,就这么看着顾燕飞从屋子里出去,然后又出现在外面的庭院中。   “二……顾二姑娘!”守在庭院里的李大娘看到顾燕飞,就顾不上躺在地上撒泼的李豪了,搓着手道,“您这么快就要走了吗?”   “怎么不留下多坐一会儿?”她笑时,露出缺了一颗门牙的上排黄牙。   “是啊是啊。”李父也卑躬屈膝地露出夸张的笑容,“以后常来坐啊。”   李家母子俩恭恭敬敬地把顾燕飞主仆送了出去,奉承的好话不绝于口,仿佛从前在淮北的龃龉不存在似的。   李云嫆依然坐在窗边的一把椅子上,就这么直愣愣地看着顾燕飞走出了宅子的大门,看着她消失在自己的视野里。   她就这么一直坐着,很久很久没有动弹,如一尊石雕般,任由夹着花瓣的春风吹在她脸上、身上。   片刻后,送走了顾燕飞的夏莲又步履匆匆地回来了,直走到了李云嫆跟前。   李云嫆的眼睫颤了颤,目光依然看着窗外,淡淡地问道:“消息递出去了没?”   “已经递了。”夏莲小心翼翼地禀道。   李云嫆随意地挥了下手,夏莲就默默地往后退去,步履无声。   “咔嚓。”   李云嫆随手自梅瓶里插的几枝海棠折下了一朵花,大红色的海棠花红艳如火。   她将海棠花的花瓣一瓣瓣地撕了下来,有的落在茶几上,有的飘入茶盅中,有的坠于裙摆,几片碾碎的花瓣像血一样染红了她雪白的指尖,那么刺眼。   李云嫆喃喃说道:“当时都已经这样了,都有了各自的人生……将错就错不好吗?”   她的声音轻如呢喃,风一吹,声音就散去了,低得唯有她自己一人能听到。   “哎呦!”屋外又传来了李大娘尖锐的嗓音,扰乱了李云嫆的思绪,“我的小祖宗,你就起来吧。地上凉,再躺下去,小心得风寒。”   “我不起,我不起,我就不起来!”李豪还在那里假哭假嚎,“反正我要马车!”   李父也火大了,扯着嗓门道:“让他躺着!娘,你别惯着他,脾气越来越大了。”   “我倒要看看这臭小子能躺到什么时候!”   “哇,祖母,爹欺负我!”   “……”   院子里的李家人说着说着就又吵了起来,吵得李云嫆的耳朵嗡嗡作响。   李云嫆眸底闪过一抹激烈的阴影,编贝玉齿咬着下唇,几乎咬出血来,低叹道:“这明明该是顾燕飞的人生。” 第336章   顾燕飞坐着马车离开李宅后,就径直地从西城门出了京。   她与顾渊早就约好了去翠微山一带跑马,出城后,她的马车就一路往西北方飞驰而去,鸿羽如影随形地跟在马车边。   谷雨过后,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和,阳光璀璨,正是清和好时节。   郊外桃杏吐芳,碧草满坡,整片大地都勃勃生机,官道上除了赶路的行人,也有不少出来跑马踏青之人,春风得意马蹄疾。   刚出城时,官道上还有不少路人,渐渐地,离京城远了,路上的人就越来越少,偶尔可以看到有农人顽童在两边的田埂间忙忙碌碌。   又驰了七八里,周围愈发荒芜,道上也看不到什么人了。   驾车的车夫一手抓着马缰,一手持马鞭,轻轻巧巧地在无人的乡间道路上驾车急行。   “驾!”   车夫挥鞭吆喝着,驾着马车往右拐去,却见前方不远处一棵拦腰折断的大树横在路中央,挡住了前路。   这可是会翻车的!车夫被吓了一跳,赶紧勒紧了缰绳,嘴里“吁”了一声。   马车停在了距离那棵拦路树不过两丈左右的地方,拉车的黑马喷着白气,嘶鸣不已,车夫后怕地以袖口擦汗。   马车才刚停下,前后忽然传来一阵骚动,两拨人来势汹汹地从路边的树林中蹿了出来,挡住了马车的前路和后路,形成前后夹击的局面。   车夫皱紧了眉头,略带不安地看着挡在正前方几人。   为首的是一个二十出头、皮肤黝黑的锦衣青年,骑着一匹黑马,身着一袭靛蓝色翻领窄袖胡服,形貌英朗粗犷,五官远比寻常的景人要深刻。   他身边随行的几个高大男子像是作侍卫打扮,一个个都是身型健硕,目光锐利地盯着马车。   车夫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他们这边人单力薄,可对方却是人多势众,一看就是来者不善,这要是动起手来,吃亏的肯定是自家。   车夫外强中干地试图威吓对方:“你们是谁?这可是天子脚下,你们想干什么?”   紧接着,他又压低声音对着马车里的顾燕飞禀道:二姑娘,有人拦路。”   车夫的声音微微发颤,目露提防地看着前后方拦路的这些人,吓得脸色发白。   前方为首的锦衣青年随意地甩了甩手里的马鞭,似笑非笑道:“相逢不如偶遇,本王只想和顾二姑娘聊几句而已。”   马车右侧的窗帘被一只素白纤长的小手挑开,顾燕飞那清丽的小脸自窗口探出。   顾燕飞目光准确地往前方望去,落在了居中的锦衣青年身上,柳眉微微一挑,气定神闲,与车夫的惶恐不安形成鲜明的对比。   锦衣青年狭长的眼眸在看到顾燕飞的那一刻变得更炽热了,目光放肆地在她的小脸上横来扫去。   这个小美人还是这般有趣,她的反应总是出乎他的意料。这要是别的女子,此刻怕已经吓得花容失色了。   锦衣青年喉底发出一阵低沉愉悦的笑声,心情大好。   “百里三皇子,在这里偶遇,可真巧啊。”顾燕飞闲闲地说道,随手抚了一下被风吹乱的刘海,悠闲得仿佛这是一场再寻常不过的偶遇,“听说百里三皇子不是要启程回越国了吗?”   两国联姻不成,百里胤已经向皇帝提出了回国,皇帝也允了,三天前,百里胤启程离京。   可现在他却出现在了这里。   “顾二姑娘,本王是来请你一起回国的。”百里胤那双深褐如琥珀的眼睛中闪耀着奇异的光芒,贪婪地盯着顾燕飞看。   天音阁一别,这也没多久,小美人更美了。   她的眉眼精致,娇俏明艳,脸上脂粉未施,和煦的阳光在她如凝脂般的肌肤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粉,显得光彩照人。   去年初逢时,这小美人还只是一朵即将绽放的花苞,而现在,这朵娇花已经展开了层层叠叠的花瓣,露出待人采撷的娇蕊。   会是谁摘下这朵娇花呢?   百里胤嘴角紧抿,双眸暗芒闪动,像一头即将狩猎的狼,透着一股子贪婪狂放的野性以及势在必得决心。   他一夹马腹,驱马朝顾燕飞的方向走近了几步,玩世不恭地笑了,“小美人,只要你愿意同本王一起回越国,公子翊能给你的,本王一样可以给。”   “本王可以许你正妃之位。”百里胤大方地允诺道,那表情像是在说,她是插翅难飞的。   他这次从越国千里迢迢地来景国,诸事不顺,最大的收获大概就是顾燕飞了。   从他第一次遇上顾燕飞时,就为她惊艳,随后一次次的相遇,更让他对这小美人另眼相看,美人多的是,但顾燕飞是不一样的。   渐渐地,百里胤心生了把她带回越国的念头。   偏偏,楚翊也看上了顾燕飞!   也是,这般倾国倾城的绝色美人自是让人趋之若鹜的。   有人争,才更显得这美人可贵,才是一件值得夸口的战利品!   百里胤几乎可以想象当楚翊发现顾燕飞不见时,会是怎样的气愤与不安。   被这个念头取悦,百里胤的薄唇翘得更高。   顾燕飞饶有兴味地笑了,看着百里胤那双戏谑中透着高高在上的眼眸,肯定地说道:“是李云嫆吧?”   这五个字没头没尾,百里胤闻言却是一愣。   周围静了一静。   只听那些骏马发出的嘶嘶声以及清脆的马蹄踱步声交杂地在一起,回响在郊外的微风中。   百里胤仰首哈哈大笑,笑声浑厚,那么嚣张,那么恣意,透着一股狂放不羁。   很快,他止了笑,“啪啪”地抚掌,朗声赞道:“顾二姑娘真是聪慧,长了一颗七窍玲珑心。”   “顾二姑娘一点也不惊讶?”他一边问,一边悠然地驱马继续朝顾燕飞走近,高大的身躯在马背上俯视着她,自有一股逼人的气势。   后方的那些越国侍卫如一道坚实的墙壁般挡在路中央。   “为什么要惊讶呢?”顾燕飞莞尔一笑,一派安之若素,“李云嫆与我一向不和,她这个人心气高,最看重的就是她的尊严,若非别有所图,她怎么会主动让我看到她落魄的一面呢?”   “对吧?”她用了疑问的口吻,表情却相当笃定。 第337章   百里胤定定地注视着顾燕飞,目光似在审视,又似在思忖着什么,没有否认。   方才听顾燕飞提起李云嫆,他的第一反应是惊叹顾燕飞思维敏捷,这么快就猜到了因果,把他与李云嫆联系了起来,可现在看着顾燕飞这般笃定的样子,他又怀疑他错了。   顾燕飞似乎是一早就料想到了。   是在刚刚看到自己的那一瞬,还是那之前,她已经有所觉?   百里胤微微眯了眯眼。   顾燕飞笑容更深,笑盈盈地问道:“你是想死,还是想活?”   她的语气轻快,似乎在开玩笑,可眼神中没有丝毫笑意。   百里胤不说话,继续盯着他,眼睛一瞬也不瞬。   他又笑了,眉眼弯出轻佻的弧度。   “啪啪啪!”   他再次击掌,掌声清脆响亮,愉悦地笑道:“顾二姑娘,你真是一次次地让本王刮目相看,让本王对你更感兴趣了。”   阳光下,他的眸子似是泛着金光,其中满含征服猎物的欲|望,以及张狂的自信。   就算是顾燕飞早就察觉不妥,又如何?   她未免也太过自信了,就带了这么一辆马车、一匹汗血宝马、一个车夫、一个小厮以及一个丫鬟,身边甚至连个护卫也没有,就是小厮有意骑着汗血宝马跑去求援,也绝对逃不出他们的包围圈的。   呵呵。   百里胤自信地笑了。   他就是喜欢小美人的这种与众不同,她自信,她胆大,她有魄力……她是一朵带刺的玫瑰,又像一头狡黠的红狐狸!   这有趣的小美人真是值得他为她这般费心。   百里胤翻身下了马,紧跟在他身边的一个方脸随从眼明手快地拉开了马车的车门。   狭窄的车厢内,顾燕飞正抱着猫坐在窗边,坐在她对面的卷碧近乎屏息地看着百里胤,浑身绷紧。   “还不下车吗?”百里胤笑问,“还要本王亲自来请吗?”   见顾燕飞一动不动,百里胤笑得愈发自得,利落地上了马车,狭窄的车厢因为他的加入变得十分拥挤。   百里胤优雅地对着顾燕飞伸出了手,那轮廓深刻的脸庞上笑容轻浮,语气更缓,“该走了,别逼本王辣手摧花。”   他在笑,话语中却是透着毫不掩饰的威逼。   在他看来,顾燕飞是没有任何机会从自己手上逃脱的,她已经一脚踩进了陷阱。   只要他把她带回越国去,景国怎么也不可能为了一个罪臣之女对着越国兴师问罪,更不可能为此大动干戈,就算楚翊想,景国的文武百官也不会同意的。   再者,他们汉族女子最是重视清白名声,她落入他手中,就等于失去了名节,等于失去了一切。   一旦他今天把她从这里带走,她就绝对不可能再回来了。   她已经是属于他的了!   迎上百里胤那双贪婪的眼眸,顾燕飞的视线没有丝毫的偏移,淡淡道:“我要是不走呢?”   “顾二姑娘莫不是以为本王在吓唬你?!”百里胤的脸瞬间冷了下来,笑意自唇角消失,面庞更是仿佛覆了一层薄薄的寒冰。   要驯服一头有野性的狐狸,就必须让它吃点苦头,拔掉它的尖齿和利爪,让它知道什么叫服从。   百里胤平日里总是在笑的眼眸变得阴冷,如雪山山巅万年不化的积雪,对着马车外喝道:“拿下!”   等在马车外的方脸随从立刻抬手做了个手势,传达了主子的命令。   那些越国侍卫全都拔出了刀鞘中的长刀,银色的刀刃在阳光下寒光闪闪,这是示威,也是逼迫。   他们看着顾府车夫与小厮的眼神,仿佛在看两个死人般。   赶车的车夫不安地抬手去扶斗笠。   百里胤坚毅的下巴微扬,带着胜券在握的高高在上。   顾燕飞懒懒地打了个哈欠,不咸不淡地喊道:“晴光!”   “喵呜~”   软糯的猫叫声随即响起,那长毛三花猫从顾燕飞的怀里探出了头,碧绿如宝石的猫眼对上了百里胤的眼眸。   百里胤的脑子登时一片空白。   忘了顾燕飞,忘了楚翊,忘了一切。   他的眼睛里只剩下了顾燕飞怀里的这只猫,彻底沉溺在猫眼的魅力中。   百里胤目光发直,热烈地看着三花猫懒洋洋地舔舔鼻头、舔舔爪子,完全舍不得眨眼了。   猫的一举一动都带着一种高贵优雅的魅力,恰到好处,让人恨不得跪下来膜拜,恨不得把整个世界都捧到它跟前。   太美了,如果它肯跟他回越国,就好了!   顾燕飞见怪不怪,淡淡地吩咐了一句:“动手吧。”   马车外的方脸随从见车厢里的百里胤忽然间就如石雕般一动不动,警觉地皱起了眉头。   “三皇子?”方脸随从想上马,却听顾燕飞飞快地拔出一把短剑直接架在了百里胤的脖子上。   方脸随从的身子登时僵住了,尖声斥道:“放开三皇子!”   马车外的那些越国侍卫也看到这一幕,一个个都脸色大变,想不明白武艺高超的三皇子怎么会好不反抗地被一个弱女子给制住了。   “三皇子!”   “快,快救驾!”   那些失了主心骨的侍卫们心急如焚,如潮水般涌了过来,收紧包围圈,可就在这时,那个吓得瑟瑟发抖的车夫突然间动了,手里的马鞭一甩,如蛇般缠住了其中一名越国侍卫的腰身,把他整个人从棕马上掀飞……   那侍卫狼狈地摔下了马,在满身尘土、砂石的地面上滚了好几圈。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前后的那些越国侍卫脸色大变,杀意凛然地,挥着长刀逼近。   车夫随意地掀开了斗笠,露出四海那张平凡得让人看过即忘的面庞。   他周身的气质极为冷厉,眼底闪过嗜血的光芒,就像是战场上一柄毫无感情的利刃,人挡杀人,佛挡杀佛。   他纵身而起,骑上了那名侍卫的棕马,同时捞起了对方的刀。   刀起刀落,不过是眨眼间,他就干脆利落地一刀杀了另一个越国侍卫,尸体从马背上坠落在地。   空气中弥漫起了一股浓重的血腥味,鲜血染红了地面。   喊杀声、刀剑声、落地声、马鸣声……此起彼伏。   血腥味越来越浓,没一会儿,一具具尸体以及他们的佩刀横七竖八地在血海中倒在了马车外的地面上,一双双浑浊无神的眼眸瞪着上方的蓝天与灿日,死不瞑目。   他们的坐骑嘶鸣不已,平添几缕焦躁的气息。   “顾二姑娘,全都解决了。”四海很快就回来找顾燕飞复命,面庞上、身上的短打上都是鲜红的人血,衬得他那张平凡的面孔有些诡异。   如果正常交手,四海没那么容易以一敌十地杀了那么多身手不错的侍卫,可这些越国侍卫因为主子被擒,难免失了方寸,这才给了四海可乘之机。   顾燕飞挥了挥手,表示知晓,平静得连眼角眉梢都不曾动一下。   猫自然闻到了刺鼻的血腥味,粉色的鼻尖动了动,露出了嫌恶的表情,一转头,猫就把脸埋进了顾燕飞的怀里,蜷成了一团毛球。   碧绿的猫眼移开后,百里胤须臾就从那种痴迷的状态中恢复了过来,恢复了神智。   “走吧……”他一时没注意架在脖子上的短剑,对着顾燕飞又伸了伸手,可话说了一半,忽然注意到情况不对,后面的话戛然而止。   他双眸瞪大,难以置信地看着马车外死去的侍卫们以及随从,有那么一瞬,几乎怀疑这是一场噩梦。   他忍不住掐了自己一把,疼痛告诉他,这是显示。   百里胤的瞳孔几乎缩成了阴寒的一点,愤怒、惊骇、后怕、恼恨……他气得眼前发黑,右手下意识地握成了拳头。   杀意涌现在他深邃的眼眸中。   “你……”百里胤看着神色安然的顾燕飞,脑海中忽然就想起了去岁她在猎场中救治那头受伤的母鹿时的样子,当时他以为她外表看着带刺,其实是慈悲心肠。   直到此刻,他才知道他错了,大错特错。   百里胤喉头发紧,只觉遍体生寒,很想质问顾燕飞方才到底做了什么,却久久说不出一个字,就仿佛他一旦问了,就是示弱似的。   之前顾燕飞提起李云嫆时,他虽然震惊,却依然自信、依然笃定,觉得顾燕飞逃不出他的掌心。   但是现在……   他的自信已经在短短一炷香内被彻底击溃了。   百里胤眸子里满酝近乎惊骇的情绪,双手紧握成拳,鼻尖萦绕的血腥味浓郁得让他喘不过气来。   他不敢相信刚刚他竟会毫无反抗力,他竟会这么眼睁睁地坐视他的侍卫们惨死在顾燕飞的护卫手中。   怎么会这样?!   百里胤完全想不明白,他明明比顾燕飞早到了这里一炷香,也命手下的侍卫在周围两里勘察过,这一带没有埋伏,这一点他最清楚不过了。   所以,他才会下令拦截顾燕飞的马车。   顾燕飞虽然懂些道门术法,却也并非无所不能,她的能力也是有其局限性的,就像一个武艺超群的绝世高手也不可能战胜千军万马。   无论如何,在他的这些侍卫的掩护下,他有把握自己能全身而退。   然而,他的侍卫们全都死了,现在的一切完全超出了他的意料,他栽了,栽得那么猝不及防。   顾燕飞今天显然是早有准备,随身带了身手不凡的护卫,而他刚刚竟然因为一只猫就忘乎所以,就像是被勾魂摄魄似的?   他心里疑云重重,看着顾燕飞怀中那只漂亮的三花猫,眼神恍惚了一下。   那么漂亮可爱的小猫咪,仿佛一个绝色佳人,所以他一时失神也是理所当然。   这个念头才起,百里胤赶紧咬了咬舌尖,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对自己说,他在瞎想些什么啊。   “问个问题。”顾燕飞歪着小脸,看着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的百里胤,单刀直入地问道,“你知不知道顾策的事?”   顾策?百里胤从混乱的思绪中惊醒,先是一愣,接着扬唇笑了,笑容又恢复了从前那种游戏人间的轻慢,就仿佛周围的这些尸体不存在似的。   他没有说话,只是一言不发地盯着顾燕飞,眸光锐利得仿佛要刺穿她的外表。   在大景待了几个月,他当然知道楚翊正在为顾燕飞的亡父顾策平反的事,这件事早就在大景闹得沸沸扬扬。   “不说吗?”顾燕飞的语气极为轻描淡写,似乎百里胤堂堂越国三皇子在她眼中有如无物,没有被她映入眼内。   有那么一瞬,百里胤被顾燕飞的神情所激怒,轻佻地挑了挑眼角,语气一贯的放荡不羁,“若姑娘愿意跟本王回大越,本王就告诉你。”   “在大越,有九年前两国之战的卷宗,顾二姑娘就不想看吗?”他不急不缓地抛出了诱饵。   顾燕飞看着他,右手的食指漫不经意地卷着一缕青丝,有一下没一下,仿佛心不在焉。   但百里胤知道她在听,知道她对为顾策翻案的事很上心,否则楚翊何至于做到这一步来讨她欢心,否则她又怎么会以身涉险地来问自己。   “等去了大越,本王允诺你,可以给你那些卷宗。”百里胤也不着急,徐徐道,“本王可以帮令尊翻案。”   刻意停顿了一下,百里胤看着顾燕飞红润如花瓣的嘴唇,用极具蛊惑力的声调继续道:“公子翊能给你做的,本王也都可以。”   百里胤目光微动,唇边浮起了一丝诱惑的笑。   三言两语间,他又夺回了主动权,心如明镜:他有他的价值,所以,其他人死了,他还好端端地站在这里。   刚才顾燕飞如此心狠地吩咐下属杀了他那么多侍卫,说穿了,也不过是为了震慑自己,为了破除自己的心防。   可惜,可叹,她未免也太小瞧自己了。   风一吹,空气的血腥味非但没散去,反而更浓郁了。   气氛紧绷压抑得就像是暴风雨前夕般,电闪雷鸣,刀光剑影。   “怎么样?顾二姑娘考虑得如何?”百里胤又是一笑,步步逼近地继续追问道,“要不要跟本王回大越?”   也不等顾燕飞回答,他就又自顾自地说道:“顾二姑娘,就算你把本王控制住了,又能如何?”   “你要杀了本王吗?”   “本王从越国来访景国,是越国来使,本王若是没能顺利回越国,那么,两国之战怕是难以避免。”   “姑娘要为了本王一人,要为了一时义愤,而让两国开战吗?”   “呵,姑娘是个聪明人……不是吗?”   百里胤嘴角轻翘,语气肯定地反问道,仿佛已经彻底把顾燕飞整个人给看穿了,全不在意顾燕飞手里的那把短剑。 第338章   “王爷还真是自信。”顾燕飞似自语般叹息道,又似是听到什么好笑至极的笑话般。   坐在顾燕飞对面的百里胤微微倾过身子,那贪恋的目光在顾燕飞的脸上一寸寸地挪移着,恨不得以手代替自己的目光,去碰触她细腻无瑕的肌肤。   “错了,是小美人你太过自信了。”   “不过,本王就是喜欢你的自信,和别的女子完全不同。”   “所以,你才会让本王念念不忘啊。”   百里胤这番话不是讨好,完全是由心而发。   他自认阅遍百花,各种各样的女子都见过,唯有顾燕飞是他生平罕见,与他曾经见过的那些个庸脂俗粉迥然不同。   眼前这个小美人的心思实在是令人捉摸不透,颇有几分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谈笑自若,让人看不透她到底在想什么。   明明她才刚刚及笄而已,这个十五岁的小姑娘实在惊才绝艳,让他放不下,让他忘不了。   十五岁啊。   百里胤忍不住想起自己十五岁的时候。   那时候的他青涩得紧,与顾燕飞简直天差地别。   他是尊贵的皇子,上有太子长兄庇护,年少时过得肆意自在,意气风发,说是无所顾忌也不为过。   可现在,曾经那种逍遥自在的日子遥远得仿佛前世的事了。   他十六岁那年,夏侯卿崛起了,扶摇直上地坐上了天圜司尊主的位置。   圣人年老,宠信夏侯卿这佞臣,提防太子皇兄夺权,他们兄弟在越国的日子也变得越来越艰难,如履针毡。   夏侯卿那张常年覆盖着黑色面具的面容浮现在他脑海中。   百里胤下意识地打了个寒颤,后脖颈的汗毛瞬间竖起,仿佛被一双双看不见的眼眸盯上似的。   下一刻就听到顾燕飞略带感慨的声音似近还远地钻入耳中:“需要看卷宗啊。”   什么意思?百里胤愣了愣。   “百里三皇子真是到现在都没认清自己的处境啊,你这条命现在可是在我的手中。”顾燕飞淡淡地又道,喟然而叹。   什么意思?百里胤轻轻蹙眉,神情更为不解。   顾燕飞也没打算跟他解释太多,掀起窗帘,吩咐道:“给你们主子带去吧。”   她这一句显然不是跟百里胤说的,百里胤又是一怔,这一次,心尖莫名一颤,不知为何,心中警铃大作,有种不详的预感。   似乎有某件相当糟糕的事发生了,而他还不明所以。   “是,顾姑娘。”窗外,一个少年相当愉快地应道,声音传自坐在车辕上的灰衣小厮。   百里胤下意识地循声看了过去,透过四四方方的窗户,可见那个一直低垂着头的灰衣小厮抬起了头,露出还算清秀的脸庞。   他敏捷地从车辕上一跃而下,来到了车门外,脸上露出过分灿烂的笑容,笑得见牙不见眼。   这张脸有点眼熟。   百里胤的瞳孔猛烈地收缩了一下,脸上的气定神闲消失不见,如遭雷击。   不对,这个人是非常眼熟。   百里胤瞟见了小厮领口露出的一角黑色中衣上,他的眼眸几乎瞪到了极致,惊诧的情绪完全难以掩饰。   他想起来了,这个人是夏侯卿身边的人,是天圜司的暗卫。   “景山,你是景山。”   百里胤震惊地喃喃道,不敢置信,胸口剧烈地起伏不已,鼻息渐粗。   顾燕飞与夏侯卿怎么会搅合在一起?!   百里胤一会儿看顾燕飞,一会儿看少年景山,只是转瞬,眼白中就爬满了蛛网般的血丝。   百里胤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天在天音阁见过的那个容貌绝色的红衣青年夏公子。   妖异如狐,倾国倾城。   那是一种堪称致命的美貌,既勾魂,又极具侵略性。   那天,百里胤就对那个所谓的夏公子无法释怀,总觉得他很像夏侯卿,事后,他特意派人查了天音阁,也找了借口托康王查了天音阁的东家和里头的姚家班。   说是那姚家班是东家从南方益州请来的戏班子,在益州久负盛名,至少有三十年的历史了。   无论是天音阁还是姚家班,都与越国、夏侯卿扯不上关系。   他这边查到的消息以及康王那边查到的证据都证明了这一点。   可就算是这样,百里胤也没放心,匆匆给越国的太子皇兄那边递了八百里加急的密信后,他辗转难眠,反复思量,终究决定提前回国。   这段日子,他一直在“那人是夏侯卿”以及“那不是夏侯卿”之间反复摇摆,踌躇未定。   而现在,景山竟然出现在这里。   到了这一步,真相昭然若揭了——   天音阁的那位夏公子就是夏侯卿!!   “是他,真的是他!”百里胤轻声自语,心脏猛然一缩,点点黄豆大的冷汗渗出额角。   夏侯卿竟然没有在越国监国,而是出现在景国,他的胆子也未免也太大了,他就不怕别人伺机夺权吗?!   这怎么可能呢!   夏侯卿生性高傲乖僻,不仅不近人情,而且自视甚高,除了圣人外,闲人入不了他的眼。   夏侯卿怎么会和顾燕飞合作呢?!   百里胤想说这是不可能的,但现实摆在眼前,根本就没别的可能性,他的心一下子慌了,一团烦乱,像是有无数只蚂蚁在心头乱爬。   哪怕是方才看到周围的越国侍卫们全都被杀,百里胤也没这么慌过,这么乱过,就像是心口受了致命一击,浑身的血液近乎凝固。   顾燕飞不敢杀他,可是夏侯卿敢。   百里胤简直不敢想象自己落入夏侯卿手中会是什么样的下场。   马车外的景山目光痴痴地看着顾燕飞怀里的长毛猫。   “喵~”猫慵懒地打着哈欠,露出尖尖的小虎牙,要多可爱有多可爱。   晴光真是太乖巧了!景山在心里由衷叹道,好想喂猫吃点鸡肉丝、羊奶什么的。   他双眼紧紧地盯着小猫咪,仿佛百里胤这堂堂越国三皇子在他眼里还不及一只猫。   “你可以把人带走了。”顾燕飞悠悠一笑,一手捂住猫脸,不仅捂住了猫眼,也捂住了猫嘴,猫挣扎地在她掌心发出不快的“呜呜”声,蹭了她一身的猫毛。   “放心。煮熟的鸭子跑不了。”景山笑呵呵道,冷冷地朝百里胤斜了一眼,看向他时的眼神淡漠无情。   就仿佛他们在讨论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具任人摆布的尸体。   顿了一下后,他仿佛是故意说给百里胤听似的,又道:“卷宗稍后会给姑娘送来的,保管天衣无缝。”   “天衣无缝”这四个字他特意落了重音。   景山卖乖地看着顾燕飞,想说的是,晚些他亲自去给她送卷宗时,他可以跟晴光玩吗?   顾燕飞笑而不语,闲适地摸着怀中的三花猫的背,猫舒服得把双眼眯了起来。   对面的百里胤却听得心里咯噔一下,脸色发白。   有夏侯卿在,就意味着,顾燕飞无论想要什么样的越国卷宗,都可以!   她想怎么写,就可以怎么写!   “等等!”百里胤绷紧了脸,两颊因为牙齿咬得太用力而发酸发痛,明暗不明的视线迎上了顾燕飞。   “顾二姑娘,难道你要的不是当年发生在令尊身上的真相,而仅仅只是‘平反’吗?”他语速飞快地问道。   因为说得太快,他的慌乱显露无疑,几乎不敢再深思下去。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夏侯卿确实能给顾燕飞她想要的所谓“卷宗”。   这个认知令百里胤如坠冰窖。   夏侯卿。   只是想到这个名字,百里胤心中一阵阵绝望,脱力之下,背软软地靠在了后方的车厢壁上。   夏侯卿的本事,夏侯卿的心计,夏侯卿的野心,百里胤最了解不过了。   顾燕飞与楚翊竟然跟夏侯卿牵上了线,可想而知,夏侯卿必然所图甚大,怕是会牵动整个越国的局势,太子皇兄危矣。   这一瞬,百里胤感觉自己就像卑微的蝼蚁,被人玩弄于鼓掌之间,对方只是轻轻拨拨手指,就足以让他遭遇覆灭之灾。   百里胤脸色惨白,眼眸更是晦暗不明地闪烁不定,在极短的时间内就有了决定。   “顾二……”百里胤想说什么,可他才开口说了一两个字,他感觉后颈一阵剧透传来,眼前发黑,一股让他完全无法抵抗的黑暗汹涌袭来。   他两眼一翻,一下子失去了意识,那健硕的身躯软软地往车厢的地毯上倒去。   景山抓住百里胤的后领,粗鲁地把昏迷的百里胤像死猪似的从马车里拖了出来,又把人像沙袋似的扛在了左肩上。   “那……我走了。”景山恋恋不舍地又看了一眼顾燕飞怀里的小猫咪,把人扛走了。   这才一点点时间,外面的地面上已经干干净净,那些地上的越国侍卫以及他们的坐骑已经不见,连前方拦路的那棵大树也凭空消失了。   只余下地上的些许血迹在提醒着马车里的人方才发生了什么。   卷碧咽了咽口水,又把马车的车门关上了,顾燕飞也放下了窗帘,一切归于平静。   “走吧。”   顾燕飞的声音从马车里飘出。   四海立即应声,他已经重新换了一身簇新的青色短打,又戴上了斗笠,再次上了马车。   鞭子一挥,拉车的两匹马就继续往前飞驰而去。   马车一路疾驰,这一次,再也没有停下,一路顺畅地来到了翠微山脚。   顾渊他们比顾燕飞早到了半个多时辰,就在翠微山脚的翠微湖畔游玩。   这个时节是杜鹃花开的季节,满山遍野的大红杜鹃花开得如火如荼,灼如朝阳,艳似红霞。   他们有的人在沿湖奔马,有的人在湖上泛舟钓鱼,有的人在射柳,有的人在采杜鹃花,玩得不亦乐乎。   “燕飞,你可算来了!”路芩远远地就对着顾燕飞大力挥手。   她身旁的樊慕双穿了一件颜色极为鲜艳的橙红色衣裙,鲜艳夺目。   两人的鬓角戴着几朵刚摘的杜鹃花,紫红色的花瓣在风中颤颤巍巍。   顾燕飞下了马车,没见韦娇娘,就问道:“娇娘呢?”   “她和岳姑娘、费姑娘她们跑马去了。”路芩指着湖对面正在策马的四五人道,“你看,我四哥和你大哥他们租了小舟,在湖上比试钓鱼呢。”   “岳五哥他们在比赛百步穿杨。”   “燕飞,他们的胜负心实在太强了,我和慕双不想跟他们玩,就去摘杜鹃花了,是不是很好看?”   “好看。”顾燕飞微微颔首。   “我也给你簪一朵吧。”路芩从鬓角取下一朵杜鹃花,热情地给顾燕飞簪上了,娇嫩的花瓣上有细细的露珠滚动,愈发衬得她头发乌黑,眉眼娇艳。   路芩满意地说道:“人比花娇,真漂亮!”   “不过,好像还缺了点啥。”樊慕双凑了过来,若有所思地摸着小巧精致的下巴。   “对了!”她眼睛一亮,抚掌道,“要是眉心贴个花钿,肯定更好看!”   “可惜了,我今天没戴花钿。”路芩深以为然地直点头,指着山腰那片如火如荼的杜鹃花道,“我们再去摘些杜鹃花吧,那里的花开得比这里更好。”   “我也去!”   后方传来了韦娇娘清脆响亮的声音,伴着急促的马蹄声。   顾燕飞几人循声一看,就见跑了一圈马的韦娇娘等几位姑娘策马过来了。   韦娇娘骑在了最前方,在距离她们不到两丈的地方勒住了马,噘着小嘴对着顾燕飞抱怨道:“燕飞,你去哪儿了,怎么才来啊?”   “我去给李云嫆添妆了。”顾燕飞也没打算隐瞒,直言道。   添妆?韦娇娘的神情瞬间变得很古怪,飞身下了马,英姿飒爽。   面对顾燕飞,韦娇娘心直口快地问道:“你不讨厌她了?”燕飞明明不喜欢李云嫆啊。   “讨厌啊。”顾燕飞一派坦然地说道,没有丝毫的掩饰,更不怕旁人听到。   韦娇娘乐不可支地笑了,理直气壮地附和道:“就是,我也讨厌她。”   韦娇娘就是喜欢顾燕飞这种直率的性子,哪像那个李云嫆,说话总是学那些个世家女说半句藏半句,还要让人猜,烦死了。   跟这些人说话往来,实在心累。   韦娇娘亲昵地挽着顾燕飞的胳膊,一起往翠微山方向走。   与韦娇娘一起赛马的岳家姑娘以及费家姑娘们也策马赶了过来,都打算一起去摘杜鹃花。   翠微山一带常有京城人来此踏青游玩,山间开辟了一条小道蜿蜒向上,山腰上还修建了几座凉亭供游客休息。   姑娘们丢下了那些公子哥,沿着山间小道拾级而上。   后方,顾渊与路似也追了过来,紧随其后地给妹妹们当护花使者。   路芩是个嘴巴闲不下来的,一边爬山,一边兴致勃勃地与大伙儿说八卦:“明天就是李云嫆与康王大婚了吧。”   “听说,那些世家都退了康王府的婚帖,明天不打算去康王府赴婚宴了。” 第339章   顾燕飞与樊慕双都是第一次听说这件事,脱口道:   “为何?”   “真的吗?”   后方的岳姑娘与费姑娘也都好奇地竖起了耳朵。   这段时日,康王与李云嫆这两人可以说是京城中最受关注的人物了。   尤其是李云嫆,她的身世简直曲折离奇,她跟康王的故事都可以编成戏本子了。   “那些世家不是满心扶持康王上位?连康王大婚,他们都不去,”岳七姑娘忍不住插嘴道,“这不是打康王的脸吗?”   瞎子都看得出来,那些世家这是和康王闹上了,与康王较劲呢!   其他几位姑娘频频点头,一个个眼睛都亮晶晶的,好奇得跟猫似的。   见她们感兴趣,韦娇娘接着路芩的话道:“我听祖父说,那些世家对于康王坚持娶李云嫆为王妃大为不满,在天和园里就纷纷去劝康王取消婚礼,还说如果康王实在喜欢李云嫆,可以娶她为侧妃,可康王根本不听,一意孤行。”   走在最后方的路似与顾渊也听到了,路似扯了扯顾渊的袖口,对着他好一阵挤眉弄眼,意思是,你怎么想?   顾渊面无表情,全然看不出喜怒。   前方的韦娇娘还在滔滔不绝地说着:“萧首辅、王尚书他们退了帖子后,康王还亲自去了趟萧府和王府,但是两家都闭门谢客了。”   “听说,连原来要给李云嫆当全福夫人的崔夫人也辞了……”   “康王现在怕是一个头两个大了。”   这意味着不仅是萧、王两家对康王不满,连河东崔氏也是。   众人面面相觑,多少都有些惊讶。   路芩嘀咕道:“你们说,这些世家是彻底放弃了康王,打算老实蛰伏,还是想给康王一个教训?”   这个问题换来了一阵沉默,没有人可以回答。   路芩并不纠结这个问题,目光不时在周围扫视着,掠过右前方的一片红艳时,激动地拍了拍顾燕飞的肩膀,道:“快看,那里的杜鹃开得好!”   “嗯。”顾燕飞点点头。   那片杜鹃的确开得好,只是长的位置离山道有点远,而且那一片山势有些陡,花怕是不太好摘。   路似兴致勃勃地撸起了袖子,觉得自己表现的机会来了,他正在打量周围的地势,就见顾渊随手将佩剑抛给了顾燕飞,丢下四个字:“帮我拿着。”   顾渊根本没看妹妹是否接到了剑,毫不迟疑地往那片杜鹃花的位置攀爬了过去,他的动作极为敏捷,三两下就攀到了目标处。   路似也把他的佩剑给了路芩,也往山腰上的那片杜鹃花爬去。   山道上的姑娘们乐了,纷纷道:“摘那枝,那枝开得好!”   “靠山石的那片杜鹃也不错,花苞多,半开半待最好了,拿回去可以用水再养两天。”   “四哥,你多摘点,我答应了家中几个妹妹给她们带花的。”   “……”   姑娘们愉快的说笑声回响在山林间,一时间,众人也就把康王与李云嫆的那点事抛诸脑后。   左右那些世家到底去不去康王的婚宴,看明天就知道了。   正像韦娇娘刚才说的那样,楚佑现在确实一个头两个大。   以袁、萧、王为首的那些世家都和康王杠上了。   因为崔夫人不肯当全福夫人了,楚佑就亲自登门袁家去求了舅家,请大舅母袁大夫人给李云嫆当全福夫人。   但是,袁家拒了,袁大夫人以家子生不配为由,甚至不愿意出席婚宴。   袁哲也劝楚佑,一再与他说,李云嫆的身份太低了,不配为康王正妃,将来若是康王继承大统,岂不是要让世家对着一个出身卑微之人卑躬屈膝。   楚佑当时就勃然大怒,于他来说,他们看不起李云嫆,就是看不起他。   被激怒的楚佑彻底和那些世家杠上了,世家既然退了帖子,楚佑也不再去请他们,直到大婚那日,双方还杠着。   大婚那一日,世家没有一个人来康王府喝喜酒,就连袁哲也没有来。   但楚佑不在乎,反正就算没有他们,婚宴上依然宾客纷至。   楚佑并不惧怕这些世家的威逼,他很笃定,这些世家除了他以外,根本没有别的选择,任谁都知道,楚翊将来一旦上位,势必会扶持寒门,压制世家。   这些世家也只能站在自己这边,别无选择!   楚佑已经想清楚了,日后,待他登上那个至尊之位,绝不能让这些世家掣肘自己,不能惯着他们,这些世家只会得寸进尺。   想着这段日子世家对他的步步威逼,楚佑在心里下定了决心。   对于他来说,最重要的是,他终于娶到了他心爱的人。   他对婚礼十分重视,无论是新房与喜堂的布置,还是迎亲当日的各种章程,全程亲力亲为。   这一日,康王府张灯结彩,吉时一到,在一阵噼里啪啦的爆竹声中,迎亲队伍就抬着一顶大红花轿出发了,敲锣打鼓,吹唢呐,喜气洋洋。   康王迎亲,这是京城很多年不曾见过的盛况了,那些百姓全都闻讯而来,在街道两边竞相围观。   神采飞扬的楚佑身着一袭大红色喜服,一头黑发以鎏金冠高高束起,骑着系有红绸的高头大马,颀长的身躯挺得笔直。   大红色的新郎喜服衬得新郎官神采焕发,仪度雍容,丰神俊逸之中透着与生俱来的高贵,令人觉得高不可攀。   迎亲队伍吹吹打打地穿街走巷,所经之处,队伍中的两个随从沿途大把大把地撒着铜钱,铜钱如雨般落下,引得围观的百姓发出阵阵欢呼声。   队伍浩浩荡荡地来到了城西的李宅,赶在吉时内接走了新娘子,又在震天的唢呐声中离开,将新娘抬回了康王府。   大红花轿隐于王府的朱漆大门后,王府外的那些围观者意犹未尽地围在大门外翘首引颈,对今天的婚礼津津乐道。   也难免有一些百姓发出质疑,据说新娘子不是姓顾吗,怎么康王是去李宅迎亲?   于是,又由此引来一阵热烈的议论声,很快就在震耳的鞭炮声中淹没。   新郎新娘抵达王府后,先去喜堂行礼,三拜天地后,就被送入了新房。   直到坐在床边的那一刻,头盖下的李云嫆忐忑了一天的心才算彻底地尘埃落定,脑子里的纷纷扰扰暂时离她远去。   她终于嫁给他了!   旁边的媒人喊着“该挑盖头了”,就见秤杆伸到了头盖下轻轻一挑,大红头盖离开凤冠,李云嫆登时眼前一亮,恰好与站在她正前方的楚佑四目相对。   烛光中,头戴凤冠的李云嫆在看到楚佑的那一刻,眸中绽放出炫丽的神采,白皙如玉的肌肤仿佛在发光。   楚佑也是一眨不眨地看着李云嫆,眼神热烈缠绵,心口火热。   李云嫆的眼眶中渐渐地浮起一层薄薄的雾气。   她就知道她没有看错人,她的心上人没有让她失望,哪怕他们之间有千难万阻,他也不会退缩。   他是她的宿命!   他这份纯粹的情意只属于她!   龙凤蜡烛燃了一夜,直至天明。   次日,双朝贺红,楚佑与新晋的康王妃一起去进宫给袁太后奉茶,之后夫妻俩又与那些个宗室王亲认了亲。   又隔了一日,就是这对新婚夫妻三朝回门的日子。   一大早,李云嫆没有回李家,而是和楚佑一起来了远安街的顾府,王府的朱轮车停在了大门口。   内侍才抓住顾府大门上的青铜门环,就听“吱呀”一声自东角门方向传来,顾渊与顾燕飞兄妹俩骑着各自的马一前一后自门后出来了。   今日的顾燕飞身穿一件丁香色衣裙,春日的衣衫单薄,衬得芳华少女的身姿纤细窈窕,纤瘦却玲珑有致。   裙摆随风荡起涟漪,风致宛然。   朱轮车一侧的窗帘被一只素手掀起,李云嫆透过窗口一眼就落在了顾燕飞的身上,目光沉沉,眼底掠过审视之色。   这几天,她有命人关注顾府这边的动静,也知道大前天顾燕飞竟平安地随顾渊自翠微山回了府,心中自是诧异,可当时她出嫁在即,也不方便登门,这一等,便等到了今天。   顾渊与顾燕飞得体地对着朱轮车旁骑着一匹黑马的楚佑行了礼,顾渊拱手道:“王爷。”   李云嫆很快在楚佑的搀扶下,从朱轮车上下来了。   新婚的李云嫆面上薄施脂粉,穿了一件真红底绣牡丹真丝褙子,把刘海全都梳了起来,露出光洁的额头,后面的头发也都挽成了髻,坠马髻上插了一支流光四溢的赤金点翠攒珠步摇,顾盼之间,多了一股难言的妩媚与艳色。   她的唇边浮起一丝热络的浅笑,亲昵地先朝顾渊唤了声“大哥”,随即对着顾燕飞感激地笑道:“燕飞,那天你特意来给我添了妆,我很高兴。”   “这么多人,也就只有你来给我添妆。”   她咬了咬唇,眼睫轻轻颤了颤,平添几分楚楚动人之姿,眸底一片清明。   顾燕飞自马上与她四目相对,平静地淡淡道:“就为了这个?”   一旁的楚佑见这对兄妹完全没有下马的意思,微微蹙眉,眼眸阴沉。   看着面色如常的顾燕飞,李云嫆心中五味杂陈,各种揣测涌现心头,隐隐藏着一丝惊栗。   她与康王明明都设想好了,也提醒过百里胤,一举一动倍加谨慎,可顾燕飞居然平安地回来了,百里胤那边至今还没联系上。   这两天,她与康王新婚,本该泡在蜜罐子里,可这件事却像是一根刺在肉里的木刺,时不时就会扎她一下,她实在想不通到底哪一步出了问题。   按下心头的不安,李云嫆又是一笑,若无其事地问道:“我听说,那天你从李家离开后就出京了?”   “是啊。”顾燕飞点了点头。   她跨下的鸿羽有些不耐,轻轻地抖了下脑袋,似在催促她赶紧去玩。   “你,去了哪儿?”李云嫆再问道,心跳加快。   “去翠微山那边踏青。”顾燕飞回答得理所当然,安抚地摸了摸鸿羽修长有力的脖颈,“同大哥、娇娘他们一起。”   她微侧着小脸,唇角弯弯,似在说,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路上没遇到什么吗?”李云嫆微微睁大了双眼,脱口问道。   话出口后,她立即意识到自己的失言,赶紧弥补道:“听说,最近京郊有些不太平。”   “没有。”顾燕飞唇畔的笑意又深了三分,黑白分明的眼眸定定地看着李云嫆,“大景朝无灾无难,太平得很。”   “不知李二姑娘是哪里听说京郊不太平,这种造谣之人还是敬而远之的好?”   李云嫆敷衍了一句“许是我记错了”,目光死死地盯着顾燕飞,可是,从她的表情中看不到任何的异样,忍不住想道:难道百里胤改变了主意,没有动手?   不然的话,无论是成,还是不成,顾燕飞的态度都不该是现在这般才是。   以顾渊的性格,妹妹吃了亏,他也不该无动于衷。   李云嫆眸色更暗,幽幽的目光移向了后方神情冷峻的顾渊身上。   顾渊对上了李云嫆探究的眼眸,冷冷地问道:“你们来到底有什么事?”   简简单单的一句问话让李云嫆感觉心口被刺了一下,曾经这里是她的家,她是这里的主人,又何曾想到她有一天会被她当作亲大哥的人这般质问。   李云嫆抑住胸口的起伏,柔声道:“今天是我三朝回门的日子,我想跟王爷一起来给祖父、爹爹上炷香,爹爹养我一场,就算我不是他亲生女儿,也该来上炷香告诉他,我已经成婚,告慰他在天之灵。”   她半垂下头,局促地又咬了下唇,又补了一句:“我……实在无处可去。”   她压下心头的激烈的情绪,再次示弱,眸子里波光盈盈。   她说的有一半是真话,她确实不想回李家。   李家这些人虽然与她血脉相连,但他们之间根本没有一点亲情,他们不是真正的家人,李家人也只会让她丢脸。   哪怕康王不在乎她的家世,不在乎她那些名义上的家人……她也不想给康王留下那些丑陋不堪的印象。   明明李家人不是她的家人,却成了她的短处,她的丑态。   楚佑心疼地看着李云嫆,一把握住了她柔弱无骨的小手,将她冰凉的小手彻底包裹在他筋骨分明的大掌内,掌心滚烫。   “不必了。”顾渊直接回绝了,一点也不给李云嫆留什么情面,“我们要出门。”   “而且,我们的祖父不是你的祖父,爹爹也不是你的爹爹。”   “你爹姓李,以后别再叫错了。”   顾渊语声寒冽如冰,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像冰针一样扎进了李云嫆的心中。 第340章   李云嫆努力地控制住了自己,没有甩袖走人,脑海中不由联想起昨日双朝贺红时的画面——   袁太后起初不愿接她奉上的茶,是康王出声才勉强接了她的那杯茶;   认亲时,那些宗室王亲看在康王的面子上把礼数做足,但全都对她爱理不理,甚至没人额外多对她说一句软话;   她还听到有人背着她在私议婚宴时那些世家官员集体缺席的事。   就因为她姓李,她的一切就全数被抹煞了。   李云嫆眼眸低垂,眼底掠过一抹阴翳之色。   楚佑心疼他的王妃,脸色越来越难看,目光像冰棱一样在顾渊的脸上刮过,喝斥道:“顾渊,你别欺人太甚!”   楚佑想说嫆儿与他好歹兄妹一场,想说康王妃也没辱没了他们顾家……   他想说的很多,但顾渊一个字也不想听,声音更冷,“康王带王妃回门,别是走错了门,不吉利。”   顾渊连楚佑的面子都不给,当着楚佑的面转头就吩咐门房道:“老孙,别开门让不相干的人进来,家里不欢迎不速之客。”   “顾渊,放肆!”楚佑怒喝。   他仿佛一头暴怒的猛虎般,想要大步上前,却感觉袖口一紧。   李云嫆对着楚佑摇了摇头,声音透着一丝沙哑,“王爷,别……”   她眸子里的水光更浓了,面上露出明显的受伤与无助,心底却十分冷静。   她与康王来此本也不是真为了回门,只是找了个冠冕堂皇的借口罢了。   左右,他们此行的目的已经达成了。   楚佑明白李云嫆的意思,但心头还是暴怒,他的女人在他的眼皮底下如此遭人轻慢,他怎么能忍!   李云嫆又对着他摇了摇头。   楚佑用克制而心疼的声音又道:“嫆儿,我们回去吧。”   他背过身,不再看顾渊,看着李云嫆的眼神深情款款,安慰与柔情尽在他的一举一动之中。   李云嫆搭着楚佑的手又上了朱轮车,楚佑没有上马,而是随李云嫆一起也上了马车。   车门关闭后,车厢内一下子暗了些许,安静异常。   几乎在上马车的下一瞬,李云嫆的表情就变了,不见之前的柔弱之姿,表情安宁,眸色深深,似是若有所思。   楚佑霸道地将李云嫆纤细的娇躯揽在他怀中,恨不得把她揉入自己的身躯中。   他俯首对着她精致如玉的耳朵柔声低语,百般安慰:“嫆儿,为了我,委屈你了。”   李云嫆微微一笑,“我没事。”   她在来之前,就知道会被冷遇,被针对,也不过是不痛不痒的言语相对罢了,不算什么。   李云嫆笑得豁达,可楚佑却更心疼了,柔声又道:“嫆儿,别在意顾渊。他对你如此无情,根本就不值得你放在心上。”   “你有本王呢。”   有他,他的嫆儿就不需要别人!   楚佑俯首,在她饱满柔软的樱唇上热烈贪婪地亲吻着,直到马车再次驶动,才依依不舍地放开了她,鼻尖缠绵地碰着她的鼻尖。   李云嫆的嘴唇被他亲得有些红肿,眸子里波光潋滟,妩媚动人。   她对着他笑了笑,柔情款款,心底那丝因顾渊而起的不痛快彻底消散了。   他对她的心意,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李云嫆一手抓住他的手,与他十指交缠,抬起小巧的下巴在他的唇角亲了一下。   两人目光相交事,温情脉脉。   马车很快转了弯,两人的身体也随之微微摇晃了一下。   李云嫆面色一正,略带几分忧心地说道:“王爷,百里胤竟然没有动手。”   “本王还真是高估他了。”楚佑唇角勾起一个冰冷的笑,眸底闪烁着阴鸷的寒光。   自百里胤去岁抵达京城后,这数月中,楚佑与他反复地试探了几次,双方彼此提防,你来我往,终于解释清楚了丹阳城的事,让百里胤相信那些事绝非他所为。   事到如今,两人几乎都可以确认丹阳城的那件事是楚翊在其中作祟,既铲除了越国在丹阳城的那些暗桩,还一举两得地挑拨了楚佑与越国之间的合作。   本来他们谈得还算融洽,直到为了越国帝姬与大景联姻的事,双方才冷了下来。百里胤因为他拒绝娶越国帝姬对他心生隔阂,认为他并没有诚意与越国合作。   楚佑同样不快,觉得双方本该是平等合作,可越国却存心想压他一筹。   直到百里胤离京,双方的僵局也没有打破……   至今想来,楚佑犹觉心中不快,又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说话间,他温热湿漉的气息喷在李云嫆的颈窝,薄唇温柔缱绻地在她颈窝的一道红痕上吻了一下,如蝶儿轻轻地掠过花蕊。   他圈着李云嫆腰身的双臂箍得愈发紧了。   百里胤对他有所求,母后与那些支持他的世家也对他有所求,唯有他的嫆儿对他一心一意,别无它求。   李云嫆温顺地依偎在他宽厚的胸膛上,又道:“王爷,你说百里胤是不是怂了?”   明明都计划好了,细节也反复推敲过,更给百里胤安排好了机会,可是他竟没有对顾燕飞动手。   楚佑默不作声,只低低地轻哼了一声,薄唇抿出一道不屑的弧度。   这一次是他主动联系的百里胤,也算是对越国低头示好了。   自李云嫆的身世曝光后,那些世家的背离与威逼让楚佑感受到了何为众叛亲离,给了他当头一击,也让他体会到那些世家是靠不住的。   那些世家的支持是建立在他听话的基础上。   楚佑深刻地意识到了这一点,他需要新的、可靠的盟友,这个盟友必须足以牵制那些世家才行。   他想到了刚刚离京的百里胤。   楚佑知道,百里胤一直对顾燕飞念念不忘,所以,他特意命亲信携他的密信快马加鞭地去追百里胤。   把顾燕飞送给百里胤,一方面是示好,是破冰,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让百里胤彻底和楚翊站在对立面。   若是顾燕飞在京郊失踪,可想而知,楚翊必会令人在京畿一带大肆搜索,动静不会小。   楚翊这个人外表温文儒雅,实则性格强势。   一旦楚翊知道顾燕飞在百里胤的手上,以楚翊的性情,必会对百里胤出手;而大景是楚氏的地盘,百里胤想要活着回到越国,只能依靠自己,如此,他就能把百里胤彻底地绑在自己这艘船上。   李云嫆抬手摸了摸楚佑轮廓分明的脸庞,心疼地说道:“若是不能和百里胤结盟,王爷你怕是会很艰难。”   她纤细白皙的手指在他刀削般的面庞上徐徐划过,细细地感受着下巴上那略微粗糙的胡渣子。   白皙的手指与小麦色的肌肤形成鲜明的对比,一柔一刚。   她的动作极慢,也极为温柔,似要把他的轮廓铭记在心。   她心里实在是心疼楚佑,楚佑现在所处的位置可谓四面楚歌声,危机重重。   他与百里胤合作,也是不得已的选择,为了制约世家。   想到世家近来的所作所为,李云嫆愈发觉得心寒:那些世家子看不起她,全都不愿参加她与康王的大婚,最令人齿寒的还是袁家,袁家是康王的舅家,却也没把康王放在眼里,当着满京城的面下他的脸面,让康王被天下人笑话。   她的想法是对的,那些自认高于皇权的世家就不该存在。   李云嫆目光微动,心中从未像此刻这般确定,又道:“世家只会索取,不会对王爷赋予真心。”   “王爷,你手里没有兵权……你是真的想要回封地吗?”   李云嫆的手指缠绵地沿着楚佑的脸庞、脖颈滑过,最后轻轻地覆在他的手背上。   她专着的目光一直看着楚佑,那单薄纤细的肩膀仿佛蝉翼般一碰就碎,惹得楚佑心中怜惜不已。   “嫆儿,委屈你了。”楚佑动容地低声道,握住她的小手,只觉掌心温软滑腻。   他自然不甘心,尤其是刚刚看到他的嫆儿被顾燕飞与顾渊兄妹俩慢待,更加令他倍感痛惜。   若是楚翊有朝一日上位,那么顾燕飞肯定要把嫆儿死死地踩在脚下的。   他的嫆儿是最好的,他想她活得痛快肆意,不想她受一点委屈。   “我不委屈。”李云嫆低垂着螓首,识大体地说道,小心地藏住眸底的异芒。   她现在能仰仗的也唯有康王对她的情意,今天她之所以走这一趟也不仅仅是为了打探百里胤的事,更是为了挑起康王对她的怜惜。   顾燕飞夺走了她的一切,她不想输给顾燕飞,不想让顾燕飞永远压她一筹,更不想如丧家之犬般躲在康王的封地。   她想要过得比顾燕飞更好,想要让轻视过她的人都后悔,想要让顾燕飞每见她一回,就要对着她卑躬屈膝。   她要让顾燕飞永远仰视她,艳羡她。   “我知道你一心为了我。”楚佑感动地说道,炽热的大掌在她单薄的脊背上摩挲着,“唯有你对我是真心的。”   楚佑对世家已经彻底失望了,现在对他来说,最有用的人还是百里胤。   只可惜,百里胤走得早了一步,以致他想联系百里胤也不像之前那么方便。   楚佑定了定神,在李云嫆的发顶吻了一下,安抚道:“嫆儿,你别担心,我一会儿就派何忠再去问问百里胤,看看他到底是怎么打算的。”   只要百里胤一天没离开大景境内,他们还可以再行谋划。   百里胤若不是怂了,那十有八九是想坐地开价,别有它图了。   楚佑心里隐隐有了揣测,但又不想让李云嫆为他担心,于是什么也没说,只是把她紧紧地揽在怀里。   只要有他在,他不会让任何人折辱了她。   楚佑在暗暗下了决心。   等朱轮车一回康王府,他就派亲信内侍何忠乔装成普通人匆匆地出了京。   当晚,夜幕刚落下,何忠就回了康王府。   回来的人不仅是何忠,他还带回了一个戴着斗笠、五官深刻的异族人。   “康王,小人是三皇子的亲随柏行,特意奉吾主之命来给康王送信。”二十来岁的异族青年客气中略带几分倨傲地递上了一封信。   楚佑当下就拆了,一目十行地看完信后,他没有立刻表态,只是吩咐何忠带柏行下去休息。   柏行随意地拱了拱手,转身退下时,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一座绣有四君子下棋图的四扇屏风,屏风下方一双黑底绣大红牡丹花的绣花鞋映入他的眼帘。   很显然,这屏风后躲了一个女人。   柏行若无其事地随何忠退了出去,下一刻,身穿大红衣裙的李云嫆就从屏风后走了出来,望着前方在半空中摇曳的门帘。   她的头发已经不是白天梳得一丝不苟的坠马髻,而是重新挽了个松松的纂儿,颊畔落下几缕碎发。   李云嫆走到楚佑身边坐下,接过了楚佑递来的那封百里胤的书信,低头看了起来。   屋中一片宁静,他们新婚才第三日,丫鬟们已经很有眼色,但凡王爷王妃在一起,她们都会很有识趣地悄声退下。   羊角宫灯散发的莹莹光辉照亮了她的脸庞,却照不进她深邃的眸子,平静如一汪古井。   “王爷觉得呢?”放下信后,李云嫆低低地问道,并不避讳地端起他的茶盅喝了一口温热的茶水。   楚佑长臂一展,将李云嫆密密实实地拢在他怀中,让他身上夹着檀香的男子气息将她整个笼罩在内。   片刻后,低沉悦耳的男人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世家靠不住。”   “就算我答应了百里胤,我现在也没有可以用的人。”   “我手上是有先帝留下的一支奇兵,但那是不够的……”   听出他声音中的挫败,李云嫆不由抬头去看他,青年刚硬的面庞在灯光中神情迷惘,目光中有几分迟疑。   先帝急病而去,死得太突然了,本来先帝有意把神机营交给他的,若是有了神机营的五万兵马,他现在也不至于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   楚佑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此事若是成了,利益自是不必说,但是,风险太大了。”   他抬手在眉眼之间揉了一下,“我要再仔细考虑考虑。”   成与败。   他不能急。   话是这么说着,但他的眉宇之间难掩烦躁与不甘,太阳穴更是一跳一跳,犹如一头困兽。 第341章   “砰!”   楚佑满心的不甘与愤愤说不出口,只能一拳重重地砸在茶几上,茶盅跳了一跳。   李云嫆见茶水溅上他的拳头,生怕他被烫到,赶紧用一方帕子为他擦拭着手上的茶水。   见他没有被烫伤,她这才宽心,又温柔地揉着他的大手,道:“王爷,我有一样东西想给你,是一张药方。”   “青霉散。”   她徐徐地吐出这三个字。   楚佑知道万草堂是李云嫆开的药堂,也知道兵部曾向万草堂采购过一批青霉散,李云嫆开的药堂能有这般显赫的名声,楚佑也引以为荣。   李云嫆双手握住楚佑的一只手,接着道:“这是我的嫁妆。”   她改了姓,换了宗,也不能拿顾家的嫁妆,后来她的嫁妆都是康王为她准备的。   如今的她一无所有。   楚佑心疼地说道:“我不需要你的嫁妆……”   她能嫁给他,就是最好的嫁妆了。   “王爷,你听说我说,”李云嫆打断了楚佑的话,“不止是青霉散,我还有别的。”   楚佑一怔,李云嫆从袖袋中摸出了一张折叠起来的绢纸,递给他。   楚佑慢慢将之展开,绢纸上以簪花小楷写得密密麻麻,他越看眼睛瞪得越大,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一手死死地捏住了这张绢纸。   “这……”楚佑惊讶地看着李云嫆那熠熠生辉的眸子。   顾云嫆徐徐道:“这些虽比不上《太祖手札》,但是足以让别人以为,这是来自《太祖手札》。”   “王爷,世家‘现在’还很重要。”   她在“现在”这两个字上加重了音量。   在康王坐在那个至尊之位以前,世家很重要。   楚佑侧着脸,静静听着,灯光在他挺拔的鼻尖跳跃,暖色的灯光此时却令人只觉得冷意。   李云嫆语调平静地分析道:“世家可恨,但其实世家也没有别的选择了,除非他们肯向皇上低头。他们肯吗?”   不一定。楚佑知道,那些世家若是没有指望,会蛰伏,等待时机,世家多的是饱学之才,他们会让族中三五名旁系的年轻子弟通过科举入朝,如此既不至于远离朝堂,又不会堕了世家的风骨。   世家曾经蛰伏了三十年,从太祖皇帝等到了先帝,等到了世家再次崛起的机会。   这些世家大多绵延数百年,他们看的不是眼前的利益,而是长远的以后,他们谨慎,不会轻易地孤注一掷。   所以,楚佑心里也知道,如果照此下去,世家是极有可能会放弃他,会静待下一个机会。   但即便如此,他也没有后悔过。   楚佑热切的目光落在了李云嫆给的那张纸上,瞳孔中燃起了两簇火焰,胸中热血沸腾。   他知道,若是让世家以为《太祖手札》在他的手里,那么,他们说不定会改变主意。   世家靠不住,却是一柄可用的利器。   “嫆儿,幸亏有你。”楚佑的眼眸又变得明亮锐利起来,唇畔缓缓绽开意气风发的笑容,“你真是我的福星。”   九年前是,现在也是。   李云嫆微微一笑。   楚佑深深地凝视着李云嫆,垂首含住她的唇,辗转汲取,李云嫆的面颊在灯光中泛起胭脂般的红晕。   他低声在她耳边道:“嫆儿,你真好!”   烛火在宫灯的灯罩中轻轻摇曳,烛油发出轻轻的噼叭之声。   两人缠绵交颈,那张绢纸自男人的指间飘落,飘飘荡荡地打着转儿……   窗外遥遥地传来了更鼓之声,夜深了……   康王大婚的话题在京城中热闹了几天后,就渐渐地淡去了,被新的话题所取代。   在京城众人的眼里,康王在大婚后安分了很多,就像一个普通的宗室郡王担着差事,不急不躁。   皇帝与康王的成年兄弟们大都在成婚后就去了封地,可朝中却无人提让康王去封地的事,无论是世家、勋贵,还是宗室,都不约而同地忘记了这件事。   日子平静无波地又过了七八天,直到三月十五,康王楚佑在早朝上当众呈上了一张名为青霉散的方子。   “青霉散于外伤导致的高烧、肺痨、脓耳等病症有奇效,臣弟代王妃呈上此方,望此方可以用于军中,可大大减轻我大景将士伤亡,流芳百世。”   “此乃臣弟与王妃的一点心意,请皇兄笑纳,造福大景!”   楚佑这慷慨激昂的一番话令得满堂哗然。   青霉散在年后早已风靡京城,人人皆知此乃救命神药,兵部曾采购一批青霉散在军中试验,确有奇效,兵部和太医院对其赞不绝口,一时风头无两,但极少有人知道万草堂的东家是谁。这段日子,关于万草堂的揣测与议论不少。   绝大多数人都没有把青霉散与《太祖手札》联想在一起,毕竟对于他们而言,《太祖手札》只是传说中的东西。   也有极少数人与皇帝、凤阳以及康王一样,对《太祖手札》知道一些皮毛,早就在暗地里怀疑万草堂的东家是不是得了《太祖手札》。   但他们都没想到万草堂的东家竟然是新晋的康王妃李云嫆。   金銮殿上,文武百官惊愕不已。   群臣交头接耳地讨论起来,“青霉散”、“青霉素”、“太祖手札”、“康王妃”等等的词自沸腾的人群中飘出。   众人有震惊,有惊喜,有揣测,更有激动,唯有站于金銮殿中央的楚佑一动不动地伫立在那里,宛如一杆挺拔的长枪。   楚佑的唇角扯出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浑身散发着一股高高在上的傲气,英姿飒爽,高贵不凡。   站在文官队列最前方的萧首辅眼底闪过一丝异色,不动声色地对着队列中的某个人使了个眼色,随即就有一个中年官员当朝提出疑问:“敢问王爷,康王妃是如何得来的?”   他问的似乎仅仅是青霉散,但大部分人都知道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其他朝臣又噤了声,寂然无声,所有人的目光全都锁定在了楚佑的身上,眼神中难掩期待,更多的是若有所思。   楚佑维持着抱拳的姿势,目光转向了那名提问的中年官员,淡淡地说道:“王妃运气好,无意间得到的方子。”   群臣都看着楚佑,等着他继续往下说,但他抿紧了薄唇,不再说话。   他的这句话明显有所保留,让人不得不怀疑他到底还隐瞒了什么。   那些相熟的官员勋贵都在队列中暗暗地交换着眼神,揣测纷纭。   金銮宝座上的皇帝语声淡淡地吩咐大太监赵让道:“呈上来,让朕瞧瞧。”   赵让躬身领命,朝下方的楚佑走去。   殿上的气氛变得有些古怪,看似平静,却又暗潮涌动,众人的目光在皇帝与康王这对兄弟之间游移着。   今上登基才一年,恩科春闱在即,如今这朝堂上,有大半以上官员与勋贵是先帝时的老臣,现在的翰林院大学士还是三朝元老,年逾古稀。   众臣几乎皆知先帝自太祖驾崩后的二十年都在寻找《太祖手札》,本朝的太祖皇帝乃惊才绝艳的奇人,常有种种奇思妙想,在世时不仅发明了水银镜、肥皂、玻璃、风车等等,还改进了火枪、织布机,说是功在千秋也不为过。   年老时,太祖将一些来不及实现的想法记录在了手札中,只是手札在太祖驾崩后,就不知所踪,有人传言太祖临终前亲手烧毁了手札,也有人传言手札在凤阳大长公主手里,众说纷纭。   如果说《太祖手札》真的在康王妃李云嫆的手中,那么除了青霉素外,上面记载的其它东西是不是也在康王妃,或者说康王的手里?   对于群臣而言,到底是康王妃真的有福运得了《太祖手札》,还是康王出于某种目的假借康王妃的名义,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太祖手札》本身。   一些心思活络的朝臣皆是面露沉思之色。   《太祖手札》的价值不可估量,它可以令大景走上一个新的台阶,让大景蒸蒸日上,甚至于力压南越。   在一片灼灼的目光中,赵让从楚佑的手里接过那道方子,亲自将之呈给了金銮宝座上的皇帝。   皇帝看了看那张绢纸,瞳孔微微一缩,下意识地捏紧了这张绢纸,哪怕一言不发,也掩饰不住他的动容。   只是这一点点的失态就足以令下方那些察言观色的文武百官浮想联翩了。   皇帝力图平静地说道:“七皇弟与弟妹无私献方,心怀天下人,实乃大义,乃大景之福,朕亦感欣慰……”   皇帝轻描淡写地说了一番冠冕堂皇的话语,又厚赏了楚佑与王妃李云嫆千两黄金作为赏赐,楚佑代王妃谢了恩,颇有几分君臣两相宜的感觉。   下方的众臣各怀心思,也都没心情议别的朝事,之后,皇帝早早地散了朝。   皇帝离开后,楚佑就成了众人包围的中心,连萧首辅等内阁阁老们也都上前与他客套寒暄了一番。   乍一望去,殿内其乐融融。   殿外的蓝天中,日头隐于厚厚的云层后,习习微风吹进殿内,空气中似隐约多了一丝淡淡的咸腥味。   天似要变了。   皇帝一下朝,就即刻派人宣凤阳进宫,并将楚佑呈上的这张方子亲手交给了凤阳。   “皇姑母,您看看吧。”   皇帝心事重重,神情复杂地在屋里走来走去,似在追思着什么,又似在发泄着什么情绪。   少顷,他就听凤阳肯定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这是真的。”   凤阳能断定这一点。   她对于青霉素的了解是她亲耳听太祖告诉她的,虽然记忆久远,但还是记得一些关键,比如她之前告诉顾燕飞的那些,青霉素是提取自青霉,要经过培养、过滤等步骤,方可提取出青霉素,以及青霉素不可口服等禁忌。   皇帝闻言转过了身,那双苍老的眼眸有些神摇意夺,难掩激动。   他少时为太祖侍疾,一次不慎打翻药碗,曾翻过几页《太祖手札》,那几页恰好就提及了青霉素,当时他忙着擦拭纸张上的汤药,只是草草看了两眼而已,记忆不深,也没法默写,只大致知道李云嫆献上的这张方子上很像手札上写的。   凤阳指着方子的末端道:“太祖曾说,青霉素并非十全十美,对有些人会致命,且无药可救。”   “这张方子上则提到了一种过敏反应,轻则皮炎皮疹,哮喘发作,重则心率快,抽搐,昏迷,甚至心跳停止。不过只有极少数人会产生过敏反应。”   两种说法也是大同小异。   皇帝走了过来,在凤阳的身旁坐下,姑侄之间只隔了一个四方小茶几。   皇帝浅浅地抿了口茶,才稍微平复些心情,又道:“姑母,您怎么看?《太祖手札》会在康王妃手中吗?”   凤阳没有直接回答是或者不是,沉默了片刻,话锋一转:   “世人皆说太祖才华横溢,那本手札中所记的内容可以让大景更上一层楼,有朝一日,我大景必可挥兵南下,一统南北。”   凤阳口中说“世人”,心里想的却是先帝。   先帝就是这么想的,所以才会对《太祖手札》如此执着,甚至于在他来看,十五年前以及九年前越国两次北伐大景,也是因为太祖没有将《太祖手札》留给他,否则区区南越何足为惧。   先帝几次怒极或者酒醉后,不止一次说过类似的话。   凤阳幽幽地长叹了口气,接着道:“太祖在年老时曾问我,如果将一把菜刀与一把燧发枪分别交到两个五六岁的幼童手里,哪个更危险?”   答案显而易见。   五六岁的幼童凭借菜刀十有八九杀不了成人,但是燧发枪可以!   “太祖说,大景就若同一个五六岁的幼童,把手札留给先帝,就等于把燧发枪与一件价值连城的稀世珍宝交到了一个幼童手里,怀璧其罪,必会引来豺狼的觊觎,一个不慎,不仅会伤人,而且还会自伤。”   “这是他老人家用了一生想明白的。”   其实,这些话太祖也曾告诉过先帝,只是先帝钻了牛角尖,根本什么也听不进去,先帝就是认定了太祖把手札留给了她。   凤阳闭了闭眼,努力平复着体内浪潮迭起的情绪,又去看手里的那张方子,一字一句地读下去,似乎想把每个字都细细地咀嚼一遍。   皇帝愣愣地望着窗外云层连绵的碧空,也在想太祖皇帝,想他的丰功伟绩,想他的谆谆教导,想他对自己的一片慈爱之心……   凤阳的一只手突地一抖。   她感觉心脏剧烈地抽搐了一下,胸口传来一阵仿佛被重物碾压的钝痛,脸色瞬间泛白,连嘴唇也失了血色。   她左手戴的那个翡翠镯子微微发热,飞快地掠过一道流光,一闪即逝。   “大皇子殿下。”外面传来了内侍尖细柔和的行礼声。   不一会儿,门帘被人从另一边打起,身着一袭杏黄色皇子蟒袍的楚翊从外面进来了,步履不疾不徐。   凤阳的手依然捏着那张绢纸,根本顾不上楚翊了。   她只觉得浑身上下、从外到里都剧痛不已,似乎被人抽筋挫骨一般,周身虚软乏力。   她眼前一黑,身子无力地向前倒去…… 第342章   “姑祖母!”   楚翊恰好看到凤阳自太师椅上倒下的这一幕,惊呼出声,平日里优雅持重、云淡风轻的青年神色间露出罕见的动容。   他三步并作两步地上前,眼明手快地接住了凤阳急速下坠的身躯,强健的双臂稳稳地托住了她。   陷入沉思中的皇帝这才回过神来,看到凤阳满头大汗地倒在楚翊怀中,双眼闭合,一动不动。   她的脸色苍白得没有一点血色,点点豆大的汗水自额角滚落,牙关紧咬。   头发花白的老妇平日里看着精神矍铄,此刻被青年游刃有余地横抱了起来,在他颀长的身形映衬下,显得那么消瘦,那么虚弱。   “姑母!姑母!”皇帝失声连唤了两声。   可是凤阳紧闭着眼,没有一点反应,昏迷的她看起来羸弱不堪,奄奄一息。   皇帝花白的眉头深深地皱了起来,忙高声道:“来人,快,宣太医。”   大太监赵让也在外间听到了动静,闻声而来,他正要领命退下,就听楚翊又道:“去把顾二姑娘接进宫来。”   皇帝忙不迭地点头,慌乱的眼眸中闪现一丝亮光,“对对对,去把燕飞接来!”   比起那些太医,顾燕飞肯定更有法子。   赵让疾步匆匆地退下了,一方面让内侍去宣太医,另一方面又亲自出宫跑了一趟顾府接人。   这一来一回,当顾燕飞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南书房时,约莫快半个时辰过去了。   “顾二姑娘,大长公主殿下就在里面。”   “人已经昏迷半个时辰了。”   “太医院的几个太医也给殿下会诊过了,但看不出是什么病症。”   “……”   顾燕飞被一个中年内侍领到了稍间,凤阳就躺在一张美人榻上,依然昏迷不醒,皇帝、楚翊与太医们围在里面。   顾燕飞的到来令太医们暗暗地松了口气,冷汗涔涔的太医们很快被请了出去。   事急从权,顾燕飞也没急着给皇帝行礼,先去查看凤阳。   她在美人榻边的一把凳子上坐下,伸出三根手指轻轻地搭在凤阳的腕间,为她诊脉,眼眸半垂。   三息后,顾燕飞就收了手,只微微叹了口气,脸上的神情混合着了然与无奈。   “我来为她施针。”   顾燕飞一边说,一边摸出针包,以烛火烧了银针后,就开始为凤阳下针。   第一针刺于人中穴,第二针落于睛明穴,第三针……   七根银针封住凤阳的七窍,最后以一道符纸贴于天灵盖。   整个过程不过短短一盏茶,连皇帝也没敢出声打扰,只在一旁静静地看着,紧锁着眉头。   很快,凤阳的脸色恢复了些许血色,原本微弱的呼吸变得平稳,胸口一起一伏。   哪怕是不懂医术的人,也能看出凤阳的“病情”暂时稳住了。   凤阳的贴身嬷嬷与大宫女皆是长舒一口气,认真地听顾燕飞交代了几句。   待顾燕飞说完后,楚翊上前几步,自然而然地握住了她的手,另一只手指了指外间的方向,两人就随皇帝一起从稍间鱼贯地出去了,留下嬷嬷与大宫女照料昏迷不醒的凤阳。   皇帝带着楚翊与顾燕飞离开南书房,去了东侧的暖阁。   透过嵌着玻璃的窗棂可见天空中的阴云更浓了,连带天色都暗了些许,似乎整个宫廷中都弥漫着一种凝重的气氛。   来到东暖阁后,皇帝迫不及待地开口问道:“燕飞,凤阳大长公主的病情如何?”   皇帝的眉间化不开的愁绪。   楚翊无声地挥了下手,几个内侍就都退了下去,也包括大太监赵让。   空荡荡的暖阁内,只有他们三人。   屋内静谧,窗户开了一扇,吹进屋的微风夹着些许花香,角落里的麒麟纹青玉香炉袅袅地吐着淡淡的青烟。   顾燕飞凝视着前方忧心忡忡的皇帝,缓缓道:“皇上,大长公主殿下这不是病,是寿元将尽。”   “……”皇帝清瘦的身躯一震,踉跄地扶住旁边的四方小茶几,稳住了身体。   皇帝急切地看向了楚翊,楚翊轻轻点头,他听顾燕飞提过这件事。   皇帝慢慢地扶着茶几坐了下来,口中一股苦涩的滋味蔓延,直扩散至心口。   凤阳已经六十八岁,年近古稀,比先帝还要年长,寿元将尽其实也不算什么很突然的事,皇帝早就有心理准备了。   但是……   皇帝揉了揉眉心,想起方才凤阳晕倒的那一幕,沙哑着声音问道:“燕飞,她今日为什么会突然晕倒?”   “是病了吗?”   话问出口后,皇帝又自己立刻否决了:“不对,不是生病。”   若是生病的话,顾燕飞刚刚给凤阳诊了脉,又施了针,下一步就该说凤阳的病症以及诊治她的方案,而不是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寿元将至。   凤阳若无病无灾,寿终就寝,就该在梦中安然离世,为什么她现在会这般痛苦,仿佛在经受着蚀骨之痛?!   皇帝的神情变得凝重起来。   顾燕飞朝凤阳所在的稍间方向望了一眼,道:“殿下的魂魄被禁锢,死后就会魂飞魄散,入不了轮回。我刚刚给殿下探脉时发现殿下的魂魄已经受损……”凤阳时日无多了。   “什么?”皇帝难以置信地脱口道,脸色惨白,虚弱的身子又晃了晃,摇摇欲坠。   显然,顾燕飞的这番话让他遭受了巨大的打击。   皇帝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语着:“魂飞魄散,入不了轮回……”   生而为人,魂飞魄散大概是最残酷的一种结局,代表着一个人再没有来世,这一世就是终结,再没有什么可期盼的了。   气温陡然急转直下,空气中染上了秋霜般的冷意。   “皇上,我曾问过殿下为何会这样,但是她不肯说。”顾燕飞说话的同时,感觉冰凉的指尖一暖,楚翊修长的手指勾住了她的。   皇帝恍然未闻地坐在那里,低垂着眼眸,久久不语,身躯颤抖佝偻。   沉默良久后,他才抬起了头,双眸中布满了血丝,声音嘶哑地说道:“朕可能知道。”   皇帝疲惫地揉了揉眉心,示意两人坐下。   楚翊牵着顾燕飞的手,引着她到靠东的窗口坐下,右手轻柔地抚摸着她乌黑的头发和后颈,又取过茶盅,试了试茶水的温度才交到她手里。   顾燕飞对着他微微一笑,笑意浅浅,连两道柳眉也泛起柔柔的涟漪。   皇帝定了定神,抬眼看来时,恰好看到了两个孩子相视一笑的这一幕,不由心口一暖,整个人精神一振,心底的那种疲惫与无力也散去了一些。   皇帝干咳了两声,清了清嗓子,正色问道:“燕飞,你可能看出皇姑母的魂魄是何时受损?”   “约莫二十年吧。”顾燕飞大致估算道,“再具体的日期,我就没法判断了。”   皇帝一手抓着椅子的扶手,双眸睁大,眉心的皱纹似乎变得更深刻了,沉重地点头道:“那大概就对了。”   二十年前?楚翊俊美的脸上露出若有所思之色,将旁边的一碟蜜饯往顾燕飞那边递了递。   顾燕飞便拈了一枚蜜饯海棠送入口中。   皇帝理了理思绪,将这段久远的旧事娓娓道来:“这是二十一年前的事了,当时太祖皇帝才刚刚驾崩,先帝还未正式登基……”   “在停灵七七四十九日后,先帝、皇姑母以及群臣护送太祖的棺椁前往皇陵安葬。”   “当晚,众人在皇陵附近的行宫过夜,先帝在皇陵守夜,也为第二天的法事做准备,谁想半夜时,先帝率领数千府军前卫将士包围行宫,逼迫皇姑母交出《太祖手札》。”   说到这里,皇帝停顿了一下,眼神更加晦暗,牙齿紧紧地咬了咬,整张脸的线条也随之绷紧。   知父莫若子,楚翊立刻从皇帝那微妙的表情变化看出了些端倪,敏锐地问道:“父皇,这件事莫非还有什么隐情?”   不少人都听说过先帝在太祖驾崩后强逼凤阳交出《太祖手札》,最后不了了之的事,但也仅限于此。   皇帝苦笑了一声,轻轻颔首,这才说起了隐藏在这件事背后不为人知的内幕:   “当年,先帝何止是为了《太祖手札》,更想要皇姑母的命!可他怎么也没想到皇姑母早有准备,皇姑母的亲卫上阳军早就待命,反杀了那些府军前卫将士。”   “这一夜,血染行宫。”   “皇姑母带兵直逼至皇陵,在太祖的棺椁前以长刀指向了先帝……”   听到这里,顾燕飞微微凝眸,差不多猜到了后面的结局。   凤阳终究是不够心狠,若是她足够狠,杀了先帝,何至于会有今天。   皇帝还在接着往下说:“先帝以及当时的几个肱股之臣软硬兼施地苦苦哀求皇姑母,一方面动之以情,另一方面又晓之以理,说起了当时大景的内忧外患,益州内乱,西戎派大军突袭凉州,还有东北山匪为患,南越人更是虎视眈眈……那个时候,大景皇室若是起了皇位之争,那么大景江山危矣。”   “先帝当时就跪在太祖的棺椁前起誓,此生不会再对皇姑母下杀手,如违此心,让他的魂魄永世禁锢,死后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先帝发下毒誓后,又向皇姑母索讨《太祖手札》,还口口声声说若非皇姑母私藏手札,他也不至于想岔走偏,指责是皇姑母逼他的……”   “为了大景江山,为了太祖在天有灵,皇姑母不想和先帝内斗下去,也在太祖的灵前发下同样的誓言,保证《太祖手札》不在她的手里。”   皇帝深深地叹了口气,声音越发沙哑得仿佛被砂石磨砺过,“当朕匆匆赶到皇陵时,只听到了皇姑母的誓言,也没太放在心上,毕竟《太祖手札》的确不在皇姑母的手中,也就意味着皇姑母不可能违背誓言,这誓言也不过是让先帝求个心安,免得他一直疑心皇姑母手头藏着手札。”   直到今日,顾燕飞说起了灵魂禁锢、魂飞魄散以及死后入不了轮回这三点,皇帝这才联想起了这段二十一年前几乎快要以遗忘的旧事。   皇帝的直觉告诉他,这应该不是一个巧合。   子不言父过,但皇帝对先帝就算曾经有过什么孺慕之情,也早就在过去几十年间消磨殆尽了。   先帝既非一个合格的父亲与弟弟,也非一个合格的皇帝。   二十一年前这个所谓的“誓言”应该是先帝杀凤阳不成,留的一个后招,而凤阳因为顾忌大局,中了先帝设的局。   皇帝闭了闭眼,一手在椅子的扶手上又抓了抓,掌心都是潮湿的冷汗,问道:“燕飞,你觉得这件事与皇姑母的‘病’可有关?”   他的眼神复杂,即便心里已经有了八九成的把握,但还是希望从顾燕飞口中得到一个明确的答案。   顾燕飞微微点了点头。   立誓就跟言灵相似,普通人随便立誓不会有言灵的效果,可如果有精通道法的人在凤阳发誓的时候做法,那么她当时的誓言就不再是普通的话语,甚至可以成为一种诅咒。   二十一年前凤阳所发下的那个誓言被人做法断章取义,变成了一个诅咒,它如锁链般死死地缠在凤阳的魂魄上,在漫长的岁月中,禁锢、损伤了她的魂魄。   顾燕飞一言不发,可皇帝与楚翊都是聪明人,从她的眼神中,足以他们猜到许多。   空气近乎凝固,压抑凝重。   皇帝发白的嘴唇微动,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神情悲怆,更有对先帝的义愤。   他还想说什么,就听外面响起了大太监赵让尖细的禀报声:“皇上,康王求见!”   皇帝与楚翊父子俩视线交汇的那一瞬间,彼此就已读懂了对方所思,皆是心知肚明楚佑是为何而来。   “宣。”皇帝将右手放开,又收紧,只吐出这个一个字。   很快,赵让就把楚佑领了进来,楚佑身上还穿着之前的朝服,一袭大红皮弁服衬得他形容意气风发。   楚佑深沉锐利的目光在顾燕飞与楚翊身上轻轻扫过,最后落在了坐于一把高背大椅的皇帝身上,径直走到了皇帝跟前,抱拳行礼。   “皇兄,臣弟刚刚听说凤阳皇姑母病重的消息,特意过来探望。臣弟的王妃李氏也略通一些医术,可要宣她进宫也为皇姑母看看?”   楚佑眼眸沉沉地看着皇帝,不近不远地与皇帝四目对视。 第343章   皇帝已经收敛了情绪,只是脸色略见苍白,有些几不可闻的喘息。   他神情平静地说道:“皇姑母已经无碍,刚歇下了。七皇弟还是莫要扰了她歇息了,等她醒了,你再去看她吧。”   皇帝这番话说得合情合理,楚佑也不好坚持,颔首道:“皇兄说得是。皇姑母无碍,臣弟的心也放下了一半。”   “皇兄,不知皇姑母所患何疾?”楚佑一脸关切地问道。   皇帝并不在意楚佑的试探,一声轻叹逸出,道:“皇姑母年岁不小,年老力衰,这些年旧疾缠身啊,她这人最怕旁人为她担心,总是藏着不说,这一次,朕定要让她好好休养一番。”   皇帝随口说了几句,又像是什么也没说。   “皇姑母的性格一向如此。”楚佑眸中闪动着幽幽的光,“父皇在世时就常劝皇姑母别太要强,要顾着凤体。皇姑母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没事的。”   皇帝的指节漫不经意地在茶几上轻轻叩动,一言不发。   坐在角落里的顾燕飞端着粉彩珐琅茶盅,默默地品着茶盅中的上好龙井。   顿了顿,楚佑长叹一口气,话锋一转道:“父皇过世快满一年了,若是皇兄打算去皇陵祭拜父皇的话,臣弟也想一同前往,也好让父皇看看臣弟的王妃。”   “不知不觉,都一年了啊。”皇帝似感慨又似唏嘘地叹了一声,既没说去,也没说不去。   楚佑的唇角微不可察地暗暗抿紧了一下,眸色更深,又道:“等祭拜过父皇后,臣弟打算带着王妃回封地,还请皇兄应允。”   最后一个字落下的同时,楚佑垂下了头,依然做抱拳状,恭敬地做出了臣服的姿态。   坐在窗边的皇帝静静地看着楚佑,背光下,他的表情显得有些深沉,看不出喜怒。   楚佑也不在意,接着道:“从前臣弟也是不懂事,若是对皇兄有不敬的地方,还望皇兄海涵,现在臣弟已经大婚,按惯例,也该携王妃一起去封地了。”   皇帝的指节还在茶几上一下接着一下地轻轻叩动着,似在思考着。   屋子里安静了下来,唯有窗外传来风吹拂在花木的沙沙声。   静了半晌后,楚翊放下了茶盅,忽然问道:“我记得七皇叔的封地应该是在扬州吧?”   先帝偏爱楚佑这个幼子,把扬州这片富庶之地作为封地给了楚佑,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扬州距离京城远,天高皇帝远,先帝是处处为楚佑这个幼子考虑,在世时就想着万一他不能扶持幼子继位,那么好歹也得给幼子留一条后路。   扬州就是先帝给楚佑准备的后路。   这一点,即便先帝没有明言,包括皇帝在内的其他人也都能看得明白。   楚佑的目光又从皇帝缓缓地移向了楚翊,沉默以对,心里揣测着:楚翊这般明知故问也不知道是何意。   楚翊也没打算等对方回答,接着道:“说起来,九年前,七皇叔去扬州也是为了看看封地吧。”   “皇侄记错了,本王当时去扬州是代太后前往临川城探望外祖父一家。”楚佑狭长的鹰眸半眯,闪过一道锐利的光芒,冰寒的目光在楚佑的脸上扫了一下。   这只是对外的理由而已,其实,众人皆心知康王去扬州最大的目的是为了择址修建康王府。   楚佑以为楚翊借着扬州这个话题又要再提顾策案,不想,楚翊却是闲话家常般问道:“七皇叔觉得扬州如何?”   叔侄俩彼此凝视了片刻,楚佑淡淡道:“扬州下设有三十八个郡,一百九十五个县,地广人灵,民风淳朴,又有大运河直通南北,是个风光秀丽、繁华似锦的好地方。”   他答得中规中矩,毫无出奇之处,最后还反抛了一个问题给楚翊,“皇侄去岁从越国回来时,不是也去过扬州一游吗?”   “七皇叔还真是……”楚翊刷的一声打开了一把折扇,折扇轻摇,“当年,扬州兵荒马乱,百姓与将士死伤无数,七皇叔反倒更注重山水风情。”   那把折扇上绘有一头翱翔飞舞的朱雀,折扇轻轻扇动时,引得人的目光不由落在那红艳的朱雀上,飞舞的朱雀如火似血,鲜艳得近乎刺眼。   什么意思?!楚佑的瞳孔微微翕动了一下。   楚翊转过头,目光幽幽地看向了皇帝,“父皇,我最近新得了一封卷宗,是关于九年前扬州案的。”   “这卷宗来自越国,是如今监朝的天圜司尊主夏侯卿给的。”   “哦?”皇帝叩动的手指停了下来。   夏侯卿?楚佑略略挑高一边的浓黑长眉,嘴角微不可见地撇了撇,看着楚翊的眼神中带着打量,“皇侄莫非与夏侯卿很熟?”   楚翊笑如春风,与楚佑从容对视,道:“我在越国时,曾和夏侯尊主有过几面之缘。”   “当年是越国人声称顾策开城门降敌,此案还是得从越国来查。”他手里的那把折扇停了下来,反问楚佑道,“不是吗?”   那白底折扇上所绘的那头朱雀仰首张着尖喙似在长吟,又似在轻蔑地冷笑。   “……”楚佑眼角抽了一下,心里只觉楚翊真是卑鄙。   对于楚翊的问题,楚佑避而不答,以一种谆谆教诲的口吻道:“皇侄,你只是在越国见过那位夏侯尊主,也不过几面之缘,俗话说,知人知面不知心,谁也不知道这卷宗的真假。”   “总不至于任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楚佑的表情凝然不动,没有一丝变化,语气冷傲。   说话间,外面的风变大了,吹得树枝哗哗作响,纷乱的柳絮与花瓣随风舞动,偶有几片柳絮透过窗口飘进了屋。   楚翊随手掸去飘在肩头的一小簇柳絮,语调平和依旧:“父皇,夏侯卿已经派人快马加鞭地从越国都城把卷宗送来。”   “当年的事真相到底如何,想必很快就能水落石出了。”   他的话是对着皇帝说,但目光却看向了另一侧的楚佑,漆黑的瑞凤眼中清平如水,眼尾的红色泪痣鲜艳欲滴。   “在夏侯尊主的信函中,当年两国之战,七皇叔可是出力不少。”   他也没说康王是如何“出力”,乍一听,仿佛是在赞当年康王在台陵城也曾帮着守城。   “……”楚佑的俊脸绷得紧紧,一手的尾指轻轻地抽动了一下。   他用眼尾瞥着楚翊,冷冷地心想:真是睁眼说瞎话!若是百里胤没有骗他的话,那么最近这段日子夏侯卿十有八九就在京城中。   而百里胤也没有理由在这件事上骗他,毕竟夏侯卿在哪里关乎的是越国朝堂的权力之争,与他大景无关紧要。   楚佑抽动的尾指又放松了下来,神情镇定地对着皇帝道:“皇兄,夏侯卿此人心狠手辣,杀戮成性,不仅有屠人十族的暴行,更曾于奉天殿上当场击杀御史,令人发指。”   “此等凶名在外之人,臣弟以为此人之言不可信!”   “近来,越国圣人重病,越国内忧重重,夏侯卿阴险狡诈,定是他有意挑起我大景内乱,一来为他越国免除外患,二来也是想坐享渔翁之利。”   楚佑一番言辞说得义正言辞,慷慨激昂,令人完全挑不出错处。   顾燕飞含着甜丝丝的蜜饯海棠,心道:他这么能诡辩,没去都察院当个御史真是可惜了。   楚翊却是低笑了一声。   “内乱?”楚翊挑眉,笑容温润,一副不解的样子,“为何七皇叔会觉得夏侯尊主是想挑拨我大景内乱?”   “还是说……”   “七皇叔已经知道夏侯尊主送来的那份卷宗里写的是什么了?”   楚翊的眼中笑意更甚,话中之意却犀利无比,就差直接质问,康王到底在心虚什么!   “……”楚佑意识到自己失言,颊边的肌肉一跳,脸上板得如寒铁般。   屋内静悄悄的,只听见皇帝慢慢地以茶盖一下一下地在茶盅上随意拨动着,细微的瓷器碰撞声衬得周围更显得静谧。   楚佑的脸色阴沉了几分,狠狠地咬着后槽牙,沉声道:“皇侄多想了,本王如何知道夏侯卿送来的卷宗里写了什么,本王只是不信越国人罢了。”   “皇侄在越国八年,越国人是如何奸诈,皇侄想来最清楚了吧?”   他刻意拔高的音调此时听来尖锐而又刺耳,冷冷地看着楚翊:楚翊可以给自己挖坑,自己也一样可以!   对于楚佑自以为反击的挑衅,楚翊笑而不语,手里的那把折扇又轻轻地扇动起来,带着他一惯的优雅。   明明他温文的笑容如春风化雨,可配上他的动作,却莫名地透出一股难言的嘲讽。   楚佑的尾指不自禁地又抽了抽,胸中一阵翻滚,眼神阴冷。   另一边的顾燕飞也在看楚翊,不过,她看的是楚翊拇指上戴的翡翠玉扳指。   玉扳指上刻着线条简练的麒麟纹,温润的翡翠玉料衬得他的手指白皙细腻,玉竹般的手指愈发修长。   这玉扳指他戴着真是好看!顾燕飞在心里颇为自得地赞道。   她就知道她选的这个翡翠玉料适合他,她雕得也好!   下回她再送他什么呢?   顾燕飞正思忖着,忽然,她半垂的眉睫一颤,朝门帘的方向看去,下一瞬,门帘被人从外面打起,一个中年内侍疾步匆匆地挑帘进来了,禀道:“皇上,大长公主殿下刚刚醒了。”   原本还想说什么的楚佑也就闭上了嘴,关于夏侯卿与卷宗的话题就此终止。   皇帝率先起了身,楚翊、顾燕飞与楚佑也都随皇帝去稍间看望凤阳。   太医院的两个太医也在里面,太医令滔滔不绝地禀了一通,说他们刚刚又给凤阳把过脉,凤阳气血不足,气滞血瘀,阴阳皆虚云云。   太医令说的那通话在楚佑听来都是废话,没半个重点,楚佑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根本没放心上,他一言不发,只是目光晦暗不明地望着躺在榻上的凤阳。   凤阳虽然醒了过来,但依然很虚弱,勉强笑了笑,只跟皇帝说了一句“劳皇上担心了”,就又沉沉地睡去了。   沉睡的凤阳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微微发青。   既然此行的目的达成,楚佑也没在南书房待太久,没一会儿,就借口“不打扰凤阳休养”提出了告退。   楚翊亲自送楚佑出了南书房。   跨出高高的门槛后,楚佑踩着汉白玉石阶一步步往下,走到最后一阶时,就听楚翊不咸不淡的声音蓦地自背后响起:“七皇叔真的打算回封地吗?”   楚佑顿住了步伐,既没有回头,也没有回答楚翊的这个问题。   他宽阔的肩膀在上方屋檐投下的阴影中,略显僵直。   而楚翊似乎也不在意楚佑回不回答,语调不轻不重地又道:“扬州埋葬了数万人,阴魂不散,待七皇叔来日回了封地,可要记得请几位道长好好做一下法事,为那些枉死之人超度,免得他们的魂魄游荡人间。”   楚佑置于体侧的双手不禁紧握成拳,这一次,忍不住回了头。   立于门槛前的青年五官俊美,目如月皎清辉,唇畔噙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他仿佛只是好心提醒,又仿佛意有所指。   怦怦!楚佑的心脏失控地狂跳了两下,心里有些发毛,眸色幽暗。   他望着屋檐下那个眉目如画的青年,思绪不由地回到了九年前的扬州台陵城。   回到了铭刻在他记忆中的那一天。   满城的喊杀声不绝于耳,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血腥气,令人闻之欲呕,目光所及之处都是横七竖八的尸体,血流成河。   这是楚佑生平第一次体会到“尸山血海”这四个字意味着什么。   此刻想来,楚佑又感觉到那挥之不去的血腥味又萦绕在他鼻端,看着楚翊的视线瞬间凝结。   楚翊浅浅一笑,优雅地拱了拱手,“七皇叔,我就送你到这里了。”   话落之后,他毫不留恋地转过了身,又跨过了高高的门槛,往回走去。   只留下楚佑站在最后一阶台阶上,目送楚翊修长的背影消失在前方的门帘处。   直到他的贴身内侍唤了一声“王爷”,楚佑才回过神来,又转过头,继续往宫门的方向去走去,大步流星地向前迈着步伐。   楚佑一言不发,脑子里想的是楚翊刚刚说的那番话,翻来覆去地细思着,咀嚼着。   他越想越心惊,越想越觉得楚翊方才的字字句句都是别有深意。   “轰隆隆!”   天空中骤然响起一个惊心动魄的春雷。   一道闪电骤然自天空劈下,有那么一瞬,把周围照得一片透亮,也在楚佑那俊朗冷硬的面庞上投下了诡谲的阴影,衬得他的表情阴冷异常。   闪电带来的亮光一闪即逝,周遭随即又暗了下来,一片昏暗。   楚佑不禁又想到了九年前的台陵城,尘封已久的记忆浮现在他脑海中。   城破之时,黑压压的越军如潮水般涌进城内,长驱直入。   城内的大景将士群龙无首,被敌军的气势所压,节节败退,越军进城烧杀劫掠,无恶不作。   无数的百姓也死在了这场战役中,在如狼的越军跟前,百姓们成了被猎杀的羔羊,只能不断地逃跑,哀嚎,求饶……   但他们依然免不了一死。   有的人被砍下了手臂、头颅、小腿;有的人头颅被砸得面目全非,红的白的黏在城墙上;有的人被一刀捅穿了身躯……   顾策的头颅被敌军割下,高高地悬于城墙之上。   自己在台陵城认识的那些人几乎都死了……   又是一记震耳的春雷炸响在耳边,也惊醒了楚佑。   楚佑又继续往前走去,再没有停留地径直出了午门,上了马。   当一人一马疾驰而出的同时,地上发出滴答之声,天空中淅淅沥沥地下起春雨来,雨势越来越大。   路人纷纷奔走,没一会儿,街道上已经看不到什么行人了。   “哗哗哗……”   瓢泼大雨倾盆而下,形成一片密集的雨帘。   楚佑浑不在意,任由雨水淋湿了他的衣裳与头发,雨水沾在他的眼睫上,眼前模糊一片。   楚佑马不停蹄地一路策马奔驰,马蹄踏过之处,溅起片片水花。   一炷香后,他就回到了康王府,王府的门房早就在翘首张望着,嘴里喊着:“王爷回来了,王爷回来了!”   浑身湿透的楚佑充耳不闻,一眼就看到了一道自角门走出的倩影。   李云嫆撑着油纸伞,站在淅淅沥沥的春雨中,含笑看着他。   大红色的油纸伞映得她面上似乎染了红晕,面如朝霞,小小的下巴柔和隽秀,勾勒出玉像般的清丽弧线。   只这么看着她,楚佑的心中就觉得一片柔软、甜蜜。   这一刻,他的脑海里浮现的是九年前,在扬州时,他和她的初遇。   那也是这么一个淅淅沥沥的春日。   当时,她的手里也是这般撑着一把伞,而他也是骑着马,她被马惊到,伞脱手而出,是他为她抓住了伞。   小时候的她好似一朵娇嫩的水莲,让人看着就觉得怜惜。   “嫆儿。”楚佑朗然一笑,翻身下了马,迎着瓢泼大雨快步朝她走去。   这一路骑马过来,他身上早就湿透了,头发、衣袍都湿漉漉的,几缕碎发湿哒哒地黏在颊畔,显得有些狼狈。   可他看着她的眸子出奇的明亮,灼灼生辉,仿佛他的眼里只有她一人。 第344章   豆大的雨珠铺天盖地地洒落,大雨哗啦哗啦下个不停。   “王爷。”李云嫆将油纸伞撑高,试图为他挡雨,楚佑很顺手地接过了那把油纸伞,仔细地不让雨水淋到她,另一只空闲的手牵着她的手往王府里面走。   耳边传来她温柔关切的声音:“下这么大雨,王爷怎么也不披件蓑衣。”   “夏莲,你赶紧让人去烧水,再煮杯姜汤。”   “王爷,我服侍你沐浴吧,免得着了凉。”   看着她满心满眼只有自己,楚佑心里分外受用,轻轻地“嗯”了一声。   他的大掌将她柔软的小手握得更紧了,眸底掠过一道阴鸷的冷芒,心道:当年是顾策不识抬举,否则又怎么会到这个地步!   雨水如注,雨伞仿佛屏障般将周围的一切与伞下的两人隔绝开来,仿佛这片天地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李云嫆一边走,一边用帕子为他擦拭身上的雨水,温柔地抹过他的额头、面颊、耳朵,低声问道:“王爷,凤阳大长公主殿下怎么样了,太医怎么说?”   “人醒了一会儿,还是很虚弱,没说两句就睡过去了,太医束手无策。”想起凤阳虚弱不堪的苍老睡颜,楚佑的眸子里乍明乍暗,“我看怕是撑不过这个月了。”   “和先帝说的差不多……”   他最后一句话的声音很轻很轻,末尾的几个字被周围哗哗的雨声压过,似是夹着一声幽幽的叹息声。   “……”李云嫆一脸疑惑地看着楚佑冷峻的侧脸,捏着帕子的手顿住了。   楚佑仰望着那落着大雨的灰暗天空,又叹了口气,难掩惋惜地又道:“哎,父皇他终究是没熬过皇姑母。”   “也就只差了一年而已。”   仰首时,他下颌的线条愈发清晰,几丝湿哒哒的头发零乱地散在面颊上,使他整个人透出一种悲凉的感觉。   他最后这句话李云嫆听懂了,李云嫆眸光闪了闪,忍不住想道:若是凤阳先于先帝薨了,现在的朝堂也许会是另外一个局面了。   没了凤阳,先帝想要废太子就少了一层阻碍,说不准有七八成把握可以废了今上这个皇太子。   哎,这终究也只是一种假设。   事已至此,多想无益。   李云嫆定了定神,心疼地看着身侧的楚佑,正想宽慰他几句,就见他停下了脚步,突然唤了一声:“彭直。”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语调中却透着一股铿锵之意,似乎是做了什么艰难的决定。   跟在两人身后约莫两丈远的内侍彭直快步走了上来,垂首听命,“王爷。”   楚佑当着李云嫆的面就直接吩咐道:“你去跟百里胤的那个亲随柏行说,让他去……”   他的声音更轻,而雨声则更大了,砸得上方的油纸伞上噼啪作响,仿佛无数冰棱落在了伞面上。   楚佑那双被雨水洗过的眼眸格外的冰冷,眸底闪过一抹决绝。   他已经下了决定。   先帝花费足足二十年为他布置下了一切,凤阳、世家、封地……还有如今这绝无仅有的机会。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就像先帝说的,人一旦做了决定,就不能再动摇!   他不能辜负了先帝的一片爱子之心!   吩咐完后,楚佑牵着李云嫆的手继续往前走去。   彭直留在原地,对着楚佑的背影恭敬地作了个揖,接着就转身而去,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密集的雨帘之中。   楚佑与李云嫆没一会儿就来到了内院的正院,正院服侍的丫鬟、宫女们立即迎了上来,有人接过了楚佑手里的那把油纸伞,有人禀说热水和浴桶已经备好了,有人奉上几方干净的白巾。   李云嫆用一方白巾擦了擦脸上的雨水,赶紧吩咐道:“夏莲,让人去库房挑些上好的补品,尽快送去凤阳大长公主府。”   楚佑一挑剑眉,默契地与李云嫆对视了一眼,明白她的意思,便补了一句:“听王妃的。”   有了楚佑的这句补充,夏莲心里也有底气了:王爷既然这么吩咐,那她自然是有多好的补品就送多好的,不必心疼。   李云嫆连忙拉着楚佑的手往内室方向走去,“王爷,快去沐浴吧。”   夫妻俩挑帘进屋,而夏莲则撑着油纸伞又冲入了雨帘中,   “哗啦啦……”   这一天,春雨哗哗不止,偶有几声春雷炸响,直到了下午雨也没有停的迹象。   当天下午康王府就送了满满一车的补品去凤阳大长公主府,全都是各种珍贵的补品,比如人参、眼窝、阿胶、鹿茸等等。   康王今早在早朝上代王妃献方的事早就传遍了大半个京城,此刻康王府的一举一动都在各府的关注中,立刻就有聪明人去打听凤阳出了什么事,他们只稍一打探,就得知了凤阳在宫中重病的事。   不少人都互相打探起消息来,更有人去太医院套话,得知太医令和几个太医都被十万火急地宣进了宫,就知道此事十有八九了。   这个消息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连续几日,一些勋贵官员也跟着康王府往公主府送礼送药,一时间,公主府的门槛差点没被人给踏平了。   但凤阳自那日患病就一直住在了宫里,再也没有回公主府,公主府的门房不敢擅作主张,除了一些宗室王亲的礼,其它的重礼一概退了。   这几日,京中那么双眼睛都盯着皇宫和公主府的动静,难免心生揣测。   时人大多寿数不长,六十八岁的凤阳可谓年事已高,已经比当世的很多人长寿了,而且,凤阳早年征战沙场又有一些旧伤在身,这两年,她的凤体本就大不如从前了。   这年老之人一旦重病,自然比那些年轻人更难熬过去,凤阳这一病这么多天不见好,怕是要不好了,就像先帝从重病不起不到驾崩一共也不过五六天的事。   春雨连续下了三四天,连绵不断。   这一天皇帝在早朝后,微服去了无量观为凤阳祈福,随行的还有楚翊、安乐、礼亲王、靖王等宗室王亲,祈福的法事由观主亲自主持,又引来不少香客跑到了无量山脚,想一瞻龙颜。   午后,自国庆后再不曾进康王府的袁哲又一次走进了康王府,表兄弟俩关在书房里密谈了半天,袁哲一直待到了快要宵禁时才离开了康王府。   次日一早,连下了五天的春雨终于停了,天光大好。   凤阳身着公主大妆,拖着虚弱的病体出现在早朝上,当着满朝文武的面亲自呈上了一道折子,慷慨激昂地陈词道:   “皇上,立储一事关系到天下安危,皇上如今已是知天命之年,为了江山社稷,千秋永固,还请皇上尽快册立大皇子为储君以安民心,以固国本。”   凤阳双手捧着大红折子,傲然立于金銮殿的中央,腰板挺得笔直。   大病过一场后,她整个人看着消瘦了不少,但神情坚毅,语气傲气如风。   满朝文武皆是男儿,也唯有她一个女子可以理所当然地出现在朝堂上,宛如一道灼灼的烈焰。   满堂寂然,众臣面面相看。   一个白面长须的中年官员看了前方萧首辅一眼,萧首辅微不可查地点点头。   那白面长须的官员咽了咽口水,很快从文臣的队列中走了出来,对着前方的皇帝抬臂作揖道:“皇上,立储事关重大,关乎国本,臣以为需得慎重考虑、仔细再议才行。”   话落的同时,另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年官员忙不迭附和道:“刘大人所言甚是。”   “皇上,大皇子殿下曾当众求娶顾策之女为正妃,但如今顾策案真相未明,若顾策确有叛国之举,敢问大皇子殿下当如何?”   他昂首看着前方宝座上的皇帝,一派正气凛然地发出质问。   朝上不少的文官武将勋贵都觉得他所言有理,频频点头。在他们看,如果顾燕飞真是罪臣之女,那就不堪为太子妃。   “皇上正值春秋鼎盛,”一个黑膛脸的武将案首挺胸地出列抱拳道,“末将以为立储之事也不急于这一时,百姓安生所依赖的乃是一国之君。皇上龙体安康,乃我大景之福。”   此言一出,又是不少人连声应是。   自大皇子归国后,皇帝的龙体的确大好。   卫国公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周围心思各异的群臣,也从武将的队列中大步走了出来,声如洪钟地抱拳道:“臣以为立储之事宜早不宜迟。”   “皇上只有大皇子这一个独子,又是嫡子,大皇子殿下自去岁回国后短短半年已颇有建树,不仅为人清正,而且文武双全,知人善用,必能当得起储君之责。”   卫国公一表态,紧接着,英国公、常安伯等勋贵也纷纷表示了他们对立储的支持。   满朝文武大臣各执己见,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这并不是什么稀罕事,历朝历代,但凡立太子,满朝文武都要争执一番,就是当年太祖皇帝立先帝为太子,官员们也为了立嫡还是立贤争论不休,足足吵了两年多才立了太子。   那个头发花白的老年官员正色又道:“大皇子殿下年岁尚轻,未及弱冠,又回京才不过半年,立储之事何必操之过急。”   “李大人此话有理。”有人一拍大腿大声道,”顾策案还未有个是非公论,不如待此案查明,再议立储不迟。“   “太子乃国之储君,还是谨慎为上,草率为之,只会后患无穷。”   “……”   众臣各怀心思,越说越激动,没一会儿,就说得面红耳赤。   “够了!”   一声铿锵有力的呵斥声响起。   众臣连忙扭头望去,只见立于金銮殿中央的凤阳那冰棱般的目光一一扫过众臣。   凤阳朗声道:“我不是在征求你们的意见,而是在告诉你们,该立储了。”   她的目光凌厉至极,如剑似刀,视线扫过之处,散发出一股慑人的气势,仿佛烈火熊熊,神采勃发,满朝文武竟无一人压得住她的气势。   在凤阳的震慑之下,众臣一时齐齐噤了声,满堂再次陷入沉寂,静得落针可闻。   凤阳徐徐地环顾四周群臣,双眸之中精光大作,声音铿锵地再问道:“立大皇子有何不对?”   “还是说,你们还另有人选?”   “皇上正值春秋鼎盛,你们就在争那从龙之功了!”   “来,说给我听听,你们是瞧上谁了?”   凤阳的音调并不高亢,却是气势如虹,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龙虎气势,压得众臣抬不起头来。   金銮宝座上的皇帝老神在在地俯视着下方群臣,浅笑不语;卫国公等老臣心里感慨着凤阳大长公主真是风采不减当年;而李大人等臣子则觉得凤阳还是一如既往的霸道,暗暗地腹诽:立太子不是都得这么争论一番的吗?   凤阳这番话说得就像是他们都在支持康王上位似的。   那头发花白的李大人憋着一口气,面色阴翳森然,觉得自己比窦娥还冤。   他所言皆是出自本心,为国为民,他自认问心无愧,却被凤阳冠了这么顶大帽子。   李大人抬眼看向了凤阳,义正言辞地反驳道:“殿下此言未免一概而论!老臣一心为国,毫无私心,更无意争那从龙之功……”   “李大人,”凤阳嘲讽地打断了李大人,理直气壮道,“你不是常说‘食君之禄担君之忧’吗?既然如此,就该为皇上分忧,支持早日立储!”   “……”李大人顿时一噎,花白的山羊胡乱颤。   卫国公差点没笑出来,努力憋着笑。凤阳大长公主乃三朝元老,对于朝中这些倚老卖老的老臣最了解不过,比如这位李大人自诩饱读圣贤书,动不动就说那些个冠冕堂皇的空话,其实毫无建树,就跟个纸老虎似的一戳就破。   以凤阳的口才,就是再来几个没眼色的朝臣,她一样可以游刃有余地舌战群臣,把他们堵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好几个官员暗暗地交换着眼神,原本也有满腹的话语想说,不由犹豫了。   凤阳可不管他们怎么想,目光再次看向了皇帝,含笑道:“皇上以为如何?”   一句话令得满朝官员的目光再次望向了皇帝。   “皇姑母说的正和朕的心意。”皇帝的唇边缓缓地浮起一抹笑容,“立储一事是该尽早才是。”   皇帝的声音不轻不重,清晰地响彻了整座金銮殿,毫不掩饰他话语中的愉悦之情。   任谁都猜到今日凤阳的这道折子十有八九是她和皇帝早就商议好的,皇帝自然是想早日立大皇子为太子的。   满朝文武再次窸窸窣窣地骚动了起来,交投接耳,一时也不知道是该反对,还是该呼万岁。   刘大人再一次看向立于文官队列最前方的萧首辅,就见萧首辅顺手抚了抚衣袖,沉着冷静地作揖道:“皇上,立太子是国之大事,大皇子文武双全,德才兼备,立为太子并无不是。”   众臣闻言皆是一愣,虽然萧首辅说的这番话更是一句三绕,可谁都听明白了他的意思。   萧首辅竟然不反对立太子!   这还是萧首辅第一次在立储之事上公然表态。   不少官员都暗暗地掐了自己一把,疼痛告诉他们这不是梦。   众臣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很古怪,狐疑、震惊皆而有之。   难道是萧首辅也畏于凤阳的凤威,还是,他只是暂时以退为进?!   队列的末端,有官员忍不住拉了拉同僚的袖子,使着眼色无声地问,莫非因为康王妃李云嫆的关系,康王彻底激怒了世家,世家为此放弃康王了吗?   同僚轻轻颔首,面露唏嘘之色。   众所周知,世家最重血脉,目下无尘,甚至很少与世家以外的家族联姻。以世家的清高与傲气,恐怕将来不会想对着一个有家生子血脉的人屈膝,尊其为皇后。   这么一想,世家今日之举似乎也是正常。   所以,以萧首辅为首的世家十有八九是想借着立储之事向皇帝和大皇子示好了。   李大人忍不住朝队列中的那些世家官员望去,见他们全都没有作声,显然是以萧首辅马首是瞻。   金銮殿上的群臣不由心情复杂,忽然间就有了种朝堂上彻底要变天的沉重感。 第345章   “首辅真的这么想?”   皇帝含笑问道,定定地注视着下方的萧首辅,平日里温和的眼眸此时格外的幽深,似在刺探,又似只是顺口一问。   萧首辅维持著作揖的姿势,一举一动仿佛用尺子量出来的,语气平稳地说道:“大皇子既占嫡长又是贤能之才,乃正统,当仁不让。”   他微微低垂着头,姿态中露出恭肃之意,语气是前所未有的笃定,只是那半垂的眼眸让人看不清他的眼神。   见状,之前还斗志高昂的刘大人等人像是被刺破的皮鞠似的彻底泄了气,再无战意。   “好!”皇帝一掌重重地拍在宝座的扶手上,心情大好,整个人似乎年轻了好几岁。   发展到这一步,所有人都确信了他们该如何表态,齐齐地躬身作揖,一个接着一个地出列附议:   “臣附议!”   “臣以为是该尽快册立储君,请皇上恩准。”   “大长公主殿下以及诸位大人所言甚是。”   这些声音皆是洪亮有力,一派万众一心的景象。   俯视着下方群臣,皇帝的心情更好了,苍老的眼角笑出了深深的笑纹,意气风发地吩咐道:“裴文睿,那就由礼部尽快准备册立太子的事宜。”   “钦天监,你们尽快卜算一个吉日。”   礼部尚书裴文睿以及钦天监立即站了出来,恭敬地作揖领命。   尘埃落定。   凤阳勾唇一笑,再次环顾四周。   她这次大病了一场,面颊瘦得微微凹了进去,但一双眼眸却是异常的明亮,异常的坚定。   对于她来说,太祖一手打下来的这片江山,能够后继有人,才是最重要的。   立储在历朝历代都是国之大事,也不是一道圣旨就能定下的。   皇帝下了旨后,礼部尚书裴文睿与礼部一众官员花了足足三天时间查阅典籍,制定好了册立储君的章程。   “钦天监卜算出三个吉日,请皇上择选。”   “礼部已经拟好了册立太子的诏书,还请皇上过目,再下发到各州。”   “太子的各种礼服冠冕已着司礼监安排。”   “立太子前需先告祭祖先,恰逢先帝过世一年,臣等以为是否由大皇子代君祭拜先帝,并告祭祖先。”   “册立大典当日还要祭天祭地,拜谒宗庙,才算礼成。”   “太子乃未来国君,册立仪式定是不能草率的。”   “……”   大景朝才立朝五十年,也没有太多的旧例可循,先帝被册立为太子时,皇朝初立,太祖皇帝表示百废待兴,一切从简;当年先帝立太子时,当时的礼部尚书是世家出身的王梓,王梓按照前朝旧例大致整理出了这么一整套章程。   这一次礼部也只是略作修改而已。   皇帝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礼部呈上的折子,龙颜大悦,爽快地应允了。   当天,皇帝便下了旨,令大皇子楚翊前往皇陵祭祀先帝。   祭祀皇陵是大事,礼部立刻着手准备起来,忙得礼部尚书、左右侍郎等要员连续几天歇在了礼部衙门,只恨不得生出三头六臂。   在钦天监卜算后,祭祀皇陵的日期定在了四月十五,还有二十几天可以准备。   于是,礼部变得更忙碌了,他们要拟定随大皇子一起去皇陵祭祀的名单,也要安排祭祀的仪仗,还要协调太常寺,更要安排祭祀前的斋戒等等。   皇帝马上要立太子的消息很快传遍了京城,连带那些平民百姓都觉得喜气洋洋。   似乎弹指间,三月就过去了,四月伊始,天气也是越来越暖和,风和日丽。   四月艳阳天,牡丹、芍药、蔷薇花、石榴花等迎着阳光,纵情开放,花香四溢。   几只色彩斑斓的蝴蝶在牡丹花间展翅翩飞,一会儿停在花间,一会儿飞翔,一会儿彼此嬉戏……   “喵呜~”   一只浑身雪白的白猫和一只通体墨黑的黑猫一前一后地在两人身前跑过,两只猫愉快地追逐着花园里的蝴蝶,叫声又软糯又亢奋。   其中一只蝴蝶落在了少女纤细的食指上,轻薄的蝶翅在阳光下颤颤巍巍地扇动了两下。   顾燕飞唇角一勾,看着花园里或跑或睡或蹲的猫儿们,脑子里忍不住就浮现一个念头:晴光一定会喜欢这里的。   “咔嚓。”   一段细细的枝叶被剪子干脆地剪落,那细微的声响惊动了停在顾燕飞手指上的那只蝴蝶,蝴蝶拍着翅膀飞走了。   旁边的凤阳混不在意,一边修剪着一盆牡丹花的枝叶,一边解释着:“想要牡丹长得好,就要修剪掉过密的枝叶和侧芽,侧枝要精而不繁,才能保证其它枝条长得更加茁壮。”   “长残的花苞也得剪掉,这是为了减少对养分的消耗。”   “不仅是病枝、枯枝要修剪,一些长枝也得适当剪短。”   “……”   凤阳侃侃而谈地说着,语气颇为愉悦。   一旁的顾燕飞却听得一个头两个大。   她喜欢炮制草药来炼丹制药,但没什么兴趣侍弄这些花草。   不过,在曜灵界的时候,宗门的三师姐就喜欢摆弄这些个花花草草,还总喜欢抓着他们这些师妹师弟絮叨这些。   所以顾燕飞多少还是略懂一些的,她笑眯眯地说道:“修剪牡丹要长一尺退八寸,对不对?”   她这句话就概括了修剪牡丹的精髓,凤阳一挑眉毛,含笑问道:“燕飞,你也会种牡丹?”   凤阳仔细地打量着这盆牡丹,看看还有哪里需要修剪。   “只比您差一点点吧。”顾燕飞卖乖地一笑,笑得十分可爱。   她这套撒娇卖乖的功夫是在曜灵界时在那么多师兄师姐的爱护下学会的,早就练得炉火纯青,而凤阳又喜欢她,自然心中欢喜,扑哧一声笑了。   两人言笑晏晏。   旁边的老嬷嬷搬走了这盆修剪好的牡丹,又搬来另一盆大红牡丹,枝头已经长出了十数个花苞,花苞青涩。   凤阳没急着去拿剪子,伸指在其中一朵花苞上轻轻地拨了一下,“可惜了,这花今年结苞晚了几天,怕是赶不上今年的牡丹节了……”   凤阳半垂着眼睫,看着这盆红牡丹的眼神中隐隐透着几分失落。   几点阳光在她花白的眼睫上跳跃,把白色的睫毛染成了白金色,让她整个人显得有些遥远。   顾燕飞眸光一凝。   她心知凤阳说的根本不是什么牡丹节,凤阳真正想说的是她恐怕活不到看到这盆牡丹开花的时候了。   气氛中染上了一丝淡淡的悲伤。   风一吹,枝头那些绯红的花苞轻轻摇曳。   顾燕飞心念一动,将那支白玉红梅簪上的灵气一点点地引导至右手的指尖,形成一点肉眼看不到的白光。   “啪!”   她对着那盆牡丹轻轻地打了个响指。   下一瞬,那盆牡丹上的那些花苞微微颤动,一点点地绽放,层层花瓣舒展外张……一朵朵大红牡丹花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奇迹般怒放。   一股淡淡的牡丹花香扑鼻而来,连周围那些蝴蝶也纷纷地被吸引了过来,围着这盆牡丹打转。   这一幕,如梦似幻,美不胜收   凤阳惊叹地看着花开的这一幕幕,眼睛瞬间亮了,整个人神采焕发。   凤阳在看花,旁边的老嬷嬷却在一眨不眨地看她,眼前一片水汽模糊,仿佛看到了凤阳年轻时的样子,风采逼人。   她服侍了凤阳大长公主大半辈子,这几年,殿下的凤体与精神都越来越差。   她心知殿下对这个世界已经没什么留恋了,她已经很久没看到殿下这般神采勃发的样子了。   真好啊。老嬷嬷悄悄地垂首,以袖口擦了擦眼角的泪光。   见凤阳笑了,顾燕飞得意洋洋地扬了扬小下巴。她厉害吧?   接收到了小姑娘骄傲的小眼神,凤阳的笑容变得更明快。   “喵!”   黑猫在她们前方飞身跃过,化成一道黑影,飞快地朝着园子口一个形容干练的青衣女子跑了过去。   粘人的黑猫一路在青衣女子的裙裾边亲热地打转,“喵喵”叫个不停。   青衣女子目不斜视地走到了两人跟前,豪爽干脆地对着凤阳抱拳禀道:“殿下,越国那里来了新的使臣,刚向皇上提了两国联姻之事。”   青衣女子身子挺拔,宛如一丛青竹隽秀,简简单单的动作由她做来,自有一股英姿飒爽的气质。   凤阳淡淡地“哦”了一声。   青衣女子立即接着往下说:“那越国使臣说,越国圣人听闻康王年轻有为,乃文武双全、有勇有谋的好男儿,想为八皇女熙明帝姬求康王为驸马,两国结秦晋之好。”   凤阳头也没抬,目光仍落在眼前这盆娇艳的牡丹花上,一边将花盆转了转,一边问道:“越国来的是谁?”   “是越国太子妃的长兄窦子襄。”青衣女子回道,“那窦子襄说越国愿以黄水洋海域作为帝姬的陪嫁。”   这件事现在应该已经传遍京城各府了,恐怕各府的人都在揣测这次联姻到底是越国圣人的意思,还是越国太子百里兆的意思。   “咔嚓。”   凤阳拿起剪子连续剪下了两片残叶,那锋利无比的剪子在阳光下反射出刺眼的光芒。   凤阳淡淡地又问:“康王呢?”   “皇上刚刚宣了康王进宫。”青衣女子答道。   凤阳轻笑出声。   这平淡的一笑中没有任何情绪,听不出喜怒哀乐。   “喵!”   白猫蹭到了她身边,用腮帮子亲昵地蹭了蹭她的小腿。   凤阳正要俯身去抱猫,忽然觉得眼前有些发黑,就又直起了身子,面上难掩疲乏之色。   她退了两步,打算在旁边的一把圈椅上坐下。   顾燕飞眼明手快地扶住凤阳的胳膊,搀着她坐在椅子上。   凤阳的脸色又白了三分,气息微弱。   旁边的老嬷嬷也快步走了过来,担忧地问道:“殿下,您觉得怎么样?”   凤阳无声地挥了挥手,示意自己没事。   顾燕飞定定地看着凤阳,她能看得出,凤阳的魂魄之火飘忽不定,就像是一簇快要被风吹灭的烛火时隐时灭。   凤阳的时间不多了。   要是能一切顺利的话……   凤阳坐了一会儿,缓过了神,对上了顾燕飞清亮的眼眸,看出了她的意思,莞尔一笑。   “若素,下去吧。”凤阳又挥手做了个手势,那个来禀话的青衣女子行礼之后,就退下了,黑猫追着她“喵喵”地跑了。   凤阳满意地审视着前方这盆娇艳无比的牡丹花,笑问:“燕飞,这盆花也有你一份功劳,送给你可好?”   然而,顾燕飞毫不犹豫地拒了:“不要,您自己养。”   小姑娘的语气实在是太过坚定,听得凤阳不由失笑。   顾燕飞顺手捞起了地上的那只鸳鸯眼白猫,放在膝头,温柔地摸着猫脊背,戏谑地笑道:“您会调教猫,我瞧着,您府上的这些猫全都听话得紧。”   “您是不知道啊,我家里那只猫又蠢又坏,专门逮着家里最好的花糟蹋!”   顾燕飞小脸一歪,脸上露出一对浅浅的梨涡,明眸善睐,“所以,这盆牡丹还是殿下您自己养的好。”   最后这句话语意味深长。   凤阳看着这一人一猫,眉眼微弯,唇角多了一抹温柔的笑意。   “我说真的!”顾燕飞笑吟吟地往凤阳那边凑了凑,“下次我带它来给您看,它可坏了,除了漂亮,一无是处!”   “错了。”凤阳终于忍不住哈哈地笑了出来,笑得眼角甚至隐隐溢出泪花。   顾燕飞一头雾水地眨了眨眼。   凤阳笑容满面地指着顾燕飞膝头的那只白猫,道:“这只猫坏得很,见谁挠谁,不是我的猫听话,是你讨猫喜欢。”   那只白猫显然听不懂凤阳在说什么,无辜地“喵”了一声,圆脸一歪,那一蓝一金的猫眼漂亮得好似一对琉璃珠子。   顾燕飞低头去看那只卖乖的白猫,也跟着笑了,颔首道:“嗯,我一向讨猫喜欢!”   就像晴光一向讨人喜欢。   两人愉悦的笑声回荡在园子里。   顾燕飞膝头的那只白猫一脸莫名地看着两人,后腿一蹬,从她膝头跳下,又愉快地跑去追逐那些蝴蝶了。   “喵喵猫……”   两人就坐在园子里看着猫儿扑蝶,偶尔还点评一番。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刚刚那名叫若素的青衣女子又回来了,与她一起的还有那只油光发亮的黑猫。   “殿下,康王已经应下了亲事。”若素抱拳禀道。   凤阳正在喝茶,闻言也只是眉睫动了动,似笑非笑地与顾燕飞对视了一眼,两人皆是一言不发,唯有那只白猫“喵”了一声。   若素理了理思绪,有条不紊地接着道:“康王对皇上说,他已有正妃,若熙明帝姬愿为侧妃,他便应了。”   “那越国使臣就赞了一番康王的情深意重,表示百里三皇子已经去信将此事呈明了圣人,熙明帝姬觉得康王乃重信重情重诺之人,愿意为侧妃。”   她的语气没有一丝起伏,也没有丝毫的感情,仅仅只是陈述而已。   凤阳放下了茶盅,淡淡道:“很好。”   顾燕飞信手把玩着一朵被凤阳剪落的牡丹花,转了转,层层叠叠的花瓣微微轻颤,娇艳欲滴。   她笑了,眸光璀璨。   的确很好。   康王应下两国联姻的事在短短半天内传遍了整个京城,这个消息令整个京城都震了一震,也让那些世家松了一口气。   这实在是一个让他们喜出望外的好消息。   当天傍晚,袁哲、王康尹、裴文睿等人齐聚于萧首辅的府邸,一个个神采焕发。   “康王这一次总算是听了吾等的谏言。”坐于上首的萧首辅拈须叹道,眉眼间难掩几分自得之色,一副欣慰的样子。   王康尹等其他人纷纷点头,笑容满面,萦绕在心头一个月的阴霾此时一扫而空。   厅内的气氛一松。   之前康王不顾他们的反对,拼着与他们决裂,也要娶李云嫆,这件事让所有的世家都憋着一口气,但又不想对康王低头。   没想到时隔一个多月康王居然还是服软了。   户部尚书王康尹轻一振袖,委婉地说道:“康王心里还是知道大局为重的……留给他的日子可不多了。”   “是啊。”另一人意味深长地叹道。   众人彼此交换着默契的眼神。   康王怕是终于知道慌了吧。   待四月十五皇陵祭祀后,皇帝就要正式为大皇子举办太子册立大典,届时大皇子就是名正言顺的皇太子了。   皇太子,乃国之储君,也是国之根本,无故不可废除。   当初先帝登基后,群臣就请先帝按照太祖遗诏封今上为太子,先帝拖了几年,但终究也不敢违背太祖的遗诏,心不甘情不愿地下旨立了储君。   这件事成为先帝此后十几年最大的憾事,先帝直到驾崩都没有找到机会废了今上这个太子。   若是等今上正式立下储君,康王想上位就难如登天了,除非皇帝与楚翊父子俩全都身亡,那么下一个皇位继承人才有可能再落到康王身上。   时间无几了。   “这还是多亏了首辅苦言相劝,”一袭天青色直裰的袁哲优雅地抚了抚衣袖,含笑道,“才能劝得康王回心转意!” 第346章   “贤侄过奖,也是康王肯纳谏,他自己想明白了。”   萧首辅文质彬彬地一笑,心里也觉得多亏了他软硬兼施的规劝。   他端起茶盅,看着茶水中沉沉浮浮的茶叶,嗅了嗅茶香,思绪不由回到了那一日。   那日他得了风寒,告病在家休养,康王亲自登门探望。   当时萧首辅便知道,康王定是来向自己以及世家低头示好的。   康王既然迈出了这至关重要的一步,萧首辅也就顺势给康王递了台阶,好言相劝了一番,以史鉴今,从世家经历几朝长盛不衰,辉煌不断,说到王朝交替的血雨腥风,说到前朝那些夺嫡失败的皇室子弟的凄惨下场。   世家与皇家在最近五六百年间一直在以各种形式博弈着,世家不至于在皇权更替中灭亡,可康王一旦落败,下场不是死,就是幽禁。   萧首辅当时就问了康王:“王爷,您真的甘愿任人摆布您的命运吗?”   当下康王沉默了许久,最后他只避而不答地叮嘱萧首辅好好休养,说朝堂还要仰赖他这个首辅云云。   从那寥寥数语,萧首辅已经敏锐地注意到康王果然是动摇了。   他们冷了康王那么久,终究是没白费。   萧首辅唇角的笑意更深,又客套地补了一句:“也亏得贤侄从中与康王周旋了。”   “哪里。”袁哲微微一笑,满面谦和的笑容,敬老尊贤的姿态摆得是恰当好处。   裴文睿与王康尹交换了一下眼神。   在场众人中,袁哲是年纪最轻的一个,代表袁家出现在这里。   袁家是太后的母家,康王的舅家,与其他世家所处的位置又不同,是世家与康王之间的桥梁。   可想而知,康王一旦上位,获利最大的自然会是袁家,袁家天然会站在康王那边。   裴文睿低低地叹了口气,用手指揉了揉双眼之间的鼻梁,慢吞吞地说道:“年轻人总要摔个跟头,才知道厉害。”   他没指名道姓,也没说“年轻人”指的是楚佑,亦或者袁哲。   厅内的好几人心照不宣地笑了,优雅地品着茗。   说穿了,康王这辈子实在是太顺风顺水了,先帝在世时,一直有先帝为他保驾护航。   哪怕先帝驾崩,今上刚登基的那半年,众臣对今上这个皇帝能否坐稳这龙椅依然不甚乐观,彼时,谁都以为大皇子没法安然从南越回来,更觉得以今上体弱多病的龙体怕也撑不了几年。   不想,自大皇子归国后,朝局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经此一事,现在康王应该知道自己有几两重了,没了先帝、太后以及世家的庇佑,他根本无力与今上、大皇子一争。   袁哲客客气气地对着裴文睿拱手:“这段日子也是辛苦裴大人了。”   这段时日,为了立储的事,礼部忙得跟陀螺似的,裴文睿作为礼部尚书自然累得不轻,偏又不得不尽心尽力,唯有如此,才能给康王施压,逼他做出选择。   厅堂内,茶香袅袅,与淡淡的熏香糅合在一起。   气氛看似安宁平和,实则暗流涌动。   萧首辅吹了吹茶汤,浅啜了几口茶水,看似在品茗,其实在观察着厅内众人的反应,举手投足间,带着几分世家子弟独有的高高在上。   萧首辅自得地一笑,言辞得体地打了个圆场:“说来康王也是年少轻狂而已,他体内流的到底是世家血脉,还是知轻重的。”   康王都及冠了,在场很多人在他这个年纪早就当父亲了,哪里称得上年少,但萧首辅既然这么说了,其他人也不会再继续揪着康王娶李云嫆的事不放。   顿了一下后,萧首辅又道:“这次的事,康王确实办得漂亮,也足够有诚意了。”   康王登门探病的那天,就与萧首辅说了他与百里胤暗中达成的约定,也包括两国联姻这件事。   两人交心密谈了足足两个时辰,萧首辅说了他们世家对康王的期许,康王则倾诉了他的顾虑以及他孤注一掷的决心。   康王告辞前,亲口允诺他,若是有朝一日他能登上帝位,会娶一世家嫡女为中宫皇后,就像当年先帝娶了袁太后一样。   他会让世家再现辉煌!   想着,萧首辅慢慢地放下了茶盅,目光朝前方的袁哲望去,心里思量起下一任皇后的人选:下一任皇后不能再姓袁了。   他眸色幽深地凝视了袁哲半天,看得袁哲都有些不自在了,却见萧首辅突地抬手做了个手势,眸中沉淀了下来,变得格外锐利。   下一刻,厅堂里服侍茶水的长随、婆子就步履无声地退了下去,连大气也不敢出,长随谨慎地守在了厅堂外的屋檐下。   众人的目光全都齐聚在上首的萧首辅身上。   萧首辅清了清嗓子,用推心置腹的口吻说道:“皇上这次立储,是借着凤阳大长公主之势,但若储君一定,将来想废,就难了。”   所有人都是心有戚戚然,心头一沉,不由想起先帝驾崩前陷入了昏迷,病中反复地喊着康王的名字,可见先帝是抱憾终生。   储君难立,更难废,历朝历代皆是如此。   王康尹幽幽地叹了口气,惋惜地说道:“可惜了,明明康王无论才学、武功、性情,还是为人处世的能力都远超皇上,就因为皇上占了个长兄的名份,先帝始终没有如愿。”   “大皇子是皇上的独子,一旦被封为太子,就更难废了。”   “哎,皇上与大皇子父子对世家素来忌惮,如此嫉贤妒能之辈也真是难当大任!”   王康尹的这番话也是在场其他人的心声,众人皆是略略点着头。   好几人的脸上都露出不屑之色,神情中更藏着不甘与愤懑。   先帝在位的这二十年,他们世家殚精竭虑,大景才能蒸蒸日上,在南越的觊觎下,守住了这片江山,可是今上才一登位就想着卸磨杀驴,还口口声声说什么科举取士为国策,任用人才不拘于门第云云,分明就是要压制他们世族。   今上自诩仁君,其实分明是想当个专权的君主,既怕世家分权,又怕掣肘于他。   可这大景可不仅仅是他们楚氏一人的天下!   萧首辅眼底闪过一抹冷芒,慢慢地以茶盖撇去浮沫,突然问道:“袁贤侄,你怎么看?”   于是,众人的目光又转而落在了袁哲身上。   在场众人皆是当朝权臣,又出身名门,教养极好,即便不言不语,也自有一股浑然天成的世家威仪。   在这一道道逼人的目光中,袁哲丝毫不露怯色,从容地笑了笑,正色道:“各位大人,小侄以为事已至此,吾等必须先下一个决定,到底是倾力助康王登上大位,重续世家荣华……”   “还是,干脆向皇上低头,安份守己,奢望着皇上容得下我们世家?”   “各位以为如何?”   袁哲沉着镇定的目光徐徐环视众人,静待众人的抉择,摇杆笔挺如松柏,沉稳异常。   他们世家与太祖皇帝的恩怨情仇真是说上三天三夜也说不完,世家历经几朝交迭,都不曾受过太祖皇帝在位时的那种被打压、被忽视的委屈。   他们当然不想再重蹈覆辙,也因为此,他们才会在康王坚持要娶李云嫆的事上如此反对,他们可以扶持康王,但康王也不能践踏世家的底线。   这一点是在场所有世家的共识。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没好气地直呼其名道:“袁哲,你又何必明知故问!若吾等打算对着皇上低头,今天又何必出现在这里?!”   他们世家自有世家的百年风骨,当然不会对着皇权低头折腰。   若是真的没有机会,倒也罢了,他们可以蛰伏,可以等待,可如今康王势头正好,机会就在眼前……   王康尹一掌干脆地拍在茶几上,拍得上面的茶盅与果盆都震了一震,果盆上的几个枇杷摔落在地,各处乱滚。   王康尹咬着牙,毅然道:“康王如今有越国助一臂之力,该争的时候,还是要争的!”   “没错!”另一个声音激动地附和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我们世家可不是胆怯之辈!”   世家需要的是一个可以与他们共治天下的皇帝,以延续世家过去数百年的辉煌。   在场众人皆是一阵热血沸腾,目光灼灼,纷纷附和了起来。   袁哲微微一笑,与上首的萧首辅静静地对视了一会儿,见萧首辅颔首,方才接着道:“明日越国使臣窦子襄将会请大皇子代康王去越国迎亲……”   众人瞳孔一缩,这时,一阵清凉的穿堂风猛地刮进了厅堂里,将话尾吹散。   外面的日头忽然间被阴云半遮半掩着,天幕昏暗了下来,黯淡无光,令厅里厅外都平添了几分冷肃,透着让人不安的压抑。   康王将与越国熙明帝姬联姻的消息很快在京中传得沸沸扬扬,一时成为众人茶余饭后的话题,可皇帝迟迟没有回应。   等了两天后,众人实在熬不住了。   于是,从萧首辅、袁哲、王康尹到几个宗室王亲,都接二连三地进宫相劝:   “皇上,越国与景国停战已有九年,联姻定可使两国化干戈为玉帛。”   “请皇上以大局为重,恩准康王迎娶越国帝姬,两国结秦晋之好。”   “皇上,江山为重,两国联姻于大景有百利而无一害!”   “越国如今诚意与我大景交好,若是激怒了越国,反而会挑起两国纷争,届时,悔之晚矣!”   这些人话里话外的意思,仿佛皇帝不答应康王迎娶越国帝姬,大景就要亡国似的。   在这些官员们的连番炮轰后,皇帝终于让步了,勉强同意了这桩亲事,再次宣召了康王与暂住在驿馆的越国使臣窦子襄,表示同意两国联姻。   窦子襄即刻进了宫,却不见康王,康王的表兄袁哲唉声叹气地表示康王昨日不慎坠马,腿脚受了伤。   窦子襄体贴地慰问了康王一番,随即就提出了一个要求:   “大景皇帝陛下,吾国圣人如今病重不起,只希望最疼爱的皇女熙明帝姬能早日定下亲事,他也可以放心,含笑九泉。”   “如今康王坠马伤了腿,恐怕没法亲往越国,吾思来想去,也唯有让贵国大皇子代康王前往越国迎亲,以表示贵国对这桩婚事的诚意。”   “熙明帝姬乃圣人膝下嫡出皇女,必须嫁得风风光光,方能安抚我越国民心。”   “还请陛下恩准!”   皇帝当然反对大皇子去越国,差点没甩袖而去,被萧首辅等官员劝住了。   窦子襄义正言辞地表示,他们越国对这桩婚事诚意满满,不惜让高贵的熙明帝姬委身康王为妾,只为两国能结秦晋之好云云,又明里暗里地暗示越国圣人已经时日无多,为此,越国国师定下了一个最近的吉日,就在二十天后,希望大皇子能即刻启程前往越国。   皇帝依然觉得不妥,但萧首辅等人再次规劝了皇帝,表示大皇子既是未来的储君,本该为父为国分忧。   萧首辅等人说的话冠冕堂皇,其实就是在用太子册立大典威胁皇帝,他们世家在立储上配合了皇帝,那么皇帝也该有所回报。   双方一番唇枪舌剑后,皇帝只能又退了一步,不甘不愿地应下了。   窦子襄完成了任务,就心满意足地离开了,而皇帝与群臣还有更多的事情需要商议。   本来礼部定下了大皇子前往皇陵代君祭祀先祖,若是改为大皇子去越国迎亲,那么就去不成皇陵,于是众臣又吵了起来:   “祭祀皇陵同样是国之大事,已经昭告天下,不可无故取消。”   “大皇子殿下身份尊贵,也不能随便找人代替,不如由礼亲王代君前往?”   “不妥,祭祀皇陵历来都是由天子与皇储主持。”   礼部一番商议后,皇帝最终决定由他亲自去皇陵祭祀,各种声音就彻底消停了。   圣旨当天就下达,礼部与太常寺又匆匆去准备相关事宜,毕竟皇帝出行的仪仗与皇子的仪仗可大不相同,幸好皇帝祭祀穿的冕服不用现做,只需将新年祭天穿的那套冕服略作修改。   连续两天,京城的天色都有些昏暗,日头总是躲在厚厚的云层后。   连带顾府的空气都有些压抑,那是一种暴风雨前的压抑。   明明天气不冷不热,府内绿荫匝地,府内上下却觉得心头躁动。   顾渊马上要伴驾,随大皇子一同前往越国了。   越国可是顾家人的宿敌! 第347章   顾家其他人为了顾渊的越国之行如临大敌,可顾渊自己却相当轻松,谈笑自若。   “妹妹,明早我就和大皇子一起启程出京,放心,我会小心的。”顾渊抬手揉了揉顾燕飞柔软的发顶,眉目间是平日外人从他脸上看不到的柔和笑容。   屋内一片凌乱,几个包袱展开地摊在罗汉床上,外袍、中衣、鞋袜、金丝甲等等收拾得七七八八。   “明早我去给你们送行。”顾燕飞姿态慵懒地倚在窗边,手里把玩着一对十寸长短的峨眉刺。   由精钢打造的峨眉刺两头尖锐,形如枪头,正中有一圆环。   她将那圆环套在两只手的中指上,手指灵活地转动着那支小巧的峨眉刺,寒光闪闪。   这是顾渊今天刚送她的,她正新鲜着,兴致勃勃地耍玩着,嘴角微微翘起。   顾燕飞又将这对峨眉刺转了两圈,手轻轻一抖,峨眉刺就隐藏到了她宽大的袖中,仿佛变戏法似的消失不见。   “喜欢吗?”顾渊含笑问顾燕飞道。   这对峨眉刺本是樊北然请工匠打给自己玩的,昨儿来向顾渊炫耀,顾渊觉得这峨眉刺小巧,很适合女子,就硬是花钱买了过来。   顾燕飞点点头,粲然一笑:“喜欢!”   “娇娘肯定也喜欢,我下回拿去给她玩玩。”   她的右腕轻轻一抬,一支峨眉刺又出现在她手中。   峨眉刺的银光反射在她脸上、眸中,映得她乌黑的眼瞳尤其明亮,秋水潋滟。   芳华少女不必脂粉首饰妆饰,只需展颜一笑,宛如千树万树娇花齐放。   顾渊狭长的凤眼微微一弯。他就知道妹妹会喜欢!   梧桐正在给顾渊收拾行李,表情却是一言难尽。   别家少爷给妹妹都是送布帛、首饰、琴棋什么的,就他们大少爷与众不同!   偏偏二姑娘居然还喜欢大少爷送的礼,这还真是嫡嫡亲的兄妹了!不愧是顾家血脉啊!   而在一旁给兄妹俩端茶倒水递点心的卷碧早就见怪不怪了。   姑娘的兵器简直多得可以弄间兵器房了,有大皇子送的短剑、火枪,凤阳大长公主赠的鞭子,大少爷给的牛角弓、长剑、红缨枪……   别家姑娘玩的都是琴棋书画女红,自家姑娘玩的都是符纸、罗盘、龟壳、丹药、银针和兵器等等。   大少爷、大皇子都惯着姑娘。   卷碧愉快地笑了,颇有些与有荣焉的喜悦。   “对了。”顾燕飞笑吟吟地抚掌道,“娇娘上午刚送了一对熊掌过来,说是她三哥这次进山难得猎到了两头黑熊。我已经吩咐厨房烧制成蜂蜜蒸熊掌,我还没吃过熊掌呢。”   “大哥,你等用了晚膳以后,再走吧。”   “嗯。”顾渊轻轻地应了一声。   他喜欢听妹妹说家常,眉眼间的笑意又浓了三分,心里已经琢磨起,等他回来,也进山去给妹妹猎头熊。   等他回来啊……   顾渊眸底掠过一道锐利锋光,话锋一转:“燕飞,你是不是真要去皇陵?”   顾燕飞点了点头,长睫忽闪。   顾渊微微蹙眉,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面露担忧之色。   他不笑时,面容就显得有些冷峻。   他似是欲言又止,但终究没开口阻拦。   顾燕飞语调轻快地又道:“凤阳大长公主也会去,我会跟着她的。”   外人不知道,顾燕飞再清楚不过,凤阳的身子一天不如一天了……   梧桐很熟练地准备好了该带的行李,又检查了一遍后,就把包袱扎了起来,“少爷,东西都收拾好了,您要再过目吗?”   顾渊随手打发了梧桐,正想叮嘱顾燕飞几句,就听她先一步说道:“大哥,你的包袱里还缺了一样。”   迎上妹妹俏皮慧黠的眸子,顾渊微一挑眉,配合地问道:“缺了什么?”   顾燕飞往袖口里掏了掏,这一次,掏的不是峨眉刺,而是一个宝蓝色的荷包。   “这个。”顾燕飞把荷包塞到顾渊手里,“这里面放的是一些常用的丸药、药膏什么的,这些药的用处我都写在了里面的一张纸上。”   “都是我亲手做的药,很管用的!”   “大哥,你一定要贴身收着。”   顾燕飞仔细地叮嘱道,莹白的小脸上颇有几分自得之色,眸子里熠熠生辉。   顾渊垂眸看着掌心的这个荷包,心口像被羽毛轻轻挠了一下似的,被一种暖洋洋的情绪堵得满满的,眼底止不住地溢出笑容。   他合拢手指,把荷包抓在手心,眉目间露出那种被偏心的愉悦。   妹妹果然还是跟他这个大哥最亲,他有,可大皇子没有!   顾渊又揉了揉顾燕飞的发顶,意味深长地说道:“等我回来,给你带份大礼,你在京城乖乖等我。”   “嗯。”顾燕飞笑着应了。   要多乖巧,有多乖巧。   兄妹俩一起用了晚膳,之后,顾渊就走了,赶在宵禁前匆匆进了宫。   原本顾渊在金吾卫当值就很忙,今天也是借着收拾行李回府与妹妹告别,今晚他会住在宫里的班房。   这一晚的京城似乎出奇的安静,风平浪静。   第二天一大早,大皇子的仪仗便随越国使臣队一起浩浩荡荡地出了京。   事关两国联姻,楚翊此行带上了足足十几辆马车的聘礼,南下前往越国向熙明帝姬提亲,这聘礼自是相当丰厚,不仅有金银珠宝、古董字画、丝绸布帛、家具器皿等等,还有数百匹良驹,显得声势浩大。   顾燕飞找了临近南城门的一家酒楼给楚翊与顾渊送行,除了她外,还有不少百姓听闻大皇子今天启程去越国的消息,也跑来城门附近相送。   城门一带极其热闹,喧嚣了良久,人群才散开。   这段时间,京城最忙的人大概就是礼部官员了,刚送走了大皇子他们,紧接着礼部又备起了皇陵祭祀的事宜。   时间实在紧张,礼部忙得是团团转。   因为顾燕飞也会陪同凤阳一起前往,礼部专程也把仪程送来给她看。   等到了四月十五,顾燕飞天刚亮就先到了凤阳的公主府,门房不用通禀,就把她放进了门。   “顾二姑娘,殿下还没醒,我领姑娘去殿下屋里吧。”凤阳的心腹若素亲自来迎顾燕飞,领着她往正院的方向走。   最近这半个月,顾燕飞是公主府的常客,对这里已经是熟门熟路,来去自如,没有她去不得的地方。   公主府上下都对顾燕飞十分客气,甚至是敬重。   若素是练武之人,比旁的女子,周身多了一股飒爽利落的英气,走路时,步伐轻盈不失稳重。   见前后无人,若素压低声音对顾燕飞道:“顾二姑娘,殿下昨夜睡得不太安稳,我给她点了姑娘给的安神香后,才入睡。我看现在时辰还早,没敢去叫醒殿下。”   若素深深地皱起了眉头,难掩对凤阳的担忧。   顾燕飞一言不发,随着若素穿过一道道各式的门,一路来到了正院的内室。   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安神香的味道。   绕过一座紫檀木五扇屏风,顾燕飞就看到了静静地躺在架子床上的凤阳。   盖着暗红色薄被的凤阳紧闭着眼,在昏暗的床帐中,脸色有些苍白,即便顾燕飞走近,凤阳也没动一下,依然在沉睡中。   “殿下,殿下……”   顾燕飞轻唤了两声,沉睡的凤阳眼皮动了几下,这才悠悠地睁开了眼,浑浊的眼珠略有几分混沌,但很快眼神又变得锐利起来。   躺着时,她看着比平时还要更消瘦。   “燕飞。”凤阳低低地唤了一声,声音带着几分刚苏醒的沙哑与无力,眉心微蹙。   即便没有给凤阳探脉,顾燕飞也能发现凤阳的生命力在几天内极速地流失着……   凤阳的凤体一天不如一天,日暮西下,前几天,顾燕飞来公主府看她时,她能坐能站,能说能笑,像是正常人一样。   可是现在,她已经……   顾燕飞半垂的眼眸幽深如井。   后方的若素也看着凤阳,心痛极了。   她们都知道凤阳病了,病势汹涌,如堤坝崩溃。   凤阳一直很平静,说她生无遗憾,死又何惧;不求生不求死,不厌世不怕死。   若素紧紧地抿住了嘴唇,强行克制住心里的悲怆与无力,见凤阳试着支肘起身,若素赶紧上前了一步,想上前搀扶。   “别起来。”顾燕飞眼明手快地将凤阳压了回去,“我先给您施针。”   于是,凤阳就不再动了。   大宫女很快就备好了烧针用的蜡烛,展开了针包,过来给顾燕飞打下手。   随着烛火燃起,原本昏暗的内室明亮了许多。   那一根根银针以及顾燕飞耳垂上的银耳珰在烛光中亮闪闪的。   顾燕飞动作娴熟地给凤阳开始施针,右手在凤阳脸上掠过,第一根银针已落在了人中……   她取针、烧针、下针的动作又快又准,似乎没怎么看,但落针的位置分毫不差。   一连串的动作如行云流水般流畅,没有丝毫的停顿。   若素已经亲眼看过很多次,但每次还是惊叹不已。   仍然是不多不少的七针,封住凤阳的七窍。   若素在心里默默地数着数,当她数到二十一时,就看到凤阳苍白的脸上渐渐又有了血色,就仿佛时光倒转,快要凋零的花又一点点地恢复了生命力。   待顾燕飞收了针后,凤阳就掀被从床上起来了,若素与大宫女赶紧服侍她穿衣,又给她梳头、上妆。   她们平日里做惯了这些,动作极快,短短一炷香,连凤阳的发髻都梳好了,发式端庄简洁。   顾燕飞也没避开,就坐在旁边看着,指着匣子里的一支翡翠凤簪道:“今天就给殿下戴我送的这支簪吧。”   前段时日顾燕飞迷上了雕刻,不仅给楚翊刻了玉簪、小印和玉扳指,还给顾渊、凤阳等也刻了些小玩意。   她送给凤阳的就是这支翡翠凤簪,从选料、绘图到雕刻,都是她亲手完成的,簪子上还刻了法阵。   大宫女就从匣子里拿出那支玉簪给凤阳簪上了,顾燕飞笑嘻嘻地捧来了水银镜,给凤阳瞧。   “好看吧?”顾燕飞得意洋洋地说道。   凤阳看着镜中熟悉的那张面孔,抬手扶了扶玉簪,又抚了抚面颊。   她原本冰冷的面颊与指尖此刻又有了些许温度,看着似乎和正常人没什么两样了,与方才沉睡时憔悴的样子更是判若两人。   “你的眼光好,手艺也好。”凤阳抬头向着顾燕飞笑了笑。   顾燕飞被取悦,乐不可支地笑了,也觉得自己眼光一流,“我的眼光确实好!”   不论是看物,还是看人。   想到了此时不在京城的某人,她的笑容中多了几分明媚与旖旎,连面颊也染上了霞光,在烛光中,更显得人如美玉。   这时,刚刚出去了一趟的若素又回来了,笑着禀道:“殿下,早膳提来了,可要摆膳?”   凤阳其实胃口不佳,转头问顾燕飞道:“你来得这么早,用了早膳没?”   顾燕飞呵呵一笑:“殿下真了解我,我是专门来蹭张御厨做的早膳的。”   公主府的厨房负责掌勺的厨师是皇帝赐给凤阳的御厨,一个擅菜肴,一个擅点心,顾燕飞尤其喜欢张御厨做的点心,就时常来公主府蹭点心吃。   这下,若素也知道凤阳的答案了,连忙令人去摆膳。   现在还不到辰时,外面的旭日已经冉冉升起,清晨的空气格外清新,叽叽喳喳的麻雀声不时地随风而来。   用过早膳后,两人就即刻出门了,顾燕飞又蹭了凤阳的朱轮车,两人先坐车去了承天门前。   因为皇帝今天要去皇陵祭祀先祖,所以,今天随行的官员们的车马也都候在宫门前的广场上。   见凤阳的朱轮车来了,便有宫门口的禁军上前维护秩序,那些官员的车马纷纷地避让到两边。   马车外,一个内侍拖长音调喊着:“凤阳大长公主殿下驾到!”   凤阳搭着若素的手下了朱轮车。   旭日的光辉下,年近古稀的老妇身姿挺拔如松柏,虽然苍老,但是眼眸睿智锐利,让人看着她,不由自主地忽视了她脸上的皱纹,只注意那双格外明亮慑人的眼眸,以及那不怒而威的气势。   她的目光轻轻扫过周围时,自有一种王者的威仪,仿佛从云端俯视众臣,威严如故。   “参见凤阳大长公主殿下。”   众臣不由心悦诚服地垂下了头,作揖行礼,心思各异。   自凤阳上个月当朝上书皇帝请立大皇子为太子,不少人都把立储与凤阳此前在宫中大病了一场的事联系在了一起,怀疑凤阳是不是命不久矣,想在活着的时候助皇帝立下储君。   可现在看着凤阳这副精神矍铄的样子,所有人都释了疑。 第348章   没过多久,皇帝的龙辇也出现在了承天门,宫门附近再次响起了一片如雷动的喊声。   待到了吉时,圣驾准时从承天门出发,代表天子的明黄色旌旗在最前方随风摇曳,猎猎作响。   一个个身着铜盔铁甲的禁军提早沿途清道,十步一岗,把那些来看热闹的百姓挡在了街道的两边。   “快看,皇上的龙辇来了!”   随着一声喊,百姓如沸水般沸腾起来。   远远地就看到偌大的车队簇拥着最前方的龙辇声势赫赫地前进着,所经之处,夹道的百姓齐呼万岁,人声鼎沸。   随驾的还有数以千计的旗手卫将士,如铁桶般密不透风地护卫在车队的周围。   一眼望去,入目的都是密密麻麻的人头和车马,一片喧哗嘈杂。   顾燕飞还是坐了凤阳的朱轮车,凤阳是皇帝的姑母,地位自然是尊贵,她的朱轮车就紧跟在龙辇后方,就是宗令礼亲王的马车也要排在凤阳的后面。   圣驾从京城的西城门出发,在禁军护送下一路西行,前往皇陵。   大景皇陵位于天禧山麓的一片平原上,被三面群山所环抱,陵前有河流蜿蜒而过,可谓依山傍水。   这是一片风水宝地,还是当年由天罡真人亲自挑选作为大景皇陵。   圣驾抵达天禧山麓时,太阳已经西斜。   按礼部给出的仪程,这次祭祀需要三天,第一天下午,先举行大祭礼前的敷土礼。   这敷土礼就像民间培土修坟的习俗,是对祖先神灵的尊崇。   众人连休整的时间都没有,就直接赶到了皇陵,陵寝守护大臣早就已经待命。   今天随驾的大部分官员都要等在陵寝门和隆恩门外,只有少数的王公重臣被特许随皇帝进陵寝门,他们在方城前分成左右两侧排立。   在礼部与司礼监的共同主持下,皇帝穿上黄布护履亲自走上高高的宝顶,陵寝守护大臣跪下进土,皇帝亲自拱举敷土,在宝顶上一点点地添上净土。   整个仪式相当繁琐,安静得几乎方圆一两里都没有一点人声,唯有皇陵中种植的一排排松柏在山风中簌簌摇曳,沙沙声此起彼伏。   气氛庄严肃穆。   下方跪着的王公大臣们要么望着宝顶上往来添土的皇帝,要么就望着站于最前方的凤阳,目光中带着几分审视。   赶了大半天的路,沐浴在夕阳中的凤阳神采奕奕,那坚毅的目光望着宝顶的方向,似在望着皇帝,又似乎穿透了悠悠岁月……   她就像是一柄藏着鞘中的宝剑,明明敛去了锋芒,却又让人无法无视她的存在。   她的样子看着与上午在承天门时一般无二,没有丝毫的病态,与旁边几个跪得满头大汗、满脸疲态的老臣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位于众臣最前方的萧首辅深深地凝视着凤阳每一丝的表情变化,眸色深沉难言。   他一动不动地维持着跪拜的姿势,可眸底却是变幻莫测。   后方的几个大臣暗暗地交换着眼神,有的欣喜,有的惋惜,有的唏嘘。   看来凤阳大长公主是真的病愈了,不是之前传闻的大限将至……   时间在寂静中缓缓流逝,太阳逐渐西落。   在皇帝足足敷土十三担后,仪式才算结束,随即由司礼监的太监宣布礼毕,一众大臣齐声恭送皇帝离开。   跟在皇帝后方的是凤阳以及一众宗室王亲们,而跪在地上的官员们则纷纷起身,调转方向对着皇帝离开的方向躬身行揖礼。   接下来,应该是官员们按照品级高低离开,可是站在官员最前方的萧首辅一动不动,其他人自然也不敢动,于是他们的目光齐齐地聚集在了萧首辅身上。   主持仪式的礼部左侍郎干咳了一声,不轻不重地唤道:   “首辅!”   然而,萧首辅恍然未闻,喃喃自语着:“也差不了多久了。”   他的声音很轻,轻得也只有他自己一人能听到。   萧首辅的眼眸变得更为深邃,往昔旧事瞬间自脑海掠过,他一会儿想起二十一年前发生在皇陵的那段旧事,一会儿又想到了康王告诉他的那番话,心绪混乱,之中多少夹着那么一丝丝的惋惜。   要是凤阳这一次……那该多好!   萧首辅在心里幽幽叹气,攥了攥藏在袖中的拳头,努力地冷静了下来,劝自己耐心……千头万绪化为一种破釜沉舟的决心。   他慢慢地抬起了头,面上不露分毫异色,视线追着顾燕飞与凤阳离开的背影,最终落在凤阳削瘦却挺拔的背影上。   敏锐如凤阳自然能感受到后方灼灼的目光,但她没有回头,也没有驻足,就这么不疾不徐地与顾燕飞一起穿过了陵寝门和隆恩门。   从皇陵来到行宫后,疲惫的皇帝就往正中的太极宫方向去了,其他人也在内侍宫女的引领下纷纷往各自的宫殿走去。   “殿下,顾二姑娘,这边走。”   若素不急不缓地走在最前方给凤阳和顾燕飞领路。   四月的黄昏,迎面而来的晚风夹着一丝丝凉意。   顾燕飞与凤阳信步前行,两人的袖子与裙裾被风吹得鼓起,裙摆翻飞如蝶,连鬓角的发丝也被山风吹乱。   这一老一少举手投足间,肆意洒脱,两人站在一起显得出奇的协调。   凤阳来过这处行宫很多次,她不喜欢来这里,每每来此,她就会想起二十一年前的那一晚,血染行宫。   可为了祭祀太祖,她每年又不得不来。   凤阳一边往前走,一边与顾燕飞说着二十一年前这段铭刻在她记忆深处永远不会褪色的往事:“那个时候,父皇刚刚驾崩,留下遗诏让我辅政,先帝心中不甘,对我起了杀心……”   当时她因为太祖驾崩,沉浸在悲痛中无法自拔,先帝自以为有了可乘之机,暗中调兵,却不想他的动作根本没有瞒过凤阳的耳目。   那个时候,凤阳对先帝多少还是有几分姐弟之情的,她也在赌,希望先帝有贼心没贼胆,别做到最后一步。   但先帝还是对她动手了,带兵包围了行宫,却又胆怯得不敢亲自来面对她……   凤阳眸色凛凛,隐隐有风雷涌起,仿佛又回到了二十一年前的那一晚。   顾燕飞是个乖巧的聆听者,静静地听着凤阳说完。   她心里不由动了好奇之心,凑过去小声地与凤阳咬耳朵:“殿下,我听说太祖在位时打算把皇位传给您?”   凤阳听得出顾燕飞只是纯粹的好奇,对着小丫头莞尔一笑,花白的眉毛也随之一挑,不置可否。   见凤阳的脸上并无不悦,顾燕飞眨了眨眼,笑嘻嘻地又问:“您不要吗?”   凤阳朗声一笑,眉眼柔和,仿佛这是一个极为有趣的问题。   她扬起下巴,眸色烈烈地抬眼望向了晚霞灿灿的天空,直言不讳道:“当然要。”   “这至尊之位谁不想要?!”   “我也不过只是凡人,不是圣人,我有贪欲,也有野心。”   凤阳的这番言辞实在是太过直坦,听得前方引路的若素心惊不已,她压抑住回头的冲动,继续往前走着。   “说得是!”顾燕飞深以为然,点头道。   设身处地,如果是她,应该也觉得当个女帝挺有趣的。   凤阳全然没觉得自己说了什么了不得惊世之语,表情很平静,眸中似乎燃着两簇灼灼的烈焰。   从她出生懂事起,太祖就亲自教导她,教她读书写字,教她习武强身,他告诉她,女子没有什么地方不如男,只要她有足够的能力,她可以上战场,也可以立于朝堂之上。   她没有辜负太祖的期望,太祖常说,她是他最引以为傲的女儿。   她常听太祖身边的武将文臣说,可惜凤阳不是男儿身,否则……   可太祖从不曾说过这种话。   天历二十九年,当太祖第一次在朝堂上提议废太子改立她为皇太女时,凤阳是心动过的,也认为她会是一个比先帝更出色的天子,但是群臣反对,而且当时的大景朝危机四伏,内忧外患……   良久后,凤阳微一抿唇,唇间的皱纹变得更深,仿佛从胸腔的深处吐出一声沉重的叹息,“相比帝位,我更想要的是大景繁荣昌盛,百姓安乐。”   说着,凤阳目露感伤、追忆之色,脑海中想着太祖在世时的种种,沙哑着声音又道:“这是爹爹一手打下的江山。”   她这一生波澜壮阔。   她年幼时曾亲眼目睹前朝的腐败与混乱;   她年少时与太祖征战,见识过乱世,经历过战场的无情厮杀;   她青壮年时,又看着太祖一步步地让原本千疮百孔的江山走向繁荣……   她看得很多,也经历得很多,最明白太祖打下这片大景江山有多不容易。   世人只看到太祖的英明神武,只记得太祖生平那些风流传奇的故事,却不知太祖是以血肉之躯建功立业,不知他在战场上经历过多少次生死危机,身上满是旧伤,晚年时,这些旧伤深深地折磨着他……   但是太祖无悔。   凤阳的周身被一种悲怆的气息所笼罩,胸膛剧烈地起伏不已,点点泪光模糊了她的视线。   又往前走了一段路,她方才再道:“我曾听爹爹说,他希望这个国家的百姓可以人人温饱,再也没人卖儿卖女,希望官办的太医署可以开遍各州各县,希望大景百姓的平均寿命可以年过花甲,他想在大部分的城镇与城镇之间修建水泥官道,想让大景的海船渡过汪洋大海去另一片大陆……”   太祖还有很多很多的理想没有实现,他在生命的最后几年,常常感慨说,要是能再多给他几年就好了,他可以做得更多……   凤阳蓦地停下了脚步,转头看向了顾燕飞,两人四目相对。   凤阳正色道:“燕飞,我想让大景变成那样的一个大景。”   “而不是为了这区区皇位,内忧不断,外患不止,重蹈前朝的覆辙,那是倒退,而不是前进。”   为了大景。   为了爹爹口中的盛世,她可以奉献她的一切。   凤阳一直对自己的信念很坚定,也只有在九年前曾一度动摇,当时顾策战死,南越攻陷扬州,楚翊不得已被送去南越为质,连番变故让大景岌岌可危……   幸好,一切没发展到不可挽回的地步;幸好,大景还能回归到她与太祖共同期望的那个轨道上。   她相信在今上与楚翊父子俩两代的努力下,大景朝定可以比太祖时更上一层楼。   凤阳的眼眸坚毅无比,坚如磐石,不可动摇。   顾燕飞深深地凝望着凤阳,被她这一瞬周身所释放的那种坚定信念所折服。   她看得一时呆住了,微微睁大了眼。   凤阳此刻的样子可真像她宗门那位十项全能的大师姐。   大师姐的性子也是如此,心胸像浩瀚星辰般开阔,海纳百川,不计个人得失。   顾燕飞愉快地笑了,眉眼弯弯,瞳孔亮晶晶的。   顾燕飞亲热地挽住了凤阳的胳膊,不动声色地按了按凤阳的脉搏,继续往前走,笑道:“殿下,您可真好看!”   和她的大师姐一样好看!   凤阳一头雾水地看着小丫头,总觉得这丫头忽然间有些跳脱。   “殿下,今晚我陪您用晚膳吧。”   顾燕飞涎着脸笑,与凤阳一起位于行宫东南方走去。   两人穿过一道道门,又走过一段段曲折的长廊,路过一片片花林……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在夕阳彻底录下前,来到了凤阳的宫室。   几乎在门帘落下的那一瞬,凤阳脚下一个踉跄,往前倒去。   顾燕飞本就挽着凤阳的左胳膊,另一手赶紧扶助了她的右肩,跟在两人后方的若素反应也很快,搀住了凤阳的右臂。   “殿下。”若素紧张地低呼。   顾燕飞与若素连忙扶着凤阳到旁边的一把椅子上坐下,让她靠着一个大迎枕休息。   她们都知道凤阳能撑到现在都是靠顾燕飞这一路在马车里也一直给她扎针,才勉强聚起了一股精气,现在这股气终于泄了。   宫女连忙给凤阳端茶倒水,顾燕飞给凤阳按着手上、头上的几个穴道。   宫室内弥漫起一股压抑的气氛,像是一张无形的网束缚着众人。 第349章   一盏茶后,凤阳稍稍缓了过来,只是嘴唇还略有些发白,精力不济。   “我没事。”凤阳靠在椅背上对着顾燕飞柔和一笑,拍了拍了她的手背。   顾燕飞继续给凤阳按了一会儿穴道,这才松开了手,弯唇一笑,“殿下,晚上喝粥吧,好克化。”   大宫女与若素在一旁连连点头,打算让御膳房多送几样粥和小菜过来。   大宫女疾步匆匆地出去传膳,她前脚刚走,后脚一个中等身量的中年内侍自殿外走了进来,作揖禀道:“殿下,康王妃、靖王妃、怡王妃还有简王妃她们过来给殿下请安。”   中年内侍躬着身,没敢抬头,只听前方一个漫不经心的女音传来:“刘公公,长公主殿下歇下了,让她们晚些再来请安吧。”   这个声音干净清澈,年轻而又充满活力,显然不属于凤阳。   殿外,黄昏的晚风阵阵,风中隐约送来几个女子的语笑喧阗声。   屋里静了片刻,刘公公见凤阳没说什么,就恭声领命,又退出去传话了。   然而,他出去后不久,殿外的喧闹声变得更响亮,伴着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有人正往这边走来。   “王妃留步,殿下已经歇下了。”   “不妨事,我们给皇姑母请个安就走。”   “刘公公,您小心点,别冲撞了几位王妃。”   “……”   在嘈杂的争执声中,身着郡王妃大妆的李云嫆携四五个女眷不顾刘公公以及另一名内侍的阻拦,硬是闯了进来。   正殿外,李云嫆踏着夕阳的余晖款款地走来,她头上那顶嵌满珍珠宝石的七翟冠在余晖中熠熠生辉,身上的真红大衫、霞帔与罗裙既雍容华贵,又端庄典雅。   后方,靖王妃、怡王妃等王妃们比她落后了两步,面上露出几分忐忑,几分后悔。   按照她们的意思,既然凤阳歇下了,那么她们晚点再来请安也是一样的,但李云嫆不管不休地就冲了进来,她们与她是一起来的,进也不是,走也不是,倒是有些进退两难了。   李云嫆很快就走到了正殿外,目光扫了殿内一眼,恰好看到顾燕飞掀帘从东配殿方向走了出来。   李云嫆轻抿了下朱唇,跨过了高高的门槛,先顾燕飞一步道:“听闻皇姑母凤体不适,我与几位王妃特意过来看看皇姑母。”   说话间,她顺手抚了抚袖口,雪白纤细的皓腕间戴着一只金镶玉镯子,衬得她手腕的肌肤细腻无暇。   顾燕飞停在距离李云嫆五六步外的地方,含笑与她对视。   李云嫆红艳的樱唇间逸出一声慨叹:“倒是没想到顾二姑娘也在。”   她似是随口一提,可后方的其她几位王妃却有些怔住了,下意识地放缓了步伐。   凤阳大长公主重病的消息早就在京城里传开了,但谁也不知道真假,公主府早就闭门谢客,她们只听说凤阳在宫里休养了一段日子。   今年的皇陵祭祖,袁太后因“病”不曾随驾,可以说,这行宫之中地位最高的女眷就是凤阳了。   刚才康王妃提议说她们一起过来给凤阳请安时,她们就应了,这是礼数。   不管康王妃来此为何,她们绝对不是为了打探消息才来含风殿的。   可现在……   靖王妃、怡王妃等人一时看看顾燕飞与李云嫆,一时又彼此对视着,多少有些坐立不安,但这会儿她们也就只能干笑而已。   “五皇嫂,你说是不是?”李云嫆看向了左后方的怡王妃,嫣然一笑。   怡王妃笑而不语,不打算掺和到这两人之间的恩怨中,她优雅地捏着一方帕子站在那里,笑容不及眼底。   黄昏的天色昏黄,宫人们在正殿点起了一盏盏玻璃灯罩的宫灯,灯火通明。   烛光下,包括李云嫆在内的几位王妃们身上的首饰闪着璀璨的光芒,珠光宝气,直晃得人眼花缭乱。   相比之下,几步外的顾燕飞的衣着打扮极为素净。   迎上李云嫆笑盈盈的面庞,顾燕飞淡淡道:“殿下乏了,在里头歇着呢,王妃请回吧。”   李云嫆脸上的笑容又深了两分,唇角露出一对浅浅的酒窝,顾盼之间,多了一丝娇媚。   她幽幽的目光在顾燕飞身后的那道门帘上扫了一眼,眼神中带着几分思量,笑吟吟地说道:“刚刚皇姑母的宫女不是去传膳了,顾二姑娘,皇姑母真的‘已经’歇下了吗?”   她在“已经”这两个字上加重了音量,话中之意分明指顾燕飞在撒谎。   顾燕飞笑容不改,“膳食是给我传的……”   “皇姑母不吃吗?”李云嫆恰如其分地打断了顾燕飞的话,“皇姑母若是凤体不适,还是应该宣太医的好,讳医忌医是大忌。”   “康王妃真会开玩笑,太医有我厉害吗?”顾燕飞一派泰然地自夸道,笑得眉眼弯弯。   两人从头到尾都笑着,言笑晏晏,可任何人都能看得出这两人之间简直是刀光剑影。   其他王妃们全都默不作声,只作壁上观。   李云嫆还想说什么,门帘后忽然传来了凤阳苍老倦怠的女音:“你们都进来吧。”   于是,李云嫆以及靖王妃等人的视线都循声朝那道门帘望去。   正殿内静了一静。   晚风一吹,烛火在灯罩内摇曳不已,光影浮动。   李云嫆漆黑的眸子如盈盈春水般轻漾,面上露出一丝沉思。   本来顾燕飞特意出来拦住她们不让她们进去给凤阳请安,李云嫆心里已经有了七分把握,可是现在,她又有点犹豫了……   难道她猜错了?   李云嫆面上不显,对着靖王妃她们展颜一笑,若无其事道:“那我们进去吧。”   她是来求见凤阳的,当然要进去。   李云嫆伸手抚平了衣袖上的褶皱,继续往前走去,从容不迫地绕过顾燕飞,自己掀帘进去了。   后方的怡王妃、靖王妃等人看看了看彼此,都从对方的眼里看到了同样的意思,也跟在李云嫆身后鱼贯而入。   既然都已经到了含风殿,她们怎么也得请了安再走。   顾燕飞不紧不慢地走在了最后,唇角微微翘了翘。   绕过一座屏风后,李云嫆就闻到一股淡淡的檀香味,鼻尖微动,檀香味中夹着一丝不太明显的茶香。   她很确信,屋子里没有药味。   靠东墙的位置摆着一张美人榻,凤阳懒懒地歪在美人榻上,一手支肘,唇角噙着一抹若有似的浅笑。   她花白的鬓发在烛光中闪烁着淡淡的光泽,那半垂的眼帘透着些许的倦意与慵懒。   李云嫆不动声色,步履不曾停歇地走到了美人榻前,得体地对着凤阳福了福,脸上露出完美的微笑,“皇姑母。”   后方的怡王妃、靖王妃等人也纷纷地给凤阳行了礼,要么口称“皇姑母”,要么口称“大长公主殿下”。   屋内的气氛并不热络,反而有些尴尬与僵硬。   凤阳淡漠地扫视了李云嫆等人一眼,也没有让她们坐下,只淡淡道:“既然都已经请过安了,没旁的事,就退下吧。”   凤阳的神情与语气一如往常没有什么起伏,不冷不热,无喜无悲,既没寒暄,也没责难,目光扫来时,眼神高高在上,仿佛谁在她面前都得屈膝低头。   又仿佛她与她们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她是天上神祗,她们只是万千凡人的一份子。   怡王妃、靖王妃等人早就习惯了,凤阳在大景朝地位超然,一向随心所欲,过去几十年,她也都是这个样子的,与她们根本说不上几句话。   怡王妃忍不住就转头朝后方缓步走来的顾燕飞看了一眼,也不知道这位顾二姑娘到底是哪里合了凤阳的眼缘。   靖王妃清了清嗓子,恭敬地对凤阳道:“殿下,虽然现在是四月暖春,不过山里头夜里凉,您要小心凤体,别着凉了。”   “是啊。”慎王妃体贴备至地接口道,“明天是大祭礼,估计鸡鸣时就要起身,皇姑母今晚还是早些歇下得好,也好养精蓄锐。”   怡王妃这时也回过神来,笑容满面地提出了告退:“皇姑母,那我们就不打扰您歇息了。”   “……”李云嫆还想说什么,却感觉袖口一紧。   怡王妃悄悄地拉了拉李云嫆的袖子,脸上没有丝毫的变化,笑容温婉含蓄,又福了一礼:“我们就告退了。”   她不动声色地斜了李云嫆一眼,以眼神警告她别再玩什么花样,赶紧走人。   靖王妃也看到了怡王妃的小动作,只当没看到。怡亲王是康王的五皇兄,怡王妃是皇嫂,由她来“劝”弟妹最合适不过。   可是,李云嫆依然含笑而立,只当没接收到怡王妃的眼神,也没听懂刚才凤阳的逐客令。   她嫣然笑道:“皇姑母,我特意带了些我亲手做的点心,这点心很好克化的,本来是给皇姑母还有几位嫂嫂、堂嫂们都尝尝看。”   她抬手做了个手势,夏莲就提着食盒走了过来,从食盒中取出了好几碟点心,每一碟上都放着几块糕点,摆成了梅花形。   凤阳随意地扫了一眼,微微睁大了眼,晦暗的瞳孔在这一瞬间抑制不住地亮了起来。   李云嫆将凤阳的动容看在眼里,唇角翘了翘,春葱般的玉指自袖中伸出,指着那几碟精致的糕点道:“皇姑母,这是蛋糕。”   “我特意做了几种口味,一碟是原味,一碟是草莓味,一碟是绿茶味,一碟加了葡萄干。”   “蛋糕口感松软,不费牙,也好克化。”   李云嫆后面还说了什么,已经传不到凤阳耳中了,凤阳浑浊的眸中浮现了怀念之色,愣愣地看着那几碟蛋糕,眼眶中似是泛起了水光。   被切成小块的蛋糕蓬松绵软,金黄色的色泽相当诱人,乍一看很像玉米发糕,却更细腻柔软,糕点散发出一股淡淡的夹着奶香的香甜味,弥漫在空气中,萦绕在众人的鼻端,勾得人食指大动。   怡王妃、靖王妃等人也都好奇地望了过来,觉得李云嫆做的这点心倒是十分新鲜。   李云嫆双手端起一碟金黄色的原味蛋糕,亲手送到了美人榻边。   “皇姑母,您要试试吗?”她含笑道,目光一直在注意着凤阳的脸色,从她花白的头发缓缓下移,掠过她满是皱纹的额头、眼角,浑浊的眼瞳……   咦?   这是……   李云嫆的目光停在了凤阳的右耳上,眉睫轻轻一跳,瞳孔翕动。   凤阳耳后的肌肤与面颊上的肤色不太一样,虽然不太明显,但确实有一条分界线。   李云嫆不着痕迹地移开了目光,目光下移,又落在了凤阳的手背上。   苍老如树皮的手背上布满了褐斑与皱纹,那修剪整齐的指甲发青发白,没有一点血色,也没有一点生机,就仿佛是一双死人的手,指尖惨白惨白。   李云嫆眸光闪了闪,唇角弯起的弧度不曾改变过分毫。   她心里暗暗地长舒了一口气,若无其事地把那碟蛋糕放在了美人榻边的茶几上,就立刻又退回到了怡王妃等人身边。   “皇姑母,您记得试试我的手艺。”李云嫆屈膝福了福,“那我与几位嫂嫂就先告退了。”   怡王妃、靖王妃等人再次交换了一个眼神,都松了口气。要是李云嫆再不走,她们就打算先走了。   几位王妃又道了声告退,就纷纷地退了出去,步履间带了几分迫不及待。   从东配殿出去,怡王妃等人的步伐更轻快了,她们一边往外走,一边压低声音七嘴八舌地说着话:   “今天坐了大半天马车,又跪了那么久,晚上都早些歇息吧。”   “幸好祭礼就三天而已,否则我可吃不消。”   “是啊,过了三十岁,这身子就一天不如一天了。”   “……”   几位王妃在前头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个不停,全都走向了正殿的大门口。   唯有李云嫆放慢步伐,落在了最后方。   她的身后还有一个年轻的内侍殿后,那内侍笑吟吟地伸手做请状,“康王妃,这边走。”   他的神情、那动作与直接逐客也没什么差别了。   李云嫆充耳不闻,慢慢走着,唇边浮起一丝清淡的笑容,似是忽然想起了什么,道:“李小公公,蛋糕虽然好克化,但含油脂与糖,年长者切不可贪多,待会儿,你记得替本王妃转告皇姑母。”   李小公公唯唯应诺。   李云嫆又往后方望去,就见门帘后的那道门扇被人从里面急躁地关上了。   在门合上的瞬间,就听到里头隐隐传来一个焦急的声音:“殿下,血……”   门“砰”的关上了,后面的声音什么也听不到。   关门的震动让门帘簌簌地晃动不已,一串珠链被门夹断,一颗颗指头大小的水晶珠子好似水珠般撒了一地。   那些珠子在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骨碌碌地到处乱滚,一地狼藉。   李云嫆没理会,加快脚步离开了含风殿,夏莲如影随形地紧跟其后。   殿外的夕阳落下了大半,天空只剩下西方天际的一抹艳色,如鲜血般赤红,隐隐散发着一种不祥的气息。   李云嫆一言不发地往前走着,出了含风殿后,就与其他王妃们分道扬镳。   走到一处无人处,李云嫆低声吩咐道:“夏莲,你把另一个食盒送去清思殿,让首辅夫人尝尝我做的点心。” 第350章   一炷香后,李云嫆这边送出的一个红漆描金食盒以最快的速度送到了首辅夫人那里。   食盒打开后,里面只放着一小碟金灿灿的蛋糕。   别无其他。   “老爷,这是何意?”坐于罗汉床上的萧夫人已是年过半百,梳成圆髻的鬓发间夹着丝丝缕缕的银丝。   她看着那碟陌生的点心,一手在降真香流珠串上轻轻摩挲着,微微蹙了蹙眉。   换了一身太师青常服的萧首辅就坐在旁边,仿若未闻般,垂眸盯着这碟点心良久良久,面露沉思之色。   早在来皇陵前,他就与康王那边约定,今日会由康王妃去试探一下凤阳,看看凤阳的状态到底如何。   如果凤阳的凤体康健,康王妃就送一碟山药枣泥糕过来。   如果凤阳不妥,康王妃就送一碟别的点心过来。   萧首辅的右手成拳,无意识地在旁边的茶几上轻轻叩动着。   眼前这碟点心意味着凤阳病重,且时日无多。   外面的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夜幕降临,山林中的夜晚尤为寂静。   此刻,屋子里除了他们夫妇俩,再没有旁人,下人们早已经被屏退了。   “老爷,可有什么不妥?”萧夫人语气谨慎地又问道。   她年岁不轻了,今天累了一整天,形容间难免就透出了几分疲惫。   萧首辅缓缓地摇了摇头,拈须继续看着食盒里的那碟蛋糕,不知在想什么,出了好半天的神。   角落里的壶漏响起缓缓的滴水声,轻轻地滴落在青铜麒麟纹的水缸中,衬得屋内尤为安静。   又过了一会儿,萧首辅才幽幽长叹一声,浑浊的眼眸中因为疲惫布满了一道道血丝,又道:“夫人,我只是觉得事情太过顺利了一些。”   所有的一切都按照他们预想的发展了,没有一丝偏差,实在是太顺利了。   自大皇子从越国回来,他们还从来不曾这么顺利了,让萧首辅心中情不自禁地生起一丝不安,总想再把细节细细地推敲一遍。   “顺利不好吗?”萧夫人直直地凝目看着萧首辅,抬手揉了揉发酸的眉心。   虽然萧首辅的语气很平静,但夫妻几十年,她自然能听出自家老爷语气中隐藏的那丝不安。   此事事关重大,绝对不容有差。   萧夫人眼角猛地跳了跳,深吸了两口气,快速地稳定住情绪。   夫妻俩不过寥寥数语,屋内的气氛就变得凝重起来,连两人的呼吸声似乎都有些压抑。   萧首辅眉心拧成一团,先是点头,片刻之后,又再次摇了摇头,低声说道:“要说顺利,其实也不算顺利……”   说着,萧首辅突然从罗汉床上站起身来,背着手在屋里慢慢地来回走了几趟,将最近这一个月发生的事在脑海中细细地思量了一遍。   他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地说着:“先是皇上一再阻拦我们进宫探望凤阳大长公主,再后来,久不理朝政的凤阳突然上朝为大皇子请封太子……”   “连窦子襄提出两国联姻,凤阳也不曾露面。”   除了上次为楚翊请封太子以及这次皇陵祭祀,凤阳这段日子就不曾现身人前,甚至没对两国联姻提出一点异议,甚至还由着皇帝让大皇子亲往越国,这实在不像是凤阳素来的作风。   除非,凤阳是有心无力了。   萧夫人优雅地浅啜了一口茶水,目光闪了闪。   直到放下茶盅后,她方才道:“凤阳大长公主的脾气如太祖般,一向唯我独尊,看来她怕是真的寿元将至了。老爷,你觉得呢?”   萧首辅停下了脚步,赞同地点了点头,烛火倒映在他眸中。   晚风自窗外吹来,烛火明明灭灭,衬得他的双眸阴鸷而诡异。   他蓦地转身,迎着拂面而来的晚风,仰首望向窗外夜空中的圆月,想起了什么似的,眼眸变得更深沉。   他冷冷地轻哼了一声:“当年先帝为了压制凤阳是煞费苦心,虽然还是棋差一招……不过这寿元之日,应当是不会错的。”   “先帝临终前还特意叮嘱了康王……”   萧首辅的话戛然而止,嘴唇紧紧地抿在一起。   没错,这件事绝对不会有错的。   萧首辅收回了目光,转而对上了萧夫人的眼睛,唇角勾出一个笃定的笑容,接着道:“凤阳的时间不多了,所以她才要在她大限之前,立下太子。”   “凤阳急,皇上也急。他们比我们更着急,所以我们才能一步步地顺水推舟……水到渠成。”   他的语气越来越肯定,眸中迸射出锐利的光芒,野心勃勃。   萧夫人释然一笑,靠在了后方的大迎枕上。   萧首辅脸上的表情渐转轻松,又走回到罗汉床上坐下,手掌在茶几上轻轻地拍了两下,感慨地叹道:“我终究还是老了,才会患得患失。”   青壮年的时候,他杀伐果敢,当断则断,才能让他们萧家又回到了如今这个显赫的位置,有了与袁家并肩的地位。   而昨夜他辗转难眠,反复斟酌,反复思量,一晚上几乎没怎么睡着过。   萧夫人作为枕边人,自是知道自家老爷的不易。   她亲自给萧首辅添了茶水,还把茶盅送到了他手中,柔声宽慰道:“老爷,你这是谋定而后断,为了世家的将来,是该如此。”   “谨慎总是没错的。”   说句大不敬的,先帝当年就是太冲动了,为了先下手为强地拿下凤阳,不曾与世家商议,就独自筹谋了整件事,最后反而落了被凤阳牵制的地步。   若是先帝二十一年前就把事情办成了,他们又何须再冒一次险!   萧首辅喝了两口茶,定了定心神,就又把那个红漆木食盒给盖上了。   他心里已经有了决断:箭在弦上,也该放弦了。   “啪啪!”   萧首辅不轻不重地击掌两下,萧夫人就暂时避到了屏风后。   很快,通往外间的门帘被人从外面打起,一个穿着青色素面直裰的中年男子疾步走了进来。   他身形精干,面目平凡,步履间有种举重若轻的力度。   “老爷。”中年男子恭敬地对着萧首辅抱拳行礼。   窗外隐约传来了阵阵虫鸣声。   萧首辅轻一振袖,暗暗地咬了咬牙,心口发紧,面上却是做出一派云淡风轻的从容,淡淡地吩咐道:“阿福,你立刻回京。”   说着,他从袖中掏出了一块麒麟形的青铜令牌,将之交给了那个名叫阿福的中年男子,眼神意味深长。   这小小的令牌此时就如山岩般沉重。   阿福双手高举,相当慎重地接过那块青铜令牌,抬头与前方的萧首辅对视了一眼,眼眸如利剑般锐利,言辞简洁地应道:“是,老爷。”   阿福收好那块令牌,又躬身行了一礼,就转身决然而去。   门帘被掀起又落下,萧夫人自屏风后走出,屋内又只剩下了夫妇俩。   望着那道晃动的门帘,萧首辅的眼底闪过一丝冷意,更多的是决心。   萧夫人慢慢地捻起手里的流珠串,目光望着窗外夜空中那轮似有一丝阴霾的明月,感觉鼻端有一股若有似无的腥味萦绕着。   “老爷,我瞧着今晚好像会下雨?”萧夫人蹙起了眉心,神色极是疲累,抿住了差点溢出口的叹息声。   一切就看明天了!   “放心吧。”萧首辅优雅地拈须道,周身紧绷的线条明显松驰了一些,唇边又慢慢地浮起了一丝笑,“钦天监早就算过了,这三天都是好天气!”   他的语气中透着几分热切,几分迫不及待。   窗外,一只鸟雀振翅飞过,翅膀不经意间擦过了树梢,树枝轻轻在夜风中摇曳不已。   夜渐渐地深了,这一夜,偌大的行宫很平静,但又很不平静,山风强劲,声声不止地吹了整整一夜,很多人都彻夜未眠。   整个行宫灯火通明,灯一直亮到天明才熄灭,旭日在山岚间冉冉升起,又是新的一天开始了。   正如钦天监算的那样,今日是个阳光大好的好天气!   天空才露出鱼肚白,众臣就在徐徐晨风中再次来到了皇陵,在礼部与鸿胪寺官员的指引下在隆恩门内外按着品级高低站定。   吉时一到,庄重的礼乐声响起,明黄色的华盖远远地摇曳而来。   一众宗室重臣簇拥着皇帝踩着地上的红地毯不疾不徐地走来,所有人都敛气屏息。   皇帝在典仪官的指引下很快来到了隆恩殿外,再由司礼监内侍的服侍他盥洗了双手,接着才进入正殿,径直走到了香案前。   隆恩殿的香案上不仅供奉着太祖皇帝、先帝以及几位皇后的牌位,也供奉着楚氏往上四代祖先的牌位——太祖登基后,就在文臣的建议下,追封了四代祖先为皇帝。   司香官跪下进香,皇帝接过香后,就在蒲团上跪下,恭敬地对着香案上的那些祖宗牌位,行三跪九拜礼。   如果是普通人的祭礼到这一步后,只差烧纸钱了,可皇家的大祭礼则要复杂隆重得多。   接下来,还有三献礼,并由读祝官跪读祝文。   每一次献礼,皇帝都要对着祖宗牌位行三跪九拜礼。   皇帝要跪拜,外面的室宗勋贵、文武百官自然也不能干站着,他们同样在礼部官员的指示下,一次次地下跪、叩拜,每一个人的动作都是一丝不苟,一点也不敢偷懒。   隆恩殿外的众人可没有蒲团可跪,只能直接跪在冷硬粗糙的地面上。   又一次叩首后,李云嫆只觉得膝盖被地面硌得生疼,头上的七翟冠沉甸甸的,压得她脖子几乎快伸不直。   李云嫆很快直起了上半身,目光再次朝隆恩殿内跪于皇帝后方的凤阳望去。   凤阳地位超然,连她的公主大妆也不同于普通的公主,也唯有她可以像亲王一样可以把五爪金龙的图案穿在身上。   以金线绣成的五爪金龙在阳光与烛火中闪闪发亮。   这是一种无上的尊荣。   在场的女眷中也唯有她可以随皇帝以及众王爷们进正殿,其他公主、王妃、郡主们都只能在外头跪拜。   可是……   李云嫆的脑海中浮现了一句古语: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像凤阳这样的人本不该属于这个时代。   李云嫆的眼底闪过一抹浓烈的阴影,眸色深深,垂首去看下方影子的变化,以此推算着时间。   快了,就快了。   她在心里暗暗地自语着,心跳怦怦加快,心如擂鼓。   前方传来了典仪官洪亮的声音:“送燎。”   随着这两个字落下,肃穆的礼乐声再次响起,响彻整个皇陵。   紧接着,读祝官奉着祝版,司帛官奉着制帛,依次从隆恩殿的正殿中门走出,送去燎炉焚烧。   “礼毕!”   这两个字响起时,跪在殿外的人齐齐地松了半口气。   大祭礼到这一步算是完成了一半,接下来,他们还要穿过陵寝门到明楼前举哀,还得接着跪拜,但好歹膝盖可以先休息一会儿了。   好些官员在起身的同时,忍不住就用袖口擦了擦额头的冷汗。   就在这时,前方隆恩殿内传来一个典仪官的惊呼声:“殿下!”   殿外的官员们无论是跪着的,还是已经站起身的,全都闻声望了过去。   正殿内,凤阳直挺挺地往前栽倒了过去,伴着一声闷响……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旁边的典仪官只喊了出来,根本来不及扶住凤阳,她已经歪斜地倒在了地上,一动不动。   她头上那顶华贵的九翟冠也随着她的倒地落在了地上。   李云嫆睁大眼睛看着这一幕,一眨不眨,瞳孔收缩成了冰寒的一点,双手在袖中紧紧地攥成了拳头。   凤阳旁边的那些宗室王亲全都乱了,纷纷去查看倒地不起的凤阳,七嘴八舌的声音此起彼伏:   “皇姐晕过去了!”   “皇姑母,皇姑母……”   “姑祖母莫不是脱力了?快传太医!”   “……”   皇帝在大太监的搀扶下起了身,大惊失色地看着昏迷的凤阳,脸色发白地高呼道:“快……快扶皇姑母起来!太医呢?”   殿内乱成了一锅粥,原本肃穆庄严的气氛荡然无存。   殿外的李云嫆慢吞吞地站了起来,还顺手掸了掸自己的衣裙,勾唇笑了。   晨晖在她脸上镀上了一层淡淡的光晕,映得她的笑容尤其璀璨,眼眸更是灿如骄阳。   她大步朝隆恩殿方向走了过去。 第351章   殿外的文武百官面面相觑。   事发突然,很多人还没反应过来,有的人望着隆恩殿内的方向,有的人交头接耳,也有的人看向了最前方的萧首辅。   一个青衣小内侍匆匆自殿内跑出,奉命去宣太医,与李云嫆急匆匆的身形交错而过。   “皇姑母!”   李云嫆三步并作两步地冲进了隆恩殿内,满头珠翠摇晃,一脸的焦急与担忧,急急道:“我会急救。”   “我来给皇姑母看看!”   她不等其他人有所反应,就以最快的速度冲到了昏迷倒地的凤阳跟前,蹲下了身,一手飞快地伸手去探凤阳鼻下的呼吸,另一手去按对方的手腕。   从李云嫆的角度,可以看到斜卧在地的凤阳双眸紧闭,敷了粉的面孔脸色如常,可手腕、手背的肌肤一片惨白,白里甚至隐约泛着青。   周围一片喧闹。   那些宗室王亲议论声、争执声杂乱地传入李云嫆耳内:   “康王妃懂医术吗?”   “康王妃不久前不是献上了神药青霉散吗?多少应该懂些医术。”   “我看还是等太医过来吧!”   “……”   对于周遭的这些声音,李云嫆浑不在意,灼灼的目光只专注地落在凤阳身上。   她紧张地屏住了呼吸,仔细地感受着指下的触感——   凤阳的鼻下已经没了气息,她手腕的肌肤更是冰凉如霜,自己的指腹下感受不到一点脉搏。   生机全无!   李云嫆的手指在凤阳的腕间停留了几息,又想去确定一下凤阳的心跳,可是后方几个锦衣卫已经围了过来。   锦衣卫指挥使何烈以一种毫无起伏的声音道:“康王妃,请让开,否则别怪吾等得罪了。”   说话间,两个锦衣卫大步朝李云嫆逼近,他们高大的身躯在她纤细的身形上投下一片阴影,其中一人不客气地抓住了李云嫆纤细的右臂。   李云嫆没有挣扎地顺势起了身,垂首往后退去,面上流露出浓浓的担忧之色,心里却是如释重负,唇角在旁人看不到的角度翘了翘。   凤阳的寿元将会止于今晨巳时过半,这是康王告诉她的。   康王还说,二十年前,先帝请了一个高人出手,对凤阳下了噬魂术。   中了噬魂术者,真元受损,再不会有子嗣,且命绝之时,就是魂断之日,死后魂飞魄散,再入不了轮回。   凤阳的魂归之日也是那位高人算出来的。   其实当时先帝还曾让那位高人算过他的寿终之日,只可惜,被高人一句“帝王之相不可算命”为由婉拒了。   如今看来,那位高人怕是心知先帝熬不过凤阳吧,说多错多,万一激怒了先帝,没准可就成了第二个“华佗”,枉死于帝王之手。   李云嫆眸光一闪,得体地对着皇帝福了福,认了错:“妾身忧心皇姑母凤体,一时无状,请皇上恕罪。”   说完,她的目光又朝倒地的凤阳望了一眼,低眉顺眼地在锦衣卫的押送下退出了隆恩殿。   耳边又响起了康王的声音:   “太祖留给凤阳皇姑母的上阳军乃精锐中的精锐,是大景的一把利刃,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唯有皇姑母一人能调遣上阳军,上阳军对皇姑母一直忠心耿耿,随她出生入死,为大景立下赫赫战功。”   可以说,有了上阳军,才有凤阳现在的地位;有了凤阳,上阳军才能磨炼成一把杀器。   双方彼此成就。   凤阳既然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应该会提前把上阳军交托给皇帝,但时间紧急,皇帝就算得了兵符,想要完全接手上阳军也需要一定的时间。   这就是他们所等待的机会!   思绪间,李云嫆迈出了正殿高高的门槛,五六个锦衣卫挎着绣春刀守在了正门口,不让人随便进殿。   李云嫆一边往她原本站立的位置走去,一边微不可查地对着萧首辅点了下头,唇角又翘了翘,抿出一对酒窝。   凤阳死了!   萧首辅勾了下唇,拢袖而立,一派从容自若,在周围嘈杂骚动的人群中,显得鹤立鸡群。   后方的文武百官都怔怔地望着隆恩殿内,只见“昏迷”的凤阳被内侍从地上扶起,坐于蒲团上,好几个宗室王爷都去试了试凤阳的鼻息与脉搏,皆是连连摇头,难掩忧伤之色。   殿内流淌起一股无言的悲伤。   站在李云嫆前方的怡王妃忍不住转头低声问道:“七弟妹,你刚才可看了皇姑母,皇姑母她……”   前后的其她王妃们一个个竖起了耳朵,思绪纷乱。   凤阳大长公主若有个万一,如同断皇帝一臂,势必会对朝局产生一些不可估测的影响。   朝堂上怕是又要不太平了!   李云嫆苦笑着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我没来得及……”   她蹙起了秀气的眉头,脸上写满了忧虑。   前后的王妃们面面相看,也有相熟的人悄悄交换着眼神,大都眉头深锁,像是有一团东西堵在了嗓子眼   “太医还没来吗?!”皇帝焦躁地质问道,脸色难看极了,他在大太监赵让的搀扶下才勉强站立,单薄的身形看着有些伛偻。   “奴才这就命人去催。”赵让一声令下,又有一个内侍匆匆地往隆恩门外跑。   殿外的众人心底不由升起不好的预感。   明明此时阳光灿烂,可周围却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压抑与紧张。   皇帝发白的嘴唇轻颤不已,眼角更是发红,悲痛地咬牙道:“今天的大祭礼到此为止……”   他的声音嘶哑哽咽。   “皇上,万万不可啊。”礼部尚书裴文睿立刻就从队列中站了出来,走到了隆恩殿的正门外,对着里面的皇帝郑重作揖道,“大祭礼才进行一半,贸然结束,是为对祖宗的不孝,只会引得天怒人怨,如此有损国运。”   “裴大人说得是。”礼部左侍郎也站了出来,紧跟着走到了裴文睿的身旁,也是躬身作揖,“皇上,礼不可废!”   “我大景以孝治天下,万不可开此先例!”   字字句句说得是掷地有声。   皇帝目光冰冷地扫视着站立在殿外的裴文睿二人,厉声喝道:“放肆!”   皇帝为人一向温文儒雅,此刻沉下了脸,冕冠上垂下的十二串五彩玉珠摇晃不已,浑身上下自有一股慑人的帝王之威。   面对气势逼人的皇帝,门槛另一边的裴文睿与礼部左侍郎面不改色,非但没有跪下,反而挺直了腰板。   裴文睿昂首看着皇帝,略略提高了声音,义正言辞地又道:“臣等一心为了皇上,为了大景,还请皇上以大局为重三思而后行!”   他就挡在了正殿的大门口,昂首挺胸,没有一点退让的意思。   哪怕他的言辞、神情表现得再正气凛然,但旁边的其他文武官员们也都不是傻子,谁都看得出来裴文睿不太对劲。   即便是再迟钝的人,此时也有了不详的预感。   窸窸窣窣的人群宛如一锅被烧沸的热水般骚动了起来。   压抑的空气中又多了几分不安的气息。   皇帝朝殿外的裴文睿走近了一步,眼眸半眯,音调又拔高了三分,怒道:“裴文睿,你想作甚,还不退下!”   旁边的几个锦衣卫冰冷的视线落在裴文睿的身上。   裴文睿维持著作揖的姿势,毫不在意虎视眈眈的锦衣卫,目光平静地皇帝对视着,眼神与表情都是那么平稳,仿佛戴了一张面具似的,正色道:   “皇上,忠言逆耳!臣是大景之臣,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皇上行差踏错,却不闻不问不谏言……此乃不忠。”   他这番话说的是冠冕堂皇,乍一听,还让人挑不出错处,反而要赞他一句耿直。   旁边好几人的表情都沉了下去,心里那种不妙的预感更浓了。   皇陵内的山风忽然间呼啸了起来,一阵比一阵强劲,刮得那些松柏疯狂摇曳,也扑灭了正殿内左右两边的两排烛火,殿内一暗。   殿内殿外的气氛一下子就紧张了起来。   其他官员们全都噤了声,目光大都投在了皇帝与裴文睿的身上,但也有人在偷偷地瞥着萧首辅以及其他内阁阁老们。   就在这种诡异的气氛中,静立许久的萧首辅动了。   他轻轻地抚了抚毫无一丝褶皱的衣袖,徐徐前行,在身后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中走到了裴文睿的身边。   他也揖了一礼,幽幽叹道:“皇上,裴大人一片赤胆忠心,字字句句皆是为了皇上,为了我大景江山!皇上却不肯听取忠臣谏言,实在令臣等失望!”   当萧首辅吐出“失望”这两个字时,后方其他的文武百官瞬间眼睛瞪大,脸色全都变了。   大部分人的人心往下沉得更厉害了,甚至额角和脊背开始渗出了冷汗。   风一吹,把冷汗吹干,众人浑身冰凉冰凉的。   相比众人的紧绷,前方的萧首辅看着闲庭自若。   他摇了摇头,将双手背到了身后,腰背挺得笔直,似是对皇帝所为不以为然,朗声又道:“自皇上去岁登基已经一年多了,臣等尽心辅佐,只望安稳朝局,百姓安乐。”   “然,皇上昏聩、暴戾、无能,不敬先帝,过去这一年,天灾人祸不断,丹阳城大火,辽东雪灾,淮北水灾,西州动乱……种种乃不祥之兆,可见在位的皇帝无德,激怒了上天。”   “此次祭祀一为祭祖,二为祭天,天子本该借此向上天、祖宗告罪认错,可皇上您毫无反省之心,祖宗降罪,才会殃及凤阳大长公主,以示警戒!”   萧首辅的声音高亢嘹亮,清晰地响彻隆恩门附近,哪怕站在隆恩门外的那些官员也断断续续地听到了他所言。   不少官员额角的冷汗更密集了,心口沉甸甸的。   什么叫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便是了!   萧首辅陈述的那些所谓灾祸都是实话,但是,像水灾、干旱、雪灾等零零碎碎的天灾人祸每年都有,只要朝廷赈灾得当,安顿好受灾百姓,没有因此导致当地百姓流离失所,民不聊生,那就是可控的。   可萧首辅却把这些问题都一股脑儿地冠到了皇帝的头上,其险恶心思昭然若揭。   不少官员们都觉得口中发干,下意识地咽了咽口水,复杂的目光从萧首辅移向了殿内的皇帝。   殿内的烛火刚刚被山风扑灭,里面的光线昏暗了不少,香炉上插的那几炷香袅袅地升起缕缕白烟。   皇帝的五官与神情略显模糊,静静地站在那里。   殿内昏暗,殿外明亮。   仅仅隔着一道门槛,这里外仿佛是阴阳相隔的两个世界。   官员们僵立当场,震惊难以掩饰地写在了他们的脸上,一个个身形紧绷,脚像是被浇筑了水泥似的僵立原地。   即便是那些不懂政治的公主、王妃们,也都清晰地意识到了一点——   萧首辅、裴文睿他们这分明是要逼宫啊!   这个念头像闪电般划过在场众人的心头。   有好些妇人身子微微一震,摇摇欲坠,却也都努力地强撑住了。   枪打出头鸟,此时此刻,谁也不敢妄动,生怕引来一些不必要的注意力,成了杀鸡儆猴的对象。   皇帝的目光紧紧地锁住了萧首辅的视线,直呼其名地发出质问:   “萧奉元,你们这是要逼宫?”   皇帝的声音低沉而锐利,如利箭般狠狠地刺中了好些人的心口,仿佛有一层看不见的窗户纸被倏然捅破了。   周围变得更安静了。   这一瞬,像是时间凝固似的。   首辅萧奉元低低一笑,再次摇了摇头,然后收敛了笑意,正色道:“皇上错了!”   “这不是逼宫,是正社稷!”   “孟子曰: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亲戚畔之;多助之至,天下顺之。”   “为保我大景江山千秋万世,永盛不衰,请皇上退位让贤!”   他说完后,户部尚书王康尹也毅然地站了出来,高声附和道:“贤德上位,天下顺之,楚氏列祖列宗在天有灵也能瞑目了。”   “还请皇上退位让贤!”   越来越多的官员从殿外的队列中站了出来,都是齐声呼喊着“还请皇上退位让贤”的话语。   这些声音渐渐地汇集在一起,整齐划一地响彻四周,仿佛众志成城,连空气都随之震动起来。 第352章   其他的官员们环视四周,全都望着那些聚集在萧首辅身后的官员们,额上不断地渗出冷汗,或义愤,或激怒,或震惊,或胆怯,或紧绷……   萧首辅一党的齐呼声还在反复地响起,声如雷动。   与此同时,两列身着铜盔铁甲的孝陵卫将士如潮水般涌入隆恩门,步伐隆隆。   周遭的空气凝重得快要令人窒息。   “退位让贤?”皇帝仿佛洞悉心机般,扫视着立于殿外的萧奉元、裴文睿等人,唇角勾出一个冷笑,“让给谁?”   此言一出,某个名字浮现在殿外的文武官员以及王妃女眷们的心中,呼之欲出。   萧奉元一抬手,后方那些请皇帝退位让贤的声音瞬间停了下来。   殿内殿外一片死寂。   萧奉元朗然而笑,吐字清晰地说道:“德不配位,必有灾殃;良才善用,能者居之。皇上,臣等愿仿效先贤黜昏暗,登圣明,拨乱反正。”   “康王乃先帝嫡子,楚氏血脉,素有乃祖之风,英明神武,又有雄才大略,由其继位,可谓众望之所归!”   萧奉元这一番话说得慷慨激昂,双目炯炯有神,锐利如出鞘锋芒,似乎可以划伤人的肌肤。   当“康王”这两个字从萧奉元口中吐出时,在场众人只觉得果然如此,心口更沉重了。   明明这里还不曾兵刃相见,可他们都觉得似有一股若有似无的血腥味萦绕在空气中,挥之不去。   历朝历代,逼宫夺位往往伴随着腥风血雨,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历史上又有哪个废帝有好下场!   萧首辅既然敢率领群臣逼宫,自然不会毫无准备,今日这场“隆恩门之变”怕没法善了了!   他们几乎可以预料到今日这片皇陵将会血流成河!   皇帝的神情依然很平静,深深地凝视着萧奉元,语气平和地说道:“如果,朕不答应呢?”   萧奉元轻哼了一声,眼角眉梢不曾动分毫,眼底却如寒潭般冰冷,再次道:   “请皇上退位让贤!”   这句话几乎是一字一顿,语声不带有任何的温度。   话落之后,后方的那些禁军将士整齐划一地拔出了刀鞘中的长刀,一把把长刀在阳光下闪烁着冷冽的寒光,为这山风呼啸之地平添一股肃杀之气。   建威将军汪南大跨步地走上前,昂首挺胸地走到了萧奉元的右后方,先是对着殿内的皇帝抱拳道:“皇上恕罪!”   话是这么说着,下一刻,他刷地拔出了腰间的佩刀。   那柄长刀的刀尖遥遥地指向殿内的皇帝。   汪南粗犷的红膛脸上满是义愤,中气十足地粗声道:“顾策投敌,害死了数万人命,哪怕将其千刀万剐也难消其罪!”   “皇上欲为顾策翻案实在是倒行逆施,令末将以及大景的数十万将士寒心!”   汪南的语声高亢而悲愤,带着汹涌的怒气,声音似乎从胸腔深处迸发而出。   凛冽的山风将他的字字句句清晰地送了出去。   山风呼啸不止,不仅是天禧山麓一带,连京城今日的风也有些大。   在狂风的吹拂下,园子里的花木吱嘎作响,一树树残花被风吹落枝头,一地残花。   一袭玄色仙鹤衔灵芝刻丝褙子的袁太后坐在窗边,静静地看着窗外的残花,半垂的眼睫下,眼神莫测高深。   大太监掀帘走了进来,步履无声,作揖禀道:“太后娘娘,人都已经安置好了。”   大太监半垂着头,不由咽了咽口水,眼眸晦暗不明。   今天一大早,袁太后就以凤体不适为由下了懿旨,把京中所有的诰命夫人以及郡主、县主等女眷全都召到了宫中。   皇帝与大皇子不在,这皇宫之中身份最高的人就是袁太后,袁太后一声令下,宫内禁军就把那些女眷暂时软禁在了春禧殿。   想着,大太监的心跳怦怦加快,略带几分惶惶不安地问道:“娘娘可要过去春禧殿瞧瞧?”   袁太后看也没看大太监,垂眸看着自己白皙细腻的手指,十指的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她的手保养得当,精致漂亮得仿佛一个少女。   她淡漠地摇了摇头:“不瞧了。”   她软禁这些女眷不过是为了让那些勋贵官员投鼠忌器,不敢妄动,左右也不过是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女流之辈,没什么好看的。   袁太后抚了抚袖口上绣的云纹,淡淡地下令道:“敲吧。”   她的语气很平静,心情也很平静,像是没有一丝涟漪的湖水,澄明宁静。   大太监连忙领命退下,与端着茶盅走来的大宫女交错而过。   旧茶被换下,新茶奉上。   袁太后优雅地端起了茶盅,掀开茶盖,轻轻拨动着茶盅里浮起的茶叶。   她慢条斯理地喝着茶。   清冽的茶香随着升腾的热气弥漫在屋子里。   当袁太后差不多喝完这盅茶时,大宫女又急匆匆地来了,禀道:“太后娘娘,袁大夫人来了。”   袁太后放下了茶盅,断然道:“宣!”   几乎是话落的同时,外面传来了一阵响亮的撞钟之声。   “咣!”   紧接着,又是第二下撞钟声,第三下,第四下……   撞钟声如轰雷般响彻皇宫,以此为中心几乎传遍了大半个京城。   京城的百姓们都闻声从家里走了出来,一个个都望向了皇宫的方向。   “咣!咣!咣!”   撞钟声一下接着一下,不绝于耳,直震得人的耳朵嗡嗡作响。   很快,街道上就聚集了越来越多的人,熙熙攘攘。   人群中,一个形容枯槁的老书生仰首向天,仔细地听着,嘴巴微动,默默地数着,当数到二十八下时,他的脸色倏然大变。   他喃喃自语道:“丧钟,这是丧钟!”   钟鸣二十七下是太后、皇后薨逝。   可丧钟声到现在还是没停止,已经超过了三十下,却还在往下敲着……   不止是老书生在数,街道上的其他人也在数着数:“……四十三,四十四,四十五。”   这一道道数数声起初有些杂乱,可慢慢就,这些声音就变得整齐划一。   钟声足足敲响四十五下后,就安静了下来。   京城的大街小巷乃至各府各宅,全都一片寂然。   所有听到钟声的官员以及百姓皆是心中一悚,不由面露哀伤之色。   钟鸣四十五下,九五之数,是大丧之音,意味着皇帝驾崩了!   皇帝驾崩这样的大事大部分人一辈子可能只能经历一次,可是京城万千百姓已经在一年前经历过一次,一下子就都反应过了过来,知道刚刚这是丧钟。   所有人的心都沉了下去。   如今这位皇帝虽才继位一年,可是仁心仁德,爱民如子,短短这一年广施仁政,下诏为百姓减免赋税徭役,大力兴修农田水利,减轻刑罚等等,百姓也感恩于心。   “皇上驾崩了!”   人群中,也不知道是谁第一各喊了出来。   那老书生悲伤地面向皇宫的方向,缓缓地跪了下去。   他身边的两个书生也随着他一起跪下,周围的其他人仿佛也被感染了这种情绪,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千传万……街道上的百姓全都跪下,所有人都矮了一截,黑压压的一片。   气氛庄严而悲伤。   忽然,远处的街道上传来了凌乱的马蹄声,“得得”地逼近,渐行渐近,也将百姓们从悲伤的情绪中惊醒。   一队铜盔铁甲的禁军将士纵马而过,马蹄飞扬,一个个高声喝道:   “尔等庶民全都归家去,不许在外逗留。”   “凡徘徊游荡者,视为寻衅滋事,一律拿下。”   “……”   跪在地上的那些百姓闻言吓到了,纷纷起身,各回各家,生怕被抓去大牢。   整个京城风声鹤唳,没一会儿,街上就没什么路人了,变得空荡荡的,死气沉沉。   一支支禁军将士策马穿梭在京城的大街小巷,一个个或呼喝或挥动马鞭,强势地驱逐着街上的百姓,不许他们在外游荡。   不仅如此,还有一队队将士把京兆府、五城兵马司、北镇抚司以及各大勋贵将军的府邸全都包围了起来。   这些隆隆的马蹄声犹如一面面被敲响的战鼓,敲击着众人的心头。   “得得得……”   其中一队人马急速地朝西城门逼近。   为首的龙虎大将军洪将军掏出一块金色的令牌,对着守城门的将士们朗声道:“皇上驾崩,太后口谕,封闭城门,严禁一切人等出入,至大行皇帝出殡!”   城门内外正等着进出城的百姓也听到了这番话,一时惊呆了,不少人呆立原地,不知道该继续出城,还是干脆归家去。   城墙上,一个圆脸小将匆匆地踩着石阶走了下来,蹙眉看着马上留着短须的洪大将军,略有些犹豫地反问道:“封闭城门?”   京城乃国都重地,历来开城门、关城门的时间都是固定的,大景建朝这五十年来,京城的城门提前关闭的次数屈指可数,每一次都是由在位的皇帝亲自下旨。   洪大将军拉了拉缰绳,胯下的马匹喷着白气,他将手里的刻着凤纹的令牌朝那圆脸小将凑近了一些,又道:“太后的凤令在此!”   “皇上刚刚驾崩,诸事待理,未免人心动荡,太后娘娘这才下令封城门!”   洪大将军说得义正言辞,眉心紧紧地皱了起来,心里不耐。   “皇上驾崩?”那圆脸小将随手推了推头上的头盔,歪着脸反问道,“谁说的?”   洪大将军的眉心皱得更紧了,本来以为这件差事简单得很,没想到这个小子磨磨蹭蹭的。   他扬了扬下马,策马朝那小将逼近了两步,居高临下地说道:“刚刚响了九五四十五下丧钟,此乃大丧音,你难道没听到吗?”   “大丧音?”圆脸小将慵懒地依靠在城墙上,却是自有一股英姿勃勃的气质。   他漫不经心地说道:“我刚刚可没数钟声响了几下,说不定是太后薨了。”   说着,他随手把两个枇杷抛给了旁边的一个虬髯胡的城门守卫,嬉皮笑脸地问道:“是不是啊?”   那虬髯胡笑呵呵地接住了那两个枇杷,起哄道:“樊校尉,我刚刚没数……老三,你数了吗?”   虬髯胡又把其中一个枇杷丢给了另一个三角眼的城门守卫,那人也是煞有其事地摇头道:“我也没数。”   “我估摸着刚刚的丧钟应该超过二十下了,没准真是太后薨了呢!”   洪大将军气极,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相当难看。   他早就听闻守城门的金吾卫与五城兵马司一样,里面塞了不少勋贵武将家里那些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   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洪大将军一手紧紧地攥紧了缰绳,勃然大怒地放下了狠话:“抗旨不遵,力斩不赦!”   “你们最好想清楚!”   他抬手做了一个手势,他带来的几十名禁军将士便一拥而上,气势汹汹。   他们全都示威地拔出了随身佩刀,威吓之意溢于言表,仿佛一言不合就要血溅当场似的。   “斩谁?”一个冷峻的男音突然自身后响起,似轻哼,又似冷笑了一声。   洪大将军觉得这个声音有些耳熟。   是谁呢?   他下意识地循声朝城墙上方望去,就见另一个年轻的小将正从城墙上高高在上地俯视着自己。   逆光下,那名小将的脸庞在头盔的覆盖下显得有些模糊不清,身形高挑颀长。   他随手把那沉甸甸的头盔摘了下来,露出光洁的额头以及一张俊逸中带着几分锐利的面庞,狭长的眸子寒芒四射。   碧空之下,青年身后的阳光灿烂得有些刺眼,洪大将军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   这个人似乎刚刚就站在城墙上,也似乎不在。   洪大将军的瞳孔极速翕动,身子仿佛冻僵似的动弹不得,难以置信地看着城墙上的这个小将。   顾渊!   顾渊怎么会在这里?!   洪大将军的脑子里哄哄作响,像是有无数只蜜蜂在脑子里横冲直撞似的,完全没法冷静地思考。   顾渊不是应该随大皇子一起了越国迎亲吗?!   如果顾渊在这里……那么,是不是说……   洪大将军的心跳怦怦加快,心脏几乎要从胸腔中跳出,几乎不敢想下去。 第353章   “踏踏踏……”   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从前后纷至沓来,有的自城外而来,有的自后方的小巷而来,有的自城墙、城楼上方传来。   只是弹指间,洪大将军的前后已经被数十名高大威武的金吾卫包围,高高的城墙上一排金吾卫对着他拉起了长弓。   那一支支寒光四溢的箭尖全都对准了下方的洪大将军一行人,气势凌人,杀意毕露。   这是一个陷阱!   这个念头清晰地浮现在洪大将军的心头。   他只觉得一团寒气从脚底急速地窜起,浑身冰冷,如坠冰窖,他胯下的高大黑马发出不安的嘶鸣声,长长的马尾甩动不已。   他带来的数十名士兵都紧紧地握着手里的长刀,严阵以待。   城门口的空气陡然间变得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原本城门前后的普通百姓惶惶不安地吓跑了,连带城门附近的那些店铺酒楼都关上了门,生怕被牵连进去。   明明正午的阳光明媚而温暖,可洪大将军的额角却渗出了薄薄的冷汗。   洪大将军狠狠地咬了咬牙,当机立断地下令道:“突围!”   他的脸色面沉如水,已经猜到其他去东、南、北三道城门传太后口谕的人恐怕也遭遇了同样的困境。   情况不妙啊!   洪大将军心中乌云密布,决然地拔出了佩刀,眸底掠过一道嗜血的凶芒,暗道: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   “砰!”   突然,如雷动的枪响响彻城门一带,震耳欲聋。   下一瞬,洪大将军的额心多了一个比龙眼大小的血窟窿。   “将军!”他后方的那些将士失声唤道,眼睁睁地看着洪大将军仰面从马上摔了下去,他沉重的身躯摔在地上,令得地上的尘土也随之一震。   刺目的鲜血汩汩地自他额心的血窟窿中流出,很快就在地面上形成一片殷红的血迹。   洪大将军的尸体上,那圆睁的双眼浑浊黯淡,死不瞑目。   不过是弹指间,洪大将军就这么死了,哪怕没试探他的脉搏,所有人都清晰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城墙上的顾渊手持一把燧发枪,黑洞洞的枪口冒着一缕袅袅的白烟。   风一吹,一股淡淡的硝烟味弥漫在空气中,比那血腥味还要刺鼻。   顾渊俯视着下方洪大将军的尸体,冷冷对着洪大将军带来的那些兵马一字一句地说道:   “康王谋反,尔等立刻束手就擒,违令者杀无赦。”   他狭长的凤目不怒自威,眉宇间萦绕着一抹剑锋般的锐气。   周围包括樊北然在内的金吾卫将士全都齐声高呼了起来:“违令者杀无赦!”   城门后,洪大将军的尸体就这么双目圆睁地横在地面上,也让这句话变得威慑力十足。   杀机凛冽。   但是,洪大将军带来的这队将士没有缴械投降,其中一人举刀高喊着“速速突围”,一夹马腹,持刀狠狠地挥向了离他最近的一名金吾卫,刀光闪烁……   其他人也都挥刀相向,透着一股义无反顾的决心。   “嗖嗖嗖!”   一阵银色的箭雨自城墙上如流星般急速地落下,有的箭狠狠地刺穿了人的皮肉,有的箭被一刀挥开,有的箭落了空……   喊杀声、惨叫声、兵器碰撞声四起。   “速战速决。”顾渊只言辞简洁地丢下了这四个字,把城门口的这片战场全权交给了樊北然。   他自己则摸出了一个千里眼,望着东、南、北城门的方向,对于周围的各种声响充耳不闻,一派镇定从容。   空气里的血腥味越来越浓郁了,令人闻之欲呕。   片刻后,后方的兵器交接声停了下去,一阵“蹬蹬蹬”的脚步声急促地传来。   “阿渊,接着!”   随着樊北然一声喊,他将一个蜡烛大小的信号弹随手抛给了顾渊。   顾渊看也不看地抬手接住那个信号弹,信号弹上还沾着些许鲜血。   可顾渊全不在意,立刻将信号弹引线点燃。   “咻!”   很快,一道橘红的光芒直冲云霄,“嘭”的一声,在高空猛然炸开,仿若碧蓝的天空中又多了一轮太阳。   京畿一带的人几乎都能看到天空中的这个信号弹,只不过,那些普通的百姓还以为这是什么烟火,而那些官宦人家一看就知道这是信号弹,联想丧钟,联想一队队禁军包围了各府,所有人的心中都升腾起一种不安的情绪。   此时正在天禧山麓一带的康王楚佑也同样遥遥地看到了这枚恍如旭日的信号弹。   他无意识地拉紧了缰绳,胯下的黑马略带亢奋地抬起了前蹄。   “王爷,是信号弹!”   他的长随抬手指着东边京城的方向,兴奋地高喊了起来,激动得声音都在发颤。   “时辰正好!”楚佑掏出一个怀表看了看时间,薄唇一勾,面上露出了释然之色。   未时一刻,正是他们事先算好的时间。   今年的皇陵祭祀,被软禁在寿安宫的袁太后不曾随驾而来,这一点其实早在袁太后与楚佑的意料之中,也是他们求之不得的事。   楚佑特意安排袁太后在京中主持大局,由太后出面宣召那些勋贵官员的女眷进宫,把她们作为人质软禁在宫中。接下来,只要代表帝崩的丧钟一响,京城必会大乱,而皇帝与楚翊父子都不在京中,袁太后就是京城中最尊贵之人,只需她一声令下,他留在京城的一部分虎贲军便可趁乱出击,兵不血刃地拿下京城。   现在,洪大将军既然发出信号弹,那就意味着京城那边一切顺利,京城已经在他们的控制中了。   只差他这边了。   只要他能拿下皇帝,一切就顺理成章了。   他可以取皇帝而代之,这皇位本就该属于他,他才是先帝属于的皇位继承人!   想着,楚佑心头一片火热,狭长的鹰眸更是灼灼生辉,让胯下的黑马转过了身,面向后方的将士们,朗声道:“虎贲军听令!”   他后方的三千身着铠甲的虎贲军站成一个整齐的方阵候命,身形挺拔,刀枪林立,一双双炯炯有神的眼睛都望着楚佑。   将士们单膝下跪抱拳行礼,齐声喊道:“末将(标下)在!”   这一跪、一喊气势凌人,声如擂鼓般轰轰作响,锐气四射,杀气腾腾。   金色的阳光落在楚佑的身上,身姿挺拔的青年气度威仪,目光锐利,自高高的马背上环顾着前方数千虎贲军将士,顾盼间有种君临天下的睥睨风姿。   他已经忍了一年了,短短一年,就像是过了半辈子!   他还清晰地记得,先帝驾崩前的半年,感觉自己年老力衰,就暗中与他交了底,说起《太祖手札》,说起了凤阳的寿数,说起了太祖留给凤阳的那支战无不胜的上阳军。   “宁之,凤阳用这支上阳军掣肘了朕一辈子,更逼得朕在太祖灵前发下了毒誓,此生不能对她出手。吃一堑长一智,朕这些年暗中养了一支虎贲军,乃精锐之师。”   “朕为了你几度试图废太子,你大皇兄心胸狭隘,怕是会记仇,等他上位后,就到了清算旧账的时候,你要小心他。”   “记住,朕留给你的虎贲军是你的底牌,不到万不得已,切不可动用。”   先帝猜对了,他那位大皇兄楚祈一直防着他,自去岁登基后,就不让他接触军政,这才短短一年,就把他从亲王降为郡王。   楚祈既然容不下他,他也不能坐以待毙!   楚佑振臂一挥,斗志昂扬地高呼道:“向皇陵出发!”   有了这支虎贲军,他就犹如有了神兵利器,有了与楚祈一战的倚仗。   “是,王爷!”数千虎贲军将士抱拳领命,气势更高昂了,一个个都是目露异彩。   康王距离皇位只有一步之遥了,只要今天的计划顺利,他们这些人就都有从龙之功,此后前程不可估量!   楚佑双腿一夹马腹,身子前倾,他胯下的黑马飞驰而出。   他一马当先地奔驰于最前方,意气风发,唇角勾出一个冷傲的笑容,就仿佛套在他身上一年多的枷锁就要被彻底挣脱。   数千将士气势汹汹地踏步跟上,一路往皇陵方向席卷而去,踏得地面隆隆作响,尘土漫天飞扬。   “啪!”   楚佑一下下地挥鞭甩于马臀上,矫健的骏马奔驰得更快了,四蹄翻腾,长鬃飞扬。   楚佑往前赶了两里路,就见那琉璃瓦、正红墙的皇陵出现了前方,庄严恢弘的皇陵在这一片青山绿水中十分醒目突出。   “吁——”   楚佑将马停在了下马碑。   后方随行的虎贲军将士们也齐齐地停下了脚步,楚佑的长随小跑着上前,“笃笃”地叩响了皇陵入口的新红门。   楚佑望着前方那道朱红色的新红门,眼神略有些恍惚,眼眶发酸。   先帝的棺椁就葬在这座皇陵内,还是他亲眼看着先帝下葬的。   这一瞬,楚佑的耳边又响起了先帝驾崩前对他的谆谆叮嘱声:   “宁之,若是你大皇兄不仁,你也不必忌惮什么兄弟之情,别白白受了委屈!若非你凤阳皇姑母,这皇位本就该属于你的。”   “但是,切记‘行事’慎之又慎!”   回想着先帝对自己的一片慈爱之心,楚佑心口的悲怆之情一扫而空,整个人变得神清气爽。   他要完成先帝的遗愿,这便是他对先帝最大的孝顺,看到他登基,先帝在天之灵也会瞑目的!   思绪间,楚佑的眼眸愈发明亮。   “吱呀!”   新红门的中门很快就从里面打开了,两个身材高大的孝陵卫将士从门内走出,齐齐地对着康王抱拳道:“参见康王!”   皇陵内外,一片沉水寂静。   面对马背上的楚佑,那两名孝陵卫将士恭敬无比地低下了头。   楚佑勾唇笑了,意识到一切顺利。   他翻身下了马,大步流星地往新红门内走去,目露精光地望着前方,精神抖擞。   凤阳一死,文武百官齐心逼宫,今上楚祈懦弱无能,难以掌控大局,短时间内也来不及调兵遣将。   于自己而言,有萧首辅他们与自己里应外合,这是最好的机会。   加之京城现在已经在他的掌控中,这一战,他必胜。   也不用楚佑再吩咐,他后方的三千虎贲军将士立刻就大踏步地跟了上去,踏着整齐划一的步伐逶迤前行,黑压压的一片。   原本寂静无声的皇陵一下子就变得嘈杂起来。   山风凛冽,道路两边的一排排松柏在风中摇曳。   楚佑昂首阔步地越走越快,壮志凌云,一心只有身在隆恩殿内的皇帝。   他完全没注意到当最后的几个虎贲军将士进入新红门后,后方的那两扇朱漆大门慢慢地关上了。   关门声被那些将士隆隆的步履声压过,没有人察觉。   这一路上都是空荡荡的,除了他们的脚步声,没有一点声音。   前方越是安静,楚佑心里越是笃定,知道萧首辅他们已经掌控住了大局,事成了大半。   他和越国三皇子百里胤早有约定,百里胤会替他处置掉楚翊,那么只要他今日在皇陵拿下了今上楚祈,这大景朝就能易主了。   就像嫆儿说的那样,黑夜无论怎样悠长,白昼总会到来!   楚佑径直地一路往前,在正红门前停下了脚步,挥手下令道:“兵分五路,封锁皇陵。”   “是,王爷。”那些虎贲军将士立即领命。   这些将士训练有素地分开成了五队,灵活地往皇陵的各个方向去了。   最后还有五百将士留在了楚佑的身后,楚佑继续往隆恩殿的方向走去,径直地穿过睿功圣德碑楼、龙风门,终于来到了隆恩门外。   门的另一边,就是供奉着楚氏列祖列宗牌位的隆恩殿。   此时的隆恩门外,没有任何禁军将士守卫,也没有锦衣卫。   楚佑的步履停顿了一下,他后方的五百将士也驻足。   当脚步声停下后,周围瞬间寂静无声,只剩下了风拂枝叶声。   周遭实在是太过安静,楚佑心里暗暗觉得有点奇怪:其他人莫非都在隆恩门内?!   怦怦!   楚佑心跳加快,被胜利的喜悦汹涌压过,大步上前,直接推开了隆恩门的中门,跨步而入…… 第354章   “吱——”   隆恩门的中门被猛地推开。   楚佑一眼就看到了正前方的隆恩殿,殿外群臣林立,与殿内的皇帝彼此对峙着。   皇帝的身边仅仅只有几个锦衣卫护着,相比殿外的群臣以及一队孝陵卫,显得人单势薄。   双方之间,哪怕暂时没有任何言语以及兵刃的冲突,也能看出空气中那种电闪雷鸣般的紧绷感。   那刺耳的推门声引得门内的所有人都闻声朝楚佑这边望来,数百道目光全都集中在楚佑一人身上。   人群中的好几人语气复杂地喊着“康王”,此起彼伏。   首辅萧奉元和李云嫆也都转头看了过来,萧奉元一派胸有成算,李云嫆则笑容明媚欢快。   目光相对之时,李云嫆轻轻地向着楚佑点了下头。   成了!真的成了!楚佑勾唇笑了,鹰眸里迸射出凌厉的眸光。   昨夜,他彻夜未眠,刚刚来此的这一路上,心里其实是有点忐忑的,担心他们的计划像二十一年前那样出现什么不可控的变数,担心李云嫆以身涉险,万一被误伤……   有道是,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他劝过李云嫆干脆告病别来皇陵,但李云嫆坚持要来,说唯有她在这里,皇帝才不会起疑;说欲成大事,必冒风险。   他知道,他的嫆儿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   直到这一刻,看到李云嫆安然无恙的瞬间,楚佑的这颗心才算是真的安定了下来。   她没事就好!   两人在半空中交接的目光缠绵缱绻,楚佑冷硬的眉目在凝视着李云嫆的时候变得温柔如水。   李云嫆唇畔的笑意更深,露出那对熟悉的酒窝,似在说,不负君之所托。   楚佑也对着她微微点头,随即就将目光移向了隆恩殿内的皇帝。   他定定地注视着皇帝,以一种缓慢坚定而充满了压迫感的步伐朝隆恩殿的方向走近,步履间,一种贵气与威仪自然而然地迸发出来。   这是一种胜利者的姿态。   他所经之处,殿外的那些文武百官自动朝两边退开,为他让出一条道来。   隆恩殿内外沉入一片寂静中,所有人久久不语。   楚佑直走到了与殿内的皇帝相距只有三四丈来远的地方,才停了下来,含笑地宣布道:“大皇兄,你输了。”   这六个字他说得极为缓慢,不轻不重,却清晰地传到了在场每个人的耳中,就仿佛他这句话不仅仅是说给皇帝听的,也同时是对着在场的群臣宣布一个事实。   殿外的群臣不由来回看着这对形貌迥异的兄弟。   皇帝已过知天命之年,身形清瘦,鬓生华发,面有皱纹,整个人难掩龙钟苍老之态,而康王楚佑才刚及冠,器宇轩昂,挺拔如松的身形中透着一股难以撼动的傲然风骨。   前者苍老衰弱,后者精力旺盛,咄咄逼人。   一旁垂手而立的首辅萧奉元注视着楚佑冷酷的侧脸,轻轻地蹙起了眉头。   在他看,康王还是太激进了点,涉及皇权交迭,他应该做得更冠冕堂皇,让外人在明面上挑不出错处才好。   像是前朝的太宗皇帝也是弟承兄位,还在史册上留下了“斧声烛影”这个词,世人皆质疑他杀兄夺位。   康王若是得位不正,连他们这些拥护康王的臣子也会变成被人口诛笔伐的乱臣贼子。   萧奉元与王康尹、裴文睿交换了一个眼神,皆是心中不快,但此时此刻,他们也不便当众指责康王。   后方的李云嫆敏锐地注意萧奉元等人的眉眼官司,羽睫颤了颤,指甲在宽大的袖口中掐着掌心,暗道:这些足以挑战皇权的世家士族果然是不该存在的。   “皇兄,”楚佑看着皇帝的视线未有片刻的偏移,冷冷一笑,接着道,“看在我们兄弟一场的份上,我可以给你封一个逍遥王,让你从此逍遥一世,安享晚年。”   “皇兄,快写退位诏书吧。”   楚佑轻嘲地催促了一句,心道:楚祈年过半百,这几年不仅精力不济,而且体弱多病,根本无力处理政事,大景朝在他手上只会日暮西下。   待自己登基后,许楚祈一个逍遥王当当,没准楚祈还能多活几年,也算全了他们兄弟一个兄友弟恭的名头。   大景会在自己的手上蒸蒸日上!   皇帝不置可否地挑了下眉头,目光幽幽地穿过楚佑,落在了后方他带来的五百虎贲军将士上,透着深沉、凝重之色。   那五百将士暂时停在了隆恩门外待命,皆是目光灼灼地望着皇帝与楚佑兄弟俩,将隆恩门堵得好似一个铁桶般密不透风。   皇帝慢悠悠地背着手,面上水波不兴,淡淡地直呼其名道:“楚佑,这是先帝留给你的人?”   “不错。”楚佑一派坦然地点了点头。   从他出生起,他就知道先帝对他的偏爱,远胜于其他的兄弟们。   先帝亲自为他启蒙,亲自授他骑射,教他如何看人识人,教导他权谋心计……这些都是他的几位皇兄们没有的优待。   事实上,先帝给他远不止摆在明面上的这些,这支藏在暗处的虎贲军才是先帝留给他最宝贵的财富。   他藏了这么多年,而今天,他终于可以亲口告诉皇帝这个秘密!   楚佑的薄唇扬起,一脸傲然地看着皇帝,故意用缓慢的语气说道:“这是父皇留给我的虎贲军!”   他不介意让皇帝知道这些,他就是想让皇帝嫉妒,想让皇帝不平,想让皇帝的脸上露出求而不得的挫败。   他只想狠狠地打击皇帝,摧毁他的心志。   殿内的皇帝定定地看着楚佑,神情幽幽,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再问道:“九年前,你去扬州真正目的,就是为了接受这支虎贲军对不对?”   皇帝的表情看着很平静,哪怕面对现在这种刀剑相对的局面,依然不焦不躁,无悲无怒,似乎是放弃了挣扎,又似乎看破了红尘般。   “不错。”楚佑再次点头。   他笑得志得意满,完全没有去想皇帝为什么会这么问,只想宣泄这一年压抑的苦闷与抑郁。   不……不对,是压抑了整整九年的苦闷。   九年前,先帝下旨把扬州赐予他作为封地,让他亲往扬州接手封地并择址建康王府,其实,也是为了让他开始逐步接手虎贲军,让虎贲军认主。   当时的他也不过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郎,少年意气,千里南下,一心想着要率领虎贲军建功立业。   有时候,他觉得当年的事似乎很遥远,很模糊了,有时候他又会觉得一切犹在昨日。   在习习山风的吹拂下,两边的松柏泛起翠绿的涟漪,山风夹着松针的清香扑面而来。   皇帝抬手掸去了几根落在袖子上的松针,又叹了口气,冷不丁地话锋一转:“所以,先帝容不下顾策?”   就这样短短一句话,楚佑的脸色刷的变了,瞳孔猛缩,脱口道:“放肆!先帝可是你我的父皇!”   殿外如同一滴冷水滴入滚烫的沸油中般,瞬间炸开了锅。   文武群臣也是脸色大变,一片哗然。   皇帝刚刚的这句话剑指先帝,仿佛在说顾策“降敌”罪是先帝的欲加之罪,令人不敢再深思下去!   皇帝全不在意周围其他人的反应,幽黑的眼睛沉了沉,目光像是钉子般钉在了楚佑的脸上。   他平日里温润的眼眸此时是那么锐利,似要把楚佑从外至内地看穿一般,继续往下说:“朕思来想去,当年扬州台陵城一战,顾策降敌实在有些奇怪。”   “按照余存正所言,台陵城的局面虽然艰难,但也没到要开城门降敌的地步。”   楚佑的脸色铁青,沉声怒道:“有什么好奇怪的!!分明是顾策自己胆怯畏战,忘了君臣尊卑、家国大义……”   楚佑的声音下意识地拔高了几分,浑身绷紧,近乎是嘶声大喊。   他的失态显而易见。   “所以,顾策之死其实是因为先帝要替你遮掩什么吗?”皇帝冷冷地打断了楚佑,用的是疑问的口吻,但表情却相当笃定。   “……”楚佑眼角一抽,心头如同被针刺了一下,一阵锐痛。   那些他快要遗忘的记忆又汹涌浮现在脑海中。   他英朗的脸庞上似是覆了一层寒霜,薄唇紧抿,没有回答皇帝的质疑。   九年前,他去了扬州接手虎贲军,并悄悄在扬州练兵,他希望先帝、太后可以为他感到骄傲。   当时扬州是顾策的地盘,年少的楚佑自以为自己做得隐蔽,却不想练兵的事没能瞒过顾策的眼睛。   顾策来找了他,想要向他借兵抵抗越国大军。   但他断然拒绝了,虎贲军可是他的底牌,不能外泄……   每每想到这段九年前的往事,楚佑就觉得心头一阵烦躁,眼神也阴沉了下来。   看着这样的楚佑,李云嫆心疼极了,微咬下唇:明明一切都是顾策的错!   她很想走到楚佑的身边,可一只脚才跨出,眼角瞟到萧奉元几人时又收回了脚。   康王暂时还需要世家,而这些世家容不下她,现在这个关键时候,她不能让那些世家对康王更为不满。   古有越王勾践卧薪尝胆,等到康王顺利登基,羽翼渐丰,他与她终会有与世家抗衡的能力!   “到此为止。”楚佑冷硬的声音似是从牙冠中艰难挤出,语声如冰。   唯有他自己知道,这四个字不仅是告诉皇帝他听的,也是说给他自己听的。   九年前的事早在当时就有了公论,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多想无益。   楚佑紧紧地握拳,以势在必得的口吻对着皇帝又道:   “皇兄,快,赶紧写退位诏书吧。”   楚佑凛冽的目光飞快地扫过周围的群臣,眸子里幽深冷冽,散发着幽幽的寒气,毫不掩饰神情间的威逼之色。   萧首辅面无表情地半闭着眸子,看不出喜怒。   他身后跟随他的那些官员全都难掩期待,目光炽热无比。   而那些锦衣卫依然一动不动地站在隆恩殿的门槛前,形成一堵护卫皇帝的人墙,毫不退缩。   迎上楚佑冰冷无情的目光,皇帝又一次轻轻地叹了口气。   在周围的阵阵山风中,他的叹息声眨眼就被淹没。   山风愈来愈强劲,似在咆哮着,风将皇帝身上的玄色绣金龙冕服吹得鼓起,袖口与袍裾猎猎作响,冕冠上的串串玉珠摇晃不已,映得他的面庞与眼眸明暗不定。   “楚佑,朕也不想走到这一步的。”   皇帝略显低哑的声音徐徐响起,带着几分无奈,几分怅然,还有一丝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   楚佑只以为皇帝只是不想退位,表情瞬间冷了下来。   “楚祈,你非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吗?!”楚佑冷冷地直呼起皇帝的名字,一把拔出了腰侧的佩剑,直指殿内,锋利的剑芒在阳光下寒气迫人。   萧奉元蓦地睁眼,这一次终于变了脸色,惊呼道:“康王!”   今**宫绝对不能见血,否则,将来史书上就说不明白了。   “砰!”   响彻云霄的枪击声打断了萧奉元的话尾,仿佛一记重锤般敲在众人的心头,令得所有人的心脏为之一颤。   “咣当”一声,那把长剑脱手掉在了地上。   两三个女眷失声尖叫起来:“啊——”   歇斯底里的喊叫声几乎要掀翻屋顶。   楚佑的右手掌多了一个血窟窿,手掌被击穿,那血窟窿中急速地流着血。   鲜血“滴答、滴答”地滴落在地面上。   那柄横在地上的银色长剑上如镜子般倒映出楚佑痛苦的面庞……   守在隆恩门外的五百虎贲军齐齐地拔出了佩刀。   只见隆恩殿内、屋顶上,以及隆恩殿的两边如鬼魅般涌出一个个手持燧发枪、身着玄甲的将士,这数百奇兵的身手极好,训练有素,只是眨眼间就将殿内殿外的众人统统包围起来。   那些黑洞洞的枪口全都对准了萧奉元、王康尹、汪南等康王一党的朝臣们。   殿内,楚翊不知何时出现在了皇帝的身边,他身上穿着一袭宝蓝色飞鱼服,右手也拿着一把燧发枪。   如朗月清风般的青年浅浅一笑,有种纤尘不染的优雅清贵,与这血腥的场面格格不入。   可是他手中那把燧发枪的枪口冒着一缕白烟。   毫无疑问,刚刚射穿了康王手掌的那一枪是楚翊发射的。   风一吹,硝烟散去。 第355章   “楚翊!”   楚佑双眼睁大地望着殿内的楚翊,震惊地脱口喊道。   他右掌的伤口血流不止,那钻心的剧痛令他的五官几乎已扭曲地变形,表情略带几分狰狞。   不止是楚佑,殿外的其他人在看到皇帝身边的楚翊时,也是同样的震惊。   周围响起了各种惊呼声、倒抽气声和喘息声:   “大皇子殿下!”   “大皇子不是和南越使臣一起去了南越吗?”   “他怎么会在这里?!”   “……”   一片喧哗声中,萧奉元、王康尹、裴文睿等簇拥在康王身边的那些官员脸色难看之极,其他人则是如释重负。   因为楚翊的突然出现,原本一边倒的局势在顷刻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气氛也产生了一种微妙的变化。   李云嫆只觉得众人的声音宛如蚊吟般在耳边嗡嗡作响。   楚翊,真的是楚翊!   李云嫆的目光直直地望着楚翊,瞳孔收缩,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的呼吸变得急促,心绪紊乱至极:按照康王和百里胤私底下的盟约,百里胤会让越国使臣窦子襄牵制住楚翊,绝对不会让他回京的。   有道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他们从来没真正信任过百里胤,也早就设想过最坏的可能,可哪怕是百里胤违约,没有暗杀楚翊,越国人也不应该这时候放楚翊回京啊。   楚佑也是同样的想法,两眼血红一片。   据豫州那边的驿站寄来的飞鸽传书上说,楚翊与窦子襄一行人前日已经南下到了豫州。   楚翊想要从豫州赶回京城,又岂是一两天就能办到的?!   不该是这样的啊!楚佑差点就把这句话说出了口,但还是死死地咬着牙,眸色又阴沉了三分。   为了以防万一,他还暗中派人紧盯着禁军三大营、上十二卫以及京城周边几个卫所的动静,确信没有任何人调兵遣将,这才毅然发动了今日的逼宫。   可本该在千里之外的楚翊竟然会出现在了这里,身边还带了这支配有燧发枪的奇军!   这支奇军又是从哪里来的?!   先帝不可能给楚祈留下这些奇军,楚祈才登基一年,他的一举一动都在朝中众臣的眼皮底下,他能用的亲信也就是锦衣卫与銮仪卫而已。   楚祈绝不不可能在一年内养出这么一支亲信暗卫,除非……   楚佑颊边的肌肉猛地抽动了两下,忍不住就看向了倒在蒲团上“昏迷不醒”的凤阳,眼皮猛地一跳,某个可能性浮现在他心头。   “她,难道是她……”楚佑近乎无声地呢喃着,恰好看到顾燕飞步履轻快地走到了凤阳身边。   顾燕飞蹲下身,一手在凤阳的手背上轻轻一拍。   “啪!”   这拍击声很轻,但此时此刻,听在楚佑的耳中却异常的刺耳。   “滴答、滴答!”   楚佑右掌伤口流出的鲜血还在不断往下滴落,一滴接着一滴……   很快,原本一动不动宛如死人般的凤阳动了,右手的手指细微地动了动,又动了动。   “殿下!”旁边的大宫女看着凤阳低呼道,声音中掩不住的颤意。   周围其他人也都看到了这一幕,全都瞪大了眼。   难道说,凤阳没有死?!   殿内殿外陷入一片诡异的死寂。   “她没死……”楚佑的眼睛几乎瞠到了极致,额角更是暴起根根青筋。   是了。   楚翊带来的这支奇兵必是凤阳亲卫的上阳军无疑。   又是凤阳,凤阳竟然还没死!   二十一年前,先帝栽在了凤阳的手里;二十一年后的今天,楚祈和凤阳联手把他给算计了!   这个念头清晰地浮现在楚佑的心中。   这一刻,他觉得全身冰凉,冷意简直沁入骨髓。   顾燕飞看也没看楚佑,她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凤阳的身上。   大宫女颤声问道:“顾二姑娘,殿下怎么样?”   大宫女的脸色苍白如纸,白中甚至微微泛青。   她之前试过凤阳的鼻息和脉搏,毫无声息,凤阳的肌肤更是冰冷冰冷,分明就是一个死人了。   可现在,凤阳的身体又热了起来,又有了微弱的鼻息。   顾燕飞恍然未闻,从凤阳微烫的胸襟里掏出了一个小巧的红色的锦囊。   这道锦囊里的护身符是顾燕飞在鹣鲽宴那日亲手赠与凤阳的,她也叮嘱过凤阳一定要时刻把这道护身符带在身上。   顾燕飞轻轻一抖那锦囊,锦囊口就飘出了一丝灰烬,风一吹,灰烬就被风刮走。   凤阳的元寿确实只到今天,但是顾燕飞给的这张护身符却能够护住凤阳的心魂,为她续一日的性命。   康王知道凤阳的死期,而顾燕飞同样也能卜算出来。   凤阳说,康王是在等着她的死期,不如用她的死来引蛇出洞。   从礼部提议今天作为祭祀皇陵的日子,顾燕飞就知道康王上钩了。   “帮我把殿下扶去后面。”顾燕飞轻声道。   大宫女忙不迭应和,两人一起搀扶着还未苏醒的凤阳去了隆恩殿的后殿。   楚佑死死地瞪着凤阳,这一瞬,他真是恨不得亲手杀了凤阳。   在最初的震惊过去后,楚佑的表情由惊骇转为愤怒,更多的是不甘与不服。   他还没有输呢!   楚佑眼神阴鸷如枭。   既然都走到了这一步,他哪里甘心就此放弃,抬起那满是鲜血的右手,食指与中指并拢,做了往前的手势。   ——上!   他的周身萦绕着一股戾气,仿佛一头被逼到绝境,打算拼死一搏的野兽。   后方在隆恩门外待命的那五百虎贲军将士挥着手中的长刀与长枪,如潮水般朝隆恩门内的那些文武官员逼近,杀气腾腾。   他们不是要杀人,而是要把在场的文武百官作为人质。   只要把刀架在这些官员的脖子上,康王这方就有了筹码,就是皇帝也要为了这些近臣的性命掂量一下。   面对汹涌而来的虎贲军,那些女眷与文臣纷纷往隆恩殿两边逃去,女眷们吓得花容失色。   殿内的楚翊相当平静,从容地吐出两个字:“动手。”   即便是这个时候,他的表情与声音依然如春风化雨。   “砰!砰!砰!”   震耳的枪响声此起彼伏,如暴雨般砸下。   那些身着玄甲、手持燧发枪的上阳军将士一个个地叩动扳机,井然有序,前面一排发射完子弹后,后面一排的将士立刻替换上,切换自如。   这庄严的皇陵在瞬间变成了一个残酷的战场。   战场上的生与死,往往是在短短的瞬息之间而已!   每一声枪响,就有一个虎贲军将士轰然倒下,或眉心或脖颈或胸口的要害出现了多了一个个血窟窿。   鲜血急速地从这些死者的创口中喷涌而出,染红了地面,血流成河,尸横遍野。   不止是近处有枪响,远处也同样有枪声不断响起,一股不详、压抑的气息弥漫开来,四下乱成了一团。   楚佑的脸色又难看了几分,显而易见,皇陵中的其他虎贲军将士也被上阳军围攻了。   楚翊淡淡地说道:“太祖皇帝曾言,六丈之外燧发枪快于刀。”   平淡的一句话却是威慑力十足。   这一具具躺在地上的尸体证明了他的话。   枪声不断,空气中弥漫起了浓浓的血腥味与火药味。   在场的虎贲军将士们则面色大变。   这新型燧发枪的杀伤力远超旧的燧发枪,发射的速度更快了。   在这种可怕的神兵利器前,他们所拥有的刀、枪、箭根本不堪一击,仿佛一个幼童般迟钝柔弱。   “砰!砰!砰!”   那些震耳的枪声似乎永无止尽。   此刻身在后殿的顾燕飞全然不受枪声的影响。   她轻轻地拍着凤阳的背,调动体内的灵力逼于掌上,往凤阳体内输送了些许。   大宫女屏息看着两人。   渐渐地,凤阳的气息恢复了一些,呼吸虽然微弱,却开始变得平稳。   顾燕飞又摸出了一道符箓,轻轻地拍在了凤阳的胸口,又开始指挥着大宫女按摩凤阳的身上的一些穴位。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凤阳闭合的眼帘一阵轻颤。   “殿下,殿下!”大宫女见状,激动地再次唤了起来。   这时,外面的枪声总算开始低了下去,只有零星的枪击声断断续续地响起。   凤阳在大宫女激动的叫唤声中慢慢地睁开了眼,眨了眨眼后,恍惚的眼神很快就变得清明起来。   “燕飞,”凤阳勾唇笑了,嘴唇依然苍白,气息微弱,短短几个字就说得相当吃力,“别为我难过。”   “我已经到了生命的尽头,还能为太祖亲手建立的大景朝尽一份心力,就算死也可以瞑目了。”凤阳一派洒脱地说道。   那双因为病弱而略显黯淡的眸子是那么坚定,那是一种看破尘世烦扰的睿智与通透。   顾燕飞紧紧地握着凤阳苍老粗糙的手,轻声道:“我明白。”   她有什么不明白的呢,只是明白归明白……   “殿下……”大宫女的眼眶中淌下了两行泪水,泪如雨下。   她知道大长公主殿下说得没错,可她还是心疼殿下。   大长公主殿下为大景付出了那么多,却要落个死后魂飞魄散、永不入轮回的下场,实在是天道不公!   在女子低低的抽噎声中,一袭冕服的皇帝从外面快步走了进来,也听到了方才凤阳说的那番话,面色沉重地望着虚弱的凤阳。   “燕飞?”皇帝用哀伤的眼神看向了顾燕飞。   顾燕飞轻轻摇了摇头。   即便是早有心理准备,皇帝的心还是沉了下去,心口仿佛压着一座山似的。   皇帝闭了闭眼,再睁开眼时,神情已经冷静了不少。   明明大局已定,但皇帝的脸上并无喜色,沉声道:“皇姑母,一干祸首已全数拿下,初一先回京主持大局了。”   接下来,无论死了的人还是活着的人,都要由三司一一定罪。   逼宫谋反可是祸及九族的大罪。   殿外不时还有喧嚣声传来,楚翊是走了,但留下的一些将士还要清扫战场、清点伤亡、安置受惊的官员、女眷等等。   凤阳对着皇帝虚弱地点了点头,目光幽幽地看向了窗外。   那碧蓝的天空中,万里无云,没有一丝一毫的阴霾。   金灿灿的太阳高高悬于天空中,阳光灿烂,灿烂得有些刺眼,可凤阳脸上的笑容却更深了。   真好。   凤阳又闭上了眼,大宫女失态地再次唤起“殿下”,顾燕飞放下了按着凤阳脉搏的手,轻声道:“无妨,殿下只是睡过去了……”   待外面的上阳军与旗手卫清扫完战场并安顿好伤员,已是一个时辰后了。   随驾的众人皆是惊魂未定。   经历过刚刚的逼宫,剩下的官员自然不会建议皇帝继续明天的祭礼,一行车队提前一天结束了祭祀仪式,匆匆地启程回京。   一路上,马不停蹄。   当皇帝的车驾回到京城时,太阳西落,彩霞满天,如织似锦。   京城的一切已经尘埃落定了。   锦衣卫副指挥使唐无忌亲自出城至三里亭迎皇帝圣驾回京,并大致禀报了一下京城的局势:   “皇上,潜藏京城的虎贲军全数被金吾卫拿下。”   “被虎贲军包围的各府都安然无恙。”   “软禁在春禧殿的官员女眷已经释放回各府。”   “……”   也不过半天的时间,京城的局面已经完全控制住了,因为康王的兵力大部分都被他带去了皇陵,在京城仅仅留了不到一千的兵力,让袁太后调遣。   袁太后不过是深宫妇人,不懂调兵遣将,除了太后的身份可以压压人,其实她是最脆弱、也最容易攻破的一道环节。   也因此京城没出大乱子,在顾渊、唐无忌等人调度下,以最小的代价化解了这场风波。   “京城到了!”   随驾的众人看着京城就在前方不远处,简直快喜极而泣了。   此时西城门附近人山人海,就像是昨天皇帝离开京城时那么热闹。   因为之前宫里的丧钟声传遍了整个京城,京城的所有人都在关注着这件事,后来百姓们知道皇帝无碍,只是康王谋反作乱,登时如释重负,自发地聚集在这里。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愿我大景千秋万世,江山永固!”   聚集在城门口欢迎圣驾回归的百姓们都跪了下去,齐声高呼着,一次又一次。   他们的喊声如海浪般声势浩大,一浪比一浪高,一浪接着一浪地往周围扩散,连远处其他的百姓听到了,也都跟着高呼了起来。   这洪亮的喊声似乎传遍了整个京城,一扫之前的阴霾。 第356章   接下来的几天,街头巷尾都在议论康王逼宫的事,把这件事当做了茶余饭后的话题。   京城的百姓至今还处于一种极度亢奋的情绪中。   顾府的下人们也不例外,一时斥康王胆大包天,一时吹捧皇帝英明神武,一时庆幸李云嫆早就改回李姓,一时又与有荣焉地赞叹自家大少爷在这次的事件中立了大功。   顾渊这段日子一直跟在楚翊的身边,直到七天之后,他才有空回府,阖府沸腾,只恨不得在大门口放爆竹庆贺一番。   顾云真看到顾渊的第一句话就是:   “大哥,你……长高了!”   顾云真上下打量着顾渊,明明也才十几天不见顾渊,眼前的青年却令她心生一种奇特的陌生感,陌生而又熟悉。   今日顾渊穿了一件湖蓝色柳叶暗纹直裰,腰间系着玄色的丝绦,身形颀长劲瘦,冷峻的面目少了少年的锐利,多了青年的坚韧。   比起去年,顾渊确实是长高了,但实际上,顾云真刚刚真正想说得是,顾渊长得更像顾策了,无论是容貌,还是气质。   真好啊!顾云真眼角微酸,心生缕缕恍惚之感,似乎又看到了死去的大伯父。   “大哥确实长高了!”顾燕飞一本正经地直点头,眸子亮晶晶的。   比起上辈子不良于行的顾渊,现在的顾渊太好了!   顾燕飞笑意盈盈地转头问顾云真:“大姐,大哥的夏衫尺寸是不是得重新量量?”   “说的是。”顾云真点点头,连忙吩咐大丫鬟去找针线房的人过来给顾渊量尺寸。   “……”顾渊其实觉得袍子长半寸、短半寸都能穿,但相当识趣地闭上了嘴。   从前娘亲管家中内务时,爹爹也从来不插嘴的。   顾渊想到了什么,面色一正,关切地问顾云真道:“真姐儿,我听说三叔母前几日感染了风寒,她身子可好些了没?”   “没事没事。”顾云真忙道,“我娘就是前几晚睡得不安稳,这才略感风寒,燕飞给她开了些汤药,这两天夜里我又给她点了安神香,她已经没大碍了。”   对于严氏与顾云真来说,逼宫那天的事也就是那四十五下丧钟声响起的时候,让她们忐忑了一阵。   之后,顾渊就派人把顾府团团地护卫了起来,让她们安心待在府里。   等下午康王在皇陵逼宫的事传来时,一切已经尘埃落定,京城也在顾渊的掌控中了。   对于顾云真而言,那天发生的事其实没什么紧迫感,也没什么真实感,就像一场暴雨突然来袭,又突然结束。。   三太太严氏是个心思重的,事后连着几晚被噩梦惊醒,这才不慎感染了风寒。   比起她们,真正面临危险的人是顾渊与顾燕飞。   顾云真抿了抿唇,忍不住好奇地问道:“大哥,外面都在说,那天你和大皇子是用了缩地成寸的法术从豫州赶回京城的,是不是真的?”   “……”顾渊愕然地挑眉。   顾燕飞“扑哧”笑了出来,笑声清脆。   她这一笑,顾云真也知道答案了,赧然地端起了茶盅,借着喝茶掩饰她的尴尬。   顾渊好笑地勾唇,反正这件事已经尘埃落定,也没什么不可以跟顾云真说的。   他理了理思绪,言辞简洁地道:“我和大皇子没去豫州,出京两百里后,我们就乔装打扮回来了……”   顾渊把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大致说了一通。   九年前的扬州一战后,康王用了九年把虎贲军拆开一点点地藏入了三大营与上十二卫,除了他自己,没人知道虎贲军在哪里。   虎贲军是康王的底牌。   直到这次逼宫,康王才把这支虎贲军又从各处调了出来,化零为整。   顾渊与楚翊悄悄潜回京后,就一直在注意康王的动静,四月十五日,两人兵分两路,楚翊暗中跟着皇帝去了皇陵,顾渊则留守在京城。   康王的目标是皇帝,虎贲军的大部队都跟在他身边,他认为京城这边不足为惧,因此只留了一千虎贲军给袁太后差遣。   七天前,当大丧音响彻京城时,顾渊就知道袁太后开始行动了,立刻就调动金吾卫和两千上阳军一举拿下了京中的那一千虎贲军,并火速控制住了四道城门。   而袁太后困在深宫,顾渊切断了她的耳目,她根本就不知道外面的事,直到楚翊押着一干人犯从皇陵回京,袁太后才知道她与康王事败。   “太后受了刺激,重病不起,太医说,怕是要不好了。”顾渊最后道,说起太后重病时,表情冷漠。   顾云真静静地听着,时而惊,时而松口气,表情变化相当精彩。   少顷,顾云真定了定神,讷讷地又问了一句:“大哥,那两国联姻的事……”   顾渊没回答,略略地挑了下剑眉,转头看坐在他右手边的顾燕飞。   顾燕飞屈指一算,淡淡道:“越国圣人快驾崩了吧。”   顾渊但笑不语,也端起了茶盅。   虽然楚翊没明言过,但是顾渊约莫可以猜到“窦子襄”有问题,否则他又怎么会帮他们遮掩行踪。“窦子襄”的出现怕是与越国那位权倾天下的天圜司尊主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顾云真没注意兄妹俩的眉眼官司,垂眸看着茶盅中沉沉浮浮的茶叶,自言自语道:“越国圣人驾崩,那么,两国联姻的事应该也只能作罢了吧。”   顾云真嘴里说的是两国联姻,心里想的却是李云嫆。   对于李云嫆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妹妹,顾云真的心情非常复杂。   之前,当康王同意娶越国帝姬的消息传来时,顾云真多少同情过李云嫆,她知道李云嫆对康王用情很深,李云嫆曾说过,康王答应了她,会与她一生一世一双人。   可后来,顾云真又知道了康王与李云嫆在皇陵逼宫的事,又觉得自己可笑。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李云嫆从来不需要自己来可怜。   顾云真眼睫轻颤,默默地喝着茶,努力地把李云嫆抛诸脑后。   李云嫆姓李,她们已经不相干了!   一旁给他们伺候茶水的卷碧也听得专注,两眼发亮,心里感慨顾渊说的这些简直比戏本子还精彩。   她见茶水快没了,赶紧了给三位主子重新上了茶。   顾云真嗅了嗅茶香,把才刚端起的茶盅又放下了,低声问道:“凤阳大长公主呢?”   这一次,顾云真问的是顾燕飞。   顾燕飞轻轻地叹了口气,目光幽幽,道:“凤阳大长公主身上中了噬魂术,已有二十一年了。”   “噬魂术如水滴石穿般一点点地侵蚀她的魂魄,现在她的魂魄早已千疮百孔,就像是被白蚁蛀空的树干。”   “若是再早个十年,我可能还有办法,但是现在……”   顾燕飞说了一半,没有再往下说。   她也没跟顾云真提凤阳会魂飞魄散、入不了轮回的事,不想平添顾云真的烦扰。   如果是在曜灵界,她也许可以想想办法,但这个小世界是个绝灵之地,她能做的也仅仅是用各种玉石中的灵气勉强为凤阳续几天命。   “……”顾云真张了张嘴,喉头发紧,没有再追问。   屋子里静了下来,气氛陡然变了,兄妹三人脸色皆是凝重,连卷碧的眼睛都有些发红。   “喵呜!”   直到屋外传来的猫叫声打破沉寂,晴光没心没肺地撒腿在外面的庭院里跑着,一会儿扑蝶,一会儿挠树,只弄得庭院里落了一地残花,满地狼藉。   顾云真盯着晴光看了好一会儿,突然低呼了一声:   “啊!”   顾云真霍地从椅子站了起来。   她太过激动,不小心撞到了后方的椅子,发出咯噔的声响,引得屋子里的其他几人都朝她看了过来。   “燕飞,”顾云真连忙抓住了顾燕飞的手,心急地催促道,“你别坐着了,赶紧去梳妆,吉时都要到了。”   顾云真一边说,一边朝不远处的壶漏看了一眼。   距离吉时还有不到半个时辰了,还来得及。   对了!   顾云真又想到了什么,又转而对顾渊道:“大哥,你也去换一身衣裳,打扮得正式点,今天可是燕飞的大日子!”   顾云真略带几分嫌弃地打量着顾渊,觉得顾渊穿得未免也太素了,不仅袍子半新不旧,身上连块玉珏也没配。   再去看周身没有一点首饰的顾燕飞,顾云真不由心生感慨:这对兄妹还真的是亲兄妹!   顾云真赶紧拉着顾燕飞往内室方向走,嘴里嘀嘀咕咕地说着:“燕飞,你的衣裳得换,发式也得换一个,还有首饰……”   顾云真在脑子里计算着时间,越算越认为时间有点赶。   “……”顾燕飞其实觉得她和顾渊现在这样没什么不好的,可是看着顾云真风风火火的样子,没敢说。   她卖乖地直笑。   大姐当家,当然大姐说了算!   在一旁急得团团转的庞嬷嬷早就想提醒了他们,听他们在说逼宫、说凤阳大长公主,又不敢插嘴,只能先去给顾燕飞准备了衣裳首饰。   庞嬷嬷笑眯眯地迎了上来,乐呵呵地说道:“大姑娘,奴婢给二姑娘挑了好几身衣裳,您来掌掌眼,挑一身。”   经过几个月的相处,庞嬷嬷也了解自家二姑娘了,府里有什么大事,就听二姑娘的;至于这些个琐事,就听大姑娘的。   “奴婢还挑了几套头面,其中一套点翠头面是上个月在甄氏银庄新打的,奴婢看着很合适二姑娘。”   她们一边说,一边簇拥着顾燕飞往里走。   顾燕飞就像一个布偶娃娃似的,任由她们摆弄。   丫鬟们围着顾燕飞忙忙碌碌,花了足足一炷香功夫,总算把顾燕飞给打扮得七七八八了。   顾燕飞新换上了一件青莲色百蝶穿花刻丝褙子,下头搭配一条水红色挑线长裙,鲜艳的青莲色衬得她姿容娇艳。   乌黑浓密的青丝挽了个优雅的弯月髻,戴着赤金点翠满池娇分心,上面镶嵌着流光溢彩的七彩宝石,映得她的眼眸如星辰般璀璨。   平日里妆容素淡的少女此刻明艳动人。   可顾云真还是觉得不满意,嘀咕道:“好像还差点什么。”   她反复打量着顾燕飞,激动地击掌道:“我知道了!”   顾云真又从匣子里挑了一对金丝串珍珠耳环,亲自给顾燕飞戴上了。   顾燕飞微微侧脸,那珍珠随着金丝在她耳垂下方摇曳着,透着一丝独属于少女的妩媚。   “加上这对耳环就好了!完美!”顾云真终于满意地笑了,似乎完成了一幅杰作。   卷碧和庞嬷嬷也纷纷附和,全都神采奕奕。   “来了!来了……”屋外传来了小丫鬟气喘吁吁的声音和急匆匆的步履声。   一个蓝衣小丫鬟掀帘进来了,面颊上红扑扑的,激动地禀道:“大姑娘,二姑娘,礼部和司礼监来提亲了!”   康王逼宫的事后,皇帝雷厉风行地用了三天的时间来稳定朝局,该下狱的下狱,该查抄的查抄,该嘉奖的嘉奖,又重新择了官员顶替萧奉元、王康尹等人的空缺。   三天前,皇帝便下旨给楚翊与顾燕飞赐了婚。   这一次,再没有臣子反对这桩婚事。哪怕康王没承认,那天在皇陵的众臣也有七八分把握了,九年前顾策降敌的事确有隐情,而且还与康王甚至是先帝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本来从皇帝赐婚到提亲至少要准备两三个月,但是钦天监算下来,今天是上半年最好的一个日子。   再加上……   “三太太和大少爷也知道了,已经往仪门那边去了。”蓝衣小丫鬟急忙补充了一句。   顾云真挥退了来禀话的丫鬟,又调整了下顾燕飞鬓发间的绢花,弯唇笑了,“燕飞,我们也快走吧。”   顾燕飞“嗯”了一声,从善如流地从梳妆台上起了身,在众人的簇拥下,往屋外走。   外面的庭院里张灯结彩,花团锦簇。   一路上的丫鬟婆子们也全都喜气洋洋,神采飞扬,今天可是府里的大好日子。   顾燕飞不紧不慢地从玉衡苑往外仪门方向走着,熟门熟路地穿过一道道门,走过一条条长廊、小径……   远远地,她就看到一辆熟悉的朱轮车停在了外仪门处。   满头华发的凤阳从朱轮车里下来了,身穿着公主大妆,气度雍容高贵。   明亮的阳光给凤阳的周身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今日来代皇帝为大皇子提亲的是凤阳。   朱轮车旁的凤阳也看到了朝她走来的顾燕飞,朗然一笑。   顾燕飞抿着唇,盈盈地望着凤阳笑。   再加上——   凤阳说,她想要亲自为楚翊与顾燕飞的婚事做见证。   她的时日无多了,肯定等不到他们的大婚了。   无论是皇帝、楚翊,还是顾燕飞,都想让凤阳如愿。   “殿下!”顾燕飞加快脚步朝凤阳走了过去,眸光璀璨。   天是清透的湛蓝,阳光亮得刺眼。   (正文完) 第357章 番外1   十月金秋,树叶枯黄,遍地残叶。   这一日的天气略带几分阴沉。   官道边一家小小的茶铺里,今日座无虚席,人头攒动。   一个路过的中年行商有些口渴,就停下了马车,打算去茶铺里歇个脚,喝点茶水解渴。   “客官,”皮肤黝黑的茶铺老板点头哈腰地迎了上来,“里头只有一个座位了,您介意与别人拼桌吗?”   “不妨事。”中年行商豪爽地说道,一边跟着老板往里走,一边环视着茶铺内形形色色的茶客,“老板,你这茶铺生意不错啊。”   “哪里哪里,也就是今天生意好些。”老板领着中年行商走到角落里的某张桌子前。   桌子边坐着一男两女,皆是相貌出众,俊俏得像是那画中的人儿。   行商登时觉得眼前一亮。   眼前这三个茶客打扮得很朴素,身穿素色的布衣,周身也没什么华丽的首饰,只佩戴了一两件银饰。   饶是如此,也遮掩不住这三人通身的贵气,他们只是那么静静地坐在那里,就让中年行商脑海中冒出了四个字:人中龙凤。   他忽然想起从前听人说过这京中卧虎藏龙,没准不小心撞上一个人就是哪个侯府伯府的贵人。   这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毕竟又有哪个贵人会出现在这种官道边的茶棚里。   中年行商在唯一的空座位坐下了,老板笑容满面地给他奉上了一杯香喷喷、热腾腾的大麦茶。   中年行商吹了吹茶水,顺口问了一句:“老板,敢问这里距离京城还有多远?我瞧着这天像是快下雨了。”   他紧蹙着眉头,看着外头阴沉的天色。   他有马车,是不怕雨淋,但是下雨天,路上泥泞,赶路难免不便。   “不远了,就五里路了。”老板笑道。   中年行商不由一愣。   他看这里歇脚的茶客多,所以之前完全没想到这里距离京城竟然这么近了,心想:这京城的人果然讲究!   “今天不会下雨。”一个婉约柔和的女音忽然响起,语调温温柔柔,在这略显嘈杂的茶铺里犹如一缕春风拂过。   中年行商寻声望去,说话的是坐在他左手边的白衣少女。   那鹅蛋脸的少女相貌温婉,对着他浅浅一笑,又强调了一遍:“今明都不会下雨。”   “二妹妹,对不对?”   最后这句话她问的是她右手边的另一个白衣少女,少女的眼睛又黑又大,相貌清丽,一言不发地点了点头,似有几分心神不宁。   中年行商也没放心上,只当小姑娘家家是随口一言,下一刻,旁边的老板唏嘘地叹道:“不会下雨就好,免得淋湿了……棺椁。”   棺椁?!中年行商眼皮子一跳,心里咯噔一下,陡然间就觉得这间茶铺里变得阴森森的。   他下意识地竖起了耳朵,就听茶铺里的茶客们三三两两地说着话,不时有“灵柩”、“纸钱”、“香烛”等等的词语飘来。   一阵秋风夹着零星几片金黄色的落叶吹进了茶铺里,刮在中年行商的身上。   他只觉得脖颈后的冷汗直冒,寒意沁入骨髓。   他……他……他不会是撞鬼了吧?!   中年行商再一次朝茶铺外望去,天空似乎又阴沉了几分,厚厚的云层堆砌在空中,沉重得仿佛会坠下来似的。   官道两边,越来越多的人聚集在那里,男女老少皆而有之,形貌各异,却都翘首望着同一个方向。   这一幕看在中年行商的眼里,越发诡异了。   他的脖子像是生锈似的,慢慢地又一次朝茶铺里面转了过去,僵硬地扫视着里面的一众茶客。   目光对上了坐在他对面的那个“二妹妹”。   少女看着比鹅蛋脸少女小了一两岁,漆黑的眼眸宛如一汪深潭,深不见底,黑得令人不敢逼视。   这双眼眸似乎不属于这个污浊的尘世。   中年行商心头一寒,眼睛甚至不敢眨一下,对方瞧了他一眼,就移开了目光,与身边那名俊美绝伦的白衣公子说着话。   “……”中年行商简直快跪下去了。   明明他生平也没做什么亏心事啊,怎么就撞鬼了呢!!   正当他纠结着是该下跪求饶,还是当作什么也不知道,看看是不是能蒙混过去时,就听茶铺外传来了一声激动的喊叫声:“来了,来了!”   路边的男男女女纷纷翘首以待,无数道喊声此起彼伏地响起,高低不一。   在这阴沉的天气中,整条官道都透出了一种莫名的凝重。   中年行商呆若木鸡,浑身仿佛冻僵似的动弹不得,只见周围的那些茶客争先恐后地走出了茶铺,七嘴八舌地说着:   “是顾侯爷的灵柩到了吧。”   “肯定是。”   “顾侯爷功在大景,如今总算可以魂归故里了。”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啊……”   “……”   “顾侯爷?”中年行商忍不住嘀咕了一句,意识到似乎有哪里不太对。   旁边正在收拾桌子的老板接口道:“客官还不知道吧,今天是顾大公子扶灵回京的日子。”   “当年顾侯爷蒙冤,尸骨不全,上个月顾大公子南下扬州找回了顾侯爷剩余的尸骨,打算重新收敛尸骨,再葬入顾氏祖坟。”   “外头的这些百姓都是来迎顾侯爷回京的!”   老板的语气中带着唏嘘,更难掩敬佩之意。   中年行商慢慢地眨了眨眼,终于彻底反应了过来,脱口道:“你说的难道是先定远侯顾策?”   老板也望着茶铺外面,幽幽道:“大景还有哪个顾侯爷!”   曾经,别人说起定远侯顾侯爷,第一个想到的是随太祖皇帝建立大景朝的第一代定远侯顾尧,而现在则是顾策。   以顾策对大景的功绩,足以超越其祖,却蒙冤九年。   中年行商连忙站了起来,激动地说道:“我也出去迎一迎顾侯爷。”   他快步冲出茶铺,来到了官道边,挤在人群中朝南方望去。   官道的尽头,白影晃动,一道道白幡齐涌,宛如雪浪翻滚而来,渐行渐近。   “顾侯爷,魂兮归来!”   人群中,有个青年扯着嗓子、拖着长音高喊道,紧接着,其他人也喊了起来:“顾侯爷,魂兮归来!”   百姓们的喊声渐渐地重叠在一起,整齐划一,那洪亮悲恸的声音仿佛连天地都为之一震!   自四月的那场逼宫之后,先定远侯顾策的冤案就随着康王逼宫的事传遍了整个大景。   康王谋反被擒后,三司会审,判其斩立决,之后皇帝便下诏将当年顾策降敌的真相告之于众,百姓才知原来九年前顾策以少胜多,在距离台陵城十五里的上岭设伏,大败南越军,杀敌近两万。   当年顾策本可将南越大军打出大景的疆土,凯旋而归,可是康王为一己之私打开了台陵城城门,不仅使得满城百姓死于越军手中,还令顾策腹背受敌,壮烈牺牲。   事后,越国圣人为了安定民心,激励将士,隐瞒了越军在上岭的败绩,只对外宣称顾策开城门降敌,而先帝为了维护康王也就顺势而为。   真相传遍大景后,举国震惊。   顾策这一生只有短暂的三十几载,却战功显赫,惊才绝艳,足以名载史册。无论是十五年前,还是九年前,他都为大景守住了扬州这道国门,在没有后援的情况下,以少胜多,大败越人。   要不是先帝一己之私,九年前,扬州不会败,大皇子也不至于被送去越国为质八年。   顾策为大景牺牲了性命,却背负了足足九年的冤屈,被世人所唾骂,实在是令人痛惜。   也正因为此,百姓们的心情十分复杂,对顾策既崇敬,又愧疚,更多的是惋惜:要是顾策还活着,大景就多一员足以震慑四方的神将。   “顾侯爷,魂兮归来!”   那声声喊叫中,一个身着霜白色衣袍、腰系麻绳的俊逸青年扛着一个白幡策马而来,距离尚远,众人看不清青年的眉目,只感觉到他周身散发着一种冷厉而悲怆的气息。   他的身后是十几个同样身着白衣的男子护着一辆披白布的马车,马车上赫然放着一具棺椁。   任何人都能猜出来这棺椁必定是顾策的棺椁。   护送灵柩的车队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两边欢迎顾策回京的队伍全都自发地跟到了车队的后方,这支队伍不断壮大中,白幡如云翻涌,纸钱似雨点般挥洒不断,整条官道上一片悲壮的白色……   突然,扛着白幡的顾渊勒住了缰绳,马儿停在了茶铺前。   紧跟着,顾渊身后运着棺椁的马车也停了下来;再之后,马车后方的扶灵队伍也一个接着一个地驻足……时间似乎静止。   两边夹道的百姓都是一头雾水,面面相觑。   众人全都噤了声,没过多久,这原来喧闹的官道变得寂静无声。   身着白衣的两女一男不紧不慢地从官道边的人群中走出,直走到了扶灵队伍的最前方,拦住了顾渊一行人的去路。   路边的那些百姓皱了皱眉头,有人不快地喊了声:“喂……”   下一瞬,站在最前方那名大眼睛的白衣少女对着棺椁屈膝福了下去,两眼发红地说道:“女儿来迎爹爹回家了。”   顾燕飞右手边的顾云真也屈膝行了个福礼,另一边的楚翊则躬身作了一个长揖。   “侄女恭迎大伯父回家!”   “楚翊代父迎定远侯回京!”   马背上的顾渊也是两眼发红,面上难掩憔悴之色,他怔怔地看着顾燕飞,用沙哑的声音哽咽道:“妹妹,爹爹回来了!”   几个人的声音不算特别响亮,但在这种安静的环境中,周围好些百姓都听得清清楚楚。   那中年行商当然认得顾燕飞三人是刚刚与他拼桌的茶客,再一次目瞪口呆,一时哑然无声。   茶铺的老板震惊地失声喊道:“顾二姑娘!”   京城中无人不知顾二姑娘的本事,自打顾策平反后,众人更是感慨虎父无犬女!   看着顾渊与顾燕飞这对兄妹,有人唏嘘地叹道:“哎,真是可怜,顾侯爷战死的时候,顾大公子与顾二姑娘也才没几岁,小小年纪痛失双亲……”   “是啊是啊,龙生龙,凤生凤,顾侯爷幸好有这一双儿女为他洗清冤屈,他也该瞑目了。”   “……”   在众人的议论声中,扶灵的队伍继续上路。   庞大的扶灵队伍继续沿着官道往北而行,在一炷香后终于穿过南城门。   城门后,夹道欢迎的百姓更为壮观了,大都是来吊唁顾策的,那些百姓纷纷自发地抛着纸钱,烧起元宝,还有人往棺椁抛撒着一把把白色的菊花……   沿途都是哀痛的百姓,可无需禁军清道,那些人就有序地站在道路的两边,扶灵的队伍一路畅通无阻。   顾渊、顾燕飞一行人没直接带着灵柩回顾府,而是先去了承天门。   那些相送的百姓被守卫宫门的禁军拦在了承天门外,唯有扶灵的队伍穿过承天门,一直到了午门广场。   皇帝出现在午门的城楼上,下方是文武百官站成两个队列。   顾渊、顾燕飞等先给皇帝行了礼,皇帝表达了一番对顾策之死的悲痛,接着就把话题转到了正事上:   “先定远侯顾策誓死守卫扬州,战功显赫,功在社稷,每每念其为国捐躯,朕心甚哀,着追封顾策为信国公,配享太庙。”   “爵位由其子顾渊袭。”   皇帝的最后一个字落下后,众臣不由哗然。   不仅是因为皇帝封了顾策为四大国公外的第五个国公,更因为“配享太庙”的荣誉。   配享太庙是异姓臣子死后最至高的一种荣耀,想要获得这份荣耀,就必须对国家社稷立有大功,就是现任的四大国公也未必有这个资格。   “臣代先父谢皇上恩德。皇上万岁万万岁!”   顾渊恭敬地对着城楼上的皇帝躬身作揖,顾燕飞、顾云真与他站在一起,也齐齐地行了礼,一起谢恩。   皇帝又交代了一番,让顾渊、顾燕飞兄妹好好安葬顾策,就在众臣的恭送中离开了。   皇帝离开后,周围的气氛一松。   文武百官有的直接离开,也有的上前与顾渊寒暄了一番,让他节哀顺变,又问了停灵、吊唁的事宜,这才离开。   很快,午门广场就空旷了不少,强劲的秋风吹得白幡猎猎作响。   此时,顾渊的情绪已经平稳了不少,转头对着顾燕飞微微一笑,“燕飞,爹爹和娘亲终于可以合葬了。”   娘亲一人在顾氏祖坟里已经等了爹爹许久许久了,他们终于可以团圆了,可以在地下相守在一起了。   “嗯。”顾燕飞点了点头,目光深深地看着两月不见的兄长。   顾云真拉了拉顾燕飞的袖子,低声道:“燕飞,大哥,看。”   她以眼神示意顾燕飞与顾渊往后方看了过去。   只见承天门的方向,以族长为首的顾氏族人就站在承天门外,一脸讨好地看着他们。   顾渊面无表情,连眼角眉梢也没动一下。   从前,他们说顾策叛国,是顾氏的耻辱,不允许顾策入祖坟。   而现在,他们却是得求着。   顾策现在是顾氏最大的荣耀。   “大哥,我们走吧。”顾燕飞道,声音淡淡。   顾渊点点头,眼眸明亮锐利,兄妹俩谁也没有理会顾氏族人。   顾策的一生意气峥嵘,战功彪炳,光风霁月。   而现在,他会延续父亲的荣耀!!   (番外01完) 第358章 番外02   明德七年,夏。   六月初二,刚满五十七岁的皇帝楚祈在万寿节那天正式下旨,义正言辞地表示要效仿尧舜,禅位太子楚翊。   现任首辅穆晟代表群臣恭请皇帝收回成命,又冠冕堂皇地说了一通称颂皇帝励精图治的话语,认为以皇帝的年龄完全可以等耄耋之年再考虑禅让的事。   但皇帝坚定地予以回应:朕志先定,难以勉顺群情。   群臣全都下跪,齐呼万岁。   三天之后,礼部就与钦天监一起拟了三个禅位大典的日期供皇帝与太子选择。   最后,禅位大典择中定在了金秋十月。   消息传出,举国欢庆。   不仅是大景,连四方的其他国家也都得知了这个喜讯,各国纷纷派使臣来京城参加十月初一的禅位大典。   九月中旬起,各国的使臣陆续抵达了京城,群情振奋的京城百姓自发地跑去城门口欢迎这些使臣,京城已经好些年没这么热闹了。   这一日的城门口又聚集了不少百姓,人头攒动,熙熙攘攘,到处都是嘈杂喧哗的人声:   “兄弟,今天怎么这么多人?”   “你不知道吗?今天南越有使臣来了!”   “南越使臣有什么稀罕的?!南越使臣从前又不是没来过京城!”   “这回不一样!我听说,这次来的可是南越的那位摄政王!”   “那位摄政王兼天圜司尊主夏侯卿吗?”   “听说今天连太子殿下也会亲自来迎越国的摄政王呢。”   “……”   一提起南越的摄政王,城门附近的人群一下子沸腾了起来。   南越的这位摄政王夏侯卿可是一位传奇人物。   当年南越前头那位圣人百里弘在位时,夏侯卿手掌天圜司,已是权倾越国朝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五年前,百里弘重病之时,令夏侯卿监国,太子百里兆等于被夏侯卿架空,而百里弘自此一病不起,没一年就驾崩了。   那之后,夏侯卿拟诏以太子不孝不贤为由,废了太子百里兆,改立了当时才三个月大的越国十六皇子百里兀继位,从此夏侯卿成了越国的摄政王,挟天子以令诸侯,彻底掌了越国的权柄。   夏侯卿的威名也传到了大景,不少戏文里都有夏侯卿的影子。   “来了,来了,南越的使臣队来了!”   激动的喊声从南城门外如海浪般一波接着一波地传来。   街上的百姓皆是眸放异彩,一个个好奇地伸长脖子往城门的方向望着。   没一会儿,城门外就传来了隆隆的马蹄声,越来越响亮。   人未到,花先到。   习习秋风中,一片片大红花瓣被风吹了过来,如天女散花般落下,仿佛下了一片纷纷扬扬的花瓣雨。   路边看热闹的百姓口中发出一阵阵惊叹声,此起彼伏。   城外,数百匹骏马朝这边不快不慢地奔驰而来,为首的是一个相貌绝美、不似真人的红衣青年。   青年一袭红衣如火,半束半披的发髻上插着一支红玉簪,形容昳丽,周身萦绕着一种危险妖异的气息。   那不知道什么料子的大红衣衫在阳光下流光四溢,风一吹,衣衫轻轻舞动,流泻出水纹般的涟漪。   青年的身后跟着一众着玄衣轻甲、骑着黑马的亲卫,好几个玄衣亲卫的手中都捧着一个花篮,一把把地往空中撒着大红花瓣,在街道上铺上了一地花瓣地毯。   空气中弥漫着起一股馥郁的花香,一个个金色的马铃发出清脆悦耳的铃声。   队伍的最后方是好几辆华丽的金漆雕花马车,在阳光的照耀下,马车闪着金灿灿的光芒,奢华异常。   百姓们全都惊艳地看着一袭红衣的夏侯卿,不敢相信这个漂亮的青年竟然就是传闻中那个凶狠手辣的南越摄政王。   很快,街道上又迎来了另一波高潮。   “是太子殿下来了!”   “太子殿下真的来迎那位夏侯使臣了。”   百姓们亢奋激动地往皇宫的方向望去,就见一个穿杏黄色蟒袍的俊美青年率领数十名銮仪卫将士朝南城门方向策马而来。   百姓们热烈地齐声高呼了起来:“太子殿下千岁,千千岁!”   无数道声音汇集在一起,响彻天际。   楚翊的马停在了距离夏侯卿四五丈远的地方,与夏侯卿遥遥地相视一笑,两人对着彼此拱了拱手,接着就一起往皇宫方向并肩驰去。   两个青年气质迥然不同,楚翊优雅矜贵,如皎洁的明月,似醉人的春风;夏侯卿如那曼珠沙华般妖艳,肆意张扬。   两人并肩而行,胯下的马匹不疾不徐地奔驰着,悠然自若。   夹道欢迎的众人全都用目光追随着楚翊与夏侯卿,看着他们渐行渐远。   人群中,有人讷讷地说道:“我怎么觉得太子殿下与南越这位摄政王好像认识?”   “这不是很正常吗?”旁边的另一个人扯着嗓门道,“我们的太子殿下曾经在越国待了八年,认识这什么夏侯卿不是理所当然吗?”   “那景、越两国应该不会再打仗了吧?”   “……”   在种种揣测声中,楚翊与夏侯卿策马走远了,两人的身影消失在了宫门处。   楚翊与夏侯卿穿过大景门、承天门、午门,在太和门下了马,改为步行。   这不是夏侯卿第一次来京城,却是他第一次来到大景的皇宫。   旭日洒下了温暖的阳光,四周的宫殿红墙黄瓦,雕栏画栋,飞檐翘角,屋顶上方的金色琉璃瓦闪闪发光,华丽恢弘,自有一股皇家的庄严与威仪。   夏侯卿闲庭信步地往前走着,妖异的凤眸幽邃诡魅。   大景的皇宫是前朝留下的。   五十七年前,太祖皇帝楚景建立大景朝后,定下京城为国都,没有另建皇宫,而是直接用了前朝的紫禁城。   他的父亲、祖父做梦都想回到这座紫禁城。   他们都觉得,这里是该属于他们魏氏的。   “呵——”   夏侯卿妖异的红唇勾出一个诡谲的笑容,轻一振袖,从宽大的袖口中掏出了一件东西,毫不留恋地往身旁的楚翊抛去……   “接着!”   那件拳头大小的玉质印玺在半空中划出了一道曲线。   楚翊笑容自若地抬手接过了那个玉玺,连眼角眉梢都没动一下。   后方几步外,夏侯卿的亲随景山看着这一幕,眼角微微抽了抽,这可是越国天子的玉玺。   夏侯卿似笑非笑地说道:“你要的东西。”   他一边说,一边继续往前走着,幽深的目光望着正前方的金銮殿,脸上那种妖异的笑容又深了三分,“楚翊,你遵守了约定,我也履行了我的承诺。”   “但是……能不能拿到手,还要看你自己了。”   “你有何打算?”   夏侯卿漫不经心地抬手掸去了一片飘在肩头的花瓣,整了整绣着暗纹的袖口。   他刚刚那番话的言下之意似在说,他是不会帮楚翊的。   楚翊随意地把玩着那个螭虎纽玉玺,这随性的动作由他做来,优雅自如。   光靠这么个玉玺,当然不可能说楚翊已经拿下大越了,这玩意只是一个象征而已,代表的是夏侯卿的态度。   楚翊勾唇一笑,只淡淡地吐出几个字:“一力降十会。“   五个字霸气无比。   夏侯卿先是一愣,接着哈哈大笑起来,笑容妖娆,疯狂而肆意,那大红衣摆在风中翻飞,宛如烈火熊熊燃烧着。   “啪!啪!”   他愉快地轻轻抚掌,止不住般笑了许久,笑容中透着一种幸灾乐祸的感觉。   “也不知道从前在越国,那些认为公子翊心思纯净,放回国去可以让大景内乱,让大景皇室两败俱伤,到时候越国可以顺势拿下大景的人,是不是眼瞎……”夏侯卿似在夸楚翊,又似在损楚翊。   “好说好说。”楚翊含笑道,笑如春风拂面,只把这些当做夏侯卿对他的夸奖。   说话间,两人来到了养心殿外。   真是没意思。夏侯卿撇了撇嘴,心道:这个公子翊心眼真多。   两人来到养心殿的西配殿坐下,立刻就有内侍为两人上了酒水。   但夏侯卿只是嫌弃地扫了酒壶一眼。   景山自然了解自家主子,飞快地从食盒里取出了自家的酒水,以夜光杯盛上大半杯葡萄酒,双手奉给夏侯卿。   夏侯卿晃了晃夜光杯,酒香四溢,扬唇一笑,意味深长地问道:“‘东西’我给你了,你打算何时用?”   楚翊明白对方是在问自己打算何时接手越国,含笑道:“那就要看夏侯尊主什么时候回越国了。”   “一起?”夏侯卿轻一挑眉,仿佛随口一问,又仿佛带着几分挑衅。   楚翊一派泰然地微微颔首。   夏侯卿又笑了,幽沉的眸子泛起一丝细微的涟漪,故意道:“刚登基就离开,你就不怕有人趁你不在……”   夏侯卿不可能在大景久留,他计划在十月初一的禅位大典后,就离开京城返回越国。   “那你呢?”楚翊淡淡反问。   他的意思是,夏侯卿也是扔下越国,来了大景,难道夏侯卿就不怕他离开越国后,越国朝堂有什么异动吗?   两人的目光静静相对。   风一吹,两人不约而同地发出一声轻笑。   他们都明白彼此的意思,若是他们走开几天,这朝堂就能天翻地覆的话,那说明他们没本事。   楚翊用了整整五年才把大景完全控在了他的手中,现在的他有足够的自信就算他离开一时,朝堂也不会乱。   “喝一杯?”楚翊慢条斯理地执起桌上的酒壶,亲自给夏侯卿斟了一杯梨花白,酒香清冽。   夏侯卿微微蹙眉,脸上露出嫌弃的表情,垂眸盯着那杯梨花白看了好一会儿。   终于,他还是放下手里的那半杯葡萄酒,将那杯梨花白拿了起来。   他嗅了嗅酒香,对着楚翊举杯做敬酒状,然后仰首将酒水一饮而尽。   楚翊不急不慢地饮尽了杯中的酒水,随即又重新给自己斟了酒。   “哗哗”的斟酒声中,外面响起了内侍的行礼声:“太子妃。”   “喵呜!”   同时响起的还有一声软绵绵的猫叫声。   夏侯卿才刚重新拿起了那杯葡萄酒,手不由一抖。   些许葡萄酒从杯口溢出,手背上溅了几滴红色的酒液。   白皙的肌肤与红艳的酒液对比鲜明。   夏侯卿蹙了蹙眉,摸出一方素白的帕子,慢慢地擦拭起手背与手指,将每一根手指都擦得干干净净,接着,他将那沾了酒液的帕子随手往旁边一丢。   门帘被人从外面打起,顾燕飞悠闲地抱着一只长毛三花猫信步走了进来。   顾燕飞已是双十年华,身形修长婀娜,比起五年前又高了两寸。   她今日穿了一件丁香色绣遍地缠枝芙蓉花的薄绸褙子,里面衬着霜白色小竖领中衣,下头一条青莲色挑线长裙。   她蓬松的发髻间插了一支金凤镶南珠步摇,走动时,那金凤吐出的一串流苏轻轻摇曳。   她怀里的三花猫已经不再是奶猫了,体型变大了一倍,浑身的皮毛一如往昔般油光发亮,柔软顺滑。   “夏侯尊主,好久不见。”顾燕飞微微一笑,眉眼弯如新月,笑容惬意。   他们也有五年未见了。   可在夏侯卿看,他每次遇上顾燕飞似乎都没什么好事。   “好久不见。”夏侯卿懒懒地扫了顾燕飞一眼,觉得这个女人就是嫁为人妇也还是不见温婉与贤淑。   “喵喵,喵喵喵~~”   你怎么这么多年不来找猫玩!   晴光还认识夏侯卿,也记得这个人类和他的下属把它伺候得很好,欢快地朝夏侯卿的怀抱飞扑了过去。   猫一跃而起,那毛绒绒、软乎乎的身体在半空中拉伸开来,姿态漂亮极了。   可是夏侯卿一抬手,大袖飞起,右手一把抓住了猫的后脖颈,拎住了猫。   晴光的四只肉爪瞬间在半空中炸成了梅花形,弯钩般的尖爪伸出。   “滚!”夏侯卿嫌弃地将猫给丢了出去,那眼神似在说,脏死了。   猫在半空中调整了姿态,轻盈地落在了地上。   景山在一旁热切地看着猫,觉得猫实在是太漂亮了,跟从前……不,是比从前更漂亮了!   “喵!”晴光从来不会轻言放弃,再接再励地朝夏侯卿扑了过去,碧绿的猫眼亮晶晶的。   这个人类头发上那根夹着金丝的红色发带真好看!   晴光轻快地跳到了夏侯卿身边的茶几上,用毛绒绒的脑袋亲昵地往他的袖子上蹭啊蹭啊蹭,就在他的袖子上留下了一缕缕的猫毛,在大红衣衫上尤为醒目。   晴光愉快地眯起眼,嘴里发出“喵呜、喵呜”的声音,叫声软糯一如往日。   快陪猫玩!   “……”夏侯卿看着猫,面无表情,眼睫半垂,眼神渐渐地变得温柔了起来。   “喵喵喵~~”   “喵喵喵~~”   猫叫声在养心殿此起彼伏地响起,随着秋风飘远……   (番外02完) 第359章 番外03   是她!   书铺的大门口,一个二十出头的少妇身穿一袭雪青色绣紫藤花襦裙,乌黑的青丝只简单地挽了个蓬松的纂儿,发髻间插着一支精致的白玉兰银簪,银质的簪身,簪首是以羊脂白玉雕成的两朵白玉兰,栩栩如生。   那张清丽绝伦的面庞在阳光下似乎泛着光,如盛夏的红蔷薇,分外的明艳绚丽。   庾朝云从书铺的二楼,怔怔地看着街上的顾燕飞,心情复杂。   她,一点也没有变!   恍然间,庾朝云又想起了八年前在上林苑猎场第一次看到顾燕飞时的一幕幕。   那一天发生的事恍如昨日,又像是一场梦。   八年不见,顾燕飞还是那么漂亮……不,是比从前更漂亮了!   好像一朵娇花似的。   明眸善睐,瑰姿艳逸,那么艳丽夺目,尤其是那双比星子还要明亮生辉的眼睛仿佛要把人的魂灵给吸走似的。   周围经过的一些路人都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投诸在顾燕飞的身上,朝她多看了两眼。   庾朝云的脑海中浮现了一句话:美人在骨不在皮。   而自己呢?   庾朝云下意识地抬手去摸自己的面庞,触手的感觉粗糙极了。   明明她也只比顾燕飞大一两岁,可现在的她看着比实际年龄大了十几岁,她的皮肤蜡黄,形容憔悴,额头眼尾俱是皱纹,面颊不仅浮肿,还有很多黄褐色的斑点。   从庾家获罪后,她的命运就彻底变了,跌至谷底。   她与其他庾氏女眷捡回了一条命,被发配三千里,在西北边疆服劳役,直到三年前太上皇楚祈将皇位禅让给了今上楚翊,新皇登基,大赦天下,她与幸存的庾氏女眷才被赦免。   姑父英国公从西北把她接走,给她安排了一门亲事,“庾”这个姓氏,早已成了人人唾弃的对象,英国公给她安排的亲事自然好不到哪里去,不过是豫州一个普普通通的商户。   庾朝云也试着反抗过,可英国公说,如果她不嫁,就把她送进庵堂,青灯古佛地过此一生,她也只能嫁了,嫁一个比她大十几岁的粗鄙商户当继室。   她这次会来京城也是随她的丈夫来给英国公请个安,后天他们就会离开京城返回豫州。   她想在离京前给儿子买几本启蒙的书籍,却没想到竟然在这里偶遇了顾燕飞。   如今她与顾燕飞已经是云泥之别。   顾燕飞在云端,是堂堂一国之后,这大景朝最尊贵的女子,而她庾朝云只是地上任人践踏的泥。   庾朝云不由紧紧地攥紧了拳头,眼眸干涩到发疼。   下一瞬,就见顾燕飞身边的青篷马车里走下了一个六七岁的紫衣男童。   白皙的皮肤,轮廓清晰的鼻梁,形状优美的瑞凤眼,五官漂亮精致,小小的人儿举止投足间优雅自持,连下马车的姿势都像是尺子量出来的一样。   男童落地后,转身对着马车里面喊了声:“妹妹!”   一个穿着紫色袄裙的女童一手搭在男童的手上,踩着马凳慢慢悠悠地下了马车。   女童与男童一般高,长相几乎一模一样,也唯有发型与衣裳的款式不同,两个孩子手牵着手站在一起时,仿佛观音座下的两个童子,粉雕玉琢。   两个孩子的出现一下子吸引了更多路人的目光。   “韫哥儿!”   “蓁姐儿!”   韦娇娘像一阵风似的从书铺对面的酒楼冲了出来,两眼放光地盯着双胞胎,眼里根本就看不见顾燕飞了。   韦娇娘的心都要化了,这对龙凤胎简直是集楚翊与顾燕飞的优点长的,钟灵毓秀,完美无缺。   “姨姨。”   两个孩子像模像样地给韦娇娘行了礼,又乖巧地对着顾燕飞一笑,像是在说,娘,我们是不是做得很好?   顾燕飞满意地一笑,微微颔首。   她与两个孩子事先说好的,他们出宫玩时,就不论君臣,对着长辈该怎么行礼就怎么行礼。   “乖!”韦娇娘弯腰摸了摸楚韫的发顶,又摸了摸楚蓁的发顶,笑得合不拢嘴。   这时,书铺的伙计快步从里面走了出来,乐呵呵地招呼几人道:“两位夫人,小公子,小小姐,是要买书吗?里头请。”   “我们这铺子里的书可全了,三书四经、历史天文、地理水利、佛经道经、农学医书、曲谱杂书什么的,应有尽有。”   “……”   在伙计侃侃而谈的声音中,顾燕飞四人鱼贯进了书铺。   书铺的一楼,四五个书生正在挑书、看书,伙计怕书生们冲撞了女眷,忙道:“两位夫人可要上二楼,二楼人少。”   韦娇娘也觉得这个主意好,立刻附和道:“就去二楼吧。”   一行人走到楼梯前时,韦娇娘弯腰想去抱小楚蓁,热情地提议道:“蓁姐儿,姨姨抱你上去好不好?”   “姨姨,我自己走。”楚蓁乖巧地摇了摇头,抿了抿粉润似花瓣的小嘴,弯唇一笑。   玉雕似的小人眨巴着乌溜溜的眼睛,看得人心尖一颤。   楚韫忙不迭说道:“姨姨,我和妹妹会自己走。”   两个孩子微笑地看着人时,要多乖巧又多乖巧,要多可爱有多可爱。   韦娇娘感觉心头像是有个小人在尖叫,真恨不得左拥右抱地把两个孩子都抱住,心中叹道:这都是别人家的孩子啊!   她家大郎就是一个狗也嫌的熊孩子,每天飞天入地,精力旺盛极了,闹得她一个头两个大,只恨不得把他塞回自己的肚子去,再也不想生老二了。   “好好,你们自己走。”韦娇娘就让两个孩子自己扶着楼梯的扶手慢慢地上楼,又对着顾燕飞投了一个艳羡的眼神。   顾燕飞与韦娇娘跟在了龙凤胎的后面。   二楼很宽敞,除了一排排书架,还有几间小小的雅间,有人在雅间里看书,有人在抄书,有人喝茶歇脚。   龙凤胎乐呵呵地自己去淘书。   韦娇娘的目光时不时地往双胞胎身上瞟,眼神柔和极了,“燕飞,要不逛完书铺,我们再带他们去花鸟市场、马场玩玩吧?”   韦娇娘想的是,书铺有什么好玩的,枯燥又无聊。   “下回吧。”顾燕飞失笑,随手从书架里抽了一本《太上洞玄灵宝无量度人上品妙经》,翻了翻,“他们俩一进了书铺,哪里还肯出来,玩上一天也不成问题。”   “燕飞,你这两个孩子太乖了!”韦娇娘感慨道,“我家大郎就不行了,天天在族学里被先生打手心……我娘还说,大郎这一点像我!哼,我小时候哪有这么不听话。”   两人言笑晏晏地闲聊着,声音清晰地传到了躲在某个书架后的庾朝云耳中。   庾朝云的指甲深深地陷入了柔嫩的掌心,眼神晦暗不明。   刚刚顾燕飞他们上楼的时候,她下意识地就躲了起来,不想让顾燕飞与韦娇娘看到她。   她害怕从她们的脸上看到轻蔑、同情甚至嫌恶的表情。   她莫名地想起了那个被顾燕飞一脚踩烂的赤金嵌七宝蝴蝶项圈,如今的她就像是那个被踩烂的金项圈,就算曾经光鲜过,也不可能回到过去了。   庾朝云更为用力地掐着掌心,周身又冷又麻,一颗心像是浸泡在冰凉的泥潭中。   她再也不可能翻身了!   看着与楚翊有六七分相似的楚韫,再想起她三岁的幼子那副肥头大耳、愚钝不堪的样子,这个结论清晰而残忍地浮现在了庾朝云的心中。   龙生龙,凤生凤……蛇鼠的儿子也依然是蛇鼠。   一行热泪从她眼角倏然滑落,模糊了视野,庾朝云丰腴的身子颤抖不已,就听小姑娘软糯的声音自前方传来:“娘亲。”   她以手指抹去泪水,从书架后悄悄探出半边面庞,看到小小的楚蓁双手捧着一本旧书朝顾燕飞走了过去,笑靥如花。   楚韫如影随形地跟在双胞胎妹妹的身后,仿佛她最忠实的守护者。   “娘亲,我找到了一本很有趣的旧书。”小楚蓁把一本蓝色封皮的书册递给了顾燕飞,黑白分明的眼珠子亮晶晶的。   “娘亲快看,这书很有趣。”   六岁的小姑娘正处于一个什么都喜欢和娘亲分享的年纪,看到什么好看的,有趣的,讨厌的,全都要告诉她的娘亲。   这一幕看得韦娇娘是又羡又妒,她家的熊孩子现在动不动挂在嘴上的那句就是“娘不懂”。   韦娇娘忍不住想道:也许再给她家大郎添个妹妹也不错,那么她就有贴心小棉袄了。   韦娇娘笑呵呵地凑过去与小丫头搭话:“蓁姐儿,姨姨也可以看看吗?”   楚蓁露出赧然的笑容,点点头。   她小小的指头在打开的书页上点动着,兴致勃勃地说:“娘亲,姨姨,这书上写的酿酒的法子很有趣,说是可以酿出最纯最烈的酒,娘亲,我们可以回去试试吗?”   顾燕飞笑眯眯地点点头。   楚蓁不仅喜欢看书,尤其喜欢那些机巧之术,小小年纪已经把《天工开物》翻来覆去地读过很多遍,还亲手做过木牛流马、袖箭、连弩等等。   顾燕飞与楚翊一向纵容一双儿女,除了必要的功课外,其它方面都是由着他们想学什么就学什么。   太上皇楚祈就更不用说了,恨不得把天上的月亮摘下来给孙子孙女。   “娘亲,这书上还写着制糖的法子……”楚蓁乐滋滋地又翻了一页。   顾燕飞起初不太在意这本书,可当她看清书上的字迹时,心咯噔一下。   很眼熟的字迹。   她曾经看过很多遍的字迹。   顾燕飞的瞳孔微微翕动了一下,表情有些复杂地说道:“这本书是不是叫《庭芝日记》?”   楚蓁惊讶地眨了眨眼,脱口道:“娘亲,您怎么知道的?”   顾燕飞慢慢地将这本书册合上,那蓝色的书皮破旧不堪,上面果然写着《庭芝日记》这四个字,只是因为书册年代久远,书名略有破损。   这本书居然“又”出现了,还是以这种方式!   上辈子,她是在及笄后偶然淘到了这本《庭芝日记》,但不是在这家书铺。   当时的她看不懂《庭芝日记》上写的东西,直到大哥顾渊伤了腿,不良于行,连太医都说顾渊的腿没救了,可她不死心,试着去各家书铺买各种医书、药书、杂书。   她在这本《庭芝日记》上偶然发现了酿酒、制糖的法子,觉得也许可以用制糖的秘方来谋生,她想着只要有了安身立命的本事,她就可以带着大哥彻底脱离侯府。   上辈子的她太孤独了,也太容易轻信别人,她自以为庾朝云是她唯一的朋友,可以信任,然而,庾朝云背弃了她,偷走了《庭芝日记》。   庾朝云还把制糖的法子给了英国公夫人,英国公夫人便在京中一连开了好几家铺子开始大量地贩卖白糖、棉花糖,这两种糖风靡了整个大景。英国公夫人赚得盆满钵满,却断了顾燕飞唯一的后路。   上辈子的顾燕飞恨庾朝云背叛了她,也恨庾朝云捅了她一刀。   “噔噔噔……”   右后方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下楼声。   顾燕飞与韦娇娘下意识地循声看去,只看到一道局促的背影,一个穿着半新不旧的青色袄裙的妇人疾步匆匆地走下楼梯,梳得整整齐齐的圆髻上插了一支木簪。   楼下的伙计紧张地喊了声:“这位太太,你下楼当心点,慢慢走。”   庾朝云根本不敢放慢步子,反而走得更快了,近乎落荒而逃般。   “咦?这人好像有些眼熟……”韦娇娘轻声嘀咕了一句,“我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她蹙眉想了想,一时没想起来,也就放弃了。   她见过的人多了去了。   韦娇娘收回了目光,又去看顾燕飞手里的那本《庭芝日记》。   顾燕飞定定地望着楼梯口,眸底掠过一道流光,直到那道青色的背影从她的视野消失。   “娘亲,”楚韫身姿笔直地站在楚蓁的身边,敏锐地问道,“您知道这本书?”   楚蓁歪着红润的小脸,一脸的好奇。   连韦娇娘也被挑起了好奇心。   顾燕飞扫视着三张好奇的脸庞,难得卖关子地说道:“这本书你们也听说过。”   韦娇娘一头雾水,反复念了好几遍“《庭芝日记》”,却还是没想起来。   楚蓁从娘亲那里拿过那本书,一页页地翻动着,认真地想着。   楚韫眉头一动,一手摸了摸下巴。   顾燕飞一看儿子的小动作就扬唇笑了,下一刻,楚韫清亮的眸光对上了她的,试探道:“娘亲,难道是……”   顾燕飞点了点头,眉眼含笑。   韦娇娘简直要抓耳挠腮了,觉得顾燕飞真是被楚翊带坏了。   楚韫得到娘亲的肯定,自信地背着手道:“曾曾祖父楚景,字庭芝。”   韦娇娘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感觉心头像是有一道闪电劈过似的。   太祖皇帝的表字知道的人不多,连顾燕飞也是这一世嫁给了楚翊后,在宫里看了太祖留下的一些随笔,才知道的。   韦娇娘一下子觉得眼前这本残破的书籍在陡然间变得光芒万丈起来。   这竟然就是传说中的《太祖手札》!! 第360章 番外04   因为《太祖手札》的出现,顾燕飞提前结束了今天的计划,与韦娇娘告别后,就带着龙凤胎回了宫。   一大两小也没下车,就坐着那辆青篷马车直接去了位于皇宫东路的宁寿宫。   自打三年前的禅位大典后,太上皇楚祈就从干清宫移居到了宁寿宫,过着含饴弄孙、不复理家政的日子。   头两年,群臣偶尔与新帝意见相悖时,还会跑来宁寿宫请太上皇出面劝劝新帝,可太上皇一概不见,毫不恋权。   “父皇。”   “皇祖父!”   给长辈见了礼后,小楚蓁献宝似的把《太祖手札》交给了太上皇,“这是给您的礼物!”   小丫头用满含孺慕之情的目光看着他们的祖父,唇角弯弯,唇角露出一对与她母亲十分相似的笑涡。   太上皇到底老了。   今年他已经五十九了,临近花甲之年,头发半黑半白,眼角的褶皱也更多了,但是面色红润,神采飞扬,甚至比他刚登基的那两年气色更好了。   “好孩子!”太上皇想也不想地赞道,各种夸奖之词已在嘴边,这时,他看到了那蓝色书皮上熟悉的字迹,手一抖。   手里刚拈的那枚白子脱手而出,落在了棋盒里,发出清脆的棋子碰撞声。   “这是……”太上皇连忙从楚蓁手里接过了那本书,心急之下,他的手肘撞到了榧木棋盘,棋盘上星罗棋布的黑白棋子一下子乱了。   他的眼眶有些湿润,苍老的手微颤,指腹反复地在书皮上摩挲着。   片刻后,他深吸一口气,慢慢地翻开了几页,就见某页上一滩黄褐色的药渍映入眼帘。   这是他当年不慎把药碗打翻留下的。   三十年前,太祖皇帝重病的那段时日,宫里很乱,直到太祖驾崩,先帝才发现《太祖手札》不见了,与它一起消失的还有太祖身边服侍的一个内侍。   先帝与凤阳立即派人去找那名内侍和手札,锦衣卫在京中搜了一天一夜终于找到了那内侍,可内侍发现自己插翅难逃时,服毒自尽了,尸体上并没有发现手札。   从此,《太祖手札》消失了。   先帝一直觉得是凤阳在故弄玄虚,是凤阳拿走了《太祖手札》,因为凤阳在觊觎皇位。   而现在,先帝与凤阳都已经不在了。   太上皇心头一紧。   “皇祖父,您很难过吗?”随着小丫头软糯的声音钻入耳中,一方雪白的帕子朝他递了过来。   楚蓁踮着脚,用帕子轻轻地拭去太上皇眼角的泪花。   对上小丫头干净纯粹的瞳孔,太上皇心头的感伤一扫而空,只剩下了甜丝丝的感觉。   自家孙女实在是太贴心了!   “祖父不难过。”太上皇柔声安慰孙女道,“祖父是高兴。”   “我知道!”楚蓁笑眯眯地说道,“您是喜极而泣,对不对?”   太上皇被孙女逗笑,哈哈大笑起来。   “啪。”   这时,清脆的落子声响起。   太上皇下意识地朝棋盘那边看去,就见楚韫飞快地将两枚黑子落在棋盘上,动作毫不迟疑。   “皇祖父,我把弄乱的棋局复原了。”楚韫一丝不苟地说道,对着太上皇浅浅一笑。   刚刚被太上皇不慎撞乱的棋局又被楚韫恢复成了原本的样子。   太上皇:“……”   太上皇心头的情绪复杂得难以言说,其中夹着一丝丝的骄傲:他的长孙就跟儿子幼时一样聪慧,过目不忘,父子俩的性子也像。   “咳咳,”太上皇干咳地清了清嗓子,揉了揉孙子的头,夸道,“韫哥儿的记性真好。”   小楚蓁兴致勃勃地往棋局扫了一眼,一脸天真地说道:“皇祖父,您快输了啊。”   “……”太上皇无奈地点点头,干脆地投子认负了。   一袭月白直裰的楚翊就坐在棋盘的另一边,剑眉如墨,目似朗星,鼻梁高挺,优雅中透着几分矜贵。   二十六七岁的青年面部轮廓分明,俊美无俦,比之十七八岁时多了几分英挺与沉稳。   夕阳的光辉温柔地洒在他身上,乌黑的头发反射出一层莹莹的光晕。   “我也下不过父皇。”糯米团子般的女童看看楚翊,又看看太上皇,心有戚戚地说道,“我连哥哥也下不过。”   她安慰地拍了拍太上皇的手,又往他嘴里塞了一颗她最喜欢的蜜饯,“祖父,吃蜜饯,吃了蜜饯就不难过了。”   太上皇满足地笑了,又问起小丫头今天出宫去玩什么。   小丫头就乐滋滋地说起他们在书铺里怎么淘书,又是怎么找到这本《庭芝日记》,最后说:“皇祖父,娘亲答应了跟我一起用里头写的法子酿酒,等我酿好了,就请皇祖父喝酒好不好?”   “好好好!”太上皇连声应道,被孙女哄得受用极了,心道:小丫头真是孝顺,有了好东西就先想到他这个祖父。   他光明正大地给了楚翊一个炫耀的眼神。   祖孙俩笑语连连,有说不完的话。   小丫头终究年纪小,今天又出宫玩了一趟,没说一会儿话,就困了,捂着小嘴连连打起哈欠来,睡眼惺忪。   “韫哥儿,你陪你妹妹去碧纱橱里歇一觉,晚膳时,祖父再叫醒你们一起用膳好不好?”太上皇哄着两个孩子道。   楚韫其实也困了,只是他强撑着,听祖父这么一说,很有长兄风范地应了。   那副小大人的样子逗得在场的几个大人皆是忍俊不禁。   两个孩子睡下后,太上皇也借口乏了,去了寝宫。   楚翊和顾燕飞相视一笑,心知肚明太上皇只是想让他们夫妻单独相处罢了。   “我们去后花园里走走吧。”   在楚翊的提议下,夫妻俩一起去了宁寿宫后花园散步。   这个后花园是为了太上皇特意修建的,不比御花园大,但也算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夕阳西斜,微风徐徐拂过,一簇簇娇艳的夏花开得花团锦簇,花香浮动,几只蜻蜓点着荷叶。   周围静悄悄的,悄无声息,除了他们两人外,这偌大的园子里似乎一个人也没有。   楚翊拉着顾燕飞到了一个凉亭里,顾燕飞坐下了,他却没急着坐,从袖袋中取出一对白玉兰花坠子的银耳环,亲自给她戴到了耳垂上。   以羊脂白玉刻成的白玉兰耳坠与顾燕飞那支白玉兰银簪上的一模一样,两者明显是一套。   “好看吗?”顾燕飞摸了摸耳垂上那精致的耳坠,小脸一歪,巧笑倩兮地看着他。   也不知道是在说人,还是在说首饰。   “好看!”楚翊含笑点头,坐了下来,顺势把她抱在怀里。   顾燕飞很自然地依偎在了他宽厚的胸膛上,像猫似的用脸颊蹭了蹭他的肩头,目光灿如星子。   即便他现在政务繁忙,他依然会时不时地给她做首饰,她日常也最喜欢佩戴他做的首饰。   他,真的很好。   顾燕飞扬起小脸,樱唇轻轻地落在了他的眼睑上,以行动表达她的喜欢。   楚翊很快反客为主……   黄昏暖熏熏的晚风有了一丝凉意,柔柔地吹起两人的发丝,缠缠绵绵地交缠在一起。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灼热的唇离开了她的,又轻轻在她发顶亲了一下,低声道:“昨天,韫哥儿和蓁姐儿说,他们要亲手打磨一套棋子,等他们生辰的那天送给你。”   “你最近要是看到他们在打磨棋子,就当不知道吧。”   “……”顾燕飞微微一怔。   每年龙凤胎的生辰,楚翊不仅会给孩子们准备生辰礼,也会给她准备一份礼。   后来,龙凤胎看到他们舅母生孩子时那般惊心动魄,从此也学楚翊每年都会在他们生辰那天送一份亲手做的礼物给她。   去年是一个罗盘,前年是他们亲手捏的四个磨喝乐……   顾燕飞想着,心中一片柔软,仿佛含着蜜水似的。   在遇到楚翊以前,她从未享受过天伦之乐。   在这个小世界,她从未见过顾策与谢氏;在曜灵界的那一世,她同样无父无母。   当怀上这对龙凤胎时,她有一段时间很害怕,害怕她当不好母亲,哪怕是在曜灵界遭遇雷劫时,她都没有这样害怕过。   他告诉她,他有个好父皇,所以他知道怎么当个好父亲,那就够了。   当时,她觉得既好笑,又似乎有那么几分道理。   楚翊的父皇毋庸置疑是个好父亲,把楚翊与安乐这双儿女都教得很好。   龙凤胎出生后,楚翊也用实际行动实现了他当初的承诺,他外表温润儒雅,可是骨子里其实相当傲慢,为人处世一向自我。   他从来不管什么“君子抱孙不抱子”,也不在意那些规矩礼教,她生产时,他不顾污秽忌讳进了产房一直陪着她,双胞胎都是他抱着长大的。   无论他再忙,他每天都会空出时间与两个孩子玩耍、说话,两个孩子都是他亲自启蒙,也都喜欢与他玩,甚至连一些悄悄话也都会告诉他。   几年下来,连群臣都习惯了双胞胎会时不时地出现在早朝上、御书房里。   日复一日中,双胞胎学会了模仿他们的父亲,也包括对她好这一点。   “娘亲,这个糕点好吃,香香的,甜甜的。”   “娘亲,池塘的莲花开了,我们去看吧。”   “娘亲,要我给您捏捏肩吗?”   “我陪您下棋吧!”   “……”   顾燕飞早在八年前就已经化解了上辈子的心魔,但她心中多少也还是留有遗憾的,她的爹爹顾策是她心里永远的遗憾。   随着双胞胎一点点长大,她才真的释怀了。   如果她是在爹爹身边长大的话,那么她与大哥、与爹爹一家人也会是他们这般的吧。   爹爹会亲自给她启蒙,会亲自教她武艺,会谆谆教会她为人处世的道理,会以身作则地让她学会怎么去教养她的孩子……   “初一,”她轻轻地唤着楚翊的乳名,盯着他的眼睛,由衷地说道,“你真好。”   人,总是贪心的。   她也不像她平时表现得那么洒脱。   当她刚刚重生时,她只想化解自己的心魔,改变兄长的命运,为父亲洗雪冤屈。   可现在,她希望她与他能一辈子在一起。   她变得越来越贪心了。   楚翊垂眸盯着她,眉目舒展,眼波温柔。   明明顾燕飞说得没头没尾,他却像是听懂了,眉宇间有着掩饰不住的愉悦和自得。   喜悦从他眼底眉梢溢了出来,关也关不住。   他低低地笑,亲了亲顾燕飞略显红肿的樱唇,带着几分戏谑地说道:“我有那么好?”   “嗯。”她把脸死死地埋在了他怀里,声音显得瓮声瓮气的。   她紧紧地抱着他劲瘦的腰身,聆听着他有力的心跳。   这是她的第三世了,也只遇到一个他而已。   能够遇上他,是她三生有幸!   等很久很久以后,在他临终的那一刻,她会把这些话都告诉他。   现在还不急,他们还有未来五十年的时光呢。   顾燕飞弯了弯唇,藏在他的怀里窃窃地笑着。   没一会儿,她就感觉到他的嘴唇缱绻地吻在她的发顶,他的唇渐渐下移,从她的额头、面颊、唇角、下巴、颈窝……   她只觉得颈窝传来一阵灼热感,像温火蔓延,一点点地蔓延至全身。   呼吸声渐重,分不清楚是她的,还是他的。   “燕飞,我们……”一阵阵热气拂过她的耳朵,他的声音有些沙哑,有些低沉,有些炽热。   话还没说完,不远处传来了一阵熟悉的猫叫:   “喵嗷……”   一只长毛三花猫从花丛上方一跃而过,飞快地朝他们这边冲了过来。   晴光一直冲到了他们跟前,还奋力地用尖尖的牙齿去咬顾燕飞的裙裾,似乎想带她去什么地方。   “喵喵,喵喵喵!”   猫对着他们激动地叫个不停,一双碧绿的猫眼瞪得浑圆,似在抱怨,又似在义愤。   楚翊平复了一下气息,从她的颈窝里抬起了头,垂眸看着猫。   顾燕飞也同样垂眸看着猫。   “听不懂!”两个人异口同声地说道。   猫气得炸毛了,“嗷呜”地叫了一声。   两人很快就知道怎么回事了,不远处,一个中年内侍气喘吁吁地追着猫朝这边跑了过来,喊着:“皇上,皇后娘娘。”   “大公主刚刚醒了,好像是魇着了,醒了后就一直哭着喊皇后娘娘,太上皇和晴光殿下怎么也哄不好。”   内侍禀话的同时,晴光继续“喵喵”叫着,觉得它一只猫真是为这个家操碎了心。   “……”楚翊无奈地叹了口气,感觉他今晚的计划是不成了。   “走吧。”他牵着顾燕飞的手站了起来,掌心炽热。   顾燕飞失笑起了身,正想轻轻地挠一下他的掌心,突地一愣。   她定在了原地,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着楚翊,好一会儿都没动。   “怎么了?”楚翊挑眉。   顾燕飞一言不发地抬起了手,手指在他的乌黑的头发上轻轻抚过……   楚翊的周身闪起了一层淡淡的金光,很淡,很浅,但顾燕飞还是看到了。   这不是阳光,而是代表气运的金光,虽然楚翊身上的气运还远不如当年的顾云嫆。   很显然,这个小世界的天道已经重新择了气运之子。   落日余晖,彩霞满天,美得惊心动魄。   (番外04完) 第361章 番外05   麟嘉三年,西北凉州。   八月的西北烈日炎热,空气中的滚滚热浪逼得人喘不过气来。   疾风呼啸不止,卷起无数残叶和风沙,西北的空气似乎灰蒙蒙的。   风沙一不小心迷了眼,李云嫆感觉指腹传来一阵刀割的疼痛。   她垂眸看去,只见左手中指的指腹被裁纸刀割出了一段半寸长短的伤口,刺眼的鲜血自伤口溢出,“滴答、滴答”地滴落在地。   “夫人。”大丫鬟夏莲紧张地惊呼道,连忙用一方帕子按住了李云嫆手指上的伤口。   待血止住后,夏莲神情复杂地问道:“夫人,您最近是有心事吗?”   这几天,李云嫆相当倒霉,前天,园子里的花架倒塌,砸到了她的肩膀;昨天,她崴了一只脚;今天,她又割伤了手指。   夏莲服侍李云嫆多年,知道李云嫆的运气一向很好,总能化险为夷,唯一一次例外大概是九年前,有半个月她也像最近这般倒霉,一会儿摔倒,一会儿惊马,一会儿被误伤……   夏莲还记得那时李云嫆还住在定远侯府,那一次她与大姑娘、二姑娘大吵了一架。   现在再想京城的事,夏莲只觉得恍然如梦,仿佛是上辈子的事了。   李云嫆恍然未闻地看着地上的鲜血,思绪又回到了八年前血染皇陵的一幕幕……   这时,门帘外传来了婆子的禀报声:“夫人,老爷回来了,就在前院等您,说有话跟您说。”   李云嫆从回忆中回过神来,连忙站起了身。   夏莲喜笑颜开,提醒道:“夫人,再过两天就是方公子的生辰了。”   每每想到方明风,夏莲的心里就是一阵唏嘘:方明风对夫人实在是太好了。   当年康王楚佑逼宫谋反,却在皇陵被太上皇与今上父子俩擒下,康王最后是被太上皇下旨赐死,至于萧奉元、王康尹、袁哲等随康王一起谋反的主谋全都被判斩首,太上皇仁慈,对于那些罪臣的家眷只是判了流放三千里。   李云嫆被夺了康王妃的封号诰命,但捡回了一条命,在她被押往辽东发配的路上,方明风将她从衙差手中救走。   为了李云嫆,方明风舍弃了英国公世子的身份,与她隐姓埋名地来到了西北。   两人在这个小城镇里假凤虚凰地假扮成一对夫妻,这一转眼间,整整八年过去了。   方明风足足等了李云嫆八年,一直恪守礼节,夏莲委婉地劝过李云嫆好多次,希望她能忘记康王重新开始……时间是治愈伤口的良药,直到最近,李云嫆终于有了松动的迹象,这次还专门替方明风绣了一个荷包作为生辰礼物。   一切都会好的。夏莲在心中美滋滋地想着,等将来夫人为方公子生下一儿半女,从前京城的那段过去也就彻底过去了。   李云嫆轻轻地“嗯”了一声。   他等了她八年,细水长流,她心里当然也是感动的……   李云嫆缓步朝屋子外走去,唇角微微弯起,目光明亮。   这是一间二进的院落。   自然与从前定远侯府、康王府不能相比,但住在这里八年,她渐渐地也习惯了。   她从来也不是什么娇生惯养的人。   庭院里,栽了几株金桂树。   此时,桂花盛开,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馥郁的桂花香,香味浓烈,走得太近时,让人闻着有种气闷之感。   穿过垂花门,李云嫆就看到了方明风静静地立于一棵金桂树下。   他身着一件半新不旧的天青色直裰,五官深邃,小麦色的皮肤略显粗糙,身上掩不住的疲惫,与曾经那个矜贵骄傲的英国公世子判若两人。   上方树冠打下的阴影覆在他的脸上,衬得他的表情有些深沉。   “明风。”   李云嫆轻轻唤道,望着两三丈外的方明风,轻轻蹙了蹙眉,强忍着脚踝的疼痛。   昨夜,她不慎扭了脚,到现在右脚的脚踝还有些红肿。   方明风专注地盯着自垂花门走来的李云嫆,抿着薄唇,久久没有说话。   他的目光从她弯弯的柳眉,到长翘的羽睫,到浅浅的酒窝,再到饱满的樱唇,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瞳深如夜。   她很美。   他一直知道这一点,可现在,他却觉得眼前的女子给他一种既熟悉而陌生的感觉。   方明风捂了捂自己的胸口,幽黑的眼睛沉了沉。   “明风,你找我是有什么事吗?”李云嫆款款地朝方明风走近,唇角噙着一抹浅笑。   方明风藏在袖中的双手紧紧地攥了攥,声音沙哑地说道:“我今早收到了京城的书信,我爹已经改立世子了。”   早在八年前,带着李云嫆远走高飞的那一刻起,方明风就知道这一刻迟早会来。   庾家案后,他的父亲英国公方怀睿就休了妻,于七年前续弦,如今他的嫡次子方明行已经六周岁了。   既然方怀睿改立方明行为世子,也就意味着他已经彻底放弃了方明风这个长子,再无转圜的余地。   “明风,”李云嫆朝方明风又走近了两步,柔美的面庞上难掩愧疚之色,“都是我害了你……”   “我今天来找你,”方明风伸手打断打断了李云嫆的话,漠然道,“是来向你辞行的。”   周围静了一静。   李云嫆:“……”   李云嫆愣了一下,立刻联想到了英国公改立世子的事,便道:“明风,你是想去京城……”   然而,方明风摇了摇头,心头泛起一阵苦笑,苦涩地说道:“我哪有脸再回京城去,我打算去江南重新开始。”   当初,他不想李云嫆去边疆受苦,在流放途中,把她劫走。错已经铸成,他不可能回头了。   方明风背着手在树下缓缓走动,然后停在李云嫆身前,又道:“以后,你保重。”   最后五个字的言下之意昭然若揭。   他现在是来找李云嫆辞行的,他这次走了,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李云嫆难以置信地看着方明风,瞳孔急张,仿佛被什么狠狠地扎进了心脏,周身血液停止了流动。   她一下子就慌了。   方明风与她青梅竹马,这么多年来,无论发生了什么,他一直在她身边,可现在他居然要离开她了……   旁边的夏莲也听到了这番对话,惶恐不安地问道:“方公子,你要把我们姑娘一个人留在这里吗?”   李云嫆的嘴巴开阖了几下,可喉头发紧,一个字也发不出来,鼻尖萦绕的桂香浓得令她窒息。   这一刻,李云嫆的脑子里混乱如麻,心绪更是复杂,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是不舍,是震惊,还是忐忑不安。   “明风。”她力图镇定地唤着他的名字,想去拉他的袖子,但是方明风敏捷地避开了,李云嫆眼底的慌乱被他尽数收入眼内。   方明风看着眼前这个与他一起长大的少女,心头竟是一片平静。   曾经,他只要这么看着她,心跳就会怦怦加快,一心只想揽她入怀,呵护她一生一世;   一想到会失去她,他就会心如刀割。   他爱她,珍她如宝,爱她如命。   可最近这几天,他就像是从一场漫长的迷梦中一点点地清醒了过来,忽然间就醍醐灌顶了。   此时他看着她,再也没有心动的感觉。   他又何尝愿意承认自己愚蠢,可这些年来,他做的那些事的确蠢不可及。   明明李云嫆早已经选择了康王,嫁做人妇,他却执迷不悟,甚至于为了她,他不惜抛弃了家族,放弃了世子位,变得孑然一身。   他觉得他像是被什么迷了心窍似的,又仿佛被什么力量玩弄于鼓掌之间。   当年父亲劝过他很多次,软硬兼施地让他放弃李云嫆,说李云嫆不安分,自私自利,可他执迷不悟,一次次地为李云嫆辩解,告诉父亲,他为李云嫆做的都是他心甘情愿的……   他哪里还有脸再回去见父亲。   过去这些年,他到底在做什么呢?   方明风自嘲地笑了笑。   他闭了闭眼,再睁眼时,眼底没有一点情绪,如一汪寒潭,没有喜欢,也没有厌恶,只淡淡道:“这栋宅子就留给你。”   “……”李云嫆脸色发白,浑身发凉,想说她不需要这宅子,但又说不出口,她知道她需要一个安身之处。   康王死后,她已经一无所有,李家人根本不是她的亲人,她只有方明风了。   而现在,连方明风也要离开她了。   李云嫆死死地咬着下唇,几乎咬出血来,她的指腹又开始流血,把包扎的绷带染红。   她的人生曾经如那盛放的牡丹花般,艳冠群芳,可是从某一日开始,她的人生陡然间急转直下,似乎花期提前结束,到现在,就只剩下了凋零后的寂寥。   她一点点地失去了一切……   夏莲急得满头大汗,跪了下去,膝行了两步,忙道:“方公子,夫人她……”   夏莲想告诉方明风,李云嫆为他准备了生辰礼物,却被李云嫆打断了:“夏莲!”   李云嫆两眼发红地死死盯着夏莲,身子绷得紧紧,示意她不要再说。   这世上多的是女子为了挽留男子,下跪哀求,以为眼泪可以换来男人的心怜,但是,她不会,也不屑。   她与太祖皇帝一样是穿越者,她有她的骄傲。   “保重。”说完这两个字后,方明风快步从李云嫆身边走过,推开宅子的大门走了出去,毫不回头地走了。   上空悬挂着耀眼的烈日,阳光将他决绝的影子拖得长长。   宅子内外,一片窒息般的死寂。   (全文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